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真真假假

慕容羡听他这样说,毫不客气,笑道:“你狡猾得很,只有先废了一双招子,什么都看不见,我才放心。”

他抱怨沈夺狡猾,口气却高高在上,有如轻松指点,显然自认技高一筹,凶残更胜。

沈夺并不回答,只微微沉吟。慕容羡见他不说话,冷笑一声,道:“沈公子要是后悔了,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沈夺轻摇了摇头,笑了一笑道:“若要废了眼睛,可再也看不到他了,你让他抬起头来,我再看他一眼。”

慕容羡似乎也未料到沈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知是震动,还是肉麻,竟顿了一顿才笑起来,脚下用力,在飞锋背上重重一踩,笑道:“你先废了眼睛,我再让他抬头!”

若沈夺废了眼睛,飞锋再怎样抬头又哪里能看见?慕容羡这话说得十分残忍,沈夺却并不发怒,想了想,微微一笑:“你对我不放心,我先废了一手一脚也是一样。”

话音未落,右手抬起,在左肩上一拍,只听咔嚓一声,似是骨头断裂,左臂立刻软软垂下。

飞锋心中虽然惊痛异常,却对沈夺仍旧存了最后一丝期待,以为他有备而来,对慕容仙假意屈服,到最后定能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料听到这清晰的骨裂之声,才知他竟然真的自伤肢体。

此时飞锋心中之痛苦惧怕,比他自己落入慕容羡手中之时,还要胜上百倍。他被蚕婆打中要穴,本来全身僵硬,此时急怒之下,一股真气强行便要冲开穴道,痛楚难当,竟至痉挛。

慕容羡觉察到他痛苦情状,不由放声大笑,脚还踩在他背上,弯腰抓散他发髻,揪住他长发将他的头面提了起来,向沈夺道:“你既要看,便好好地看吧!”

飞锋此时抬眼,见沈夺脸色已经发白,一双凤眸黑如点漆,正深深看来。

飞锋看他眸光又冷又深,月色下一如无情无爱的仙人,偏偏却做出这样深情的事来。

他盯着沈夺垂在身侧的左臂,又去看他惨白脸色,只觉得五内俱焚,痛苦欲狂,再也顾不得自己脏腑受伤,真气强行外涌,去冲蚕婆打中的穴位。

慕容羡哪里能容他成功?眼见他要冲开穴位,抬脚又是一踩,重重踏住他后颈,飞锋被他踩得几乎窒息,口中喷出鲜血,眼睛却仍睁大看着沈夺。

沈夺此时才敛了笑容,神色十分难看:“拿开你的脚!”一边说,一边左膝一弯,重重磕在地上,以半跪之姿对着飞锋,左膝盖下却已渐渐浸出血色。

慕容羡扬眉吐气,纵声而笑,将脚从飞锋背上拿开,抓着他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拽成跪姿,也正对着沈夺,笑道:“我已经拿开啦。你再废了眼睛,说出袭杀暗部的方法,我便将他武功废去,穿了铁链铁球,让他一辈子服侍你。”

沈夺咬着牙,右手两指成钩,便要向自己双眼挖去。但是眼睛深深盯着飞锋,终是不舍,手在空中停了又停,终于低声叹气,道:“让我再看看他,我……先把袭杀暗部的法子告诉你吧。”顿了顿,道,“我能将几处暗部剿灭干净,自然是有内应。”

慕容羡闻言冷哼一声,道:“暗部服用了赤胆忠心,怎么会做敌人的内应?”

沈夺道:“暗部中人自然不会做内应,但是我燕子楼有人悄悄潜入暗部,与他们长久接触,他地位又高,这些时日,所探明的暗部情报,不在少数。”他左膝下已经是小小一汪血泊,身形也有些摇晃,表情却仍是倔强。

慕容羡微微沉吟,像是在思索沈夺所言可信与否,终于开口道:“暗部纪律严明,怎会和外人长久接触?就算置办柴米,结识外人,又怎会让他们有这样高的地位?以致能牵连我暗部多处分舵?哼,你若想敷衍过去,”又是一拽飞锋,霜河剑横在他脖颈间,“我可不饶他。”

沈夺此时的脸色更加苍白,闭了闭眼睛,道:“是我敷衍,还是你糊涂?暗部若在深山,自然便如你所说。但暗部遍布中原,尤其名门世家附近多有潜藏,若不与外人长久接触,怎么能打探得了这么多消息?”

慕容羡这才倒吸一口凉气,拽着飞锋的手都松了一松,怒问道:“洛阳荣氏既效忠我葬堂,怎敢两面钻营?他们……”

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冷笑一声,霜河剑一动,就要将飞锋的咽喉割断!

电光石火之间,一股大力如风从一侧过来,推在慕容羡身上,令他全身发麻,不由自主便松开飞锋头发,硬生生被推开三四步之远。

飞锋失去支撑,身形一摇,便要倒在地上。此时眼前人影一晃,早有人将他扶住,伸手在他后背一拂,飞锋顿时觉得气脉中的阻滞全数消解。

身体既得自由,甚至来不及起身,便要以跪姿而前,向沈夺方向冲过去。但他不单被人扶住,还被这人挡住视线。他焦急不已,还要强冲,眼前却阵阵发黑,几欲倒地,被来人伸手轻轻按住肩膀。

便听这人叹了口气,道:“事出不得已,我用了九成内力封了他的穴,他却强行动用真气,自然受伤不轻,怕是比你还要严重。”顿了顿,语气竟有怜惜之意,道,“你这苦肉计,可真是吓着他了。”

飞锋听到蚕婆说“苦肉计”三字,心中稍微一松,但未听到沈夺说话,心中始终是不安,正待先站直身体,便听沈夺哼了一声,道:“我吓他并非存心,但前辈封穴下如此重手,当真是不得已?”说到这里,语气一缓,道,“前辈还是放开手,让飞锋过来。前辈乃外祖故人,与我有什么事不能商量?”

飞锋之前见蚕婆击退慕容羡,又见她与沈夺对话之时语气温和,还猜测她与沈夺乃是合谋,里应外合对付慕容,不料沈夺言语之间,竟像是与蚕婆本非一路。他心中一惊,就想猛然站直身体,谁想蚕婆的手只是轻轻搭住他肩膀,便教他无法行动。

正在焦急,便听慕容羡嘻嘻一笑,道:“这倒有意思了。”只说了这一句,脚下一踩,倒飞出去一丈,又是笑了几声,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几转,停在蚕婆身上,问道:“老妖婆,你竟敢反手对付我?不怕害了你的老情郎?”

他语气下作,蚕婆表情十分不悦,但自持身份,只冷笑一声,道:“只怪我退隐太早,没让你这无知小儿知道我名头,竟以为凭你这肮脏手段,便能挟制于我!”

慕容羡面露不屑之色,呿了一声,上下打量蚕婆,便听沈夺开口道:“蚕婆前辈正是不愿与我外祖联手陷害她同门,才隐姓埋名,远走苦寒之地,似这般品格高洁,江湖中无人不知,你竟不知道,难道不算是‘无知小儿’么?”

慕容羡还未开口,蚕婆便笑一声,道:“你这小子不老实,明里阿谀,实则是拿话架住我,我活了这许多岁数,还看不出来?竟会遂了你的心意么?”说罢朗声一笑,手还搭在飞锋肩上,将飞锋押住,向着慕容羡方向一推,道,“我早不是什么品格高洁之人,你当初挟制我,难道没想过我会反过来挟制你么?”见慕容羡不说话,悠然一笑,道,“沈静流之于我,重逾性命,但你要是丢了这小子,怕不只是性命之忧吧!”

慕容羡眯起眼睛,眼神锐利地扫视过来,却始终不说话。

沈夺也没有出声,蚕婆等不到想要的答案,一笑道,“你们两个既有宿仇,便在这里分个高下吧。我也不便坐山观斗,这个年轻人,”她一字一句道,“我先带走了。”

“慢着!”

慕容羡连忙出声,喝止蚕婆。

蚕婆本就是出言相胁,嘴上说着“先走”,身形动都没动,见慕容羡果然阻止,不由微微一笑,道:“你可想好了怎么跟我说话,一句话说不对,我可没什么面子给你。”

她这番话,显然是要教训慕容羡之前出言不逊,慕容羡如何不知,嘿然一笑道:“怎么你还要和我这后辈做言语上的计较?”虽是反问,用词上已经服软,又急急道:“我们先谈正事,你无非是想知道沈静流的事,这又有何难?你把这人交到我手,我自然有法子让你见到沈静流。”

蚕婆也笑了笑:“这些天我假意归服,虽要忍受你这小人嘴脸,倒也知道了不少事情。江梧州要你把他儿子活捉回去,你头痛得很,是不是?”

飞锋被她制住,既不能动,一边暗自蓄力,将真气一缕一缕悄悄调出,一边仔细听他们对话。听到此处,忽地想到玄蜂曾经提及,江梧州掳走天目老人,是为了要解开沈夺某处机关,心中微微一动,思忖道:沈夺遭到‘豵猗’暗算的时候,那异兽毫不留情就要取他性命,怎么现在倒要叫慕容羡活捉他?难道沈夺那机关这样厉害,我师父无法解开,江梧州到底还是要用到沈夺本人?这样一想,心中忽然惶惧:我师父若是无法解开他的机关,不知现下安危如何?

他想这许多,其实只是一转念,慕容羡已经干笑两声,道:“你倒是明白,这沈公子可比他外公不同,奸诈得很,”说到这里,眼神透出厉色,显然是回想到沈夺屠灭血衣派之事,“我要一路将他带回葬堂,想也是十分麻烦,必须有样他的把柄在手,这才心安。”

蚕婆闻言,点了点头,沉声道:“是了,他本在两百里外,收到你的刀书,知道这人在你掌握之中,居然真的疾行而来,一个手下也不带……”

慕容羡脸上全是嘲笑之色,向沈夺方向看了一眼,道:“为了这人,他可真是费尽心机,一臂一膝的伤虽然是假的,但是能得他一跪,我可真是没有想到,哈哈哈……”

飞锋听他笑得张狂,而沈夺根本不做声,不由心如刀割,但是他肢体僵硬,蚕婆又挡在他身前,竟连看沈夺一眼,都是不能。

便听到慕容羡笑声之中,头顶传来蚕婆怅然一叹,低低说道:“他比他外公,确是不同……”抬眼看着慕容羡,打断他道,“我已探听得清楚,那个冒牌货把沈静流关押在燕子楼禁地之中,你要回葬堂,便先绕路带我去燕子楼,等我见了他,才能把这人交给你。”

慕容羡笑意未歇,道:“这两个地方隔得这样远,哪有这样绕路的?真的向那里去,到时真楼主见假楼主,若是生出什么枝节,反倒不妙。”眼睛一转,笑道,“不如我派暗部传信给豵猗,要他把沈静流押往葬堂。这样你我便一同去葬堂,你可以见你的老情……沈静流,我也可以交差。”

蚕婆微微皱起眉头,沉吟不语,慕容羡道:“这叛徒在你手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蚕婆不理睬他,微微转开头,道:“你默默不语,竟无一句话要说么?”竟是在和沈夺说话。

飞锋此时已经暗自调动了一半内力,额头上冷汗都出了一层,却又不由自主分神,去听沈夺说什么。

便听沈夺笑了一声,道:“前辈是信不过慕容羡,想听听我的看法,还是对他给出的价码不满,想知道我有什么更好的主意么?”

蚕婆皱眉,道:“你没有?”又追问道,“你来此地,真无后手?”

沈夺沉默,慕容羡却大声讥笑,道:“他若有后手,哪会等到现在?你只看好你手里那人,管教沈夺听你我摆布!”

蚕婆又是叹息一声,失望之中竟还带着庆幸的意思,低头看着飞锋,道:“你若安安分分,不与魔教中人纠缠,如何能有今天?”语声寥落,不知是在说飞锋,还是在说自己。又强自振作,道,“若之前我看出你师门来时,肯服软认错,不与沈夺牵扯,我也不会这样待你。”

她说完这句话,自以为已经给这个后辈做出交代,解释得十分合理,便一把抓紧飞锋后心,道:“我要带你上路,少不得要委屈你了。”内力一吐,就要去伤飞锋的气脉!

她内力吐出,刚要去摧动飞锋气脉,就觉得飞锋体内真气乱窜,早已是气脉混乱之状,与她的内力甫一接触,受到震动,哇的一声,口中涌出鲜血。

蚕婆见他吐血不止,大吃一惊,连忙收回手就要去探他的腕息。

飞锋之前调动内息,自伤经脉,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曾经饱受真气混乱之苦,最是知道如何作出真气乱窜的假象,虽然口中吐血,内伤却并不严重。蚕婆手刚一离开,他丹田气海之内的真气才真正拥然而出,脚下使力,向前便是一窜。之前慕容羡被蚕婆内力推开,霜河剑便掉在地上,飞锋一把便将此剑握在手中。人在空中,势头不减,犹如一尾游鱼,直向慕容羡方向滑去。剑光闪闪,由下而上直指慕容羡胸口!

慕容羡深信蚕婆武功,因此见飞锋猛然逃脱,惊诧无比,他手中并无兵器,急迫之下,一边大声叫人,一边向后退了几步。

不料飞锋这一招看似凶狠,却是虚招,趁着慕容羡一退,身形微微一偏,直冲向那庙宇之中,长剑出手一划,剑气森然而出,刷的一声,便将捆绑着玄蜂的白练削断!

白练一断,玄蜂便从屋梁上掉落,此时飞锋已经飞身赶到,左手一把抓住他的腰带,将玄蜂提在手中。

玄蜂一直观望几人形势,不料飞锋突然出手救他,大喜过望,抬头急急叫道:“大哥……”

飞锋冷声道:“闭嘴。”左手捉着他腰带,右手提着长剑在身前一横,站在噼啪微响的火堆之前,向着庙门外冷冷一笑,“哪个不怕死,便来捉我。”

他身形高大,唇边身上犹带鲜血,右手是销金断玉的名铁,左手是一触即死的毒兽,背光而立,自是凛然无惧之状。

慕容羡咬着牙,先去看蚕婆,蚕婆眉头皱起,右手向袖中白练拢去,似是在衡量自己出手的快慢。

两人都沉默的空隙,飞锋沉声道:“沈夺,你来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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