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爱极怨深

飞锋心里一紧,他本是被沈夺搂在怀中,此时连忙挣开,反身再将他从地上抱扶起来,在他耳边急唤:“沈夺。沈夺。”

沈夺似是听到他的声音,眉头皱起,却始终不曾睁眼。

飞锋只觉得万分心焦,咬着牙,扭头怒视那黄衣人:“你把他怎么了?”

黄衣人脸上得意之色未褪,但额上细汗闪闪,神色也有些疲惫,而在他身边站着的慕容羡,脸色也颇有些苍白。

他并不回答飞锋的话,只是向旁边一伸手,一个葬堂服色的部众几步过来,恭敬地把一个木杯双手奉上。

黄衣人接过木杯凑到嘴边,那杯中液体显然味道极差,黄衣人一边喝一边紧皱眉头。

慕容羡看他喝完,抢上前恭敬地拿过杯子,笑了一笑,行礼道:“上师果然神技!”他此时美貌已毁,面容丑陋,这样谄媚一笑,竟然颇为狰狞,“上师施展摄魂术已经一个多时辰,想来十分疲惫,不如先去休息,这里便交给我吧。”

飞锋不料自己陷入幻境竟有一个时辰之久,一边注意听他二人谈话,一边将沈夺小心抱在怀中。

便听黄衣人微微叹气,道:“施展摄魂之术,其实便是与别人的心智搏杀。少主人心智坚忍,天下少有,我不敢不全力以赴。”

慕容羡听他夸赞沈夺,强忍不快之意,恭维道:“如今他还是被上师摄住,还是上师技高一筹。”

黄衣人摇摇头,道:“不可大意。”直视沈夺方向,道,“难得少主人这样快被我摄入幻境,还须趁热打铁,哪里还顾得上疲惫?”看了慕容羡一眼,道,“刚才的‘缠情诀’旨在扰人情衷,凡是动过情的,皆不能幸免……我看你现在脚步虚浮,只怕比我还疲惫吧。”

慕容羡听他这样说,抬眼看着飞锋沈夺,眼中恨意极深,却不说话,黄衣人又道:“现下我要施展的‘怨情引’更要惑人心智,不知曾令多少深情爱侣反目成仇,你心中仇怨极深,还留在这里,不怕发疯么?你且去外面等待然性上师,若他来了,让他速来替我。”

慕容羡咬着牙向飞锋沈夺方向看了片刻,神色极为难看,终于只是向黄衣人行了行礼,连告退的话都不说,就转身离开。

飞锋目送慕容羡在火把照耀之下转过一个弯,消失在一个并不起眼的拐角,而洞中其他葬堂部众侍立不动,心中明白,这些葬堂杀手被训练得只知服从命令,无爱无恨,若要用摄魂术令他们更加忠诚自然不难,但若要令他们因情爱而困惑混乱,只怕极难。

刚这样一想,便见黄衣人一双深亮的眼睛直向他盯过来,飞锋忙回避这人眼神,一边将沈夺抱得更紧些,一边出口嘲笑道:“你枉被人称作‘上师’,竟然专攻什么‘缠情’‘怨情’,还要令人情侣反目,难道却是花和尚不成?”

那黄衣人微微一笑,道:“你现在尽管对我编排不休,讨嘴上便宜,不消一会儿,你和少主人的心里,便只剩下‘怨’而不见‘情’。此刻越是情深,被我摄出的仇恨便越重。所谓爱极怨深,这一刻他全意护你,下一刻就要将你撕成碎片;这一刻你尽心护他,下一刻就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他语音缓缓,从容道来,听得飞锋如被冰雪,森然生惧。

他咬着牙,心中想道,什么“摄出的仇恨”?我心中对沈夺一片深爱,绝不着了这妖人的道,绝不伤他。是了,我绝不伤他,任这妖人如何摄魂,我,我也决不伤沈夺一根指头。

他唯恐自己意志不坚,心中反反复复想了许多遍。正想着的时候,便听一声极其尖细的哨声响起,接着又是一声。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长,声音又冷又钝,飞锋听在耳中,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也变得又冷又麻木。

他狠狠咬牙,正要对自己重复“绝不伤他”,便觉怀中沈夺一动,已经醒来。

飞锋微微松口气,低头去看沈夺双眼。

只见沈夺一双凤眸之中,全是冰冷仇恨之色,仇恨之深,不让适才慕容羡眼中恨意。

飞锋心中惊痛,唤道:“沈夺……”

沈夺冷哼一声,护体罡气訇然外涌。飞锋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真气猛然撞在他胸口,将他整个撞飞到笼壁上,随着巨大的撞击之声,笼车也剧烈晃动起来。

飞锋被沈夺真气“撞”开,身体斜飞出去,重重撞上笼壁后,又摔落下来。

他背靠笼壁,肩膀先着地,还没来得及伸手扶住笼底,只觉一股罡风又是拍袭过来。他后背紧贴笼壁,若不闪躲,一旦正面承受这罡风之力,只怕立刻就要被重创脏腑。

情急之下,飞锋右脚在铁笼栏杆上一钩,内力灌注脚踝之上,借力一翻一窜,整个身体如同一只矫健豹子,弹跃而起,再一伸手,牢牢抓住笼顶铁杆,身形只一转,便要松手落到沈夺身后。

他借力上翻之时,沈夺早已站起,此时杀意正盛,岂容他有盘桓之机?猛然一伸手,紧紧抓住飞锋右边小腿,向下就是狠狠一掼!

飞锋已觉察他下了死力,不敢与他硬抗,连忙松手,这下后背向下,被沈夺重重抡在笼底,发出一声巨响,笼车抖颤不止,发出嗡嗡的余声。

飞锋只觉得全身骨骼都要被这一抡给摔碎,躺在笼底一时不能动弹,心中被这无边的疼痛激生出无边的怒火来,眼睁睁看着沈夺趋近,开口道:“沈夺……”

他心中想说的,本是“沈夺,你被那妖人摄住了!”不料一开口,竟然是怒叱:“沈夺,你这魔头,又要杀人么!”

他口中所言与自己初衷完全不同,心中刚觉不妥,又忽然觉得,这句怒叱也是出自自己真心,他心中的沈夺的确是一个杀人的魔头。这样一想,竟忽地释然起来,瞪目看着沈夺,一丝一毫的退缩之态也无。

沈夺眼神犹如雪亮刀锋,凤眸之中全是煞气,闻言冷冷一笑,切齿道:“贱人!”上前一步,抓住飞锋衣领将他从地上揪起来,反手便是一掷,又将飞锋狠狠掷向另一边笼壁。

飞锋之前便在笼底摔得全身发麻,暂时无法动用内力,而此时沈夺盛怒之下,用尽全力,飞锋哪里还能侥幸得脱?

他这人越到生死关头,越是冷静,哪怕被那黄衣人哨音所摄,怒火狂烧之际,与人过招的本事也不减。他审时度势,一边紧咬牙关,拼了受这一撞;一边快速打量笼内,竟被他看到笼底一侧扔着那柄霜河剑。

刚看清那剑的位置,又是一声巨响,他的身体已经被“砸”到笼壁之上,肋下登时便是难忍的剧痛,必然已经伤筋动骨。

他之前早已瞄准霜河剑的位置,这次撞上笼壁,忍着疼痛,看好方向,膝腿暗中在铁杆上一磕,佯装被笼壁弹回,故意倒向了霜河剑的方向。

他虽然意在取剑,毕竟被沈夺打伤,摔在霜河剑不远处倒是做到了,但要想即刻便将那剑抓在手里,却是不能。手刚要伸出去,就被沈夺一脚踏上右边肩膀,顿时手臂一麻,再不能动。

他抬眼看着沈夺,只觉得被他踩这一脚,比自己之前一摔一撞都要难受,这难受的情绪在胸中翻腾,竟全都变作怒火,压也压不住。

沈夺情绪也似极为狂躁,周身煞气浮动游走,突隐突现。他根本不把那柄剑放在眼里,只低头看着飞锋,脚下又一用力,见他痛苦愤恨之色,眼神一滞,动作竟停了停。

只这稍微一停,黄衣人哨音倏然变得更加尖利刺耳,如同一把锯子在锯着另一把锯子。沈夺闻声双眼眯起,眸色极冷,盯着飞锋,像是从牙缝之中向外挤字,道:“我对你如此,如此……在你心中,却比只异兽都不如!我,我……”

他每说一个字,脸色都要更冷一分,身上煞气随之更重一层,说到最后,双眼之中又像是冻着寒冰,又像是烧着怒火,眼神亮得极不正常。忽地冷声一笑,继续道:“那我便杀了你!”

说罢收回右脚,重重向飞锋肋下踢去。

飞锋早在他收回右脚的瞬间,便用手掌按住笼底,被沈夺这样一踢,正好借力斜斜飞向一侧,就地一滚,已经把霜河剑捞在怀里。

沈夺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追上一步,左臂一伸就向他抓来。

飞锋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一个鲤鱼打挺便已经撞向沈夺,左腿一弓,怀中抱着的霜河剑向外一翻,剑尖就要迎上沈夺咽喉!

沈夺眼神一凛,危急关头竟然能微微侧身。但这一侧身,却正把心口卖在飞锋霜河剑前。

这正是飞锋要达到的目的。

哨声正厉,飞锋被胸中怒火所激,出手快如闪电。沈夺生死安危,全在他掌间。

便连沈夺都自知非死即伤,神色极为冷凝。

飞锋却停住了。

沈夺此时俯身过来,左手已经抓在他右肩之上,却被他半跪在地,抱剑抵住心口。

飞锋多次临于险地,将死之时双手也十分平稳,此时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心中被摄起的杀意越来越重,手臂几乎不受控制就要向前送去,仿佛只有将剑尖埋入眼前人的心中,自己才能得到解脱。

但飞锋又觉得心中有个极小的声音,一直不断呢喃着“绝不伤他”,这声音虽然微小,却不能被哨声掩盖,直令飞锋自己与自己先行争斗起来,手臂上的肌肉都因之痉挛。

他这样一停,沈夺便得了先机,抓握一紧,飞锋右肩疼痛起来,不由得杀意盖过犹疑,猛然抬头,怒视沈夺。

黄衣人的哨声一声接一声,飞锋只觉得耳边魔音不断,心中怒气翻腾不休。但是沈夺一双凤眸正看着他,眸中虽然一样涌动着怒气,却让飞锋心中猛然震动。

即使在哨音的压迫下,飞锋心中却越来越动摇,他恍惚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双眼睛,也是这样充满怒气,极傲慢极乖戾。他深深地看进这双眼睛,仿佛看进了这人的心,更看进了自己的心,看清了那熊熊燃烧的怒火深处,并非仇恨,而是痛苦。

他的剑颤抖着,手颤抖着,声音也颤抖起来,还带着些愤怒,压抑地说道。

“你说异兽?你说异兽?沈夺,你不知道我多恨……”他盯着沈夺双眼,声音恶狠狠的,“我多恨你不是异兽!”

沈夺似乎觉得费解,皱起了眉头,身上暴戾之气未褪,抓着他肩膀的手也更紧了。

哨音益加刺耳,飞锋却浑然不受影响,他只觉得心中对眼前这人所有的恶意,也不过就在自己的话语中了。

“如果你是异兽,我便将你关起来,”他切齿道,“你做不出来,我能做出来。我要废了你的武功,让你再也不能作恶,只能陪在我身边,永远离不开我。”他说到最后,手颤抖得更加厉害,声音更加痛苦,“你为什么不是异兽?你为什么不是异兽?”

哨音于此时极为突兀地拉高,响亮地冲击而来,飞锋心中痛苦得要发狂,他知道只有杀了眼前这人,才能缓解自己的痛苦,冲动再难抑制,双手竟然向前送了一分!

沈夺似乎也同样陷入混乱,见他剑来,竟然躲也不躲,抓着飞锋肩膀的手捏得更紧,简直像是要把飞锋的骨头捏碎。

飞锋手臂肌肉绷得极紧,指节已经泛白,一丝一丝地竟要将那柄剑收回。

哨音响得又急促又刺耳,飞锋咬牙咬得嘴里都是血腥味,他心知自己此时虽然还存着一点神智,再过片刻,只怕再无力和那魔音抗衡。不由得微微苦笑,瞪着沈夺,痛苦道:“原来我根本杀不了你。我宁愿,我宁愿……”

他不再说话,又紧紧咬住牙关,手臂使了千钧之力,才将那柄霜河剑调转过来,剑尖对着自己胸膛,就要狠狠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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