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动之以情

飞锋听到“下场”二字,心中便是一沉,明明阳光照在身上,仍是觉得全身发冷。

他极想开口向霜河君询问师父的情况,话到嘴边,居然说不出来,只一双眼睛向上望着他,又是期待,又是害怕。

霜河君冷声道:“一个月前,天目老人在离此两百里的荥城失去踪迹。”他无论说话内容为何,声调总是这样冰冷且毫无起伏,飞锋难以从他语调中判断师父现状,只能死死盯着他,眼睛一眨都不敢眨,霜河君似乎故意要他着急,顿了顿才道,“生死不知。”

飞锋十分焦急,勉力从地上坐起,专注地看着霜河君。

霜河君居高临下看着他:“他虽然武功高强,我仍是派了门人暗中保护。谁知一个月前,我得到线报说,他进了客栈中的一个房间,就再没出来过。门人在第二天下午推门进去时,天目老人早已失去踪影,房间中只有一具店小二的尸体。”

飞锋马上紧张起来,霜河君直视他双眼,道:“当时我有些事情急于处理,赶来之时,那店小二的尸体已经入葬。说不得,我只好命人悄悄挖出来检查了一番。”他放缓语速,“尸体腐烂得并不严重,因此我一眼便看出,致他死命的,正是幽冥掌法。”

飞锋皱起眉头:“幽冥掌……葬堂冥部?”

霜河君这才仔细打量他,点头道:“葬堂冥部的杀手向来血腥残忍,每次出手都必要让尸体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因此极少有人知道,能杀人杀得不留痕迹,使尸体宛如得急病而死的幽冥掌法,亦是冥部中高手的绝学。天目老人熟知武林掌故,教出来的徒弟倒不算孤陋寡闻。”

他这番话便是有赞扬之意了,但飞锋完全顾不上客套,脸色一白,道:“可一个月前,冥部已在沈夺掌控之中。”

他听到师父出事,关心则乱,刚说完这话才想到,那时冥部虽然在沈夺掌控之中,沈夺却陷身血衣派,那时正双目失明,孤身一人和自己躲在一处山洞之中,自然不可能命令手下去抓人。

他因为隐瞒了沈夺和自己之间的种种纠缠,自然也就瞒下了这段山洞时光,此时如果不说,似乎会影响霜河君的判断,刚要开口道出,霜河君却摇了摇头,道:“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冥部所为。后来仔细验看,却发现店小二五脏俱黑,骨骼发青,显然杀他那人,不但会幽冥掌,掌上还带有极为厉害的奇毒。你既然也知道些武林掌故,想必也知道,葬堂中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本事吧。”

飞锋听到他说死者五脏俱黑骨骼发青,便知道霜河君所谓的“仔细验看”,显然是掘人尸骨开膛破肚的委婉说法。此举固然骇人听闻,他此时却根本不及去想,待到霜河君发问,马上便道:“我曾听师父说过,江梧州手下奇人异士中,有一人天生带毒,就连发丝汗液都能致人死命。江梧州便用《山海经》中毒虫之名命之,叫他作‘玄蜂’。”他说到后来,声音无比嘶哑,目光也转开,又惶惧又愤怒,自语道,“江梧州……”

霜河君点头道:“我参不透江梧州用意,便在这附近盘桓多日不去,想再寻些线索,结果宋三伯就带来你的线报……”他哼了一声,“你跟‘豵猗’交过手,天目老人的失踪又跟‘玄蜂’有关,这一个月里,江梧州倒是忙起来了。”

飞锋想到一事,变了脸色,虽然喉咙不适,也力撑着道:“我师父除武功外,最为人称道的其实是布置机关消息的本领,只不过当年……他老人家便发誓有生之年绝对不再提及这些奇门遁甲之事。现在不但他老人家失踪,你也曾提过,唐门的制毒高手也被人掳走。无论机关消息,还是唐门之毒,都是顷刻之间可取千百人性命的法门,难道江梧州是有什么重大图谋?”

霜河君这次对他注目良久,居然上前几步,蹲坐在他身前,与他目光平齐,道:“不止如此。断剑山庄藏有机关高手左千机所著《奇星谱》,断剑山庄被全歼之后,便有我手下门人搜遍山庄上下,并未找到这本奇书。现在我只希望是他们搜查不力,不然这本书落到江梧州手中,只怕对我中原有害无益。”

飞锋想起他刚才对沈夺所说,断剑山庄出事是在四天前,不由沉吟片刻,问道:“怎么现在中原武林中,传递消息已经这么快了么?”

霜河君坦然道:“是我在各门派附近都暗中安排了人手进行监视,这些人手直接归我管辖,因此线报到手速度极快。”他略微犹豫,仍是直视着飞锋,声调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但显然言辞恳切起来,“中原武林一脉,看似树大根深,实则尾大不掉。长此以往,在魔教面前并无胜算。我自十年前得此霜河剑,为诸位同道所熟知以来,就一直想要改变这种局面。但田叔叔拘泥成法,不肯放手让我行事,再加上你师父也是同样地不知变通,他二人一拍即合,我的诸多想法全都无法实行。这些年来,也不过办成了两件事,一是想出了这个消息传递的方法,二是在三大魔教中安排布置了你们这些线人。”

飞锋一怔,心道,原来做卧底这事并不是盟主的主意。他听霜河君说他办成的这两件事,分别把正道诸派和魔教的举动都收在眼底,言语中却还有憾意,不知还有多少别的主意不能得到施行。

霜河君看他神情,哼了一声道:“你觉得我这样监视同道中人十分不妥,是不是?”

飞锋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这监视自己人的法子,也是盟主同意的么?和沈夺结盟,盟主又怎么说?”

霜河君点头:“你只听盟主的,是么?可他将盟主令的金牌交到我手,便是允许我便宜行事,怎么这个你倒不听他的了?”说罢一顿,伸手便抓住飞锋左手手腕拉到眼前,看着他包得严严实实的左手道,“你内力全失,想必是劳宫穴被人击穿……是沈夺做的?”

飞锋点点头,霜河君又冷冷哼了一声,不自觉便露出不屑的表情,道:“你可怜那些可能会为沈夺送命的同道弟兄,又恨沈夺害你,所以才不愿我和他结盟,对不对?可现在江梧州居心叵测,中原武林岌岌可危,你怎么还能耽于这些红尘的小爱怜、琐碎的小怨憎?或者你也相信什么正邪不两立?男儿立世,难道不该眼光长远?如此危急时刻,为何还要宥于门户之见?”

飞锋只觉得他这几个问句一口气问下来,令人大觉别扭,虽知道他的问题避重就轻,但真要反驳,却又一时不知道怎样开口。霜河君又道:“这是于公。于私么,你既然被这些红尘小爱所羁绊,我们就来谈红尘小爱——你难道不奇怪,天目老人不在中原好好待着,跑到荥城去做什么?”

飞锋自从他说到自己师父,就一直有此疑问。只不过二人所谈重大之事甚多,他竟没有找到机会询问,此时霜河君提起,他更激动地靠近,急问道:“他老人家去荥城做什么?”

霜河君看着他,眼神中又闪过一丝怜悯:“你数年未归,天目老人思念甚切,之前多次要到血衣派偷偷看你,都被田叔叔和我拦住了,这次我们竟无论如何也不能劝服于他,他便一路赶过来了。”

飞锋此时心中犹如掀起滔天巨浪,他自幼父母双亡,师父对他便意义重大。虽然师父还有别的弟子,但因为飞锋身世可怜的缘故,总是对他更好些。在血衣派的五年之中,他每每想到师父年逾花甲,自己却不能从旁照应,便食不甘味。却不料师父思念自己之心更剧,竟然以身犯险,落入敌手。

他这里胡思乱想,霜河君却不放过他,慢慢道:“他失踪之后,门人在他房间找到他的行李,里面除了一点简单的衣物,就只有一包栗子,一包核桃。没想到天目老人如此有趣,一把年纪,还如孩童一般喜吃零食。”

“不,那是……”飞锋脸色惨白,嘴唇都变作煞白,无法再说下去。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喜欢吃栗子和核桃,师父便常常拿着这两种食物来逗他玩。后来他长大了,师父竟还用它们来跟他玩笑。那时反倒是他为了逗师父开心,装作一副馋嘴的样子,被师父支使着跑来跑去也毫无怨言。

霜河君自然猜到天目老人这两样食物是为飞锋所带,故意这样说,不过是想让飞锋更自责罢了。就见飞锋眼中涌上泪水,却想要用手臂遮挡,他的身体本就难以支撑,又被霜河君一击之下撞在门上,这下举臂遮目,无法支撑身体,竟由坐姿向后重重摔在地上。却只是双唇紧抿,全身颤抖。

霜河君看他痛苦情状,知道时机成熟,冷冷道:“天目老人尚且为你千里奔波,你却还要因你一念之差,让他如何子平一样枉死么?”

飞锋沉默良久才开口,声音虽低,却极为坚定:“若能剪灭江梧州,救出师父,在下便任凭霜河君差遣,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霜河君大喜,他这样高兴,声音也殊无半点愉悦之意,道:“既如此,我们便再和沈夺去商量吧。”

话音刚落,院门便被推开,沈夺带着两个水卫走了进来。

他时间拿捏得如此正好,说他没有让手下高手偷听都没人相信。霜河君自然早料到魔教行事一向随心所欲,极有可能在外偷听,却没想到沈夺居然连稍稍伪装一下都不肯,一听他和飞锋达成一致,就这样大喇喇地推门而入,似乎一点都不以偷听为耻。

他心中不屑,仍是站起身来,抱拳道:“在下的同道深知厉害,十分乐意协助尊驾恢复功力。现在尊驾是否愿意和在下详细商量一下你我下一步该如何出手?”

沈夺一眼未看地上的飞锋,含笑对霜河君道:“那自然好。可我突然身体不适,敢请秦少侠改日再来商议吧!”

霜河君万料不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道:“在下不明白尊驾的意思,可是对结盟之事又反悔了么?还是在下孤身一人前来,还不足以证明诚意?”

沈夺一笑:“结盟之事对你我都有利无害,我反悔什么?可惜我内力已失,在院外站了那么久,头痛脚痛,且十分不想和人说话。”

霜河君言语之间虽然极力陈说中原武林现状之狼狈,与沈夺结盟心情之迫切,不过是出于礼貌和客套,心中其实早已知道,沈夺处境之狼狈、需要帮手之迫切,丝毫不亚于己方。现在见他居然拿架子,实在是不合常理。

他颇有城府,心中虽然疑惑恼怒,脸色却丝毫未改,只道:“江梧州此时得势,行动极为跋扈,说不定已经在附近布置了人手,要对尊驾不利。依在下看来,结盟之事,宜早不宜迟。不过尊驾既然身体不适,在下不好多加打扰,不如相约明日再谈,不知尊驾以为如何?”

他这番话进退得宜,既提醒了沈夺不结盟的危害,又给足了对方面子,沈夺一笑,说话便也客气多了:“秦少侠若明日过来,我自当扫席以待。”

霜河君也不多说,极为利索地道了别,出门径去。

沈夺待他身影刚一消失,就几步上前,走到飞锋身边,恶狠狠道:“那天账没算够,还想尝尝滋味么?居然敢这样惹事!”


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