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再话当年

飞锋得了他这句话,面上就露出笑意来,将他拉近要与他叙年齿:“我今年二十有四,想来应该比你大了?”

不料玄蜂却愣了楞,道:“我不知道。”顿了顿,道,“师父没说过。”

飞锋虽然早知江梧州豢养异兽犹如畜养牛羊,却不料他对玄蜂的照管竟然疏漏至此,一时无语。玄蜂似乎怕他生气,小心看着他的表情,露出努力回想的神色,道:“我只记得……我只记得刚到葬堂的时候,见到那个恶……那个人还只有这么高,站在院子里哭了好久。我应该,我应该比他大的。”他说到最后一句,竟然还隐隐觉得有点骄傲似的,挺了挺胸膛。

飞锋听他提到沈夺,比划了两尺高一点的高度,心中叹息,想道,这样小的孩子,为什么让他这样哭?

他想着沈夺,心情就有些黯然,勉强振作精神,对玄蜂笑了一笑,道:“你既然记不得自己年龄,我便占个便宜,做你的大哥吧。”见玄蜂点了头,又道,“你我结为兄弟,还要互通姓名,我记得你是叫做陈子俞?是‘俞允’的‘俞’,还是‘零余’的‘余’?”

玄蜂表情更加茫然,终于道:“大概……大概是难写的那个……师父房里有一本册子,有一次他见我在旁边,便指着几个字说,这就是我给你起的名字,我只记得中间那个字很好认,另外两个字,都很难写。”

飞锋轻轻叹气,从地上捡了一段树枝,在地上写了个“俞”字,问:“是这样的么?”

玄蜂借着火光看了一会儿,期期艾艾道:“大,大概是的。”

飞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个字有安然和乐之意,是个好字,不管江梧州当初选的是哪个字,从此之后,你就用这个字吧。”

玄蜂啊了一声,欢喜道:“这是个好字么?”低下头去,也捡了一段树枝,歪歪斜斜描摹起来。

飞锋在旁观察,见他写出来的字虽然颇丑,笔画顺序却一笔不差。这个“俞”字笔画不少,玄蜂只看了一遍,就能记住顺序,可见性极颖悟。于是便把另外两字也都教他。

玄蜂一面写着自己名字,一面问道:“你的名字怎样写?”

飞锋想了想,微微一笑:“我的名字也是师父取的,这倒跟你一样。我只告诉你,你不能对别人讲起。”

玄蜂连连点头,飞锋便一边在地上写,一边道:“师父说我本姓是袁,单名是一个臻字,你看……”

玄蜂还要在细细看,却觉得飞锋声音忽然一滞,握着树枝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连忙看着飞锋,道:“你怎么了?”

飞锋哪里还听得到他的问题,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写下的两个字,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过了半晌,才低低道:“源至秦,缘至秦……至秦……”

玄蜂看出他神情有异,颇为焦急,连声问道:“你说什么?你怎么了?”

飞锋猛然回神,再去看那两个曾经觉得无比熟悉的两个字,却突然觉得它们竟是如此陌生。耳边听着玄蜂着急的声音,茫然抬眼看他,许久才慢慢道:“我……我也跟你一样,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玄蜂松了口气,道:“你的名字一定比我的难写,你才忘记了。那又有什么?你总归是比我厉害。”

飞锋沉默片刻,沉声道:“以后,你便叫我‘大哥’,名字的事,不要再提起了。”

此时淡月西斜,眼看一夜将过。飞锋心中烦乱,玄蜂则是欣喜过头,都是再也睡不着了。于是二人稍微收拾,玄蜂换了干衣,又将湿衣脱下裹起,跟着飞锋重新上路。

自从与飞锋结拜为兄弟,虽然不能与他太过亲密,玄蜂却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行动都显出一点安安分分、稳稳当当的意思。

飞锋知道他资质极佳,但是因为体质带有剧毒,除了江梧州再无一人亲近他,是以竟被江梧州耽误至此,因此对他的照管也比之前真诚许多,一有空闲便教他写字,指点他几招应变的招式,最为上心的便是对他讲述一些人情事理,应对进退。

玄蜂此时犹如混沌开窍,幽暗昏惑之中得了一线光亮,更如同幼笋遇雨,心智渐明。只是仍然称呼江梧州“师父”,敬畏之意不减,提起脱离葬堂的事情也依然犹疑不决。

飞锋知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因此也不着意去纠正,每日除了偶尔指点玄蜂,只是专心赶路。

如此过了将近一个月,二人错过宿头,又在一处破庙中安歇。飞锋将玄蜂安顿好,自己去关上庙门,回来时见玄蜂坐起来,正看着他。

飞锋微觉奇怪,道:“你刚才不是还说累?我在此守夜,你安心睡吧。”

玄蜂欲言又止,看了飞锋两眼,低下头去。

飞锋走过去蹲跪在他身边,问道:“你不舒服么?”伸手便去探他脉搏,却被玄蜂反手握住。

他二人之前在破庙中间点了一小堆火,此时火光时明时暗,照见玄蜂犹豫不决的神色。

飞锋也不催他,玄蜂垂着眼睛犹豫片刻,终于抬头看着飞锋道:“我有件事要对你说。”又咬了咬牙,才道,“你有个同道,个子不高,那天背着你逃跑的,他……他……你要小心他,因为他……”

飞锋知道到了此时,自己才完全被这异兽所信任,于是对他微微一笑,接口道:“他是葬堂的人。”

玄蜂吃了一惊,瞪着他问:“你怎么知道?连我……”他皱起眉头,“我一开始根本没注意他,后来他突然使出了一招轻功……那个招式师父也教过我,我就觉得不对,还没问他,你……”他想了想,没有提飞锋随后便刺了自己一剑的事,继续问道,“你早知道了么?我,我还……你怎么不对我提起?”

飞锋道:“你对葬堂仍存有情分,我若拿这事问你,你不是要为难么?”又道,“我虽然厌恶葬堂,但是让自己兄弟为难,我也是不愿的。”

玄蜂果然大为感动,看着飞锋急道:“我不为难,你想知道什么,便来问我。我……我一定不骗你!”

飞锋这些时日对他多加照顾,固然是同情怜悯这人,未尝不存了拉拢探问的心思,听他这样说,也不客气,道:“既然这样,那是最好。我正有一件事要问你呢。”

玄蜂自己保密了好久的事情,飞锋却早已知道,心中自然生出补偿他另一个消息的念头,听飞锋问话,便极兴奋,刚要拍胸脯打包票,想起一事,又停住口,看着飞锋道:“你是要问那恶……那个人的事么?”

飞锋摇了摇头,拿开玄蜂的手,到庙中火堆旁取了一根只烧了尖端的树枝又回来,道:“你见没见过这样一位老人家?”一边说着一边在地上画起来,“他的脸方方的,额头很宽,眼睛是这样,胡子是这样,他为人和气,总是笑微微的。”

他一笔一笔将师父的样貌画出来,这庙宇漏风,吹动中间火堆,光影晃动,师父的画像仿佛在对自己笑了一笑,飞锋的思念之情难以抑制,长长一声叹息,收了树枝,问道:“你想仔细了,是不是见过他老人家?”

玄蜂见他神色严肃,忙认真去看地上画像,看了两眼,伸出手去,将天目老人头上的头冠抹掉,又从飞锋手中拿过树枝,笨拙地画了一顶皮帽子,再端详一下,才点点头,道:“我见过这个老不死……”

“住口!”飞锋大怒,“谁教你这样说话?”

玄蜂吓了一跳,手上的树枝都掉到地上,看着飞锋结结巴巴道:“我,我师父这样叫他……这样叫不好么,我,,我又不知道……”

飞锋皱着眉头,半天神色才缓和下来,道:“这是骂人的话,你以后不要再说。再遇到这样年纪的,你要叫‘老人家’或者‘老爷爷’。”

玄蜂连忙点头,道:“我见过这个老人家,可是他一点都不和气,他非常凶的。就像是你刚才……就,就像是那天我杀的那个矮子……”

飞锋想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矮子”是阿四,声音不由有些发抖,追问道:“那这位老人家,你也……杀了么?”

玄蜂摇摇头:“师父让我将他活捉,我带着手套去的。”

飞锋问:“江梧州为什么要活捉他?他……他现在在哪里?”

玄蜂道:“师父让我跟着暗部的指引去捉他,捉到之后当然要交给暗部,我就又领了命令,去接孰湖、狸力,暗部告诉我们去那恶……那人的秘密宅院,我就再没见过这个老人家。不过……”他露出思索的神情,道,“我听狸力说了一句话,她自己对自己说,‘主人果然英明,抓了这人,必能破了那杀父弑母的恶人设下的机关’。”连忙又解释道,“这是狸力说的,我没有说他是恶人。”

飞锋追问:“狸力这句话里说的机关,是说沈夺到处设的机关,还是专门指的哪一处的机关?”

玄蜂毫不犹豫道:“当然说的是断肠楼的机关啊。”

飞锋一愣,道:“断肠楼不是已经被大火烧尽了吗?”

玄蜂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我说不清楚……”

飞锋见他露出苦苦思考的神情,不由心中暗惊,想道,世人都知沈夺十五岁反出葬堂,火烧断肠楼,毁掉了弩部,难道这件事情竟还有别的内情?于是道:“你慢慢讲,不要着急。”

玄蜂又想了许久,才慢慢讲道:“我听狸力说过,那里本来不是断肠楼,是一个什么怪人的家,那个怪人有许多机关,师父一直想抢过来,但是那些机关十分厉害,师父用了好久才把那个怪人的家抢来,让弩部去建了断肠楼,比那个人原来的家还要厉害……”

飞锋知道这所谓的“怪人”自然便是秦逸。他自从发现自己姓名中的蹊跷,对于这个人便总有一种复杂情感,听到玄蜂提起白穹顶被江梧州占据的事,便不由自主重重哼了一声,道:“他杀了人家全家,抢了人家家业,算什么厉害?!”

玄蜂见他生气,不由噤了口,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师父没有杀了那人全家。”

飞锋咬牙切齿:“那两个小孩子是自己逃走,并不是他放走的。他的本意还是杀人全家。”

玄蜂睁大眼睛看他,反驳道:“但是师父没有杀那个怪人啊!”

飞锋这一惊非同小可,瞪着玄蜂说不出话来,嘴唇都在微微颤抖。玄蜂一直在观察他表情,此时有些胆怯地向后退了退,才道:“那恶……那个人机关术厉害,还不是跟那怪人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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