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义结金兰

飞锋知道昨日自己在这镇中打听大夫住址,被许多人看到,若是那猎户家惨状被发现,镇民少不得便要怀疑到自己身上,到时纠集猎手,一起过来质询,只怕又要惹出许多麻烦。于是他不敢走镇中道路,带着玄蜂翻墙而出,拣偏僻处前行,一路来到城墙边,抓着玄蜂便翻了出去,辨别方向,径投西南而去。

他初时以为玄蜂失了内力,必然行走不快,因此捉着玄蜂肩膀,带他一路疾走。这样行走一段,才忽然觉察并不疲累,转头观察,见到玄蜂步距颇大,行走奔跑之时,弹跳之力胜过常人。飞锋试着慢慢加快速度,玄蜂也能赶上,直到飞锋使出八分力,才渐渐显出吃力表情。

飞锋这时才想明白,玄蜂之前轻功卓绝,并非仅仅因为内功高强的缘故,而确实是身怀异禀。只是不知这高超的本事,是天生便有,还是和他全身奇毒一样,乃是被陈妙佛用古怪的法子炼成的。

他既知道玄蜂本领,便将他放开,两人并肩赶路。飞锋因知玄蜂对自己颇为执着,若想劝他脱离葬堂,同时又不与他纠缠过多,分寸的把握便须极谨慎,但他因了那猎户一家惨案的缘故,一直心事重重,哪里还能分出精神与玄蜂去提这件事?好在玄蜂似是心情极好,一路喜孜孜地紧跟在他身边,飞锋不开口,他也并不主动说话。

二人便这样风餐露宿,向西南走来,玄蜂十分乖觉,而且显然十分习惯这样露宿野外的生活,并不需飞锋多做照管。只是喜食生肉,如同茹毛饮血的野人,飞锋劝阻过几次后,才渐渐让他开始吃熟食;又教他漱口洁面,洗头束发,慢慢兽性渐消,站在人群中不多说话,没人能看出异状。

不几天城镇渐多,飞锋囊中羞涩,没奈何,二人做了几次梁上君子,才补充了干粮,为玄蜂置了手套斗笠,又寻了柔软长巾让他裹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这里虽然不是极北苦寒之地,毕竟寒冷,玄蜂这样打扮,也没有人觉得蹊跷。

这一日天色见暗之时,二人正行至一片平原之上,四望只有几处树林,一道河沟,并无人家。

既然无处投宿,飞锋便带着玄蜂到水流附近,找了处背风的地方,捡些枯枝败草生了火,拿出干粮与他分吃了。

玄蜂一到人多的地方,便会紧张不少,此时在水边树下,便显得轻松许多,吃完干粮,似乎还想和飞锋说话。

飞锋背靠着一块大石,正盯着篝火发呆,便觉得身边有动静,侧脸一看,见玄蜂正盯着他,犹犹豫豫地挨过来。

飞锋心里有事,伸手便捉住他的衣领,一拽一按,把他放倒在火堆旁,沉声道:“睡觉。有话明天再说。”

玄蜂眨着眼睛,再三开口要说话,终于保持沉默,闭上眼睛。

这些天来,飞锋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便是那猎户院落中鲜血满地的场景,心中烦乱苦闷,无论如何消解不了。这日也是一样,起来沿着河畔来回走了许多趟,直到月上中天,仍觉郁结难消。坐回火堆旁,拿出那张写着忘情心法的绢布,借着火光看了片刻,仍是不能参悟那几百字到底写了什么,看得久了,更添烦乱,只好又将它收起。

他在夜风里,火光中坐了许久,才低叹一声,闭上眼睛,靠在背后大石上,神智渐渐昏沉。

恍恍惚惚之中,仿佛隔着那道流水,又看到沈夺负手站立的侧影。飞锋慢慢起身向他走去,开口道:“你不要伤心。”

沈夺却像是没有听到,一动不动。

飞锋又道:“那天你怎的没追来?”

他等了等,还是不见沈夺回答,终于咬了咬牙,低声道:“那猎户一家被杀,是不是你做的?”

沈夺这才回头看他,对他微微一笑。他姿容出尘,明明是在月下微笑,身上却仿若蒙上一层绯红朝霞,一如在十三平谷之中,他们互明心意的那个清晨。

飞锋再说不出话来,看着沈夺笑盈盈只一闪,便出现在他面前,低低问道:“你说呢?”

飞锋大声回答:“不是你!”

沈夺闻言,笑容更深,倾身向前,将他拥在怀中,吻上他的嘴唇。

飞锋心里焦急,想挣开他问个清楚,却觉得沈夺力量越来越大,难以挣开,嘴唇被他舌尖撬开,带着热意用力舔吻。

飞锋在迷蒙之中,心中一惊,顿时清醒,猛地睁开眼睛,却见是玄蜂覆压在他身上,口中湿热,正是这异兽的唇舌。

他做了噩梦,心中本就惊悸,又见玄蜂竟这样轻辱他,不由怒上心头,头一偏躲开他的亲吻,当胸便是一掌!

玄蜂见他躲开,不及反应,就被他一掌打中,立时便向后倒去,重重倒在那堆火上。

篝火到了后半夜,火苗已经很小,但是玄蜂正摔在火堆中间,当时衣角便被火焰烧着。

玄蜂不及爬起,更不及拍灭身上火焰,便见飞锋一个跨步过来,伸手抓住他的衣领,用力一扔。玄蜂身上还带着火苗,便被他扔得横飞出去,扑通一声摔到河沟之中。

水中虽然寒冷,比起阿九折磨他的寒涧却好受得多,河沟又浅,玄蜂扑腾了两下便定下心来,慢慢划水,浮出水面。

他又划动手脚,向岸边靠近,想要爬上来,又见飞锋的高大身影背着火光站在岸边,手中还拿着霜河剑,杀气腾腾。不由唬得乱了手脚,身子向下一沉,咕咚咚又喝了几口冰冷的河水。

他这里犹自手忙脚乱地扑腾,便觉得后背衣服又被人抓住,身体一轻,已经被飞锋提上岸来。

飞锋将他一扔扔到地上,不再管他,径自走到火堆旁。火苗本来就已经变小,又被玄蜂冲散,此时变得更加微弱。飞锋将散落的树枝踢过来,重新拢火。

看着火焰慢慢旺起来,飞锋才抬眼去看玄蜂,只见他湿淋淋地坐在原地,睁大眼睛正看着他。眼神中有委屈不平,也有期待,火光中仔细看去,还能看到一抹狠色。

飞锋冷冷哼了一声,眼神如刀看了他一眼,简短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玄蜂从地上爬起来,像是有点担心又被飞锋抓住扔出去,谨慎地看了他两眼,慢慢走过去,在离他两尺的地方坐下,眼睛盯着飞锋,向他的方向又蹭了几寸。

飞锋看他一眼,玄蜂见他眼神锐利,不敢再挨近,神色却委屈困惑起来。

飞锋心中暗暗叹息,面上却现出严厉之色,冷冷道:“你走吧。”

玄蜂大吃一惊,慌忙道:“你要赶我走么?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中原?”

飞锋看都不看他一眼,道:“你这样对我,我还管你做什么?你速速躲开我,从此自生自灭,再跟我没有关系!”

玄蜂这下唬得不轻,扑过来要抱住他,想起自己如今武功不如人,又硬生生停住动作,急切道:“我只是亲一下,你为什么这样生气?你,你不喜欢我,你厌恶我,是不是?”

飞锋知道这异兽自幼带毒,从未与人亲昵过,和自己在一起时日一长,生出这样的心思来本就在所难免,强行喝止只怕会适得其反,于是怒形于色,道:“我自然喜欢你,还想与你义结金兰,你现在这样,我还怎么跟你结义!”

玄蜂果然愣住,瞪了飞锋半天,神色一会儿欣喜,一会儿迷惑,道:“我就知道你喜欢我,我……”终于还是没敢向他伸出手来,顿了顿,问,“什么是义结金兰?”

飞锋看着他,慢慢道:“义结金兰便是和你做异姓兄弟,以后你我兄弟相称,亲如手足。”

玄蜂微微皱起眉头,飞锋哼了一声,道:“你不愿意?”

玄蜂犹犹豫豫道:“什么是兄弟?”看着飞锋,认真道,“你之前说我杀了那个水卫的兄弟,他才用水淹我……‘兄弟’,便是他们么?”

飞锋虽然早知这异兽自小无人管教,以致今日懵懂呆傻,但总以为他恶名这样重,显然横行江湖多年,常识一定懂不少,却不料竟不知道“兄弟”何意。转念一想,这人在江湖之上除了杀人,便是劫掠,回到葬堂,也并无人敢和他多接触,何止是从未与人亲昵,只怕连和和气气的交谈,都不曾有过一两次。

他想到这些,不由便对玄蜂更加同情。玄蜂见他不说话,以为他默认,眉头仍然皱着,又道:“他们都是那恶人的水卫,便是兄弟,那我和孰湖、鸣蛇他们,也是兄弟了?”看着飞锋,有些生气地提高声音,“我不和你做兄弟!”

飞锋摇摇头,问道:“鸣蛇被人杀死,你难过不难过?想不想为他报仇?”

玄蜂愣了愣,道:“我做什么难过?”想了想,又道,“师父让我报仇,我就报仇。”

飞锋看着他,慢慢道:“阿四被你杀死,阿九难过得要死,每次提起这件事,都咬牙切齿,想要杀了你为他四哥报仇。”说罢冷冷一笑,“你和孰湖鸣蛇,算什么兄弟?”

玄蜂听他提到阿四,一开始还面有怒容,听他说完之后,却咬着牙沉默了,微微垂下头去,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低低啊了一声,抬头看着飞锋,问道:“如果做兄弟,我死了,你难过么?”

飞锋点点头,道:“兄弟死了,我自然不会快活。”

玄蜂又道:“会为我报仇么?”

飞锋道:“会。”

玄蜂沉思了片刻,又问:“做兄弟,不能亲你么?”

飞锋摇头,道:“不能。”

玄蜂露出失落神色,表情像是十分犹豫,过了一会儿又问:“能摸你么?”

飞锋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他的手道:“这个倒是可以。”

玄蜂盯着他唇角,又低头去看两人交握的手,然后抬头看他,道:“你还有有别的兄弟么?”不等飞锋回答,他又急忙道,“我是没有别的兄弟的。”

飞锋不由又笑了一笑,道:“义结金兰的异姓兄弟,我也只有你一个。”

玄蜂仍是紧盯他唇角,眼睛都亮起来,忽然想到什么,神色一变,道:“你和那恶人,又是什么?”

飞锋敛了笑,沉默片刻,避重就轻道:“和我做兄弟,就不许这样称呼他。”

玄蜂没有得到回答,不肯善罢甘休,追问道:“你和……他能亲你么?摸你呢?如果他死了,你,你难过不难过?为他报仇么?”

飞锋一愣,眼神微黯,心中想道,他若死了,动手那人说不定便是我自己,我怎么可能不难过,又怎么可能……不为他报仇?

他不愿再想这件事,看着玄蜂道:“你提别人做什么?我只问你,做不做我兄弟?”

玄蜂显然极为在意他和沈夺的关系,犹豫了许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抬头看着飞锋,像是要讲一个秘密般低声道:“我见他哭过。”

飞锋不知道他从哪里横空飞来这么一句,愣了一下,道:“什么?”

玄蜂脸上显出奇怪的神情,慢慢道:“那个阿九。他捉了我,将我来回扔到冰水里的时候,我看到他哭了。他还假装那是被我溅起的水,踩了我好几下,我都要被他踩死了。可是……如果是我溅起来的水,他早就毒死了。”停了停,道,“我那时不明白,刚才你说‘兄弟’……我现在明白啦……”

他一边慢慢地说着,一边注目看着飞锋,道:“我如果被人杀死,你会把杀我的人扔进水里,为我报仇么?”

飞锋还未回答,他又立刻摇摇头,看着飞锋道:“你如果能为我哭,就算不为我报仇,也可以的。”说完这句话,见飞锋没有回答,不由得有些焦急,咬了咬牙,像是做了绝大的牺牲一般,道,“我以后绝不吃生肉,绝不,绝不让你生气,就连……你不对我笑,也可以的,只要我死了,你为我哭,我就和你做兄弟。”顿了顿,补充道,“要像阿九那样哭。”

这样说着,竟然露出怅惘的表情,低声道:“原来他那样哭,是因为我杀那个矮子……原来孰湖发狂,是……可我又不知道……我……我又不知道……”

飞锋沉默地看着玄蜂,这异兽只是跟在他身边数日,竟然渐通人情,可见原本的资质是极聪明的,便连性格也与孰湖鸣蛇不同,并不暴虐,也不阴毒,反而显出几分真率来。这样的资质,若非被陈妙佛、江梧州所误,何至于到杀人吃人、犹如野兽的地步?

这样想着,便又紧了紧握着他的手,道:“我认你做兄弟,并不是让你做仆人。以后你做对了事情,我当然要对你笑;做错了事情,我也尽量不生气。不但如此,你资质上佳,我还要教你许多东西,让你不会轻易被人杀死。”说罢微微一笑,“还要让你有许多兄弟,都待你如我一般。好不好?”

玄蜂对于他说的话似是仍存疑惑,却并不开口询问,神色却慢慢在发生变化,一向懵懂无知的脸上有一瞬间,竟然仿佛成熟了似的,露出坚定的神情,紧紧盯着飞锋,良久才道:“我和你做兄弟。”声调极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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