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慈蔼长者

飞锋看他远去,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便好似一颗心有大半随着他向着那平谷而去一样。颇为茫然了一会儿,冷风一吹,才缓过神来。

这时才想到应该去山洞中,和圆晦大师一起搜查一遍。回过头时,却见圆晦大师手中捧着几个轻便的包裹,正沉默地看着他。见他回头,便道:“山洞中只有些寻常出门的物事,老衲还找到一些衣物,少侠不妨替换上。”

他这“替换”二字,实在是委而婉之。飞锋走过去,从他手中恭敬地接了衣物,挑了几件合身的穿上,圆晦大师早已口中低诵佛号,将那几具坤部杀手的尸体翻动一番,除了武器,并未在他们身上找到什么私人物品。

飞锋这时已将手中几个包裹打开,取了一些干粮酒水、罗盘火折之类放到一个包裹中,背到背上。抬头看时,见圆晦大师取了一名杀手的窄刀,对他道:“少侠手无寸铁,该有件兵器防身才是。天目兄颇有君子风范,所教的弟子该是用剑的,可惜这些杀手并无一人用剑,只这把窄刀甚利,或可一用。”

飞锋忙走上前去,施弟子之礼躬下身去,双手去接圆晦大师手中窄刀。

圆晦大师却微微侧身,将窄刀交给他的同时,避开了他的礼数。

飞锋自己亲手杀死何子平,本就对圆晦大师充满愧悔之情,又在这长者面前被慕容羡逼问与沈夺的情事,他虽然行事坦然,不以对沈夺动情为耻,但这些私密之事被外人听来,确实太过不堪。此时见圆晦大师不但没有口出恶言,还为自己寻找兵器,便知这人宅心仁厚,果然是大师风范,虽然对自己行礼有所避让,也实在是自己行止惹人侧目之故。

他这样想着,便觉坦然不少。当下便和圆晦大师辨明方向,一路向东南行去。

飞锋脚力虽健,却无内力;圆晦大师虽然内力已经恢复,但毕竟被锁功针锁了良久,仍有些虚弱。是以二人虽然一路尽力急行,连饮食都十分匆促,脚程却并不快。

飞锋跟在圆晦大师身旁,因了心中有愧的缘故,并不敢主动与他说话。圆晦大师也颇为寡言,除了用餐之时与飞锋说几句非说不可的话外,到了休息之时,便趺坐诵经,不但不去问飞锋沈夺的事,便连何子平的事也不曾出一语问过。

飞锋虽然并不主动说话,但一路对圆晦大师的照顾却十分主动。他年少时照顾师父便知冷知热,行动又干脆利索,寻柴觅水,遮阳挡风,都是拿手的本领。此时面前是子平的师父,自然更加用心,简直是在目为珠、在手为指,将圆晦大师照顾得十分妥帖。

这样到了第三天晚上,二人找到一处不大的山洞,飞锋在附近寻了一些藤条扎成一束,将山洞略微打扫一番,铺上些草叶藤枝,又从包裹中翻出驱除虫蚁的线香点燃,插在山洞一角,才向圆晦大师躬身行礼,准备告退之后再去附近另找避风之所。

圆晦大师在他打扫之时便一直站在洞口看着他动作,此时微微叹一口气,温言道:“老衲与少侠非亲非故,少侠这样恭敬,实在令老衲颇为惶恐。”

飞锋还是行礼的姿势,听到他这样说,便跪在地上,双目看着地面,低声道:“在下与子平相识五年,生死相交,子平多次提到大师,思念甚切。如今……子平因在下而死,在下……在下……”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不可闻道,“在下只恨不能换回子平在大师面前尽孝。”说完这句话,深深伏下去,额头触着地面。

飞锋在何子平死后,每每思及此事,便痛彻心扉,但那之后遭逢不定,这种痛苦长久无人可诉,此时竟是自从亲手杀死何子平后第一次对他人提起此事,饶是他握拳忍耐,话音中仍是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圆晦大师许久没有说话,终于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扶住飞锋肩膀,想要将他扶起,不知想到什么,又收回手去,站直身体,慢慢道:“这事还是霜河君对老衲提起,但他来去匆匆,因而语焉不详,今日既然少侠提起,便详细将这件事对老衲讲上一讲罢。”

飞锋当初在宋三伯处以蜡丸传书将这事告知霜河君,说得本就不甚详尽,霜河君转述给圆晦大师时,只怕又多做省略。这老者心中对徒弟之死不知有多少疑惑,竟然肯忍到飞锋主动开口才提问,足见极为内敛。

飞锋若要将这事说清,便不得不提自己的一段屈辱回忆,他此时面对子平最为敬爱的师父,哪里还敢有所隐瞒,当下伏在地上,将沈夺如何与慕容羡结怨,慕容羡如何陷他淫辱沈夺一事原原本本讲了。

他视线向下,只看到圆晦大师布满灰尘的布鞋鞋面。在听他讲到被慕容羡下药之时,圆晦大师忽地动了一下,啊了一声道:“原来那日慕容羡对你言语羞辱,说的是这件事。”

他本就语言温和,这句话说出来却更加缓和亲切,也不再称呼飞锋“少侠”,生疏之意大为减少。手也伸出来要将飞锋扶起,慢慢道:“既是如此,你对他说什么真心爱慕沈夺的话,也是恨他行事歹毒,故意让他生气的了?”

他这样伸出手去扶飞锋肩膀,飞锋便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这老者一双眼睛中满含欣慰之色,慈爱地看过来。

飞锋心中大为震动,一时竟无法开口。当日圆晦大师亲耳听到他被慕容羡所迫,说出许多与沈夺的私密情事,但这几日同行,却既没有以正道的名义指责他,也没有凭借前辈的身份质问他,直到误以为他并未与沈夺有什么私情,才终于感情流露,露出放心宽慰的神色。

这圆晦大师行事风格敦厚仁爱,与天目老人十分相似,飞锋看着圆晦大师双眼,仿佛正在面对着自己的师父。他明知自己说出的话,将会令这老人十分失望,使他眼中重新出现疏远神情,因此竟怔忡片刻,才低声道:“那日在下回答慕容羡的话,并无虚假。我与沈夺后来……我对他确实心生爱慕。”

他说出这句话,不忍见圆晦大师眼中闪现失望,重新伏到地上。

圆晦大师果然放开扶着他肩膀的手,沉默片刻,才道:“少侠接着讲罢。”

飞锋听他又恢复了对自己的称呼,心中暗暗叹口气,便重新开口,将自己如何对沈夺抱愧,如何连累子平被慕容羡抓住,又是如何在以为穷途末路之时决定三人同死,巨细靡遗对圆晦大师讲了。最后沉声道:“在下自知罪孽深重,任凭大师处置。”

圆晦大师又是微微沉默,才哑声道:“罪孽深重……不知少侠有什么罪孽?”

飞锋从何子平去世,自责之情一日不减,此时被问到在心中回转了千百次的问题,闭了闭眼睛,回答道:“在下……晚辈心性不坚,为了……便想放弃盟主交托的任务,此罪一;自以为是,被慕容羡轻易骗过,连累子平,此罪二;识人不清,情况不明便将子平……杀死,此罪三;子平因我而死,我却连他的骨殖都无法……无法找到,此罪四。”他说完,在大师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再次道:“晚辈之罪今生已无法赎清,愿任凭大师处置。”

圆晦大师却不回答,静静站了许久,脚步才慢慢移动,走到洞口附近一块青石处,慢慢坐下。他便是刚被起出锁功针,体力还有些虚弱时,步伐也不曾这样沉重。

此时夜色渐沉,飞锋抬头看时,只见星光之下,圆晦大师面上现出疲惫伤痛之色。

飞锋由师父养大,又五年不曾在师父膝前尽孝,最受不得的便是看到老人家如此伤心,自己心中的痛苦内疚之情愈加重了,当下便膝行而前,重新跪在圆晦大师面前,再次低声重复道:“晚辈愿凭大师处置。”

圆晦大师长长叹了口气,双目看着飞锋,却露出茫然神色,过了一会儿才慢慢低声道:“多说些他的事……我想知道……”

飞锋垂下头去,将这五年之中他所知的何子平的事情一一讲来。他们在血衣派中卧底,较大的发现并不多,生活其实十分枯燥。飞锋便将这几次子平传递较大消息的事情一件一件说出,圆晦大师一动不动,认真听着。

二人一坐一跪,便似星空下的两尊塑像一般。圆晦大师不说话,飞锋不敢停止讲述,一直山中雾气起了又散了,星河渐落,东方熹微,飞锋双膝几乎失去知觉,声音都沙哑无比,圆晦大师仍不出声。

到此时,飞锋已经讲了何子平从血衣派传递的几次重要消息,讲了他与自己为数不多几次深谈时说的话,还讲了一些自己觉得很重要的事,已经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再讲,终于又想起一事,继续说道:“子平心怀慈悲,但在血衣派中,总要做一些欺压良善的恶事。他做那些事情从不迟疑,绝不露出半点破绽,但是回到屋中,总要不停洗手,有一次天气寒冷,他屋中的水结了一层冰,他也不去化开,用那些冰渣洗手,将手都划伤……”

他刚讲到这里,忽然看到眼前地面上出现了一点濡湿的痕迹,接着又是一点。

飞锋大吃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圆晦大师一手掩面,泪水从指缝中流出落下。声音难掩悲痛,低声道:“他很好……他很好……”

他听到何子平面对慕容羡视死如归,或者多次智勇双全传递了消息之时,都不曾出声,现在听到他做了恶事便不停洗手,才出言赞誉,声音压抑,竟有自责和心疼之意。他年轻时便聪慧颖悟,到老年更被赞称佛法高深,看淡名利生死,但此时的痛苦悲伤,与世间所有的父母师长却没有什么不同。

飞锋跪在原处,看着这性情坚韧的老人淌下的泪水,心中痛悔不胜。若有方法能使圆晦大师稍微安慰一些,不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只怕什么都肯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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