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腹背受敌

此时已是凌晨,霜河君便邀飞锋留宿。飞锋也不推辞,上床和衣而卧。霜河君吹熄火折,坐在床边听了一会儿,才躺到飞锋身边,扯了棉被盖上。

飞锋心事重重,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霜河君与他交往不深,所说的事情又没有佐证,实在是难以采信;但要他一点也不把霜河君的话放在心上,却更是难以办到。

他一时想到过往,细细地回忆师父对自己说过的话,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一时想到现在,想到不知有几方人马在这江湖中兴风作浪,不知自己又将成为一个怎样的角色;一时又想到将来,更觉得前路渺茫,令人胆寒。他自入江湖以来,从未面对过这样复杂的情况,心事杂乱无比,但他意志坚韧,心中如此混乱,仍能闭目不动,呼吸平缓,外表十分镇定。

这样到了早上,众人整理行装,准备出发。圆晦大师得了一顶皮帽,将他光头遮了,也有了自己的一匹马,不用与飞锋共乘,他上了马,遥遥对飞锋合掌一笑,却并无别的话对他说。飞锋与霜河君共宿之后,竟背了霜河剑在背上,众人见了,都有些吃惊的神色。但霜河君积威颇重,竟无人敢去询问,只有宁越向霜河君方向凑了凑,似乎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想要问个究竟的模样,待到看清霜河君冷漠神色,又蔫头蔫脑地打道而回。

众人出发之后,仍是那武当弟子在前探路,霜河君远远殿后。宁越虽小,骑术倒颇精,疾驰之中打马来到飞锋身边,问道:“小锋哥,霜河君将他的剑借给你了么?”

他在疾驰之中问话,声音便提得很高,白道众位高手哪有听不到的?此时都屏气凝神,等待飞锋回答。飞锋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恩了一声。

他自从加入众人,一直十分寡言,此时这样高深莫测,更令人好奇。因此此后数日,竟成为众人焦点,行止起坐,都有探究的目光跟随。飞锋只作不觉,那柄霜河剑却从未藏起,极为招摇地负在背上。

这样一连过了十几天,众人马不停蹄,眼看便要出了这极寒地域,兵分两路的时刻也已到来。飞锋既然答应圆晦大师同回少林,便要一路南行;霜河君一行人等却要向西而去。

霜河君并不下马,拨辔来到飞锋与圆晦大师面前,拱手道:“武林同道正在西方与葬堂诸部激斗,在下等人要去助一臂之力,现下便劳峨眉的章大侠、昆仑的谢大侠护送二位前去嵩山,其余众人便要在此与二位别过了。”

他调派人手,显然并不提前与人商量,章文卿和身穿丧服的昆仑弟子听到自己名字都微微一愣,却谁都没有反驳,拱手行礼表示顺从。

圆晦大师还未说话,宁越已经驱马过来,道:“霜河君,我,我……在下也要护送大师和小锋哥去嵩山。”

霜河君微皱眉头,看了宁越一眼,宁越似是对他十分敬畏,马上就垂下头,斜着眼睛去瞪章文卿。

章文卿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倒是旁边的昆仑弟子行了一礼,道:“霜河君,宁小侠自出逍遥派以来,一直跟在章大侠身边。他年龄尚小,此去葬堂十分凶险,还是令他继续跟随章大侠前往嵩山为好。”顿了顿,又道,“在下与葬堂有血海深仇,也愿意早日加入同道,与葬堂决一……”

霜河君抬手轻轻一挥,这昆仑弟子马上住了口,也低下头去,和宁越一起听霜河君指令。

飞锋看他二人如此恭敬,心中不由想道,霜河君既不是门派宗主,又不算江湖耆老,不知怎样调教,竟令正道精锐如此服从,这般恭顺之态,竟有些像是魔教教徒一般。

他只这样一想,心里便是一惊,注目去看霜河君。霜河君既不看昆仑弟子,也不去看宁越,却扭头问章文卿道:“此事你怎样看?”

章文卿看了看宁越,对霜河君拱手道:“所谓‘岐路南将北,离忧弟与兄’,在下念及‘笾豆有践,兄弟无远’,不忍与宁越分别。”

霜河君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你便与宁越一起护送大师吧。”回头看着宁越,道,“此事干系重大,你好自为之。”

宁越听他二人答应,十分欣喜,抬头笑道:“霜河君放心,我一定听章大哥的话,绝不惹祸,也不取笑他。”

他最后一句话出口,众人又都低声笑起来,章文卿微微露出窘迫之色,却并不反唇相讥,与宁越一起驱马赶到圆晦大师身边。

当下两方辞别,霜河君这十几天并未再与飞锋说什么话,此时注目看他,伸手握住他的,目光深湛,沉声道:“你多保重。”

飞锋见他神色似有深意,心中想道,你将霜河剑赠我,也不说要我去替你吸引什么敌人,只说“保重”两字,让我怎样答你?

却见霜河君一直盯着他,似乎一定要他回答,便点了点头,道:“有劳霜河君关心,我记下了。”见霜河君还是盯着他,又道,“霜河君此行艰难,也要保重才是。”

霜河君这才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将他的手又握了一握才松开,回身打马,与其他人扬鞭而去,再未回头。

飞锋等四人站在原地,目送众人。只见一队剽骑西行而去,马蹄踏在冻土之上,声音脆硬,不起半点尘埃。这些中原过来的骑手,便在这北地萧索的景与声中,去奔赴西方的战场了。

直到众人的影子消失在远山之中,飞锋等人才拨转马头,向南行去。

没有霜河君在旁,宁越似乎活泼不少,催动胯下骏马,与飞锋并辔而驰,仍然是问:“小锋哥,霜河君没有要回他的武器,是送你了么?”

飞锋专心御马,一边道:“是。”

他态度冷淡,宁越似乎有点尴尬,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过了一会儿又驱马赶上,道:“小锋哥,借我看看这把剑,好不好?”

他口气可怜巴巴,飞锋不由看他一眼,才又回过头来,道:“到了少林寺,随便你看。”

“太好了!”宁越十分兴奋,驱马到章文卿身边,笑道,“章大哥,到了少林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看?”

章文卿回答道:“去少林寺不是闹着玩的。江梧州耳目众多,说不定就要来袭,你我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才是。”

宁越有些扫兴,低头不再说话,沉默地策马跟在三人之后。圆晦大师、飞锋与章文卿各怀心事,都是警惕谨慎之态,并没有人去安抚他一句。直到暮色四围,几人下马休息的时候,章文卿才到他身边,说不几句话,宁越便笑起来。

当夜几人围火而卧,飞锋将霜河剑抱在怀中,忧心忡忡,一夜不得安睡。

他和章文卿所担心的事情,在三天之后才发生。

那时他们行至某处山巅,圆晦大师先勒住马缰,皱眉远眺。飞锋等人也陆续在他身边盘马停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前方两山之间夹着一座山谷,树影之中,隐隐能见到简陋的屋宇。

圆晦大师看了一会儿,沉声道:“这样的地势,若是有人伏击,只怕再强的高手,也难策万全。我们不如绕路走吧。”

宁越一心想早日到少林寺去,听了圆晦大师的话,便有些迟疑,看了看章文卿和飞锋的脸色,才咬着下唇,垂头不说话。

圆晦大师见无人反对,便低声叱马,一踢马腹,向西北方向寻路绕去,飞锋等人紧随其后。

行不多远,已经进了密林之中,这里比起之前稍微温暖,落叶阔大,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马踏上去微微打滑。众人正小心翼翼策马前行,便听树林深处一声唿哨,几道劲风随即袭来!

宁越冷哼一声,拔出长剑便从马背上飞身而起,身影灵活闪动,只听当当数声,将袭来的暗器全都击飞,然后才在空中从容回旋,又重新落回马背之上,大声道:“哪里来的三脚猫,在小爷驾前现眼?”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树林中衣袂声响,风声阵阵,数道黑影向四人方向急速攻来。宁越“呿”了一声,便要起身再战。

早在他飞身去格暗器之时,章文卿便已经从腰间解下峨眉刺,慢慢套在双手上,此时看了宁越一眼,简单道:“你掠阵。”

话音未落,身形一闪,化作一道青影,直冲敌阵,那速度,比之刚才宁越的身法还要快上三分!

峨眉刺本是极为霸道的兵器,飞锋之前见章文卿一板一眼、酸腐不堪,心中还曾经暗自揣测,觉得这人的性格与他的武器颇有些不相配,必然是真人不露相,以拙藏锋。此时看去,果然见章文卿舞起峨眉刺,双手寒光闪闪,如同持着两轮月光,身法凌厉,招式狠辣,以一人之力,竟将数名黑纱遮面的黑衣人逼退快要一丈。

宁越听了他的话,提起而起,在旁掠阵,双目紧盯着激战的几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终于出声喊道:“章大哥,你这写的是个什么字?”

章文卿闻言,在战阵之中竟还笑了几声,他内力深厚,笑声传来,十分清晰,便听他一边与人打斗,一边道:“看我这一点,又一点,叫作‘高峰堕石,磕磕然实如崩也’;这一折,如百钧弩发;这一横,名目是‘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还有一竖,如‘万岁枯藤,耿介特立’。小宁越,你认得这是什么字?”

宁越拍手笑道:“自然是个‘宁’字!”

他这边与章文卿一问一答,从容无比,那边章文卿双手光轮过处,已刺伤对方多次。黑衣人似知不敌,一边后撤,一边撮口发出尖啸,便听林中即刻便有啸声呼应,树声摇动,又是许多黑衣的斗笠人!

宁越之前见章文卿与人酣战,早已按捺不住,此时见又有一批人来袭,便腾身跃起,一边向他们扑飞而去,一边大笑道:“章大哥,看我写个‘章’字给你看!”说罢一剑刺向为首的黑衣人,喝道,“先是一点,高空落石,磕在地上崩起来!”

他人虽聪明,奈何章文卿佶屈聱牙说了太多,只记得大概几个字,依葫芦画瓢说出来,倒也有些可爱之意。

圆晦大师此时策马到飞锋身旁,见章宁二人游刃有余,并不上前助力。章文卿却似不放心宁越与敌人单打独斗,一般回道“你说错了!”,一边迅速几招辣手,招招都是夺命的姿势,峨眉刺尖锋带着慑人寒光,扑扑数声,已刺穿身前几名敌手咽喉。然后才急速飞身腾跃,去助宁越。

圆晦大师微微扭头看着地上黑衣人尸首,又回过头来阖目垂首,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

与此同时,宁越早已杀死两名对手,一边施展招式,口中又道:“还有一横,万年老藤,特立独行,对不对?”

章文卿此时已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对敌,一边道:“又错了!”

宁越十分无趣,哼了一声,猱身而上,冲入敌阵,长剑舞作一团银色光影,一边道:“那我不写字了,我也背《诗经》。‘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今天让你们这些宵小看看,小爷是君子,君子不是吃素的!”

章文卿身形闪动,峨眉刺过处生风,也已冲入众多杀手之中,一边打斗,一边道:“‘素’乃‘徒劳’之意,并非‘吃素’之‘素’。”

宁越啊了一声,从善如流道:“那便让你们这些宵小看看,小爷是君子,君子不是白吃饭的!”

章文卿笑了两声,道:“小宁越,这句话中的‘君子’乃反讽之意,并不是真正的君子。”

宁越恨恨叫道:“章大哥,我最烦你!我不要再跟你说话!”

二人谈笑自若,几句问答往来之间,夹杂着兵器撞击之声、利刃入体之声、吃痛惨呼之声,待到宁越“说话”二字话音落地,已有一多半的杀手丧身在二人武器之下。

飞锋眼见己方处于上风,便转头去看圆晦大师,只见他闭目不看二人打斗场景,唇吻翕动,似在诵经,面上却不是悲悯之色,而是唇含笑意。飞锋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师诵经,是不忍么?为何如此欣喜?”

圆晦大师又低声念诵几句,才睁开双目,看向飞锋,慢慢道:“离善入魔,身堕恶业,乃是人生极苦。如今这些人脱劫而去,自然是喜事。”他虽是老人,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光华内敛,此刻看着飞锋,露出慈蔼之色,道,“老衲念诵往生咒,乃是度他们进入轮回,往生净土,若得个更好的来世,难道不胜过此生造业?”说罢闭上双目,又低低念诵起来。

飞锋从小跟随师傅长大,哪里懂得什么佛理,只隐隐觉得圆晦所说颇有不妥之处,却不知怎样辩驳,想到霜河君所言程惟恕之事,心中竟隐隐有些寒意。

他二人无话可说,章文卿和宁越却一唱一和,谈笑间,又是大半敌人躺倒在地,剩下少部分人一遍后撤,一边又是撮口尖啸,便听呼应声起,第三批黑衣人从树影中扑杀而来。

飞锋到此已经看清楚,这黑衣人层层不断,视死如无物,却并不包围他们,而是只从东南方向逼来,显然是要将他们逼退到原路上去。

他眼看这些黑衣人一批比一批多,武功也越来越强,心中便有些着急。正在此时,身旁的圆晦大师忽然停止诵经,猛地睁开眼睛,沉声道:“不好。”

飞锋问:“怎么?”

圆晦皱起眉头,凝神去听周围,道:“东南方向早有杂息杀气,便是现在这批杀手;现在西北方向、东南方向也都有声音过来,只怕都是敌非友。”

飞锋默然,伸手便将背上的霜河剑解下,拿在手中,才道:“依大师之见,他们是一路人马,还是……”

圆晦大师忽然伸手,止住他话音,在不远处的打斗声中皱起眉头,勉力去听,道:“现在现身的杀手,以车轮战肉搏为主,应该是葬堂冥部部众;西北方向人数也不少,轻功却要好得多,不知来路;东南方向,奇怪……”他眉头越皱越紧,慢慢道,“东南方向气息忽隐忽现,不知到底多少人,但是那里……”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极为尖利的鹰啸破空传来,盖过满耳打斗之声。

飞锋抬头看去,只见东南方向的低空上,一只大鸟正滑翔而来。它形貌奇特,双翼极丰,正是水卫十三所养的那只大鹰。

飞锋只觉得心跳突然加快,双手不由紧紧握住马缰,还未开口,便听圆晦大师继续慢慢说道:“……那里好浓重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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