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孰是孰非

飞锋万料不到这人如此胆大妄为,竟然连圆晦大师都敢瞒骗,瞠目看着霜河君,切齿道:“你这是要做中原武林的独夫么?”

霜河君已经拔出霜河剑,此剑剑身雪亮,带着冰霜之气,将他面容衬得愈加冷峻,只听他慢慢道:“我若是独夫,何必费尽心思为你找诸多借口?是你自己不识抬举,怨得谁来?”将剑直指飞锋咽喉,道,“看在你师父的面上,你死前还有什么要求,不妨对我讲一讲。”

飞锋见霜河君眼神冷漠无情,知道自己万无逃生机会,他在异兽捕杀之下数次化险为夷,如今却要死在自己人手里,不由苦笑一声,看着霜河君道:“你杀我之事,绝不能让沈夺知道,务必设法嫁祸于江梧州,以免牵连同道。那水卫……也不能留,尽速杀了他吧。”说罢闭上双眼,引颈就戮。

果然寒意逼近,耳旁风声响起,身上却并无任何痛楚之感,反而全身一轻,酸麻之意尽除。

他心中惊讶,睁眼看去,霜河君早已坐回椅上,正将长剑入鞘。他目光停在剑上,仍是面无表情,冷漠狠戾之气却竟然完全消失。就听他沉声道:“起来说话。”

飞锋从地上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试探我?”

霜河君仍是看着他手中长剑,淡淡道:“我武力相逼,你并不惧怕;为你寻找借口,你也并不趁机申辩,可见对沈夺乃是真心。我威胁要杀死你,你既不求饶,也不借沈夺之势求得喘息之机;为我中原武林考虑深远,竟建议我剪除沈夺羽翼,可见对我正道也是真心。”说罢才抬头看着飞锋,点了点头,道:“你虽恋慕魔教中人,毕竟是君子风范,不枉天目老人一番教导。”

飞锋这才知道,他若怀有异心,露出半点怯懦或机心,只怕立时就要死在霜河剑下。

他片刻之间经历死局,心情大起大落,此时看着霜河君,既有被欺瞒试探的怒气,又有对他心思深沉缜密的佩服,霜河君似乎看出他情绪,沉声道:“你既与沈夺有私,除了将你置于死地,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证你忠心。”说罢注目看着飞锋,唇角微微上扬,一笑破冰,竟是难得的春风和煦,“得罪之处,还请你不要在意。”

飞锋之前只道此人心机难测,此时听他一番直言,对他的成见就此消除,也看着他洒然一笑,道:“那我言语不当之处,你也不要放在心上。”顿了顿,又问,“你试探我之事,是与圆晦大师商量好的么?”

霜河君并不回答,伸手虚空一挥,将他身侧的椅子呼的一声移到飞锋身前,道:“请坐。”

他刚才出言道歉之时,并未站起,此时口里说着“请”字,也仍是在椅子上坐得稳稳的,显然自认身份高于飞锋,颇有些倨傲。

飞锋既消了对他的成见,此时也不在意这些小节,走了两步坐到椅子上,正与霜河君面对面。

霜河君看他坐稳,便开口道:“我急于试探你,正是因为圆晦要带你回少林一事。你既是真君子,我有一些话,便可以对你说了。”

飞锋听他对圆晦大师的称呼仍无敬意,心中疑惑,道:“请讲。”

霜河君却颇为沉默一会儿,才看着飞锋,慢慢道:“我自年少时便行走江湖,形形色色的人见过许多后才知道,这世上并无绝对的好人。他要对一些人好,自然便要对另一些人坏,因此他在一些人眼中是好人,在另一些人眼中,便是恶人。”

飞锋听他犹如绕口令般说出这些话,正不解其意,便听他继续道:“对于你来说,圆晦便是最大的恶人。”

飞锋一愣,问道:“此话怎讲?”

霜河君似是陷入思忖,手指敲着扶手,慢慢道:“我最初向盟主建议派出卧底,并多方布置监视、察探的眼线时,田叔叔固然有所顾忌,天目老人等江湖耆老也因着他们的迂腐之见,对我十分不满。那时若不是有圆晦极力支持,只怕我的这两个计划就要胎死腹中,而今日我中原武林早就没有残喘之机,被江梧州牢牢掌控了。”

飞锋低声道:“圆晦大师将他的弟子都派来给你做卧底,确实是极力支持你的计划。”

霜河君点点头,道:“那时我便知道,圆晦大师与我只怕是一类人。若能达到目的,他并不拘于成法,必要时,只怕他会做出极狠的事情来。”

飞锋心道,原来你竟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择手段么?

他虽未说话,面上想必有些哂笑之色,霜河君看他一眼,微微皱眉,才继续道:“迂腐之人容易预测,我并不放在心上,但是圆晦这样的人若不能把控,只怕于我大事有碍,因此中原武林的消息网刚刚布置好,我便调派人手,先将圆晦查了一番。”

飞锋看他神色严肃,不由便问:“你都查到什么?”

霜河君微微垂目,许久才道:“查到一件旧事。”他声音低哑,慢慢道,“许多年前,有一个魔教的头目与一个正道大侠交好,那魔教头目被手下陷害,众叛亲离,向这个正道大侠求救。正道大侠有个极为尊敬、视若长兄的朋友,便是少林寺的圆晦。他对圆晦说,这个头目的手下比他残忍百倍,若是取而代之,只怕对中原武林危害更甚,并请圆晦为他想法解救这个头目。圆晦当时回答,”他注目看着飞锋,慢慢道,“他说少林寺藏经阁有本《达摩心法》,能助人增加内力、化解戾气,这魔头若肯随他回少林闭关,一来可以修身正心,二来可以躲避灾祸。那魔教头目与正道的大侠信了他的话,便真的同意了。”

霜河君一开口,飞锋便知道他讲的是葬堂旧主程惟恕和他秦氏家主之事,他虽然听萧绛提过,却不知这其中竟有圆晦大师参与,且圆晦大师也曾建议程惟恕入少林闭关,不由面容一肃,聚精会神。

霜河君面色稍稍有些发白,道:“不料圆晦这样说,只是为了骗取二人信任,他心中自有别的打算。带那魔教头目入少林的路上,他便故意走漏风声,引那头目的手下来杀他。他既将魔教头目之死嫁祸给他的手下,便又挑起那正道大侠与那残忍手下的争斗,那个正道大侠因为与魔教中人交往,除了圆晦这个‘朋友’,早不与其他正道人士往来,势单力孤,怎么能斗得过那个残忍的手下?最后满门被杀,只余下……”他生生截住话头,道,“我既然知道此事,如今听说他又诱你入少林,只怕他要故技重施,心中自然不安。”

飞锋沉默半晌,才提出疑惑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他曾做出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公之于众,让大家看清他的面目?却要等到现在,才来对我说这些话?”

霜河君看着他,慢慢道:“我为什么要将他的事情公之于众?他错在哪里?……他做的事情,与你刚才以为我要杀你,建议我杀死沈夺水卫嫁祸江梧州,有什么不同?”

飞锋一愣,才回答道:“水卫若在,必然知道我是被你杀死,若是惹怒沈夺,以他的性情,只怕会牵连正道同仁……”

霜河君打断他,道:“圆晦当年的行为,除掉了魔教头目和与魔教交往的所谓‘大侠’,难道便是为了一己私利么?”

飞锋皱眉,道:“葬……那魔教头目与正道大侠是被他巧言所骗,他背叛朋友,自然……”

霜河君冷笑一声,道:“你不但建议我杀死水卫,还甘愿为我这真凶隐瞒,难道不是背叛沈夺?”

飞锋心中一震,竟被他问住,瞠目看着霜河君,心中骇道,这人全家被圆晦害死,他怎么竟然要替圆晦说话?难道只是因为圆晦的行事作风与他相类,他便要忘记灭门之仇么?又想道,我之前明知会让沈夺伤心,却仍然提议杀死水卫,虽然心中难过,却总觉得为了我中原武林平安,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心中立刻又想,我只要杀一个水卫,怎比得上圆晦害了两百多人?可是扪心自问,杀害无关的人,只因为杀得少,难道就能变成是对的?

他心中犹如狂风吹过,掀起漫天落叶乱舞。以前他以为对的事情,此时令他茫然;以前以为错的事情,此时又使他疑惑。他脑中有无数个念头浮现又消失,情义、性命、正邪,他本以为自己全都了解得极为透彻,此时却又无法不重新思索这三者的意义。

他呆坐不动,愁眉紧锁,霜河君却也并不介意,只是垂目看着手中霜河剑,神情莫测。

窗外夜色沉沉,四周悄无声息,二人便这样坐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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