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洞底寒泉

沈夺这才向他看了一眼,又将目光移开。道:“去寻火把,我们先离开这里。”

一边说话,一边将一直与飞锋相握的手松开,径自去石壁一侧取火把。

之前他便是连分头探查两名杀手的情况都不肯,一直拉着飞锋的手,此时竟轻轻巧巧松开。飞锋怔了一怔,才走向另一侧石壁,这一侧的火把都插在离地面一丈高的支架上,飞锋脚尖轻点,飞身而上,拿了火把落地之时,却微微踉跄了一下。

他之前与葬堂杀手过招时全神贯注,还未觉得,此时只是取一支火把,却觉得身上处处疼痛,想来是经受几次重摔,脏腑筋络有所损伤。但抬眼看时,沈夺已经擎了火把,站在那大开的密道洞口处等他,于是也顾不上探查自身伤势,几步赶了过去。

沈夺看他过来,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施展“浮云遮月手”之法,在空中一抓一收,竟将头顶霜河剑从石缝之中抓了出来。道一声“跟上”,便向密道深处走去了。

飞锋紧紧跟着他,便听身后隆隆作响,是那石壁又慢慢合上了。

这密道十分幽深潮湿,二人手中火把映照之处,只见两面青石砌墙,十分平整,脚下也极平坦。沈夺面无表情在前面行走,一句话也不说,一时之间密道里只能听到二人轻稳的脚步声。

这样走了不多久,路面微微倾斜向下。飞锋才低声开口,道:“这里也是你修建的么?”

沈夺自顾走路,并不回答。飞锋沉声道:“当日江梧州偷梁换柱,令‘豵猗’以你的名义做下许多惨案。断剑山庄因为藏有左千机的《奇星谱》,招来灭门之祸;唐郅是蜀中年青一代的制毒高手,却因而被劫持;我师父……一身机关绝学,江梧州自然有用他之处。但是神弓杨氏又是为什么才惨遭屠戮,连与他们交好的兴远镖局都受到牵连,我却一直不明白。后来见了阿十……我就更糊涂了。”

沈夺哼了一声,淡淡道:“你现在明白了?”

“魔……域外的教派觊觎中原,多年营谋之下,有一两个内应也在意料之中。葬堂能找上洛阳荣氏,你燕子楼自然也能找上神弓杨氏。按你之前的说法,荣氏与葬堂暗部勾结,握有许多葬堂机密,我想杨氏于你燕子楼,地位也应相当。”飞锋低叹一声,“‘豵猗’一旦取你而代之,第一步要做的,自然就是剿除他们,这样既能切断你与更多手下的联系,还能斩获许多机密……你养伤复功的那所宅院,那样容易便被异兽找到,想来不止是暗部神通广大,说不定便有消息泄露的缘故,是不是?”

沈夺没说话,飞锋继续道:“这里既是你燕子楼机密之地,防守一定极严,但‘豵猗’顶着你的脸,想要剿灭此处,只要计划周密些,完全可以做到。我想他们剿灭此处之后,就留下了人手占据,因此慕容羡捉住你我,想要就近炮制之时,才会想到这里。只是他没想到你能从笼车中逃出,更没想到这山洞之中另有密道……是不是?”

沈夺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和那异兽在这附近被抓,恐怕不是巧合。你原本就要来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飞锋停了停脚步,沈夺走了两步,不见他跟上,便回身看他。密道无风,火光直直照下来,他一双凤眸中此时毫无冷意,带着疑惑看过来,飞锋忽然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一样,要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沈夺眼中疑色更深,向飞锋走了一步,飞锋移开目光,沉声说道:“我原本是想验证一件事。”他顿了顿,道,“那天……我救走玄蜂那天,你用蝙蝠辨别杀死暗部的场景被一个猎户看到,他仓皇逃到家中,当晚全家便被人杀死。”他想到当日惨景,闭了闭眼睛。

便听到沈夺啊了一声,问道:“你怀疑是我?”虽然是在提问,却毫无疑惑的意思。

飞锋咬了咬牙,才转过头看他,道:“是。”回答得郑重其事。

沈夺却似乎根本不觉得自己被怀疑是灭门凶手是一件什么大事,点了点头,道:“这样的事情我不是没做过,你怀疑我,也有道理。这与你到杨氏这里来,又有什么关系?”

飞锋盯着他,道:“我自然知道你做过许多这样的事,单论你我脚下这条密道,这样幽深,用到的工匠一定不少,但是却无一丝消息泄露,便连葬堂占据了杨氏,也不知道你这里还藏有一条密道……只怕这些工匠都已经被你杀死了。”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十分干涩,想到这人确实视人命如蚍蜉,死或不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心中愈加难过,声音也更沙哑,“沈夺,那时我并不认识你,但是我和你,我和你认识之后……你若再这样杀人,我便只能将你……我便再也无法与你一起……”

沈夺微微皱眉,想要说什么,又硬生生忍住,顿了顿,问道:“你到杨氏这里,和你说的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飞锋道:“杀那猎户一家的杀手,手法十分狠辣,转瞬间便能将数人杀死,武器造成的伤口也十分罕见。这样的杀手,若非出自燕子楼,便只能出自葬堂。”

沈夺看着飞锋,神色奇异,慢慢道:“葬堂在中原曾经做下许多类似的灭门命案,所以你便挑了一处最近的,来探查一番,寻找线索?”

飞锋点头道:“是。”

“命案发生已久,那些尸体只怕早就入土了。”

飞锋垂目,低声道:“杨氏是整个家族被屠戮殆尽,尸体应该也是葬在一处的,只要寻到墓地所在,探查起来,也并不怎么费事。”

沈夺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下才道:“若你找到死状和那猎户一家类似的,便能确认我不是凶手,你是这样想的?”

飞锋点了点头。

沈夺又问:“若找不到呢?”

飞锋有一会儿没有说话,终于道:“再去断剑山庄。”

沈夺低低笑了一声,道:“原来你这样怕我杀人……若断剑山庄也找不到呢?或者你找到了,就一定能证明杀猎户的人一定出自葬堂,而不是使用同样武器的燕子楼杀手?再或者,虽然我没有杀那猎户,你奔波寻找的时间里,我又在别处杀了些没用的人,你怎么办?”他停了停,向飞锋凑近一步,“到那时,你杀也杀不了我,难道真有胆子把我关起来,废了我的武功,让我一辈子听你的话么?”

飞锋之前说出这些话,乃是被黄衣人哨音所惑。虽然一旦幻景破除,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出囚禁他人之事的。但他说出这句话时,确是真心剖白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渴盼。此刻听到沈夺用这句话来调侃嘲弄,语气十分张狂,不由得又怒又痛,抬头怒视回去,便要回击。

还未张口,沈夺早已将手中火把与剑向地上一扔,将他箍在怀中,狠狠亲吻过来。

飞锋心中情绪本就混乱,被他这样一亲,更是不知该怒该喜,该愁该叹,一时竟只是僵立着,不知回应。

沈夺在他嘴唇上重重吮咬两下,便觉察出他的僵硬,一手更紧地揽住他的腰,一手已经从他后背移到后颈,轻轻抚摸他的发根,嘴唇也从他唇上移开,一路亲到他耳边,低声开口道:

“又不肯跟着我,又担心我杀人,真蠢。”声音却极温柔。

飞锋转开头,盯着一旁被火光照亮的石壁,哑声道:“我知道。”

他救出玄蜂之后,本打算将他托付天目山师兄处,再到中原求见盟主,一边多方探访自己身世,一边参与到剿灭江梧州的计划之中。但他始终不能对沈夺忘情,猎户一家惨案时时如在目前,令他昼夜惊扰,因而竟然中途改道,一心要来寻求证据。

飞锋的声音便更加干涩:“沈夺,我本不该……我……我从见到你,就一直在做蠢事……”

他这一路走来,忧心忡忡,梦魂不安。霜河君所谈往事的真伪、玄蜂的安危去留、霜河剑与忘情心法的玄机全都重重压在他的心头。无论是唯恐沈夺再添杀孽的焦虑,还是对自身身世的惶恐,都折磨着他,他却无处可诉,只能一肩承担。终于能和沈夺聚首,这人平平安安站在身前,而自己心中积攒了许多话要对他说,但此时此际,说与不说,都是蠢事。

他心中正乱得很,便听沈夺在他耳边轻轻吐气,低声说:“你现在知道自己蠢了?你中了摄魂术,也不肯杀我,还以为能离开我么?我要统领武林,不能不杀人,要是你不高兴我杀谁,我便放过他,难道不好?”

飞锋心中明白,沈夺图谋霸业,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中原武林势必与他为敌。今日他言语殷殷,自是讨好的哄人口气,他日龙争虎斗,“不能不杀”之人不知凡几,真能因为自己不高兴便放过的,又有几人?

他心中茫然,哑声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称霸武林不可?”

这次沈夺僵了一下,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虽然仍是低沉,却带上了一层倦意:“我还以为……原来还是这样又倔又蠢。”

他这样说着,却没有像以前一样发怒,也没有放开飞锋,只是沉默地抱着他,脸颊贴在他耳边。

密道里十分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之声,渐似融到一处。忽然轻微的劈啪一声,地上那只火把骤然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沈夺这才松手,一语不发地回身拾起火把长剑,继续向前走去。

飞锋站在原地,看着一团光晕的映照下,沈夺姿态傲慢,持剑的背影向着黑漆漆的密道深处走去,咬了咬牙,举步跟上。

二人又走了一段,密道仍是向下倾斜,渐渐多出许多岔路,飞锋跟着沈夺转来拐去,只觉得周围越来越冷,越来越潮,耳边也隐隐似有雷声。

此时一面山墙挡住去路,沈夺站定,抬脚在墙下石块处一踩,便听訇然一声,山墙向一旁移过去,显露出一个洞口。

这洞口并不甚大,只容一人弯身通过,飞锋跟在沈夺后面进去,才看清楚里面的景致,不由竟愣在原地。

便见眼前是一片相连的溶洞,最大的有殿宇般大,石壁一圈嵌了大小三四颗夜明珠,照见满眼石笋、石柱、石钟乳,晶莹洁白,如负霜雪。洞顶倒垂几处石幔,不知哪里有个泉眼,水流汩汩而出,沿着石幔流下,竟成水帘,叮叮咚咚落在地上,又汇成一股股细流,流入溶洞一侧幽暗的深潭之中。

飞锋乍然见此美景,只觉身在水晶宫殿,恍然忘言。回过神来才明白,刚才听到的隐隐雷声,其实是这地下流泉与山石相激的回声。正游目看这景色,便听沈夺在一旁道:“我接管神弓杨氏以来,便命人秘密设了些机关消息。开凿这条通道时,偶然发现这处溶洞。”

飞锋之前便已发现,沈夺与薛天尧截然相反,为人并不耽于享受,娱目悦耳之事他也不很讲究。要说沈夺发现这处溶洞,因了景色奇异的缘故,特地嵌了夜明珠,来做赏玩之地,他是决然不信的。于是问道:“这里有什么紧要机关么?”

沈夺点点头,指着那潭水道:“这深潭与山外相通,沿着潭底水路游出小半里,便能到山脚下一处寒池。那处寒池是在兴远镖局的后院,你我从那里出去,就可脱身。”

飞锋点了点头,道:“兴远镖局被葬堂屠灭,是被杨氏牵累,还是也与燕子楼勾……交好?”

沈夺听他硬生生改了说法,唇角翘了翘,才道:“兴远镖局是杨氏故旧,又与他们相邻,杨氏既为我燕子楼内应,兴远镖局自然不能旁观,势必要帮杨氏一两个、两三个忙。”

飞锋看他一眼,心道,与魔教勾结之事,莫说什么两三个,只消帮一个忙,就要从此被拖下水,再也脱身不得了。又想,杨氏与兴远镖局一在山腰、一在山脚,遥相呼应,乃成掎角之势,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好阵势,燕子楼既得杨氏,当然是想方设法将兴远镖局也赚过来,设套引人入彀也在情理之中了。

这样想着,心中便不痛快,又想,杨氏和兴远镖局被人族灭,只怕方圆数里之内,百姓闻之胆寒,无人敢至,正是适合一些魔教宵小藏身的好地方,于是问道:“葬堂既然派人占据了杨氏,说不定在兴远镖局中也留了人,你我到了那处寒池,定能脱身么?”

沈夺哼一声,道:“葬堂的人手现在大概聚在你我头顶,敲敲打打,找这处密道的入口呢。”又皱了皱眉头,道,“慕容羡十分狡诈,你我还是小心些,赶快从水路出去。”看了飞锋一眼,道,“脱衣服。”

飞锋也知衣服厚重吸水,凫水不便,于是便低头去解腰带。刚要脱下外袍,手碰到衣襟内袋,动作便是一顿。

他之前从霜河剑的剑鞘之中将忘情心法的秘笈取出后,便一直放在这里。因为那心法真假不知,且十分晦涩难懂,他也并未悉心钻研。此时看到,心中便是一动,想,霜河剑既是真的,这秘笈想来也不会作假,我们要凫水出去,总归要将衣物裹成小包也带出去,若是真的秘笈,可万万不能被水浸坏。想了想,便将外袍脱下折好,将装着秘笈的内袋折在最里面。

他折好衣服抬头看时,沈夺早已准备好。他只穿着亵裤,赤膊走到一根石柱前,用霜河剑将上面镶嵌的夜明珠撬了下来,拿在手中走回来,道:“水下什么都看不到,我带着这珠子,你跟着光过来。”

他这样走来,飞锋便见到他左膝处一片血红之色,都要洇到踝骨处,虽然血迹已经干涸,看来仍是触目惊心。不由低声道:“你的伤不要紧么?”

沈夺疑惑地看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膝盖,才道:“没事。”

飞锋知道这人十分骄傲,当时以身为桥自损极重也说没事,现在又怎么肯信他没事?几步过去,蹲跪在他脚边,将他左边裤脚慢慢卷起,小心翼翼去看他伤口。

待到确认确实无碍,他才松了口气,抬头去看沈夺。

沈夺正低头看他,眸色深暗,不知在想什么。见他抬头,才回过神来一般,慢慢道:“当时用了卸力之法,跪下去时磕碎了石头,听起来像是骨头碎裂,其实只是皮肉伤。”还想说什么,却停住了,顿了顿,终于道,“你不用担心。”

飞锋从未听沈夺这样说过话。这句“你不用担心”,和他之前的语调全不相同。又低沉又柔和,似是欣慰,又似是惆怅,在这一室雪白之中轻轻回荡,和着这冰冷泉水的汩汩流动之声,仿若一道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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