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孤雁归群

圆晦大师既然无碍,飞锋双腿也已恢复知觉,二人便慢慢回到山洞之中,稍事休整,便即出发。

这次上路,与之前又有不同。圆晦大师赶路之时忽然便颇有些着急,加上功力已经恢复大半,频频施展轻功,飞锋失了内力,脚程自然要慢得多,少不得便要被他捉起衣领,拎着腾跃不休。

飞锋心志坚定,与沈夺分别之后,纵使心中有眷恋之意,也从未示之人前。圆晦大师却似乎一夕之间失去了从容镇定之态:他仍是生疏寡言,既不对飞锋说一些佛家的义理,也不向他询问别的事情,然而面上却常常显出忧虑之色,心事重重,竟已到了不在飞锋面前掩饰的地步。

飞锋心中生疑,始终不敢开口去问。二人这样一路行来,很快便是七八天过去,山势仍然连绵不尽,但谷中渐多鸟兽踪迹,偶尔还能看到猎户设下的兽夹,可见人烟已近。但是越近人烟,圆晦大师面上忧色越深。

这日二人在一座山神庙中歇脚,生了火,飞锋便从供桌上取了罐子,出去找了水源洗净,接了一罐水来。

他走入庙中,见圆晦大师坐在火旁,微微垂头沉思。便不去惊扰他,将水罐放在火上,又取了些干粮穿在树枝上,在火上烤热。

他那日被玄蜂掳走,却也机缘巧合被他所救,丹田之中的真气安稳下来。他虽然不能调用他人的真气,但得了这真气之后,较之以前竟不怕冷,到了温暖之处,反而感到真气微动。

此时他在火边待了不久,便微微有些不适,于是将干粮煨在水罐旁边,自己向后退了一退。

他一边退,一边无意识地抬头看了圆晦大师一眼,不料圆晦大师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来,正仔细看他。

飞锋见他盯着自己,眉头微皱的样子,忙拱手道:“大师有何吩咐?”

圆晦大师沉默片刻,沉声道:“老衲听秦凤歌说过,你的功夫已经被沈夺废了,是么?”

秦凤歌自然便是霜河君的名字,但他自从得了盟主赐剑,便以霜河自称,江湖中人出于敬重,也很少叫他本名;便连圆晦大师这样的江湖耆老,也多跟从众人,以“君”呼之。这次竟忽然改变叫法,直呼其名,令飞锋颇为诧异,抬头看了圆晦大师一眼,才回答道:“是。”

圆晦大师低叹一声,道:“可否伸出手来,容老衲一观?”

飞锋起身向前,蹲跪在圆晦大师身前,双手平伸。火光之下,只见他两手手心各有一个疤痕。

圆晦大师仍是微微皱眉,伸手托住他的手掌细细观看,又将他手掌翻过来看了一会儿,慢慢道:“你劳宫穴受了这样的伤,现在虽然长好,再走少阳一脉的内功路子,只怕极难。”

飞锋垂目道:“晚辈明白。”顿了顿,又道,“晚辈曾服食燕骨兰浆,体质已有所改变,正宗内力的路子,再不能走了。”

圆晦大师放开他手掌,慢慢道:“走阴寒的路子,未必便不正宗了。”

飞锋曾听阿四说过同样的话,当时只以为他巧言狡辩,不料圆晦大师竟也是一样说法,不由抬头注目去看他。

圆晦大师见他目露期待之色,便微微一笑,道:“少林寺藏经阁中,便有达摩祖师留下的两部经书。一曰易筋,一曰洗髓。其中《洗髓经》便是天下至寒的心法,若你肯潜心面壁,老衲便替你求得这部经书,助你修习,你看如何?”

飞锋听他此言,惊讶胜过欣喜,看着圆晦大师,道:“这样重要的心法,晚辈自然求之不得。但……”

圆晦大师对他摆摆手,道:“修习这一心法,资质上佳之人也要花费至少十年光阴,若你吃得苦头,回到中原后,便和老衲同去少林,如何?”

飞锋一愣,回答道:“大师,中原武林正是危急存亡之时,晚辈怎能独善其身?”

圆晦大师眉头皱得更紧,许久不发一语。飞锋一直静静等待,直到水罐边的干粮已经煨热,发出阵阵香气,才忍耐不住,出言问道:“大师忽然要晚辈躲避,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圆晦大师仍是摇头不语,飞锋问不出端的,也只好作罢。

等到用饭之时,两人都没有胃口,匆匆吃了几口干粮,喝了些水,便各自休息了。

圆晦大师在火旁趺坐,双手合什,双目紧闭,但是他似乎忧心忡忡,脸上便再没有安详之色。

飞锋背火躺在地上,心中翻覆不停,想的全是圆晦大师和霜河君的行止,思绪之乱,竟顾不上再去想沈夺。

这样想了一夜,直到天亮才模模糊糊有些睡意,刚要沉入梦乡,便听到庙门口传来动静。

先是门声,接着是有人跑开,隐隐传来惊喜的声音道:“他们在这里!”

飞锋猛地睁开眼睛,还不及摆出防备的姿势,已经被圆晦大师轻轻按在肩上,低声道:“不是敌人。”

话音未落,便听庙门外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接近,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在门外道:

“武林盟主门下秦霜河,拜见圆晦大师。”

圆晦大师虽是武林中的老前辈,但要论影响力,却未必比霜河君更大。但霜河君便是在这荒山的破庙中,也做足礼数,极为恭敬。说完拜见之语,并不上前推门,在庙外安静等待。

飞锋只觉得圆晦大师在自己肩上一提,自己便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接着便听到耳边传来极轻的声音道:“你跟着我。”竟是圆晦大师用“传音入密”之法对他说话。

飞锋心中微惊,不知这样普通的一句话,何以竟要避人。就见圆晦大师已经走向庙门,一边说着“老衲被掳,竟劳霜河君亲至,实在惭愧”,一边伸手一推,便将庙门推开。

庙外已经站了七八个人,大多风尘仆仆,面带风霜之色,只有霜河君站在最前,白衣一尘不染,神色从容。

他见圆晦大师出现,又向前走了一步,行礼道:“大师陷于敌手之后,盟主担忧非常,手下亲信悉数出动,来寻大师。想是大师慈悲为怀,因此佛祖庇佑,令大师自行脱困。盟主得知,一定十分高兴。”

他这番话十分讲究,句句不离盟主,尽显敬重谦逊之意;对圆晦大师表示恭维的话也颇有分寸。圆晦大师听了,果然点了点头,道:“正是,还要劳烦霜河君设法迅速传递消息给盟主,以免因老衲之事,令众人担忧。”

霜河君应了,又行礼要说话之时,圆晦大师打断他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及早上路,有话便在路上说罢。”

霜河君闻言,神色丝毫不改,但是双眼却越过圆晦大师肩膀,向飞锋注目看了看。

他眉飞唇薄,神色中自带有冷淡之意,这样一看,竟使得飞锋觉得一股凉意随着他的目光漫过来。

霜河君看了看他,才又对圆晦大师道:“大师说得极是。我等护送大师,这便出发。”

圆晦大师急于出发,竟连早饭都不用,便与霜河君一行人等一起向山下走去。

飞锋记得大师传音入密那句话,寸步不离跟在大师身后,但霜河君等人都神色肃然,忙于赶路,并没有什么人与他说话。

飞锋仔细去看这几人装束,见一人身穿华山派服色,一人双手套着峨眉刺,显然是华山派和峨眉派的弟子;还有一人褐袍竹冠,应该是昆仑派的传人,但是腰间却并没有系着昆仑派的暗红色腰带,而是外罩白色短衫,扎着麻绳,竟是在服丧的模样;其他几人服色较杂,也没有什么可供辨认的配饰,但看他们走路如风,想来也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中原武林门派十分分散,像这样几个门派的子弟混在一起的情况,确实是颇为罕见。飞锋不由抬眼去看霜河君背影,心中想道,白道武林这样团结一致对付江梧州,固然是好事,但是各门派的精英聚集在一起,全都要听霜河君号令,却不知是福是祸了。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觉得似有一道异样目光投在自己身上,转眼去寻时,见那华山派弟子身旁一人,肤色黝黑,长手长脚,正面无表情向他看来。

飞锋见他有些眼熟,微微一怔,立刻想起,那日在宋三伯宅院之中,他是见过这个人的。

他早知沈夺与霜河君互派使者,萧绛去了沈夺处,沈夺自然也派了水卫在霜河君这里,但是没想到霜河君竟将水卫安排在中原武林的弟子之中,便连出来追踪慕容羡,也要带在身边。

他还在吃惊,那水卫已经不动声色转开头去,跟随众人继续前行了。

不多时,几人已经来到山下,便有两个人走开去,从草丛树影中牵出几匹马来。

霜河君来到圆晦大师身边,行礼道:“这是在下几人到北地后购得的几匹马,脚力虽劣,若不穿林寻穴,倒比徒步快些。大师若不嫌弃,便挑一匹代步如何?”

圆晦大师执礼相谢,霜河君道:“大师不必客气。只是人多马少,还要委屈这位兄弟与我同骑了。”

他说“这位兄弟”,自然是指飞锋,但说这话之时,却一眼也不瞧他,只是注目等待圆晦大师的答案。

圆晦大师微微一笑,道:“老衲脱困之后,多亏他一路照拂。现在老衲仍有些体弱,麻烦他人不便,不如还让他与老衲同骑吧。”

霜河君面色不曾稍改,点点头道:“就按大师所言。”

当下便亲自为圆晦大师选了一匹最为健壮的马,让他与飞锋同骑,自己则挑了稍显劣弱的一匹。

其余众人也各自选了马,只有一个穿蓝色服饰的男子向霜河君行礼,道:“我先去探路。”

待霜河君点头之后,这蓝衣男子足尖一点,拔地而飞,犹如一只穿云的鹞鹰,直向前路而去。

飞锋看他身法,竟像是武当派的“八步赶蝉”,这蓝衣男子身法极精,想来也是武当派中的高手。武当派与少林相若,地位更在一般的名门大派之上,这样门派中的青年翘楚,此时在霜河君面前竟也是臣服之态,令飞锋思之心惊,不由想起沈夺当初所说“他倒是大手笔”这句话,于是看了霜河君一眼。

霜河君面容冷淡,并未看他,待众人都上了马,才压着声音命令道:“出发!”

便听蹄声橐橐,众人都开始驱马前行,又爬上一座山。此地山路较为迂回,马速稍慢,众人距离较近,只有霜河君和众人拉开距离,亲自殿后。

走了一会儿,众人来到山峰高处,远远望见平原炊烟,面上严肃神色才渐渐放松。那手上套着峨眉刺的瘦削男子拉住马缰,一边远望,一边笑道:“‘丛云万木,山势嵂矹’,真是令人心旷神怡,胜过刚才紧张之下,我‘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飞锋听他说的酸腐,心里叹气,想道,以前听说川蜀是人文荟萃之地,便是武人也多才子,今日一见这峨眉派高手,才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他这样想着,便听那些人中一个少年模样的人直接笑道:“章大哥又掉书袋,这里天寒地冻,出什么汗?我看是‘战战栗栗,尿不敢出’才对。”

他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笑出声来,便连那身穿丧服的昆仑弟子和面如沉水的水卫也都弯起唇角。这些人除了那少年,都是三十上下,大多面带豪壮之色,但却似乎极为敬畏霜河君,眼睛向后看了看,笑也不敢大声。

那峨眉弟子见众人都看着他低笑,不由有些窘迫,他距离圆晦大师和飞锋颇近,便转化话题道:“在下峨眉派章文卿,方才赶路匆促,不及问兄弟姓名表字,所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因此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飞锋听得一笑,他许久不曾与正道同仁说话,此时见到中原武林高手聚集,犹如孤雁归群,心中好似朗月高悬,驱散阴云,因此并不在乎这人说话啰嗦,温声答道:“在下……”远远看了霜河君一眼,道,“在下飞锋。”

他遵守盟主命令,化名在血衣派潜身五年,如今能否用回原来的身份名字,自然也要听盟主指示,因此不敢报上真名。

那峨眉弟子还未说什么,少年模样的人已经策马靠近他,道:“这名字真奇怪,你是哪个门派的?师承是哪位前辈?”

飞锋还未回答,便见霜河君人还远远落在后面,声音却清晰传来,道:“前路尚远,专心赶路。”

众人立刻恢复了严肃表情,加快赶路。而那少年不但马上收了好奇神色,还面孔低垂,咬唇不语,看上去竟是十分惭愧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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