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竟不两立

狸力左肩受伤,左臂软软垂下,身形在空中却灵活无比,极为轻松就避开沈夺掌势,右手猛然出手,揪着沈夺衣领,冲势不减,竟将沈夺撞倒在飞锋身旁。

飞锋立时就要出手向她攻去,一掌刚刚打出,就被狸力松开沈夺领口,啪的一声重重抓住手腕。

沈夺立刻出手,一掌便向狸力拍去,不料狸力内功甚厚,真气自然护体,沈夺一掌拍去,狸力只轻微晃了一晃,还是趴在沈夺身上,右手紧紧握着飞锋手腕,一双眼睛如两把闪着寒芒的匕首,直向飞锋刺过来。

飞锋见狸力脸上带着疯狂的痛苦之色,知道她被沈夺言语所激,不幸的过往和毫无希望的未来已使她神智混乱,忙低声开口,想要引她远离沈夺:“你不疼么?你过来些,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狸力却似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眼睛一瞬不瞬看着他,眼中的神情却像是在看着别的地方,嘶声对他道:“做你手下,自然好……可我怎能背叛?我怎能背叛?”

飞锋不知她说的是“怎能背叛主人”还是“怎能背叛弩部的亲人”,只觉得这少女浑身满溢着痛楚和无望,想要出言劝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狸力此时神情,仿佛回过神来,却又似癫狂更甚,定睛看着飞锋,眼中竟流下泪来,慢慢道:“我自然恨你,但我不是恨你伤我双腿,我只恨你当年没有杀了我!”她这样说完,竟满脸惊诧之色,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又恍惚一笑,摇了摇头,道:“不,我恨我自己,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要生在葬堂!”

她“堂”字还未说完,猛然便收回握在飞锋腕上的手,运力如风,向自己的心口重重拍去!

飞锋喊一声“住手!”,伸手便要去抓她手臂,但他动作再快,怎能快过一心求死的狸力?

只听砰的一声,狸力一掌打在自己心口。她这下竟是用了全身的内力,竟将自己身体震得向后一仰,重重落在草地之上,口中涌出鲜血,双目仍大睁着,两道血线从她眼角蜿蜒而下。这如花少女,竟已香消玉殒。

这下变故突生,飞锋心中惊骇无法言表,他明知这少女已死,仍是几步上前,蹲跪在狸力身旁,伸手去探她脉息。

狸力死不瞑目,双目直瞪着头上的虚空之所,面上仍带着生前最后的表情,看起来似幽怨,似不甘。

飞锋确定她已经死去,伸手在她眼睛上一拂,帮她合上眼帘,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竟在微微发抖。

他自幼跟随师父,天目老人嫉恶如仇,常教导他正邪不两立、除恶务尽,不能有丝毫容情。因此之前他哄骗狸力进入陷阱时,便毫不犹豫。现在眼睁睁看着这身世不幸的少女死在自己面前,一时之间心中犹如掀起惊涛骇浪,不停想道,她年纪这样小,就算做过恶事,难道就算得上是恶人?她一生辛苦,现在又惨死,难道就是应该的?正邪不两立,除恶务尽,便是将她这样的人也要尽数消灭么?

他心中受到极大震动,怔在当地,隐隐觉得沈夺仿佛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却根本没反应过来,接着脖颈一紧,是沈夺伸过手来,揪住了他的衣领,凑近他冷声问:“你在想什么?”

飞锋此时脑海中,绕来绕去都是狸力临死前那句“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要生在葬堂”,听到沈夺发问,怔怔地便实话实说道:“我在想,她这样的容貌才能,若生在中原武林……不,若生在普通人家……”

若生在普通人家,这一生,不知要享有怎样的万千宠爱,遇到怎样的良人佳偶,度过怎样幸福喜乐的一生。

沈夺哼了一声道:“中原武林又有什么好了?全是散兵游勇,不堪一击,将来早晚是我囊中之物,那时狸力自然还要落入我葬堂。”

飞锋这才回过神来,拨开他的手,看着他道:“我中原武林既不想称霸天下,又不想拥兵谋反,做什么像你们一样,全都集中在一起?这样分散居住,各自过各自的日子,比起你们,难道不惬意得多?”

沈夺极为不屑,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力量不如人,被人灭门血洗之时,难道还惬意么?”

飞锋还待反驳,沈夺十分不耐烦,瞪他一眼道:“哪来这许多废话?现在狸力既已中计,你我速速将她尸身带下去,布置一番,才好嫁祸玄——”

“你说什么?”飞锋心中惊骇一波未平,竟被沈夺又激起一层狂浪,瞪着他道,“什么‘中计’?”

沈夺一眼都不曾看狸力尸首,此时转开头,淡漠道:“方子之久居葬堂,他曾告诉我,狸力曾服下药部的‘赤胆忠心’。这药物十分邪门,若是服药之人怀有二心,便会触发药性,心智混乱,最终发狂。”他顿了顿,声音毫无起伏,道,“这药伤人甚剧,服之会大大减少寿命,因此就连江梧州都很少让人服食,谁想狸力被江梧州猜忌之后,为表忠心,竟然主动吃下这药呢?”

飞锋简直难以置信,他双目大睁看着沈夺,只觉得头脑之中嗡嗡一片,好容易才能开口,声音干涩无比:“你刚才……是故意激她发狂么……”

沈夺冷哼一声,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这笑容十分短暂,很快消失。他又皱起眉头,快速地说:“现在你明白了么?我做事,自然有道理。什么也不说,也是有道理。”

飞锋接连受到冲击,只觉得自己竟听不明白沈夺的话,瞪着沈夺看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竟然是在回答之前自己曾经说过的那句“你话说得有道理,我自然会听,可你什么都不说,我还不能问了么?”

他又觉得荒诞无比,又觉得十分可笑,恍惚之中,仿佛又听到狸力评价江梧州的话——主人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想到此处,心中竟慢慢涌上一层凉意。先是想道,是了,他们父子两个,又有什么区别?江梧州御下如此残忍,沈夺不也是残酷无情?

忽而又想,我在血衣派五年,他们虽坏事做尽,可这样毫无人性的事情,我却真的没有听说过。难怪血衣派会被沈夺一朝血洗……

又想到沈夺说过力不如人,被血洗时便无法惬意的话,心中更是震动无限。稍稍有些微末人性的血衣派已经被尽数全歼,中原武林浩劫已至。无论霜河君,还是自己,都想借沈夺的东风去剪除江梧州,可是沈夺比起江梧州,又好在哪里?到时如他所说,中原武林成为他囊中之物,又有多少少女,要步狸力后尘?

他心中种种想法,此时犹如滚滚狂涛,一波一波袭来,摇撼他心神,竟令他脸上血色尽失,双唇微微颤抖,一双眼睛盯着沈夺,其中感情之复杂,怕是连他自己也无法分清。

沈夺见他神色,神情先是不悦,继而一怔,皱眉问道:“你又在想什么?”

飞锋看着这寡恩狠毒的美貌青年,心中涌动着无数句话,却一句也无法说出口。他怎能如实回答说,他要到此时,才真正知道“正邪不两立”的意义所在,才真正明白“正邪不两立”的痛苦和困难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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