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剑里藏诗

直到章文卿的身影消失,飞锋才收回目光,只听到玄蜂又低低咳嗽起来。忙将他放在地上,去探查他的情况。这才发现玄蜂失了内力,被冷水冻了许久,又湿淋淋过了一夜,现在已经浑身发烫。

他心中焦急,将这生病的异兽背在背上,向前急行。

由这里向南,最近的村落便是里洼镇,但是章文卿态度决绝,若执意跟他南去,只怕麻烦更多。飞锋看那平原上的窄路在不远处分了岔,一条通向正南,一条通向西南,知道西南方向也有人烟,于是拼尽全力,向西南方向行去。

他自从借尸还魂得了玄蜂内力以来,愈是到了寒冷之处愈是适意,到沈夺以身为桥,将玄蜂内力全都导为他有,这样的情状便更加明显。昨夜在那寒涧中一冻,又吹了一夜冷风,飞锋不但没有任何不适,反倒觉得内力越施展越充盈一般。他全都施展开来,毫不留私,这样纵气飞奔数个时辰,日已过午,渐渐觉得手脚发软,力气耗尽之时,终于远远看到土路尽头一片矮矮的城墙。

他心里刚松了口气,就觉得后背上的玄蜂烫得厉害,隔着两层衣物仍是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意。又想起这许久也没听到玄蜂出哪怕一声,不由心中着急,于是咬牙勉力,加快脚步,虽然此时有力竭之相,反而倒比之前更快些,只片刻便来到城墙之前。

他不耐烦寻找城门,丹田运气,一跨步便迈到墙面之上,脚尖使力,几步便翻过墙来,便已进入这座北方城镇。

这城镇虽在苦寒之地,街道之上却并不冷清,来往着一些身背皮货的商人,飞锋连忙上前打问,很快便打听到大夫的住处,背着玄蜂便一路寻了过去。

这位大夫是个四五十岁的黑脸汉子,平时打猎,闲时替人看诊。飞锋迈步进院子的时候,他正在窗下磨刀,抬头看见飞锋,便撤了刀过来,眼睛向他们看了两眼,惊讶道:“你们是掉到水里去了么?他满脸通红,必是生了热疫,快让我瞧瞧。”

说罢就要伸手过来,想把玄蜂扶下来。飞锋连忙向后退了一步,道:“大夫,我这位弟弟天生不能让外人碰触,若是被外人摸到,怕是要生疹子。”

大夫哪里听过这种怪事,动作虽然停了,表情却是不信,飞锋又道:“他昨夜掉到冷水里面,便开始发热,现在已经十分烫人,想是因凉反生热,请大夫开些药就好,不劳动手诊断。”

大夫皱起眉头,道:“你这人好不晓事,他着了凉,你还让他穿了一天湿衣么?我屋中点着火炕,你带他进来捂着,我再给他熬药不迟。”

说罢转身将飞锋向屋中引,见飞锋不动,眉头皱得更紧,问:“你怎么不走?”

飞锋微微低头,道:“不瞒大夫,我二人身上一点银两都无。”顿了顿,将霜河剑举起,道,“这柄剑价值不菲,我可先用它作抵押,待我这弟弟病好,我便去附近山中捕些野兽,定会将诊金药费补上。”

大夫神色缓和一些,摇摇头道:“这一城百姓,半城都是猎户,山深路陡,谁能保证一点小事不出?我自己也是猎户出身,行医看诊,不为赚钱,只为积点阴德,进山时不要有去无回。几两煤炭,两片草叶,不值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飞锋郑重谢了这大夫,背着玄蜂跟他进屋,心中想道,你虽不在意炭火药材,但玄蜂全身是毒,在你床上躺过,你这被褥只怕全都不能要了,等他病好,我还须将你这一床被褥都偷走烧掉,说不得,还得要捉捕些野兽赔你。

屋中果然十分温暖,飞锋脱掉玄蜂衣服,把他裹到火炕上的被子里,又将他的衣物团在一起,拿在手中,不敢让那大夫碰到。

大夫倒也没有介意,指点了一些用具的位置,又拿来两套干净的厚衣服给飞锋,便出去熬药了。

飞锋换下衣服,用自己的湿衣服把玄蜂的毒衣包了起来,放在床脚,这才坐到床边,去看玄蜂情状。见他虚弱不堪,有心运起内力,为他推血过宫,但又想到自己一身内力乃是源自这人,若是不慎引发真气混乱,只怕要出乱子。

但是又见玄蜂脸色青白,双眼紧闭,样子十分可怜。飞锋微一犹豫,便将手伸进棉被,按在他胸腹处要穴上,施真气去探他气脉。

真气重入旧乡,却仿佛初到新路,并无任何异动,但是这股真气却比之前要阴寒许多,玄蜂仿佛受不住,开始不停发抖。飞锋没奈何,收了真气,将被子掖实。

过不多久,大夫拿着汤药进来,飞锋连忙接过,慢慢喂玄蜂喝了,片刻见他额头出汗,呼吸也渐渐平稳,知道这药居然对他起作用,才放下心来。

大夫还要再问话,便听外面又有人来,原来是镇中有猎户进山伤了腿,请大夫前去看诊。

大夫皱起眉头,一边收拾了行医的包裹,一边问:“赵老三一向胆大心细,怎么竟摔得这样严重?”

来人唉声叹气,道:“老四说,他们哥俩在黑松峪夜猎,本来是分头行动,结果老四等老三不来,去找他的时候,已经摔惨了,幸亏他们常去黑松峪,早摸索出近路,赶紧背着老三驾车往回赶,这不,才一天,已经回来了。”顿了顿,又道,“赵老三不知看见了什么吓的,脑子都像是不清楚了,我来的时候,还听见他一个劲儿念叨,不停说什么‘板斧’什么‘杀人’。黑松峪那样的荒山,哪里会有拿斧子的强盗?赵老三莫不是中了邪?”

那大夫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袱,向飞锋交代了吃食所在,匆匆跟着来人走了。

飞锋听来人话中意思,竟是昨夜沈夺用吸血蝠袭杀暗部之事,被山中猎户撞见,还将这人吓得摔下山石。想来是这人吓得口齿不清,将“蝙蝠”说得如同“板斧”。

飞锋又去看了看玄蜂,见他脸色好了些,眼见是睡得沉了。便从床脚拿了那团衣物,关门到了院中,将院门反拽上,上了门闩,轻身纵跃上墙,远远瞅准那大夫的方向,纵跃到房顶之上,蹑踪潜行,悄悄跟着那二人来到一处院落。

他躲在厢房的屋脊后面,远远看过去,见屋中床上躺着一人,周围几个人围着,还有两个女子掩口哭泣,见大夫来了,才纷纷让开路。

飞锋凝神听了片刻,见那赵老三果然是有些吓得意识不清,话都无法说得完整,心中虽然同情,也知道他是不会走漏风声的。于是放下心来,轻身离去。

他过来的路上便发现有一处僻静之所,地上堆着些乱石,回去时便停了停,将那包衣服暂时藏在乱石下面。

回到那大夫院中,已经快到傍晚,飞锋见玄蜂还未醒,便按之前那大夫的指点,到厨下热了些米粥,喂玄蜂喝了,自己也喝了两碗,用了点冷菜。

渐渐天色已黑,还不见那大夫回来,想来是那赵老三伤势严重,耗费时间。

飞锋奔波许久,也十分劳累,便在玄蜂身边,和衣卧倒,慢慢睡去。

这一觉只是浅眠,待到醒来,窗外仍是黑漆漆的,飞锋推窗看了看月亮,知道已经是后半夜,而那大夫还未回来。

他坐了片刻,瞥见玄蜂微微发着磷光的肌肤,不由失笑,便将一盏油灯点燃,放在床边桌上,取出那柄霜河剑来看。

飞锋对于霜河君所言及的往事半信半疑,尤其对于与自己有关的部分颇有心结,因此得到这柄剑许久,并不曾去取那剑鞘中的什么秘笈心法。

但是此时他奔波稍停,便想起之前与章文卿一番对话来。章文卿出身峨眉这样的百年大派,为人十分正统,纵然与宁越关系亲厚,仍然嫉恶如仇,对魔教部众不稍假慈悲之意。飞锋本以为自己也是如此坚定,却不料竟然和他发生争执。此时兀坐在昏黄的油灯之前,霜河君所述往事渐渐浮现在脑海,那将人人唾弃的魔教恶人视为知己的正道侠客,那因正道朋友而愿放弃魔教基业的葬堂首领,对于飞锋本来毫无真实之感,此时却突然亲切起来。

他微微犹豫,便将霜河剑拿在手上,照那日霜河君所说的法子去启动机簧,只听极为轻微的咔一声响,剑鞘中间有两指长、半寸宽的一层外壳轻轻翘起,露出里面的白色绢布。

飞锋伸手去取,这绢布十分轻薄,展开来看竟有一尺见方。

飞锋将那层外壳重新扣上,在油灯下仔细看去,在这手帕大小的绢布上,密密麻麻写了有几百字,写在最前面的,却是一首诗。

飞锋略感奇怪,先看那诗题,道“截丁卯年旧句共录示瑾”,心中想道,啊,原来霜河君的名字是程瑾,看来程惟恕果然歆慕中原诗礼教化,给儿子取了这样端方的名字。又想,怎的是“共录”?

再看那诗,却是四句二十八字,道:

寂寞惟能嘲寂寞,聪明枉自误聪明。

劫波渡半仍年少,却为逍遥学忘情。

诗录罢,另起一行,写道“忘情心法,曰:……”

飞锋还待再看,便听身旁玄蜂呼吸之声微微变化,忙将绢布收入怀中,向他看去。

灯光虽然有些昏黄,毕竟已有光源,玄蜂面上磷光便不显露,便见他额上汗水已歇,面色如常,眼皮轻动片刻,慢慢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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