116、情里道情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再次清醒过来时仍是在木屋床上,被褥全都换了干净的,身上也十分清爽。

飞锋只觉得一室寂静,似乎并无别的人在,睁着眼睛躺了片刻,才掀被起身,便要下床。

他刚一动作,才发现沈夺坐在墙边桌旁,一直安静地看着他。他的座位被床帐挡住,飞锋内力全失,无法感知他的气息,是以刚才竟然没有发现,此时看到,不由微微一怔。

沈夺却已站起身来,悠然走来床边,从旁边矮桌上取过一只碗,微微俯身,垂目看着飞锋,似笑非笑,慢慢道:“我没有喂你吃饭,你便跟阿九发火?”

说罢用碗中勺子盛了一勺汤水,竟伸到飞锋唇边。

飞锋看了一眼勺子,又去看沈夺的表情,不知他是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好加以嘲讽,还是想施展温柔手段,对自己表示歉意;更不知自己该怒该叹。最后只是僵硬地道:“沈夺?”

沈夺唇角是似有若无的笑意,可这笑意却并未传到眼中,一双凤眸眨也不眨,看着飞锋,并不答话。

飞锋更拿不准他的意思,索性一伸手,将勺子从自己眼前拨开,回视沈夺,慢慢道:“我本就答应助你恢复功力,你与我……你复功的法子虽然古怪,但若是直言相告,难道我还能拒绝不成?你何必瞒我?”

沈夺神色未改,看着他道:“你又不肯跟着我,将来还要对我不利,说是同舟共济,还不是相互提防?我有事情瞒着你,不应该么?”

飞锋转开眼睛,沉默片刻,心中黯然想,他要提防霜河君,自然要小心我,不相信我的心意,也在情理之中。我喜欢他,难道他就一定要信任我?没能猜到他隐瞒什么,难道不是我自己没本事?

又强自豁达,想道,我早知他为人,却仍是困于情网,分明便是作茧自缚,怎么能怨别人?

想到此处,便沉声道:“你没什么不应该,我无话可说。”

沈夺也略略沉默,才嗤笑一声道:“我还瞒了你更大的事,你也无话可说么?”

飞锋转回眼神,看着他不说话。

沈夺眼神深邃,看着他道:“我要你的命都能要来了,一场欢爱而已,我又何必费心去骗?”

飞锋看着他,心中惊疑不定,想道,是了,他不肯直言,自然是瞒着我更大的事。可是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脑中不断想到的,却是沈夺说的“要你的命都能要来了”,不知他什么意思。

他揣摩沈夺说话语气,心里一沉,想道,难道他见我屡次说喜欢他,便以为可以支配我的性命?便以为我该当忍受他隐瞒目的与我欢好?

飞锋这样一想,怒气填胸,只是惦记着他“瞒了更大的事”的话,才勉强克制怒气,问道:“你瞒都瞒了,做什么现在又挑明?”

沈夺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发问,微微一笑:“你不是‘无话可说’?怎么又来套我话?”

飞锋见他言语之意,直如戏弄,干脆保持沉默,并不答话。

沈夺却不肯罢休,凑近一些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恼我瞒你。”

飞锋不想看他,转开眼神道:“你所谋者大,一旦计划泄露,损失便也大,做事自然应当独自决断,又何必在意旁人恼不恼?”

沈夺低笑一声,道:“你这样说,便是恼了?”

飞锋说完那几句,心中便是微微一惊。他生性坚毅,便是年少时也极少和师父撒娇,与沈夺纠缠一久,为情所困,本就自觉一身男儿志气,消磨不少,此时竟不由自主说出这等怨怼之语,自己听来,都觉得十分刺耳,简直不像话到了极点。现在又听到沈夺出言嘲笑,不由十分难堪,脸上发烫,于是紧闭嘴唇,再不说话。

沈夺并不乘胜追击,伸手抚在他脸上,低声道:“你又说喜欢我,又不肯跟我,现在偏又要恼我,可不是奇怪得很?”

话谈到此,又至僵局。飞锋与沈夺都陷入沉默,半晌沈夺才收回手,面孔还是和他极近,在他耳边淡淡开口,说道:“当年,沈书香曾经把自己的一件事告诉江梧州。”

飞锋见他突然改变话题,知道必有玄机,转过眼去紧紧盯着他,沈夺与他对视,微微一笑,道:“江梧州因为这件事,废了她的武功,断了她一只手臂,将她关了起来。”

飞锋一惊,却见沈夺唇边笑意更深,道:“沈书香后来终于找到机会,弄瞎了江梧州一只眼睛,为自己报了仇,可她的功夫和手臂却再也回不来了。”

飞锋见沈夺提及父母当年相互折磨的事情时,言笑晏晏,仿佛在谈的不过是两个陌生人的故事,可是一双眼眸黑沉沉的,并无半点笑意。

他心里一紧,便伸手去揽沈夺肩膀。

沈夺并不躲开,继续道:“她到后来一直在后悔,说自己不该授人以柄,自寻死路。”笑了一下,又道,“她虽然疯得厉害,这句话倒是不错。”

飞锋到此时,才知道沈夺竟是在向自己作出解释。沈夺为人强横霸道,水卫如此得他信任,他下命令时都很少说明原因,这样向人解释自己的作为,只怕是绝无仅有之事。

飞锋心中震动不已,哪里还记得自己在生气?手臂用力,将沈夺拉到自己面前,便去亲他嘴唇。

沈夺和他嘴唇相贴,轻轻一笑,气息都和他相融,低低地说:“这就不恼了?”

飞锋不答话,另一只手也去抱他,却被沈夺伸手推开,站起身来,低头看着他道:“一点小事,便要吓阿九,让他打断我练功,你便是有这许多麻烦。”

他语气一如训诫手下,但偏偏又带着些无奈的宽容之意,飞锋只觉得满身倔强,全都化作温柔,看着沈夺问道:“你留下阿九,自己去练功了?”

沈夺点点头,道:“你不是问阿九,我和你做了那件事,功夫恢复到了几成?”他看着飞锋一笑,伸手解开领口,衣襟拉开,竟是满目鲜红。

飞锋见他肩上厚厚的白布又被染红一半,血迹只怕都洇到衣服上,只因衣袍换了暗色的,刚才他竟没有发现。

这被利刃刺穿的伤口就算再严重,怎么可能无法止血?飞锋一惊之下,看着沈夺,慢慢道:“蚀魂大法……你已经恢复了最高一层?”

“现在还没有。”沈夺微笑,“待我慢慢运功才行。”

飞锋微微皱眉,沉吟片刻,才低声道:“我之所以昏过去五天,不是因为你打我那一掌,而是你们要用我作药……”

沈夺道:“不错。阿九早已将昆仑玉树的果实和鬼面鱼带到此地,然后将你控制在昏睡状态,取血制药给我服下。你醒来之时,我便已经恢复了九成功力了。”

飞锋点点头,道:“你们倒是从来没有告诉我,恢复最后一层功力,需要的是金蜂酿和,和……”

“和你我二人心甘情愿滚做一团。”沈夺嗤笑一声:“做都做了,又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飞锋不理会他的调笑,看着他问道:“你们取血制药之时,特地将我弄昏,之后又故意隐瞒金蜂酿的作用,显然是不想让我知道你恢复功力,现在又为什么告诉我?”

沈夺深深看他片刻,慢慢道:“我一开始的计划,可不仅仅是‘不想让你知道我恢复功力’。”

飞锋一愣,立刻想到,道:“是了,你功力全复,我对你便毫无用处……你一开始的计划,一定是杀了我。让我昏睡,不过是看我并不顺服,担心生变,想出的一个省事的法子。”

沈夺站在床边,又伸手到他脸上,道:“我在佥山之时,便是这样计划的。可是后来……我又改变主意,不想杀你了。”

他说这话,仍是居高临下,态度倨傲,若是几个月前飞锋听到沈夺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只怕马上就要大为光火,现在他对这人了解日深,竟从他话中听出些情意。微微苦笑一声,道:“原来我的性命,果然一直捏在你手中。”

他说完这句话,便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站在沈夺面前道:“你既然不打算杀我,又准备如何发落我?”

沈夺直视他,不答反问:“我早晚要除掉江梧州,到那时那姓秦的若是让你对付我,你答不答应他?”

飞锋也反问道:“若我应了他要对付你,到那时你杀不杀我?”

沈夺看他片刻,扬起下巴一笑道:“姓秦的就算处心积虑,哪里又斗得过我。我总不会杀你的。”

飞锋也一笑,道:“可你若一意孤行,我总是要对付你的。”他伸出手去,握住沈夺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道,“除了水卫,魔教那些部众,连你被冒名顶替都察觉不出来,你便是统领三教,管着这些毫无主见的行尸走肉,又有什么意思?中原武林藏龙卧虎,各大门派之外,有的是手把犁锄、胸藏名剑的豪杰,岂是你能收得服、杀得尽的?就算你暂时以武力之威掌控中原,一味杀戮又岂能收得服人心?到那时,你做着那些江梧州、沈静流、薛天尧也做了好久的事,真的便开心么?”

沈夺眉头深深皱起,一直表情不悦地听他说话,听到最后一句,哼了一声,道:“我自然比他们高明。”

飞锋另一只手也握住他的,温声道:“沈夺,我们除掉江梧州,便离开魔教,你肯不肯?若你不喜欢,我便再也不在正道武林现身,我们两个便在一起,隐姓埋名,浪迹江湖,那时该有多么快活!”

他看出沈夺对自己并非全无情意,因此才说出这两番话,字字出自肺腑,一腔至诚,只盼沈夺能点一点头,哪怕不能立刻点头,肯答应考虑考虑也是好的。不料沈夺抿紧嘴唇,看着他一语不发。

飞锋心中焦急,又低切道:“沈夺,若你跟我走,我一定对你好,决不让你委屈。我对天发誓,若是——”

他话未说完,便听门外有人打断,是阿九的声音道:“主人,我们被发现了。”

沈夺皱着眉头,从飞锋手中抽出手,问:“怎么回事?”

阿九道:“阿十刚才巡视绝谷,发现水边有被人踩过的痕迹,看来是江梧州的异兽发现了水道,已经过来探查,现在只怕回去搬救兵了。”

沈夺此时的眉头反倒比听飞锋说话时舒展了一些,道:“收拾一下,马上走。”

阿九答了声:“是。”便再无声息。沈夺并不看飞锋,淡淡道:“你穿戴好,自己把饭吃了,等阿九来带你出去。”说罢举步就向外走。

飞锋哪里肯让他这样走了,伸手便要再去捉他手臂,沈夺抬手避过,终于回头看他,声音毫无起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说罢便转身走开,径自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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