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倚小卖小

众人一路翻山越岭,到了傍晚时分,终于离了群山,进入平原。

这里地处偏远,苍莽大地之上只有一条路,狭窄坑洼,只能容一人一骑通过,可看那路旁石刻,竟然还是官道。

正道的骑手们为了寻找圆晦大师奔波多日,但因意志坚定,丝毫不露疲色。但是这几匹马并非良驹,此时已经露出疲乏之态,勉强又赶了半个时辰路,四蹄无力,口角都已经冒出白沫。

众人恍若未觉,仍是打马前行,直到霜河君施展千里传音道“下马休息,明早出发”,才勒马止步,在附近寻了一处近水避风之所,饮马生火。

飞锋扶圆晦大师下马,与众人一起用了干粮,围着火堆休息。众人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因为霜河君在场,竟然再无一人出言交谈。用过干粮,先前那武当弟子也回来了,霜河君简单安排了夜晚值守的次序,几人毫无异议,除了值守之人,全都在火堆旁和衣而卧。

圆晦大师本就寡言,见状也趺坐在旁,双目微闭,不知是醒是睡。霜河君比他还要沉得住气,既不过来找圆晦大师谈话,也不看飞锋一眼,拿着霜河剑起身离开,不知去做什么。

飞锋与众人挤在一起,旁边又点了火,尽管如此,坚硬的地面仿佛还有丝丝寒气冒出般,令他觉得十分寒冷。但他丹田之中多了玄蜂内力,竟不怕冷,慢慢睡去。

睡到半夜,忽然惊醒,抬眼看时,便见火光之下、鼾声之中,众人尽皆酣睡,那华山派弟子坐在火旁一块石头上,想是轮到他值夜,但他疲惫太过,躬身而坐,一栽一栽地正在打盹。

飞锋看他实在困倦,便想走过去替他。刚坐起身,就看到不远处一棵树下,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竟是霜河君抱剑而立,在为众人值守。

霜河君看飞锋坐起,便向篝火走近几步,皱眉看他一眼,示意他继续休息。待到飞锋重新躺下,他才转身走回原处。

飞锋看着他身影,只觉得这人行止实在让人猜想不透,疑惑之中,慢慢又睡过去。

天亮之时,他被人叫醒,饮食毕,便又重新上路。

这样一连三天,他们马不停蹄,一路向南。路旁村舍渐多,但到晚间他们也并不向人家投宿,而是自寻避风处休整。

飞锋因为曾见霜河君值守,便特意留心,果然见霜河君似乎从不睡觉一般,夜间即使有人值守,也能看到他神色清醒,抱剑而立,护卫众人。

到了第四天下午,众人终于进入一个较大的市镇。霜河君下令休整,一行人寻了家客栈,住了进去。

圆晦大师与飞锋合要了一间客房,飞锋正在屋中整理,便听门被推开,霜河君走了进来。

他站在屋中,向圆晦大师行礼道:“这几日赶路匆忙,未能顾及大师贵体,还要请大师见谅。”

圆晦大师摇摇手道:“老衲内力早已恢复,几日行走不算什么,你不必多虑。”

霜河君神色依然恭敬,道:“既如此,在下对于大师如何从敌手脱困有几点疑问,还须大师不吝赐教。”

圆晦大师看他片刻,低低叹息道:“老衲便猜你这两日定要开口。”转头看着飞锋,“我二人有话要说,你先出去自己走走吧。”

飞锋心中颇为疑惑,并不露出半分,便向二人告退,出门而去。

他向外走了两步,便见那少年站在客栈门口向他招手,见他走近,笑道:“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一起走了,正好,来陪我去买东西罢。”

飞锋见他开朗讨喜,便微微一笑,道:“他们去哪里了?”

少年道:“那几匹马累得不能跑了,章大哥说要把它们卖了,再买几匹新的。”说着咧嘴一笑,“我可不想看他跟人讨价还价,怕不把人急死,就在房间里躲了一会儿,谁知出来一看,大家都不见啦。”

飞锋想起章文卿咬文嚼字的样子,心道,要是我,只怕也会这样躲着他,便点点头道:“你要去买什么?”

少年回答:“我去买几件衣服,等晚上洗了澡换。”似乎是怕飞锋笑话他,摸着头笑道,“我以前住在鄱阳湖边,每天在水里泡着,现在半个月没洗澡,觉得都要把我自己臭死啦。”

飞锋听他说到鄱阳湖,啊了一声,道:“你是逍遥派的弟子?”

少年笑着点头道:“是啊,我还没告诉你呢,我叫宁越。”顿了顿,问道,“你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么?”

不等飞锋回答,又道:“你名字这样奇怪,又和圆晦大师这么亲近,一定是少林的弟子啦。我本来还奇怪,霜河君要救少林的大师,怎么带的人里却一个少林弟子都没有。你看,我们有华山、点苍、峨眉、武当……”

飞锋闻言一愣,宁越还在那里掰着手指数说几人的来历,他却顾不得听,心中想道,现在霜河君带领的人中无一人是少林弟子,反而都对他心悦诚服,圆晦大师虽是江湖耆老,但毕竟与其他门派交往不多,身边只有一个武功全失的自己,也不得他全心信任;这样的情势之下,圆晦大师简直成了孤家寡人,虽然他不知何故对霜河君颇多顾虑,在见到盟主之前不想与他接触,却也不得不低头示弱,答应回答问题。

他想到这里,扭头便去看自己刚走出来的房门,心中疑虑丛生。

飞锋压下心中诸多疑惑,与宁越一起出了客栈。二人问明了成衣铺所在,便一路慢慢走去。

宁越是少年心性,越是问不出飞锋师承,就越是好奇,一会儿问他“你喜欢南方菜还是北方菜?”,一会儿又说“我好像在西湖比武大会上见过你”,东拉西扯,不过是想套他的话。

飞锋卧底五年,自然不会被这少年人简单问出,将这些问题一一轻松绕过。

宁越着急起来,眼珠一转,竟然倚小卖小,啊了一声道:“小锋哥,你衣襟上有只虫子。”一边说,右手并起剑指,就要点他胸口穴位。

他意在试探飞锋武功路数,并未动用内力,飞锋早看清他来路,一侧身便躲开他右手,向着他只一跨步,宁越便失去平衡,不由得倒退一步。

这少年十分好强,一招之内竟然就被逼退一步,急恼之下,试探之意变作比试之心,作出站立不稳要抓握飞锋胳膊的动作,内力向外一涌,一掌便拍向飞锋肋下。

飞锋内力全无,不敢接他这一招,只得侧身闪避。不料宁越虽然年纪小,内功却颇有修为,虽然是友善的比试,掌风边缘扫来,竟使得飞锋猛然倒退了三四步才站稳。

宁越扳回一局,面上却并无得色,咦了一声,疑惑地看着飞锋,问道:“我看你你骑马走路的姿势,都像是练家子,怎么竟不曾练过内……”他忽然住嘴,猛地向飞锋双手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马上又变作一片歉疚之色,道,“小锋哥,我之前就见你这伤口,但没想到其中关联,我,我不是故意的……”讨好地笑了笑,又道,“你看在我是个小孩子,不懂事的份上,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飞锋对他微微一笑,道:“这样一件小事,也值得生气?”

宁越见他言语大度,放下心来,因为对他生了亲近之心,便打抱不平道:“伤你劳宫穴的人,居心真是歹毒,这样的恶人,必然会有报应。”

飞锋微笑敛去,他早知沈夺确是个歹毒的恶人,也明白他迟早会有报应,同样的话他当着沈夺也曾说过,但如今从旁人口中说出,却让他心中烦闷不已。

他不愿再和宁越继续说下去,便举步向前,说道:“那成衣铺不是还远?你我还是走快些吧。”

宁越见他神情怅然,以为他不愿多提自己内力被废之事。他心中有些愧疚,一边跟在飞锋身边走路,一边努力想说些轻松的事情,但是他毕竟阅历尚浅,搜肠刮肚,不过是讲了许多章文卿如何掉书袋的笑话。

飞锋本想要出言让他不必如此抱愧,但看他绞尽脑汁编排章文卿的样子十分有趣,居然一直保持沉默,任这少年一路唧唧呱呱说个不停。

二人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间成衣铺。宁越愧意未消,一定要买几件衣服送给飞锋。

飞锋推辞了两句,宁越便笑道:“我对你一见如故,觉得像是见到自己哥哥一样。做弟弟的想要送些东西给哥哥,哥哥难道不应该欣然接受吗?”

飞锋见他这样说,再推辞便显得十分矫情,又见他衣服配饰不俗,竟是出身富贵,于是点点头,道了谢。心中却想道,他日你觉得我行止不端,不配与你称兄道弟时,只怕恨不得把这些东西全数收回了。

宁越见他点头,十分高兴,道:“小锋哥果然是痛快人。”便在成衣铺中给飞锋挑了几件衣服,轮到他自己时,挑选更加仔细,简直像是要把这铺子翻过来一样,每件都要试上一试。直到暮色四合,铺子主人都点上了灯,他才勉强挑了三四件。

宁越捧着衣服,见飞锋一直耐心等待,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走吧。”

走出门口,又对飞锋道:“刚才那店主说,向北不到一里,便有河水。小锋哥,你陪我去洗澡,好不好?若你饿了,我便买了吃的再去。”

飞锋道:“客栈中不就有热水?为什么要去河里泡凉水?”

宁越嘿嘿笑了两声,道:“我从小便是在鄱阳湖里泡大的,不喜欢热水。”顿了顿,又道,“哥哥接受了弟弟的礼物,难道不应该陪弟弟去洗澡?”

飞锋笑了笑,看着他道:“陪你走一趟,倒是不打紧。只是……”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只是不知道,霜河君要你拖住我到什么时候?我有些累了,还想早些休息。”

宁越闻言一愣,面上慢慢浮现尴尬神色,小心盯着飞锋看了看,见他并无特别恼怒,才摸着头道:“既然你发现了,我便跟你说吧:霜河君对你并无恶意,我看着倒是颇为回护,他要我带你出来……”他说着就不好意思起来,跺着脚道,“哎呀,我就说我瞒不住人,可霜河君那样的人物,竟然会托我办事,我怎能拒绝……小锋哥,我说与你一见如故,是真的这样想,你不要生我的气。”

飞锋看他眼神清澈,不似作伪,便微微一笑,道:“我并未生气。”

宁越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松了口气,笑起来道:“我说我不喜欢热水,也是真的,这次出门,我还特地带了胰皂呢。小锋哥,你陪我去洗澡,再回客栈,便差不多是霜河君说的时间了,你看好不好?”

飞锋虽然不知霜河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是此时此刻,也别无他法,只得先跟了宁越向北到了河边。

宁越要分一半胰皂给他,飞锋本来打算在河边等他,自己回客栈再行洗漱。抬头一看,只见看那清澈的河水在傍晚光线中显出深黑之色,河边还有些薄冰,若是此时下水,只怕会是刺骨的寒冷。

他只是略微想象那刺骨寒意,丹田之内玄蜂的真气便隐隐有些躁动,竟像是极为欢欣一般。

飞锋略一迟疑,便接过宁越那半块胰皂,脱衣入水,凛冽之气瞬时便围绕过来。这股冷意从他肌肤向内蔓延,淌入他全身血液脏腑,不但没有让他觉得不适,冷意过处,反而十分惬意舒畅,连日来赶路的疲惫,竟似也消减不少。

飞锋自得玄蜂调理内息以来,就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喜冷厌热,不料此时进入冰水也如等闲,心中一动,便试着去动用丹田气海中的真气。但这真气虽令他体质有所变化,却仍是不能被他所调用。抬眼去看宁越,见他站在齐腰的冷水之中,已经运起内力,他内力极强,竟将身边刺骨的凉水都变得温热,水面冒出丝丝雾气,遮住他动作面容。

飞锋心中好笑,想道,说什么喜欢凉水,还不是要将水变热才能忍受?可见他之前所说的话,大半还是为了拖延自己而已。低头又去看掌心伤口,想道,霜河君所带之人大都是精壮青年,只这一个小小年纪,原来是为了他内力不俗之故,只是不知,若我内力仍在,与他相较,谁高谁低?

他一边猜度霜河君用意,一边清洁了身体头发,和宁越差不多同时上岸,穿上新衣。

宁越一直好奇地看着他,终于开口道:“小锋哥,你没有内力,竟这样不怕冷,是什么缘故?”不等飞锋回答,自己就抢着说道,“我知道了,你一定生长在寒冷之地。昆仑的谢大哥不认识你,你……是天山派的吧!”飞锋虽然摇头,他却像是没看到一样,慢慢道,“昆仑山和天山都距葬堂不远,昆仑派已经被占,天山……”他看着飞锋双手,慢慢道,“天山也已经不保了么?”

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中再无少年人的开朗,而是低哑下去,十分沉重,脸上犹带稚气,一双眼睛中却闪过悲愤坚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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