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摄魂之术

沈夺听他这样说,却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飞锋想了想,伸手去摸他眉心,果然他眉头是皱着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眉心,道:“你担心什么?”

沈夺低低冷笑一声,道:“飞锋,你……”顿了顿,生生又改了语气,“你答应我活着,便不能死。”

飞锋微微一怔,道:“我为什么要死?我……”立刻又想起当年慕容羡用何子平逼迫自己,自己无奈之下,要带着沈夺三人同死之事,这才明白沈夺在顾虑什么,沉下声音道,“你放心,我既说了,便会做到。”

沈夺听他这样说,眉头才慢慢舒展。飞锋的手还在抚摸他眉心,已经被他伸手轻轻捉住,握在胸前。

飞锋心中一暖,也不挣开。

这笼车之内半点光亮也无,两人纵使内力高强,无光可借,也无法视物。一片漆黑之中,与对方拥抱在一起,生死未知,气氛却十分平和。

二人沉默许久,飞锋才低声道:“没想到会这样见到你。我与你分开,还以为再见之日,便是……便是生死相搏之时……”

沈夺似是极不愿听他提起二人立场相悖之事,低哼一声,并不说话。

飞锋对他的不悦也有所感,将他的手反握住,道:“沈夺,我不肯和你一起,你……你为什么还要来?”

沈夺更加不悦:“我不该来么?”

飞锋听他声音极为不耐,不知怎的忽然便觉心跳如雷,慢慢向前一凑,想要去亲他一下,又停住,压抑道:“你这样待我,我……”

沈夺仿佛因他这句话更形生气,又哼了一声,手一使力,将他向自己方向一拉。

二人本就离得极近,这下更是贴在一起一般,沈夺找准他的嘴唇,狠狠吻了几下才松开,狠声道:“你什么话都不说,我还更喜欢你些。”

飞锋心中一痛,张开口又合上,片刻才道:“我知道。”

他说了这句话,两人重又陷入沉默。在这黑暗囚笼之内,他二人身体相拥、两心相恋,但终有一道比这铁笼还要坚固的隔阂,立在他们之间。

笼车似乎在过山路,慢慢地摇晃更剧,飞锋不知道外面情况,有心要问沈夺当年被关在断肠楼,是否曾经见过秦逸,又担心万一笼车之外有高手听到,就要暴露自己身份,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

他心绪不宁,沈夺很快发现,握着他的手一紧,冷冷道:“蚕婆已经把玄蜂带走,你大可不必担心。”

飞锋听他声音冷漠,便想要向他解释,还未开口,笼车猛烈一晃,接着便有一阵冷意袭入车内,不一会儿二人周围便变得极冷。

自离了北方苦寒之地,飞锋多日不曾经历这样寒冷的天气,正在疑惑,便听呼啦一声,笼车上的遮盖物被人猛然撤走,一股强烈的亮光一下子照了过来。

飞锋乍见光亮,双眼不适,连忙闭上眼睛,便听到一个嘶哑的男声,用古怪的口音道:“少主人,别来无恙啊?”

飞锋猛然一听,觉得这声音十分诡异,忍着强光睁眼看去,只见笼车停在一个极大的山洞之中,洞壁之上点着无数火把,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

笼车之前正站着一个人,身穿一身土黄色厚布衣袍,手中拿着一根绿色的短管。看他长相,额低颧高,眼睛不大却又深又亮,黑色鬈发披在肩头,一望而知是个番人。

沈夺看见这人,将飞锋放开,在笼车内站起身来,冷冷道:“你竟还没死。”

那人微微一笑,道:“少主人,天意要让我活着,助你父亲统领葬堂。我怎么能违背天意?”

沈夺冷冷看着他,脸色渐渐有些发白。

飞锋看他神色不对,便也起身,站在他身边。

就见慕容羡从笼车后面走了过来,到那黄衣人身前深施一礼,口气竟然十分恭敬:“上师。”

那人看都不看慕容羡一眼,盯着沈夺看了看,又去看飞锋。

他将飞锋从头到脚打量片刻,眼神没有移开,口中却是对沈夺说话:“便是这人么?方子之说的果然不错。”

沈夺却不理他,扭头看着飞锋,慢慢道:“答应我的事,你不要忘了。”

飞锋见他神态竟然流露出些许紧张,心中惊疑,对他点了点头,又去看那黄衣人。

黄衣人摆弄着手中短管,仍是微笑,道:“少主人本事高强,五年都不曾屈服于我,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有少主人这般本事的,只怕这天地之间也没有几人。今天我不妨看看,少主人眼光如何?”

他之前打量飞锋之时,一眼也不曾和他对视,此时说道“如何”二字,忽地抬眼,直直看进飞锋眼睛。

飞锋只觉得这人一双细眼,似乎蕴藏着极大的吸力,竟使得自己无法转开眼睛。他心中吓了一跳,连忙一咬舌尖,借着痛意激醒神智,将眼神移开。

但却如同中邪了一般,明知好容易才将眼神移开,却又不由自主转回去,主动去看那人的眼睛。

那人见他看回来,微微一笑,对他点了点头。

飞锋被他这样一点头,心中竟然觉得十分舒畅,仿佛得到了十分尊敬的人的嘉奖一般,无法自控地便对这人笑了一笑。

刚这样一笑,眼前便忽然暗了一下,再亮起来时,眼中所见之景,全都变得歪歪斜斜,光怪陆离。

飞锋只觉得身体轻飘飘仿佛在水中游动,又似乎是醉醺醺极为舒适。心中也觉不妥,不由得一慌,刚要勉力保持清醒,忽然一声极为尖利刺耳的哨声响起,飞锋只觉得头脑仿佛被一柄利刃穿颅而过,不由自主惨叫一声,两手便来捂住自己的双耳。

不料那声音仿佛直接响在他脑子里一般,丝毫不因他的动作而减弱,一声接着一声,声声有如魔音,刺耳难听。

每一声响,飞锋就觉得被一根尖针刺入脑髓,痛苦万状。

没几声响过,他全身都颤抖不止,几乎都要站不住。虽然心知没有作用,双手仍是紧紧捂着耳朵,摇摇晃晃,拼命想要站直。

便在这时,又是几声刺耳的哨声连续响起,每一声都比之前的更尖利,更可怕!

飞锋只觉得随着这声音,空中似乎出现了一把锯子,在自己的脑子中不停地来回拉扯。眼前先是一黑,又变作无边无际的光亮,这刺目的光亮,与刺耳的声音,令飞锋极为痛苦。他张嘴大喊,却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睁大双眼,却被光亮刺得几乎要失明。

飞锋只觉得自己就要发疯,但是灵台尚有一丝清明,于这痛苦之中,仍然分出心神去想那人,口中也不由喊道:“沈夺!”

这声“沈夺”刚一出口,眼前景物倏然一晃,竟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飞锋猛然从幻境中出来,一时反应不及,虽然笼车动都未动,他却不由自主趔趄一下,才站稳身体。

他喘息不止,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心悸未已,忙转头去看沈夺。

沈夺却似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神色如常站在原地,也正看着他,一双凤目深邃莫测,不知在想着什么。

飞锋看他这不言不语的样子心中就不安,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什么人?”

沈夺还未答话,那黄衣人仿佛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又笑起来,道:“少主人,你看上的这人脾气可要随和得多,我只要使两分力,就能轻松将他摄入幻境。”

他声音平缓柔和,听起来十分悦耳,令听到这声音的人不由自主就想去看他的眼睛。飞锋有前车之鉴,哪里还敢向他看去,因此只是看着沈夺,并不说话。

沈夺却似是毫不惧怕,抬眼去瞧那黄衣人,冷笑一声道:“你刚才可不止使了两分力。”

黄衣人居然赞同地嗯了一声,道:“摄魂这个‘魂’字,自然不是指脾气,是指人的心智。这人心智倒是坚定,虽然被我摄入幻境,居然轻易摆脱。我看他心智之坚,比起少主人当年,应在伯仲之间。”

说着长长叹了口气,道:“哎呀,这可不妙了。我费了五年工夫,也不曾折服了少主人。这人心智既与少主人相类,一时半会儿炮制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虽然说自己不知如何行动,语调却不见丝毫疑惑,沈夺抿了抿嘴唇,眉头微微皱起来。

那黄衣人显然也没想听他答话,自顾自道:“啊,我想到了。能撼人心智的,可不正是一个‘情’字?”笑了两声道,“一旦情乱,心智动摇,还能再逃过我摄魂之术?”

他说到最后,温和蛊惑的声调便愈加绵软,说到“术”字之时,声音几乎如同一把钩子,直钩向飞锋神智。

飞锋如临大敌,集中全部精神去对抗这绵软之声时,哨声又再响起。

然而这次的声音却并不刺耳。不但不刺耳,还悦耳得很,几声哨响便如几缕细流,从落英缤纷的草地上淌过。

飞锋知道不妙,伸手便要去拉沈夺的手,还未碰到,哨音猛然低沉,飞锋眼前一花,竟再看不到沈夺。

他茫茫然环顾四周,只觉得寒风阵阵,只看到满目荒凉,自己站立之处,居然是血衣派之中。

那哨音越来越低沉,飞锋心情越来越压抑。这柔和似水的声音仿佛漫过他心肺,令他渐渐吐息困难。而这压抑之情也如这水般,渐渐泛滥,飞锋举目四望,只觉得心中再无一丝半点快活的情绪。随着这压抑的水声浮上来的,全都是失落、苦闷、悲伤、恐惧与愤怒。

他皱起眉头,向前走了几步,风越刮越冷,天色越来越暗,他咬了咬牙,又喊道:“沈夺!”

这次竟不能打破这幻境。

飞锋更加心慌,心中除了苦闷悲愤,也渐渐暴躁起来,生气喊道:“沈夺!沈夺!”

便有笑声四起,周围景物旋转起来,直令飞锋头晕目眩。

飞锋站不稳,踉跄了几步就向前跪倒在地上,心中怒火更炽,大喊道:“你笑什么?”

他这样一喊,转动的事物竟一下停了下来。但那笑声仍在,极为得意。

飞锋愤怒地抬头去看,只见沈夺不远不近站在他身前,身边一棵大树,树梢上吊着何子平的尸体。

“我笑你愚不可及!”沈夺回答道,眼中闪烁着报复的光亮,“上了慕容羡的当,上了我的当,亲手杀了何子平!”

飞锋心中一痛,低声道:“不……”

沈夺哈哈大笑,一伸手,竟将何子平的尸体从树上拽下,拖着走向飞锋:“他被你害死,你连他的尸体都没有保住!”

飞锋站不起身,趴在地上向他膝行几步,道:“就在你手中,他尸身在你手中。”

再抬头看时,已经身在一辆马车之中,沈夺悠然坐在他对面,双手干干净净,手中哪里还有什么尸体?

他见飞锋看他,俯身过来,狞笑道:“我把何子平做成饭菜让你吃下了,人肉的滋味,是不是很奇怪?”

飞锋痛苦至极,瞪着他颤抖:“没有,我没有……”

沈夺笑得更加恶意,向前一抓,抓住他前襟猛地一搡,将飞锋推到地上,飞锋挣扎着要爬起来,眼前忽然寒光一闪,两柄渔叉从天而降,刺穿了他的手心,将他双手狠狠钉在地上!

当日双掌被刺穿的痛苦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飞锋惨叫一声,嘶声道:“沈夺,沈夺……”

沈夺从身后欺上来,一手抓着他头发,将他的脸抬起,一手拿着一柄剑鞘,恶狠狠道:“我要与你一笔一笔算账!”

飞锋大声道:“你敢……”接着便是又一声惨叫,身体已经被那剑鞘插入,濒死一般痉挛起来。

沈夺一边令他更加疼痛,一边在他耳边笑起来,道:“你抬眼看。”

飞锋抬眼看去,眼前便是那北方小镇的猎户家中,满地都是鲜血,而那一具具死尸这次表情痛苦,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沈夺毫不在意地说道:“是我杀的。”

飞锋又疼痛又愤怒,嘶声道:“不是!”

沈夺笑起来,道:“何必自欺呢?这次不是,下次也会是我。”

他话音刚落,地上的血泊便变得越来越大,尸体越来越多,有的尸体身着葬堂部众的服色,但更多的却穿着正道武林各门派的衣服。

飞锋痛苦欲狂,几近崩溃,大声喊道:“住手!住手!”

沈夺放声大笑,笑声不停,飞锋眼前的尸体越来越多,死状越来越惨,死者也越来越熟悉,霜河君、萧绛、圆晦、章文卿、宋三伯……

飞锋再也无法承受,视野变作一片模糊,切齿道:“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话音刚落,遥远的地方忽然一声悠扬哨响。

眼前血腥的场景尽数消失,飞锋身上的疼痛也全都不见,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仰躺在地,双手紧紧扣着笼底。

显然他这次被摄入幻境,时间极长,他两手都已经僵硬,根本无法立刻松手。

但是肩背处却有着暖意,是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

飞锋知道是沈夺,连忙回头去看。

这一看却大吃一惊。

只见沈夺双手虽然环抱着他,却在细细发抖;一双凤眸直直看着前方,眼眸深处一片空洞。

飞锋忙唤他:“沈夺……”

沈夺恍若未闻。

飞锋心中一动,立刻想通一件事,犹如被冷水当头浇下,手脚都冰凉。猛然抬眼看向笼外。

那黄衣人果然站在原地,手中拿着那碧绿色的短哨,看着沈夺,表情得意到了极点,简直像是狂喜一般。

飞锋开口,声音都是嘶哑的:“你,你摄住我,是为了炮制他。你从一开始,便是要对付他……”

黄衣人一开口,都带着忍不住的笑意:“少主人为保你性命,不惜让中原内外都知道他属意于你,我知道这事时,做梦都要笑出声来,简直迫不及待再来与少主人较量一番。哈哈哈哈,‘一旦情乱,心智动摇’,果然他见你痛苦,见你恨他,便再不能镇静,被我寻到破绽,将他心智摄住。哈哈哈哈……”

他一边大笑,眼睛一边仍是盯着沈夺,忽然笑声一住,眼神一收。

沈夺本来在微微颤抖,这下颤抖也随之一停,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眼睛一闭,重重向后摔在笼底。


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