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推心置腹

飞锋自从血衣派覆灭,便不曾得一刻安闲,与沈夺几番恩怨,纠缠未止,又遭逢异兽追杀;他身份尴尬,几同弃子,本就自绝于同道,而霜河君的一席话,又令他难辨真假虚实,陷入身世谜团。敌人仍是敌人,敬重的人、信任的人却都不再可靠,仿佛突然之间,他变作孤身一人,四顾茫然。

他心中有这许多难忍难消的情绪,身边却无一个可以倾诉一言半辞之人,纵然是英雄孤胆,性格坚韧,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也不免义心稍褪,私心稍长,总望能有个寄托之处。

这烦躁、愤懑深藏在他内心,最是难解,可此时此际,在这高拔之处与沈夺相拥,这些情绪竟似找到了出口,渐渐全都消散。是以飞锋拥着沈夺不放,越来越用力,将他拥得越来越紧。

沈夺先是微微有些惊讶,慢慢呼吸急促起来,双手在他背上抚摸几下,又慢慢移上去,一路摸到他后颈,手指在他耳后轻轻摩挲,嘴唇也一直轻轻碰触他脸侧。

飞锋被他这样爱抚,心都软成一溪水,在他耳边哑声道:“我见到你,心里真欢喜。”

沈夺动作顿了顿,像是要说什么来回答,最后只是短促地低声一笑。

飞锋不觉有异,仍低声问他道:“你是为我而来么?”

沈夺恩了一声,这才出言回答道:“阿七便在姓秦的身边,他拿你当饵,我怎会不知?”

飞锋听他说“姓秦的”,心中微微泛苦,道:“那你便该知道,我……他可不姓秦。”

沈夺哼了一声,手抓着他的后颈将他从拥抱中扯开,想说什么又闭了嘴,看着他静了静,终于还是语带冷意,道:“跟我便有许多算计,怎么他说的话,你却立时就信了?”

他双目直视飞锋,眼神中有隐隐怒色,却又竭力压制,看在飞锋眼里,只觉得心中苦意全都不见,凑过去想要在他唇边亲一下,却竟被沈夺躲开。

以前只有他躲沈夺,沈夺何曾回避过他的亲密动作,飞锋当下心中奇怪,不料他是真的生气,便直视他,解释道:“这事对他没有半点好处,他何必捏造?”

沈夺却冷冷一笑,道:“没有半点好处?你是当真信他?还是与他……与他勾结,要对我不利?”声音越来越冷,眉头也皱得死紧。

飞锋早知道他脾气极差,喜怒无常,可是他这次生气实在是好没道理,不由也微微皱起眉头,道:“你什么意思?你信不过他,何必与他结盟?我……我本也不是全信他,又怎么和他勾结?”

沈夺此时眼中怒色竟然更深,唇角一翘,便是个冷笑,道:“那我问你,你见到我,果真欢喜么?”

飞锋不料他这样问,瞪着他道:“你不信我?”

沈夺却不回答,仍是问道:“你与我过来之时,屡屡回头,看那玄蜂,是不是在心中打算,要设法救他?”

飞锋看着沈夺,道:“是。我得他内力,他又多次……”

沈夺打断他,又问道:“等你见了你的同道,是不是又要走?”

他说到“走”字,十分切齿,飞锋心中一悸,放缓了声音道:“沈夺……”

沈夺又是冷冷一笑,道:“将玄蜂内力导给你,我尚且没有把握,十分吃力,你毫无内力,竟能轻松办到,难道不是那姓秦的收买你,送了你一套功法之故么?”

飞锋对身世颇有心结,自得了霜河剑,从来不曾取出霜河君所说的功法去看,他对沈夺前两个问题无言以对,听到这第三个问题,不免生起气来,向沈夺凑近问道:“你是说我故意看你耗损内力,最后才出手去吸纳玄蜂真气么?”

他情绪激动,竟忘了此时站在树上,这样向前一凑,身体不稳,猛然摇晃,沈夺的手还在他身上,便要使力扶他,飞锋却猛然伸手拉住沈夺一拽,便拉着他从树上翻落下来,手脚缠住,令他挣脱不得。

他二人姿势虽然狼狈,但此时都有内力在身,落在地上便卸力出去,并未受伤。

飞锋一落地便猛然翻身,将沈夺压在身下,低头注视他双眼,沉声道:“沈夺,那时我以为你要死了,心中烦乱,玄蜂的真气却忽然都向我丹田涌入,我也不知端的。”顿了顿,又道,“我是什么样人,你不知么?沈夺,你信我。”

沈夺与他对视,却不说话。

飞锋等了又等,声音颤抖起来:“你不信我?”

刚说完这句话,眼前景物猛然翻转,沈夺已经发力,将他反压在地上,也俯身看着他双眼,沉声道:“无所谓信,无所谓不信。”

飞锋瞪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沈夺伸手抚到他脸颊上,慢慢道,“你没有骗我最好,骗了,我也不介意。”微微低头,与他凑得更近,“你想耗损我内力,想离开我,便由你。我当初……废了你的武功,你却得了玄蜂内力,若是因此高看他一眼,想要救他……只要你打得过阿九,我不插手。你要和姓秦的联手对付我,便也来试试看。我早说过,只一年,我便要这江湖臣服于我。这一年里,随你折腾,我总有将你夺来,让你甘心跟我的一天。”微微一笑,又道,“只是不要拿我当傻瓜,掉些眼泪,说些好话,便要我什么都信你。”

飞锋睁大眼睛看他,气得全身发抖,竭力冷静着道:“原来你是这样想,我到现在才知道。”

沈夺嗤笑一声:“什么到现在才知道,我早便……”

话未说完,便被飞锋一拳打在胸腹之间。

他与飞锋离得极近,又未做任何防备,护体罡气虽然猛然震出,却已经误了最好的抵御时机,飞锋又是拼尽全力,因此沈夺如此功力,竟被他这一拳打得极痛,不由得闷哼一声。

飞锋一击得手,便又翻身压住沈夺,手按着他肩膀,居高临下看着他道:“你到现在,也不知我对你究竟怎样想,也不知我为什么要离开,对不对?”笑一声,又道,“我真心实意你不相信,虚情假意你不在乎,只以为有朝一日将我困在身边,便是解决了所有问题,对不对?”

沈夺一脸怒色看他,许久不说话。他功力高深,若要推开飞锋易如反掌,居然却忍下来,看着他双眼,极为愠怒地开口:“你要走,我还能怎样?”说完这句话后,才更加生气,终于抬手一抓,抓住飞锋衣领,翻身将他压到地上,手上用力,狠狠道,“你对我多次翻脸无情,若是别人,早被我杀死,你竟还要我信你!”

他愤怒之中,用力颇大,抓着飞锋衣领的手按在他咽喉上,把飞锋按得不停咳嗽,伸手就抓住他的手腕,想将他的手掰开。但是沈夺怒火之下,竟然动用内力,飞锋一时挣扎不开,渐渐觉得呼吸困难,咽喉受到重压,想出声说话都不能够。

沈夺盯着他的表情,双目中闪过一瞬疯狂之色,手的压制也变得更用力,但是马上,这抹疯狂之色便化为乌有,飞锋喉部的重压也立刻消失。沈夺翻身从他身上起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到一旁背对着他。

飞锋仍是躺在地上,伸手捂着喉咙,急促喘息着。好容易呼吸平复下来,看着沈夺的背影,心中又惊又疑,还带着些愤怒,可不知为什么,这些情绪之中,又渐渐漫上一层怜爱之情。

沈夺一直背对他,此时听他呼吸平稳,也不回头,沉声道:“我将你那小同道捆在山下,阿十领着几个人看着他。阿十领了我命令,到时与你假意战上几个回合,便会让你将那人救走。”顿了顿,才道,“姓秦的送你那柄剑,也在阿十手上,到时你只管抢去。”

飞锋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你过来。”他刚才咽喉被重压,有些不适,嗓音便有点沙哑。

沈夺愣了一下,才回头看他,皱眉道:“什么?”

飞锋向他伸出手,道:“你来不来?”

沈夺眉头皱得更紧,表情像是马上要拂袖而去。终于还是向他走来,伸手去拉他的手。

飞锋抓住他的手掌一用力,就将他拉到自己身上抱住。

沈夺好像已经料到,毫无讶色,一手在飞锋手里也不挣脱,另一手伸上来抚了抚他咽喉上刚才被自己压到的地方,才慢慢道:“你又想做什么?”

飞锋看着他双眼,沉声道:“刚才你想杀我?”

沈夺眼睛微垂,去看他咽喉,又抬眼看他,回答道:“我太生气。”

飞锋的手握得更紧,盯着他道:“既然我怎样你都不在乎,又为什么生气?”

沈夺冷着脸,并不回答。

飞锋问道:“你以为我对你撒谎,所以生气?”

沈夺仍不回答。

飞锋细细看他眉目,忽然笑了一声。

沈夺神色更冷,皱眉问:“你笑什么?”

飞锋唇边犹带笑意,慢慢道:“你在那峭壁之上陷住玄蜂的时候,我便对你诉说衷情,在那之后,不曾对你说过一句谎话。”看沈夺神色不改,又道,“我要走、要阻止你统领三教,都明明白白对你实说,从不瞒哄你。你仔细想想,难道不是?”

沈夺看着他,声音又低又冷:“可你又说喜欢我。”

飞锋道:“我自然是喜欢你,不但是喜欢,还……”

沈夺却冷笑一声,打断他,道:“我便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怎样想?”他目中渐渐冰层化开,露出微微悲愤之色,切齿许久,终于道,“江梧州也一直说喜欢沈书香,却又一直折磨她,你……你待我也是这个意思么?”飞锋微微一愣,沈夺不等飞锋回答,又问,“若是喜欢别人,怎么会要离开要杀他?江梧州是疯子,你也是么?!”

飞锋之前听沈夺提过他父母的事,总以为这二人是相互仇恨,才这样折磨彼此,不料今日听来,却不止如此,所以微微一愣,此时见沈夺问他,便将他的手紧紧握住,道:“沈夺,我喜欢你,绝无虚假。你见我与你作对,便这样生气,但我心中难过,一点不比你少。”

他语出肺腑,声音真挚,沈夺注目看他,神色慢慢缓和,但眼中仍有悲愤神情,问道:“你若真难过,又为什么非要走?”

飞锋轻轻叹气,道:“沈夺,你要统领的三大教派都被中原武林称作‘魔教’,你可曾想过为什么?”

沈夺微微皱眉,道:“我们功法高强,御下严厉,你们打我们不过,自然将我们视作妖魔。”

飞锋微微摇头,说道:“武林中四大名门、七大正派,也全都功法高强,御下严厉,为什么却从不曾被人视作妖魔?”

沈夺哼了一声,表情极为不屑,飞锋直视他双目,沉声道:“他们见义必为、气概浩然,从不曾滥杀无辜,也不曾主动生事,大家自然敬仰……”

沈夺听得不耐,冷笑一声道:“什么见义必为?我看正道中人,不是伪君子,便是你这样的蠢货!”

飞锋本是好言相劝,听他出语伤人,不由眉头皱起,沈夺冷冷看他,道:“葬堂远在西方荒凉之地,燕子楼位于南越瘴泽之中,血衣派未覆灭时,乃是建在这北方苦寒之处。自然比不得你们这些世家、门派,居于名山胜水,广有田宅金玉,养得出这许多面目可憎的君子。”

飞锋自然知道所谓魔教大都处于偏远荒芜的地方,山穷水恶,而成剽厉之风;备尝艰辛,乃生霸有中原之志。于是又低低叹了一口气,缓声道:“你说的可怜,可做出的事却太过残忍。役使平民,滥杀无辜,劫掠世家,骚扰名门……便是你自己的手下,除了亲近的水卫,也待他们如同奴隶。这样多行不义,怎么不是妖魔?”看着沈夺沉声道:“沈夺,你要统领武林,难道便是要让天下豪杰,都做你的手下奴隶么?”

沈夺皱着眉头看他许久,才道:“我若说是,你便仍是不同我一起?”

飞锋一手还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伸上来,轻轻抚摸在他脸颊上,因为心中忽然涌起期待,手指都有些微微发抖,勉力柔声道:“你既与霜河君结盟,何不顺势亲附中原正道?将来剪除江梧州,便依仗着这功劳,与中原武林前仇尽泯,或者也成正道一员,与其他名门正派亲睦往来,那时必无什么穷山恶水之虑,难道不好?到那时我便和你……”

沈夺又是一声冷笑,眼神深邃看他,不知喜怒,淡淡道:“我说你蠢,真没说错。”

飞锋也知自己这建议实在太难施行,莫说沈夺与中原武林前仇极深,难以化解,便是没有前仇,魔教与正道互不信任,招降之事简直匪夷所思。但除了这个主意,他竟再也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沈夺与自己能携手共存,此时听到沈夺拒绝,心中一阵痛楚,道:“你若打定主意,非要统领武林不可,你我从此往后,便是死敌了。”

沈夺拧眉冷哼:“待我一年之后……”

飞锋打断他道:“你若真的称霸中原,将我困在身边,我便是拼了一死也要杀你的。”心中一动,又道,“你我最后,难道真要闹到像江梧州和沈书香那样下场么?”

沈夺果然动容,眼神变得极为复杂,神情也变化多次,终于开口道:“你便是这样喜欢我?”

飞锋就知道他又要想不通,看他表情愤怒伤心,眼中还有着疑惑,长长睫毛微微颤动着,直令飞锋又爱又痛,心中痛楚如同烈火焚烧。他本想义正词严,对沈夺说,“飞锋可以没有沈夺,天下不能没有道义”。可是此时心潮翻滚,难以平息,心中不停想道的,翻来覆去却是这样一句话:我怎能没有沈夺?我怎能没有沈夺?

他再忍不住,双臂一伸,将沈夺紧紧抱在身前,嘴唇凑在他耳边,声音都不停颤抖:“沈夺,我求你……求你答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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