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星河耿耿

霜河君过了许久才将手放下,放在飞锋手背上,他掌心也冰凉,飞锋竟不忍心移开自己手,沉吟一下,问道:“你从白穹顶逃出,便打定主意要去投奔盟主了么?”

霜河君摇摇头,道:“那时有葬堂部众在后追赶,我慌得很,只顾逃命,哪里顾得上择路?”

飞锋看着霜河君,低声问道:“你胸前伤口,便是那时……”

霜河君点头道:“我父亲对武学一道颇为精通,搜罗了许多秘笈放在葬堂之中,但他全部的心血却并非那些,而是在脱离葬堂时带到了白穹顶,去少林寺前又给了我。葬堂众人追捕我,自然便是为了这些惊世的神功。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带着你边躲边逃,好几次死里逃生,有一次差点饿死……没想到却遇到葬堂这名异兽,倒提着你要扔出去,我想将你抢过来,又被他一掌打飞。”

飞锋听他语气淡漠说出“好几次死里逃生”时,想到一个七岁的小童在无数亡命之徒的追捕下逃亡的同时,还要顾及一个两岁娃儿的安危温饱,不知要遭遇多少艰难险阻,怎是这几个字概括得尽的?即使他仍是无法将自己想做秦凤歌,也不由得涌起一股感佩之情,此时听他说得凶险,不由便啊了一声,问道:“你……你被打中,又是怎样逃出这名异兽之手的?”

霜河君回答:“我自己哪有这样的本事?自然是有人救了我。”

飞锋奇道:“是谁?”

霜河君不再看他,将眼神转开,片刻才沉声道:“是圆晦。”

飞锋一愣,道:“这我倒不明白了……难道是他后悔手段太狠,不该将两名幼童送向死地,特意回来救你和……秦凤歌的么?”

霜河君冷笑一声,道:“他若有这样慈悲心肠,又哪里会有白穹顶惊天血案?”

飞锋皱眉,慢慢道:“你是想说,他……”

霜河君慢慢点头,道:“圆晦杀死那名异兽,便从我怀中搜出父亲留给我的文集和手札。他看了两眼文集,便开始细细阅读那本札记。只看了一会儿,便将札记放入自己怀里,对我说,他并非贪图什么盖世神功,只是怕这本秘籍落入葬堂手中,令葬堂气焰更盛。”顿了顿,又道,“他还说,你也不要觉得可惜,这上面的武功虽然惊人,但对人极为有害,除非是权势滔天或者富可敌国的人,能够随时食用珍稀药物的,还可能不受其害,其他人练了,只怕要早死。”

飞锋沉吟一下,才道:“他的说法确实不假。”

霜河君讲完白穹顶惨剧,此时讲起自己的事情来,神色倒冷静许多,道:“我当时自然对他破口大骂,圆晦却说,他做此事并非为了私心,乃是为了武林公义,若我不服,便可和他同到武林盟主面前分辩清楚。”

飞锋不料圆晦竟对霜河君提出这样的建议,先是一愣,片刻后道:“他若真的贪图武功札记,早便可以现身抢夺,可见说的并不全是假话。”说完便想道,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两名小童性命,哪有这样恰巧?极有可能是一路跟随,暗中保护,不然以霜河君七岁稚龄,还带着一个累赘,再怎样早慧聪颖,也不可能月余不被葬堂捉到。又想了想,对霜河君道:“我猜他暗中跟随你,因你年纪小不忍杀害;但又见你坚忍不屈,怕你将来真要成事对正道不利。因此才要将你带到盟主面前,让他定夺。”

霜河君听他这样说,注目看过来,颇有赞赏之意,道:“正是如此。”

飞锋直视他,慢慢道:“这样说来,圆晦……并不算个……恶人。”

霜河君面色不曾稍改,说道:“我早便说了,这世上并无绝对的好人,自然也并无绝对的恶人。他要对一些人好,自然便要对另一些人坏,因此他在一些人眼中是好人,在另一些人眼中,便是恶人。”

他将自己之前的话重复一遍,飞锋聆听的感觉却大不相同了,怔然看着霜河君,问道:“你竟不恨他?”

霜河君许久没有说话,飞锋却觉得他盖在自己手上的掌心渐渐有了些温度,便听他正色道:“我自然恨他,但我也有些明白他。”苦笑一下,面上又是痛苦又是矛盾,“连我自己,都慢慢长成一个和他很像的人,有的时候想起来,我甚至有一些敬重他。”

他说完,盯紧飞锋,慢慢道:“这样的人有一样最可恨之处:他对一些人做了好事,便认为自己是对的;对另一些人做的坏事,他根本不去理会。他既这样想,便绝不会反省悔改。当日他能怎样对待秦逸,今日也能怎样对待你。”

飞锋皱眉看他,问道:“你讲的好没道理。他为什么要对付我?”话虽这样说,却仍是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霜河君道:“若是之前,他自然不用对付你。”他又慢慢讲述道,“他那时当真将你我带到武林盟主面前,盟主便叫了他最信任的两个人来商量,一个是你师父,一个便是燕山萧氏的家主。加上圆晦,四人为了如何发落你我,竟争执起来。”

飞锋静了静,道:“秦凤歌那时才两岁,又有什么难发落的?但你已经记得事,认得人,与中原武林又有不共戴天之仇,怕是令盟主大伤脑筋吧。”

霜河君看着他微微一笑,低声道:“你为人内敛,却又机敏,真是让我开心。”不等飞锋反应,又继续讲道:“他们的确不知该拿我怎么办,在那里说了许久。你师父那时年近四十,不知为什么却萌生退志,说要隐居,还说可以将你我二人带去山中抚养,好好教训,绝不会令你我出来作恶。”他顿了顿,道,“我那时虽小,却自诩已会看人,你师父虽然嫉恶如仇,耿介不屈,但那四个人中,只怕他是最心软的一个。”看着飞锋道,“所谓‘山有玉而草木润’,果然将你养得不错。”

他这半天讲述了不少事情,许多还令飞锋十分不能接受,此时又时不时加以点评,令飞锋更加不自在,皱起眉头,说道:“你只讲盟主怎样决定就是。”

霜河君道:“萧氏家主想要杀死我,圆晦要将我幽禁到少林,我见势头不妙,便趁盟主还未决定,大着胆子对他施礼,叫他田叔叔,对他说,我愿发毒誓,一生效忠武林盟主驾前,做武林盟主马前卒、门前狗,以换得铲除葬堂、杀死江梧州、报仇雪恨的机会。”

飞锋吃了一惊,看着他道:“你那么小的年纪,真是好胆色。”

霜河君自嘲一笑,继续道:“他们自然不信,于是我又说,我可以在他们监看之下,从我父亲札记上挑几样厉害又自伤的武功修习。这些武功既然十分高强,便使我可以更好为正道效力;这武功又对人伤害极大,只怕会令我早死,这样又能消除他们戒心。他们听我这样说,果然便有些犹豫,那萧氏家主竟对盟主说,他小小年纪想法便如此毒辣,只怕所谋匪浅,现在不除,后患无穷。”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飞锋听得紧张,便问:“盟主自然不肯,他也没有让你修习什么有害武功,对不对?”

霜河君扯动唇角,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道:“田叔叔做盟主的时间,比你我的年龄还要长,他若没有手段,又哪里办得到?”又将他的手握紧,“你师父自然是君子,但要保正道武林平安,却还是得田叔叔和圆晦那样的人才行。”

飞锋听他话的意思,盟主竟似是与圆晦观点相近,他心中微震,盯着霜河君看了许久,慢慢道:“那你怎么又用了秦凤歌这个名字?”

霜河君垂下眼睛,回答:“天目老人要将你带走,秦凤歌这名字对你反正没什么用处,但对我却大大不同,毕竟我拜在武林盟主门下,若被同道质疑,手段又怎样施展?姓秦总比姓程更容易立足些。”

飞锋疑惑道:“就算秦氏久不与中原武林通消息,众人不知道你与秦凤歌年龄,难道葬堂也不知么?”

霜河君道:“我父亲与秦逸交好,自然不肯让他蹚浑水,白穹顶又难以进出,是以他们结友数年,葬堂只知他和秦氏颇多往来,秦氏家中到底如何,他们却是不知的。就算是……”他看了飞锋一眼,又低下头去,“就算是在秦氏灭门之时,他们也并未见过你。”

飞锋见他面露愧疚之色,显然对于被圆晦欺瞒而致秦氏灭族一事耿耿于怀,但飞锋此时对秦凤歌的身份仍是心存疑虑,因此竟无法出言劝慰。沉默片刻,才道:“葬堂虽不知秦凤歌年龄,却是认得你的,那时若是揭露你身份,你又该怎样?”

霜河君微微冷笑,道:“盟主亲自承认的身份,魔教便是想揭露,又有几个人信?”又道,“更何况,江梧州那时突然遇上别的麻烦,竟顾不上对我赶尽杀绝,时间一久,他竟似放弃了。”

飞锋略一沉思,道:“是了,那一年正是他……沈夺出生的年份,江梧州初当人父,无暇他顾,也是可能的。”

霜河君抬头看他,摇摇头道:“他不是当了父亲无暇他顾,是瞎了眼睛无暇他顾。”

飞锋一愣,猛然想起沈夺曾对自己讲过,沈书香对江梧州的报复之一,便是弄瞎了他一只眼睛。正想着,便听霜河君又是一声冷笑道:“江梧州新得葬堂,本就事务繁忙。更可笑他一代枭雄,偏偏收服不了自己的女人,加上治家无术,连儿子也没法收服。忙乱之下,竟让我有了喘息之机。不出几年,我便功力大增,在燕子楼初试告捷,得了这柄赐剑。那之后田叔叔才真正信任我,有些事情才肯让我放手去做了。”

飞锋听他将数年辛酸化作轻描淡写几句,心中悸动,忍不住问道:“你没想过逃走么?”

霜河君皱了皱眉头,道:“我有靠山,有武功,也渐渐有了威望,为什么要逃走?”他看着飞锋淡淡一笑,“你以为我过得很委屈,是不是?”

飞锋皱起眉头,并不回答,霜河君眼神飘远,道:“我曾有一次跋涉万里回去,白穹顶早已不在,葬堂将那里占据,修整了几处机关后,建成了弩部的断肠楼。我们小时候玩闹的地方,全都变成敌人的练兵场。又过了几年,我听说沈夺反出葬堂,一把火将断肠楼烧个干干净净,葬堂八部变作七部,元气大伤。”他语气渐渐激越起来,“他父子二人这番争斗,令我十分欣喜,那时我便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做他们之间第三股兵力,与他们斗智斗勇,将他们一网打尽!”

飞锋听他提到沈夺,不知觉便牙关紧咬,霜河君看了出来,马上对他道:“就算你与沈夺没有这样深的仇恨,你们正邪两路,总归不会有好结局的。你这样性情,怕是还幻想着劝他一起隐居吧?”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惜,道,“当年你我的父亲,难道不比今日你和沈夺地位高、武功强?他们倒是携手隐居,结果又怎么样呢?!”

飞锋心中无法忘怀,又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愫被他这样道出,脸色便十分难看,霜河君伸另一只手来,一起将他的手掌牢牢握住,沉声道:“沈夺若是统领魔教,与你便再无可能,你真想与他一起,便只有一条路可走。我们与他结盟灭了江梧州,马上便对付他,将他打压得全军覆没。他这样的人,只有到一无所有之时,才肯听你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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