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说来话长

“程家?”飞锋听他这样说,便问道,“你是程惟恕的儿子?”

霜河君却不答他,伸手在他发际摸了一下又收回,道:“你这里有一个发旋,我却一直记得。”

飞锋皱紧眉头,足下用力一跺,连人带椅子向后挪动了一尺,避开霜河君,冷声道:“你这交情攀得也太过容易了。”

霜河君直起身看他,问道:“你不相信么?如今我身份地位都在你之上,若非事情是真,何必自表身份?”见飞锋仍是表情冷硬,顿了顿,又道,“你左脚脚踝之上,有两个指头大小的淤痕,我没说错吧?”

飞锋踝骨两侧,确实各有一个形状不甚规则的胎记。但脚踝并不是什么私密之处,只要打赤足,便会被人看到,因此回答道:“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霜河君点了点头,道:“我还知道,你身上这两处淤痕,先是黑色;在你七八岁左右,变成紫色;再过五六年变为红色,现在只怕已经渐渐发青了。这算得上秘密么?”

飞锋听他说中自己这胎记在二十年漫长时间中的变化,确实有些惊讶。于是看着他道:“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师父偶尔对盟主提到,或者就干脆告诉了你,也不是没有可能。”

霜河君道:“我并不是从别人处知道的。”起身走到房间另一侧的桌边,先将霜河剑放在桌上,又将桌上灯盏拨亮,才走回原处,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

此地寒冷,霜河君身上穿了若干层衣服,飞锋正觉奇怪要出言阻止,就见他仿若不耐烦一般,“嗤啦”一扯,将数层衣服一并扯开,露出胸腹。

灯光之下,只见他肤色白皙,胸腹间有几道浅浅的伤痕,然而最显眼的,还是他心口处一大片青色的痕迹。

那痕迹像是瘀伤,又像是胎记,看上去像是一只巨大模糊的手掌。

飞锋盯着那痕迹,不觉有些微动容,霜河君一直在看他表情,此时道:“与你的瘀痕很像,对么?”

飞锋点点头,又抬眼看他,问道:“我一直以为身上是胎记,难道……竟是被人……”

霜河君道:“那时江梧州刚刚开始豢养异兽,那些人只是功力奇怪些,还没有今日这样可怕。有一个异兽找到了我们,用手指捉着你的脚踝,要将你倒提着扔出去。我扑过去抢你,被他打了一掌。虽然没死,却留下这个痕迹,一直无法消褪。”

飞锋又转眼去看那瘀痕,问道:“当日你和……秦凤歌,是一起逃走的么?你又为何换了身份?”

霜河君见他已经露出半信半疑之状,便伸手拢起衣襟,坐回椅子之上,慢慢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且慢慢听着。听完若是不信,我也……”叹了一声,苦笑道,“我也并无别的佐证了。”

他这样直言并无别的证据,飞锋倒反而觉得他更可信了一些,道:“愿闻其详。”

霜河君此时却反而沉默,像是再想如何开头,又像是凝神在听附近的动静,片刻才看着飞锋,道:“葬堂的来历,你知道么?”

飞锋回答:“据说是旧时中原贵族,为了避祸逃到西域,他们远离故土,语言不通,只好依仗些中原武功,招揽亡命,强取豪夺,天长日久而成魔教。”

霜河君点点头,道:“葬堂传到我父亲,已是第七代,他翻阅旧籍,对祖上在中原的诗礼生活十分神往。他本名程惟,后来又从《论语》中取了‘恕’字加在自己名字后面。不但如此,还经常到中原这里寻找一些大儒、狂士,向他们求教攀谈。我的母亲,便是当时名士的女儿。”他说到这里,又露出苦笑来,“他一个魔教头目,这样附庸风雅、疯疯癫癫,也难怪葬堂百年基业,落入他人之手。”

飞锋久知葬堂在江梧州统领之下为祸武林,杀人无算,却还真未听说过程惟恕是何种行事作风,心道,若霜河君所言为真,那这人倒是亦正亦邪,并不算大奸大恶。

霜河君继续说道:“像他这样的疯子,若是遇到另一个不合时宜的傻子,自然是一拍即合,引为知己。”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飞锋,眼神之中颇有光彩,飞锋一愣,不由自主问道:“你说谁?”

霜河君一笑,道:“自然是你的父亲,秦氏当时的家主秦逸。”飞锋并未信他所言,因此听到“你的父亲”时,皱紧眉头,霜河君恍若未见,继续道,“他二人在一场诗会之中结识,当时便一见如故,即使后来知道了彼此的身份,也未生任何嫌隙,反而愈加情同手足。那时中原武林门派之争颇为复杂,秦逸早有退隐之志,我父亲便从葬堂寄信给他,只写了‘凤兮凤兮’四字,秦逸见信大笑,从此带领家人退出江湖,避居海外。”他看着飞锋,问道,“你知道我父亲此信的意思么?”

飞锋沉吟着回答道:“世传楚国有个狂人,曾对孔子唱歌说‘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劝他说乱世危险,明哲保身。想来程惟恕既然饱学,便是用这个典故劝秦逸早日隐居。”

霜河君仍是看着飞锋,微微一笑,道:“魔教头目劝正道世家隐居,可不是发痴么?可秦逸竟真的一笑而隐。而且多年之后,还因了这段过往,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做‘凤歌’。”

飞锋心底虽然仍是将信将疑,但听到霜河君最后一句话,竟似有些窘迫一般,出言道:“你讲快些,不要只说些无关的旧事。”

霜河君点了点头,神色稍许凝重一些,道:“秦逸举家迁到西域净海一处叫做白穹顶的地方,与葬堂遥遥相望。白穹顶四周都是机关暗阵,只有秦程两家知道破关之法。那时……我见惯他们四人谈笑风生、情谊深厚,若不是……”他情绪似是有些激动,闭了闭眼睛,才继续道,“我父亲到后来,每日除了钻研武学,便是与秦逸各携妻儿游山玩水,吟诗写文,葬堂事务早便荒废,最终被江梧州联合堂中部众陷害,多亏他武功高强,才带着母亲与我狼狈逃出,去投奔秦逸。”看了眼飞锋,又道,“后来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

飞锋见他对两家过往津津乐道,说到要紧处却语焉不详,便正色道:“你刚才只是大略说起圆晦大……如何害人之事,若不说得细致,又无别的佐证,让我怎样信你?”

他说的虽是问句,话中意思,却是已经信了七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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