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暂抛世事

飞锋见他凤眸微弯,眸中光彩夺人眼目,不由得先怔了一下,待到沈夺起身,要去寻找食物,才道:“我与你一同去。”

刚要起身,被沈夺回身按住肩膀,道:“你别动。”

他久居人上,开口时便带着些命令口吻,但说完这三个字,他自己便微微皱起眉头,看着飞锋,犹豫了一下,慢慢道:“你被水虺咬伤,身上忽冷忽热,闹了一宿,现在不安稳调息,跟着我乱跑什么?”这样解释完,眸中微微露出奇异的神色,似是沉吟,又似是欢喜。

飞锋听了他的解释,又见他这样神色,心中莫名便开始悸动。像是极为窘迫似的,脸颊也突然发烫,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沈夺这样的神色,比之前两人肌肤相亲之时,有一种格外的亲昵。

他二人对视片刻,沈夺忽然微微一笑,道:“盯着我看,就能调息了么?”

飞锋只觉得他这样一笑,眉梢眼角俱是风情,语气便如当初在血衣派佯作柔弱的沈公子时一般,似有娇嗔之意,但声音低沉,绝似调笑。

他不知是沈夺心情好,言语温存,还是自己对沈夺用情更深,才觉得他一颦一笑皆有深意。看着沈夺,一时竟不能回话。

沈夺低低一笑,转身便走开,在墙角处一拍,便见石块挪动,现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依稀可见向下的阶梯。

飞锋看着沈夺走进洞口,直到他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只觉得一颗心仍跳得十分剧烈,许久才平缓过来。

他有些坐不住,强自深深呼吸几次,闭上眼睛打坐。他心中有事,只略略调动内息,刚觉得丹田气海十分充盈,便认定自己无碍,睁开眼睛,从石床上起身下来。

他低着头想心事,来回走了几次,微微一抬头,才看到石床一边,随意扔着霜河剑和之前他捆好的衣物。

飞锋走过去,看到那衣物还是湿的,显然沈夺将他带到这里之后,一直无暇顾及。

他将那包衣物解开,依次平摊在石床上。最里面卷着的是他自己的外袍,那秘笈虽然浸了水,笔迹却没有洇开,湿湿的贴在内袋里。

飞锋并不取出秘笈,将外袍也平摊在石床上,低头看着脚边霜河剑,只觉得心中更加烦乱沉重。皱着眉头沉默地看了霜河剑许久,才弯下腰去将它捡起,擎在手中。

这柄剑被沈夺用来力撬笼车机括,锋刃仍是雪亮,一丝罅隙不见,手还没有触到剑身,已觉寒气逼人。

他兀自望着这柄剑出神,突然觉得耳根一热,吓了一跳,转头一看,见沈夺两手都拿着东西,凑过来在他耳边吹气,笑问:“神不守舍,在想什么?”

飞锋并不回答,对他微微一笑,伸手便去接他手中的物事,一边问道:“什么好东西?”

沈夺将右手中的瓦罐递给他,道:“水。”又提了提另一只手里的陶盒,道,“吃的。”

这密室中除了一张石床别无所有,二人便席地而坐,沈夺一边拍开陶盒的泥封,一边道:“十一当初存这些食物,都是用特殊的泥封住的,结果还是引来虫蚁,一屋的瓦罐,大半都空了。这个倒是满的。”

飞锋将水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只觉遍体生凉,问:“这是你拿着空罐子,去灌的寒泉水么?”

沈夺点了点头,此时他已经打开手中陶盒,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十数块糕点样的食物,每块有墨块大小,呈灰褐色。他拈起一块递过来,飞锋要伸手接过,沈夺却一笑躲过,直接将那灰色糕点送到飞锋唇边。

飞锋有些愕然,心中想道,这人有时不解风情的很,亲热途中还要喊手下来的,怎么有的时候,竟然又如此肉麻?

他还不及反应,沈夺嗤笑一声:“以前我不过没有喂你吃饭,你便跟阿九发火,怎么现在倒发愣了?”

飞锋那次发怒,哪里是因为沈夺没有喂自己吃饭?但他并不说破,看了沈夺一眼,又垂下眼睛去看那糕饼,心想,一屋食物被吃光大半,偏偏剩下这盒东西,蛇虫鼠蚁都看不上的食物,不晓得有多难吃,看这样子,也说不定是坚硬无比,难以下嘴。

这样想着,不敢去咬,只微微张口,将那糕饼含住。

那糕饼却十分酥软,这样一含,一下子化到飞锋嘴里,味道果然不出所料,十分苦涩,难以下咽。飞锋就着沈夺的手勉强又吃了两口,觉得实在难受,想再喝口水,便伸手去摸那瓦罐。

一摸却摸到沈夺手上,沈夺眼睛早便一直盯着他,此时捉着瓦罐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又慢慢凑过来。

飞锋知道他心思,伸手扶着沈夺后颈,也凑了过去。

那糕点溶了水,苦味竟然更重,沈夺却浑不在意,舌头随着泉水一起进到飞锋口腔,肆意舔弄。飞锋只觉得这人鼻息火热、嘴唇火热、舌头火热,带的自己也全身烫热起来。

沈夺与他亲吻许久,才停了下来,二人轻轻拥着彼此,喘息都融到一处。

过了一会儿,沈夺在飞锋唇上轻轻笑起来,低声道:“以前我竟让阿九照顾你饮食,真是傻的。”

飞锋忍俊不禁,微微笑起来,在沈夺唇上轻轻蹭了蹭,待到想要回答一句,却又一怔。

沈夺提到“以前”,他要接话,直觉便想说“以后”,但是二人以后何去何从,又是谁能做主?

他沉默不语,沈夺似有所觉,微微后仰,注目看了他片刻,不知为何忽然低声一笑,道:“之前你说,想要把我关起来,让我和你在一起,是么?”

飞锋虽然一直因沈夺与自己立场相悖而十分痛苦,但这样将沈夺强行带在身边的想法,别说付诸实施,便连稍微想一想,都要觉得不妥而自责,因此深深埋藏在心底深处,丝毫不敢流露给他人。不料之前竟被那黄衣人的哨音激起,还当面对沈夺说了出来,心中已是惭愧。那之后他见沈夺不怎提起,还暗自庆幸,此时被他突然问了出来,飞锋猝不及防,脸上竟觉微微发烫,一时无言以对。

沈夺笑意不减,低声问道:“你将我关住,然后……要做什么?”

眼睛盯着飞锋,似笑非笑,慢慢凑过来。

飞锋见他又在调笑,向后一仰躲开,拈起一块灰色糕饼,便堵在他嘴中。

那糕饼十分酥软,一半进了沈夺口中,一半簌簌落了飞锋一手粉末。飞锋手指还在沈夺唇上,轻轻摩挲两下才收回,强自笑道:“我要把你捆起,让你吃剩饭剩菜,白天陪我捉兔子,晚上为我看门。”

沈夺微微一愣,但见飞锋微笑,唇角的笑意也深了些,一边吞下糕饼,一边道:“最后这条不行,晚上我有别的事做。”

他说着“别的事”,眼睛早从飞锋面上滑到飞锋身上转了一圈,又笑微微地看进他眼睛。

飞锋却转开眼睛,心想,他进寒泉之前,还有些不悦的样子,怎么现在心情这样好,连我二人将来如何,都尽拿来与我调笑?

但是此时,沈夺越是从容自若,飞锋越是慢慢地自若不起来,见到沈夺面上轻松惬意的神色,又不忍出言去煞风景。只能转开眼神,再去取糕饼来喂给沈夺。

沈夺眼神一直在他面上,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块糕饼,又取了来喂给他。两人依偎在一起,一个眸色深深,含情不语;一个心事重重,静默不言。偏偏面颊相挨,唇指相接,气息相闻,竟是从未有过的宁和,从未有过的亲昵。

而这糕饼虽然味道苦涩,入腹之后却十分熨帖,不一会儿飞锋便觉得腹中果然,单手捉着水罐喝了两口,才将罐子递给沈夺,问道:“这是什么?”

沈夺侧过来在飞锋唇上吮吻一下,才接过水罐,道:“我也不清楚,大概都是方子之从燕子楼偷的,总归是好东西。”

飞锋愣了愣,从地上拿起那装着糕饼的陶盒,翻来覆去仔细观看,终于在盒子底部看到五个字,道是“赤眼斑鸠骨”。

沈夺也已看到,啊了一声道:“原来是骨粉所制,难怪这样难吃。”

他说着“难吃”,却并无抱怨的语气,飞锋不由一笑,放下陶盒,问:“你不是燕子楼主人,怎么吃点东西还要偷偷摸摸?”

沈夺哼了一声,道:“我在这里挖密道的时候,还不是燕子楼主人。”

飞锋想起当初沈夺曾经两次向自己谈及少年旧事,说他当初投奔燕子楼,却被沈静流猜忌,处处掣肘,不由便伸手握住沈夺的。

沈夺反手与他相握,但却颇有些疑惑地看他一眼。想了想,微微一笑:“我到燕子楼三年之后,方子之竟有办法从葬堂跑出来找我。那时我已经有了一席之地,便将他安排进来。他武功不济,歪门邪道倒是知道不少,知道我要在杨氏修建密道,竟然从燕子楼的秘库之中偷出来许多食物药品,说是送我的乔迁之礼。”看了飞锋一眼,道,“不过这密道的位置和进出的方法,只有我水卫知道。他虽然带了食物,也是十一十二取了放进来的。”

飞锋垂目片刻,沉声道:“你不必对我讲这些。”

沈夺静了静,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人也凑过来,低声道:“我倒忘了,你不喜欢他。”言辞之中,竟隐隐有开心之意,顿了顿,道,“那我不讲他了。”

飞锋抬头看他,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与他无关。你两处密道的位置和进出的方法,何止水卫知道?我……也知道。其他的事,你身边的人事……不要讲给我听,我与你……若有朝一日,中原武林的前辈高人问起这些,我既知道,便不能不说。”

他说完这番话,只觉费了好大力气,心中升起疲倦之情,比之前带着玄蜂星夜兼程更甚。

却听沈夺低声一笑,身体已经被他抱住压在地上。

飞锋微微一惊,抬眼看他,却见沈夺双眸含着光彩,心情极好的样子,竟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压住他亲吻两下,笑道:“你这人就是奇怪,以前我不对你说时,你又为什么生气?”

飞锋微微皱眉:“我何时……”

话未说完,沈夺又是低头一吻,然后抬眼看他,微微一笑:“你不能不说,那便说。中原武林的老蠢货们,不值我动一根手指。我的事,什么时候怕他们知道?”

飞锋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抿了抿唇,并不回答。

沈夺看进他的眼睛,问道:“你不高兴么?”

飞锋听他声调,确凿是在疑惑,盯着他沉默许久,才轻声叹气,道:“我便是中原武林出身,你刚才骂的,都是我的师友前辈……你不但想称霸我中原武林,还出言不逊,我为什么要高兴?”

沈夺微微皱起眉头,神色已经有些不悦。飞锋看着他的眼睛,心中一软,伸手轻轻搭在沈夺腰上,低声道:“你对我却真正不错,我知道的。”

他心底知道,若论道理,沈夺作恶多端,执迷不悟,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是若论私情,却反而是他负沈夺良多。

他一念及此,心中难过,又道:“我却对你不好。可我……我心中……”

话未说完,身上一轻,沈夺已经松开他,起身走开几步,背对着他,身形僵硬。

飞锋从地上沉默起身,看着他背影,想要对他诉说情义难以两全,自己心中同样难过,却终是无法开口。心中苦涩,百般滋味涌动不停,令他矛盾之极。

沈夺却已经转过身来,深深与他对视,许久才短促一笑,道:“我便是不懂,你……罢了,你我还是不提这些事吧。总有一天……”却并不说下去。

飞锋怔怔望着他,低声开口道:“沈夺……”只是呼唤这人姓名,便觉酸楚无比。

沈夺看他一眼,见他表情痛苦,自己的神色倒缓和了一些似的。道:“我们先离开这里,还有许多事情做。”

说罢走向那石床,拿起摊放在上面的衣物,内力外涌,一阵燥热罡风鼓动而过,半湿的衣物竟然被摧干。

他这样一件一件拿过去,很快便要拿起飞锋的外袍。那衣物被飞锋摊放成衣领靠里之状,若任凭沈夺一路过去,只怕就要拎起袍脚,倒提着这件外袍,到时罡风袭过,只怕那张秘笈就要掉落出来。

飞锋自觉与沈夺刚刚经历不快,不愿在因此与他生出嫌隙,几步走过去,弯腰一探,双手掂起那件外袍衣领,灌注内力,想先行将这件衣物弄干。

他自知体内真气阴寒,再是灌注内力,也无法催动热风。只是想做做样子,尝试两次不行,便将衣物交给沈夺,那时沈夺自然要提着衣领接过,便不用担心秘笈会从内袋掉出了。

他这如意算盘本打得不错,不料刚试了一次,第二次灌注内力之时,忽然丹田之处一股暖意生出,以极快的速度在气海转了一圈,猛然顺着气脉便向外冲出。

只听呼的一声,一股热风从飞锋掌心涌出,外袍被这股热风鼓动,骤然横飘起来,飞扬舒展,转瞬变干。

飞锋万料不到,大吃一惊,尝试着再想催动这股真气,丹田却又恢复了阴寒之状,毫无暖意。

他心中愕然,转眼便去看沈夺。沈夺也正看着他的双手,此时眼神上移,也来看他双眼,神色从容,唇角竟是笑意。

“冷热自如,这才像话。”想了想,又笑道,“看来水虺咬你那一口,倒是好事。”

飞锋心道,“冷热”都有了,“自如”却不是。手按在自己丹田中一探,却没有探出丝毫异状。

沈夺已经开始着衣,看他手探丹田,停了停,问道:“有什么不妥?”

飞锋迟疑一下,才道:“我之前一直喜冷,见了热都要不适,哪里还能生出热来?锦文水虺又是寒虫,怎么竟能……”转眼去看沈夺,“你,是你又做了什么?”

他想到之前沈夺为自己以身为桥,自损甚巨,不由十分担心,伸手便捉住他手腕,急道:“你又做了什么?”

沈夺垂目看了看被他握住的手腕,并不挣开,道:“在水下之时,你刚被水虺咬伤,全身冰冷,我确实向你体内渡了些真气,但后来你又突然发热,我便再没妄动。”抬眼看他,“出水之后,你更是突冷突热,不像昏过去,倒像是魇住了。”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神情竟然又是一缓,“你别怕,出去之后,让阿九看看你。”

这样的说法哪里能让人放心?但是飞锋这短短几个月之间,历经的事情、遇到的难题比之前二十多年还要多,此时此刻,身体的健损倒变成了小问题。于是点了点头,并未过多担忧。

不一会儿,飞锋便已将衣服穿起,抬头去看沈夺。

沈夺早已收拾停当,此时正站在那高窗之下,负手抬头,从那小窗中观看天色。

飞锋走到他身边,问道:“这里便是出口么?”

沈夺微微一笑,伸手在墙上一拍。只听轰隆之声大作,眼前的石壁从高窗以下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可容两人的洞口。

马上便有山风灌了进来,风力竟然极烈,飞锋猝不及防,被吹得睁不开眼睛,险些倒退一步。

待到睁开眼睛,却是大吃一惊。

眼前薄云如带,变换缭绕,风吹不断;脚下寒气上涌,虚空万丈,深不见底。

这洞口,竟是开在悬崖峭壁之上!

飞锋正感费解,便觉手上一暖,沈夺握了过来。

抬眼看时,见他笑意盈盈,回答他之前的问题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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