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白发蚕婆

这次却没有什么人来监视他了,飞锋在车中独自坐了不知多久,只觉得马车忽然颠簸起来,仿佛进入了什么难行的地段。这样又是左摇右晃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听见有人掀了帘子进来。抬眼看时,却是那道士阿九。

阿九眼睛并不看他,盯着马车地板,慢慢道:“我们到了。主人要你下车去。”

说完便转过身,掀帘出去了。

飞锋跟在他身后走下马车,发现此时月明星稀,他们的马车停在不知哪里的山路上。沈夺和其他水卫已经下车,此时正站在路尽头一块巨石前面。

阿九带着飞锋走过去,沈夺听到他二人声音,吩咐道:“喊吧。”

旁边的阿四立刻运起内力,高声喊道:“燕子楼沈夺星夜来访,请蚕婆前辈顾念小辈情急失礼,现身一见!”

他内力充沛,这番喊话悠长响亮,在山谷中竟引起回声。

一行人等了一会儿,不见回音,阿四又喊道:“燕子楼沈夺星夜来访,请蚕婆前辈务必现身一见!”

但山谷之中还是无人应答,唯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回荡。

这样喊了三四次,沈夺低声说了句什么,阿四再次喊道:“燕子楼沈夺,奉楼主沈静流之命,星夜来访,请蚕婆前辈务必现身一见!”

他话音刚落,在场众人忽地听到有人悠悠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显然是一位女子所发出,似无奈,似幽怨,又似苦恼万分。

阿四内力深厚,因此喊声引起回声一片,恐怕全山都能听到。相比之下,这声叹息却极低极低,可虽然低微,却仿佛响在每个人的耳边,令所有人悚然一惊。可见这发出叹息之人,功力之高,怕是阿四拍马也赶不上。

沈夺听到这声叹息,又吩咐了阿四一句,阿四高声喊道:“晚辈以旧事相扰,实在是出于不得已,请前辈务必现身一见。”

四周寂静片刻,忽然响起一阵隐约的木石相交之声,接着众人眼前这块巨石竟然慢慢滚动起来,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很快便有一条小路出现在月光之下。

便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无精打采地说道:“你们人太多了,留下一半。”

沈夺又躬身答了声是,起身后淡淡道:“阿九,带好他。十一十二,跟我来。其他人在此等候。”

水卫们齐道声是,便各自尊令行事。

沈夺带着十一十二走在前面,后面便是阿九和飞锋。

阿九显然不敢让飞锋走在最后,与他并肩走着,却是目不斜视,也根本不跟飞锋说一句话。

飞锋数日里都在车中坐着,此时月光朗照,夜风习习,胸中烦闷之气稍解,也不去在意阿九的态度。

这样走了盏茶时分,眼前出现了一条清澈的山溪,溪水上架着一座竹桥。竹桥的另一端却是个小小的院落,正屋灯火通明,房门大开,一个白发老妇人正坐在里面,神色悠闲地织布。

沈夺带头走了过去,停在院子里,躬身行礼道:“晚辈燕子楼沈夺,见过蚕婆前辈。”

老妇道:“何必多礼?”便是一抬手。

她手刚一抬起,沈夺就一连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老妇这才转过脸来看他,说道:“你没有功夫?啊,是了,刚才定是你让别人喊话。”

她转过脸来,灯光便照亮了她的形容。飞锋见她容貌衰老,像是六十多岁,一头白发却仍是双垂环髻,是未出嫁少女的妆扮。

沈夺又走上前几步,站在刚才的位置上,躬身道:“前辈料得对,在下正是因为功力全失,所以才来向前辈求助。”

老妇微微一笑:“这倒新鲜了,说来听听,我能帮你什么?”

沈夺道:“晚辈受人陷害,功力全失,若想恢复功力,便需要五色蚕的蚕蛹。”

老妇“哦”了一声,笑问:“五色蚕生于南方,你为何不到南方去找,却寻到我这里来?”

沈夺叹口气,道:“陷害晚辈那人,必然也知道晚辈恢复功力之法,想必此时已经在南方设下埋伏。晚辈功力既失,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本想忍气吞声、从头练起,熟料也是上天庇佑,竟让我知道了前辈也养有几只五色蚕,因此……”

老妇笑了起来:“你这年轻人说话十分可疑,怕是不尽不实吧。”又道,“你只说是谁告诉你我有五色蚕的。”

沈夺道:“正是燕子楼楼主,我的外祖父,沈静流。”

老妇沉默片刻,道:“走近些,让我看看。”

沈夺上前几步,走到灯光之中,却仍站在门外。

那老妇向他面上看了看,怅然道:“你是他外孙,那便是书香的儿子了……唉,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那小丫头的儿子居然都这么大了……”顿了顿,又问道,“你母亲还好么?”

沈夺躬身道:“家母已经仙逝了。”

飞锋听他声音极为恭敬,明明是架空沈静流、怨恨沈书香的,可提到他们时也极为严肃,刚才这句家母仙逝,竟然还带着隐隐哽咽。不由心中暗道,这人骗人成性,恐怕这老妇人的事情,也不是沈静流自己告诉他的。

那老妇听到沈夺这样说,也不多问沈书香的事,改换话题道:“是沈静流让你来的?”

沈夺道:“是。外祖请前辈看在当年情分上,能助晚辈恢复功力。”

老妇低声自语道:“当年情分……”良久才看着沈夺,低声道,“我不想帮你,你走吧。”

沈夺露出吃了一惊的神色,道:“前辈不念旧情么?”

老妇慢慢摇头,幽幽叹息一声道:“岁月如流情也老,我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为他付出一切也无怨无悔的那个人啦。”

飞锋听她话语凄恻,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心知沈夺居然利用自己外祖的名义,来骗这个与沈静流曾有过纠葛的女子,心中对他已是十分不满。

沈夺也叹息一声道:“前辈既然不谈旧情,何不看看新礼?”说罢一抬手,十一十二已经走上前去,各自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躬身双手捧出。

沈夺道:“晚辈知道前辈一生最喜种桑养蚕、缫丝织布,因此遍访天下,特地寻来两样奇异的蚕种,特地献给前辈。”

老妇看了看沈夺,慢慢问道:“是哪两样奇异的蚕种?”

沈夺还未答话,十一已经将手中盒子举起,打开盖子,开口道:“西域碧血野蚕。”

十二也举起手中盒子,打开盖子道:“南疆蟒纹蚕。”

飞锋听到这两种蚕的产地,心道,难道他耽搁许久,说是“办自己的事情”,就是去找这两样蚕种么?西域南疆都在千里之外,他是自己去寻的,还是和霜河君交易,让中原武林帮他寻回的?

他正想着,便听那老妇人笑了几声:“你这娃儿真是诡计多端,先来和我攀交情,攀交情不成才拿出礼物,若我真念旧情,你这两样蚕种便不用送了,是不是?”

沈夺道:“前辈误会了,这两样蚕种是晚辈特地为前辈寻来,岂有自己留着之理?”

老妇人又笑又叹道:“你这作派,和沈静流真是如出一辙。”视线在十一和十二身上扫过,道,“像他不好,你不要像他。”

沈夺道:“前辈这是答应晚辈的请求了?”

老妇人道:“一样奇蚕换两样,这样的好事,我为什么不答应?”

沈夺这才微微一笑:“多谢前辈。”

老妇人摇摇头:“五色蚕毒性阴寒,却又暴烈无比,确实有重升真气的作用,可见你被毁去的内力走的是阴寒的路子。”她见沈夺点头,又道,“可是只有五色蚕是不够的,这你知道么?”

沈夺道:“晚辈散功之前,已经找好五色蚕的宿体,令那人喝下我鲜血。其后又让他多日服用燕骨兰浆,此时正可用来取血制药。”

老妇视线又在十一十二身上扫过,叹口气道:“我说你说话不尽不实,果然料中。你刚才还说什么忍气吞声,想要从头练起?分明早就做好准备,要用那人之血炼药,复你功力了。”

沈夺一笑道:“外祖说前辈十分聪明,我必定瞒不过,看来果真是如此。”

老妇盯着他看了片刻,声音重新变得无精打采:“你这句话,恐怕也是假的吧。”她似是不愿再提及这些事情,摆了摆手道,“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会反悔,你现在便让那宿体跟我过来,我要跟她讲讲相关事宜。”

沈夺道声是,这才回头看向飞锋,面无表情道:“你便跟着前辈去吧,事毕立刻过来,阿九要教你运功。”

那老妇本来一直盯着十一十二,不料沈夺所找的宿体竟是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子,先是一愣,看了飞锋两眼,神色便复杂起来。

飞锋已经走过去,想了想,也躬身抱拳,道了声:“前辈。”

抬起头来时,就见那老妇看着他,眼神与看沈夺时不同,竟带着些怜惜,低声道:“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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