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不堪回首

飞锋看他这一掌来势绵软,并非杀招,先自己放下心来,料想他这番出手,最多不过是要试探自己功夫路数,于是调用内力,侧身一躲,便躲开他的掌风。

不然先生这一掌却是虚招,不待拍空,手臂顺势下划,忽然便绵软为疾猛,手掌快如飞电,骤然拍向他丹田。

飞锋微微一惊,急变之下,内力自然外涌。不然先生被他真气一撞,袍袖发丝都微微向后扬起,但是身形却岿然不动,反而向飞锋一笑,道:“小子,你看不起我么?且动用你全部真气!”

飞锋见他并无恶意,且知道沈夺把自己交托不然先生,显然对他十分信任倚重,于是毫不犹豫,聚敛体内真气,汇聚于丹田气海,去与不然先生相抗衡。

不然先生这一掌按在他丹田处,不知使的什么法门,纵是飞锋真气汩汩滔滔,连绵涌出,他却并不硬拼,也不躲闪,手掌仿若沾油带水,竟将飞锋真气全都卸了出去。

飞锋自问已经竭尽全力,不然先生却皱起眉头来,道:“不须惜力,真气都用出来!”

飞锋无奈之下,恨不能将四肢百骸中所有力气都攒聚起来,只觉得真气如流,一道一道源源不绝向气海涌去,聚精会神之中,忽然全身一颤,顿时觉得不然先生与自己接触那只手掌开始变暖变热,最后竟似发烫,便连周遭空气,都似越来越热。

这般情状,竟极似他当初在寒潭之中被水虺咬伤之时,因为身体急速变冷,才觉得周围变热。

飞锋极为不适,正待出言,不然先生已经猛然收掌。

飞锋真气失了对手,慢慢归于气海,身体也不再发冷。

抬头看时,却见不然先生也正皱眉盯着他。他的从容之态已经消失,额上出了汗,微微喘息着。

飞锋见他不说话,问道:“道长……”

不然先生抬起手来摇了摇,示意他不要说话,问道:“你之前的内功,走的是少阳一脉,是不是?”

飞锋道:“是。”

不然先生嗯了一声,又皱着眉头,盯着他做出思索姿态。飞锋见他神情严肃,心中正微觉不安,不然先生已经看出来,呵呵一笑:“不必害怕,你并无性命之忧。便是有,你是主人的意中人,又是秦逸的儿子,我总要救你性命。”又道,“你随我去见见阿九,我得详细问他对你用过什么药。”

飞锋听到他说“主人的意中人”,想起自己和沈夺在这老者面前种种放浪形骸之事,不由得脸上发热。哪里还开得了口说话,尴尬低头,紧跟在不然先生身后,由原路返回。

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他之前跟着阿十和沈夺上山之时,已经觉得盘盘绕绕、崎岖难行,现在下山,更觉费事。于是沉默不言,专心走路。一直到出了荆棘丛,地势才稍稍变缓。

飞锋这时才紧走几步,来到不然先生身边,问道:“敢问道长,与秦,秦逸是旧识么?”

不然先生闻言,停住脚步,回头向他面上仔细又看了几眼,道:“主人没有对你讲过么?”

飞锋想了想,回答道:“我没有问过他。”

他从小便听师父讲起,自己父母是被江梧州所杀害的中原侠士,二十多年中,从未怀疑过师父的说辞。后来突然被霜河君告知了所谓身世的秘密,长久不能接受,更不用说主动向别人问起。但他心中毕竟将信将疑,一路之上无论苦乐,常常想起,到得此时,秦逸二字在他心中,分量已经极重。

不然先生此时已经哼笑一声,道:“我和秦逸自然是旧识。他当初险些死在白穹顶,还是我救活了他。”

飞锋抬眼看他,心想,是了,霜河君回忆往事之时,说亲眼见过秦逸尸体,可后来玄蜂言之凿凿,却说秦逸那之后还活了许多年,看来便是这位葬堂药部的首师亲自出手,救了秦逸一命。

不然先生看了看他,摇摇头道:“看你神色,竟以为我把他救活是好事么?”他冷笑了两声,道,“我便明告你吧,那时江梧州刚做了葬堂新主,野心勃勃,想要壮大自己势力。他要用到秦逸的机关术,用到秦氏的白穹顶,怎么能让秦逸就这么死了?坤部杀进白穹顶的时候,已经奉了他的令,没有下死手,后来他又调集药部的药师,下令务必将秦逸救活。哼,他如意算盘打得倒响,可惜……”他抿住嘴,看了飞锋一眼,却不说了。

飞锋紧紧盯着他,问道:“可惜什么?”

不然先生皱起眉头:“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么?秦逸虽然被救回一条命,可是他亲眼目睹全家死状,活过来也已经成了疯子了。”

飞锋心中震动,张了张嘴想要继续问话,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不然先生一张丑陋脸庞之上,现出怀念的神情,慢慢道:“他一开始疯得厉害,到后来,十天里面,也渐渐有一两天是清醒的。他恨我将他救活,令他生受独活之苦,每次见到我,都要问我那两个问题,来激怒于我……”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

他们在山崖之上本就待了不少时候,到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下来,暮光霞影之中,已见三五归鸦。

不然先生站在山路之上,举目望着傍山而飞的归鸟,过了一会儿,才低低笑起来,道:“江梧州怀疑他装疯卖傻,那些年里对他用过多少刑,又派多少人试探过,到后来还让那几个秃驴对他用摄魂术……可惜秦逸是真的疯癫,江梧州做了十几年白工,到最后也没有让他吐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飞锋只是听不然先生这几句话,便觉不寒而栗,又想象秦逸多年遭受的痛苦折磨,心中不由自主难过起来。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我听人说,沈夺的机关术便是得自秦逸?”

不然先生听他直呼沈夺姓名,凌厉地看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道:“江梧州到最后也没有完全弄清楚白穹顶的机关布置,就派弩部去一根木头一根木头地拆了那里,在废墟上建了断肠楼。他把抓来的一些怪异人士、试验失败的异兽、被那几个秃驴弄疯了的什么人……全都关在那里,还设了机关防备他们逃跑。主人那时……也被他关在楼中。”

飞锋吃了一惊,心道,断肠楼关了这些……这些……不知道是怎样的阴森可怕,江梧州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儿子关在这样危险的地方?

他还没有问出声,不然先生忽然一笑,带着深意看他一眼,道:“断肠楼那么多怪物,主人最和秦逸亲近,秦逸发疯的时候,常常将主人误认作他自己的儿子,教他机关消息,教他设立阵法,还教他……杀江梧州报仇。”

飞锋听他这样说,不觉便十分疑惑,道:“机关阵法十分复杂艰深,只怕还要难过武功路数,秦……他既然疯癫,又怎能传授别人?何况江梧州既然觊觎他机关绝学,怎不趁他教授沈夺之时偷偷去学?就算不能偷偷去学,沈夺是他亲生儿子,他从秦逸那里问不出来的,怎不去问沈夺?”

不然先生看他两眼,道:“秦逸自然是疯的,除了主人与他熟悉,又兼天纵英才,还有谁能听懂他那些疯言疯语?更别说要领会他的机关秘术了。江梧州确也对主人起过疑心,还曾派那几个秃驴,用摄魂术加以审问。”他说到这里,面上现出激赏神色,“主人那时小小年纪,便意志坚忍,连摄魂之法都不放在眼里,果然乃是人中之龙,天下无双。”

飞锋对于秦逸仍并未全心认同,又对沈夺倾心爱恋,此时听到沈夺被生父折磨,心中的怜惜同情,比之前听到秦逸被折磨之时还要更甚,正难过中,又听到不然先生对沈夺大加赞叹,不由哭笑不得,心道,怎么沈夺手下无论老少,谈起他来都是这样地肉麻?转念又想,这不然先生看不惯的,便是当着沈夺也敢出言不逊,所喜欢佩服的,也不管人在不在眼前,便大加襃赞,如此看来,倒也算是个性情中人。比之阿九等人奴性十足的样子,这位不然先生倒并不像是魔教部众,反而更像个中原武林出身的草野侠士。

他既这样想,便出言问道:“道长既是方外之人,怎么又进了葬堂?”

不然先生稍稍沉默,似是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想起沈夺走前的吩咐,又颇为为难似的,终于道:“自然有缘故。”至于缘故是什么,他却又不说了。

飞锋见他似有难言之隐,本不欲追问他人私事,但毕竟自己心中之事若想解决,还须询问此人,想了想,问道:“白穹顶被弩部进驻,才改成了断肠楼,道长既然当时身在药部,怎么对于这段旧事,这样熟悉?”

不然先生眉头都紧紧皱起,瞪起眼睛看着飞锋,不悦道:“你这小子,主人要我答你问话,可没让你句句都问到我身上!”

说罢哼了一声,甩开袖子转身便走。

飞锋见他竟然发火,忙跟在后面,还没走上十几步,不然先生忽然站住,转身怒视他,道:“你心里骂我,是不是?”

飞锋心想,此人性情古怪,我若答没有骂他,说不定他还要不信,到时对我更加生气,于是回答道:“是啦,沈夺明明托你照管于我,我问错了话惹你生气,跟你赔礼也就是了,怎么你赌气起来,说走就走了?若是我跟丢了、被对头发现或者掉到山下,那可如何是好?”

他这番话听似责怪,其实避重就轻,而且并未倚仗沈夺要求不然先生回答他的问题,又暗含赔礼示弱之意,不然先生听了,果然怒气便消了一层,盯着飞锋看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果然出身中原的人,都巧舌如簧,惯会说些好听的话。”他神色既缓,便显出微微泄气的表情,叹息道,“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就算我不告诉你,你回头去问主人,总会知道的。”

他说完之后,并不急着再说。飞锋见他神色似悲似恨,带着无限怅然,也并不敢出言打断。

不然先生在薄暮的凉风中站了一会儿,才道:“小子,我对断肠楼的旧事熟悉,自然是因为我也被关在断肠楼。我刚跟你说,断肠楼里关了几种人,你还记得么?”

飞锋点了点头,道:“有一些被抓的怪人奇士,养坏了的异兽,还有被摄魂之术弄疯了的什么人……”

不然先生掀唇,冷冷一笑:“你看我像是哪种人?”

飞锋顿了顿,才道:“道长身怀奇才异能,自然是第一种……想来是被抓之后,不服江梧州管制,因此被他关了起来……”他虽然这样回答,心中却奇怪起来,想道,不然先生既是药部中人,何来不服管制被关一说?

不然先生果然又是冷笑一声,道:“这你可想不到了吧。实话告诉你,我既是第一种,又是第二种,并且还是第三种。”

飞锋微微睁大眼睛,大惑不解。

不然先生见他困惑表情,笑容愈冷,声音也硬邦邦的,道:“贫道俗家姓陈,名字中有个‘谬’字,因取‘大谬不然’之意,出家后自号‘不然’。”

飞锋只觉脑中灵光一现,看着不然先生,啊了一声,道:“你是陈谬圣,陈妙佛的同生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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