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欲言又止

飞锋听这人呼吸吐纳之声,显然武功并不甚高,注目望去,只见树影之中,一个人影从树后探出身来,正看着他们的方向。

不然先生哼了一声,冷冷道:“谁人在此鬼鬼祟祟?”

一边问着,抬手摘下斗笠,内力贯于手腕,就要向那人方向掷去。

飞锋早认出来人,连忙上前一步,抓住不然先生手腕,向那人方向低喝道:“阿九,出来。”

那人闻言慢慢走出树丛,凉月清辉之下,双手抱着一个大盒子,一脸愠色,果然正是阿九。

他又走了几步,站在离二人一丈之遥的地方,皱眉看着不然先生,缓缓开言问道:“不然先生,你不是要跟随主人,怎的与他一起?”上下扫视了飞锋几眼,眉头皱得更深,“你们在做什么?”

不然先生闻言,十分着恼,道:“主人之前说过,无论出身葬堂还是燕子楼,在他手下便要互无疑虑,并肩抗敌……更别说你一身医术,大半学自我处。怎么?你问这两句话,竟是不相信我么?”

阿九摇摇头道:“不然先生,我对你自然相信得很,但却不信你身旁的人。”

不然先生稍稍一静,才道:“你不信他,主人却信。正是主人将他托付给我,要我听他吩咐、答他疑惑,我这才与他在此盘桓……哼,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阿九看了飞锋两眼,才微微抬了抬手中的大盒子,道:“之前从杨氏带出来的人还关在石牢中,与十三在一起,这些都是十三要用到的,我去拿给他,半路看到你们……”顿了顿,又慢条斯理道,“不然先生,既然碰到你,不妨就请你将这些带给十三,你本领高强,与十三一起做事,比我不强上百倍?至于这人,便由我将他带回住处,安排他修整吧?”

不然先生沉吟道:“倒也是个好办法。”又转脸看飞锋道,“你怎么看?”

飞锋不料他要听自己的意见,微微一愣,阿九已经奇怪道:“我们的事,你问他做什么?”

不然先生说道:“主人对我下令,无论如何要让飞锋称心如意,我自然要先问过他,才好做事。”

飞锋见阿九脸上愠色更重,轻轻叹一口气,道:“不然先生多虑了,你们自去行动,不必管我。”

不然先生看着他,点了点头道:“便按阿九说的办吧。”

阿九听他这样说,便捧着盒子过来,交到不然先生手上。不然先生接过盒子,转身对飞锋躬身行礼,道:“既如此,贫道就告退了。”又叮嘱阿九道,“你从见过飞锋以来,给他用的药、施的针,都写下来给我,我有用。”

他对阿九只自称一个“我”字,却在他面前对飞锋使用了谦称“贫道”,显然是认为飞锋地位更高的意思。飞锋连忙还礼,一旁阿九看着他二人,抿唇不乐。

不然先生又行了一礼,才捧住盒子,拨开身旁荆棘灌木,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飞锋目送他走远,才回头看阿九。阿九审慎地盯着他的眼睛,开口像是想要问他什么,却又一言不发,转身慢慢走向来时的路。

飞锋也不说话,慢慢举步跟在他身后。

月色淡薄,山风微冷;四周万籁俱寂,连一声虫鸣都不闻。阿九在前面徐徐走动,也是沉默不语,二人脚步的沙沙声和飞锋自己的呼吸,竟是此时飞锋耳边最清晰的声音。

距他从霜河君口中初次听到“秦逸”这个名字,到现在已经许多时日,他对于自己身世的半信半疑,渐渐疑愈加少,而信愈加多,每每想到秦逸,心中便若有所系,觉得那便是自己的父亲。而无论是在霜河君,还是玄蜂所讲述的事情中,秦逸性情之可敬、遭遇之可悯,都令飞锋难以忘怀。而今日不然先生的一席话中,所透露秦逸的凄惨过往,已令飞锋心中震撼,更不用说秦逸的悲惨往事,还引出沈夺的际遇。以致他此时心情复杂难过,起伏许久,不能平静。

虽然阿九走得颇慢,但飞锋因了思虑重重之故,时不时便要恍神,脚下绊了好几次,仍无法从不然先生所说的话中回过神来。

忽然眼前一暗,飞锋收不住脚,撞到阿九身上。

抬头看时,阿九交臂环胸,正微微侧头,疑惑地盯着他看,见他抬头,才说:“到了。”

飞锋这才发现二人又回到之前他清醒过来时所待的木屋,此时借着月色看得清楚,这木屋依山势而建,从上到下都漆作深色,若非走到近前,根本分辨不出这山壁之下原来还有一处住所。

阿九和他推门进去,又把门仔细关好,飞锋便觉身处一片黑暗之中,才知这木屋怕被人发现,门窗一丝缝隙也无,毫不透光。

正想着,只听“嗤”一声响,满屋皆亮。原来是阿九已经摸到墙边桌上的火石火引,点起了一盏油灯。

阿九将火石火引放好之后,回身看他,想了想,慢吞吞道:“今天你和我在这里休息吧。这灯盏中添的是南海长鲸的油脂,很是珍贵,我们收拾要快些,莫要浪费了鲸油。”

飞锋心中有事,只嗯了一声,便走到床边坐下。他与沈夺之前在悬崖之上欢好,听不然先生说话又站了许久,这一坐下才觉出身后不适,微微皱了皱眉,看了阿九一眼,却并不说话。

阿九冷着脸,又在灯光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才道:“你稍等会,我去给你端水来擦洗。”顿了顿,又慢慢解释道,“近处虽然有一眼泉水,但我们平时都用它来喝,或者制药,不能带你过去洗浴,我多端些水来给你用,也是一样的。”

飞锋心中有事,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言,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才发现阿九说完话后,并未动作,而是站在原地看他。

飞锋微觉奇怪,抬头看他,道:“那就有劳了。”

阿九似是比他还要奇怪,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又转过身来问道:“你饿了么?”

飞锋这才觉出腹中确实十分饥饿,点了点头,道:“饿了。”

阿九眉头又皱起来,道:“桌下箱子里有吃的。乃是之前我们藏在这里的,为了便于储藏,都是些不易腐坏的东西,你将就吃些吧。”

飞锋道:“那多谢了。”坐在床上并没有动。

阿九又站了一站,问道:“你还有什么吩咐么?”

飞锋看着阿九,无奈一叹,沉声道:“答应沈夺要让我称心的是不然先生,不是你。你把不然先生支走,不就是因为这个么?现在做什么又要对我这样殷勤?”

阿九脸上又现出恼怒的神色,瞪他片刻,什么都没说,转身开了门出去了。

飞锋待他走后,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果然在桌下看到一口木箱,将箱子拖出来看时,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只陶盒,大小形制都与之前在杨氏居处的山洞中所见的一样。除最上面的一只陶盒之外,其它皆有泥封。

飞锋将这只陶盒放到桌上打开,见是许多豆黄色的方形糕饼,于是便取了一块。之前他与沈夺分食的糕饼十分苦涩,因此这次他也小心翼翼,先咬了一小口,却觉得细腻软滑,清香满口,只吃了一块,已觉饱腹。

他既觉得这糕饼可口,便拿起盒子在灯下观看,想知道这美食的名目,不料翻来覆去、上下里外都找了,也并未看到哪里有字。

飞锋微微皱眉,又从箱子中取出其他的陶盒,借着灯光依次看去,一连找了两盒,都未见任何记号,正要去查第三盒,背后门声一响,回头看时,是阿九已经提着两桶水进来了。

阿九将水桶放到床脚,皱眉看他,道:“盒子里都是一样的麦饼,你不要挑三拣四。”哼了一声,慢慢嘀咕道,“你以前和我们在一起时,本不挑食的。”

飞锋将陶盒又一一放回箱中,再将箱子推回桌下。想了想,抬头看着阿九道:“不然先生不是让你写下我曾用过的针药?那你莫忘了,十个时辰之内,我吃过赤眼斑鸠的骨粉。”

阿九眼波动都没动。

飞锋又道:“沈夺也吃了。”

阿九这才抿了抿嘴,却并未说什么,只递过来一条极厚的布巾,道:“你先用这两桶水,我再去提两桶。”

飞锋正盯着他表情查看端倪,却见鲸油灯光映照之下,阿九额角微光一闪,细看竟是出了一层汗。他不由微微皱眉,心想,阿九虽然武功平平,但力气到底也胜过常人,只是两桶水,怎么就把他累成这个样子?难道是之前的伤还没好么?于是接过布巾,道:“两桶就够了,你……帮我寻一身衣服吧。”

阿九想了想,才慢吞吞道:“你之前一定要走,主人便给你准备了小船,把你衣物长剑都放在船中,现在应该在山下,有十一领人看守。你可以穿我的,你穿着或许紧一些,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说着露出烦恼神色,道,“但我在此处只有一身多余衣物,你须得珍惜,”上下扫了飞锋一眼,“不许弄成这样。”

饶是飞锋此时心绪不佳,也被他说得脸上发烫,想道,分明是沈夺跟我的衣服有仇,从之前到现在,被他撕坏许多件,你告诫我又有什么用?但这些话,自然是根本无法出口的。只能面无表情走近水桶,脱了衣服搭在床架上,匆匆擦洗。

阿九从床下一个箱子中取了一身衣服,又翻出两卷薄薄的被子,放在床上便推门出去了。飞锋本来还奇怪这水卫何时懂得避忌,擦洗到一半之时,阿十却又提着另两桶水回来了,在屋里地上摆得满满当当。

这次他不止是额角见汗,连呼吸都不平稳,飞锋见了,十分不忍,道:“我只用两桶就很好,你何必又去再打水?”

阿九瞥他一眼,道:“我并不是为你,是为主人而做。”说话之时神态认真,毫无讽刺挖苦之意。说罢坐到桌边,对着飞锋方向,竟是要监督他洗身的架势。

飞锋简直难以置信,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地瞪着阿九,片刻才道:“别看我。”

阿九微微一怔,皱眉怒视飞锋,道:“你以前和我们在一起时,本没有这么麻烦的。”他便连此时,语速也并不快,又道,“你是回去那些名门正派之后,沾染了坏习气,还是自以为主人对你不同,便要对我发号施令?”

飞锋怒哼一声,伸手便拿起搭在一旁的衣服,运气如风,向着阿九方向一甩一卷,柔软的衣物一端在内力灌注之下牢牢勾在阿九腰间,飞锋只一带,便把阿九拽到身边,出手如电,点了他的哑穴和麻穴,又抓着他一扔,将他脸朝下扔到床上,这才落得清静。

他这几下动作极快,阿九反应过来,已经被扔到一边,他开始又惊又怒,呜呜做声,挣了半天,一动也不能动,才安静下来。

飞锋故意将水弄得哗哗响,细细擦洗之后,又拆了发髻,将头发也洗了,换上阿九的里衣,将剩水都泼到门外,才慢慢回来,解了阿九的穴道。

阿九从床上翻身坐起,怒气冲冲瞪着飞锋,胸膛起伏不已,半天才道:“你既归服主人,怎能对我出手?主人手下,绝不互相出手!”

他说这两句话,语气激动,显然是认为飞锋触犯了极大的忌讳。

飞锋摇摇头,看着他道:“谁说我是沈夺手下?”

阿九道:“你不是不走了?”

飞锋道:“不走了,就是要做他手下么?难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有主人与手下?”

阿九皱眉道:“自然不是,我和阿十同为主人的手下,关系自然便是手下与手下。”

飞锋哑然片刻,问:“之前不然先生说过,你跟他学过医术,难道你俩也是‘手下与手下’不成?”

阿九竟然回答道:“那是自然,同为主人手下,怎能互相称师称徒?岂不是藐视主人尊严?”

飞锋低声道:“这么说来,你们便只有同僚之情么?之前阿四他们被杀,你为什么又极为伤心?”

阿九盯着他,微微流露疑惑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后才道:“四哥他们本领高强,是主人手足,主人伤了手足,做手下的,怎么不伤心?”眉头又皱起来,“你不走,便是为了离间我与主人么?若是如此,便不要再和我说话。”

说罢抖开一卷被子,裹在身上,只脱了鞋子,也不脱衣服,道:“你去睡里面。”面上犹有恼色。

飞锋只得越过他,铺开另一卷被子,将阿九给他的外衣枕在头下,才伸手一扬,挥出一道劲风,将灯火熄了。

屋中一片黑暗,飞锋先是想着阿九和沈夺的顽固之处,实在疑惑为何他们如此难以理喻,又想起之前师父所讲的魔教中人在少林寺被囚数年才被佛法开化的典故,先前师父讲这典故时,还专门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此除恶务尽,绝不容情”的话,飞锋也十分认同,此时想来,心中唯有感慨,想道,不说沈夺,便是阿九,难道便是十恶不赦该死的人么?他们又不是一夜之间变成这样的,哪里就能一夜之间就变成另一样?可是……中原武林此时已是生灵涂炭,哪里就有时间容我……

他因这件事,又想到别的事情上,心中渐渐烦乱不堪,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身边阿九仍是蜷缩之姿,呼吸声沉重凌乱,显然非常不舒服。

他这才想起阿九伤口未愈,在这寒夜之中,怕是非常难忍,于是坐起来,将身上薄被和当做枕头的外衣都盖到阿九身上。

他复又躺下,屋中虽冷,他四肢五脏却觉熨帖,毫无不适之感。于是渐渐睡去,那些杂乱痛苦的念头也都慢慢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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