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化作劫灰

一过山脊,之前隐约的打斗之声立时变得清晰,同时一股血腥气味顺着山风吹过来,血腥之中,还夹杂着烟火之气。

抬眼望时,只见眼前大片密林,遥遥可见远处神弓杨氏的几处屋宇掩映在密林深处,而这密林之中,竟有三五处明火正在燃烧,浓烟滚滚,顺风弥漫。

飞锋见此情状,忧心如焚,于是脚下发力,身形腾跃翻转,很快便由山壁上下来,来到密林之侧。

他刚向着林中迈了两步,便觉得眼前有些恍惚。再看四周树木,栽种十分讲究,绝不是自然生长而成——显然这神弓杨氏在宅院之后,用林木布了阵法。

天目老人虽然通晓机关阵法,却因为年轻时遭逢一件痛心之事,从此对于此道讳莫如深,因此飞锋对于阵法自然一窍不通。此时既然觉察自己深陷林阵,自知不是敌手,便想原路返回。

刚一回身的工夫,已看到沈夺从山壁上追过来,眉头紧皱,神色不悦。

飞锋此时对他极为愤恨,一见到他,立时便回过身来,宁可冒险向这林阵中闯去,也不愿退出林阵,与他碰面。

他向林中再走几步,稍一转弯,眼前景物便疏忽变换,可见这阵法厉害。但他凭着一腔血气之勇,竟不畏惧,再向前迈了几步,竟豁然开朗。树木山石全又回到原处,眼前再无恍惚之景,这林中阵法,居然早已被人破坏!

飞锋约略一想,便已明白:正是有人在这林中放火,烧了阵法的机要之处,才使得这处厉害的圪阵,变作普通的树林。

这样想着,一边向杨氏宅院奔去,一边抬头去看那火势。

这里已到太行山脉,虽然不若北地极寒,但时维九月,山中正是秋深,树木干燥,这下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眼见烟炎张天,明火越来越旺,三五处竟要很快连成一处。树木燃烧的噼啪崩倒之声越来越大,间杂着喊杀械斗之声,吃痛呼喝之声,肃杀可怖。如兵祸起,如兵火集,这处深林宅院,此时竟成为战场。

飞锋抬头只多看了这一眼,便觉脚下一绊,不由自主向前趔趄几步。他连忙想要稳住身形,左腿向前一迈一弓,方才站定。但脚下“噗”的一声,竟是踩进了一汪血泊,血水溅起,将他袍角裤腿染红一片。

飞锋低头看时,只见树下林间倒着三具尸身。其中两人身着葬堂坤部服色,全身是血,手脚残断,竟是被人用极为残暴的手法杀死。而另一人也是满身血污,趴在离这二人不远的地方。

飞锋看那人未被污血染脏的袖口,有菱形的织锦图案,认出那是峨眉弟子的服色。于是不顾一地脏污,几步赶过去,蹲跪在地,将那人翻过身来。

只见这人面上也有一片血污,但眉目可辨,俨然是个极年轻的男子,飞锋伸手去探他颈间脉搏,竟然觉察出隐隐脉象。

他连忙将手掌覆盖在这人丹田之上,与他灌注内力。

不消片刻,这峨眉弟子咳嗽了一声,慢慢睁开双眼。他眼神滞重,并无清醒之色,但是一见飞锋,便如临大敌,猛然抬掌,便要向他拍过来。

飞锋一手还覆在他丹田处,另一手伸出,抓住他的手腕,道:“朋友,我是……”他本想说自己是武林盟主门中弟子,话到嘴边,却又改口,“我奉霜河君之命,前来援助各位。”

峨眉弟子本来神色茫然,但是听到“霜河君”三字,全身一震,牙关一合,咬破舌尖,眼神竟然清醒了许多。

他反手紧紧抓住飞锋手腕,向上看他,急切道:“快走!快走!”他本来气力不继,奄奄待毙,此时得了飞锋输送内力,便如回光返照一般,声音竟十分有力,“章文卿害我峨眉……快去,告诉霜河君!”

飞锋听到章文卿名字,心中极为失望,想道,竟然真的是他……被他带来送死的,竟然是他峨眉中人……

他既失望,又愤怒,眉头便紧紧蹙起,那峨眉弟子见了,以为他不相信,抓着他的手,拼命说道:“章文卿……与我们一一敬酒壮行,我们还道他……到了这里……和葬堂一交手,竟然,竟然……力气好像用不完,内力……内力……”他打了个寒噤,眼睛中竟流露惧怕神色,“我知道不对劲,但是管不住自己……杀,杀,杀!撕开他们,撕开他们!……”这人喘息起来,唇色发白,眼珠也外鼓,显出挣扎的表情,“我杀了好多人,可我身上好疼,越来越疼……我看见师兄他们都倒在地上,一个一个的……师妹,唉,师妹……”他握在飞锋腕上的手已经越来越松,声音也没了力气,“我拼了最后的力气……想……跑出来报信……可遇到两个……我,我们已经不成啦,你们……不要再中计……”

短暂的回光返照已经结束,他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嘴唇变作铁青色,叹息一般低低道了一声:“师妹……”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这年轻的峨眉弟子眼睛仍是大张着,人却已经死去,一道痴魂就此消逝,从此不在人间。

飞锋紧紧咬着牙,伸出手去轻轻阖上他双眼,又用衣袖将他脸上血污拭净,将他平放在地面上。

这才抬头,向旁边看去。

沈夺早已经追了过来,站在近处一棵树下,也正看着他。

飞锋不知自己是怎样表情,但是沈夺一见他抬头,神色便微微一变,向他迈了一步,又站住。

飞锋慢慢站起身来,正要举步向杨氏屋宇前行,眼前身影一晃,沈夺已经近前,指着地上峨眉弟子的尸体问道:“你……你认得他?”伸手便抓住他手腕:“我不知你认得他……派来此处与葬堂死斗的中原武人,是章文卿带来的,我并不参与……”

飞锋只觉与他无话可说,一语不发将他的手甩开,便要绕过他去。

沈夺眉头皱起,再次抓住他的手腕,恨声道:“我将你正道武林的好主意告诉你,怎么这笔账,你竟要算到我头上?”

飞锋手腕灌注内力一挥,不及挣脱,被沈夺也用了内力握住。

若论内力纯厚,他如何比得过沈夺?干脆不再与他角力,看着他双眼沉声道:“主意是你和霜河君一起定的,药是阿九制的,你撇得清么?”

沈夺紧抿唇角,面上浮现怒色,飞锋却摇摇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峨眉弟子,又去看沈夺,道:“我并不认识他。”

沈夺抓得更紧,薄怒的神色之中闪过一丝费解,确乎是不知道飞锋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寻他晦气。

飞锋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和沈夺说清这件事,但是心中难受之极,终于惨然一笑,看着沈夺,低声道:“我虽然不认得他,却又像是认得他很久了,我知道他不够聪明,十分轻信,但又十分讲义气,我还知道他喜欢他的师妹……沈夺,你怎么忍心杀死这样的人?”

沈夺冷冷一笑:“若不是阿九的易水丹,他和他的师妹早便白白死在葬堂手中,同样是死,死得值一些,有什么不好?”

飞锋咬牙:“他死得值不值,不是你说了算,得由他自己说了算!你们什么都不告诉他……”

沈夺哼一声打断他:“告诉他们,他们还会来么?”

飞锋怒气填胸:“他们便是不来,有错么?”

沈夺怒极反笑:“自然是错,大错特错!”他真动了气,呼吸都急促起来,“若是没有我,你们自己和葬堂斗,难道便不死人?你们功夫低微,又贪生怕死,葬堂今日杀一千,明日杀一千,你中原武林,能有多少人?如今死上一些,既削弱了葬堂,又能保你中原其他人不死,难道不胜过大家全完?”

飞锋听他这样说,简直愤恨难抑,切齿道:“中原武林,多得是舍生取义之人。若讲清楚为了武林公义,多少人都能万死不辞。但你们将人哄骗来送死,便是不对!”

沈夺冷笑连连:“你和我生气做什么?秦霜河与我结盟,答应提供人手,这些人是哄骗来的,还是自己来的,我何必问?”顿了顿,恨声道,“你以为我愿意和秦霜河结盟?若不是豵猗假冒我身份,我燕子楼的手下,用起来不知道要多么顺手!哪里用得着易水丹?”

飞锋气得直咬牙,知道跟这人万难讲通,挣了挣自己的手腕,厉声道:“放开!”

“闭嘴!”沈夺大怒,手上用力,飞锋手腕几乎要被捏断,“服了易水丹,本就必死,你能救谁!”

飞锋另一手还拿着霜河剑,几次要举起来,又都放下去,沈夺看着他的动作,眉头皱得紧紧的:“几个无名小卒,死便死了,秦霜河都舍得,你是什么人,竟然舍不得?”

飞锋终于无法忍受,右手一横霜河剑,架到沈夺肩颈上,道:“我和他,不是一样的人。”内力涌出,长剑竟发出铮的一声。

沈夺毫不在意,眼角都不曾扫霜河剑一下,盯着飞锋,冷冷道:“你中了摄魂术,都不肯杀我,只是死了几个……你竟对我动手?”顿了顿,短促一声冷笑,道,“若是易地而处,我被他们杀死,只怕你……”

“我活不下去。”飞锋接话道。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语气却仍是怒气冲冲,十分狠戾,沈夺当下便是一愣。

飞锋似是没想到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也安静了片刻,慢慢平复着情绪,才沉声继续道:“你若死了,我与你同死。”

沈夺看着飞锋,竟说不出话来。

飞锋闭了闭眼睛,又道:“我更想和你一起活着,不能无愧于天地人心,也得活得正派,不再造杀孽……若是不能,便一起死。我之前恳求你时……便是这样打算的。”

沈夺仍是不说话,看着飞锋,似是怔忡起来。

飞锋微微苦笑:“谁不想与心爱的人一起活着?你害死这么多人,拆散多少有情人,又让多少人伤心……你造业至此,我和你哪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沈夺抿着嘴唇,眉头又微微皱起来,只是注目盯着飞锋,仍无一言半辞。

一双凤眸,光彩流转,却又深不见底。

飞锋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又凉又热,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轻叹口气,微微闭目,凝神听去。在他进了密林这半天的工夫,喊杀打斗之声竟然渐渐小下去,只有远处杨氏屋宇中还隐隐传来刀剑相撞之声。密林之中除了火烧树木发出的毕毕剥剥之声,便是呼呼风声,在此之外,几乎一息不闻。

飞锋睁开眼睛,去看沈夺,放低声音,道:“沈夺,你放手……我要去找章文卿,我有话要问清楚。去的晚了,只怕他就被杀死了。”

沈夺安静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微显低哑:“你问他什么?”

飞锋摇摇头,低声又道:“沈夺,你让我去吧。我只希望我要做的事,能让你和我的下场好看一点。”

沈夺许久没动,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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