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长夜漫漫

霜河君似是陷入沉思,搭在腿上的右手微微一动,似乎是要去握那柄霜河剑,一握握空,才想起刚才拨亮灯盏之时将剑放在了一侧桌子上。于是伸手将那剑抓在手里,面上才微微放松些许,继续道:“我父亲多年疏于葬堂事务,乃令江梧州坐大,但葬堂百年姓程,自然有一些元老不服江梧州,或能助我父亲重夺葬堂。我父亲便与秦逸商量这件事,秦逸却说,当年你用典故劝我远离风波,自己怎么竟执迷不悟?今日我要把‘凤兮凤兮’四字还给你了。”他低低叹了一声,道,“父亲听了他的劝告,真的决定与葬堂从此决裂,秦逸便把他引荐给圆晦,请圆晦带他到少林寺修行避祸。”

飞锋问道:“西域净海与嵩山相隔甚远,圆晦怎么会这样巧,正好出现在白穹顶?”

霜河君微微冷笑,道:“圆晦那时虽然刚过而立,却早以劝人向善、导邪归正闻名于世。他在江湖之上奔波来去,专门点化恶人,也真有恶人因此弃恶从善,到少林寺去诵经拜佛去了。当时他便是来寻他昔日好友秦逸,想劝他与我父亲断绝往来,早日回到中原去。”

飞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如果你父亲真心顺从教化,圆晦又何必如你所说,陷害于他?”

霜河君道:“我父亲自然是真心。他跟随圆晦离开的前一天,还将他的文集和武功札记交到我手中,嘱咐我认真练武习文,说过几年风声小了,我可以偷偷去少林寺看他,那时若我武功文采不好,他是不会见我的。”

飞锋沉吟不语,若霜河君所言为真,程惟恕他可以在外人面前作态,却万没有必要欺骗自己七岁的儿子,自然的确是真心去少林寺。

他不说话,霜河君便不停顿,继续道:“第二日,秦逸亲自送我父亲和圆晦出发。从此,我和母亲便待在白穹顶,我牢记父亲的话,每日认真习字打拳,就盼着能长成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物让父亲高兴。可半个月后,圆晦却带来了他的尸体。”

他说到最后,脸上表情不曾稍改,右手却将霜河剑握得更紧,语调也有些干涩:“圆晦说我父亲是被江梧州所杀,说他豢养了一些丑陋可怕的怪物,竟能识破我父亲的伪装,发现了他的行踪。还说这些怪物各具异能,我父亲虽然武功高强,却寡不敌众,最终死在这些怪物手中。”他顿了顿,似是平稳心绪,然后才接着道,“我父亲……死状极惨,我母亲当场便晕了过去,秦逸也十分悲痛,质问圆晦说,当时你在哪里,怎么竟毫发未伤?圆晦回答说,我父亲为了保护他,将他点穴之后藏起,他后来冲破穴道之时,我父亲已死,怪物也被他杀伤殆尽,他才有机会抢了我父亲的尸身回来。我父亲那人……”霜河君闭上眼睛,许久才道,“我父亲那人,有时好像是有些发痴的,圆晦这样说,大家便信了。”

飞锋见他样子,竟是在强自抑制悲伤之情,想要出言劝慰,又觉得交浅言深,十分不妥。于是沉默地站起,拉着椅子到他面前坐下。

霜河君睁眼看他,双目中还带着伤心之色,又抬起手向他伸过来,见飞锋微微皱眉,又将手收了回去,垂目看着霜河剑,道:“母亲生性柔弱,醒来只知啼哭。你的母亲出身武林名门,是刚强烈性之人,当时便要聚集白穹顶的门人去为我父亲报仇。你父秦逸却不同意,再三让门人冷静行事。”他扯动唇角,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圆晦也同他一道,劝大家稍安勿躁。当时我年级尚小,分辨不出,后来想起,才觉得他的劝说大有文章。他极言我父亲被伤之惨,以说明对方力量之强,然后劝众人不要前去送死。可是众人既知我父之惨,又不服对方强横,怎么能压服得住?他这样明劝暗激,实在是用心恶毒。”

飞锋眉头皱得更紧,问道:“我……秦逸便这样中了他激将法么?”

霜河君沉默许久,低声道:“秦逸可比别人聪明多了,悲痛之下,还能冷静思考,自然不会中他的激将法。”他握着霜河剑的手发起抖来,指节都变作白色,慢慢道,“中了激将法的,是我。”

飞锋大吃一惊,道:“你?”

霜河君摇摇头,抬眼看他,道:“你想说我不过七岁,就算被激,又能如何,是不是?”

飞锋还未来得及点头,就看到霜河君面上现出极为痛楚的神情,道:“那天晚上,我母亲哭泣不止,秦逸和他的妻子都来劝慰母亲,一直到凌晨他们才走。母亲睡了,大家都很累,我却睡不着,一个人在院子中发呆。我为了父亲的话,每日努力学文习武,父亲却对我食言,我又生气又伤心,便哭起来……这时候,圆晦竟出现在我面前,劝我不要哭泣,还问我说,你不想为你父亲报仇么?”

飞锋惊愕道:“他竟对你这样说?”

霜河君恍若未闻,继续道:“我自然想要报仇的,江梧州明明对父亲那么尊敬,父亲还赞过他忠心耿耿,竟然是假的,我怎么能不恨他?圆晦对我说,秦逸不想为我父亲报仇,所以我母亲才会哭泣,但他却愿意去杀掉江梧州,可是他每次出入白穹顶都是秦逸带路,因此他要我帮忙,将他带出去。”他惨然一笑,“我听他这样说,竟觉得一腔激愤有了寄托,急忙问他,要不要告诉我的母亲,让母亲与我们同去。他却哄骗我,何必让你的母亲担心呢?我和你一起去杀了江梧州,带他的头颅回来给那个胆小的秦逸看,再给母亲一个惊喜,不是更好?”

飞锋听他说得如此详细,显然在祸事之后,不知将这一场景回忆了多少遍,他心中仍然存着疑惑,却觉得眼前霜河君苍白的神色十分可怜,不由伸出手去,覆在他右手上。

霜河君手掌冰凉,被飞锋盖住手却毫无反应,沉声道:“我带着他悄悄出了白穹顶,还教他出入之法。谁料刚刚出来不久,他便将我穴道点住,对我说道,亏我冒了风险,将你父亲行踪泄露出去,秦逸竟不上当,我倒要看看,若连你也被葬堂所杀,秦逸是不是还无动于衷?”

飞锋万料不到世上竟有这样恶毒的好人,看着霜河君说不出话来,霜河君继续道:“我又怒又怕,以为他要杀我,他却说,若你不是个小孩子,我早便杀了你了。”他说完这句话,又低头去看霜河剑,道,“他将我藏在一个山洞中,还用一块巨石堵住洞口,拿了我的帽子和一件上衣便走了。我怕极了,又后悔得很,每日只是哭,不知熬过了多少天,他才回来,身上带着血,怀中抱着一个小孩子,便是你。”

飞锋听了许久,渐渐相信霜河君,此时听到自己在他的讲述中出现,只觉得身在幻梦之中。

霜河君注目看他,慢慢道:“圆晦将你扔给我,竟然还给了我一些干粮,要我和你自生自灭。你那时只有两岁,话也说不清楚,每日只知对我吵闹,让我十分厌烦,可那时……我紧紧抱着你,我……”他将手从飞锋手下挣开,捂在脸上,许久才低声道,“圆晦走了之后,我抱着你跑回白穹顶,那里已经……一片废墟,我看到许多尸体,有的是葬堂的,有的是秦氏门人的,有的我认得,有的我不认得。我看到了秦逸和他的妻子,便跌跌撞撞去寻我的母亲,她也已经……她那样柔弱胆小,死的时候不知有多么害怕……”霜河君止住话音,深深呼吸几次,才恢复平静,沉声慢慢道,“我想将她埋起,却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是葬堂的人回来找什么东西。我想起父亲留给我的文集札记,我是把它们珍藏在母亲房中一个小暗室里的。于是我便躲进暗室,等那些人走了才出来。你那时胆子就大,密室又挤又黑,你却一点也不怕,一声也不出……后来,我不敢久留,连将母亲埋起也做不到,便带着父亲的遗物,抱着你,悄悄逃走了。”

飞锋对霜河君所说的事情毫无印象,但已经不由自主猜想当时情景,一旦试着将秦逸当做父亲,心中便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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