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说来话长

“程家?”飞锋听他这样说,便问道,“你是程惟恕的儿子?”

霜河君却不答他,伸手在他发际摸了一下又收回,道:“你这里有一个发旋,我却一直记得。”

飞锋皱紧眉头,足下用力一跺,连人带椅子向后挪动了一尺,避开霜河君,冷声道:“你这交情攀得也太过容易了。”

霜河君直起身看他,问道:“你不相信么?如今我身份地位都在你之上,若非事情是真,何必自表身份?”见飞锋仍是表情冷硬,顿了顿,又道,“你左脚脚踝之上,有两个指头大小的淤痕,我没说错吧?”

飞锋踝骨两侧,确实各有一个形状不甚规则的胎记。但脚踝并不是什么私密之处,只要打赤足,便会被人看到,因此回答道:“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霜河君点了点头,道:“我还知道,你身上这两处淤痕,先是黑色;在你七八岁左右,变成紫色;再过五六年变为红色,现在只怕已经渐渐发青了。这算得上秘密么?”

飞锋听他说中自己这胎记在二十年漫长时间中的变化,确实有些惊讶。于是看着他道:“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师父偶尔对盟主提到,或者就干脆告诉了你,也不是没有可能。”

霜河君道:“我并不是从别人处知道的。”起身走到房间另一侧的桌边,先将霜河剑放在桌上,又将桌上灯盏拨亮,才走回原处,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

此地寒冷,霜河君身上穿了若干层衣服,飞锋正觉奇怪要出言阻止,就见他仿若不耐烦一般,“嗤啦”一扯,将数层衣服一并扯开,露出胸腹。

灯光之下,只见他肤色白皙,胸腹间有几道浅浅的伤痕,然而最显眼的,还是他心口处一大片青色的痕迹。

那痕迹像是瘀伤,又像是胎记,看上去像是一只巨大模糊的手掌。

飞锋盯着那痕迹,不觉有些微动容,霜河君一直在看他表情,此时道:“与你的瘀痕很像,对么?”

飞锋点点头,又抬眼看他,问道:“我一直以为身上是胎记,难道……竟是被人……”

霜河君道:“那时江梧州刚刚开始豢养异兽,那些人只是功力奇怪些,还没有今日这样可怕。有一个异兽找到了我们,用手指捉着你的脚踝,要将你倒提着扔出去。我扑过去抢你,被他打了一掌。虽然没死,却留

下这个痕迹,一直无法消褪。”

飞锋又转眼去看那瘀痕,问道:“当日你和……秦凤歌,是一起逃走的么?你又为何换了身份?”

霜河君见他已经露出半信半疑之状,便伸手拢起衣襟,坐回椅子之上,慢慢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且慢慢听着。听完若是不信,我也……”叹了一声,苦笑道,“我也并无别的佐证了。”

他这样直言并无别的证据,飞锋倒反而觉得他更可信了一些,道:“愿闻其详。”

霜河君此时却反而沉默,像是再想如何开头,又像是凝神在听附近的动静,片刻才看着飞锋,道:“葬堂的来历,你知道么?”

飞锋回答:“据说是旧时中原贵族,为了避祸逃到西域,他们远离故土,语言不通,只好依仗些中原武功,招揽亡命,强取豪夺,天长日久而成魔教。”

霜河君点点头,道:“葬堂传到我父亲,已是第七代,他翻阅旧籍,对祖上在中原的诗礼生活十分神往。他本名程惟,后来又从《论语》中取了‘恕’字加在自己名字后面。不但如此,还经常到中原这里寻找一些大

儒、狂士,向他们求教攀谈。我的母亲,便是当时名士的女儿。”他说到这里,又露出苦笑来,“他一个魔教头目,这样附庸风雅、疯疯癫癫,也难怪葬堂百年基业,落入他人之手。”

飞锋久知葬堂在江梧州统领之下为祸武林,杀人无算,却还真未听说过程惟恕是何种行事作风,心道,若霜河君所言为真,那这人倒是亦正亦邪,并不算大奸大恶。

霜河君继续说道:“像他这样的疯子,若是遇到另一个不合时宜的傻子,自然是一拍即合,引为知己。”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飞锋,眼神之中颇有光彩,飞锋一愣,不由自主问道:“你说谁?”

霜河君一笑,道:“自然是你的父亲,秦氏当时的家主秦逸。”飞锋并未信他所言,因此听到“你的父亲”时,皱紧眉头,霜河君恍若未见,继续道,“他二人在一场诗会之中结识,当时便一见如故,即使后来知道了彼此的身份,也未生任何嫌隙,反而愈加情同手足。那时中原武林门派之争颇为复杂,秦逸早有退隐之志,我父亲便从葬堂寄信给他,只写了‘凤兮凤兮’四字,秦逸见信大笑,从此带领家人退出江湖,避居海

外。”他看着飞锋,问道,“你知道我父亲此信的意思么?”

飞锋沉吟着回答道:“世传楚国有个狂人,曾对孔子唱歌说‘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劝他说乱世危险,明哲保身。想来程惟恕既然饱学,便是用这个典故劝秦逸早日隐居。”

霜河君仍是看着飞锋,微微一笑,道:“魔教头目劝正道世家隐居,可不是发痴么?可秦逸竟真的一笑而隐。而且多年之后,还因了这段过往,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做‘凤歌’。”

飞锋心底虽然仍是将信将疑,但听到霜河君最后一句话,竟似有些窘迫一般,出言道:“你讲快些,不要只说些无关的旧事。”

霜河君点了点头,神色稍许凝重一些,道:“秦逸举家迁到西域净海一处叫做白穹顶的地方,与葬堂遥遥相望。白穹顶四周都是机关暗阵,只有秦程两家知道破关之法。那时……我见惯他们四人谈笑风生、情谊深厚,若不是……”他情绪似是有些激动,闭了闭眼睛,才继续道,“我父亲到后来,每日除了钻研武学,便是与秦逸各携妻儿游山玩水,吟诗写文,葬堂事务早便荒废,最终被江梧州联合堂中部众陷害,多亏他武功高

强,才带着母亲与我狼狈逃出,去投奔秦逸。”看了眼飞锋,又道,“后来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

飞锋见他对两家过往津津乐道,说到要紧处却语焉不详,便正色道:“你刚才只是大略说起圆晦大……如何害人之事,若不说得细致,又无别的佐证,让我怎样信你?”

他说的虽是问句,话中意思,却是已经信了七分了。

152、长夜漫漫

霜河君似是陷入沉思,搭在腿上的右手微微一动,似乎是要去握那柄霜河剑,一握握空,才想起刚才拨亮灯盏之时将剑放在了一侧桌子上。于是伸手将那剑抓在手里,面上才微微放松些许,继续道:“我父亲多年疏于葬堂事务,乃令江梧州坐大,但葬堂百年姓程,自然有一些元老不服江梧州,或能助我父亲重夺葬堂。我父亲便与秦逸商量这件事,秦逸却说,当年你用典故劝我远离风波,自己怎么竟执迷不悟?今日我要

把‘凤兮凤兮’四字还给你了。”他低低叹了一声,道,“父亲听了他的劝告,真的决定与葬堂从此决裂,秦逸便把他引荐给圆晦,请圆晦带他到少林寺修行避祸。”

飞锋问道:“西域净海与嵩山相隔甚远,圆晦怎么会这样巧,正好出现在白穹顶?”

霜河君微微冷笑,道:“圆晦那时虽然刚过而立,却早以劝人向善、导邪归正闻名于世。他在江湖之上奔波来去,专门点化恶人,也真有恶人因此弃恶从善,到少林寺去诵经拜佛去了。当时他便是来寻他昔日好友

秦逸,想劝他与我父亲断绝往来,早日回到中原去。”

飞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如果你父亲真心顺从教化,圆晦又何必如你所说,陷害于他?”

霜河君道:“我父亲自然是真心。他跟随圆晦离开的前一天,还将他的文集和武功札记交到我手中,嘱咐我认真练武习文,说过几年风声小了,我可以偷偷去少林寺看他,那时若我武功文采不好,他是不会见我的

。”

飞锋沉吟不语,若霜河君所言为真,程惟恕他可以在外人面前作态,却万没有必要欺骗自己七岁的儿子,自然的确是真心去少林寺。

他不说话,霜河君便不停顿,继续道:“第二日,秦逸亲自送我父亲和圆晦出发。从此,我和母亲便待在白穹顶,我牢记父亲的话,每日认真习字打拳,就盼着能长成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物让父亲高兴。可半个月后

,圆晦却带来了他的尸体。”

他说到最后,脸上表情不曾稍改,右手却将霜河剑握得更紧,语调也有些干涩:“圆晦说我父亲是被江梧州所杀,说他豢养了一些丑陋可怕的怪物,竟能识破我父亲的伪装,发现了他的行踪。还说这些怪物各具异能,我父亲虽然武功高强,却寡不敌众,最终死在这些怪物手中。”他顿了顿,似是平稳心绪,然后才接着道,“我父亲……死状极惨,我母亲当场便晕了过去,秦逸也十分悲痛,质问圆晦说,当时你在哪里,怎么竟毫发未伤?圆晦回答说,我父亲为了保护他,将他点穴之后藏起,他后来冲破穴道之时,我父亲已死,怪物也被他杀伤殆尽,他才有机会抢了我父亲的尸身回来。我父亲那人……”霜河君闭上眼睛,许久才道,“

我父亲那人,有时好像是有些发痴的,圆晦这样说,大家便信了。”

飞锋见他样子,竟是在强自抑制悲伤之情,想要出言劝慰,又觉得交浅言深,十分不妥。于是沉默地站起,拉着椅子到他面前坐下。

霜河君睁眼看他,双目中还带着伤心之色,又抬起手向他伸过来,见飞锋微微皱眉,又将手收了回去,垂目看着霜河剑,道:“母亲生性柔弱,醒来只知啼哭。你的母亲出身武林名门,是刚强烈性之人,当时便要聚集白穹顶的门人去为我父亲报仇。你父秦逸却不同意,再三让门人冷静行事。”他扯动唇角,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圆晦也同他一道,劝大家稍安勿躁。当时我年级尚小,分辨不出,后来想起,才觉得他

的劝说大有文章。他极言我父亲被伤之惨,以说明对方力量之强,然后劝众人不要前去送死。可是众人既知我父之惨,又不服对方强横,怎么能压服得住?他这样明劝暗激,实在是用心恶毒。”

飞锋眉头皱得更紧,问道:“我……秦逸便这样中了他激将法么?”

霜河君沉默许久,低声道:“秦逸可比别人聪明多了,悲痛之下,还能冷静思考,自然不会中他的激将法。”他握着霜河剑的手发起抖来,指节都变作白色,慢慢道,“中了激将法的,是我。”

飞锋大吃一惊,道:“你?”

霜河君摇摇头,抬眼看他,道:“你想说我不过七岁,就算被激,又能如何,是不是?”

飞锋还未来得及点头,就看到霜河君面上现出极为痛楚的神情,道:“那天晚上,我母亲哭泣不止,秦逸和他的妻子都来劝慰母亲,一直到凌晨他们才走。母亲睡了,大家都很累,我却睡不着,一个人在院子中发

呆。我为了父亲的话,每日努力学文习武,父亲却对我食言,我又生气又伤心,便哭起来……这时候,圆晦竟出现在我面前,劝我不要哭泣,还问我说,你不想为你父亲报仇么?”

飞锋惊愕道:“他竟对你这样说?”

霜河君恍若未闻,继续道:“我自然想要报仇的,江梧州明明对父亲那么尊敬,父亲还赞过他忠心耿耿,竟然是假的,我怎么能不恨他?圆晦对我说,秦逸不想为我父亲报仇,所以我母亲才会哭泣,但他却愿意去杀掉江梧州,可是他每次出入白穹顶都是秦逸带路,因此他要我帮忙,将他带出去。”他惨然一笑,“我听他这样说,竟觉得一腔激愤有了寄托,急忙问他,要不要告诉我的母亲,让母亲与我们同去。他却哄骗我

,何必让你的母亲担心呢?我和你一起去杀了江梧州,带他的头颅回来给那个胆小的秦逸看,再给母亲一个惊喜,不是更好?”

飞锋听他说得如此详细,显然在祸事之后,不知将这一场景回忆了多少遍,他心中仍然存着疑惑,却觉得眼前霜河君苍白的神色十分可怜,不由伸出手去,覆在他右手上。

霜河君手掌冰凉,被飞锋盖住手却毫无反应,沉声道:“我带着他悄悄出了白穹顶,还教他出入之法。谁料刚刚出来不久,他便将我穴道点住,对我说道,亏我冒了风险,将你父亲行踪泄露出去,秦逸竟不上当,

我倒要看看,若连你也被葬堂所杀,秦逸是不是还无动于衷?”

飞锋万料不到世上竟有这样恶毒的好人,看着霜河君说不出话来,霜河君继续道:“我又怒又怕,以为他要杀我,他却说,若你不是个小孩子,我早便杀了你了。”他说完这句话,又低头去看霜河剑,道,“他将我

藏在一个山洞中,还用一块巨石堵住洞口,拿了我的帽子和一件上衣便走了。我怕极了,又后悔得很,每日只是哭,不知熬过了多少天,他才回来,身上带着血,怀中抱着一个小孩子,便是你。”

飞锋听了许久,渐渐相信霜河君,此时听到自己在他的讲述中出现,只觉得身在幻梦之中。

霜河君注目看他,慢慢道:“圆晦将你扔给我,竟然还给了我一些干粮,要我和你自生自灭。你那时只有两岁,话也说不清楚,每日只知对我吵闹,让我十分厌烦,可那时……我紧紧抱着你,我……”他将手从飞锋手下挣开,捂在脸上,许久才低声道,“圆晦走了之后,我抱着你跑回白穹顶,那里已经……一片废墟,我看到许多尸体,有的是葬堂的,有的是秦氏门人的,有的我认得,有的我不认得。我看到了秦逸和他的妻子,便跌跌撞撞去寻我的母亲,她也已经……她那样柔弱胆小,死的时候不知有多么害怕……”霜河君止住话音,深深呼吸几次,才恢复平静,沉声慢慢道,“我想将她埋起,却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是葬堂的人回来找什么东西。我想起父亲留给我的文集札记,我是把它们珍藏在母亲房中一个小暗室里的。于是我便躲进暗室,等那些人走了才出来。你那时胆子就大,密室又挤又黑,你却一点也不怕,一声也不出……后来,我

不敢久留,连将母亲埋起也做不到,便带着父亲的遗物,抱着你,悄悄逃走了。”

飞锋对霜河君所说的事情毫无印象,但已经不由自主猜想当时情景,一旦试着将秦逸当做父亲,心中便一片茫然。

153、星河耿耿

霜河君过了许久才将手放下,放在飞锋手背上,他掌心也冰凉,飞锋竟不忍心移开自己手,沉吟一下,问道:“你从白穹顶逃出,便打定主意要去投奔盟主了么?”

霜河君摇摇头,道:“那时有葬堂部众在后追赶,我慌得很,只顾逃命,哪里顾得上择路?”

飞锋看着霜河君,低声问道:“你胸前伤口,便是那时……”

霜河君点头道:“我父亲对武学一道颇为精通,搜罗了许多秘笈放在葬堂之中,但他全部的心血却并非那些,而是在脱离葬堂时带到了白穹顶,去少林寺前又给了我。葬堂众人追捕我,自然便是为了这些惊世的神

功。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带着你边躲边逃,好几次死里逃生,有一次差点饿死……没想到却遇到葬堂这名异兽,倒提着你要扔出去,我想将你抢过来,又被他一掌打飞。”

飞锋听他语气淡漠说出“好几次死里逃生”时,想到一个七岁的小童在无数亡命之徒的追捕下逃亡的同时,还要顾及一个两岁娃儿的安危温饱,不知要遭遇多少艰难险阻,怎是这几个字概括得尽的?即使他仍是无

法将自己想做秦凤歌,也不由得涌起一股感佩之情,此时听他说得凶险,不由便啊了一声,问道:“你……你被打中,又是怎样逃出这名异兽之手的?”

霜河君回答:“我自己哪有这样的本事?自然是有人救了我。”

飞锋奇道:“是谁?”

霜河君不再看他,将眼神转开,片刻才沉声道:“是圆晦。”

飞锋一愣,道:“这我倒不明白了……难道是他后悔手段太狠,不该将两名幼童送向死地,特意回来救你和……秦凤歌的么?”

霜河君冷笑一声,道:“他若有这样慈悲心肠,又哪里会有白穹顶惊天血案?”

飞锋皱眉,慢慢道:“你是想说,他……”

霜河君慢慢点头,道:“圆晦杀死那名异兽,便从我怀中搜出父亲留给我的文集和手札。他看了两眼文集,便开始细细阅读那本札记。只看了一会儿,便将札记放入自己怀里,对我说,他并非贪图什么盖世神功,只是怕这本秘籍落入葬堂手中,令葬堂气焰更盛。”顿了顿,又道,“他还说,你也不要觉得可惜,这上面的武功虽然惊人,但对人极为有害,除非是权势滔天或者富可敌国的人,能够随时食用珍稀药物的,还可

能不受其害,其他人练了,只怕要早死。”

飞锋沉吟一下,才道:“他的说法确实不假。”

霜河君讲完白穹顶惨剧,此时讲起自己的事情来,神色倒冷静许多,道:“我当时自然对他破口大骂,圆晦却说,他做此事并非为了私心,乃是为了武林公义,若我不服,便可和他同到武林盟主面前分辩清楚。”

飞锋不料圆晦竟对霜河君提出这样的建议,先是一愣,片刻后道:“他若真的贪图武功札记,早便可以现身抢夺,可见说的并不全是假话。”说完便想道,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两名小童性命,哪有这样恰巧?极有可能是一路跟随,暗中保护,不然以霜河君七岁稚龄,还带着一个累赘,再怎样早慧聪颖,也不可能月余不被葬堂捉到。又想了想,对霜河君道:“我猜他暗中跟随你,因你年纪小不忍杀害;但又见你坚忍不屈

,怕你将来真要成事对正道不利。因此才要将你带到盟主面前,让他定夺。”

霜河君听他这样说,注目看过来,颇有赞赏之意,道:“正是如此。”

飞锋直视他,慢慢道:“这样说来,圆晦……并不算个……恶人。”

霜河君面色不曾稍改,说道:“我早便说了,这世上并无绝对的好人,自然也并无绝对的恶人。他要对一些人好,自然便要对另一些人坏,因此他在一些人眼中是好人,在另一些人眼中,便是恶人。”

他将自己之前的话重复一遍,飞锋聆听的感觉却大不相同了,怔然看着霜河君,问道:“你竟不恨他?”

霜河君许久没有说话,飞锋却觉得他盖在自己手上的掌心渐渐有了些温度,便听他正色道:“我自然恨他,但我也有些明白他。”苦笑一下,面上又是痛苦又是矛盾,“连我自己,都慢慢长成一个和他很像的人,有

的时候想起来,我甚至有一些敬重他。”

他说完,盯紧飞锋,慢慢道:“这样的人有一样最可恨之处:他对一些人做了好事,便认为自己是对的;对另一些人做的坏事,他根本不去理会。他既这样想,便绝不会反省悔改。当日他能怎样对待秦逸,今日也

能怎样对待你。”

飞锋皱眉看他,问道:“你讲的好没道理。他为什么要对付我?”话虽这样说,却仍是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霜河君道:“若是之前,他自然不用对付你。”他又慢慢讲述道,“他那时当真将你我带到武林盟主面前,盟主便叫了他最信任的两个人来商量,一个是你师父,一个便是燕山萧氏的家主。加上圆晦,四人为了如何

发落你我,竟争执起来。”

飞锋静了静,道:“秦凤歌那时才两岁,又有什么难发落的?但你已经记得事,认得人,与中原武林又有不共戴天之仇,怕是令盟主大伤脑筋吧。”

霜河君看着他微微一笑,低声道:“你为人内敛,却又机敏,真是让我开心。”不等飞锋反应,又继续讲道:“他们的确不知该拿我怎么办,在那里说了许久。你师父那时年近四十,不知为什么却萌生退志,说要隐居,还说可以将你我二人带去山中抚养,好好教训,绝不会令你我出来作恶。”他顿了顿,道,“我那时虽小,却自诩已会看人,你师父虽然嫉恶如仇,耿介不屈,但那四个人中,只怕他是最心软的一个。”看着飞

锋道,“所谓‘山有玉而草木润’,果然将你养得不错。”

他这半天讲述了不少事情,许多还令飞锋十分不能接受,此时又时不时加以点评,令飞锋更加不自在,皱起眉头,说道:“你只讲盟主怎样决定就是。”

霜河君道:“萧氏家主想要杀死我,圆晦要将我幽禁到少林,我见势头不妙,便趁盟主还未决定,大着胆子对他施礼,叫他田叔叔,对他说,我愿发毒誓,一生效忠武林盟主驾前,做武林盟主马前卒、门前狗,以

换得铲除葬堂、杀死江梧州、报仇雪恨的机会。”

飞锋吃了一惊,看着他道:“你那么小的年纪,真是好胆色。”

霜河君自嘲一笑,继续道:“他们自然不信,于是我又说,我可以在他们监看之下,从我父亲札记上挑几样厉害又自伤的武功修习。这些武功既然十分高强,便使我可以更好为正道效力;这武功又对人伤害极大,

只怕会令我早死,这样又能消除他们戒心。他们听我这样说,果然便有些犹豫,那萧氏家主竟对盟主说,他小小年纪想法便如此毒辣,只怕所谋匪浅,现在不除,后患无穷。”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飞锋听得紧张,便问:“盟主自然不肯,他也没有让你修习什么有害武功,对不对?”

霜河君扯动唇角,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道:“田叔叔做盟主的时间,比你我的年龄还要长,他若没有手段,又哪里办得到?”又将他的手握紧,“你师父自然是君子,但要保正道武林平安,却还是得田叔叔和

圆晦那样的人才行。”

飞锋听他话的意思,盟主竟似是与圆晦观点相近,他心中微震,盯着霜河君看了许久,慢慢道:“那你怎么又用了秦凤歌这个名字?”

霜河君垂下眼睛,回答:“天目老人要将你带走,秦凤歌这名字对你反正没什么用处,但对我却大大不同,毕竟我拜在武林盟主门下,若被同道质疑,手段又怎样施展?姓秦总比姓程更容易立足些。”

飞锋疑惑道:“就算秦氏久不与中原武林通消息,众人不知道你与秦凤歌年龄,难道葬堂也不知么?”

霜河君道:“我父亲与秦逸交好,自然不肯让他蹚浑水,白穹顶又难以进出,是以他们结友数年,葬堂只知他和秦氏颇多往来,秦氏家中到底如何,他们却是不知的。就算是……”他看了飞锋一眼,又低下头去,“

就算是在秦氏灭门之时,他们也并未见过你。”

飞锋见他面露愧疚之色,显然对于被圆晦欺瞒而致秦氏灭族一事耿耿于怀,但飞锋此时对秦凤歌的身份仍是心存疑虑,因此竟无法出言劝慰。沉默片刻,才道:“葬堂虽不知秦凤歌年龄,却是认得你的,那时若是

揭露你身份,你又该怎样?”

霜河君微微冷笑,道:“盟主亲自承认的身份,魔教便是想揭露,又有几个人信?”又道,“更何况,江梧州那时突然遇上别的麻烦,竟顾不上对我赶尽杀绝,时间一久,他竟似放弃了。”

飞锋略一沉思,道:“是了,那一年正是他……沈夺出生的年份,江梧州初当人父,无暇他顾,也是可能的。”

霜河君抬头看他,摇摇头道:“他不是当了父亲无暇他顾,是瞎了眼睛无暇他顾。”

飞锋一愣,猛然想起沈夺曾对自己讲过,沈书香对江梧州的报复之一,便是弄瞎了他一只眼睛。正想着,便听霜河君又是一声冷笑道:“江梧州新得葬堂,本就事务繁忙。更可笑他一代枭雄,偏偏收服不了自己的

女人,加上治家无术,连儿子也没法收服。忙乱之下,竟让我有了喘息之机。不出几年,我便功力大增,在燕子楼初试告捷,得了这柄赐剑。那之后田叔叔才真正信任我,有些事情才肯让我放手去做了。”

飞锋听他将数年辛酸化作轻描淡写几句,心中悸动,忍不住问道:“你没想过逃走么?”

霜河君皱了皱眉头,道:“我有靠山,有武功,也渐渐有了威望,为什么要逃走?”他看着飞锋淡淡一笑,“你以为我过得很委屈,是不是?”

飞锋皱起眉头,并不回答,霜河君眼神飘远,道:“我曾有一次跋涉万里回去,白穹顶早已不在,葬堂将那里占据,修整了几处机关后,建成了弩部的断肠楼。我们小时候玩闹的地方,全都变成敌人的练兵场。又过了几年,我听说沈夺反出葬堂,一把火将断肠楼烧个干干净净,葬堂八部变作七部,元气大伤。”他语气渐渐激越起来,“他父子二人这番争斗,令我十分欣喜,那时我便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做他们之间

第三股兵力,与他们斗智斗勇,将他们一网打尽!”

飞锋听他提到沈夺,不知觉便牙关紧咬,霜河君看了出来,马上对他道:“就算你与沈夺没有这样深的仇恨,你们正邪两路,总归不会有好结局的。你这样性情,怕是还幻想着劝他一起隐居吧?”他眼神中闪过一

丝痛惜,道,“当年你我的父亲,难道不比今日你和沈夺地位高、武功强?他们倒是携手隐居,结果又怎么样呢?!”

飞锋心中无法忘怀,又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愫被他这样道出,脸色便十分难看,霜河君伸另一只手来,一起将他的手掌牢牢握住,沉声道:“沈夺若是统领魔教,与你便再无可能,你真想与他一起,便只有一条路可

走。我们与他结盟灭了江梧州,马上便对付他,将他打压得全军覆没。他这样的人,只有到一无所有之时,才肯听你摆布。”

154、惟恕心法

飞锋皱了皱眉头,道:“沈夺无论到何时,都不肯任人摆布的。”他极不愿同这人谈到沈夺,语气便十分生硬,道,“我既然回来,便再没有任何一条路,能和他在一起了。还请霜河君不必多疑。”

他说完,便要将自己的手抽回去,霜河君竟不肯放,两只手按在他的手上,一双眼睛微微睁大,似是惊讶,又带着莫测的心思,注目去看飞锋。

他手上灌注内力,飞锋抽不动手,眉头皱得更紧,反瞪回去。

二人对视片刻,霜河君开口道:“你肯与他了断,自然是好事,只怕沈夺不肯。”拧起眉头,道,“圆晦对我说起,他为保你性命,简直是要昭告天下你与他关系匪浅……”

飞锋打断他道:“你怕我意志不坚,会依附于他么?”

霜河君摇头道:“这招数凶险,沈夺用出来,怕是也知道留不住你的无奈之举。现下正邪两派都知你对他极为重要,便不会轻易杀你,但你的麻烦却要变多了。江梧州不提,便是圆晦,只怕也在打你的主意。”

他说完停了片刻,似是在凝神听周围的动静,然后才似是终于打定主意,一双手慢慢握紧,将飞锋的手与那柄霜河剑握在一起,沉声道:“天下所有人都以为我父亲一生痴迷武学,全部心血都写进那本札记,其实

他们都错了。”

飞锋一愣,就听霜河君继续说道:“真正的绝世神功,父亲写在他的文集之中。”他微微一笑,道,“我十几岁的时候,翻看那本文集,忽然发现文字之中藏有暗码,我废寝忘食解了几个月,终于解了出来,竟是一

门极为强大的心法。”他笑意渐渐变淡,道,“我想起他临行前将这两本书交给我,还说我文才武功如果不好,他便不会见我的话,才明白他竟是要以此来考验我。”

飞锋心中一惊,又立刻想到,程惟恕才华极高,文武兼修,将最厉害的武功隐藏在诗词歌赋之中,又有何难?不由便问:“你便修习了这心法么?”

霜河君苦笑摇头:“我素来修习的便是另一本札记上的功夫,那些功夫确实如圆晦所说,虽然高强,却十分伤身,我修习许久,内力充满阴煞之气。而这文集中暗藏的心法,竟又有所不同,既非中原武林的正宗路子,也非魔教的邪门方法,而是兼两家之所长,既强大纯正,修习起来也并不困难。但我若真的修习了这心法,阴煞之气变作纯阳之气,只怕田叔叔立时就会发现。那时他还并不信任我,因此而杀了我也极有可

能。与盟主信任、在中原树立威望相比,什么纯正心法、纯阳内力,甚至多活几年几十年,我全都不放在眼里。”

他说到最后,声音也慢慢便大,双眼中透出坚毅的光芒。飞锋真觉大出意料,瞪着霜河君道:“你不过是为了……”

霜河君却打断他,道:“你如今武功全失,又惹出这样大的麻烦,却正是需要这部心法的时候。今日,我便把它交给你。”

飞锋大惊,霜河君看着他吃惊的表情,笑容中才真有些高兴之意,道:“我将那部心法抄录下来,得了霜河剑后,又寻机会将它藏在剑鞘之中,一直随身携带。”

霜河君早便将他的手与霜河剑握在一起,此时将剑又向他怀中一推,道:“你我兄弟多年未见,做哥哥的没什么相赠,这柄剑从此就送了你吧。”

飞锋这下更是惊诧,睁大眼睛瞪着霜河君。霜河君与他对视,双目之中神情颇为复杂。

过了片刻,飞锋才垂目看了一眼霜河剑,又抬头看着霜河君道:“我既未信你的话,又怎么能收你的礼?”

霜河君便显出些焦急失落的神色,道:“我没有别的佐证,你不信我,也是应该。但这柄剑对你有益无害,你务必收在身边。”

飞锋摇摇头,道:“霜河君没有听过‘千金不以飨丐者’么?在下待罪之身,又功力全失,得此重宝,只怕是祸非福。”

霜河君双手握得更紧,盯着飞锋眼睛道:“沈夺将你晾到天下人眼前,必然为你招来许多麻烦,虽说是可以保你性命,可他初衷未必不是为了迫你回去。中原武林与江梧州连番恶斗,我虽有心保你,难免会有疏漏

或者……不好施展的地方,你拿了这柄剑,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飞锋注目看了霜河君片刻,点了点头道:“如此我还要多谢你的好意。”

霜河君微微松了一口气,笑道:“你我兄弟还客……”

话未说完,飞锋便已打断他,道:“这心法能藏在剑鞘之中,不知如何取出?不如我们去光亮处,请霜河君为我演示一番。”

说罢便握着那长剑站了起来,向房间另一侧放着灯盏的桌子走去。霜河君双手还在他手上,此时也只得收了回来,举步跟上。

飞锋站在桌旁,将霜河剑拿在左手上,借着灯光看了一眼剑鞘,便抽出剑身,一边道:“确实是把好……”

他眼睛只看着剑鞘,右手拔剑之时便不慎撞掉了灯盏,那灯盏是粗陶所制,灯骨和提手却是金属的,只听“哐啷”一声,灯盏在地面上摔个粉碎,屋中立时陷入一片黑暗。

飞锋早已料准那灯盏掉落方向,抬脚轻轻一踢,那金属灯骨立刻骨碌碌滚向另一侧。

与此同时,他右手放开剑柄,猛地掐住霜河君的后颈,将他揽向自己方向,嘴唇凑在他耳边,在金属灯骨发出的滚动声中,极低地问道:“你说话前听了半天,是怕有人听到,还是怕有人听不到?”

黑暗之中无法看到霜河君表情,却能明显感到他僵了一下。就在此时,金属灯骨已经滚到墙边,发出轻微撞击之声和转动摩擦之声后,很快屋中便一片安静。

飞锋稍微提高声音道:“这下什么都看不到,可如何是好?”

霜河君只沉默了极短的时间,便开口道:“我刚才似乎看到桌下放着火引,不如慢慢翻找翻找。”

飞锋一笑,道:“好。”松开霜河君衣领,伸手便去晃动桌子,桌上本来还放着茶壶铜镜等物,此时发出微微晃动磕碰之声,加上桌角与地板摩擦的声音,虽然并不响亮,在这黑暗之中的房间听起来竟显得十分杂

乱。若此时屋外有人用内力谛听屋中动静,只怕无法在这样杂乱的声音中听到人与人的低语。

飞锋便觉后颈一暖,竟是霜河君的手扶过来,两人这下紧贴在一起,便听霜河君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圆晦和沈夺水卫必然在听,窗外和屋顶都有人,不知来路。”

他用的是传音入密之法,根本不必紧挨在飞锋耳边说话,但飞锋有话问他,也顾不上置疑这一点,微微扭头,凑在他耳旁,低声道:“你是要把这浑水搅得更浑么?”

霜河君道:“浑水才好摸鱼,身在乱局之中,我这也是不得已。”扶在飞锋颈后的手更用了力气,嘴唇也贴在飞锋耳朵上,道,“灵蛇涎之事,也是不得已。”说罢提高了些声音,道,“奇怪,怎么找不到?”

飞锋接了一句:“我再仔细找找。”放低声音,又道,“圆晦水卫江梧州,本就入了这乱局,你以绝世心法为饵,是想将他们搅得更乱,还是又想要钓什么鱼?”

霜河君停了停,才道:“他们顾忌沈夺,你总不会死的,何况心法对你有益无害……我对中原武林也是有益无害,你且放心。”

飞锋皱紧眉头,还要再问,霜河君已经一把抓住他右手手腕,制止了他晃动桌子的动作,抬高声音道:“算了,我记得我包袱中还有个火折,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寻来。”

话音未落,他已放手,脚步声透着迟疑摸索之意,向床边去了,不一会儿,便是细微的“扑”的一声,一团火光亮起,照亮霜河君面容。

他站在原地看了飞锋两眼,才慢慢走回飞锋身边,一手执着火折,一手去拿那柄霜河剑。

飞锋将霜河剑交到他手中,霜河君将剑举在火折旁,指点道:“我特地找人仿制了原来的剑鞘,在夹层之中藏着心法,只要扳动此处,便可取出。”说完将它递到飞锋眼前,沉声道,“我所说往事,字字是真。凤歌

,你既是正道名门之后,便该肩负道义铁则,于公于私,这把剑你都该收下。”

飞锋沉思着看去,火折的光芒在霜河君颊边微微跳动,昏黄光线下竟照出他鬓角两根白发。

飞锋低低叹息一声,伸手接过霜河剑,向霜河君行了一礼道:“既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155、腹背受敌

此时已是凌晨,霜河君便邀飞锋留宿。飞锋也不推辞,上床和衣而卧。霜河君吹熄火折,坐在床边听了一会儿,才躺到飞锋身边,扯了棉被盖上。

飞锋心事重重,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霜河君与他交往不深,所说的事情又没有佐证,实在是难以采信;但要他一点也不把霜河君的话放在心上,却更是难以办到。

他一时想到过往,细细地回忆师父对自己说过的话,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一时想到现在,想到不知有几方人马在这江湖中兴风作浪,不知自己又将成为一个怎样的角色;一时又想到将来,更觉得前路渺茫,令

人胆寒。他自入江湖以来,从未面对过这样复杂的情况,心事杂乱无比,但他意志坚韧,心中如此混乱,仍能闭目不动,呼吸平缓,外表十分镇定。

这样到了早上,众人整理行装,准备出发。圆晦大师得了一顶皮帽,将他光头遮了,也有了自己的一匹马,不用与飞锋共乘,他上了马,遥遥对飞锋合掌一笑,却并无别的话对他说。飞锋与霜河君共宿之后,竟背了霜河剑在背上,众人见了,都有些吃惊的神色。但霜河君积威颇重,竟无人敢去询问,只有宁越向霜河君方向凑了凑,似乎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想要问个究竟的模样,待到看清霜河君冷漠神色,又蔫头蔫脑

地打道而回。

众人出发之后,仍是那武当弟子在前探路,霜河君远远殿后。宁越虽小,骑术倒颇精,疾驰之中打马来到飞锋身边,问道:“小锋哥,霜河君将他的剑借给你了么?”

他在疾驰之中问话,声音便提得很高,白道众位高手哪有听不到的?此时都屏气凝神,等待飞锋回答。飞锋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恩了一声。

他自从加入众人,一直十分寡言,此时这样高深莫测,更令人好奇。因此此后数日,竟成为众人焦点,行止起坐,都有探究的目光跟随。飞锋只作不觉,那柄霜河剑却从未藏起,极为招摇地负在背上。

这样一连过了十几天,众人马不停蹄,眼看便要出了这极寒地域,兵分两路的时刻也已到来。飞锋既然答应圆晦大师同回少林,便要一路南行;霜河君一行人等却要向西而去。

霜河君并不下马,拨辔来到飞锋与圆晦大师面前,拱手道:“武林同道正在西方与葬堂诸部激斗,在下等人要去助一臂之力,现下便劳峨眉的章大侠、昆仑的谢大侠护送二位前去嵩山,其余众人便要在此与二位别

过了。”

他调派人手,显然并不提前与人商量,章文卿和身穿丧服的昆仑弟子听到自己名字都微微一愣,却谁都没有反驳,拱手行礼表示顺从。

圆晦大师还未说话,宁越已经驱马过来,道:“霜河君,我,我……在下也要护送大师和小锋哥去嵩山。”

霜河君微皱眉头,看了宁越一眼,宁越似是对他十分敬畏,马上就垂下头,斜着眼睛去瞪章文卿。

章文卿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倒是旁边的昆仑弟子行了一礼,道:“霜河君,宁小侠自出逍遥派以来,一直跟在章大侠身边。他年龄尚小,此去葬堂十分凶险,还是令他继续跟随章大侠前往嵩山为好。”顿了顿,

又道,“在下与葬堂有血海深仇,也愿意早日加入同道,与葬堂决一……”

霜河君抬手轻轻一挥,这昆仑弟子马上住了口,也低下头去,和宁越一起听霜河君指令。

飞锋看他二人如此恭敬,心中不由想道,霜河君既不是门派宗主,又不算江湖耆老,不知怎样调教,竟令正道精锐如此服从,这般恭顺之态,竟有些像是魔教教徒一般。

他只这样一想,心里便是一惊,注目去看霜河君。霜河君既不看昆仑弟子,也不去看宁越,却扭头问章文卿道:“此事你怎样看?”

章文卿看了看宁越,对霜河君拱手道:“所谓‘岐路南将北,离忧弟与兄’,在下念及‘笾豆有践,兄弟无远’,不忍与宁越分别。”

霜河君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你便与宁越一起护送大师吧。”回头看着宁越,道,“此事干系重大,你好自为之。”

宁越听他二人答应,十分欣喜,抬头笑道:“霜河君放心,我一定听章大哥的话,绝不惹祸,也不取笑他。”

他最后一句话出口,众人又都低声笑起来,章文卿微微露出窘迫之色,却并不反唇相讥,与宁越一起驱马赶到圆晦大师身边。

当下两方辞别,霜河君这十几天并未再与飞锋说什么话,此时注目看他,伸手握住他的,目光深湛,沉声道:“你多保重。”

飞锋见他神色似有深意,心中想道,你将霜河剑赠我,也不说要我去替你吸引什么敌人,只说“保重”两字,让我怎样答你?

却见霜河君一直盯着他,似乎一定要他回答,便点了点头,道:“有劳霜河君关心,我记下了。”见霜河君还是盯着他,又道,“霜河君此行艰难,也要保重才是。”

霜河君这才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将他的手又握了一握才松开,回身打马,与其他人扬鞭而去,再未回头。

飞锋等四人站在原地,目送众人。只见一队剽骑西行而去,马蹄踏在冻土之上,声音脆硬,不起半点尘埃。这些中原过来的骑手,便在这北地萧索的景与声中,去奔赴西方的战场了。

直到众人的影子消失在远山之中,飞锋等人才拨转马头,向南行去。

没有霜河君在旁,宁越似乎活泼不少,催动胯下骏马,与飞锋并辔而驰,仍然是问:“小锋哥,霜河君没有要回他的武器,是送你了么?”

飞锋专心御马,一边道:“是。”

他态度冷淡,宁越似乎有点尴尬,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过了一会儿又驱马赶上,道:“小锋哥,借我看看这把剑,好不好?”

他口气可怜巴巴,飞锋不由看他一眼,才又回过头来,道:“到了少林寺,随便你看。”

“太好了!”宁越十分兴奋,驱马到章文卿身边,笑道,“章大哥,到了少林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看?”

章文卿回答道:“去少林寺不是闹着玩的。江梧州耳目众多,说不定就要来袭,你我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才是。”

宁越有些扫兴,低头不再说话,沉默地策马跟在三人之后。圆晦大师、飞锋与章文卿各怀心事,都是警惕谨慎之态,并没有人去安抚他一句。直到暮色四围,几人下马休息的时候,章文卿才到他身边,说不几句

话,宁越便笑起来。

当夜几人围火而卧,飞锋将霜河剑抱在怀中,忧心忡忡,一夜不得安睡。

他和章文卿所担心的事情,在三天之后才发生。

那时他们行至某处山巅,圆晦大师先勒住马缰,皱眉远眺。飞锋等人也陆续在他身边盘马停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前方两山之间夹着一座山谷,树影之中,隐隐能见到简陋的屋宇。

圆晦大师看了一会儿,沉声道:“这样的地势,若是有人伏击,只怕再强的高手,也难策万全。我们不如绕路走吧。”

宁越一心想早日到少林寺去,听了圆晦大师的话,便有些迟疑,看了看章文卿和飞锋的脸色,才咬着下唇,垂头不说话。

圆晦大师见无人反对,便低声叱马,一踢马腹,向西北方向寻路绕去,飞锋等人紧随其后。

行不多远,已经进了密林之中,这里比起之前稍微温暖,落叶阔大,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马踏上去微微打滑。众人正小心翼翼策马前行,便听树林深处一声唿哨,几道劲风随即袭来!

宁越冷哼一声,拔出长剑便从马背上飞身而起,身影灵活闪动,只听当当数声,将袭来的暗器全都击飞,然后才在空中从容回旋,又重新落回马背之上,大声道:“哪里来的三脚猫,在小爷驾前现眼?”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树林中衣袂声响,风声阵阵,数道黑影向四人方向急速攻来。宁越“呿”了一声,便要起身再战。

早在他飞身去格暗器之时,章文卿便已经从腰间解下峨眉刺,慢慢套在双手上,此时看了宁越一眼,简单道:“你掠阵。”

话音未落,身形一闪,化作一道青影,直冲敌阵,那速度,比之刚才宁越的身法还要快上三分!

峨眉刺本是极为霸道的兵器,飞锋之前见章文卿一板一眼、酸腐不堪,心中还曾经暗自揣测,觉得这人的性格与他的武器颇有些不相配,必然是真人不露相,以拙藏锋。此时看去,果然见章文卿舞起峨眉刺,双

手寒光闪闪,如同持着两轮月光,身法凌厉,招式狠辣,以一人之力,竟将数名黑纱遮面的黑衣人逼退快要一丈。

宁越听了他的话,提起而起,在旁掠阵,双目紧盯着激战的几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终于出声喊道:“章大哥,你这写的是个什么字?”

章文卿闻言,在战阵之中竟还笑了几声,他内力深厚,笑声传来,十分清晰,便听他一边与人打斗,一边道:“看我这一点,又一点,叫作‘高峰堕石,磕磕然实如崩也’;这一折,如百钧弩发;这一横,名目是‘

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还有一竖,如‘万岁枯藤,耿介特立’。小宁越,你认得这是什么字?”

宁越拍手笑道:“自然是个‘宁’字!”

他这边与章文卿一问一答,从容无比,那边章文卿双手光轮过处,已刺伤对方多次。黑衣人似知不敌,一边后撤,一边撮口发出尖啸,便听林中即刻便有啸声呼应,树声摇动,又是许多黑衣的斗笠人!

宁越之前见章文卿与人酣战,早已按捺不住,此时见又有一批人来袭,便腾身跃起,一边向他们扑飞而去,一边大笑道:“章大哥,看我写个‘章’字给你看!”说罢一剑刺向为首的黑衣人,喝道,“先是一点,高

空落石,磕在地上崩起来!”

他人虽聪明,奈何章文卿佶屈聱牙说了太多,只记得大概几个字,依葫芦画瓢说出来,倒也有些可爱之意。

圆晦大师此时策马到飞锋身旁,见章宁二人游刃有余,并不上前助力。章文卿却似不放心宁越与敌人单打独斗,一般回道“你说错了!”,一边迅速几招辣手,招招都是夺命的姿势,峨眉刺尖锋带着慑人寒光,扑

扑数声,已刺穿身前几名敌手咽喉。然后才急速飞身腾跃,去助宁越。

圆晦大师微微扭头看着地上黑衣人尸首,又回过头来阖目垂首,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

与此同时,宁越早已杀死两名对手,一边施展招式,口中又道:“还有一横,万年老藤,特立独行,对不对?”

章文卿此时已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对敌,一边道:“又错了!”

宁越十分无趣,哼了一声,猱身而上,冲入敌阵,长剑舞作一团银色光影,一边道:“那我不写字了,我也背《诗经》。‘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今天让你们这些宵小看看,小爷是君子,君子不是吃素的!”

章文卿身形闪动,峨眉刺过处生风,也已冲入众多杀手之中,一边打斗,一边道:“‘素’乃‘徒劳’之意,并非‘吃素’之‘素’。”

宁越啊了一声,从善如流道:“那便让你们这些宵小看看,小爷是君子,君子不是白吃饭的!”

章文卿笑了两声,道:“小宁越,这句话中的‘君子’乃反讽之意,并不是真正的君子。”

宁越恨恨叫道:“章大哥,我最烦你!我不要再跟你说话!”

二人谈笑自若,几句问答往来之间,夹杂着兵器撞击之声、利刃入体之声、吃痛惨呼之声,待到宁越“说话”二字话音落地,已有一多半的杀手丧身在二人武器之下。

飞锋眼见己方处于上风,便转头去看圆晦大师,只见他闭目不看二人打斗场景,唇吻翕动,似在诵经,面上却不是悲悯之色,而是唇含笑意。飞锋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师诵经,是不忍么?为何如此欣喜?”

圆晦大师又低声念诵几句,才睁开双目,看向飞锋,慢慢道:“离善入魔,身堕恶业,乃是人生极苦。如今这些人脱劫而去,自然是喜事。”他虽是老人,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光华内敛,此刻看着飞锋,露出慈蔼

之色,道,“老衲念诵往生咒,乃是度他们进入轮回,往生净土,若得个更好的来世,难道不胜过此生造业?”说罢闭上双目,又低低念诵起来。

飞锋从小跟随师傅长大,哪里懂得什么佛理,只隐隐觉得圆晦所说颇有不妥之处,却不知怎样辩驳,想到霜河君所言程惟恕之事,心中竟隐隐有些寒意。

他二人无话可说,章文卿和宁越却一唱一和,谈笑间,又是大半敌人躺倒在地,剩下少部分人一遍后撤,一边又是撮口尖啸,便听呼应声起,第三批黑衣人从树影中扑杀而来。

飞锋到此已经看清楚,这黑衣人层层不断,视死如无物,却并不包围他们,而是只从东南方向逼来,显然是要将他们逼退到原路上去。

他眼看这些黑衣人一批比一批多,武功也越来越强,心中便有些着急。正在此时,身旁的圆晦大师忽然停止诵经,猛地睁开眼睛,沉声道:“不好。”

飞锋问:“怎么?”

圆晦皱起眉头,凝神去听周围,道:“东南方向早有杂息杀气,便是现在这批杀手;现在西北方向、东南方向也都有声音过来,只怕都是敌非友。”

飞锋默然,伸手便将背上的霜河剑解下,拿在手中,才道:“依大师之见,他们是一路人马,还是……”

圆晦大师忽然伸手,止住他话音,在不远处的打斗声中皱起眉头,勉力去听,道:“现在现身的杀手,以车轮战肉搏为主,应该是葬堂冥部部众;西北方向人数也不少,轻功却要好得多,不知来路;东南方向,奇

怪……”他眉头越皱越紧,慢慢道,“东南方向气息忽隐忽现,不知到底多少人,但是那里……”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极为尖利的鹰啸破空传来,盖过满耳打斗之声。

飞锋抬头看去,只见东南方向的低空上,一只大鸟正滑翔而来。它形貌奇特,双翼极丰,正是水卫十三所养的那只大鹰。

飞锋只觉得心跳突然加快,双手不由紧紧握住马缰,还未开口,便听圆晦大师继续慢慢说道:“……那里好浓重的杀气!”

156、一番缠斗

圆晦大师略微思忖一下,立刻用了内力道:“宁小侠,我有话说。”

二人正在酣战,章文卿闻言便身形一动,闪在宁越身前,接手了他的敌手,宁越一个倒纵,跃到圆晦大师身边,行礼道:“大师。”

圆晦大师道:“现在四面来敌,只有西南方向暂无敌踪,老衲和章大侠与他们在此周旋,你带了飞锋速速逃走。”

宁越一愣,扭头便去看章文卿。见章文卿以一敌十,并无余力回头看他,才回头道:“我要留下。”

飞锋只一思索,便明白圆晦大师的意思:峨眉派的轻功名目叫做“天梯云纵”,与少林寺的“一苇渡江”讲求的都是高下自如,且速度胜过寻常功法,但并不以身法灵活巧妙见长,西南方向山深林密,若要向此处躲

逃,还是要依仗逍遥派的“凌波微步”。

宁越却不明白圆晦大师用意,还要再说,章文卿的声音已经传来,沉声道:“全凭大师安排。”

圆晦大师点点头,对宁越道:“你带他出了前面那座山,便向正南去,四百里之外有个村镇叫做里洼镇,我们三天之后便在那镇外土地庙中会合。”说罢伸手提住飞锋衣领,将他拎到马下,低喝道:“速去!”

宁越见这慈眉善目老人露出疾言厉色之相,不敢怠慢,立刻背负飞锋,向章文卿背影喊了一句:“章大哥,我等着你!”说罢稍一举步,已在半丈之外,当下步法闪动,直投西南密林而去。再不几步,身后打斗之

声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飞锋自见十三的大鹰,心中便有如擂鼓,有心留在原地观望,又知道自己毫无立场。他失去内力,自然任凭其他三人安排,因此并不出言。沉默地趴在宁越背上,被他带着穿树钻隙。心中不停想道,是沈夺来了

么?他为何而来?他与霜河君盟约未散,难道不该和霜河君一路去,怎么却来到此地?宁越全力逃跑,气喘吁吁,可飞锋这几个问题在心中打转,心跳竟比宁越的还要狂乱。

宁越在山林之中兜转前行将近一个时辰,忽然啊了一声,有些紧张地说道:“小锋哥,前面好像有人。怎么办?”

飞锋左手攀住宁越肩颈,锵然一声将霜河剑拔出执在右手,沉声道:“别怕。你轻功好得很,一会儿只顾向前跑,谁也追不上你。”

宁越答了声好,脚步不停,从林间腾挪向前。飞锋只觉得眼前景象飞速转换,耳边风声极快,不多时已出了密林,来到一条山路之上。

二人刚一出现,便听极为刺耳的一声唿哨,一道黑影直扑过来。

宁越脚步急转,躲过这人的攻势,继续向南奔去。那人拼力追来,果然几步就落在后面。

飞锋知道此人刚才的唿哨乃是通风报信,现在不知有多少人正赶过来,不由咬着牙,手中紧紧握住霜河剑。回头看时,果真看到越来越多的黑影追赶而来,却被宁越远远抛在后面。

他正要松一口气,就听宁越像是极为吃惊,倒吸一口凉气,身形猛地一顿。

飞锋忙转头看去,只见一道身影早已飞跃至宁越身前,拦住二人去路。宁越脚下不停,步法频换,却总是被这人挡在前面,无论如何无法躲开。但这人却只是变换身形,阻拦二人,并不出手攻击。

宁越想来是遇到真正的轻功高手,心中吃惊不小,声音便又惊惧又疑惑,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从一开始便不曾看他,只一直盯着他背上的飞锋,听他这样问也毫不理睬,只对飞锋道:“你若是乖乖跟我走,我便不杀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收回内力的法子了,你也不肯跟我走么?”

飞锋皱起眉头,右手握着霜河剑指向他,沉声道:“玄蜂,我正道中人从不畏死,你定要拦我,便出手试试看!”

宁越听到他和玄蜂对话,似是对他十分惊疑,后背都僵硬起来。他本是与玄蜂距离颇近,想要冲破他阻拦的姿势,现在猛然后退,脚下滴溜溜一转,施展出“凌波微步”的步法,想要凭借灵动飘忽地身法绕过玄蜂

玄蜂一手还负在身后,身如鬼魅一般追赶过来,无论宁越身法怎样多变,都无法将他甩掉。

玄蜂仍是只看着飞锋,皱着眉头,道:“沈夺手下要射箭杀我,你喊我退开,救我一命。我不想与你动手。”顿了顿,又道,“我虽不是刀枪不入,以你现在的内力,还伤不了我。”

飞锋看着他,正色道:“玄蜂,你若真记得我救你一命,便该让开,让我们过去。”

玄蜂静了静,摇摇头道:“不行。”

他声音低沉,颇有些失望,但是说完这两个字,神色便倏然转厉,右手暴伸,屈指如钩,便向宁越心口抓来!

宁越无法接招或还手,上身猛然后仰,还背着飞锋,整个人几乎以仰躺之姿向后倒飞出去。他在空中并无借力之处,右脚尖在左脚上一踢,居然身形翻转,带着飞锋腾然上冲,如同一只巨鸟,竟扶摇直上一丈之

高。

这一招十分怪异,绝不是逍遥派的“凌波微步”,就连玄蜂也猝不及防,攻势落空。

他面色一变,这才将目光落在宁越脸上,提气逼近,厉声问道:“你是谁?!”

宁越冷哼一声,并不回答,身形在空中又是一折一翻,竟是要借势逃离。

他这招式虽然诡异,却仍是比不上玄蜂飞人一般的轻功,只一眨眼,又被这人逼迫过来。

玄蜂冷冷一笑,从腰间摘下鹿皮手套,一边戴在手上一边道:“等我抓你回去,看你还不说!”说完已经戴上手套,双手成爪,攻势凌厉,向二人袭来。

霜河君带在身边的人都是各门派一等一的青年高手,宁越虽然轻功较这毒蜂逊色,但论起内力修为,并不稍差。聪敏机敏,更是胜过这对手三分。他见玄蜂因为自己使出了一招怪异轻功的缘故,果然戴上了手套

,便嘿嘿一笑,肩背猛然一震,将背上的飞锋向高空震开抛起,双手成掌,贯注全身内力,与玄蜂双手狠狠拍在一起!双掌相对,竟发出极大的“砰”的一声。

玄蜂本就有一半内力在飞锋体内,又万料不到这样一个少年竟然内力如此强大,并未使出全力对敌。双掌一碰,高下立分,玄蜂身形在空中一晃,向下猛然摔落,勉强提气,才止住了落势。再看宁越,早已又向

上一翻,接住从空中落下的飞锋,挟住他肩膀,就要向前猛逃。

玄蜂怒极,愤然大叫一声,扯下手套就紧追上去。

他觉得自己被宁越愚弄,手下再不肯留情,冲势如风,转眼已到宁越背后,双掌灌注内力,便向他后脑重重拍去!

宁越听到耳后风声,身形在空中竟能直向地面,陡然下坠,意欲让玄蜂双掌再次落空。

不料玄蜂似是早料到他的意图,招式还未使老,居然变平拍为下拍,身形向下,攻势也向下,一双毒掌,闪电般向宁越头顶心拍去。他变招极快,宁越躲闪不及,眼见便要被他拍得脑浆迸裂!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生变!

玄蜂只觉得一阵劲风向他手腕袭来,不及反应,双臂已经被突然格开,而格开他攻势的,竟是飞锋左手所握的剑鞘!

玄蜂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叫一声,伸手便去抓飞锋肩膀,同时大声道:“你又用我内力么!?”

飞锋之前扭身抬臂,将他的双掌格开,此时被他抓住肩膀,并不反抗。玄蜂只一用力,便已将飞锋向自己方向扯动,飞锋趁势将宁越一推推开,同时转过身来,另一只手中握着的霜河剑猛地一刺,深深刺入玄蜂

腹部!

玄蜂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飞锋。他受此重伤,再难提气,身体重重坠下。

他还抓着飞锋肩膀,这一坠便带着飞锋落了下来,飞锋之前被危急情势所激,丹田气海便如柙断笼碎,竟然能够动用玄蜂内力,但他身在空中,没有着力之处,竟也只能随着玄蜂重重摔落在山路旁树丛之中。

玄蜂被剑刺中,又先落地,被飞锋撞落在自己身上,唇角立刻涌出血来,一双眼睛犹自瞪着飞锋,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宁越之前被飞锋推开,不及伸手救援,急速赶来也已来不及,在二人摔落之后才赶了过来,抬起手掌像是要击杀玄蜂,似乎是想起他二人古怪的对话,又似乎有别的主意,停了手,问道:“小锋哥,你要杀他么?

飞锋初衷并非是要取玄蜂性命,那一剑并未刺到要害。但他妄动玄蜂内力,身体极为不适,又从高空摔落,更是头脑发晕,本就担心若宁越要补上一掌自己来不及阻止,现在看宁越并不自己做主,才松了口气,

摇摇头道:“不。”说完便从玄蜂身上起来,抬眼看去,只见这会儿工夫,已有一批黑衣人马上就要追赶过来,忙道,“我们走。”

刚要抬步,便觉全身关节发麻,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

宁越唬了一跳,忙过来扶住他,就要挟着他立刻逃走。

不料玄蜂猛然伸手,紧紧钳住飞锋手腕,吃力地嘶声道:“我好容易把你体内的真气锁住,就是怕你乱用,你,这样是寻死……”他说到此处,口中涌出更多鲜血,仍是道,“你不能走……乖一些,我便助你……”

他说话断断续续,手掌却握得极紧。飞锋全身发冷发抖,根本无力挣脱。宁越眼见黑衣人越来越近,大为焦急。有心砍断玄蜂的手,带着飞锋逃走,可是听玄蜂话里意思,竟是飞锋命在旦夕,还须他帮助。

宁越再如何聪明,也只是一个少年人,情急之际又不能果断,此时站在原地,竟是六神无主,毫无主意。

飞锋见他情态,压抑着颤抖将手中剑鞘递过去,道:“带着这剑鞘……快逃!”

宁越慌慌张张想接过剑鞘,又停了手,看看飞锋又看看逼近的黑衣人:“我……”

飞锋难受得冷汗直流,瞪着宁越,道:“去找霜河君,快……”

宁越却仍是站着不动,脸上露出茫然无措表情:“小锋哥,你怎么办?我……要不然我……”看着越来越近的黑衣人,喃喃道,“我,我……我怎么办……”

他瞪着那些黑衣人,双手慢慢握紧,似是陷入深深的恐惧,脸色也开始发白。

飞锋心中恼怒,拼力厉声道:“发什么愣!”

他骤然拼力,身体无法承受,玄蜂真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简直要撕裂他的血管肌肤一般,令他眼前发黑,喊完那一句,竟要倒下。

就在此时,便听空中响起一阵风声,飞锋只觉得腰间一紧,便被什么力量拽到空中,惊得他勉力打起精神,想要动用内力挣开腰间束缚。

腰间力量一变,飞锋便从空中落下。他落在地上踉跄两步才勉强站稳,刚要扭头去看这拽他的是谁,便觉腰间一暖,有一人过来揽住了他。

这人姿势如此熟悉,飞锋在体内真气乱走的眩晕之中,竟有些微的安心。便听这人在他耳边冷哼一声,道:“这些人哪个有我靠得住,你却非要走。”

157、无能为力

飞锋听得又好笑又好气,想要说“我要走,哪里是因为你靠不住”,但体内真气乱冲,竟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玄蜂腹部流血,唇边也殷红一片,他受伤太重,已经力竭,因此竟被沈夺浮云遮月手“抢”去了飞锋。此时他看着沈夺方向,露出极为忌惮谨慎的表情,但毕竟身体虚弱,想要拼力爬起,竟是不能。

沈夺揽在飞锋腰间的右手紧了紧,才将另一手指向宁越和玄蜂,不紧不慢道:“这两人要活的。”

他声音并不高,也并未使用什么内力,最后一个字的话音刚悠悠落地,飞锋就听身后有人齐声应道:“是。”

这声音十分恭敬平板,又响亮,显然是有数十人齐刷刷地一齐开口。

飞锋之前在危急时刻虽然动用玄蜂真气,却立刻被这真气反冲,头晕目眩,哪里顾得上用这真气去听周围声息?此时猛然听到身后传来这许多人的声音,心中大吃一惊。

他刚有这吃惊之念,就听身后风声急响,无数身影从自己与沈夺身边掠过,直向前冲去。竟是三十余名身穿杂色服饰之人,手持利器,腾跃如飞,如同一群被激怒的猛禽,直向葬堂黑衣部众扑杀而去,身影过处

,连阳光都被遮住!

只片刻功夫,两方便已交手。只听兵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两方人手一样毒辣,一样蛮狠,更兼一样不惧死伤,斗得如此激烈,竟一声惨呼不闻。

飞锋只看了几眼,便已经支持不住,想去拉住沈夺衣襟,手都无法抬起,吃力开口道:“你……”

只问了一个字,便无法成言,眼前渐渐发黑,连这人的面目都无法看清。

便觉得手上一暖,被沈夺伸左手握住,向怀中一带,整个人已经被他搂在身前。二人身高相仿,本应双目相对,但飞锋剧痛难支,紧闭双眼倾身向前,下巴便抵在沈夺肩膀上。

沈夺微微侧头,与他脸颊相贴,一手搂着他腰,一手已经挪到他颈后,轻轻摩挲两下,低声道:“别担心。”

飞锋只觉得这三个字在耳边隆隆作响,不远处的打斗声也变得十分刺耳,他已经顾不上去想宁越的处境、玄蜂的安危、自己与沈夺的立场;无论是疼痛的折磨,还是那些因自己身世未明而产生的种种茫然困扰,

此时也竟似全都消散。他眼前一片模糊,耳中也全是噪音,但是身前怀中,是这样一个沈夺,便是即刻就死,遗憾都会少些。

他这样想着,纵是全身剧痛,也不由得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接着,便觉得沈夺抚在他颈后的手微微上移,在他风池穴一按,一股暖意从那处蔓延开来,连疼痛都变作麻木,他便在这钝意里陷入昏迷。

飞锋虽然昏迷,却有小部分的意识仍然清醒,模模糊糊感觉到真气冲撞的痛苦,不知什么时候,体内仿佛又多了一股真气,这第二股真气像是极力要收拢住玄蜂的真气似的,从他全身各大要穴处开始,要将玄蜂

的真气慢慢吸附聚敛到他丹田气海之中。

但是玄蜂的真气这次冲破了玄蜂本人的禁制,异常不驯,在他体内猛烈奔突,不肯轻易屈服。

这两股真气缠斗起来,第二股真气屡战屡败,仍是不肯服输,每次被玄蜂真气冲破,便又从头再吸附聚敛一遍。但玄蜂真气每次冲破束缚,都会变得更加暴烈,因此虽然这第二股真气仍是百折不挠,飞锋却难以

承受这一次次的折磨,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撕扯不休,血脉几乎逆流,心肺处不断痉挛,痛苦累积到极点,竟冲开沈夺所点的穴位,飞锋猛地睁开双眼,一张口,血腥的液体便从他口中涌出。

他极为痛苦昏乱,这一睁眼,只大略看到这里是林中一片空地,几人在身边围绕自己,而身前一人低着头,一只手放置在自己丹田处,那第二股真气显然就是他送进来的。

这人见飞锋吐血,抬眼看他,一手还在他丹田上,另一只手去摸他腕间脉象。他这一抬头,飞锋才辨认出他是阿九。

阿九显然自己的伤都没痊愈,脸色有些发白,摸了摸他的脉象,脸色就更白了,抬眼看着他头顶上方,低声道:“主人……”

他话未说完,飞锋便听头上有人毫无情绪地打断他:“还是不行?”听这声音,正是沈夺。

他这才发现自己被沈夺搂在怀中,想要抬头去看他,却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阿九一手还放在他丹田之上,运内力去竭力压制他体内真气,一边已经跪在地上。他自己有伤,又动用内力,还要分神回答沈夺的问题,说话就有些断断续续:“回禀主人……若要他活,还得……玄蜂亲自……”

沈夺一边用袖子擦拭飞锋唇边血迹,一边命令道:“带他过来!”

他声音并不大,但不远处立刻有人应了一声,很快便有个两个身穿鹿皮软甲的人,一左一右将玄蜂押了过来。同时伸脚踹在他两边膝弯,玄蜂便扑通一声跪在飞锋身前,正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就见这异兽上身赤裸,腰腹间已经被缠了一层厚厚的白布,伤口显然处理得不错,白布上并无鲜血渗出,但他之前失血不少,此时也是脸色苍白,但神色恼怒,还带着不屑之色。

他被逼跪下,便看着沈夺,骂道:“你这弑母伤父的恶人!师父早晚要将你杀死!”

沈夺充耳不闻,细细将飞锋唇边血迹拭净,才开口道:“这就是你的回答?你不肯救他?”

玄蜂这才看了飞锋一眼,便立刻将视线转开,切齿道:“你是我的仇人,我必不能让你如愿!”

他说完这话,沈夺并未立刻回答,玄蜂看着沈夺表情,似是看到了令他十分快意的东西,哈哈大笑起来。

沈夺等他笑停了,才冷冷道:“你现在在我手中,不肯听话,我有的是办法炮制你,你真不怕?”

玄蜂哼了一声,道:“师父早说过你最狡诈,我救活了他,你也一定杀我,我不上当!”忍不住又看了飞锋一眼,慢慢道,“他同你好,你要杀我,他也不会为我求情。”

飞锋听他这样说,心情起伏之下,体内真气更是跋扈,四面一冲,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阿九吓得将手从他丹田移开,跪伏在地上,说道:“主人恕……”

“罪”字却未出口,不知是不是太过惊慌,声音都有些变调。

飞锋之前听他们对话,心中已经有数,现在听阿九话音变作这样,知道自己这次真的到了生死关口,想要忍住痛苦,拼尽全力去拉沈夺的手,却也只能一点一点积蓄力量。

便听沈夺对玄蜂道:“我之前看你对他十分着紧,你忍心看他死么?”

玄蜂似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反问道:“他要死,我也活不了,不是正好?”

沈夺轻轻抚摸飞锋脸颊,声音听不出悲喜,道:“同死怎么比得上同活?我若肯放你带他走,你救不救他?”

他此言一出,玄蜂便是一愣,皱眉看着沈夺,又看了两眼飞锋,道:“你说真的?”

他极恨沈夺,对沈夺手段又十分忌惮,因此打定主意不信他哪怕一句话,但此时听到他提的条件是飞锋,竟不由自主出言询问。

沈夺沉声道:“自然是真的,你若不信……”他顿了顿,道,“你告诉我慕容羡在什么地方,我单独一人,将你和飞锋带过去,放下就走,怎么样?”

玄蜂愣了愣,才道:“慕容羡虽然厉害,不一定打得过你。要是你带了别人跟踪,我不是又上当了?”

沈夺立刻道:“若是我……”

玄蜂却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大声打断他道,“我绝不信你,这次,便和他一起死在这里!”

说罢大笑几声,笑声未歇,忽然头颅后仰,咬破舌尖,对着两边押着他的两名软甲人喷出一片浅色血雾!

他发丝汗液都带有剧毒,更不用说是鲜血,两名杀手虽然身披软甲,头面却毫无遮拦,但是没有沈夺命令,竟既不敢躲,也不敢出手将玄蜂杀死。

血雾扩散极快,但沈夺出手更快,手只一挥,便将这片血雾驱散。

玄蜂等的便是他注意力被分散的这一瞬间,闭上双眼,催动内力,竟是想要自震心脉而亡!

158、以身为桥

玄蜂落于毕生仇敌之手,只好打这两败俱伤的主意,但飞锋一条性命全都系在他身上,沈夺怎么可能大意容他自杀?

电光石火间只见人影闪动,沈夺本是坐在空地之上揽着飞锋,此时一掌驱散血雾,将飞锋向阿九方向一推,身形如电,早已闪向玄蜂,一掌按在他胸口膻中穴。

他还要用玄蜂内力去救飞锋,既不容玄蜂自尽,也不能使他伤上加伤,更加虚弱,无法去引导飞锋体内真气。因此这一掌按上去时,便使了一个“粘”字诀,将自身内力送进玄蜂体内,强行去“粘”住他本身内力,

使之不能施展。他内力强大,这番压制之下,玄蜂真气无法提起,自然无法自断心脉。

沈夺一招既成,马上沉声唤道:“阿九。”

阿九早在之前沈夺将飞锋推过来时,便起身将他接住,此时听到主人命令,竟然顿了顿,才颤声道:“主人……”

飞锋此时只觉得离死不远,全身的痛感渐渐变作麻木,饶是如此,仍是感觉到阿九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微微发抖。他虽然无法说出,但是心中明白,沈夺为救自己,定是要做一件对他本身十分有害的事情,是以

阿九如此忠心,此时面对主人吩咐,竟也如此犹豫。

沈夺却只是皱眉,哼了一声。

阿九听到他声音不悦,才横抱飞锋,膝行几步到沈夺面前,将飞锋放在地上,揽在身前。

此时玄蜂飞锋一跪一躺,中间正是沈夺,他半跪在地上,一掌按在玄蜂膻中穴,见阿九过来,另一掌伸过来,按在他丹田气海之上。

飞锋便觉丹田之处一股暖意,体内左奔右突的真气竟突然停止躁动,似是感受到强大的吸力,它们开始慢慢向他丹田气海处汇集。这些真气汇聚到他丹田后,居然一点一点渐渐消失,像是被沈夺的手掌吸走了一

般。

要知玄蜂真气乃是借尸还魂,暂存飞锋体内,不但不服飞锋管束,沈夺更是无法压制,但此时有玄蜂在场,飞锋体内的真气仿若孤雁见群、水之归海,竟涓涓细细,一丝一缕,全都经由沈夺两只手掌,还于玄蜂

飞锋这才知道,沈夺竟是要以自身为桥,将他体内真气送回到玄蜂处。

他一旦想通,心中大为惊骇,即使全身发麻,也勉力挣动,想要逃开,却被阿九牢牢抱住,竟一动也不能动。

要知武人的内力不比兵器,只可自用,若是想要调用甚至化用他人内力,除非是修习过已经失传的几种太过诡异的功法,不然一定会对自身造成极大损伤。飞锋每次强行激出玄蜂真气,总要脏腑受伤,吐血不止

,便是此理。如今沈夺做法更加邪门,竟是要强行替玄蜂收回真气,让自身成为真气通过之“桥梁”。

他这样的做法,耗费自身内力极剧,不但如此,为使得真气全部归还玄蜂,他还须收敛自身护体罡气,这样做法,在玄蜂面前便毫无自保能力,简直是将全身气脉要害都卖在玄蜂面前!

玄蜂一惊之后,似乎也想明白这点,不再挣扎求死,真气也不再试图与沈夺争斗,闭上双眼,调理内息,将本属于自己的内力慢慢收回。

此时他收回内力不到十分之一,沈夺额上已见细汗,他稳稳不动,眼睛却看着飞锋。

飞锋深知他虽然此刻内力尚强,但真要将这些内力完全导到玄蜂处,就会变得虚弱,而那时玄蜂却已完全收回内力。他与沈夺距离极近,若是暴起发难,只怕沈夺就要性命堪忧。

且这传功过程不容打扰,稍有差池,只怕三个人谁也不能活命,因此沈夺手下明知他的行为极不明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耗自身体力,助长玄蜂真气。

飞锋心中焦急不已,睁大眼睛看着沈夺,还想再做挣扎,但他心绪起伏太过剧烈,竟引得体内真气一阵波动,他固然是剧痛难忍,沈夺唇边也沾染了血色。

阿九大惊,紧紧抱住飞锋,道:“你须沉下心来,不然……”

沈夺就在眼前陷于险境,飞锋如何沉下心来?他不肯合上眼睛,盯着沈夺唇角血迹,越是强行安稳心绪,心中越是起伏难平。

他二人在十三平谷之中,早已互明心意,他不肯因私情弃大义,沈夺恼恨异常,却到底不肯强令他屈节。

他要跟随圆晦大师返回中原之时,沈夺急急赶来救他,却亲耳听他说要从此决裂。沈夺恨极之时,也要在圆晦面前点明他的重要,唯恐中原武林将他杀害。

沈夺本是与霜河君定了盟约,要剿灭葬堂,铲除江梧州。此时他不知怎么竟收复了燕子楼这些旧部,本该前往西北,却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难道不是为了他?

他即使知道霜河君将霜河剑给他,会令他卷入更多麻烦之中,也欣然受命,毅然犯险。沈夺却为他改变称霸大计,率部而来。

他为了解救武林同道,不惜激出玄蜂内力,将自己置于死地。沈夺却为使玄蜂出手救助,软硬兼施,委曲求全,甚至以身为桥,在死敌面前撤去全部防备。

飞锋之所以一身铁骨铮铮,轻视生死,正是大义之前有所取舍之故。而今他所舍弃、看得极轻的自身安危、自己性命,竟被这人如此珍视,拼死相护。能得这样一人倾心相待,又怎能眼看他为自己送命,却还要“

沉下心来”?

飞锋心中震动不已,紧咬牙关,努力抑制自己心情,全身肌肉绷紧,几乎都要颤抖起来。

沈夺此时脸色已经有些发白,汗水涔涔,看到飞锋情状,皱了皱眉道:“你乱想什么?性命不要了么?”

他语气不耐,却又透着容忍,明明自己也在生死关头,话中却只关注飞锋死活。飞锋即使拼命压抑,也觉得眼前沈夺身影越来越模糊。

他这堂堂男子,竟是落下泪来。

沈夺见他落泪,愣了一下,才向他凑过来,嘴唇轻轻亲在他眼皮上。

他亲了这一下,似是心情也有些起伏,令玄蜂真气受阻,猛然反涌,三人都受到冲击。沈夺这才收敛心神,闭上双眼,专心去调动玄蜂真气。

他双眼闭上,玄蜂却被刚才的小冲击惊动,睁开了眼睛,看向飞锋。

虽然沈夺与飞锋此时情态并不亲密,玄蜂却不知看到了什么,神色陡然变化,眼神中全是刻骨妒意,再看向沈夺时,极为冰冷,杀气暴涨!

159、同归于尽

沈夺双眼闭上,自然看不到玄蜂表情,飞锋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他见玄蜂眼神不善,心中大惊,勉力想要开口呵斥玄蜂,正开始聚力,突然觉得丹田之中内力猛烈翻搅起来。原来是玄蜂大怒之下,不肯慢慢收回

内力,内息骤敛,犹如“吸海垂虹”一般,将飞锋体内真气急遽收回。而且看他神情颇为怨毒,收回内力之后只怕立时就要对沈夺动手。

沈夺本就是在调动别人真气,速度慢时尚且损耗自身、冷汗涔涔,现在玄蜂一怒之下,加快速度,大量他人的真气从他气脉之中强行通过,剧痛之下,本来强自收敛的护体罡气竟然自行涌出,猛然外震!

他的内力本来极强,虽然已有颇多损耗,在这样危急情况下突然外涌,仍是威力极大,玄蜂猝不及防,一声闷哼,脸色变作青白,飞锋更是呛出一口鲜血来。

沈夺内力外涌,乃是武人自救本能,并非自己控制,此时见飞锋吐血,连忙闭眼忍痛、收敛罡气,简直是门户大开,任凭玄蜂真气在他气脉之中通行。

玄蜂之前被他内力反震,又见飞锋吐血,脸上怒色更深。似是报复一般,他更加快速地收聚自己内力,不但不管沈夺能否承受,就连自己受的伤都不去顾及,用力之下,腰腹间的白布渐渐渗出血色。

飞锋此时眼中,却只有沈夺一个。他早知沈夺为人坚忍,无论拔剑自刺还是骗他废去自己武功,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此时竟然双目紧闭、汗如雨下,可见所受痛楚远超承受范围。

他深受借尸还魂之苦,也深知以身为桥之苦超过借尸还魂百倍,别人的真气从自家气脉中经过,便是一丝一缕也犹如利刃划过,何况现在玄蜂盛怒,真气如水就下,若是此刻以身为桥的是个江湖上的一般高手,

只怕早已活活痛死。

飞锋见状心如刀割,又见玄蜂目露凶光,心中更是又急又惧,不由得全身绷紧,呼吸都颤抖起来。

阿九在他身后紧紧抱着他,见他情状,开口道:“主人早有安排,你不要害怕。若是扰乱他们传功,只怕对主人危害更大。”

他此时说话虽然并不慢条斯理,却也并不甚快,飞锋听得清清楚楚,双目盯着沈夺被汗水打湿的黑发,心绪起伏剧烈,虽然极力压制,心中仍是一片混乱。

这样的矛盾之中,又听到阿九在耳边慢声慢语,劝慰道:“待他们传功完毕,有我带你逃开。那异兽玄蜂有软甲人擒拿住,纵然内力恢复,暴起伤人,也无法将主人一击致死。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杀死软甲人、重伤

主人,但你看周围还有许多软甲人……”

他这话既是说给飞锋听,又是在震慑玄蜂,因此也说得极慢,声音也大。

飞锋之前听他说“主人早有安排”,以为是怎样的妙计,却不料竟是不惜自伤也要护他周全。更何况沈夺自损至此,玄蜂若是动手,最坏的结果怎么可能只是“重伤”?他想到此处,眼前都要发黑,后面的话哪里还

听得进去?

他这样颤抖更剧,惊动沈夺,睁开眼睛看他,道:“我便是重伤,也不妨事,只要活着……”他说到后几个字,便有些吃力,喘息几下,又闭上眼睛。

飞锋只觉得“只要活着”四个字耳熟无比,待到想起沈夺何时说过这话,头脑中便似有什么猛然炸开一般,再也无法平静。一念既动,百念随生,心中翻江倒海,全是与沈夺的件件过往。这人可恨可怜之态、可气

可敬之容,一时全到心头。此时此际,哪里还想得到别的,万千念头只变作一个,便是绝不愿见这人在自己面前丧生,若为了他的性命,便是自己的安危,也可不顾。

他情绪极强烈,起伏极大,此时竟觉得周身开始发冷,这股冷意从他心脏开始蔓延,顺着气脉流淌到四肢百骸,又汇聚于丹田,使得他丹田气海几乎要变作寒田冰海。

便在此刻,玄蜂和沈夺神色丕变。

玄蜂通过沈夺收回自己内力,先是丝丝缕缕,后是涓涓道道,此时已经收回一半要多,这些真气回归旧乡,本是极为安适,此刻却突然像是受了极大的吸引,竟忽然转变方向,势不可挡般又重新冲向飞锋体内!

而且汩汩滔滔,势头远胜之前!

玄蜂大惊失色,气海收敛,想要去收回自身真气,两股力量仿佛在抢夺拉拽着真气不放,角力之激烈,竟使得真气来回冲突不止,在三人体内激起团团涡流。

真气伤人甚烈,这团团涡流令沈夺脸色发白,玄蜂颤抖不支,偏偏只有飞锋毫发不伤。不但如此,那森寒的真气入体,竟还万分适意,仿佛那本就是他自己的真气一般,纵使涡流乱卷,也渐渐被他气海很快吸纳

便在这时,飞锋只觉得身体颤抖不止,仔细再看,竟不是自己在动,而是抱着自己的阿九被他身上寒气所侵,冻得全身发抖,牙齿也咬得格格作响!

他知道阿九十分忠诚,若是沈夺不开口,只怕他便是冻死也不肯松手,就想勉力去将他推开。心念刚动,竟发现自己现在早已不是刚才全身酸麻的情状,抖肩一震,便将阿九震开。

飞锋震开阿九,自己借力从地上站起,一手去扶沈夺,一手已经按在玄蜂丹田处。

玄蜂一震,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内力,只觉得气海中真气渐渐干涸,渐渐全被飞锋夺走!

他惊惧交加,看了看沈夺,又去看飞锋,露出愤怒表情,大叫一声,拼出全力,竭尽那气海中最后一股内力猛然一吐,不向飞锋,而是向罡气尽收、毫无抵抗的沈夺猛然击出,要与他同归于尽!

160、色艳情深

飞锋既然能控制自己的身体,震开阿九之后,便可以挣脱沈夺玄蜂,不再去吸纳玄蜂真气。之所以还要主动去按他丹田,非要将他真气全都引走,并非贪图他一身功力,而正是担心玄蜂会对沈夺发难。

他既然存了此心,玄蜂内力甫动,他便立刻察觉,哪里肯给这异兽丁点儿机会?当下便气海聚敛,将玄蜂体内最后一股内力一收,那股内力竟像是认了他做主人一般,攻击之势立刻停止,退回玄蜂丹田,又顺着

飞锋掌心向他体内汇聚。至此,玄蜂真气反认他乡作故乡,竟全都归于飞锋气海,无比驯顺。

飞锋与沈夺这时才将手掌收回,玄蜂丹田之中空空荡荡,脸色苍白看着飞锋,神色又怒又悲。

飞锋莫名其妙便将他内力尽收己有,此时正想问个究竟,就听沈夺沉声道:“杀。”

杀字刚出,便见玄蜂左右两名软甲人一手仍押着玄蜂,另一手各亮出利刃,寒光闪烁,猛然向玄蜂胸口和咽喉刺去!

飞锋一惊,还未出手阻止,便听锵然声响,这两柄利刃刺到玄蜂身上,如击铁石,这二人出手甚重,以致两柄利刃当场便卷了刃。

玄蜂看着沈夺,嘿嘿怪笑,虽然脸色苍白,仍勉力大声骂战道:“弑母伤父的恶人,你再来啊!”飞锋这才知道,玄蜂刀枪不入,并不是因为身有内力,竟是天生如此,肖似他一双药人父母。

飞锋以为沈夺立时就要出手,他此时丹田充盈,就算想要阻止沈夺也不难办到,但玄蜂如此挑衅,沈夺竟不出声。

飞锋心中一寒,反身去看。只见沈夺仍是半跪在地上,手按着自己胸口,脸色仍是发白。

飞锋连忙也半跪在他身边,惊问:“你……”

话未说完,沈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血色发黑,竟是瘀伤之相。

阿九之前被震开,此时抢到沈夺身前,跪在地上,从怀中逃出一个白色瓷瓶,双手捧着举高,递在沈夺面前。

沈夺吐出那口血来,脸色倒似好了不少,接过瓷瓶,从中倒出几粒红色丹药,一气服下,微闭双目调息。

两名软甲人一击不成,没有主人命令,并不再做尝试,而玄蜂犹自大骂不止。但阿九和飞锋都注目看着沈夺,屏息以待,一时竟无人理会玄蜂。

便见沈夺脸色越来越好,片刻便睁开双眼,对飞锋微微一笑。

飞锋凝目看他许久,此时才松了一口气,伸手便去握住他的手。

便听阿九也极为愉快,跪在地上慢慢道:“恭喜主人,这异兽的内力现在尽归飞锋了。”

沈夺似是心情极好,双目犹自看着飞锋,口中对阿九道:“这自是你的功劳。”

阿九得到主人表扬,欢欣鼓舞,声音都高了些,仍是慢悠悠道:“谢主人夸奖。‘百川草’乃是阿六寻得的,也有阿六的功劳。”

飞锋这才听明白,握着沈夺的手就更紧了些,盯着他道:“怎么?玄蜂内力能被我所有,是因为你做了什么?”

沈夺闻言低笑一声,并不回答,拉着飞锋慢慢站起,就在玄蜂面前凑过来,在他唇边亲了亲,才道:“不是什么大事。”

飞锋盯着他双眼,片刻才低头对阿九道:“阿九,你告诉我。”

阿九乃是沈夺水卫,自然只服从沈夺命令,因此一开始并不理会飞锋,但见飞锋说完,自家主人却并未出言阻止,竟是默认意思,才忙开口,慢慢解释道:“你最早发作之时,便是我和十三为你诊断。那时你体内

真气既能‘借尸还魂’而来,说明这些真气最早也并非异兽玄蜂自己修习出来,必也是不知用了什么奇怪法门得到。”

飞锋点了点头,他从之前玄蜂为他疗伤之时便十分奇怪,想不通玄蜂何以竟能将自己的功力“寄存”在别人体内,原来这些内力不是玄蜂自有,也是他从别处取得。又想,是了,玄蜂心智颇有些昏茫,如何能自行

修习高深内力?定是江梧州使的古怪。

阿九继续道:“这真气在你体内作乱,令你性命难保,救你的法子只有两个:要么便是玄蜂将他的功力收回,他落得物归原主,你落得一身清净;要么便是你将玄蜂功力变成自家的,那时就算你体内有再多真气,也是十分乖巧,只会对你有所助益。”顿了顿,又道,“当日在十三住处,我们便在你昏迷之时商量许久。前一种方法要仰仗玄蜂,后一种方法又实在太难,因你本身并无内力,要你将外来的真气化用,实在是匪

夷所思。”

他慢条斯理,将这些事情从头说来,沈夺略略有些不耐,但是见飞锋听得十分专注,便并不出言打断。

就连玄蜂,此时也瞪大眼睛,盯着阿九。

阿九又道:“主人自然是要我们做万全准备的。”他语气十分崇敬,继续道,“他自己想了许多要挟玄蜂的法子,还要我们想出能助你化用别人功力的方法。”他一直低头说话,这时抬头看了飞锋一眼,道,“你体质早与原先不同,十分阴寒,与玄蜂其实十分相似。且玄蜂是阴中带毒,若论起来,你的体质比他要纯正万倍,他的真气又不是自己修习,若是方法得当,要让这些真气变作你的,倒更容易一些。但是你没有内

力,无法使力自行化功,便须有人相助,主人便服下‘百川草’,暂时改变体质,先将你体内真气调出,借玄蜂压制其狂躁不驯之气,再将其调回,待事成之后,只需服下这瓷瓶中的解药……”

飞锋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大概,想来便是自己被情势所激,阴寒体质与玄蜂真气相呼应,才令这化功过程更加顺利,若非如此,沈夺这样连番调用别人真气,只怕自损更重。于是皱眉打断他,问道:“你们一开始

,打的便是这主意么?”

阿九看了沈夺一眼,见沈夺毫无指示,便摇摇头,道:“这是险招,主人又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若是失败……只怕不是三人都死掉,就是玄蜂收回内力,重伤主人……但是主人也有安排,我不是已经同你讲过了

?”他顿了顿,又道,“‘百川草’极不易得,我传书给阿六……”

他还在喋喋不休百川草的来历,飞锋早已不去听,看着沈夺,低声问道:“你并无把握,但是那时玄蜂宁死不肯助我,我又要死了,你便冒险么?”顿了顿,双目灼灼看着沈夺,“你知不知道,若我当时……若你死

了,你要统领三教、做中原之主的志向便无法实现了?”

沈夺微微一愣,看了飞锋片刻,忽地嗤笑一声,道:“我怎么会死?”

他一双眼睛湛然如星,说着这样嚣张的话,眼中也闪过狂傲之色,但唇角微微翘起,凝目看着飞锋,色艳情深,自是蛊惑人心。

飞锋心情激荡,又喜又痛,与他四目相对,道:“沈夺,你如此待我,我……”咬了咬牙,道,“可我……我终是……”

他自谓心坚志狠,绝不会因私情而昧大义,然而此时看着沈夺双目,竟再说不出正邪殊途的话来。

161、两情相悦

沈夺见他面露为难之色,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便微微有些不悦。皱了皱眉头,才道:“你那同道还在山下,你不随我去看看他么?”

飞锋这才想到宁越,心中暗叫惭愧,又有许多话要问沈夺,当下便拉紧他的手,回答道:“你带我去。”看了玄蜂一眼,又问道,“你要怎样处置他?”

沈夺不悦之色又深了一层,盯着他想说什么,似乎自己觉得想说出的话并不中听,又抿紧嘴唇。

阿九一直跪在沈夺脚边,此时伏下身去,大声道:“恳请主人,将异兽玄蜂交给属下处置。”他这句话语速颇快,还微微有些颤抖,显然对于亲手处置玄蜂一事十分期待。

飞锋之前察言观色,便知阿九与阿四情深义厚,阿四死在玄蜂手上,死状凄惨,阿九心中必然早有复仇之念,玄蜂到了他手上,只怕要饱受折磨。

他想到这里,便转头去看玄蜂,却见他此时才显出内力尽失的灰败之色,垂着头,眼睛也紧紧闭上。

他只看了这一眼,就听沈夺对阿九道:“好。”

阿九跪伏地上,大声感谢他家主人,沈夺却不待他说完,拉着飞锋便走。

飞锋见沈夺不知为何竟有怒容,忙快走两步,与他并肩而行。

他虽然痛恨江梧州与他的异兽,心中却将玄蜂另眼看待。他既蒙这异兽屡次相救,又强行夺取他全部内力,心中颇是生出些歉疚之意。因此一边与沈夺一起向山下走,一边心中想道:阿九恨极玄蜂,想来不会将

他立时杀死,只要他活着,我便想个法子将他救出放了,便算是报恩之意吧。

二人走了一段路,竟不见沈夺手下跟来,飞锋心中微讶,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约是申时,天色正明,隔着树木隐约能看到阿九正指挥软甲人捆绑飞锋,杂色服饰的人站在旁边,并不敢上前相帮。

他正看着,便听沈夺不悦道:“你看什么?”

飞锋回过头来,见沈夺已经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飞锋不知他为什么又要不高兴,如实回答道:“看你的手下跟来没有。”微微一笑,“他们没有跟来,我好放心问你问题。”

沈夺看他一眼,问:“你想知道什么?”

飞锋握着他的手,虽然觉出他手心温暖,仍是不放心,慢慢道:“你方才……你现在怎么样?”

沈夺神色微微缓和,回答道:“那真气倒认你,我后来没有费什么劲。”顿了顿,才道,“倒是你,乍得深厚内力,不试试么?”

飞锋丹田充盈,早觉得浑身是劲,极想一试,只是他许久不与沈夺见面,此刻又对他爱念已极,与他携手并肩前行已觉得是人生快事,哪里肯费别的工夫去试什么内力?现在听沈夺这样一说,不由一笑,先又回

头看了看,果然不见他手下跟来,试着动用内力去凝神细听,也不觉周围有什么高手。于是对沈夺说了声:“那便试试。”拿捏好劲力,与沈夺相握那只手猛然收回,四指并拢如刀,直向沈夺面门劈过去。

他动作猝起不意,沈夺唬了一跳,护体罡气猛然外涌,又被他强行收回,同时出手如电,一把抓住飞锋手腕,面带薄怒向他瞪过来。

待到看到飞锋唇边笑意,沈夺才明白过来。不由嗤笑一声,抓着飞锋手腕将他一推,一步赶到他面前,双掌带风,向他袭来。

飞锋连忙见招卸招,使出师傅传授的掌法,与沈夺斗在一处。

沈夺虽然之前内力有些损耗,毕竟底子深厚,远胜飞锋,而飞锋初得内力,时不时又要出些小差错,不是劲力不足,便是用力太大,与沈夺相斗,明显处于下风。但他招式巧妙,比只有内力的沈夺又强了不少,

加上沈夺有意让他,两人过了三四十招,竟似是平手。

沈夺从小到大,哪里跟人这样游戏过?脸上的不悦之色早便不见,唇角眉梢,全是笑意。

飞锋一旦动手,更觉内力游走全身,极为适意,抬眼看到沈夺笑微微的样子,心中更是舒畅,不由自主便要伸手去摸他脸颊。

沈夺只以为他又是一招袭来,伸手便挡,接着便是一掌,作势要拍到飞锋胸口。

飞锋动手半天,还未试过轻功,眼见沈夺一掌过来,便笑了一声,足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横飞出去,直向一棵大树的枝桠而去。

沈夺也笑,立时便轻身追了过来。

飞锋虽然主意打得不错,想要落到那树枝枝上,借力再向前飞。但他对体内真气驾驭不熟,落足之时没有控制好,一脚踩空,向树下坠去。

沈夺早已追上来,一手捉着他腰带,提着他轻轻一跃,两人便稳稳站在大树的枝桠之上。

飞锋喘息未定,看沈夺却是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心中隐隐有些不甘,道:“再来比过?”

沈夺似乎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原来你这样争强好胜,要和我分胜负,都不去管你那同道了?”两人立足之处甚高,沈夺居高临下,指着山下某处道,“我和你们结盟之事,那姓萧的虽然知情,你们其他的同道

怕是都不知道的。因此我把你那小同道捆绑看守在……”

飞锋从他笑起来的时候,便觉不甘之情烟消云散,心中却鼓噪成一片,双眼盯着他唇角,再也无法移开。明知他在说话,自己应该认真去听,但是心跳如雷,盖过了周围所有声响。

他痴痴盯着沈夺嘴唇,直到沈夺停止说话,他才回过神来。微微抬眼,便见沈夺也正在看他,双目深黑,如同夜色中的湖面。

天朗气清,四面山脊翻翻滚滚绵延开去,山巅高树之上,两个人影紧紧相拥。

162、推心置腹

飞锋自从血衣派覆灭,便不曾得一刻安闲,与沈夺几番恩怨,纠缠未止,又遭逢异兽追杀;他身份尴尬,几同弃子,本就自绝于同道,而霜河君的一席话,又令他难辨真假虚实,陷入身世谜团。敌人仍是敌人,

敬重的人、信任的人却都不再可靠,仿佛突然之间,他变作孤身一人,四顾茫然。

他心中有这许多难忍难消的情绪,身边却无一个可以倾诉一言半辞之人,纵然是英雄孤胆,性格坚韧,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也不免义心稍褪,私心稍长,总望能有个寄托之处。

这烦躁、愤懑深藏在他内心,最是难解,可此时此际,在这高拔之处与沈夺相拥,这些情绪竟似找到了出口,渐渐全都消散。是以飞锋拥着沈夺不放,越来越用力,将他拥得越来越紧。

沈夺先是微微有些惊讶,慢慢呼吸急促起来,双手在他背上抚摸几下,又慢慢移上去,一路摸到他后颈,手指在他耳后轻轻摩挲,嘴唇也一直轻轻碰触他脸侧。

飞锋被他这样爱抚,心都软成一溪水,在他耳边哑声道:“我见到你,心里真欢喜。”

沈夺动作顿了顿,像是要说什么来回答,最后只是短促地低声一笑。

飞锋不觉有异,仍低声问他道:“你是为我而来么?”

沈夺恩了一声,这才出言回答道:“阿七便在姓秦的身边,他拿你当饵,我怎会不知?”

飞锋听他说“姓秦的”,心中微微泛苦,道:“那你便该知道,我……他可不姓秦。”

沈夺哼了一声,手抓着他的后颈将他从拥抱中扯开,想说什么又闭了嘴,看着他静了静,终于还是语带冷意,道:“跟我便有许多算计,怎么他说的话,你却立时就信了?”

他双目直视飞锋,眼神中有隐隐怒色,却又竭力压制,看在飞锋眼里,只觉得心中苦意全都不见,凑过去想要在他唇边亲一下,却竟被沈夺躲开。

以前只有他躲沈夺,沈夺何曾回避过他的亲密动作,飞锋当下心中奇怪,不料他是真的生气,便直视他,解释道:“这事对他没有半点好处,他何必捏造?”

沈夺却冷冷一笑,道:“没有半点好处?你是当真信他?还是与他……与他勾结,要对我不利?”声音越来越冷,眉头也皱得死紧。

飞锋早知道他脾气极差,喜怒无常,可是他这次生气实在是好没道理,不由也微微皱起眉头,道:“你什么意思?你信不过他,何必与他结盟?我……我本也不是全信他,又怎么和他勾结?”

沈夺此时眼中怒色竟然更深,唇角一翘,便是个冷笑,道:“那我问你,你见到我,果真欢喜么?”

飞锋不料他这样问,瞪着他道:“你不信我?”

沈夺却不回答,仍是问道:“你与我过来之时,屡屡回头,看那玄蜂,是不是在心中打算,要设法救他?”

飞锋看着沈夺,道:“是。我得他内力,他又多次……”

沈夺打断他,又问道:“等你见了你的同道,是不是又要走?”

他说到“走”字,十分切齿,飞锋心中一悸,放缓了声音道:“沈夺……”

沈夺又是冷冷一笑,道:“将玄蜂内力导给你,我尚且没有把握,十分吃力,你毫无内力,竟能轻松办到,难道不是那姓秦的收买你,送了你一套功法之故么?”

飞锋对身世颇有心结,自得了霜河剑,从来不曾取出霜河君所说的功法去看,他对沈夺前两个问题无言以对,听到这第三个问题,不免生起气来,向沈夺凑近问道:“你是说我故意看你耗损内力,最后才出手去吸

纳玄蜂真气么?”

他情绪激动,竟忘了此时站在树上,这样向前一凑,身体不稳,猛然摇晃,沈夺的手还在他身上,便要使力扶他,飞锋却猛然伸手拉住沈夺一拽,便拉着他从树上翻落下来,手脚缠住,令他挣脱不得。

他二人姿势虽然狼狈,但此时都有内力在身,落在地上便卸力出去,并未受伤。

飞锋一落地便猛然翻身,将沈夺压在身下,低头注视他双眼,沉声道:“沈夺,那时我以为你要死了,心中烦乱,玄蜂的真气却忽然都向我丹田涌入,我也不知端的。”顿了顿,又道,“我是什么样人,你不知么?

沈夺,你信我。”

沈夺与他对视,却不说话。

飞锋等了又等,声音颤抖起来:“你不信我?”

刚说完这句话,眼前景物猛然翻转,沈夺已经发力,将他反压在地上,也俯身看着他双眼,沉声道:“无所谓信,无所谓不信。”

飞锋瞪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沈夺伸手抚到他脸颊上,慢慢道,“你没有骗我最好,骗了,我也不介意。”微微低头,与他凑得更近,“你想耗损我内力,想离开我,便由你。我当初……废了你的武功,你却得了玄蜂内力,若是因此高看他一眼,想要救他……只要你打得过阿九,我不插手。你要和姓秦的联手对付我,便也来试试看。我早说过,只一年,我便要这江湖臣服于我。这一年里,随你折腾,我总有将你夺来,让你甘心跟我的一

天。”微微一笑,又道,“只是不要拿我当傻瓜,掉些眼泪,说些好话,便要我什么都信你。”

飞锋睁大眼睛看他,气得全身发抖,竭力冷静着道:“原来你是这样想,我到现在才知道。”

沈夺嗤笑一声:“什么到现在才知道,我早便……”

话未说完,便被飞锋一拳打在胸腹之间。

他与飞锋离得极近,又未做任何防备,护体罡气虽然猛然震出,却已经误了最好的抵御时机,飞锋又是拼尽全力,因此沈夺如此功力,竟被他这一拳打得极痛,不由得闷哼一声。

飞锋一击得手,便又翻身压住沈夺,手按着他肩膀,居高临下看着他道:“你到现在,也不知我对你究竟怎样想,也不知我为什么要离开,对不对?”笑一声,又道,“我真心实意你不相信,虚情假意你不在乎,只

以为有朝一日将我困在身边,便是解决了所有问题,对不对?”

沈夺一脸怒色看他,许久不说话。他功力高深,若要推开飞锋易如反掌,居然却忍下来,看着他双眼,极为愠怒地开口:“你要走,我还能怎样?”说完这句话后,才更加生气,终于抬手一抓,抓住飞锋衣领,翻

身将他压到地上,手上用力,狠狠道,“你对我多次翻脸无情,若是别人,早被我杀死,你竟还要我信你!”

他愤怒之中,用力颇大,抓着飞锋衣领的手按在他咽喉上,把飞锋按得不停咳嗽,伸手就抓住他的手腕,想将他的手掰开。但是沈夺怒火之下,竟然动用内力,飞锋一时挣扎不开,渐渐觉得呼吸困难,咽喉受到

重压,想出声说话都不能够。

沈夺盯着他的表情,双目中闪过一瞬疯狂之色,手的压制也变得更用力,但是马上,这抹疯狂之色便化为乌有,飞锋喉部的重压也立刻消失。沈夺翻身从他身上起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到一旁背对着他。

飞锋仍是躺在地上,伸手捂着喉咙,急促喘息着。好容易呼吸平复下来,看着沈夺的背影,心中又惊又疑,还带着些愤怒,可不知为什么,这些情绪之中,又渐渐漫上一层怜爱之情。

沈夺一直背对他,此时听他呼吸平稳,也不回头,沉声道:“我将你那小同道捆在山下,阿十领着几个人看着他。阿十领了我命令,到时与你假意战上几个回合,便会让你将那人救走。”顿了顿,才道,“姓秦的送

你那柄剑,也在阿十手上,到时你只管抢去。”

飞锋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你过来。”他刚才咽喉被重压,有些不适,嗓音便有点沙哑。

沈夺愣了一下,才回头看他,皱眉道:“什么?”

飞锋向他伸出手,道:“你来不来?”

沈夺眉头皱得更紧,表情像是马上要拂袖而去。终于还是向他走来,伸手去拉他的手。

飞锋抓住他的手掌一用力,就将他拉到自己身上抱住。

沈夺好像已经料到,毫无讶色,一手在飞锋手里也不挣脱,另一手伸上来抚了抚他咽喉上刚才被自己压到的地方,才慢慢道:“你又想做什么?”

飞锋看着他双眼,沉声道:“刚才你想杀我?”

沈夺眼睛微垂,去看他咽喉,又抬眼看他,回答道:“我太生气。”

飞锋的手握得更紧,盯着他道:“既然我怎样你都不在乎,又为什么生气?”

沈夺冷着脸,并不回答。

飞锋问道:“你以为我对你撒谎,所以生气?”

沈夺仍不回答。

飞锋细细看他眉目,忽然笑了一声。

沈夺神色更冷,皱眉问:“你笑什么?”

飞锋唇边犹带笑意,慢慢道:“你在那峭壁之上陷住玄蜂的时候,我便对你诉说衷情,在那之后,不曾对你说过一句谎话。”看沈夺神色不改,又道,“我要走、要阻止你统领三教,都明明白白对你实说,从不瞒哄

你。你仔细想想,难道不是?”

沈夺看着他,声音又低又冷:“可你又说喜欢我。”

飞锋道:“我自然是喜欢你,不但是喜欢,还……”

沈夺却冷笑一声,打断他,道:“我便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怎样想?”他目中渐渐冰层化开,露出微微悲愤之色,切齿许久,终于道,“江梧州也一直说喜欢沈书香,却又一直折磨她,你……你待我也是这个意思么

?”飞锋微微一愣,沈夺不等飞锋回答,又问,“若是喜欢别人,怎么会要离开要杀他?江梧州是疯子,你也是么?!”

飞锋之前听沈夺提过他父母的事,总以为这二人是相互仇恨,才这样折磨彼此,不料今日听来,却不止如此,所以微微一愣,此时见沈夺问他,便将他的手紧紧握住,道:“沈夺,我喜欢你,绝无虚假。你见我与

你作对,便这样生气,但我心中难过,一点不比你少。”

他语出肺腑,声音真挚,沈夺注目看他,神色慢慢缓和,但眼中仍有悲愤神情,问道:“你若真难过,又为什么非要走?”

飞锋轻轻叹气,道:“沈夺,你要统领的三大教派都被中原武林称作‘魔教’,你可曾想过为什么?”

沈夺微微皱眉,道:“我们功法高强,御下严厉,你们打我们不过,自然将我们视作妖魔。”

飞锋微微摇头,说道:“武林中四大名门、七大正派,也全都功法高强,御下严厉,为什么却从不曾被人视作妖魔?”

沈夺哼了一声,表情极为不屑,飞锋直视他双目,沉声道:“他们见义必为、气概浩然,从不曾滥杀无辜,也不曾主动生事,大家自然敬仰……”

沈夺听得不耐,冷笑一声道:“什么见义必为?我看正道中人,不是伪君子,便是你这样的蠢货!”

飞锋本是好言相劝,听他出语伤人,不由眉头皱起,沈夺冷冷看他,道:“葬堂远在西方荒凉之地,燕子楼位于南越瘴泽之中,血衣派未覆灭时,乃是建在这北方苦寒之处。自然比不得你们这些世家、门派,居于

名山胜水,广有田宅金玉,养得出这许多面目可憎的君子。”

飞锋自然知道所谓魔教大都处于偏远荒芜的地方,山穷水恶,而成剽厉之风;备尝艰辛,乃生霸有中原之志。于是又低低叹了一口气,缓声道:“你说的可怜,可做出的事却太过残忍。役使平民,滥杀无辜,劫掠

世家,骚扰名门……便是你自己的手下,除了亲近的水卫,也待他们如同奴隶。这样多行不义,怎么不是妖魔?”看着沈夺沉声道:“沈夺,你要统领武林,难道便是要让天下豪杰,都做你的手下奴隶么?”

沈夺皱着眉头看他许久,才道:“我若说是,你便仍是不同我一起?”

飞锋一手还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伸上来,轻轻抚摸在他脸颊上,因为心中忽然涌起期待,手指都有些微微发抖,勉力柔声道:“你既与霜河君结盟,何不顺势亲附中原正道?将来剪除江梧州,便依仗着这功劳,

与中原武林前仇尽泯,或者也成正道一员,与其他名门正派亲睦往来,那时必无什么穷山恶水之虑,难道不好?到那时我便和你……”

沈夺又是一声冷笑,眼神深邃看他,不知喜怒,淡淡道:“我说你蠢,真没说错。”

飞锋也知自己这建议实在太难施行,莫说沈夺与中原武林前仇极深,难以化解,便是没有前仇,魔教与正道互不信任,招降之事简直匪夷所思。但除了这个主意,他竟再也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沈夺与自己

能携手共存,此时听到沈夺拒绝,心中一阵痛楚,道:“你若打定主意,非要统领武林不可,你我从此往后,便是死敌了。”

沈夺拧眉冷哼:“待我一年之后……”

飞锋打断他道:“你若真的称霸中原,将我困在身边,我便是拼了一死也要杀你的。”心中一动,又道,“你我最后,难道真要闹到像江梧州和沈书香那样下场么?”

沈夺果然动容,眼神变得极为复杂,神情也变化多次,终于开口道:“你便是这样喜欢我?”

飞锋就知道他又要想不通,看他表情愤怒伤心,眼中还有着疑惑,长长睫毛微微颤动着,直令飞锋又爱又痛,心中痛楚如同烈火焚烧。他本想义正词严,对沈夺说,“飞锋可以没有沈夺,天下不能没有道义”。可

是此时心潮翻滚,难以平息,心中不停想道的,翻来覆去却是这样一句话:我怎能没有沈夺?我怎能没有沈夺?

他再忍不住,双臂一伸,将沈夺紧紧抱在身前,嘴唇凑在他耳边,声音都不停颤抖:“沈夺,我求你……求你答应我……”

163、以情为誓

飞锋懂事以来,除了曾被慕容羡以何子平性命相挟跪地求饶过一次之外,哪里对别人说过恳求之语,何况还是主动哀求?他忍耻相求,羞惭无地,不由自主将沈夺越抱越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沈夺觉察出他声音有异,就要挣开他。飞锋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窘迫难过的样子,一手伸上来按着他后颈,与他脸颊相贴,不肯让他转头。

沈夺挣了两下,没有挣开,竟动用内力,真气猛然向外一涌,便将飞锋双臂震开。

飞锋见沈夺抬起身要看他,便将头扭到一边。沈夺伸手便捉住他下巴,将他面孔扳向自己,飞锋只得抬起手臂盖在眼睛上。

两人谁都不说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响在耳边,片刻,才听沈夺的声音带着些严厉的意思,冷冷道:“飞锋,你要求我,便看着我求。”

飞锋微微一颤,慢慢将手臂移开,去看沈夺。

沈夺面无表情,看着他双眼,问道:“躲什么?”

飞锋安静片刻,终于道:“我不愿亲眼见你发怒拒绝。”

沈夺微微一怔,一手撑在他头侧,另一手本来捉着他下巴,这时拇指在他嘴唇上摩挲两下,似乎自语般说道:“同一张嘴说话,有时让我欢喜,有时让我气得发狂。”

飞锋心中叹息,想道,你之于我,不也是如此?心中忧虑沈夺的答案,抿着嘴唇,并不说话。

沈夺注目看他良久,直到飞锋都有些僵硬,才慢慢问道:“你是求我与正道交好,放弃统领武林大业,还是求我统领武林之后,不要将他们当做奴隶?”

飞锋听他这样问话,竟是大有转机的意思,一颗心砰砰直跳,不由十分谨慎,字斟句酌回答道:“你要统领武林,势必与我中原冲突,到时无论是哪方死伤,都要令人难过。”

沈夺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皱起,看着他道:“可我若不这样做,便要成他人刀下鱼、俎上肉了。”

飞锋忙道:“中原武林被江梧州一番杀戮,元气大伤,到时哪有力气与你为难?又是在你助力下剪除他,欠你好大人情,不会便即与你翻脸相斗。待到休养生息数年,冤仇渐泯,也不是不可能。”

他一心只盼沈夺答应,声音十分急切,沈夺唇角微动,像是想要笑,却又忍住了,道:“你这话也只好骗骗自己。”顿了顿,又道,“别人不说,只那姓秦的便狡诈无比,防不胜防。”

飞锋微微皱眉,道:“他既自陈身世,说自己是魔教后人,消息一旦走漏,必不容于中原正道,又能对你如何?”

沈夺嗤笑一声,道:“你以为他贪图的是这点中原武林的权势么?”

飞锋先是一愣,忽然想通一点,悚然而惊,啊了一声,问道:“你是说,他,他竟是要与你争葬堂么?”

沈夺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便有些难看,道:“我人手不足,要与他结盟;正道要仰仗他多年前在各地布下的消息网,不能立刻与他翻脸。因此他竟有恃无恐,故意说出自己是程惟恕之子。他这样的身份,

来日剪灭江梧州后,要想趁势收复葬堂,比我不是名正言顺得多么?”

飞锋越听越是心惊,想道,难怪沈夺对霜河君如此忌惮,以为我与他勾结之时,又那样生气。转念又想,葬堂本就是程氏数代经营,江梧州虽然半路夺得,阴差阳错之下,未能赶尽杀绝,留得霜河君在世,他数

年隐忍,原来是要夺回祖辈基业么?又想,如此看来,当年盟主同意霜河君假作秦氏后人,未尝不是防着江梧州剪草除根之意。

正想着,便听沈夺道:“放眼天下,只有合他与我二人之力,才能除掉江梧州,可是江梧州死后,葬堂偌大势力,是归他用还是服我管,便要各凭本事。那时的葬堂主人,自然便是号令武林的霸主。”他说到此处

,目光闪烁,看着飞锋道,“若那人是姓秦的……”

他故意停下不说,飞锋却不由想到,霜河君与正道本就有杀父之仇,在中原隐忍多年,说不定受了许多鸟气,若是存了报复之心,到时发起威来,只怕更要生灵涂炭。

他自从那日听霜河君诉说往事以来,便觉如同身处梦中,极不真实,完全无法想象自己竟然是秦逸之子,但此时心中竟不由自主回想起那夜灯下,霜河君谈及盟主不知如何处置他时,转述萧氏家主的说法,“他小小年纪想法便如此毒辣,只怕所谋匪浅,现在不除,后患无穷”。心头一跳,又想起霜河君表情难测,给他出主意:“我们与他结盟灭了江梧州,马上便对付他,将他打压得全军覆没。他这样的人,只有到一无所

有之时,才肯听你摆布。”

他心中正乱作一团,就听沈夺慢慢道:“可若那人是我,既有你出言恳求,或可下手轻些,让那些正人君子好受些。”说着与他越凑越近,呼吸都吹到他脸上,低声道,“不要再走,陪我一起。”

飞锋听他这样说,伸手拥住他肩膀,低声叹了一口气,问道:“陪你?……做你水卫么?”

沈夺静默片刻,低低道:“我想明白了,你与他们……不同。不过你若看不起他们,我却不答应。”顿了顿,道,“我十五岁初到燕子楼,外祖虽然收留我,却并不喜欢我,只将燕子楼地位最低下的水卫划拨给我统

辖。我费了许多力气,才将他们训得忠诚能干,有如肱股。这几年中,更是与我荣辱与共,上下一心。来日我统领三教,必要让他们功高荣显,只在我一人之下,却要受万众仰望。”

飞锋听他第一句话,心中便是一宽,只觉得一个盘亘许久的问题涣然冰释,又听他提到与水卫的渊源,话语虽然简省,却也能想见当年他惨淡经营之艰难,不由自主便是一阵心疼。但心中仍然清醒,想道,什么

万众仰望?这般狂妄,果然还是要奴役他人。

他既然这样想,便回答沈夺道:“我并未看不起他们。可你既然不需我做水卫,又要我留下,陪你做什么?”

沈夺看了看他,垂眸轻笑一声,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微不可闻道:“自然是做这些事。”

飞锋心中仍想着情势复杂险恶,见他突然轻佻,不由得皱一下眉头,就要推开他说些责备的话,但沈夺已经又亲了他一下,一边亲,一边道:“以后,我只和你做这些事。”

飞锋万料不到竟能得沈夺这样一句话。当下心中之震动,不啻于见到他不顾危险以身为桥。呆呆任他亲了许久,才省起回应,这时却顾不得想什么险恶情势,为情所驱,回应道:“我心里……早便只有你一个。”

沈夺又是低低一笑,在他唇上轻轻厮磨,道:“那便不许走。”他声音带着笑意,呼吸却滞了一下,显然十分在意飞锋的回答,等了一会儿,不见飞锋说话,又道,“你只是几天不在我身边,便中了姓秦的圈套,拿

了那柄霜河剑,很快就要招来无穷的麻烦。到那时,姓秦的可不管你。”

飞锋见他一双深黑凤眸看着自己,眸中竟然也有期待之色,心中又甜又苦,慢慢道:“沈夺,我现在有内力在身,天下之大,哪里不能自己去?要做的事情,还等什么人来准许?就算有麻烦,也不需要霜河君或者

……什么人来管。”眼见沈夺眸光渐渐转冷,仍是说道,“你要做万众仰望的霸主,我却要做除暴安良的剑客,你不愿退,我不可让,你我早晚为敌,终是无法相守。”

沈夺稍退开些,眼睛微微睁大看着飞锋,表情变得凝重,似乎对于飞锋为什么定要离开他不可这件事情,终于领悟了一些东西。

他便这样看了飞锋许久,才慢慢道:“到那时,你真的便要杀我?”

飞锋微微苦笑,道:“我与你……只怕我已经下不了手了。”

沈夺眉头轻轻舒展,竟似有了一点笑意:“又要为敌,又下不了手,你我这样,算什么?”

飞锋看着他模样,心中忽然一动,叫道:“沈夺。”

他声音微微有些激动,沈夺马上察觉,问道:“怎么?”

飞锋凝视他道:“你这一年,要除掉豵猗,杀死江梧州,统领燕子楼和葬堂,进犯中原武林么?”

沈夺似乎不太喜欢他某些措辞,却仍是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飞锋道:“我这一年,要追查一件旧事,杀死江梧州,救出师父,会同武林同道,阻你统领燕子楼和葬堂。”

沈夺有些迷惑,看着他不说话。

飞锋慢慢道:“这一年里,我们必然有时为友,有时为敌,谈不了什么相守不相守。但一年之后,胜负便见分晓,到那时……”他声音沉下去,十分严肃看着沈夺,道,“若你失败,不能统领三教,便与我一起离开

,隐姓埋名,再不问魔教中事,好不好?”

沈夺注目看他片刻,才慢慢道:“那你要答应,若我成功,不但统领三教,还能控制中原武林,你便要与我一起,再不问武林中事。”

飞锋与沈夺对视许久,点了点头,坚定道:“好。”

沈夺这才微微一笑:“既如此,我们击掌为誓。”

说罢抬起右手,便要和飞锋三击掌。

飞锋得他同意,心中又想到自己胜算颇高的打算,不由一把握住沈夺右手,微微一笑道:“这样的情赌,击掌为誓,岂不大煞风景?”注视他,沉声道,“今日我与你亲吻为誓,天地共鉴,以后违背誓言的,便死无

葬身之地。”说罢一勾沈夺肩颈,微仰头凑上去,深深吻住他双唇。

沈夺先是一怔,很快便开始回吻。飞锋心中对沈夺用情已久,爱念正极,又与他暂时解开了一直以来的心结,于是再不肯压抑情感,这一番唇舌纠缠,缠绵热烈,良久方休。

待到分开之时,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飞锋一边喘息,一边搂着沈夺想要说话,却被沈夺一手按着肩膀,一手摸到他大腿上。

“我只和你做这些事。”沈夺气息混乱地说了一句,既像解释,又像许诺。

飞锋还来不及想个回答,沈夺已经一低头,再次与他吻在一起。

164、若有所失

飞锋虽然主动亲吻,毕竟心里还有事情,哪里肯陪他一起肆意?他与沈夺订这赌约,实在是再无别路可走,想到这人怙恶不改,心中便如刀绞,再看沈夺眉目含情,却是心情极好的样子,不由得便一阵气苦。唇

舌虽然与他纠缠着,已经一手抓住沈夺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腿上挪开。

沈夺手腕一翻,就要挣开他的手,不想飞锋早已料到,反手将沈夺手腕一扣,沈夺便挣动不得。

沈夺不满,抬身看他,眼中犹带欲色,说:“你……”

飞锋扣住他一只手,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一使力,便翻身将他压在身下,看着他,犹自喘息着道:“我还没说完。”

沈夺被他钳住双手,只要内力一震,便可将他反制,但却并不反抗,气息紊乱地抬头在他唇边不停亲吻,不耐道:“做完再说。”

飞锋哭笑不得,在他嘴唇上便是一咬。沈夺倒吸一口凉气,头向后一仰,撞在地上,瞪了飞锋片刻,愤愤道:“那你先说。”

飞锋看着这人做出一副百般容忍的姿态,令人又爱又气,心中也万般地想先和他亲热一番。但终于还是狠下心来,慢慢沉声道:“中原武林,同气连枝,我既是天目老人的徒弟,正道的武人侠客,便是我世兄世友

。”

沈夺哼一声,道:“你的世兄世友此刻都在那姓秦的掌控之中,我这里只是有数的燕子楼部众,这些人出了什么事,却怪不到我头上。”

飞锋微微皱眉,霜河君在宋三伯处与沈夺结盟,那时他说的话,现在想来十分明白。葬堂在各地的贼窟人手、须提防之处和破绽所在,只怕沈夺都一清二楚,霜河君调集了正道人手,遵从的却是沈夺的主意。霜

河君既别有居心,沈夺也绝非善类,敌人又是毫无人性的江梧州,正道的人手真成了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性命便如蝼蚁草芥。

他既然对此心知肚明,便说道:“正道武林对你有所仰仗,你若想要借刀杀人,趁机消灭我中原弟子,实在是便利得很。”看了沈夺一眼,道,“我与你分开,便要寻找机会,与我世兄世友结伴,去听霜河君指派。

我假托姓名,你是寻不到我的。你既对我……这样好,将来想要谋划什么杀局,骗什么人送死,来清除正道力量之时,便要想到那些死人之中,或许便有我。”

沈夺听他说话,脸色渐渐改变,最后眉头微皱,道:“那你这赌约,真是好不公平!”

飞锋听他的意思,竟是真的曾打算借刀杀人,纵然有心理准备,面上也露出些许难过之色,低声道:“我一人之力,和你这燕子楼之主打赌,难道就公平了?”

沈夺就像是没听到他的解释,兀自皱着眉头,瞪着他半晌,才道:“你又是求我,又是与我约誓,千方百计,原来还是为了这些人。他们这样的人……”生气得说不下去,抿着唇顿了顿,才道,“你说的事,我心中

已有计较,总不会让你那些世兄世友多多送死就是了。你……你……”内力一震,将飞锋双手震开,伸手一推,将他推在一边,自己站了起来。

飞锋知道他十分生气,忙坐起身来,伸手想拉住他的手,一边叫道:“沈夺……”

沈夺甩开他的手,居高临下看他,双目犹如火焰:“飞锋,我既然对你说了喜欢,便不怕你用这来要挟我。还有什么条件,你大可一起说来。”

飞锋听他虽然口中逞强,声音中却透着冷意,仿佛对自己十分失望。心中一下揪紧,实在难过,坐在地上半晌,目光移向远处,低声道:“我们两个,不是我让你生气,便是你让我生气。”

沈夺没有说话,两人一坐一站,竟然再无话说,这样沉默许久,唯有山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在周围时时响起。

良久,沈夺才向他走了一步,站在他身边,伸出手去,手背在他脸颊上轻轻磨蹭。

飞锋抬头看他,见他脸上的怒色缓解不少,一双凤眸深不见底,正凝视过来。

飞锋与他对视,道:“你让我生气时,我只恨不得杀了你,但别的时候,再也没有人能让我那样欢喜。”

沈夺似乎是叹了口气,矮身半跪在他旁边,手还在他脸颊上没收回来,看着他低声道:“早在血衣派杀了你,便再没有这么多麻烦。”

飞锋听他声音低柔,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起了杀心,心中微微悸动,看着沈夺道:“第一次杀不成,便再也杀不成了。”

沈夺似乎是想要微笑,却终于没有笑出来,道:“你不想正道死太多人,我改变计划就是。若是这样,还能统领武林,你不要食言。”

飞锋点点头,便要凑过去亲吻他,沈夺心中大概是仍有些芥蒂,微微侧头躲开,起身站到一旁,道:“你小同道还在山下,你去救他吧。”

飞锋还想和他说些话,却见他头侧向一旁,并不愿与自己交谈。只好也站起身来,说了声:“我走了。”

沈夺点点头,并不说话。

飞锋站了一会儿,起身便向山下走去,走了好一会儿,提起纵跃上一棵大树,居高临下向来路看去。

沈夺仍在原地站立,一手负在身后,微仰头看着远方群山。这样倨傲的姿态,身影却透出些许落寞。

飞锋只看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去,怔怔然眺望许久,直到沈夺转身离去,才从树上轻身飞下。心怀怅然,若有所失。

飞锋怀着心事向山下去,他得了内力,步速颇快,半盏茶时分便来到山脚。远远听到林中隐约呼吸之声,心知可能便是阿十,向那里走了几步。果然看到一人身背箭筒,手提长剑,正背对着自己立在道旁林中。

阿十身旁便是杂色服饰的五六个人,或坐或立,看到他来,全都起身摆开架势。阿十也立刻回头,见是他来,一挥手,那五六个人便各自收回兵器,面上却仍有警戒之色。

飞锋扫视一圈,没有见到宁越,正要出口询问,阿十已经向一个麻脸的部众点了点头。

那麻脸便弯下腰去,从一块大石后拖出一个大口袋来,鼓鼓囊囊,看样子是装了个人。

飞锋忙过去解开口袋,便看到宁越双目紧闭,脸色不佳,但呼吸平稳,想来是被人打昏或者下了药。

阿十向他走了几步,道:“没想将他弄昏,但他十分奸猾,差点伤了飞卫。”他久居山中,不与人语,说话的腔调十分生硬,“我用了七分力,今天晚上他便能醒来,你自己编些话,去瞒他吧。”

飞锋看宁越性命没有妨碍,便站起身来。阿十已经将手中长剑递过来,道:“你的剑。”待飞锋接过,又从怀中拿出一柄匕首,“这是主人从那异兽身上搜得的,要我一并给你。”

飞锋看时,却正是师父赠给自己的那柄玄铁匕首。伸手要去接,却又停住,看着阿十问道:“他……沈夺怎么不自己给我?”

阿十早知他与沈夺关系亲密,听他直呼沈夺的名字,并无什么反应,但是周遭燕子楼飞卫却立刻变脸,齐刷刷锵然声响,手中兵刃全都出鞘,待阿十摆手安抚,才收了回去。

阿十看飞卫收敛杀气,才对飞锋道:“你那时晕倒,主人抓了那异兽,说要设法将你体内真气弄回去。九哥说主人若要救你,自己只怕要危险,主人想了想,便吩咐我带着东西在此等你。那时软甲人从异兽身上搜

到了匕首,主人本来自己收了起来,却又交给我,让我将它和这柄剑一同给你。”说完,见飞锋还看着他,便想了想,补充道,“主人说,‘这柄匕首是他自己的,比什么霜河剑霜河刀都要顺手’。”

他说话语调甚平,却听得飞锋心中极不平静,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不由自主便要微笑,却终于笑不出来。低头在那柄匕首上摸了摸,道:“这匕首是我送他的,现在请你帮我拿去给他。让他……好好保管,不要

再随便乱丢,被旁人捡去了。”

阿十想了想,将匕首收了回去,见飞锋没有别的事要问,便露出一个稍显无措的表情。他对于飞锋的身份仍是不知如何确定,手动了动,想要行礼应声是,又觉得不妥;想要干脆就走,仿佛又不大尊敬。最后只

好对飞锋点了点头,转身挥手,便带着几名飞卫离开了。

飞锋目送他们远走,将霜河剑挂在腰间,又弯腰将宁越背在背上。

他确定了方向,却并不向里洼镇,而是向着阿十离开的路轻身而行,想要反身循着飞卫踪迹,去救玄蜂。

165、月色迷踪

飞锋初得内力,运用并不十分自如,加上还背负一人,追踪更是吃力,使出全力,才勉强不被丢下。

到得山上,沈夺阿九和燕子楼部众全都不见踪影,遥遥只看见一道身影从树上跃下,想是留下来接应的飞卫。

那飞卫和阿十简单交谈两句,便在前面带路,引着众人向西南而去。

飞锋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懈怠,屏气凝神地跟在这些人后面。一路翻过两座山,天色渐渐黑下来,飞锋眼看阿十与飞卫进了一片密林,跟进去时,却寻不到他们踪影,运起内力倾耳细听,也再听不到吐纳之声。

这才知道,自己将他们跟丢了。

他又在密林中穿梭两回,仍是一无所获。回想之前阿十等人是往西南方向一路直行,因此辨明了方向,仍是向着西南方向全力追去。

他一路急追,因了内力充盈之故,竟不很累。渐渐出了这片密林,这时,便觉得背上宁越低低呻吟一声,身体也动了动,知道他快要醒来。

此时月亮刚刚升起,飞锋借着淡淡月光看去,见不远处有一块平地,周围树木稀疏,却有大石挡风,正是一处歇脚的好地方,于是背着宁越向那处去。

他将宁越放在一块巨石下,自己坐在一旁。不多时,果然见宁越眉头微皱,睫毛轻轻抖动,忽然一声惊喘,眼睛忽地睁开,人也猛地坐起来。

飞锋忙伸手要扶住他肩膀,手刚伸出,宁越便如受惊一般,一掌便向他拍来。

飞锋闪身躲过这一掌,同时伸手捉住他手腕,沉声道:“不要慌,是我。”

宁越听到他的声音,便松了一口气,借着月光看到他后,表情也变得缓和,道:“小……”只说了一个字,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变得警戒,谨慎地看了看飞锋,又去环顾四周,然后才转回头来,看着飞锋道,“这是

哪里?你……你有内力的?”

飞锋看他冷静下来,才放开他手腕,从容道:“我若没有内力,怎么能救你出来呢?”

宁越愣了一愣,道:“你救我出来的?”见飞锋点头,又道,“那你一定知道捉住咱们的是什么人了?”

飞锋却不说话,宁越沉吟一下,道:“他们来路不善,却与葬堂不是一路,和葬堂杀手打起来的时候,那样拼命。这样的招式和人数……他们便是燕子楼的杀手,对不对?”不等飞锋回答,又道,“奇怪,我听说燕

子楼楼主沈静流死掉之后,他的外孙沈夺继承楼主之位,亲附葬堂,助纣为虐,怎么他们竟会打起来?”

飞锋听他口中所说的“沈夺”,显然便是江梧州手下异兽所假扮的沈夺了,于是出言道:“他们或有内斗,也未可知。”

宁越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皱着眉头想了想,才道:“我们虽然没有危险,却不知道章大哥和圆晦大师怎么样了?小……我们这是向里洼镇去么?”

飞锋道:“里洼镇在正南,我们现在却是向西南方向走。因我有点急事要办,你又昏睡,不得已将你带到此处。”又道,“你若急于前去里洼镇,从这里向东走,出了山便找人问路……”

他话未说完,便被宁越打断:“你不去么?”

飞锋道:“我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办,你到了里洼镇,若见到章大侠他们,可以请他们稍等我一两天。一两天等不到我,便可先送圆晦大师回少林。”

宁越皱起眉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容在下冒昧请教一事。”

飞锋听他使用敬语,知道他对自己起了疑心,微微苦笑一下,道:“你要问我去做什么事么?”

宁越道:“我能猜到一点。你要去救那个葬堂的异兽,是不是?”

飞锋倒是没想到他竟一下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微微睁大眼睛看他,道:“的确如此。你……”

宁越双眼直视他,带着审慎的表情,眉头也微微皱起来,慢慢道:“之前他对你态度奇怪,你也不肯杀他,我便猜你们是认识的。”盯着飞锋,面无表情问,“你是葬堂的人么?”

飞锋摇摇头,道:“葬堂杀人如麻,人人得而灭之,我绝不会加入葬堂。”

宁越看着他,月光之下这少年的清澈眼神竟显出些锐利之色来,只听他低声问道:“你和那异兽,到底是什么关系?”

飞锋诚恳道:“他于我有恩,我不忍见他落入敌人之手,所以想要去救他。”

宁越眼神更深,眉头也皱得更紧,虽然力图缓和,口气却仍然像是质问:“他是异兽,怎会对你有恩?”不等飞锋回答,又道,“他看你的眼神十分古怪,你既然仇恨葬堂,当时却不肯杀他,现在又要救他,难道你

们二人竟然有什么苟且?!”

飞锋虽然对玄蜂毫无这般想法,但宁越的质问口气,却令他想到自己与沈夺的纠缠,不由微皱眉头,道:“这是我的私事,与你何干?”

宁越听他这样说,却并未发怒,神情变得怔忡,倒像是有点吓着了似的,半晌才道:“我只是贸然猜猜,诈你的……怎么……他是,是个男人,就算,就算……他是个魔教中人,你怎么竟和他……不清不楚?”

他这样的问法,更令飞锋难堪,想到自己与沈夺种种过往,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沉默。

他不说话,宁越的表情变得更加吃惊,期期艾艾道:“小锋哥,我并无别的意思,我,我对你说,你与异兽往来,十分危险……”

飞锋不料自己与魔教中人有交情,不但没令这深受魔教之苦的少年忿然作色,竟还令他改换了对自己的称呼,心中也十分惊异,不由得瞠目去瞪宁越。

宁越说到“十分危险”,面上露出为难神情,张开口又闭上,像是说不下去。

两人这样面面相觑,竟是同时沉默。

微冷的夜风吹来,两人对视中,飞锋忽然听到远处有异常的动静。

他运起真气,凝神去听。起伏的松涛声中,是微不可闻的衣袂声响从山下上来。

这声音十分杂乱,显然不止一人。衣袂声响之外,还有奇怪的细小的摩擦声,像是有人在弹自己的指甲,又像是有人在磨自己的牙齿。

飞锋皱起眉头去看宁越,宁越显然刚刚听到这些声音,神色也是一变。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飞身而起,躲到两块大石的后面。

二人一蹲一跪,刚刚躲好,就听那阵衣袂声音越来越近。

他们面前这两块巨石有如两头卧牛,紧挨在一起,中间天然有一道缝隙,可容进一个拳头。飞锋二人便从这石缝处向外看去。

月光清澹,给整个视野罩上了一层苍灰色,远处黑黝黝的密林更显阴森。隐约可见数道黑影在那密林中跳跃穿梭,很快随着微不可闻的风声,先有一道身影从密林中腾跃而出,直向这片空地而来。

飞锋和宁越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这身影近了,才看出他一身深色衣服,月色下显得脸色苍白。

这人很快便到了空地,并不停留,直接向着西南方向继续腾跃着走远了。

他身影正好从石缝前经过,二人看得清清楚楚,这人虽然身形瘦削、姿态矫健,但是体型却十分怪异,后背高高隆起,竟像是一个驼背模样。

二人还不及奇怪,后面又有人陆续从这里经过,这些人也全都身穿暗色服饰,面无表情、嘴唇紧闭,声息极微地跟在领头那人身后,诡异的是,这些人竟也都后背鼓起,全是驼背!

飞锋惊疑不定,再仔细看时,这些人后背隆起的部分竟然还会偶尔微微蠕动,而之前所听到指甲摩擦的吱喳之声,竟是从这些驼背中传来的。

飞锋冷汗都出来了,黑暗中觉得宁越紧紧拉住他的手,才定了定神,连忙回握了一下,示意他不要慌张。

他心神稳定下来,睁大眼睛仔细看去,这才隐约看出,这些人并非是驼背,而是在背上都背着如马头一般大小的东西,那东西用深色布帛包裹,和这些夜行人衣物颜色一样,月色又淡,以至他一开始竟没有看出

来。

他一旦看清,心神更稳,默默计数。前后大概有六十多人从此经过,向西南方向去了。

飞锋见这些人行踪诡秘,不知是敌是友,又见他们向西南而去,保不准就和沈夺有所关涉,正想着是否悄悄跟上去,是否要宁越与自己一起冒险,就觉得宁越碰了碰他的胳膊。

回过神来,才看到远处黑黢黢的密林中,又出来一道颇为高大的身影,动作比起之前那些人,却是要缓慢许多。待到他们走得近些,飞锋才看清楚,这身影原来是两个人,其中一个背负着另一个,远远看上去就

像是个高个子一般。

这两人来到平地附近,却放慢了脚步,直直向平地走过来。飞锋握着宁越的手,微微后撤,一声都不敢出。

此时其中一个人开口说话,他们距离飞锋已经不远,这人也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因此飞锋听得清清楚楚。

就听他语调冷淡地说:“你还不快赶上去,又要让大家等你么?”显然是被背着的那人在发问。

背着人的那人声音也不友善,道:“你不锁着我的脚,我何至于这样慢?”哼了一声又道,“我现下十分疲惫,这里土地平坦,又有大石挡风,休息一下,又碍着什么?左右误不了你的事。”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到平地之上。

飞锋之前听他二人声音,就知道是谁,心中正微微惊讶,二人已经走到眼前,惨淡月光之下,看清这二人容貌,果然便是十三和萧绛。

飞锋既已看清,宁越自然也看得清清楚楚,不由自主就要往前凑,飞锋连忙在他手上一握以示阻止。

就见萧绛走了过来,将背上的十三放到地上坐着,自己竟然向飞锋二人躲着的大石走来,竟像是想要坐到石头上。

飞锋自然不想被他们发现,不由屏气凝神盯着萧绛。

萧绛已经走近,就听十三道:“你走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吃东西。”

萧绛背对十三,月色下飞锋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容,只见他面上闪过愤怒和厌憎之情,这神情很快消失,萧绛沉默地转过身去,重新走回十三身边。

十三坐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些吃食,一部分留给自己,一部分扔给萧绛。萧绛伸手接了,也不坐下,站在十三身边,安静地吃饭。他世家出身,粗糙的干粮在手,姿态竟也极为优雅。

飞锋无心看他姿态,注目去看十三衣物线条,看到他袍服自膝盖以下空空荡荡,显然是没有了小腿。心中暗叹一声,又思忖道,他如此重伤,怎么沈夺不让他在那宅院中修养,反而还让他到处奔波?又想,是了

,刚才那些夜行人背上背的东西动来动去,还发出爪牙摩擦之声,极有可能便是十三豢养的什么奇怪动物,沈夺做事要用得上,十三便不得不来。

飞锋暗暗想道,既是如此,那萧绛十三,连着之前的夜行人,全都不用顾虑,真正要注意的,反而是宁越。

沈夺是出名的魔头,霜河君与他结盟之事,自然绝不想被太多正道同仁知晓,宁越这样的少年,自然是被他蒙在鼓中的。飞锋虽然与宁越交谈不多,也知道他不但十分聪明,而且痛恨魔教,若是他从萧绛与十三

的对话中听出什么端倪,只怕不好收场。

他正担心不已,就听萧绛说道:“你要是吃饱了,就快将这链子去掉。我是结盟的使者,不是你的囚犯。”

萧绛家教甚严,十分注重礼仪,当初在平谷之中,对沈夺也不卑不亢,但此时与十三说话,口气却非常冲,显然是生气之下,连称呼都不讲究了。

十三只是闷头吃着干粮,并不回答。

萧绛皱着眉头,抬起一只脚,道:“我带着这链子,轻功大打折扣,你难道不想早点见到你家主人?”

他抬起这只脚,飞锋才看到,他两只脚的脚腕间银光微闪,竟是被一根手指粗细的链子连着,链子只有两尺左右,萧绛稍微迈大一点步子,都要十分吃力。

十三也皱起眉头,冷冷道:“我在约好的地方多等了你一个时辰,你才出现,如此不守约定,说不定便是另有图谋,难道我不该警惕,设法管束你么?”声音更冷,道,“何况我将那大鹰借你,你竟害它被杀了。若

不是你对主人有用,我早让你以命抵命,怎会用拴鹰的链子拴着你完事?”

萧绛强忍着怒气,道:“你那大鹰死在葬堂坤部手里……当时去助我正道朋友脱困,说到底,也是你家主人所赞成的!”

飞锋听他二人说到萧绛借大鹰,便知当日葬堂杀手来袭,章文卿与圆晦大师留下,必是得了萧绛的帮助,看萧绛神情态度,那二人应该是安然无恙,心中刚松一口气,就听到萧绛回嘴,言语中竟表明了自己身份

,不由暗叫糟糕。

果然宁越听到萧绛的话,大吃一惊,差点惊呼出声,虽然及时忍住了,但是呼吸却免不了猛然一乱。

萧绛武功高强,立时便觉察,厉声喝问:“谁!”手一扬,一道漆黑鞭影带着千钧之力,向二人藏身之处猛地砸来!

166、各有苦衷

他这一鞭势大力沉,风声甚厉,若是被他打中,只怕立时就要皮肉绽裂。因此飞锋一拉宁越,带着他就倒纵开去,直向后躲了快要两丈。

身形未稳,就听一声巨响,萧绛一鞭甩在巨石之上,那大如卧牛的坚硬石块,竟砉然一声,从中间迸开一道长长缝隙!

萧绛一鞭既出,身形一闪,早已站在那裂成两半的石块之上,手中长鞭回势就要再打过来,月光下看到飞锋身影,却是微微一愣。

飞锋既然被他发现,正要开口与他周旋,不了身边宁越猛地甩开自己的手,锵然一声抽出腰间宝剑,身形如风,直向萧绛冲去!

萧绛见他来势不善,挥鞭便去阻他,一边叱道:“你是何人?”

宁越虽然武功高强,与萧绛相比还是略显逊色,何况萧绛兵器占优,长鞭灵活舞动,直令宁越不能近身。

飞锋看他们两人缠斗,虽然宁越略显下风,萧绛要想快速赢他,却也不是易事,因此站立一旁,放心旁观。

宁越使出凌波微步的功夫,却仍是不能突破萧绛长鞭守势,眼看飞锋竟在一旁站立不动,大急,忙高声开口唤他:“小锋哥你怎么发愣!难道你还看不明白?那些怪人定是魔教,这人口称正道,却与魔教勾结,我

们杀了他,抓那瘫子,去见章大哥!”

飞锋自然明白得很,但他上次见到萧绛之时,萧绛对正道沈夺结盟一事极为不满,不惜自损也要破坏两者盟约,现在却与十三一齐行走,言谈之间更是有合作之意,因此飞锋十分疑惑,冷眼旁观,想弄清萧绛实

际心意。听宁越这样说,便趁机道:“不要胡说,这位少侠乃是燕山萧绛,他嫉恶如仇,怎会与魔教勾结?”

本来宁越话语一出,萧绛手上动作便是一缓,现在听了飞锋挤兑,眉头都微微皱起,手腕一抖,长鞭在空中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向宁越猛地弹击过去。

这招速度极快,宁越想躲,已经来不及,眼看便要被击中肩膊,便觉风影闪动,飞锋已经挡在他身前,“啪”的一声便将萧绛的鞭子捉在手里。

萧绛知道他内力全无,现在见他竟然能徒手捉住自己鞭子,又惊又疑,抓紧鞭柄猛然一拽,竟拽不动,鞭子在二人手中被扯得又紧又直。

萧绛收不回自己的鞭子,面上闪过怒色,冷冷道:“他是谁?你又玩什么把……”刚说到这里,已经看到飞锋手中霜河剑,脸色稍稍现出苍白,瞪着飞锋,冰冷的眼神中,多了一层失望之色,一字一字道,“怎么回

事?”

飞锋还未回答,身后宁越已经倒吸一口凉气,迅速大步后退几步,大声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与他们也是相熟的么!?你们,你们……”

一边说,一边四面张望,竟是想要寻隙逃走,去找人通风报信的模样!

霜河君与沈夺结盟,萧绛与飞锋不但知情,还参与其中,知道此事最忌风声走露。眼看宁越要逃,立刻结束对峙,要将他留下。

先是飞锋撤手,萧绛的长鞭一得自由,便唰的一声向宁越而去。宁越轻功步法上佳,身形灵动,一晃就要躲开那长鞭,不料一扭头,飞锋已经挡在身前。

宁越这一愣的工夫,萧绛的长鞭已经卷上他的腰,手一用力,宁越被拽得直摔在地上。

萧绛一击得手,长鞭先是一撤,又是一扬,就要去卷宁越的脖颈。飞锋哪能容他下此狠手,闪身过来,伸手便再次抓住长鞭,那长鞭攻势被截断,惯性未卸,唰唰几声,缠在他胳膊上。

飞锋一只手抓着鞭子,另一手要去扶宁越起来,但他那手中还拿着霜河剑,刚一俯身,宁越就被他吓了一跳,抬手将他的手拍开,手肘撑在地上向后挪了两步,眼神中又是警惕又是愤怒,看了看他,又去看萧绛

飞锋跟着他的视线去看萧绛,只见萧绛的视线也在他二人之间转来转去,同样十分警惕。

萧绛因为对飞锋的猜忌,对宁越也颇有敌意;宁越亲耳听萧绛与魔教勾结,此时对飞锋又起了疑心;而飞锋对萧绛的立场本就摸不透,对于宁越也并非完全信任。这三人互生疑虑,一时之间三双眼睛看来看去,

竟有片刻安静。

先说话的却是萧绛,他右手握鞭,左手一指宁越,向飞锋道:“他是谁?你们鬼鬼祟祟躲在这里,要做什么?”

宁越开口便骂:“小爷行不更名,坐……”未说完就被飞锋打断,看着萧绛沉声道:“你不必管他是谁。你先前拼死不肯与沈夺结盟,现在又和十三一道,又是什么道理?”

宁越被他打断,更加惊疑愤怒,大声对萧绛骂道:“燕山萧氏何等名头,你却和沈夺一道,不怕辱没先人么!?”又恨恨看着飞锋,怒道,“你不但和那个异……你竟与这贼子一起拦我!章大哥说你是友非敌,霜河

君还说有事要大大仰仗于你,我才信你是个好人,今时才知道我识人不清,你杀了我吧!”

他这番话意在质问和骂人,却令萧绛和飞锋之间的气氛缓和不少。萧绛没有说话,拽着鞭子的力气却是小了不少,内力也收了回来,缠在飞锋胳膊上的鞭梢随即失去力道,窸窣松开,垂了下去。

飞锋见他态度和缓下来,便微微起身,与他对视,道:“我二人乃是途经此地,要……”他看了一眼十三的方向,道,“要奉霜河君之命办一件事,并不是故意藏在这里。”

萧绛见他较之以前显出些许示好之意,垂目看了看他手中霜河剑,慢慢道:“霜河君有事仰仗于你,便是这件事?”

飞锋点了点头,道:“是。”敌强我弱之时,当然要先将水搅浑,虚虚实实,大张声势,来迷惑敌人视线。沈夺激蚕婆出山是此意,霜河君放出飞锋是秦氏后人的消息自然也是此意。

飞锋并不觉得他二人作法有什么不对,霜河君对他说起之时他也马上会意、欣然从命,萧绛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神色微微有些萧索。看了看飞锋,礼尚往来地回答他之前的问题道:“我之前拼死不肯与沈夺结盟,乃是为了全正道武林之义;现在与他们一起行事,乃是因为……”他面上萧索之意更深,神色却诚恳许多,竟然说道,“你和沈……你行事虽然多有违礼放浪之处,但你肯接受这柄剑,便是愿舍弃自家的安乐,为

我正道谋福祉,我……今日虽有外人在场,我也不便瞒你,魔教罪孽滔天,萧绛若能设法破坏正邪两派结盟,便是令盟主发怒、令知己伤心也在所不惜,可是萧绛身为人子,怎能令老父失望?”

这一席话却令飞锋大为吃惊。他自知与沈夺纠缠颇深,恐无法得到正道同仁谅解,心中早已做好被千夫所指的准备,却不料第一个肯理解自己的,竟然是之前要与自己同归于尽的萧绛。

他心中半信半疑,观萧绛面上萧索之色,想道,难道是他不得不违背自己心意,按照父命做事,所以对我的处境,多了一分理解的缘故?又听他说到为了坚持原则,不惜令知己伤心,却无法违抗父命,心中清楚

他所说的“知己”乃是霜河君,不由想到,沈夺之于我,地位重于“知己”,但我也不惜让他伤心,也不肯退让丁点儿,可若是师父的命令,有些原则只怕就要稍微地改上那么一改了罢。

他这样一想,对于萧绛竟生出同理之情,与他四目相对,出言道:“与江梧州为敌,是大家的事。个人做事,与带领许多人做事,本就不同。你……不必过于自责。”

萧绛听出他话中意思,抬眼看他,道:“你对这结盟之事……”话未说完,就听宁越啊的一声叫出来。

原来他二人说这几句话的工夫,宁越早已经明白过来,脸色有些苍白地来回看着他们两人,眼睛睁得大大的,神色又是惊慌,又是不信,道:“什么?什么?你们……我们是和沈夺结盟的?我们是……这是盟主……盟

主……”他用力呼吸几下,才有勇气说完,“这是盟主、霜河君……还有,还有萧氏家主的意思吗?”

飞锋还没回答,宁越已经盯着他,像是马上要哭出来,颤抖着道:“圆晦大师知道不知道?章大哥,章大哥知道不知道?”这样说着,露出六神无主的样子,手肘撑地又要挪开,一边挪一边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怎么能……你们竟敢做这样的事!?”

167、谁人可信

飞锋和萧绛被这少年如此控诉,面上神色都不太好看,眼看宁越越挪越远,忙开口阻止——

“不要动!”

“你冷静些。”

二人这下不约而同开口,说完便对看一眼,宁越却像是没有听到,来回瞪着他们,又气愤又伤心:“我们为中原武林百年计,又仰慕霜河君高义,千里追随,不顾生死,你们却早与魔教勾结,又将我们置于何地?

萧绛忙上前半步,解释道:“我们正是为了对付江梧州那魔头……”

与此同时,飞锋也道:“如今正道式微,不得已……”

他二人这次又是同时开口,宁越正大睁着眼睛,不知要听哪个,就听一声冷哼,竟是不远处十三冷冷开口:“杀了他,便省了这些聒噪!”

话音未落,一掌拍地,借力而起,身形在空中翻转而来。人还在半空,双袖一举,月色下两枚暗器闪着寒光,一向宁越咽喉,一向宁越心口,迅疾射来!

萧绛和飞锋岂容他在面前行凶?萧绛脚步受限,便扬手挥鞭,长鞭破空而出,无声无息便将那两枚暗器卷弹出去。

十三决意要将宁越置于死地,两枚暗器之后,又要举袖再射,却见人影一晃,飞锋早已闪到他身前,右手一拂,点中他肩上软麻穴,一倾身,左手一探,便已经提住十三的腰带,将他捉在肋下。

他出手极快,这些动作几乎是在眨眼间完成,十三不及防备,便已被他擒住,很是愣了一愣,才冷硬道:“这人知晓你我机密,不除不行!”

飞锋道:“我们与你们合作,正是为了中原诸君的福祉。敌人未除,先杀同道,又是哪儿的道理?”

萧绛听他说了这句话,注目看他两眼。宁越一直留意他们神情,见状便要逃走。萧绛脚尖一点,只一瞬便飞纵到宁越身旁,出手如电,重重点在宁越背心要穴上。

宁越身体一软,便歪歪地倒下来,萧绛伸手将他提起,对飞锋道:“今夜我与十三要前去剿杀葬堂一处暗部,事关重大,不宜再多逗留,便就此别过吧。你将这名小同道带走,与他晓以大义,务必使他不要声张。

”顿了顿,又道,“若他仍是不服,便带他去见霜河君。”

飞锋要去救玄蜂,正与他们同路,除此之外,又有些别的打算,因此微一沉吟,问道:“只是你们去剿杀暗部部众,沈夺与你们会合么?”

萧绛虽然与他这次见面颇为平和,听他提到沈夺,神色仍是不由自主严厉了些,眼刀向飞锋一划,才道:“剿杀之后,自然是要与他会合的。”

飞锋知道他们不会立刻与沈夺见面,微微放心,点点头,道:“我和这小同道,本来就是向西南方向去,如今你又让我绕远路不成?不如我便与你们一同去会会暗部,如今我内力在身,说不得便有可相助之处。”

萧绛愣了愣,看了一眼昏过去的宁越,道:“那他……”

飞锋还未说话,十三已经冷冷开口:“你不让我杀他,又不放心他,那就将他背上,随身监看,岂不两便?”说完吃力抬头,睨了飞锋一眼,“换你来背我。”

飞锋点了点头,将他背到背上,便听十三道:“你脚上可没链子,走得快些,免得我手下等急了。”竟是全然不问萧绛是否跟得上。

萧绛面上露出疑惑神情,沉思片刻,终于无奈一笑,将宁越背到背上,与飞锋一起,向西南方向疾奔。

初时,二人还能并肩,不多久,飞锋便已经将他落下将近三丈。

月夜山林十分寂静,呼吸之声大一些只怕都会被武功高手听去,因此飞锋使出传音入密的功法,问十三道:“你同意让我那同道一起来,是不是存了心思,非要杀他不可?”

十三嘴唇就在他耳边,竟然也使出传音入密之法,清晰而带着些寒意道:“我要杀他时,你最好不要阻拦。你们不要被他骗了,这个小子,十分不对劲。”

飞锋轻轻一笑,道:“你以为我非要与你们一起来,又是存了什么心思?”

十三闻言似乎有些惊讶,身体都僵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主人想让你加入水卫,果然有他的道理。”

十三对他一向颇有敌意,但是这句话说出来,竟有些夸奖的意思。但飞锋听他这样说,心中竟然有些微的不悦,想,原来你这样不屑于我,竟曾以为沈夺要我做他水卫,只是因为……只是因为与我相好之故么?

这样想着,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我这样想,倒像是认为做水卫有什么了不起似的。转念心中又生出些感慨,想道,萧绛是中原名门子弟,宁越可爱讨喜、言谈又有正道风范,但与他们两人相比,我更信任的人

,却竟是沈夺的水卫。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飞锋便不觉一怔,想,我固然是更信任十三,十三失去双腿,正在弱势,却丢开盟友萧绛让我背他,还将对宁越的怀疑明告我,对我不也是信任非常么?我信任他,是对他来历十分清楚,并

知道他是去剿杀葬堂部众之故,可是他信任我,又是为什么?

于是低声问道:“你怎么放心让我背你?”

十三说:“我为什么不放心?主人这样看重你,你难道会害我不成?”

飞锋语塞,心想,莫非我和沈夺分道扬镳的事,十三是不知情的?

便听十三又道:“我看你功力恢复,出手却有点滞拙,可见是得了那异兽内力,这自然是我九哥的功劳吧?”

飞锋知道他也颇有些古怪医术,便不瞒他,道:“是沈夺以身为桥,将他的功力引导我身上。”

十三安静了片刻,道:“主人怕是有些损耗……你为何……”又停住。

飞锋知道他想问自己为何没有陪在沈夺身边,但是又不敢出言过问主人私事,因此竟硬生生止住。他也并不想提这件事,于是转移话题道:“你为什么说我那小同道不对劲?”

十三有一会儿没说话,显然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不知是不方便对别人说起,还是因为飞锋转移话题而不快。

飞锋想了想,套他话道:“你从未见过我的小同道,怎么知道他对劲不对劲?”

十三却不上当,道:“你又为什么怀疑他?”

飞锋直言道:“他被追击时使出过高明的奇怪轻功,不像是正道路数。但在萧绛面前,却又一点都不肯显露,像是故意被留下一样。”

十三听他毫无隐瞒,倒像是有些奇怪,又安静了一会儿,出言道:“我闻出来的。”

飞锋一愣,听他道:“葬堂部众经常服用药物,有些药物的味道十分特殊,别处闻不到的。”

飞锋微皱眉头,想道,葬堂作风阴毒,为了让部众提升功法、获得异能,甚至为了保证部众忠诚,自然要让他们服用许多药物,但是这些药物的味道,十三又是怎样知道?

一边疑虑,一边问道:“那他身上,是哪种药物的味道?”

十三低声冷笑,道:“自然是‘赤胆忠心’。”

飞锋之前听十三说宁越竟似与葬堂有关联,心中早就有些吃惊,但又觉得葬堂建立日久,药方偶尔外泄也未可知,却不料听到赤胆忠心这四个字,眼前忽然闪过狸力被药力所摄,疯狂而死的场景,怔然想道,既

是赤胆忠心,那么宁越必然是葬堂中人无疑了,但他怎么竟成了逍遥派的弟子,甚至还到了霜河君手下?霜河君与自己叙旧之时,言及有人偷听,是不是就有他?

一时之间许多问题都到脑海,令飞锋眉头紧皱,刚回过神来,就听身边风声响动,竟是萧绛勉力飞纵而来,与他们平行,道:“是不是到了?”

十三恩了一声,道:“停下。”

飞锋稳住身形,站在原地,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翻过山头,正处于山岗另一侧的高坡上。月光朦胧,照见眼前三山夹一谷,有如一张箕的形状,谷中偶现银光,可见有涧水流过。

十三将手指放到唇边,撮口便是一声短促的唿哨。

随着这声唿哨,一名背着包裹的夜行人出现在几人视线中。他背上的包裹微微晃动,传出爪牙摩擦之声。

这人并不因半路出现的飞锋和宁越表露出丝毫疑惑好奇之态,几步纵跃过来,向飞锋背上的十三行了一礼。

十三道:“你们按之前所说,都找好地方了?”

那人恭敬道:“是。”

十三又道:“主人呢?”

那人道:“早已到达谷底涧水旁。”

十三点点头,道:“那便开始吧。”

那人答了声是,走开几步,也将手指放到唇边,撮口便是一声唿哨。

这声唿哨却与刚才十三的不同,清越而又绵长,在这万籁俱寂的山谷之中回荡开去,极为清晰。

声音长长传开,随着哨音渐远,四面山林中忽然响起杂乱的声响,像是有许多人踩动树枝,又像是许多鸟扑扇翅膀,却一声鸟鸣都不闻。

那人听到这声音,立刻将自己背上的包裹取下解开。

飞锋早就注目去看他的包裹,这一解开,便听到扑棱棱硬翅扇动,喀兹兹爪牙频磨,呼啦一声,飞出无数拳头大的黑鸟,仔细去看,只见它们鼠头膜翅,赤眼尖牙,竟是一群形态可怕的蝙蝠!

飞锋不由屏住呼吸,视线随着这些蝙蝠的飞起而抬高。

微茫月色之中,只见四面八方的山林之中,无数蝙蝠冲天而起,汇聚到山谷的上方,犹如一片庞大而浓重的乌云,遮蔽了惨淡的夜空。

蝙蝠们不知因为什么而躁动不安,在空中乱飞一气。但它们身形迅捷,密集的蝙蝠群中,每只蝙蝠都在上下来回地飞来飞去,却从没有一只撞上同伴。这便令巨大的蝙蝠群显得混乱却又有序。飞锋从地上抬头望

去,只觉得这遮天蔽月的无边浓云在不停地翻滚涌动,似乎在酝酿着一场空前的暴雨。

168、兔起鹘落

飞锋见群蝠飞舞,只能听到翅膀扇动之声,一声鸣叫不闻,不觉有些毛骨悚然,开口问道:“你弄这些蝙蝠做什么?”

十三一边抬头观看,一边回答道:“自然是为了对付葬堂暗部。”

飞锋在血衣派时曾听说,葬堂也派遣许多手下去到其他正邪门派,乔装打扮,探听消息,他们在各地的据点就叫做暗部,这些人便是暗部部众。于是问十三道:“这里山深林密,平时罕有人迹,暗部为何设在这里

?”

十三安静片刻,道:“你先到下面去等我。”

这话却是对不远处那夜行人说的,那人行了一礼,便向山下纵跃而去,十三见他走远,才道:“主人在偏僻之地建造宅院,准备复功,异兽和坤部却能赶来捣乱,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你从未想过么?”

飞锋点了点头,心想,沈夺偷走蚀魂大法,江梧州便开始炼制蚀魂散,沈夺知道消息,便在这远离葬堂的极北之地布置机关物力,而江梧州又立刻在此设置暗部,这两人哪里像是父子,简直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一般。

他正想着,便听头顶扇翅之声大作,就见那群蝠飞动更快,声音犹如狂风吹过阔叶树林,又如浪涛翻卷,突然间,发出轰然一声,竟然四散分开。这团巨大的乌云便如同被风吹散道四面八方。

飞锋正感惊异,就见其中数十只蝙蝠向自己这边飞来,停在几人头顶盘旋不已,爪牙甚利,连翅膀边缘都带着状若獠牙的尖刺。

他忙问道:“你不是说他们要去对付暗部?怎么停在这里?”

他刚问完,就听旁边萧绛吃惊地啊了一声,不由向旁边扭头看去。

这时群蝠飞开,月光重新洒落,只见萧绛背负宁越,正抬头看着那些蝙蝠,脸色十分难看。察觉飞锋看他,便也扭头,却不是看向飞锋,而是看着十三,道:“你不是说,暗部部众离开葬堂之前,都要服用‘赤胆

忠心’么?”

十三道:“他们常年派遣在外,又与其他门派多有接触,江梧州对他们并不放心,自然要用药物控制。”

萧绛神色严肃,紧盯着十三,道:“你还说这些蝙蝠着意驯养,识得赤胆忠心的味道,因此才能对付暗部,是不是?”

飞锋听他这样说,不由一愣,就去看他背上宁越,只见宁越仍是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十三道:“自然。暗部行踪诡秘,我们探查许久,才知道他们大约藏身此处。这些吸血蝠饿了许久,现在放出,便要叫十里之内,变成暗部的墓地。”声音虽然仍是冷淡,却透着一些得意。

萧绛瞪他,道:“现在这些蝙蝠在此盘桓,我们几人中,难道有人是暗部中人?!”

十三嘿然冷笑:“就是你背上那小子。”

萧绛紧皱眉头,抬头看了看那数十只蝙蝠,又看着十三道:“它们只是飞来飞去,却不下来,却是为何?”

十三道:“我养熬这些蝙蝠多年,手上不知死过多少它们的同类,禽兽性警觉,因而怕我,不敢近前。你只须把这小子扔给它们,它们自然会将他杀死。”

萧绛脸色更加难看,转眼去看飞锋,道:“人是你带着的,你说。”

虽然十三之前曾对飞锋说过“我要杀他,你不要阻拦”这样的话,飞锋却并未答应,此时开口道:“他既是葬堂中人,留下活口审问,不是比杀死他更有用处?”

十三冷冷哼了一声,道:“不需要。”对着萧绛喝道:“扔!”竟是命令的口吻。

萧绛微皱眉头,道:“他是不是葬堂中人,他自己可从没承认过,这样不明不白把他扔出去,我做不到。”一边说,一边反手就要去拍宁越后背心,要去解开他的穴位。

十三大怒,双手在飞锋肩背一撑,整个人斜着飞开,直向萧绛冲去。

萧绛连忙收回手,一掌向十三胸口拍来。

十三竟然不躲!

他双腿已失,全凭一双手才能有些冲势,此时若要与萧绛拆招,马上就会落在下风。因此他不但不躲,还伸出左手牢牢抓住萧绛肩膀。

他若不抓,受了萧绛这一掌,也不过是倒飞出去,跌落在地,但此时抓住萧绛肩膀,便生生承受这一掌全力,当时便是一震,唇角流血。

十三丝毫不顾,眼睛犹自瞪着宁越,左手抓着萧绛肩膀一使力,右手早已探到他身后,一把抓住宁越衣领,用尽全力挥臂一甩,便将宁越甩向空中饥饿的蝠群!

蝙蝠们对宁越觊觎已久,此时见他被丢到半空,全都亮出尖牙,向宁越急冲过来!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早被萧绛点中要穴,本该全身脱力、一动也不能动的宁越,忽然动了!

他的身体还在半空,却像是被什么重物砸中了一般,猛然向下坠去。待蝙蝠第一波攻击落空,左脚在右脚尖上一点,身体忽然自己旋转起来,一边旋转,一边向群蝠冲去。

他不躲反冲,蝙蝠也攻势极狠,数十只蝙蝠像是组成了一只黑色的巨剑,直向他冲去。

眼见这剑尖就要冲到宁越咽喉,宁越头一仰,竟然趁势改变方向,如同一只极速的飞刀,从巨剑身下横飞出去!

群蝠再折转头去,追赶宁越的时候,已经被他落下一丈多远了。

宁越在空中数次改变方向,奇招迭出,动作虽多,却极快,从他被十三扔向空中,到他从群蝠口中脱逃,只有极短的一段时间。

十三之前一扔之后,身体滑落,萧绛不及去管宁越,急忙将他抱住,这时宁越已经开始从空中坠落;十三惊怒之下,伸手指向宁越,喝道:“要抓住——”

“他”字还未出口,宁越早已连变两次方向,身如闪电,直向他们来时的道路逃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十三反应虽快,惜乎双腿已失;萧绛双腿虽在,追之已是不及;只有飞锋在宁越被扔出之时便早已留心,此时身形闪出,施展玄蜂的纯阴内力,与那黑色蝠群一起,向着宁越逃脱的方向紧紧追赶。

169、事有前因

飞锋这次全力追赶,才发现宁越轻功之高,远非之前所表现出的水准。他的速度虽然比不上拥有内力时的玄蜂,比一般的高手却要快得多,更兼身法飘忽,有时像是凌波微步的步法,有时身形转向又更加诡异,

还专在树林之中进进出出,那数十只蝙蝠中有速度较慢的,早已被他甩掉十来只。剩下那些因为嗅着宁越气味,紧追不舍,飞锋紧随这些蝙蝠,又看准他一直向东北方的来路而去,才将将没有把他跟丢。

飞锋之前留意十三,曾听他说要让“十里之内”的暗部部众全都毙命,便以为这些蝙蝠的追击范围在方圆十里左右。不料他与宁越一逃一追,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追出四五里地的时候,跟在宁越身后的蝙蝠便纷纷

敛翅,毫不恋战地回身折返。

这夜月色晕黄,天上又有薄云,光照十分朦胧,飞锋知道再稍微拖些时候,自己就要被宁越甩开。而宁越既探知了沈夺与正道结盟这样的大秘密,若是报与葬堂知道,只怕剿灭葬堂之路要更加难走。

想到这里,飞锋微微皱起眉头,出言喊道:“宁越,你是葬堂中人,章文卿知道么?”

夜色中,宁越身形似乎微微晃动一下,却不回答,仍向前逃去。

飞锋又道:“你这样逃了,他要受你连累了。”

便见宁越身体在空中倏然打转,如同鹞子翻身一般斜斜飞到旁边一棵树上,蹲踞于粗枝之上,双手一前一后呈虎爪之状,紧紧瞪着飞锋。

飞锋甫得内力,并不能像他这样灵活,先是就近攀住一棵大树的树枝,然后才借力一跃,落到离宁越最近的一棵树上。

宁越此时的表情早已没有了直率少年的坦诚活泼,一双眼睛射出凶狠的光芒,直盯着飞锋,道:“我和他并无关系,为什么会连累他?”

飞锋之前见这少年对章文卿态度颇为不同,因此出言诈他,见宁越果然停下,面上作出冷笑之状,道:“你若不是和他关系匪浅,何必特意停下来对我解释?我看章文卿说不定就是你的同伙。”

宁越听了他这句话,并不与他论辩,双目微微眯起,充满杀气,冷冷看来,竟是对他动了杀机。

飞锋见状心念一转,想道,葬堂要牵制沈夺,必不肯杀我,章文卿若也是葬堂中人,暴露身份逃跑就是了,宁越何至于对我起杀心?现在这情状,倒真像是不愿坏他名声一般。

他想到此,微微一笑,站稳身体,抽出霜河剑擎在手中,对宁越道:“你我便来拼一拼,看谁最后有命去章文卿面前说话。”

宁越似有所触,虽然仍是盯着飞锋,双目寒光不减,胸口却剧烈起伏,呼吸也稍显混乱,像是陷入极其为难的境地。

飞锋本来就是激他,见他现出这样矛盾的神色,心知不可逼他太过,不然这少年难免便要落个狸力那样的下场,于是声音放缓,慢慢道:“葬堂的命令,必然是将我生擒,你杀了我,便是违命,赤胆忠心发作起来

,你便再见不到章文卿啦。”

宁越牙关紧咬,盯着他只是不说话。

飞锋又道:“你若不杀我,又怕留着我这活口,牵连章文卿,是不是?”

宁越似是被他说中心事,微微垂头,刘海遮住眼睛,看不到他的神情。

飞锋道:“我不逼你,你有什么苦衷,尽可对我说出。”想了想,道,“我也识得一位葬堂中人,他虽是异兽,却待我不错,你不也知道的?”

宁越表情丝毫未改,看着他道:“他待你不错,你却刺他一剑,这我也知道!”说罢冷冷一笑,“你这样狡诈,若是生擒,只怕反而要对我葬堂不利,今日杀了你,不算背叛!”

话音未落,早已拔身而起,双手若爪,直向飞锋扑来。

飞锋掣剑便挡,宁越虽然一双肉掌对他利刃,却占了步法灵动的光,在这树枝之上如履平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飞锋只觉眼前身影乱飘,再难分辨宁越位置,只得将一柄长剑舞得如一团银光,将自己牢牢护

住。

他一边与宁越缠斗,一边觉得宁越最后那句话十分不对劲,而到底如何不对劲,却又实在想不出来,但心中又觉得这个问题十分重要,若是想通了,只怕便能解决一个极大的问题。

他皱着眉头,一边舞动长剑,一边再要细细想去,这稍一恍神的工夫,便听忽地一声,竟被宁越抢到身前,一手成爪,向他咽喉抓来,再想躲避,已是不及!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忽然有人大叫一声“住手!”

宁越听到这人声音,动作忽然凝滞,双目犹自怒视飞锋,右手却停在半空,竟抓不下来。

飞锋松了一口气,便要向后跳开,去落在别的树枝上,但他所站树枝并不粗大,宁越要近身杀他,便与他距离极近;这少年此时又极为警惕,飞锋微微一动,宁越双目便凶光一闪,右手灌注内力,猛向他咽喉抓

来!

宁越固然警惕,飞锋也十分机警,宁越一动,他便猛向后仰,手中霜河剑同时刺出,直向宁越小臂。

便听“当”的一声,一物带着一道白光疾冲而来,正正撞在霜河剑上。飞锋刺宁越小臂本来就是虚招,意在迫他退却,并未使用全力,这物事来得既快又力大,竟然撞得飞锋脱手,霜河剑与那物事俱都向树下落去

宁越之前确实被他这虚招阻得停了一停,眼见他利刃掉落,眼睛一亮,倾身向前,对着飞锋喉部又是一招。

飞锋正躲得狼狈,便见一道黑影从东北方飞跃而来,一边过来,一边又大喊着“住手!”转眼已到树上,伸手便抓住宁越后领将他拉开,另一手一探,便抓住飞锋手腕,急急道:“小宁越,秦兄弟,请二位莫要‘同

室操戈,自相鱼肉’,不然便是‘聚六州四十三县铁’,铸成大错啊!”

他一看便是赶路甚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手提着宁越,一手捉着飞锋手腕,两只手都累得发抖。

他这般功力,贸然冲到过招的高手之中,十分危险,若非宁越飞锋见到他都收了攻势,只怕这人便先要做了屈死的冤魂。然而在这样的情状下,却还要引经据典,无一句无来历,做出这样不合时宜的酸腐之态的

,自然便是章文卿。

飞锋见他一来,宁越狂躁之态顿减,略略放下心来,又听他一句话便用了两个典故,令人听得半懂不懂,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正色看着他道:“三四里外便有敌人在,你要说什么便干脆些,不然他们追来,咱们

三个,谁也逃不脱。”

宁越听他这话说得虚假,皱眉道:“什么敌人?你们是一伙的!”

章文卿却果然从善如流,干脆起来,道:“小宁越,我的峨眉刺与秦兄弟的长剑适才都掉落树下,你去寻来,之后便在附近观望,若有人近,再来报信。”

他左手还提着宁越衣领,说完这话便松手轻推,宁越虽然一脸不满,却仍是顺势后仰,向树下跌去,在半空中身体一翻,轻轻巧巧落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无。

章文卿这才松开飞锋的手,笑了笑道:“我一路追得急,现在累得很,对不住秦兄弟你,要先坐下了。”说罢便低身去坐在这树枝上。

飞锋长剑虽失,剑鞘却在,抱鞘而立,一边看着他坐下,一边道:“你叫我‘秦兄弟’,是怎么回事?”

章文卿似是连抬头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低着头道:“你是故秦氏家主秦逸之子,这件事我早便知道了。”顿了顿,道,“此事与宁越的事情颇有关联,说来话长,须从十几年前讲起。”

飞锋微微叹气,道:“那你便长话短说吧。”

章文卿道:“我与霜河君自少年时便结为知交,他什么都不瞒我,连那天对你讲述的往事,我也早就知道了。”看了飞锋一眼,道,“他父亲是葬堂之主,最终却惹来大祸,因此他不但痛恨江梧州,更痛恨一切魔教

,立志扫清天下,安定武林。所以他自年少时便广交各门派的英杰人物,共图大志。”

飞锋道:“你便是那时与他结为知交的,对么?”

章文卿点点头:“他是武林盟主得意门徒,而我在峨眉年青一代的弟子中,地位并非最高,他却丝毫不在意身份之别,对我青眼相待,就连之后他大破燕子楼,名震天下,也未因此对我有丝毫怠慢,这样的品格气

度,令我十分感佩,誓死追随。”

飞锋哦了一声,又道:“之前你和圆晦大师被葬堂杀手围困,去助你们解围的萧绛,也是那时认识的么?”

章文卿愣了一下,道:“你说燕山萧氏的二公子么?我与他并不熟识,当时他携一只铁羽雄鹰助我二人退敌,之后又匆匆离开,我并不及细问缘由,不过听说他也与霜河君交好,自然便是得了霜河君命令,来相助

我二人的吧。”

飞锋眉头皱起,想道,萧绛与沈夺一路,自然是见不到霜河君的,他救助章文卿,显然是自己的意思,也得到了沈夺首肯,绝不是霜河君命令的缘故。怎么萧绛与章文卿都是霜河君的知交,彼此却竟不熟识,连对方为何而来也不清楚么?这样一想,心中忽地有些悚然,想,萧绛虽然出身燕山萧氏,却是次子,在家族之中地位也并非最高,这与章文卿何等相像!难道霜河君这十数年来,遍寻一些颇有能力、性格正直、

需要提携的武林中人,示以恩义,令他们对自己极为忠诚么?

便听章文卿接着道:“我愿为知己效力,霜河君也极为高兴,我们在川蜀一带布置暗哨,几年里很是做了些事情,但有一件事情,我们始终也解决不了。”他微微皱起眉头,继续回忆道,“我们虽然有几次抓到葬堂部众,但他们全都服食了赤胆忠心,对葬堂稍有背叛之心,便会发疯而死。我们什么消息都问不出来,十分着急。于是我们带着这些人的尸体,暗中向几位神医名医求问,却毫无结果。后来还是霜河君请到了唐门的唐郅,他看都没看这些尸体一眼,便道:只是心中想想,便会狂性大发,天下哪有这样的药物?退一步想,若真有这样的药物,江梧州何不多多制造,将天下人都变作他的走狗,偏偏要谨慎使用,轻易不给

手下服食呢?因此他得出结论,这‘赤胆忠心’恐怕只是障眼法,真正起作用的,极有可能是摄魂术。”

飞锋颇为吃惊,愣了一愣,才道:“你是说用妖法摄人心智,控制别人所思所想么?我小时候倒是听人说起,说有番僧会这样的妖术,还以为只是传说故事,竟然是真的?”顿了顿,道,“这法子既能令他人心智被

控,那施法一定极为损耗自身体力,若是真的,就难怪江梧州这样谨慎了。”

章文卿道:“我们自然也是半信半疑,正好那时霜河君得到可靠的消息,说逍遥派一名弟子其实是江梧州派到我中原武林的奸细。霜河君推断,江梧州既然肯让这人远离葬堂、与我中原仁义之辈朝夕相处,必然是

令他服食‘赤胆忠心’,受过摄魂术的。于是我们便商定,暗中接近此人,一探‘赤胆忠心’的究竟。”

飞锋点了点头,道:“这人自然便是宁越了。”

章文卿面上微微露出微笑,只一瞬便消失,道:“逍遥派与我峨眉同在七大派之列,每年都有礼节往来。以我身份,本不够资格做使者,因了霜河君大力提携,掌门师伯果然令我前去洞庭。我到了逍遥派,很快便见到宁越……”他似是说得有些累,又似是再想怎样说,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与他慢慢接近,暗中套话,渐渐地,对他的来历也差不多猜到了七八分。他年龄很小时便被派出,在逍遥派数年,因为天资聪颖

,不但精通逍遥派多种武功,还被派中上下喜爱。他那时……他那时一边向往中原生活,一边又要时刻提醒自己不得背叛,日子过得并不好。”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会儿,道:“我见他在人前虽然十分活泼,人后总是郁郁寡欢,便找到机会与他摊牌。唐郅曾说过,摄魂术虽然厉害、到死不能解除,但却有一个最大的漏洞,一旦被施过这妖法的人知道这

漏洞,摄魂术便会失效了。”

飞锋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之前宁越动手要杀自己时说的话,啊了一声,接口道:“若是宁越虽然做出违背葬堂命令的事,但是心中却相信自己的做法并非背叛,自然不会发疯而死,摄魂术自然失效,是这样么?”

章文卿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想了想,道,“我与宁越摊牌时,便是先多次灌输他‘假如我发现了某人一个不好的秘密,是因为我自己聪明,和这个某人没有关系,这个某人也没有背叛任何人’,等他接受

了,才告诉他我发现了他的身份,并且对他说‘我现在把我的发现告诉你,若我说得对,你便反驳我,这样自然不是背叛;若我说得不对,你便点头,这样的行为乃是大大的忠诚,自然也算不上背叛’。”

飞锋十分惊诧,道:“这样不是自欺欺人?行得通么?”

章文卿微微一笑,道:“他心中矛盾多年,一直十分痛苦,我说的这个方法,一举两得,乃是打开他心结的不二法门,自然大大行得通。我用这方法从他口中问出许多葬堂消息,他却丝毫无恙。所以那之后,宁越

便想了办法,一直跟在我身边,无论是什么事,我总能帮他想出各样‘自欺欺人’的借口。”

飞锋低头思索片刻,道:“之前我们遭遇葬堂杀手,宁越能对自己人下杀手,也是你的缘故么?”

章文卿笑叹一声,道:“我对他说过,你受了葬堂命令伪装成正道侠客,自然是越像越好,若有要动手杀葬堂中人的时候,便要想到这是为了取信于正道,不算背叛。”

飞锋道:“难怪他不想与你分开,难怪我们遇到玄蜂时……”忽地皱眉,看向章文卿,“你们这样的‘自欺欺人’之法,每次都只能暂时解决眼前的问题,但若要长远生效,只怕极难。他与你相处时间一长,自己相信

自己‘忠于葬堂,绝无背叛’的可能便越低,若有一日自己骗不了自己,不是发疯,便是与我们决然为敌。”

章文卿低低一叹,道:“当年我从他口中问出消息之后,霜河君便也是如你这样说,他还因此……”

章文卿停了停,似是不想说,飞锋沉声道:“霜河君要你杀了他,对么?”

章文卿苦笑一声,道:“我与宁越接触的初衷,便是探出究竟、套得消息、杀他除害。但我与他相处既久,怎么忍心将他杀死?因而便向霜河君恳求,幸而霜河君乃是仁厚君子,竟同意了。”

飞锋微微垂头,去看那剑鞘,心中暗叹,想道,他既然同意,那天为何要你与宁越分开行动?难道不是想要趁你不在,设法将宁越杀死?到那时,只怕还要想出一套谎言来欺骗你,令你相信宁越之死与他并无关

系。唉,你对他这样崇敬,只怕他说什么你也信的。

他沉默不语,章文卿也沉默片刻,才抬头道:“我让宁越带你先走,乃是不得已,虽然与你们约定了地方,心中十分不放心,便让圆晦大师先走,自己沿着你们离开的方向一路追来,果然宁越一路留了记号。虽然

记号断断续续,好在我幸运,终于找到正确方向,勉力赶来。不然你伤了他,他伤了你,都是大错啊。”

飞锋知道宁越虽然被萧绛点倒是佯装作态,但之前被阿十打晕塞进麻袋却必然是真的,他昏迷的那段路也自然是毫无记号。到宁越清醒后虽然发生了不少事情,但是时间算起来却并不算长,而在这时间内,章文

卿四处寻找他所做的记号,显然是耗尽全力,也无怪乎他出现之时两只手都在发抖,更无怪乎他无法顾及形象礼仪,就这样坐到树枝之上与自己说话。

170、高山深涧

章文卿看他仍不说话,轻轻叹了口气道:“宁越在中原生活多年,人情事理明白得很,加上我又一直陪着他,因此从没有人识破他竟不是我正道中人,没想到……到底被你看穿了……”双目直视飞锋,正色道,“秦兄

弟,你与他动手,自然是他的不是,我替他向你道歉,请你高抬贵手,放他与我一起走吧。”

飞锋皱了皱眉头,道:“我与他动手所为何事你都不知道,便要为他求情?若他知道了许多对霜河君不利的秘密,这些秘密一旦泄露,后果极为严重,你也为他求情么?”

章文卿怔了怔,低声问道:“是霜河君与燕子楼沈夺修好结盟的秘密么?”

飞锋听他此时这样说,才相信他对霜河君果然如同肱股,对于他方才的讲述也信了九分,于是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章文卿明白他在试探,于是诚恳道:“霜河君对我委以大任,自然不会将这件大事瞒我,我深知关系重大,从不曾向宁越透露一言半辞……”顿了顿,看着飞锋眼睛,道,“我知道宁越的,我与他约在里洼镇,他便

无论如何也要去里洼镇。我追着他记号过来,见你们没有去往里洼镇的方向……秦兄弟,你们改变方向来此,必不是宁越的主意,是不是?”

他这问题直指要害,飞锋一愣,才点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事确实是我引起。我不知他根底,冒然将他带来此处,才令他知道许多秘密。”看着章文卿,沉声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将他轻易放走,而是

要做出补救,使这些秘密绝无传出的可能。”

章文卿脸色有些发白,追问道:“这些?他……他还知道什么了?”

飞锋道:“燕子楼想出了奇特的方法对付葬堂暗部,这法子若是被宁越说出,只怕要对我们剿灭葬堂的计划不利。”

章文卿眼睛微微睁大,片刻后轻轻叹息一声,竟然站起身来,在这半尺粗的树枝之上,向飞锋半跪下去,道:“秦兄弟,霜河君再三交代,要我对你极尽保护、遵从之事,待你如同待他,你若坚持要杀他,我,我,我自当……助你……但还请你听我一言,秦兄弟,当日霜河君执意要杀宁越,我曾对他起誓……今日我便也对你保证:只要我在宁越身边,便绝不使他为害;若他最终要对我正道武林不利,章文卿的峨眉刺,便要刺

穿他咽喉心口!”抬眼看着飞锋,“我章文卿世代承恩峨眉,无私无畏,是我所愿;大义灭亲,决不推辞。秦兄弟自可放心!”说罢微微一笑,笑容十分悲伤,却又十分坚定。

他要为宁越求情,却只能说出这样的空头誓言来,飞锋本不该信他,但是心头巨震,恍惚之间,只觉得那低身发誓的人并不是章文卿,誓词中的人也根本不是宁越。

他盯着章文卿,双拳紧握,终于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哑:“你的武功,并不如他,到时又要怎样杀他?”

章文卿微微苦笑,道:“只须激他触发‘赤胆忠心’,他必死无疑。”

飞锋僵硬地点点头,道:“你为全大义,自然要对他无情。”

章文卿低下头去,低声道:“我不能携他远走,弃大义于不顾,便只能将他带到这险恶局势之中,今日他被你激起杀意,他日未必不能被别人所激,只怕我手刃他之时,便在不远。”安静片刻,慢慢道,“请你怜悯

我二人兄弟情重,却缘浅福薄,令我二人,再多些许相处之日。”说到后来,声音都微微颤抖。

他字字句句,在说自己和宁越,却又何尝不像是飞锋和沈夺?飞锋想到此处,目光微微移开,看向东北方向,心中漫上一层悲凉之意。

在这昏茫月色之下,二人一高一低,犹如一幅剪影。

只听风声促迫,打破这压抑着的宁静,是宁越已经飞身而来。他左手拿着霜河剑,右手拿着峨眉刺中的一支,面色带着些许慌张:“章大哥,有人向这边来,还带着蝙……章大哥,你为什么要跪他!”

宁越身形一转,如同鸿雁翩然落在树枝上,将剑与峨眉刺都交到左手,伸右手就要去拉起章文卿,一边还怒视着飞锋。

他虽然是少年形貌,眼睛黑亮黑亮,但含着狠戾之色瞪过来,像是要和飞锋拼命一般。

飞锋看在眼里,心中暗叹,想道,这少年现在这幅发狠的样子,比他之前佯装纯良之时,倒要可爱一点。

再看章文卿却挥开宁越的手,并不起身,沉声道:“我对你说过什么?小宁越,你不听章大哥话了么?”

宁越有些发急,伸手又要去拉他,道:“他们追过来了!章大哥……”

飞锋眼见这二人要言语纠拌,伸手便揪住章文卿的衣领,一抓一拽,一抡一卸,呼地一声,竟将章文卿整个人扔到身后。章文卿猝不及防,摇晃了好几下才稳住身形,转过身来。飞锋居早已高临下看着宁越,道

:“那些蝙蝠识得你味道,你留在此处绝非我对手,不如将来人引开,两日后,我必让他去里洼镇寻你。”

他三人之间飞锋最为高大,同站树枝之上,宁越根本看不到他身后的章文卿,不由大急道:“章大哥……”

他话未说完,飞锋身形闪动,右手持剑鞘去切他手腕,宁越急躁之下,左手松脱,飞锋将峨眉刺与长剑都抓到手里,回手便是一扬,他虽然仍是目视宁越,并未回头,这一回手,长剑的尖锋却正指着章文卿的咽

喉。

他这个动作做出来,左膝微弯,身形低了一些,宁越一眼便看到章文卿垂目站立,躲都不躲,脸色便有些发白,眼中的狠戾之色全数消减,看向飞锋之时便显得又惊又惧。

飞锋觉得他这样子,比刚才怒目发狠,又要更可爱些,一笑道:“你章大哥现在在小锋哥手里,你若乖乖听小锋哥的话,章大哥自然不会有事。”

宁越睁大眼睛,又去看章文卿,便听章文卿道:“还不快去?”竟然十分严厉。

宁越咬着牙,一跺脚,人便向树下扑去,在半空中便是一个转弯,身形如同矫捷飞鸟,眨眼工夫便融入深黑树色。

飞锋收回左手,长剑入鞘,又将峨眉刺递还章文卿,道:“章兄,得罪了。”

章文卿本来仍是注目看着宁越消失的方向,神情颇有些担心,此时一边接过峨眉刺,一边道:“秦兄弟不信我的话,却肯让宁越逃开而留我为质,其实是仁厚之举。至于用我胁迫他,说什么得罪?乃是‘大行不顾

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又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飞锋微愕,心道,这人担心宁越,神思不属之时,竟还能说出这样的一大段话,可见他刚才简简单单跟我说话乃是强自压抑,掉书袋的酸腐习气竟是本能。

于是出言打断他,道:“章兄误会了,在下不是要留你为质,而是有事需要你援手。”顿了顿,又道,“你只管跟着我,到时我们做完这件事,再去寻宁越不迟。”

说罢住了声音,凝神细听,果然隐隐听到有群蝠振翅之声,夹杂着轻微衣袂声响直向山的另一边去,可见是宁越已将他们引开,于是脚尖在树枝上一点,顺着来时的路,竟又向西南方向折返。

章文卿有无数疑问,却也只能压在心里,提气而起,紧跟在飞锋身后。

飞锋知道章文卿为寻宁越,耗力颇多,虽然他修习的是中原武林的正宗心法,稍事休息便可恢复不少,毕竟与精神饱满时不同;同时又要隐藏声息,以免被燕子楼部众探查出行踪:于是动作并不甚急,而是求轻

求稳。这样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来到刚才的山巅。

飞锋向那谷中望去,此时午夜早过,已算凌晨,谷底山涧如同一条银色丝带,时时闪烁微光。章文卿自然对要去哪里毫无头绪,飞锋也是心里没底,暗想,沈夺便在这涧水旁了,却不知是在哪里?没奈何,只好

领着章文卿,沿着山涧一路去寻了。

幸而刚想到这里,便听见衣摆带风的声音在高处响起,一道身影极快地从树梢之上飞掠过去。

飞锋眼尖看得清楚,这人身上穿的正是之前那夜行人的服色,只是背上少了口袋,看上去更加轻盈。

他猜想这人便是驱赶蝙蝠杀人之后,要去向上峰报信,于是与章文卿对视一眼,示意他认准这人方向,二人更加小心,一路屏气凝神,无声无息地向谷底潜行。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谷底。隔着重重树影看过去,只见涧水旁一片空地,空地之上堆着几堆柴草一样的物事,十数个人三三两两站在一旁,有人身穿杂色服饰,有人是适才那夜行人打扮,虽然站得分散,

站姿却都挺拔,彼此之间也并不交谈,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飞锋让宁越引开燕子楼注意,自己带着章文卿过来,固然如同章文卿自己所说,有以他为质的意思,心中却也有别的计较。一是想设法令章文卿与萧绛见上一面,让二人当面对质,看他们对霜河君的说法有无出

入;二是还存了从阿九手中救玄蜂的心思,想让他做自己的助力。

此时他盯着涧水旁这些人挨个看了许久,既不见萧绛,也不见阿九,心中更加悚惕,注目观望,与那些人一起等待。但是他心中所想着惦着的那一个,却既不是萧绛,也不是阿九。

这样等了两盏茶的时间,才见一个杂色服饰的人远远过来,飞锋竖起耳朵,凝神听去,隐隐听到“主人”二字,接着便见这十数人躬身行礼,只留了两个在原地,其他人跟在那杂色服饰的人身后,一路向涧水上游

而去。

飞锋与章文卿对视一眼,也蹑步跟上。大概走了半里路,远远看到涧水在此拐了几个弯,涧水旁大小石块显然被人搬动摆放过,十分平整,一块椅子高的石块兀然而立,显眼舒适,犹如王座,显然是为了地位最

高的人而设,但那人却并未就坐,而是背对飞锋,在涧水旁长身玉立。有几人恭敬地随侍在侧,其中一人正是阿九。

燕子楼的手下虽然要报信,并不敢近前,距离他们的主人五步之遥,跪在地上依次回话。

这些人说话的过程中,沈夺一动不动,直到第七个人微微抬头说话时,不知他禀报了什么,沈夺忽然转过身来,向跪在地上的众人走了两步,神色严厉,开口问了句什么。

飞锋不由屏住呼吸,一边冒着危险向前又走了几步,一边动用全身内力,凝神听去。

此时那燕子楼手下已经要禀报完毕,只隐隐听到他最后半句道:“…………便驱赶吸血蝠去追赶。”

沈夺唇角微微一动,飞锋看不清他到底是在冷笑还是在微笑,不由自主又向前走了几步,便听他声音毫无情绪,道:“这样的轻功,要跑早便跑了,还能被发现,必然是调虎离山。”哼了一声,又道,“与我去空地

燃烟,把他们叫回来。”

众手下齐应声是,起身之后却并不立刻离开,而是分出一条路来,低头垂手。

沈夺微微侧头,道:“阿九留下。”

他这样一侧头,目光便从飞锋所藏身的树丛扫过,飞锋明知他不会看到自己,仍是不由自主微微一退。

便见阿九行礼应了,沈夺才举步离开,带领一干手下,向之前空地的方向走去。

阿九待他走远,才直起身来,头却仍是低着,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才走向涧水,戴上手套,俯身一捞,从水中竟提出一个湿淋淋的人来。

这人被提出来时,脸部正面正对着飞锋,飞锋一眼便认出了他是玄蜂。只见他全身上下滴着水,被这寒冬时候的冰水冻得不停哆嗦,双目紧闭,似乎被冻得都有些神志不清了;他天生带毒,肌肤在暗处自然会发

出幽幽磷光,但在冰水中这番浸泡,却令他面上显出更加难看的青白之色。

阿九将他放在岸上,手掌按在他丹田处,看样子居然是在为他运功暖身。果然很快,玄蜂便咳嗽几声,睁开眼睛。

阿九看他清醒,冷哼一声,一把抓住他衣领,抬手狠狠一扔,只听“哗啦”一声响,玄蜂被扔得撞开水面薄冰,再次落入冰冷涧水中。

171、尖锐对立

玄蜂双手不断挥舞,想要在冰面上撑住手肘,但是浮冰不厚,他稍一用力便哗啦破碎,玄蜂便会再次落入水中,这样连续几次,终于力尽,渐渐沉下水去。

阿九一直面无表情盯着水面,眼看玄蜂渐渐下沉,才从岸边拿起一根粗长树枝,一头牢牢抓稳,一头勾住玄蜂衣领,将他从涧水中拖了过来。

玄蜂被他拖到岸边浅水处,躺在许多坑洼不平的大小石块上,口鼻勉强露出水面,胸口微弱起伏。

阿九将树枝放回原处,低头看着玄蜂,目光极冷,充满仇恨。

飞锋观望这片刻,见只有他一人看守玄蜂,知道机不可失,之前想让章文卿与萧绛对质的打算说不得便要更改了。于是扭头向章文卿看去,见他正盯着阿九玄蜂,露出迷惑神色,便向他轻轻招手。

章文卿轻身过来,飞锋施展传音入密之法,对他说道:“我要救人,还请章兄将那穿蓝衣服的引开。”又道,“他的同伴要么在东南方向追赶宁越,要么沿着涧水向北去燃烟,你只管将他向西边引。”

章文卿微微皱起眉头,压低声音道:“水里那人脸色怪异,是秦兄弟的朋友么?”

他虽然因为霜河君的缘故,对飞锋时时流露敬重之情,但对于飞锋的请求,仍是十分谨慎。这个问题显然便是委婉地在问玄蜂的身份了。

飞锋只作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右手还握着霜河剑便对他一抱拳,将霜河剑亮在他面前,道:“是的。有劳章兄了。”

章文卿脸色变了几变,又看了一眼霜河剑,终于点了点头,道:“只恐章某本事不济,有负秦兄弟重托。”

飞锋道:“这蓝衣人武功并不甚高,最近又受了伤,并非你的对手。”

章文卿看了他两眼,压低声音问道:“既如此,何不杀了他?”

飞锋道:“他家主人与霜河君结盟,我们悄悄从他手上救人就算了,何至于要他性命?”

章文卿思索片刻,道:“你救人之后,我们怎样会合?”

飞锋见他这样说,知道他已同意,道:“我们便各自设法去里洼镇,寻宁越与圆晦大师吧?”

章文卿点头道了声好,向飞锋微一拱手,足尖踩地,腾空而起,穿林直出。

在这过程中,他早将峨眉刺套在手上,双臂一展,兵器银光闪闪,直向阿九而去。

阿九听到风声,迅速转身掣刀。他似是知道来者是为救异兽而来,转身之前,竟飞起一脚,将玄蜂踢到涧水深处,发出扑通一声水响。

玄蜂本就冻得奄奄一息,这次连挣扎都没有挣扎,黑发在水面上浮沉几下,便慢慢从水面上消失。

章文卿见状,连忙使了两个虚招,卖个破绽就向西逃跑。

但是阿九连追都不追,眼见章文卿逃走,右臂一摆一撤,竟然是个收刀之势。

飞锋心中一凛,再不能毫无动作,一个纵跃,凌空而起,身形如疾飞的箭矢,越过阿九与章文卿头顶,直向涧水中射去。哗啦一声,竟冲入水中。

飞锋入水,自己并未听到这水响,也几乎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只觉得刺骨冰寒包裹着自己,从肌肤到血液仿佛都冻结了一般。

他怀着忍寒救人的想法入水,此时这样的酷寒之下,却竟然顿觉无比舒适,便连丹田气海的真气竟都似乎充盈了不少。

他连诧异都顾不上,眼见着沉沉碧水之中,有更加黝黯的一团黑影向水中越沉越远,忙屏息划水,向他用力游过去。

飞锋刚一划动胳膊,便觉似乎力大无穷一般,划水之力极大,又划动两下,竟已经来到玄蜂近前,握剑那手抓住他衣领,另一只手和双腿同时用力,在水中带着一个人,速度竟然不减。

转眼便到水面,飞锋灌注内力,猛然击水而出,带着玄蜂如同化为鹏鸟的大鱼,砉然一声,裂水激浪,带着无数飞溅的水滴和冰渣跃出水面!

他在这冷水中来去这一遭,不过片刻,却顿时觉得血脉气脉都通畅无比,汩汩奔流,给全身带来无穷的力气。

他带着玄蜂破浪而出,在空中身形陡转,向岸边落过来,这才顾上放眼一看,只见岸上阿九和章文卿,竟然又斗在一起,且都全力以赴,招招都是杀手!

原来阿九见飞锋入水救人,大出意外,他深知涧水寒凉,而飞锋身份极为特殊,不由得就要举步向水中。他这一动,章文卿直以为他要对飞锋和飞锋要救之人下杀手,连忙回身摆开兵器,与他缠斗在一起。

两人使用的都是短兵器,焦急之中,都用出了辣招,章文卿一对峨眉刺舞出两片光轮,银光闪闪,暗藏杀机,将阿九逼退两步之后,右手兵器猛然刺出,做出个霹雷击空之势。

飞锋此时人在半空,已经开始下落,一眼看出章文卿这招乃是虚招,左手藏了一招盘鲸喷水,只待阿九上当,便要直刺其心,取他性命!

他这下大吃一惊,趁着身形落下,足尖在水面一点,竭尽全力扑向岸边,同时大喊道:“手下留情!”

章文卿恍若未闻,阿九却果然上当,为躲他右手刺,将身体一倾,直把胸膛卖在他左手刺前!

眼见章文卿左手峨眉刺明晃晃直向前扎去,飞锋拼力冲到二人中间,右手还抓着玄蜂衣领,左手出手如电,猛然抓住那尖长的利刃。

章文卿所用乃是三棱峨眉刺,棱锋极为锐利,飞锋这一抓又十分用力,立时便被棱锋割破手掌,鲜血渗出指缝。

两人对招,胜负只在瞬息之间,更何况章文卿被飞锋这样大力拦阻?阿九立刻抓住时机,短刀一送,直向章文卿咽喉!

飞锋不能见他被章文卿所伤,更不能见他伤章文卿,右手一放,将玄蜂与霜河剑丢开,一抬一抓,又去阻止阿九。他这次时间比阻止章文卿充裕一些,因此避开阿九刀锋,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飞锋只有两只手,那二人却有三柄兵器,章文卿左手仍是自由,峨眉刺一挑,仍是向着阿九心口!

飞锋看得明白,右手抓着阿九的手腕用力一挥,短刀磕在蛾眉刺上,发出锵然一声,他内力充盈,竟将章文卿震得左手发麻,再不能攻击。

这两抓一挥,发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章文卿与阿九被他制住,愤然生怒,同时向他呼喝。

章文卿作色道:“他已认得你我,同伙又近,不能再留。妇人之仁,必有遗祸!”

阿九冷笑一声,道:“忘恩负义,还不如十三养的禽兽!”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二人同时向飞锋叱责,又同时突然运气内力,想要冲破飞锋阻拦,将对方置于死地。

飞锋面色铁青,双臂灌注内力,猛然伸展,向二人推去。

他此时内力充盈,一推之下,章文卿与阿九谁也无法抗衡,被他内力震得猛然撤手,各自向后蹬蹬倒退。

二人怒目而视,又都怒目去看飞锋,但都忌惮他此时功力,谁也不敢上前。

章文卿冷冷看他一眼,道:“不过是个无能又凶暴的魔教部众,留之有害,你竟护着他?”

阿九闻言也看着飞锋,语声虽慢,怒意极深:“主人早该将你杀死!”

飞锋神色冷凝,眉头紧皱。他想对阿九解释,但他与沈夺极尽亲密,仍是不能向他解释清楚,又哪里能向阿九解释明白?想要反驳章文卿,但这峨眉弟子虽与宁越感情深厚,居然不能同理推求,心底对于结盟的

魔教部众,仍是一片杀心,又如何反驳得了?

飞锋站在岸边,朦胧月色之下,仿佛身前一左一右站着的,并不是章文卿与阿九,而是霜河君与沈夺,是正道武林与燕子楼——这二者都与他渊源甚深,但他们虽然暂时结盟,心中却彼此仇视,仇恨之深,不死不

休。

172、分道扬镳

这时,便听身后的玄蜂轻轻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咳嗽声。飞锋回过神来,回身蹲下去探查,见玄蜂全身发抖,脸色发白。

飞锋还要再看他有无别的伤处,耳中已经隐隐听到远处有杂乱风声向这里而来,忙将玄蜂从地上提起,头向下扛在肩上,又拾起霜河剑,向章文卿道:“有高手过来,你我速速离开。”

章文卿闻言握紧峨眉刺,向阿九看去,阿九知道有援手,更是手持短刀,就要冲过来。

飞锋右手猛然一扬,一股强大又柔和的真气击出,将阿九拦得不能再进一步,向章文卿喝一声:“走!”

章文卿见状,知道终无法取阿九性命,面色不悦摇了摇头,将峨眉刺收起,紧跟在飞锋身后。二人沿着涧水奔走片刻,便转入密林,腾高跃低,穿缝钻隙,很快便翻过山巅,回头望时,并不见任何追兵。

二人不敢大意,又向西走了许久,才转而向西南,到天色微明之时,已经出了群山,远远见林木之南是一片平芜,一条窄路横贯在平原之上。

二人听了片刻,并未听到什么声息,章文卿低声道:“怪哉,怎么不见有人追踪觅影?”

飞锋心中早已有此疑问,他虽然得了玄蜂内力,比起沈夺却是差得远,沈夺若发怒追来,只怕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将他抓住,但不知为何,却毫无追赶之意。不由得心中想道,他命十三袭杀暗部,是出了什么

意外令他分身法术么?还是……他宁肯我把玄蜂带走,也不愿见我了?

他怔怔想着,章文卿已经对他施一礼,正色看他道:“秦兄弟,在下还有一言请教。”言语并无之前雕文之态,客气生疏。

飞锋已知道他想问什么,他左手拢着玄蜂双腿,无法回礼,微微低头致意,道:“章兄问便是了。”

章文卿丝毫不问玄蜂,只道:“在下仰慕霜河君高义,愿效马前之力,因此也对秦兄弟十分敬重。不料今日秦兄弟举动,令在下十分不解。”他直视飞锋,道,“在下曾听霜河君讲起,秦兄弟为我正道武林打探消息,潜身敌营,尤其与燕子楼众人过从甚密,但在下总以为,我正道之风,磨而不磷,涅而不缁,霜河君对秦兄弟极为称赞,可见秦兄弟更是英雄人物,出淤泥而不易其节。不料今日在那燕子楼部众之前,竟然首

鼠两端,难道是因为秦兄弟你久居魔教,竟然‘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么?”

他这一大段话内容酸腐迂回,意思却直接明白,飞锋也直视他,诚恳道:“之前那燕子楼阿九,我确是认得的。相处日久,不忍见他死在眼前。章兄既然与宁越兄弟情深,难道不能推己及人?”

章文卿表情严肃,摇了摇头,道:“宁越以十三岁之幼龄,便被江梧州派到中原,蒙我正道教化多年,达理知书,其心慕善,饶是如此,也常有野性难驯之时。那燕子楼教众出身草野,出手毒辣残暴,只怕已毫无

人性,哪里能与宁越相提并论?”顿了顿,神色微微黯然,道,“便是宁越,若有不利我正道武林之处,在下绝不手软。而秦兄弟却对一个燕子楼普通教众处处留情,他日两方对垒,秦兄弟将何以自处?”

飞锋一愣,心道,原来他将宁越当做兄弟,是因为已将他当做正道中人看待,只要宁越稍显露魔教本色,他便会决然动手除去宁越。

章文卿见他不说话,便继续道:“秦兄弟宅心仁厚,与魔教中人相处既久,不忍见他们死在面前,虽说是一念恻隐,却会带来后患无穷。我正道被江梧州大加杀戮,无奈之下,才与沈夺结盟,此乃权宜之计,并非

就要与他们同流合污了。秦兄弟今日能姑息一个小小教众,日后只怕便能纵容他燕子楼劫掠中原。”

飞锋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心中惊悸,顿了顿,才道:“适才阿九并未威胁到你我性命,要我看他无端而死,我做不到。”声音放低,慢慢道,“你问我何以自处?……章兄,我宁死也绝不容中原武林遭人屠戮。但说

到杀死这些魔教教众,我……怎样做才是对的,是另一码事,但是起码,不是像你说的这样做。”

他自然不如章文卿饱读诗书,却也极尽委婉,去表达自己的意思。章文卿听罢眉头紧皱,沉声道:“秦兄弟,我便对你直言了吧:你之前陷身燕子楼,乃是霜河君的决策,因此他对你十分抱愧,何况与你又是世交

,对你更是多有回护之意。若非是他对我等极力劝说,不说旁的,单凭你与那魔头沈夺纠缠不清,只怕你今日便无法好好站在这里。”摇了摇头,道,“在下劝你莫要执迷不悟,辜负霜河君一番拳拳之心。”

他虽然对飞锋颇有不满,但这番话却说得十分坦诚,且不卑不亢,义正词严,正是正道风范。飞锋只觉得他这姿态言语十分眼熟,想道,若是一年前听到这番话,我自然会极为赞同,引为知己,想到这里心中苦

笑道,若是一年前,我自己就能说出这番话来。但是此时此际,听这正直的中原侠客说出这些话,飞锋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只觉得有哪里不妥,却又无法反驳。

他这样皱眉站着,直到玄蜂又虚弱地咳嗽两声,才回过神来,沉声开口道:“若我终不能做到除恶务尽,章兄现在又待如何?”

章文卿面色惊讶,显然没有料到自己这样坦诚相待,推心置腹,这个霜河君盛赞的同道竟然还不心悦诚服,他睁大眼睛,看了飞锋片刻,神情变得十分失望,微微冷笑,道:“道不同不相与谋。霜河君极看重你,

我不能与你性命相搏,但从此之后,你我分道扬镳,山长水远,他人问起,章文卿绝不承认你为同道!”

飞锋看着他一脸正气凛然,心中又羡又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终于后退一步,沉声道:“我无此福缘,不能与你们一起护送圆晦大师回嵩山佛门了。但霜河君交代之事,我一定尽力办到,章兄还请……放心。”顿

了顿,终于说道,“嵩山是佛门净地,又远离这场武林纷争,你与宁越……不如在那里多待些时候。”

章文卿看着他,神色十分复杂,又是悲伤,又是愤然,还有些感慨。他开口想要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口,向飞锋简单一抱拳,转身便离开了。

飞锋站在原地,目送章文卿身影转过一片树丛,向里洼镇方向疾步前行。红日甫升,锦色铺地,在这样的晨曦中,这书生打扮的侠客越走越远,一次也没有回头。

173、剑里藏诗

直到章文卿的身影消失,飞锋才收回目光,只听到玄蜂又低低咳嗽起来。忙将他放在地上,去探查他的情况。这才发现玄蜂失了内力,被冷水冻了许久,又湿淋淋过了一夜,现在已经浑身发烫。

他心中焦急,将这生病的异兽背在背上,向前急行。

由这里向南,最近的村落便是里洼镇,但是章文卿态度决绝,若执意跟他南去,只怕麻烦更多。飞锋看那平原上的窄路在不远处分了岔,一条通向正南,一条通向西南,知道西南方向也有人烟,于是拼尽全力,

向西南方向行去。

他自从借尸还魂得了玄蜂内力以来,愈是到了寒冷之处愈是适意,到沈夺以身为桥,将玄蜂内力全都导为他有,这样的情状便更加明显。昨夜在那寒涧中一冻,又吹了一夜冷风,飞锋不但没有任何不适,反倒觉

得内力越施展越充盈一般。他全都施展开来,毫不留私,这样纵气飞奔数个时辰,日已过午,渐渐觉得手脚发软,力气耗尽之时,终于远远看到土路尽头一片矮矮的城墙。

他心里刚松了口气,就觉得后背上的玄蜂烫得厉害,隔着两层衣物仍是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意。又想起这许久也没听到玄蜂出哪怕一声,不由心中着急,于是咬牙勉力,加快脚步,虽然此时有力竭之相,反而倒

比之前更快些,只片刻便来到城墙之前。

他不耐烦寻找城门,丹田运气,一跨步便迈到墙面之上,脚尖使力,几步便翻过墙来,便已进入这座北方城镇。

这城镇虽在苦寒之地,街道之上却并不冷清,来往着一些身背皮货的商人,飞锋连忙上前打问,很快便打听到大夫的住处,背着玄蜂便一路寻了过去。

这位大夫是个四五十岁的黑脸汉子,平时打猎,闲时替人看诊。飞锋迈步进院子的时候,他正在窗下磨刀,抬头看见飞锋,便撤了刀过来,眼睛向他们看了两眼,惊讶道:“你们是掉到水里去了么?他满脸通红,

必是生了热疫,快让我瞧瞧。”

说罢就要伸手过来,想把玄蜂扶下来。飞锋连忙向后退了一步,道:“大夫,我这位弟弟天生不能让外人碰触,若是被外人摸到,怕是要生疹子。”

大夫哪里听过这种怪事,动作虽然停了,表情却是不信,飞锋又道:“他昨夜掉到冷水里面,便开始发热,现在已经十分烫人,想是因凉反生热,请大夫开些药就好,不劳动手诊断。”

大夫皱起眉头,道:“你这人好不晓事,他着了凉,你还让他穿了一天湿衣么?我屋中点着火炕,你带他进来捂着,我再给他熬药不迟。”

说罢转身将飞锋向屋中引,见飞锋不动,眉头皱得更紧,问:“你怎么不走?”

飞锋微微低头,道:“不瞒大夫,我二人身上一点银两都无。”顿了顿,将霜河剑举起,道,“这柄剑价值不菲,我可先用它作抵押,待我这弟弟病好,我便去附近山中捕些野兽,定会将诊金药费补上。”

大夫神色缓和一些,摇摇头道:“这一城百姓,半城都是猎户,山深路陡,谁能保证一点小事不出?我自己也是猎户出身,行医看诊,不为赚钱,只为积点阴德,进山时不要有去无回。几两煤炭,两片草叶,不值

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飞锋郑重谢了这大夫,背着玄蜂跟他进屋,心中想道,你虽不在意炭火药材,但玄蜂全身是毒,在你床上躺过,你这被褥只怕全都不能要了,等他病好,我还须将你这一床被褥都偷走烧掉,说不得,还得要捉捕

些野兽赔你。

屋中果然十分温暖,飞锋脱掉玄蜂衣服,把他裹到火炕上的被子里,又将他的衣物团在一起,拿在手中,不敢让那大夫碰到。

大夫倒也没有介意,指点了一些用具的位置,又拿来两套干净的厚衣服给飞锋,便出去熬药了。

飞锋换下衣服,用自己的湿衣服把玄蜂的毒衣包了起来,放在床脚,这才坐到床边,去看玄蜂情状。见他虚弱不堪,有心运起内力,为他推血过宫,但又想到自己一身内力乃是源自这人,若是不慎引发真气混乱

,只怕要出乱子。

但是又见玄蜂脸色青白,双眼紧闭,样子十分可怜。飞锋微一犹豫,便将手伸进棉被,按在他胸腹处要穴上,施真气去探他气脉。

真气重入旧乡,却仿佛初到新路,并无任何异动,但是这股真气却比之前要阴寒许多,玄蜂仿佛受不住,开始不停发抖。飞锋没奈何,收了真气,将被子掖实。

过不多久,大夫拿着汤药进来,飞锋连忙接过,慢慢喂玄蜂喝了,片刻见他额头出汗,呼吸也渐渐平稳,知道这药居然对他起作用,才放下心来。

大夫还要再问话,便听外面又有人来,原来是镇中有猎户进山伤了腿,请大夫前去看诊。

大夫皱起眉头,一边收拾了行医的包裹,一边问:“赵老三一向胆大心细,怎么竟摔得这样严重?”

来人唉声叹气,道:“老四说,他们哥俩在黑松峪夜猎,本来是分头行动,结果老四等老三不来,去找他的时候,已经摔惨了,幸亏他们常去黑松峪,早摸索出近路,赶紧背着老三驾车往回赶,这不,才一天,已经回来了。”顿了顿,又道,“赵老三不知看见了什么吓的,脑子都像是不清楚了,我来的时候,还听见他一个劲儿念叨,不停说什么‘板斧’什么‘杀人’。黑松峪那样的荒山,哪里会有拿斧子的强盗?赵老三莫不

是中了邪?”

那大夫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袱,向飞锋交代了吃食所在,匆匆跟着来人走了。

飞锋听来人话中意思,竟是昨夜沈夺用吸血蝠袭杀暗部之事,被山中猎户撞见,还将这人吓得摔下山石。想来是这人吓得口齿不清,将“蝙蝠”说得如同“板斧”。

飞锋又去看了看玄蜂,见他脸色好了些,眼见是睡得沉了。便从床脚拿了那团衣物,关门到了院中,将院门反拽上,上了门闩,轻身纵跃上墙,远远瞅准那大夫的方向,纵跃到房顶之上,蹑踪潜行,悄悄跟着那

二人来到一处院落。

他躲在厢房的屋脊后面,远远看过去,见屋中床上躺着一人,周围几个人围着,还有两个女子掩口哭泣,见大夫来了,才纷纷让开路。

飞锋凝神听了片刻,见那赵老三果然是有些吓得意识不清,话都无法说得完整,心中虽然同情,也知道他是不会走漏风声的。于是放下心来,轻身离去。

他过来的路上便发现有一处僻静之所,地上堆着些乱石,回去时便停了停,将那包衣服暂时藏在乱石下面。

回到那大夫院中,已经快到傍晚,飞锋见玄蜂还未醒,便按之前那大夫的指点,到厨下热了些米粥,喂玄蜂喝了,自己也喝了两碗,用了点冷菜。

渐渐天色已黑,还不见那大夫回来,想来是那赵老三伤势严重,耗费时间。

飞锋奔波许久,也十分劳累,便在玄蜂身边,和衣卧倒,慢慢睡去。

这一觉只是浅眠,待到醒来,窗外仍是黑漆漆的,飞锋推窗看了看月亮,知道已经是后半夜,而那大夫还未回来。

他坐了片刻,瞥见玄蜂微微发着磷光的肌肤,不由失笑,便将一盏油灯点燃,放在床边桌上,取出那柄霜河剑来看。

飞锋对于霜河君所言及的往事半信半疑,尤其对于与自己有关的部分颇有心结,因此得到这柄剑许久,并不曾去取那剑鞘中的什么秘笈心法。

但是此时他奔波稍停,便想起之前与章文卿一番对话来。章文卿出身峨眉这样的百年大派,为人十分正统,纵然与宁越关系亲厚,仍然嫉恶如仇,对魔教部众不稍假慈悲之意。飞锋本以为自己也是如此坚定,却不料竟然和他发生争执。此时兀坐在昏黄的油灯之前,霜河君所述往事渐渐浮现在脑海,那将人人唾弃的魔教恶人视为知己的正道侠客,那因正道朋友而愿放弃魔教基业的葬堂首领,对于飞锋本来毫无真实之感

,此时却突然亲切起来。

他微微犹豫,便将霜河剑拿在手上,照那日霜河君所说的法子去启动机簧,只听极为轻微的咔一声响,剑鞘中间有两指长、半寸宽的一层外壳轻轻翘起,露出里面的白色绢布。

飞锋伸手去取,这绢布十分轻薄,展开来看竟有一尺见方。

飞锋将那层外壳重新扣上,在油灯下仔细看去,在这手帕大小的绢布上,密密麻麻写了有几百字,写在最前面的,却是一首诗。

飞锋略感奇怪,先看那诗题,道“截丁卯年旧句共录示瑾”,心中想道,啊,原来霜河君的名字是程瑾,看来程惟恕果然歆慕中原诗礼教化,给儿子取了这样端方的名字。又想,怎的是“共录”?

再看那诗,却是四句二十八字,道:

寂寞惟能嘲寂寞,聪明枉自误聪明。

劫波渡半仍年少,却为逍遥学忘情。

诗录罢,另起一行,写道“忘情心法,曰:……”

飞锋还待再看,便听身旁玄蜂呼吸之声微微变化,忙将绢布收入怀中,向他看去。

灯光虽然有些昏黄,毕竟已有光源,玄蜂面上磷光便不显露,便见他额上汗水已歇,面色如常,眼皮轻动片刻,慢慢睁开。

174、出手狠辣

玄蜂睁开眼睛,眼神茫茫然看了飞锋一眼,又闭上。

飞锋思忖,这异兽失去功力,又被冷水浸泡,想来是体力巨耗,因此尚未清醒。也不去唤他,只伸出手去,想要帮他将被角掖好。

手刚伸出去,玄蜂却像是忽然清醒,眼睛忽然睁开,正正看着他。

飞锋看他这次睁眼,眼神倒是明白许多,便低声道:“你饿不饿?想不想喝水?”

玄蜂只盯着他看,一动不动。

飞锋想了想,道:“你之前被阿九扔到水里,因而生病,全身发烫,现在好些了没?”

玄蜂望着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眼睛忽然湿润。

飞锋见他脸色仍显出点苍白,眼圈却红红的,一头黑发乱糟糟,看上去实在是落魄可怜,便道:“你不要怕,我带着你逃出……”

他话未说完,玄蜂已经一动,从棉被中伸出手来,想要去拉住他的手,不知为什么又迟疑,慢慢从床上坐起,看了看他的手,又去看飞锋,开口道:“你不生气了么?”

飞锋一愣,问:“什么?”

玄蜂眼巴巴看着他,道:“我之前想要你死,你不是很生气?”

飞锋这才明白他在说之前被沈夺捉住,不愿听命沈夺救治自己,要和自己同死之事。还未开口,玄蜂又急急解释道:“那伤父弑母的恶人虽然说只要我救你,就放我和你走,但是师父说过他为人奸诈,我不相信他

,并不是不想和你一起走!”

飞锋哑然,不料这异兽丝毫不提自己当时不但袖手旁观,还亲手夺取他内力之事,反而还向自己解释剖白,目瞪口呆看了他两眼,才道:“夺你内力虽非我本意,但现在……”

玄蜂忙又打断他,着急道:“你生我的气,才这样做,我自然知道!”一边说,一边眼望飞锋,眼中简直要落泪一般,委屈道,“那水里好冷,比山顶上还要冷。我知道要被他冻死,你又和那恶人要好,又生我气,

一定不管我死活。我,我心中……我……”猛地伸手抱住飞锋,道,“你和我去见师父,我一定好好对你,我们便像孰湖和狸力,好不好?”

飞锋不料这异兽对自己竟然执着至此,沉默许久,将他手臂挣开,沉声道:“你数次救我,一身内力也被我夺取,对我有恩,我才将你救出,并非是对你存了什么心思。”

玄蜂不料他这样说,瞪大眼睛看向他,露出不想接受的神色,双拳也握得紧紧的。

飞锋看着玄蜂双眼,诚恳道:“你不曾服用‘赤胆忠心’,又没了内力,何必再回葬堂?若你愿意,我可以将你带回中原。你虽然身带奇毒,找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多准备些手套头巾,捕猎自给,与人交谈,又有

哪样做不到?”又道,“更何况你杀了人家兄弟,阿九他们心中愤恨,对你再狠,也是情理之中。若你不肯像我说的那样做,偏要在江湖上走动,再被他们捉了,我可再不管你了。”

说罢起身,拿了那大夫之前给玄蜂准备的衣物,放在他身边道:“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

玄蜂仍是瞪着他,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为荒谬的话。看那神情,若不是说这话的是飞锋,只怕他立刻就要扑上来拼命了。

飞锋知道这异兽对于葬堂之忠诚,恐怕不下于水卫对沈夺,想说服玄蜂背叛葬堂,只怕难如登天。但此地去中原很是有些距离,玄蜂对自己又颇有些特殊的感情,何况这异兽之所以神智不明,乃是因为缺少教养

,并非天生痴傻,若是以诚相待、方法得当,未必就不能令他脱离葬堂。中间再向他慢慢套问师父下落、葬堂打算,得到的消息,只怕比问沈夺和霜河君都要可靠。

他心中有了这放长线的打算,便不急于一时,说了句“你穿衣服,我去给你找些吃的”,便起身离开。

玄蜂咬着牙,瞪着眼,不知想什么,也没有回答。

飞锋走到院中,先去厨下点火热着汤水,又将干粮蒸上,才走回去,见玄蜂还在发愣,叹了口气,道:“我并未让你立刻就答应我,你为难什么?”又吩咐他,“我有事出去片刻,你快穿衣起来,不要乱摸这里的东

西,到院中等我回来一齐用饭。”

玄蜂睁大眼睛看他,眼神十分欣喜,飞锋摇摇头,转身便走了开去。

他昨夜跟踪那大夫前去受伤猎户家中,远远看到那猎户伤势颇重,但若说重到令大夫一夜不归的地步,又不至于。飞锋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对玄蜂所说“有事出去片刻”,便是想再去探看那猎户的情况。

于是他走到院中,施展轻功飞身上墙,沿着昨天走过一遍的路线,一路飞檐走壁,向那猎户家中行去。

还未到那人家中,飞锋便知出事了。

此时天色刚蒙蒙亮,晨风微冷,送来一阵淡不可闻的血腥之气,那猎户的宅院安静得透出一股死气,即使飞锋运起内力凝神去听,也无法听到一丝的响动。

飞锋心知不妙,脚下一跺,凌风而起,在空中一个翻身,轻飘飘落在那人院中。待到看清楚院落中的场景,不由得呼吸一顿。

正屋门窗大开,一眼便能看到那受伤的猎户躺在床上一片鲜血中,头垂向一边,早已气绝身亡。在他的床周围是一大片血泊,横七竖八躺着五六具尸体,正是昨天飞锋见到过的探视的亲属。

飞锋慢慢走过去一一观看,只见这些人颈项中都有一道伤口,显然是被极薄的利刃切断喉管而亡。他们虽然满身鲜血,但是面上表情忧虑,似乎还在为亲人的伤势而担心,其中的两个女子,眼角泪痕犹在,可见

杀人者动手极快,这些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已丧命。

在床边一把椅子上,坐着的正是那一夜未归的大夫,他的头软软垂在椅背上,鲜血流了满身,眼睛犹自睁着,两手撒开,地上是摔碎了的白色药瓶,瓷片中散落着黄色的药末,在晨风中被吹得满地都是。

飞锋伸手在他脖颈探了探,发现这人尸体已经凉了。想到自己昨夜酣眠之时,这大夫便无声无息被杀,不由心中惨然,伸手轻轻覆在他脸上,为他合上双眼。

他在屋中又看了两眼,没有看到什么别的异常,便又来到院中。

墙角拴着一只大黄狗,同样惨遭放血,躺在地上,已经僵硬。院门旁边还有一具尸体,面朝下倒在地上,地面都被他的血液染红。

飞锋微微皱眉,仿佛看到杀手从天而降,先将没来得及出声示警的黄狗杀死,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冲入屋中,在屋中人根本不及反应之时便将他们尽数杀死,在确认院中没有活口的时候,有人出现在院门口,或许

是来探看伤者,或许是前来寻找还未归家的亲人,却被杀手扯进院中,一击毙命。

飞锋推测至此,不由又想,不知这杀手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他们为什么要杀这家人?

他忽然想到昨天那人来寻大夫时,说到这猎户兄弟是驾车赶回,心里不由震动一下,在这院中四面望了望,又纵身跃上墙头观看,果然在这院落墙外看到马厩。里面停着一辆骡车,驾车的青骡靠在食槽边,懒洋

洋地甩着尾巴,还未清醒。

飞锋轻轻落到骡车旁,只见车辕之上有一滩血印,车轮和青骡蹄子上都有许多已经干了的泥块。他心中叹息,想道,这猎户受伤严重,一路上断断续续,想来是留下了些许血迹;他们回来匆忙,骡车不避泥坑湿

沼,必然也形成不少车辙的痕迹。这些痕迹虽然不连贯,又怎么能逃过矢意追踪的杀手的双眼?

飞锋咬着牙,看着那骡车车轮,耳中听到远远有人过来。他知道这里地方不大,这离奇的惨案马上就要震动全镇,自己和玄蜂这样的陌生人只怕立刻就要被官府扣押,到时想要全身而退,怕是要费许多工夫。

想到此处,他足尖在地上一点,飞身而起,几个起落,便快速离开这所宅院。他先是到昨日藏衣之处取了那团带毒的衣物,才又迅速回到那大夫家中。

玄蜂已经穿好衣服,在院中井边坐着等他,见他从墙头飞身落下,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就要迈步向他走来。刚走了两步,见到他面色铁青,不由一愣,停住了脚步。

飞锋此时心中又是悲伤,又是愤怒,极为难受,哪里还顾得上去看玄蜂脸色?咬牙沉默着,径到屋中,将玄蜂睡过的被褥和那毒衣团在一起,抱到厨下,用力只两撕,便撕成布条棉絮。一边塞进灶中烧了,一边

吩咐玄蜂道:“找个包裹,带上些干粮,我们马上走。”

玄蜂一直跟在他身后,此时听他发话,马上就要转身去寻包裹,却又犹豫,回身看了飞锋一眼,像是要问他什么,见飞锋面色难看,又不敢开口,这样无措了半天,终于期期艾艾道:“我们走……走去哪里?”

飞锋正将最后一团布条扔到灶火之中,眼睛盯着跃动的火焰,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中沉默片刻,才一字一句慢慢回答:“太行山下,神弓山庄。”

175、义结金兰

飞锋知道昨日自己在这镇中打听大夫住址,被许多人看到,若是那猎户家惨状被发现,镇民少不得便要怀疑到自己身上,到时纠集猎手,一起过来质询,只怕又要惹出许多麻烦。于是他不敢走镇中道路,带着玄

蜂翻墙而出,拣偏僻处前行,一路来到城墙边,抓着玄蜂便翻了出去,辨别方向,径投西南而去。

他初时以为玄蜂失了内力,必然行走不快,因此捉着玄蜂肩膀,带他一路疾走。这样行走一段,才忽然觉察并不疲累,转头观察,见到玄蜂步距颇大,行走奔跑之时,弹跳之力胜过常人。飞锋试着慢慢加快速度

,玄蜂也能赶上,直到飞锋使出八分力,才渐渐显出吃力表情。

飞锋这时才想明白,玄蜂之前轻功卓绝,并非仅仅因为内功高强的缘故,而确实是身怀异禀。只是不知这高超的本事,是天生便有,还是和他全身奇毒一样,乃是被陈妙佛用古怪的法子炼成的。

他既知道玄蜂本领,便将他放开,两人并肩赶路。飞锋因知玄蜂对自己颇为执着,若想劝他脱离葬堂,同时又不与他纠缠过多,分寸的把握便须极谨慎,但他因了那猎户一家惨案的缘故,一直心事重重,哪里还

能分出精神与玄蜂去提这件事?好在玄蜂似是心情极好,一路喜孜孜地紧跟在他身边,飞锋不开口,他也并不主动说话。

二人便这样风餐露宿,向西南走来,玄蜂十分乖觉,而且显然十分习惯这样露宿野外的生活,并不需飞锋多做照管。只是喜食生肉,如同茹毛饮血的野人,飞锋劝阻过几次后,才渐渐让他开始吃熟食;又教他漱

口洁面,洗头束发,慢慢兽性渐消,站在人群中不多说话,没人能看出异状。

不几天城镇渐多,飞锋囊中羞涩,没奈何,二人做了几次梁上君子,才补充了干粮,为玄蜂置了手套斗笠,又寻了柔软长巾让他裹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这里虽然不是极北苦寒之地,毕竟寒冷,玄蜂

这样打扮,也没有人觉得蹊跷。

这一日天色见暗之时,二人正行至一片平原之上,四望只有几处树林,一道河沟,并无人家。

既然无处投宿,飞锋便带着玄蜂到水流附近,找了处背风的地方,捡些枯枝败草生了火,拿出干粮与他分吃了。

玄蜂一到人多的地方,便会紧张不少,此时在水边树下,便显得轻松许多,吃完干粮,似乎还想和飞锋说话。

飞锋背靠着一块大石,正盯着篝火发呆,便觉得身边有动静,侧脸一看,见玄蜂正盯着他,犹犹豫豫地挨过来。

飞锋心里有事,伸手便捉住他的衣领,一拽一按,把他放倒在火堆旁,沉声道:“睡觉。有话明天再说。”

玄蜂眨着眼睛,再三开口要说话,终于保持沉默,闭上眼睛。

这些天来,飞锋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便是那猎户院落中鲜血满地的场景,心中烦乱苦闷,无论如何消解不了。这日也是一样,起来沿着河畔来回走了许多趟,直到月上中天,仍觉郁结难消。坐回火堆旁

,拿出那张写着忘情心法的绢布,借着火光看了片刻,仍是不能参悟那几百字到底写了什么,看得久了,更添烦乱,只好又将它收起。

他在夜风里,火光中坐了许久,才低叹一声,闭上眼睛,靠在背后大石上,神智渐渐昏沉。

恍恍惚惚之中,仿佛隔着那道流水,又看到沈夺负手站立的侧影。飞锋慢慢起身向他走去,开口道:“你不要伤心。”

沈夺却像是没有听到,一动不动。

飞锋又道:“那天你怎的没追来?”

他等了等,还是不见沈夺回答,终于咬了咬牙,低声道:“那猎户一家被杀,是不是你做的?”

沈夺这才回头看他,对他微微一笑。他姿容出尘,明明是在月下微笑,身上却仿若蒙上一层绯红朝霞,一如在十三平谷之中,他们互明心意的那个清晨。

飞锋再说不出话来,看着沈夺笑盈盈只一闪,便出现在他面前,低低问道:“你说呢?”

飞锋大声回答:“不是你!”

沈夺闻言,笑容更深,倾身向前,将他拥在怀中,吻上他的嘴唇。

飞锋心里焦急,想挣开他问个清楚,却觉得沈夺力量越来越大,难以挣开,嘴唇被他舌尖撬开,带着热意用力舔吻。

飞锋在迷蒙之中,心中一惊,顿时清醒,猛地睁开眼睛,却见是玄蜂覆压在他身上,口中湿热,正是这异兽的唇舌。

他做了噩梦,心中本就惊悸,又见玄蜂竟这样轻辱他,不由怒上心头,头一偏躲开他的亲吻,当胸便是一掌!

玄蜂见他躲开,不及反应,就被他一掌打中,立时便向后倒去,重重倒在那堆火上。

篝火到了后半夜,火苗已经很小,但是玄蜂正摔在火堆中间,当时衣角便被火焰烧着。

玄蜂不及爬起,更不及拍灭身上火焰,便见飞锋一个跨步过来,伸手抓住他的衣领,用力一扔。玄蜂身上还带着火苗,便被他扔得横飞出去,扑通一声摔到河沟之中。

水中虽然寒冷,比起阿九折磨他的寒涧却好受得多,河沟又浅,玄蜂扑腾了两下便定下心来,慢慢划水,浮出水面。

他又划动手脚,向岸边靠近,想要爬上来,又见飞锋的高大身影背着火光站在岸边,手中还拿着霜河剑,杀气腾腾。不由唬得乱了手脚,身子向下一沉,咕咚咚又喝了几口冰冷的河水。

他这里犹自手忙脚乱地扑腾,便觉得后背衣服又被人抓住,身体一轻,已经被飞锋提上岸来。

飞锋将他一扔扔到地上,不再管他,径自走到火堆旁。火苗本来就已经变小,又被玄蜂冲散,此时变得更加微弱。飞锋将散落的树枝踢过来,重新拢火。

看着火焰慢慢旺起来,飞锋才抬眼去看玄蜂,只见他湿淋淋地坐在原地,睁大眼睛正看着他。眼神中有委屈不平,也有期待,火光中仔细看去,还能看到一抹狠色。

飞锋冷冷哼了一声,眼神如刀看了他一眼,简短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玄蜂从地上爬起来,像是有点担心又被飞锋抓住扔出去,谨慎地看了他两眼,慢慢走过去,在离他两尺的地方坐下,眼睛盯着飞锋,向他的方向又蹭了几寸。

飞锋看他一眼,玄蜂见他眼神锐利,不敢再挨近,神色却委屈困惑起来。

飞锋心中暗暗叹息,面上却现出严厉之色,冷冷道:“你走吧。”

玄蜂大吃一惊,慌忙道:“你要赶我走么?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中原?”

飞锋看都不看他一眼,道:“你这样对我,我还管你做什么?你速速躲开我,从此自生自灭,再跟我没有关系!”

玄蜂这下唬得不轻,扑过来要抱住他,想起自己如今武功不如人,又硬生生停住动作,急切道:“我只是亲一下,你为什么这样生气?你,你不喜欢我,你厌恶我,是不是?”

飞锋知道这异兽自幼带毒,从未与人亲昵过,和自己在一起时日一长,生出这样的心思来本就在所难免,强行喝止只怕会适得其反,于是怒形于色,道:“我自然喜欢你,还想与你义结金兰,你现在这样,我还怎

么跟你结义!”

玄蜂果然愣住,瞪了飞锋半天,神色一会儿欣喜,一会儿迷惑,道:“我就知道你喜欢我,我……”终于还是没敢向他伸出手来,顿了顿,问,“什么是义结金兰?”

飞锋看着他,慢慢道:“义结金兰便是和你做异姓兄弟,以后你我兄弟相称,亲如手足。”

玄蜂微微皱起眉头,飞锋哼了一声,道:“你不愿意?”

玄蜂犹犹豫豫道:“什么是兄弟?”看着飞锋,认真道,“你之前说我杀了那个水卫的兄弟,他才用水淹我……‘兄弟’,便是他们么?”

飞锋虽然早知这异兽自小无人管教,以致今日懵懂呆傻,但总以为他恶名这样重,显然横行江湖多年,常识一定懂不少,却不料竟不知道“兄弟”何意。转念一想,这人在江湖之上除了杀人,便是劫掠,回到葬堂

,也并无人敢和他多接触,何止是从未与人亲昵,只怕连和和气气的交谈,都不曾有过一两次。

他想到这些,不由便对玄蜂更加同情。玄蜂见他不说话,以为他默认,眉头仍然皱着,又道:“他们都是那恶人的水卫,便是兄弟,那我和孰湖、鸣蛇他们,也是兄弟了?”看着飞锋,有些生气地提高声音,“我不

和你做兄弟!”

飞锋摇摇头,问道:“鸣蛇被人杀死,你难过不难过?想不想为他报仇?”

玄蜂愣了愣,道:“我做什么难过?”想了想,又道,“师父让我报仇,我就报仇。”

飞锋看着他,慢慢道:“阿四被你杀死,阿九难过得要死,每次提起这件事,都咬牙切齿,想要杀了你为他四哥报仇。”说罢冷冷一笑,“你和孰湖鸣蛇,算什么兄弟?”

玄蜂听他提到阿四,一开始还面有怒容,听他说完之后,却咬着牙沉默了,微微垂下头去,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低低啊了一声,抬头看着飞锋,问道:“如果做兄弟,我死了,你难过么?”

飞锋点点头,道:“兄弟死了,我自然不会快活。”

玄蜂又道:“会为我报仇么?”

飞锋道:“会。”

玄蜂沉思了片刻,又问:“做兄弟,不能亲你么?”

飞锋摇头,道:“不能。”

玄蜂露出失落神色,表情像是十分犹豫,过了一会儿又问:“能摸你么?”

飞锋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他的手道:“这个倒是可以。”

玄蜂盯着他唇角,又低头去看两人交握的手,然后抬头看他,道:“你还有有别的兄弟么?”不等飞锋回答,他又急忙道,“我是没有别的兄弟的。”

飞锋不由又笑了一笑,道:“义结金兰的异姓兄弟,我也只有你一个。”

玄蜂仍是紧盯他唇角,眼睛都亮起来,忽然想到什么,神色一变,道:“你和那恶人,又是什么?”

飞锋敛了笑,沉默片刻,避重就轻道:“和我做兄弟,就不许这样称呼他。”

玄蜂没有得到回答,不肯善罢甘休,追问道:“你和……他能亲你么?摸你呢?如果他死了,你,你难过不难过?为他报仇么?”

飞锋一愣,眼神微黯,心中想道,他若死了,动手那人说不定便是我自己,我怎么可能不难过,又怎么可能……不为他报仇?

他不愿再想这件事,看着玄蜂道:“你提别人做什么?我只问你,做不做我兄弟?”

玄蜂显然极为在意他和沈夺的关系,犹豫了许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抬头看着飞锋,像是要讲一个秘密般低声道:“我见他哭过。”

飞锋不知道他从哪里横空飞来这么一句,愣了一下,道:“什么?”

玄蜂脸上显出奇怪的神情,慢慢道:“那个阿九。他捉了我,将我来回扔到冰水里的时候,我看到他哭了。他还假装那是被我溅起的水,踩了我好几下,我都要被他踩死了。可是……如果是我溅起来的水,他早就毒

死了。”停了停,道,“我那时不明白,刚才你说‘兄弟’……我现在明白啦……”

他一边慢慢地说着,一边注目看着飞锋,道:“我如果被人杀死,你会把杀我的人扔进水里,为我报仇么?”

飞锋还未回答,他又立刻摇摇头,看着飞锋道:“你如果能为我哭,就算不为我报仇,也可以的。”说完这句话,见飞锋没有回答,不由得有些焦急,咬了咬牙,像是做了绝大的牺牲一般,道,“我以后绝不吃生肉

,绝不,绝不让你生气,就连……你不对我笑,也可以的,只要我死了,你为我哭,我就和你做兄弟。”顿了顿,补充道,“要像阿九那样哭。”

这样说着,竟然露出怅惘的表情,低声道:“原来他那样哭,是因为我杀那个矮子……原来孰湖发狂,是……可我又不知道……我……我又不知道……”

飞锋沉默地看着玄蜂,这异兽只是跟在他身边数日,竟然渐通人情,可见原本的资质是极聪明的,便连性格也与孰湖鸣蛇不同,并不暴虐,也不阴毒,反而显出几分真率来。这样的资质,若非被陈妙佛、江梧州

所误,何至于到杀人吃人、犹如野兽的地步?

这样想着,便又紧了紧握着他的手,道:“我认你做兄弟,并不是让你做仆人。以后你做对了事情,我当然要对你笑;做错了事情,我也尽量不生气。不但如此,你资质上佳,我还要教你许多东西,让你不会轻易

被人杀死。”说罢微微一笑,“还要让你有许多兄弟,都待你如我一般。好不好?”

玄蜂对于他说的话似是仍存疑惑,却并不开口询问,神色却慢慢在发生变化,一向懵懂无知的脸上有一瞬间,竟然仿佛成熟了似的,露出坚定的神情,紧紧盯着飞锋,良久才道:“我和你做兄弟。”声调极稳。

176、再话当年

飞锋得了他这句话,面上就露出笑意来,将他拉近要与他叙年齿:“我今年二十有四,想来应该比你大了?”

不料玄蜂却愣了楞,道:“我不知道。”顿了顿,道,“师父没说过。”

飞锋虽然早知江梧州豢养异兽犹如畜养牛羊,却不料他对玄蜂的照管竟然疏漏至此,一时无语。玄蜂似乎怕他生气,小心看着他的表情,露出努力回想的神色,道:“我只记得……我只记得刚到葬堂的时候,见到那

个恶……那个人还只有这么高,站在院子里哭了好久。我应该,我应该比他大的。”他说到最后一句,竟然还隐隐觉得有点骄傲似的,挺了挺胸膛。

飞锋听他提到沈夺,比划了两尺高一点的高度,心中叹息,想道,这样小的孩子,为什么让他这样哭?

他想着沈夺,心情就有些黯然,勉强振作精神,对玄蜂笑了一笑,道:“你既然记不得自己年龄,我便占个便宜,做你的大哥吧。”见玄蜂点了头,又道,“你我结为兄弟,还要互通姓名,我记得你是叫做陈子俞?

是‘俞允’的‘俞’,还是‘零余’的‘余’?”

玄蜂表情更加茫然,终于道:“大概……大概是难写的那个……师父房里有一本册子,有一次他见我在旁边,便指着几个字说,这就是我给你起的名字,我只记得中间那个字很好认,另外两个字,都很难写。”

飞锋轻轻叹气,从地上捡了一段树枝,在地上写了个“俞”字,问:“是这样的么?”

玄蜂借着火光看了一会儿,期期艾艾道:“大,大概是的。”

飞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个字有安然和乐之意,是个好字,不管江梧州当初选的是哪个字,从此之后,你就用这个字吧。”

玄蜂啊了一声,欢喜道:“这是个好字么?”低下头去,也捡了一段树枝,歪歪斜斜描摹起来。

飞锋在旁观察,见他写出来的字虽然颇丑,笔画顺序却一笔不差。这个“俞”字笔画不少,玄蜂只看了一遍,就能记住顺序,可见性极颖悟。于是便把另外两字也都教他。

玄蜂一面写着自己名字,一面问道:“你的名字怎样写?”

飞锋想了想,微微一笑:“我的名字也是师父取的,这倒跟你一样。我只告诉你,你不能对别人讲起。”

玄蜂连连点头,飞锋便一边在地上写,一边道:“师父说我本姓是袁,单名是一个臻字,你看……”

玄蜂还要在细细看,却觉得飞锋声音忽然一滞,握着树枝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连忙看着飞锋,道:“你怎么了?”

飞锋哪里还听得到他的问题,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写下的两个字,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过了半晌,才低低道:“源至秦,缘至秦……至秦……”

玄蜂看出他神情有异,颇为焦急,连声问道:“你说什么?你怎么了?”

飞锋猛然回神,再去看那两个曾经觉得无比熟悉的两个字,却突然觉得它们竟是如此陌生。耳边听着玄蜂着急的声音,茫然抬眼看他,许久才慢慢道:“我……我也跟你一样,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玄蜂松了口气,道:“你的名字一定比我的难写,你才忘记了。那又有什么?你总归是比我厉害。”

飞锋沉默片刻,沉声道:“以后,你便叫我‘大哥’,名字的事,不要再提起了。”

此时淡月西斜,眼看一夜将过。飞锋心中烦乱,玄蜂则是欣喜过头,都是再也睡不着了。于是二人稍微收拾,玄蜂换了干衣,又将湿衣脱下裹起,跟着飞锋重新上路。

自从与飞锋结拜为兄弟,虽然不能与他太过亲密,玄蜂却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行动都显出一点安安分分、稳稳当当的意思。

飞锋知道他资质极佳,但是因为体质带有剧毒,除了江梧州再无一人亲近他,是以竟被江梧州耽误至此,因此对他的照管也比之前真诚许多,一有空闲便教他写字,指点他几招应变的招式,最为上心的便是对他

讲述一些人情事理,应对进退。

玄蜂此时犹如混沌开窍,幽暗昏惑之中得了一线光亮,更如同幼笋遇雨,心智渐明。只是仍然称呼江梧州“师父”,敬畏之意不减,提起脱离葬堂的事情也依然犹疑不决。

飞锋知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因此也不着意去纠正,每日除了偶尔指点玄蜂,只是专心赶路。

如此过了将近一个月,二人错过宿头,又在一处破庙中安歇。飞锋将玄蜂安顿好,自己去关上庙门,回来时见玄蜂坐起来,正看着他。

飞锋微觉奇怪,道:“你刚才不是还说累?我在此守夜,你安心睡吧。”

玄蜂欲言又止,看了飞锋两眼,低下头去。

飞锋走过去蹲跪在他身边,问道:“你不舒服么?”伸手便去探他脉搏,却被玄蜂反手握住。

他二人之前在破庙中间点了一小堆火,此时火光时明时暗,照见玄蜂犹豫不决的神色。

飞锋也不催他,玄蜂垂着眼睛犹豫片刻,终于抬头看着飞锋道:“我有件事要对你说。”又咬了咬牙,才道,“你有个同道,个子不高,那天背着你逃跑的,他……他……你要小心他,因为他……”

飞锋知道到了此时,自己才完全被这异兽所信任,于是对他微微一笑,接口道:“他是葬堂的人。”

玄蜂吃了一惊,瞪着他问:“你怎么知道?连我……”他皱起眉头,“我一开始根本没注意他,后来他突然使出了一招轻功……那个招式师父也教过我,我就觉得不对,还没问他,你……”他想了想,没有提飞锋随后便

刺了自己一剑的事,继续问道,“你早知道了么?我,我还……你怎么不对我提起?”

飞锋道:“你对葬堂仍存有情分,我若拿这事问你,你不是要为难么?”又道,“我虽然厌恶葬堂,但是让自己兄弟为难,我也是不愿的。”

玄蜂果然大为感动,看着飞锋急道:“我不为难,你想知道什么,便来问我。我……我一定不骗你!”

飞锋这些时日对他多加照顾,固然是同情怜悯这人,未尝不存了拉拢探问的心思,听他这样说,也不客气,道:“既然这样,那是最好。我正有一件事要问你呢。”

玄蜂自己保密了好久的事情,飞锋却早已知道,心中自然生出补偿他另一个消息的念头,听飞锋问话,便极兴奋,刚要拍胸脯打包票,想起一事,又停住口,看着飞锋道:“你是要问那恶……那个人的事么?”

飞锋摇了摇头,拿开玄蜂的手,到庙中火堆旁取了一根只烧了尖端的树枝又回来,道:“你见没见过这样一位老人家?”一边说着一边在地上画起来,“他的脸方方的,额头很宽,眼睛是这样,胡子是这样,他为人

和气,总是笑微微的。”

他一笔一笔将师父的样貌画出来,这庙宇漏风,吹动中间火堆,光影晃动,师父的画像仿佛在对自己笑了一笑,飞锋的思念之情难以抑制,长长一声叹息,收了树枝,问道:“你想仔细了,是不是见过他老人家?

玄蜂见他神色严肃,忙认真去看地上画像,看了两眼,伸出手去,将天目老人头上的头冠抹掉,又从飞锋手中拿过树枝,笨拙地画了一顶皮帽子,再端详一下,才点点头,道:“我见过这个老不死……”

“住口!”飞锋大怒,“谁教你这样说话?”

玄蜂吓了一跳,手上的树枝都掉到地上,看着飞锋结结巴巴道:“我,我师父这样叫他……这样叫不好么,我,,我又不知道……”

飞锋皱着眉头,半天神色才缓和下来,道:“这是骂人的话,你以后不要再说。再遇到这样年纪的,你要叫‘老人家’或者‘老爷爷’。”

玄蜂连忙点头,道:“我见过这个老人家,可是他一点都不和气,他非常凶的。就像是你刚才……就,就像是那天我杀的那个矮子……”

飞锋想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矮子”是阿四,声音不由有些发抖,追问道:“那这位老人家,你也……杀了么?”

玄蜂摇摇头:“师父让我将他活捉,我带着手套去的。”

飞锋问:“江梧州为什么要活捉他?他……他现在在哪里?”

玄蜂道:“师父让我跟着暗部的指引去捉他,捉到之后当然要交给暗部,我就又领了命令,去接孰湖、狸力,暗部告诉我们去那恶……那人的秘密宅院,我就再没见过这个老人家。不过……”他露出思索的神情,道,

“我听狸力说了一句话,她自己对自己说,‘主人果然英明,抓了这人,必能破了那杀父弑母的恶人设下的机关’。”连忙又解释道,“这是狸力说的,我没有说他是恶人。”

飞锋追问:“狸力这句话里说的机关,是说沈夺到处设的机关,还是专门指的哪一处的机关?”

玄蜂毫不犹豫道:“当然说的是断肠楼的机关啊。”

飞锋一愣,道:“断肠楼不是已经被大火烧尽了吗?”

玄蜂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我说不清楚……”

飞锋见他露出苦苦思考的神情,不由心中暗惊,想道,世人都知沈夺十五岁反出葬堂,火烧断肠楼,毁掉了弩部,难道这件事情竟还有别的内情?于是道:“你慢慢讲,不要着急。”

玄蜂又想了许久,才慢慢讲道:“我听狸力说过,那里本来不是断肠楼,是一个什么怪人的家,那个怪人有许多机关,师父一直想抢过来,但是那些机关十分厉害,师父用了好久才把那个怪人的家抢来,让弩部去

建了断肠楼,比那个人原来的家还要厉害……”

飞锋知道这所谓的“怪人”自然便是秦逸。他自从发现自己姓名中的蹊跷,对于这个人便总有一种复杂情感,听到玄蜂提起白穹顶被江梧州占据的事,便不由自主重重哼了一声,道:“他杀了人家全家,抢了人家家

业,算什么厉害?!”

玄蜂见他生气,不由噤了口,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师父没有杀了那人全家。”

飞锋咬牙切齿:“那两个小孩子是自己逃走,并不是他放走的。他的本意还是杀人全家。”

玄蜂睁大眼睛看他,反驳道:“但是师父没有杀那个怪人啊!”

飞锋这一惊非同小可,瞪着玄蜂说不出话来,嘴唇都在微微颤抖。玄蜂一直在观察他表情,此时有些胆怯地向后退了退,才道:“那恶……那个人机关术厉害,还不是跟那怪人学的……”

177、慕名而来

飞锋之前听霜河君讲述往事,道是秦程夫妇四人的尸体俱曾亲见,不料听玄蜂话中之意,竟是秦逸未死,不但未死,还曾教授沈夺机关绝学。他大为激动,要深深呼吸几次,才能稳下心来,继续问道:“那,那怪

人,还活着么?”

玄蜂摇摇头,道:“已经死掉了。”

飞锋心中竟是一空,说不出的失望。还想再追问,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许久才低声道:“他什么时候……死的?”

玄蜂想了想,摇了摇头,又想了想,才道:“我不知道,刚到葬堂的时候,有时听他们说起,后来就不怎么听人说。那,那个人烧了断肠楼的时候,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飞锋点了点头,又问:“他怎样死的,你知道么?”

玄蜂急忙点头,道:“师父说,他被鱼吃掉了。”

飞锋一愣,只觉得这死因虽然匪夷所思,却像是曾在哪里听到过,他这样愣住,玄蜂以为他不明白,急急解释道:“师父还说,他自己找死。”顿了顿,又问,“自己找死,是说他是自己杀死自己么?”

飞锋这时已经想起,当初在宋三伯住所,沈夺对自己吐露心事,提到过沈书香便是葬身鱼腹。这样一想,心中便有如一团乱麻,无论如何理不清这其中关系。想到其中的一个可能,心中甚至惊恐起来,抬眼看玄

蜂,问:“你总说沈夺伤父弑母,是怎么回事?”

玄蜂却没有回答,神色有些黯然,飞锋心中着急,便催促道:“怎的不说?”

玄蜂低下头去,慢慢道:“你不是说不问那个人的事?原来还是要问他……”

身世究竟是怎样,秦逸到底是不是他的父亲,他是怎样死的,是不是沈夺下手……这些问题全在飞锋心中回绕,让他无比混乱。本就希望从玄蜂这里听到进一步的消息,又见他这样不干不脆,险些对他发火。

话都到了嘴边,却又泄气,茫茫然然坐倒,盯着地面看了许久,低声道:“子俞,子俞,做哥哥的求你,快告诉我吧,我,我实在……我心里实在怕……”慢慢颤抖起来,以手掩面。

玄蜂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去扶住他,口中急忙道:“我,我告诉你就是了,那天,那天师父派人去断肠楼,那个信使回来的时候,拿着一个盒子,说是那恶人还回来的,”他一时情急,又用“恶人”称呼沈夺,但飞锋却已无心纠正,又听他继续道,“师父打开盒子,血淋淋的是一对眼睛,师父带着我们赶到断肠楼,果然看到师娘已经死了,眼睛也没有了,我们都还愣着,那恶人启动了机关,断肠楼变成了陷阱,他们慢慢都死了,我们怎么也出不去,四面八方都是火,我飞得高,一直在找有谁活着,我想去找师父,可是火烧起来了,我,我到处跑,怎么也出不去,过了好久好久,火才灭了,救火的人都死了好多,断肠楼已经烧没

了……”

他说的又快又急,到最后已经语无伦次。飞锋听了半天,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仍是没有看出沈夺与这事有什么关联,心中反而更加不安,想要问他秦逸之死与沈书香之死在时间上的关联,更想问他断肠楼既

已烧尽,那需要挟持天目老人去破的机关又是怎么回事。但是玄蜂颠三倒四,说来说去全是在讲述那日断肠楼大火的情景,一边讲,一边抓紧飞锋,像是想得到他的安慰。

飞锋自己心里还烦乱不堪,又怎么能安慰得了他?只得停住话头,不再询问,强打精神与他讲些无关的事,许久才将他安抚下来,躺在墙边慢慢睡去。

飞锋再也睡不着了,悄悄出了庙门,翻身上了庙宇的屋顶,拣了一处结实的地方坐了。

此时夜色深沉,山岚渐起,极目所望,江山一片寂寥的寒意。飞锋怔怔坐着,想着师父,想着沈夺,想着只听过名字的秦逸,慢慢又想起深不可测的霜河君,决然远去的章文卿,全家惨死的猎户,再抬头去看那

莽莽苍苍、起伏不断的山脉,只觉得心中充满了无人能解的苦闷。

他心中郁结,又不想吵醒玄蜂,当下飞身而起,凌空飞向一棵参天巨木的顶端,人还未到,霜河剑已经抽出来,一劈一抹,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弧,乃是天目老人教他的第一个招式。

招式尚未用老,脚尖在树梢上一点,人又腾跃到半空,长剑送出,半空一扫,正是第二招。

这套剑招一共三十九式,他早已无比熟练,但是在半空中这样舞出来,却还是第一次。于是不得不心无旁骛,专注于脚下,三十九式一遍一遍使出来,不觉便是半个多时辰。

他身体疲累,心神却渐渐安稳,那些烦躁苦闷的情绪暂时得到缓解,长剑向外一摧,内力随之一吐,便听唰的一声,三丈开外一段碗口粗的树枝竟被剑气削断,向下坠去,与下面的树枝发出咔咔相撞之声。

飞锋刚觉心头一快,正要收剑入鞘,忽然便听到一个声音道:“你这年轻人好没道理,我在这树下休息,对你又没什么相碍,你做什么砍断树枝砸我?”

这声音像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说话,温柔低沉,传到飞锋耳边却清清楚楚。

飞锋之前专心舞剑,竟没有觉察身边来了这样的高手,听到她的声音,正感惊讶,又听到极为轻微的风声,只见树下一道白光正向他脚边袭来。

飞锋连忙一点足尖,飞身而起,不料那道白光中途转弯,仍是向他脚腕而来。

白光袭近,飞锋才看清这原来是一道白练,在月色下竟似闪着银光,带着风声直向他脚踝撞来。飞锋奔波一天,本就疲惫,又为了纾解心中苦闷,耗费内力舞剑良久,此时有心想躲,仍是被那白练在脚踝上一撞

,立刻失去平衡,身体向下坠去。

他正慌乱地寻找半空中是否有立足之处,白练一收一甩,又猛然弹撞上他的手腕。他吃痛一动,霜河剑竟然脱手。

此时他已经落到这巨木中段,树枝已较繁茂,连忙伸手勾住一段树枝,使力一翻,便站在这段树枝之上。

他正要向下观望,看来者何意,便听那声音又低柔地说道:“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果然是柄好剑。”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已经轻盈地跃了上来,站在他前方不远的树枝上,微微笑问:“好剑怎可无鞘?少侠不如将剑鞘也借我看一看罢?”

飞锋自从霜河君将这柄剑赠予自己,便一直等着麻烦找来,这月余时间平安度过,他自己还曾暗觉奇怪,到今日有人为这长剑而来,他心中倒竟似安稳了些。于是向前迈了一步,站在月色之下。

对面那人这时才看清他相貌,露出惊讶神色,道:“是你?”不知想到什么,沉吟着又说,“是了,是你。”

飞锋手中还握着剑鞘,对着她行了一礼,道:“晚辈见过蚕婆前辈。”

178、螳螂捕蝉

蚕婆身形一动,姿态轻盈落在旁边不远的树枝上,竟是要躲开他这一拜。

飞锋不解,抬头看着蚕婆,还未开言,就听蚕婆幽幽叹气,道:“年轻人,你适才那一套剑法使得不对。”

飞锋一愣,就见蚕婆手持那把霜河剑端详片刻,手腕一收,将那剑慢慢向下一劈,招式刚动,又向右侧一抹。

她未动用内力,动作也慢,但是这招剑式使出来,不偏毫厘,正是飞锋所学“云意剑法”的第一招。待等飞锋看清,她手腕一划,长剑平平一扫,正是第二招。

飞锋见她一招一招使出来,不但顺序没有差错,便连极细微的动作都毫厘不爽,心中正在惊讶,就听蚕婆一边慢慢演示,一边道:“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田氏,曾出过一位前辈大侠,创了这套云意剑。这套剑法一

共三十九式,讲究的是剑意如行云,从容博大,正气浩然。意在剑先,招式才流畅自如,你适才使出来,招招板滞,式式煸枯,可见心中之意拘束郁结,纵使剑招对了,剑意却一点都无。”

她这样说完,三十九式剑法也正好都演示一遍,飞锋注目看她,沉声道:“前辈悉心指教,晚辈在此谢过,只是不知,前辈从哪里学的这套云意剑?”

蚕婆又低低叹息一声,并不回答他的话,道:“我本是为了这霜河剑而来,看到你使出师门的招式,却又忍不住要多管闲事。”声音提高一些,道,“你既出身名门,便该自重身份。沈夺心思狡诈,残忍寡恩,你再

不与他决断,不但要被他耽误一世,更会令师门蒙羞。”

飞锋听她提到云意剑是她师门招式,心中先是一惊,想道,师父也是田氏门人,怎么从未听他提到过有这样一位武功高强,又曾和沈静流恩怨纠缠的同门?又听她提到沈夺,不由皱起眉头,道:“我敬你文才武功

不凡,称呼你一声前辈,还请你不要胡乱指责,失了前辈之仪。”

他这话说得重了,蚕婆皱起眉头,微微冷笑,道:“你先是助沈夺恢复功力,现在又领了这柄剑,打的什么主意,谁人看不出来?”

飞锋听她言下之意,竟是说自己是为了沈夺的功力更上一层,才骗取了这霜河剑中的绝世秘籍。不由腹诽道,你自己与沈静流纠缠不清,便以为天下人都同你一般么?就算我与你一般,怎么你就能对沈静流念念

不忘,我却不能为沈夺出力做事么?

他正想着,便听蚕婆道:“既然你不听教训,我也不与你多话。你乖乖将他秘籍交出,我或可饶你性命,若是不交,不但你性命堪忧,”说着,拿出一段竹信,“只要我信号发出,和你一起的那个小子,马上就要被

大火烧死。”

飞锋心中已经明白,想道,难怪这月余都没有动静,我刚与玄蜂分开,就有人过来抢剑,可见对方不但了解我二人行程,还知悉玄蜂身份和毒性。又想,这蚕婆之前见到我相貌,颇为吃惊,可见并不知拿着霜河

剑的是我,那这一路跟踪、一发现我与玄蜂分开便通知她的,还有那等着她发出信号、要将玄蜂烧死的不知又是哪些人?

他哼了一声,道:“你说放火烧我兄弟,我便要信你么?”

蚕婆摇摇头,道:“你既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就带你去看看。”

说罢身形忽地一晃,已经欺身而来,右手反手握剑一抬,袖中又射出一道白练,直向飞锋面门过来。

飞锋与她对话这许久,早已暗中蓄力,见她攻势过来,内力灌注右脚,向下用力一踩。

只听咔嚓一声,便将树枝跺断,飞锋整个人迅速向下坠去,正好躲开蚕婆这一击。

他早就看好了落脚之处,向下一坠,正落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借力一翻,身体猛然换了方向,向来时的庙宇纵跃而去。

身后风声猛响,不知是白练还是长剑,飞锋头也不回,身体又向下一坠,躲开那阵风声。

如是三次,那座庙宇已经出现在飞锋视野之中。

月色之下,只见庙墙外面黑黝黝一片堆了许多树枝枯草一般的物事,仔细看时,便连屋顶上也似乎盖着许多干草。在庙宇附近的树丛中暗影移动,竟有十数个如同鬼魅的黑影,像是随时等待引火。

飞锋心中正急,便觉脚下一绊,身体向前扑出。

他还来不及调整自己的身形,就觉得后领被人揪住,身体一轻,被蚕婆提了起来,轻蔑地问道:“现在可信了?”

飞锋不及挣脱他,灌注内力,纵声喝道:“子俞!陈子俞!”

他焦急之下,竭尽全力,声震林樾,不料那庙宇之中竟毫无动静。

飞锋大急,不顾自己与蚕婆实力悬殊,手臂一弯,就要去格开她的控制。他情急之下,出手极狠,蚕婆不敢掉以轻心,全神贯注与他格挡几招,一掌拍出,正中他肩膀。

飞锋只觉得一股大力压制在自己左边肩膀之上,同时左膝一痛,扑通一声单膝跪地。眼前衣袖飘动,蚕婆竟已经把他原本握在左手的剑鞘抢了过去。

飞锋得了玄蜂高超内力,本来江湖之中罕逢敌手,但是想要动手夺回剑鞘时,才发现蚕婆修习的果然是正宗的内功心法,极为刚健;何况她修习多年,内力之强更是远胜飞锋。他纵然用尽全力,也无法再动弹分

毫。

蚕婆一手按在他肩上,一手握着剑鞘,正反看了片刻,又低头看飞锋,道:“不把秘籍交出来,今日便叫庙中之人化作飞灰!”

飞锋既知蚕婆内功高深,索性不再挣扎,抬头看着蚕婆,冷静对答道:“我兄弟毫无声息,我怎知他现在还活着?”咬了咬牙,道,“你让我看他一眼,秘籍的事情便好商量。”

蚕婆微微一笑,道:“你既有顾虑,让你看一看他,也没什么。”扬声道,“开门。”

便听刷刷几道风声,两旁树丛之中闪出几道黑影,飞般掠到庙门前,訇然一声,将那庙门拍开。

这双扇的木门极为宽大,一打开便能将庙中情景看个一清二楚。只见飞锋之前所点燃的那一小堆火还在燃烧,照见玄蜂被一条白练捆住双手,吊在庙宇的大梁上,似乎是被人点了哑穴,身体虽然不停挣扎,却一

声也无法发出。

便听蚕婆轻轻笑了几声,道:“你既已经看到他,秘籍的事你又怎样说?”

飞锋眉头紧皱,看着玄蜂的狼狈之态,抬头再看蚕婆时,眼神便如同带着锋芒,极为锐利。

蚕婆被他看得一愣,才冷笑一声,道:“你若想留着那秘籍,我一下令,立时火起,让你亲眼见他怎样被慢慢烧死。”扬声道,“给我点火,我倒要看他要到什么时……”

“住手!”飞锋打断她,道,“不过是篇秘籍,值什么?前辈想要,我给你就是。”

此言一出,蚕婆倒是一愣,神色颇为狐疑地看着他。就连吊在庙中横梁上的玄蜂,也震惊地停下挣扎的动作,抬眼看他。

片刻后,蚕婆才问道:“你此言当真?”

飞锋道:“前辈占尽优势,我又何必骗你?秘籍我早已从剑鞘中取出,时刻带在身上,前辈若是不信,可自从我怀中取出。”

蚕婆伸手到他衣襟,却又停住,似是担心落入陷阱,再次问道:“你为了这个人,真要把秘籍交出?”

飞锋道:“我将他当做兄弟。”说着,转头看了玄蜂一眼,慢慢道,“他虽然不把我当做兄弟,但要我眼睁睁看他被烧死,我可做不到。”

玄蜂似是非常惊讶,又开始不停挣动,想要摆脱白练的捆绑,飞锋却不再看他,直视蚕婆。

蚕婆听他说出“他虽然不把我当做兄弟”这句话时便微微眯起眼睛,此时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飞锋微微冷笑,道:“前辈若真有这等手段将陈……将玄蜂捉住吊起,又何必迟迟月余不曾行动,待到我和他分开,才敢现身?”

蚕婆一愣,还未说话,飞锋又道:“你与我说那许多话,想来是要拖延我,好让你的同伙趁机去劝服玄蜂,和他一起演这出戏来给我看吧?”

蚕婆这次沉默看他,并不说话,庙中吊着的玄蜂却更大幅挣扎起来,本来应是被点了哑穴无法发声的他此时竟开口急急大叫道:“飞……大哥!大哥——”

他二人同行这些时日,虽然名义上结为兄弟,玄蜂又哪里真的肯叫他一声“大哥”?此时此刻,却这样呼喊出声。

但飞锋却并不理会,看着蚕婆慢慢道:“前辈避世多年,志趣不凡,何况一身武艺,天下罕有其匹。再厉害的秘籍,又怎么能打动前辈来抢?我看着天下间,能打动前辈的,怕是只有沈静流一人。”顿了顿,道,“

他并没有死,是么?”

蚕婆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手掌仍是按在飞锋肩上,眼神却微微黯然。

飞锋不再追问,转头又去看玄蜂,玄蜂努力睁大眼睛,仿佛想隔着这几丈的距离让飞锋看清自己的表情,口中的呼喊却停了。

飞锋微微摇头,虽然仍是看着玄蜂,却是在对蚕婆说话,道:“玄蜂是个呆笨的,到现在仍是惦念葬堂,旁人的话怎么也不肯听。他虽是装作被抓住的样子来骗我,但若我不肯松口说出秘籍所在,只怕也不会有人

怜惜他,这火便真要将他烧伤烧死……在这么短时间内,便能说服他乖乖做这么危险的事的,只能是葬堂的人。”

玄蜂听清楚了他的话,大急道:“他没这样说,他说你或许是真心待我,他说帮我试试你,大哥,我……”

飞锋微微抬眼,眼神如刀去看玄蜂,玄蜂被他这样一瞪,竟然唬得立时噤口。

飞锋这才转开眼神,去看蚕婆。忽然轻蔑笑了一声,道:“与前辈合作的那人,可是一身红衣,手持长枪,面容丑陋不堪么?”

他话音未落,便听半空中有人冷冷哼了一声。月色之下,一道血红的身影从树丛中闪出,飞掠到庙宇屋顶之上,居高临下望着飞锋,冷硬道:“你说谁丑陋不堪?”

179、谁是黄雀

飞锋半跪在地上,被蚕婆制住,根本无法移动半分,何况敌暗我明,不知有多少强敌在树影之中藏匿,但他此时竟还笑得出来,看着那红衣人,轻蔑道:“谁接口,就说谁。”

便见这庙宇屋顶之上红衣人的脸,果然伤疤狰狞,像是被火焚烧,又像是被猛兽撕咬过,可不正是小公子慕容羡?

慕容羡闻言勃然,却咬着牙根冷冷一笑,足尖一跺,飞身而下,落到飞锋身前。一边恶狠狠盯着飞锋,一边向蚕婆伸出手去。

蚕婆愣了一下,才知道他是要那柄霜河剑。她成名日早,武功又高强,便是年少时也没人敢对她这样无礼,不料今时今日,竟要被个小辈当做仆从一般对待,心中着实又怒又羞。咬牙垂目,将霜河剑奉上。

飞锋看蚕婆一副忍辱负重的表情,心中暗惊,想道,能令这江湖耆老向慕容羡这样的小人低头,必定是有极大的把柄在他手里,看来我刚才料想得不错,沈静流只怕真的没有死。

这样想着,慕容羡握着霜河剑,剑尖抵着飞锋下巴向上一挑,冷冷笑道:“沈夺的小母狗落到我手里,脸上都要多个十道八道,上次没来得及,这次多补一些给你。”

说着便转过剑锋,向飞锋脸上就要狠狠划去。他阴毒至极,这一剑所向,正是飞锋右眼。

飞锋见他动作,知道他不只是要将自己面貌也划作丑陋不堪,更要废了自己眼睛,心中怒极,拼力一挣,却半分也挣不动。一旁蚕婆掌下内力丝毫不撤,但神情不忍,眼睛也闭上了。

就在霜河剑剑尖停在飞锋眼前不到一分的刹那,慕容羡动作停了。

飞锋只觉得霜河剑寒芒逼人,自己右眼都要睁不开,却又不敢合上,睁大眼睛盯着慕容羡。

慕容羡面上现出戏弄神色,冷笑道:“还想留着这对招子,便说句好听的来。”

飞锋也冷声一笑,道:“慕容公子,你怎的也用剑?你师兄那杆长枪呢?”

慕容羡之前在平谷之中现身时,手握的那杆长枪乃是自己特制,并非来自薛天尧。所以后来为阻沈夺追击,可以轻易掷出不要。飞锋现在故意这样说,自然是讥诮于他。

慕容羡竟不动怒,笑容十分恶意,道:“你每次只知激我杀你,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么?”

飞锋哼了一声:“要我死容易,要我向你这恶毒的小人屈服,却是万万不能。”

慕容羡闻言竟然哈哈大笑,手腕随着笑声颤抖,带动剑尖在飞锋眼前晃来晃去。飞锋对他十分厌恶,眼睛几次险些碰到剑尖,神色却毫不改变。

片刻,慕容羡停下笑声,似乎还没有笑够似的,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又笑了两声,拿着腔调道:“我苦心定下这个圈套,又调派暗部追踪你许久,隐忍等待这许多时日,才见你和玄蜂分开,你以为只是为了让你

屈服么?”

飞锋听他说得玄乎,不屑答道:“你不是为了秘籍,便是为了抓我回葬堂领功,很有出息么?何必这样故弄玄虚?”

慕容羡笑容不变,悠然道:“小公子在你眼里,便是这样胸无大志的人么?”

飞锋听得莫名其妙,心想,他不为了秘籍,不为了抓我,这样耗费心神设下陷阱,难道是为了玄蜂不成?

便见慕容羡抬头看了看天色,微微一笑,道:“我先前便料定三件事:第一件,你不肯为了玄蜂交出秘籍,便可离间你们,将他彻底驯服,这件事上,我倒是失算了;第二件,便是你定然嘴硬,不肯向我求饶,这

件事,我可料中了。”低头看着飞锋,终于将霜河剑从他眼前拿开,剑身在他脸上拍了拍,慢慢道,“第三件事,你虽然嘴硬,却有人肯替你向我屈服,你猜一猜,这件事我料得准不准?”

飞锋紧皱眉头看他,慕容羡扯开一个得意的笑容,扬声道:“我知道你来了,再不现身,就只能见到一只小瞎狗了。”

便听半空之中传来一声低笑,一个声音道:“那可不行,他这双眼睛,我爱得很。”

这声音并不响亮,低沉悦耳,既带着毫不在乎的笑意,又带着点冷冷清清的杀意,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又根本不知这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

蚕婆听到这声音,猛地睁开眼睛,向东方看了一眼,又回头来看飞锋。

飞锋自听到那声低笑,便大惊失色,如遭雷击,哪里顾得上看蚕婆神色,心中早乱了章法,焦虑不已地想道:他怎么在这里?他怎么在这里?眼睛四处张望,又怕看到那人,又盼看到那人。

便见东方的天空一道黑影闪过,如同迅捷灵动的燕子掠过树丛,轻巧地落在不远处一棵树下,正对着他们。

慕容羡面上得色更深,道:“沈公子果然只身前来,而且到得准时,真是情深意重。”嘿然一笑,手腕一抬,将剑尖抵住飞锋咽喉,“你这小狗养得不好,连句好听的都不会说。”

树下那人嗤笑一声:“这有何难?你把剑拿稳,不要伤了他。你想听多少好听的,我说给你听就是了。”

说罢向前走了几步,走出树木的阴影。

此时月上中天,清辉遍洒,照亮那人容颜绝世,气质不凡。

他口中温言款款、笑语盈盈,眼神却极为冷酷,十分淡漠看了飞锋一眼,又转而去看慕容羡。

飞锋心中又惊又恸,又愧又忧,胸口几乎要绞痛起来,想要开口叫他的名字,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慕容羡与沈夺乃是死仇,万无可解,此时一举一动都不肯被占了上风。见沈夺微笑而来,也微微一笑,向沈夺道:“你就停在那里,不要再向前走了。”

沈夺狠戾之气全收在眼睛深处,笑意是一派从容;慕容羡容貌既毁,气质又阴毒,这一笑十分狰狞,倒还不如不笑时顺眼。他却不自知,一边微笑,一边手向前送,剑尖刺入飞锋脖颈肌肤,一道血线蜿蜒而下。

飞锋此时便是想要出声也不能够,一双眼睛盯着沈夺,一瞬不瞬。

沈夺果然乖乖停下,却没再看他一眼,只向慕容羡一笑道:“你费尽苦心,连蚕婆前辈都请得来,还担心我这点微末功夫么?”说着向蚕婆看了一眼,微躬身行礼道,“还未见过蚕婆前辈。”

蚕婆依旧沉默,身体又是微微一侧,躲开他这一礼。

飞锋想起之前她也是这样不肯接受自己行礼,当时他还以为蚕婆对自己十分不屑,现在想来,显然是她早知这是陷阱,心中对自己和沈夺感到亏欠,竟是无颜受礼的意思。

沈夺这番语言动作全都暗含讥讽,慕容羡却毫不受激,置若罔闻,还挑起眉头看着沈夺遭遇冷场,欲观他狼狈之态。

沈夺却神态不变,只是对他一笑道:“不知你想听什么好听的?”

慕容羡这才又是一笑,得意洋洋地低头看了飞锋一眼,又抬头去看沈夺:“沈公子既然同那正道秦霜河都看重这叛徒,那他的命可值钱得很,一两句好听的自然换不来。但我这人一向大方,”向沈夺比出三根手指

,道,“若你肯做三件事,我便将他交还给你。若做不到,我便让他死在当场!”

沈夺并没有立刻接话,慕容羡嘿笑出声:“若你怕做不到,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免得到时见了血,”说着,霜河剑剑锋在飞锋脖颈又深了一分,“心里会不好受。”

飞锋心里明镜也似,若是沈夺肯走,之前便绝不会来;而慕容羡来者不善,所提的三件事必然极为重大,因此心中焦急,顾不上咽喉处还顶着利刃,就要开口说话。

蚕婆手按在他肩膀上,他稍微一动,便知他心思,一股内力猛然一冲,飞锋便觉咽部一阵剧痛,这一下猝不及防,不由痛哼一声。

沈夺听得清楚,神色不曾稍改,只对慕容羡点了点头,道:“愿闻其详。”

慕容羡面上透着快意之色,看着沈夺,道:“我葬堂暗部最近频频受到攻击,目前已经被毁了十一处分舵,死了两百多人,沈公子想必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

沈夺点点头,道:“是我的部属下的手。”

慕容羡冷冷一笑:“沈公子想必是有厉害的手段,我好奇得很,很想详详细细地听你讲一讲。”顿了顿,“这是第一件事。”

沈夺微微一笑:“这个不难。”

慕容羡嗯了一声,点头道:“沈公子为了这人真是毫不留私,奈何他生性冷酷,无情无义,既反了我……血衣派,又将你狠狠丢弃,不过,”忽而一笑,“他对这异兽倒是好得很,一路卿卿我我,亲亲热热,一到晚

上便颠来倒去、倒去颠来,好事都做过无数次了。我一路跟踪他二人过来,可真是长了见识。说起来,这人刚才为了救玄蜂,连程惟恕的武功秘籍都不要,沈公子不是也看到了?”

飞锋睁大眼睛,焦急地去看沈夺表情。慕容羡惯于血口喷人,若在平时,沈夺自然不会信他,但玄蜂是他从沈夺手上救出,只怕沈夺此时仍不谅解,加上方才目睹他为救玄蜂肯交出秘籍,只怕愤怒之下,对他真

的起了怀疑。

但沈夺神色却仍是丝毫不变,连眼中戾色也一点不曾加深。飞锋看着他表情,心中莫名一悸,仿佛沈夺这冷淡态度,比他相信了慕容羡的话因而发怒的情况,还要令自己慌乱。

正六神无主,眼前一暗,慕容羡已经向他俯下身来,轻佻地将他面容看了一番,道:“沈公子识人不清,看人不准,留着眼睛还有什么用?不如将自己双眼废了,也好记住这个教训。”他声音轻松愉悦,还隐含着

恶意,“这便是第二件事。”

沈夺微微垂目,又笑道:“能记住教训,一双眼睛又算什么,只要活着……”

飞锋听到那四个字,心中大恸,拼尽全力,将真气向外一涌,是要跟蚕婆力拼至死的架势。

蚕婆虽然是武林名宿,此时也按他不住,只得一掌击在他肩背处,将他重击在地。

慕容羡见他趴倒在地,一脚便踩住他背心处,望了沈夺一眼,又道:“沈公子经此情变,又失了双目,当然应该尽快回到老父左右,让家人对你尽心照顾。这第三件事,便是请沈公子废掉自己一半武功,随我们上

路回葬堂去吧。”

飞锋听他不但要沈夺自废双目,仍对他的武功不放心,心中恨他阴狠歹毒,恨不生啖其肉。

却听沈夺不慌不忙,道:“武功而已,并不足惜,不过蚀魂大法练到最高一层,内力化入骨血,已非寻常药物或者武功能废掉的了。”

慕容羡哈哈笑了几声,道:“我自然知道。但是沈公子两手两脚,若是废去一半,不是就相当于武功的效果废掉了一半么?我可是绞尽脑汁,才替沈公子你想出这样一个通融的法子啊。”

人若是失去一手一脚,哪里是武功只剩一半这样简单,只怕就要人命危浅,只留一口气在。飞锋虽恨慕容羡卑鄙无耻,但料想沈夺决然不会答应这件事,心中竟似略略放心。

不料却听沈夺低低一笑,道:“法子倒是不错,只是不知这三件事,你想我先做哪一件?”

180、真真假假

慕容羡听他这样说,毫不客气,笑道:“你狡猾得很,只有先废了一双招子,什么都看不见,我才放心。”

他抱怨沈夺狡猾,口气却高高在上,有如轻松指点,显然自认技高一筹,凶残更胜。

沈夺并不回答,只微微沉吟。慕容羡见他不说话,冷笑一声,道:“沈公子要是后悔了,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沈夺轻摇了摇头,笑了一笑道:“若要废了眼睛,可再也看不到他了,你让他抬起头来,我再看他一眼。”

慕容羡似乎也未料到沈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知是震动,还是肉麻,竟顿了一顿才笑起来,脚下用力,在飞锋背上重重一踩,笑道:“你先废了眼睛,我再让他抬头!”

若沈夺废了眼睛,飞锋再怎样抬头又哪里能看见?慕容羡这话说得十分残忍,沈夺却并不发怒,想了想,微微一笑:“你对我不放心,我先废了一手一脚也是一样。”

话音未落,右手抬起,在左肩上一拍,只听咔嚓一声,似是骨头断裂,左臂立刻软软垂下。

飞锋心中虽然惊痛异常,却对沈夺仍旧存了最后一丝期待,以为他有备而来,对慕容仙假意屈服,到最后定能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料听到这清晰的骨裂之声,才知他竟然真的自伤肢体。

此时飞锋心中之痛苦惧怕,比他自己落入慕容羡手中之时,还要胜上百倍。他被蚕婆打中要穴,本来全身僵硬,此时急怒之下,一股真气强行便要冲开穴道,痛楚难当,竟至痉挛。

慕容羡觉察到他痛苦情状,不由放声大笑,脚还踩在他背上,弯腰抓散他发髻,揪住他长发将他的头面提了起来,向沈夺道:“你既要看,便好好地看吧!”

飞锋此时抬眼,见沈夺脸色已经发白,一双凤眸黑如点漆,正深深看来。

飞锋看他眸光又冷又深,月色下一如无情无爱的仙人,偏偏却做出这样深情的事来。

他盯着沈夺垂在身侧的左臂,又去看他惨白脸色,只觉得五内俱焚,痛苦欲狂,再也顾不得自己脏腑受伤,真气强行外涌,去冲蚕婆打中的穴位。

慕容羡哪里能容他成功?眼见他要冲开穴位,抬脚又是一踩,重重踏住他后颈,飞锋被他踩得几乎窒息,口中喷出鲜血,眼睛却仍睁大看着沈夺。

沈夺此时才敛了笑容,神色十分难看:“拿开你的脚!”一边说,一边左膝一弯,重重磕在地上,以半跪之姿对着飞锋,左膝盖下却已渐渐浸出血色。

慕容羡扬眉吐气,纵声而笑,将脚从飞锋背上拿开,抓着他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拽成跪姿,也正对着沈夺,笑道:“我已经拿开啦。你再废了眼睛,说出袭杀暗部的方法,我便将他武功废去,穿了铁链铁球,让他一

辈子服侍你。”

沈夺咬着牙,右手两指成钩,便要向自己双眼挖去。但是眼睛深深盯着飞锋,终是不舍,手在空中停了又停,终于低声叹气,道:“让我再看看他,我……先把袭杀暗部的法子告诉你吧。”顿了顿,道,“我能将几

处暗部剿灭干净,自然是有内应。”

慕容羡闻言冷哼一声,道:“暗部服用了赤胆忠心,怎么会做敌人的内应?”

沈夺道:“暗部中人自然不会做内应,但是我燕子楼有人悄悄潜入暗部,与他们长久接触,他地位又高,这些时日,所探明的暗部情报,不在少数。”他左膝下已经是小小一汪血泊,身形也有些摇晃,表情却仍是

倔强。

慕容羡微微沉吟,像是在思索沈夺所言可信与否,终于开口道:“暗部纪律严明,怎会和外人长久接触?就算置办柴米,结识外人,又怎会让他们有这样高的地位?以致能牵连我暗部多处分舵?哼,你若想敷衍过

去,”又是一拽飞锋,霜河剑横在他脖颈间,“我可不饶他。”

沈夺此时的脸色更加苍白,闭了闭眼睛,道:“是我敷衍,还是你糊涂?暗部若在深山,自然便如你所说。但暗部遍布中原,尤其名门世家附近多有潜藏,若不与外人长久接触,怎么能打探得了这么多消息?”

慕容羡这才倒吸一口凉气,拽着飞锋的手都松了一松,怒问道:“洛阳荣氏既效忠我葬堂,怎敢两面钻营?他们……”

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冷笑一声,霜河剑一动,就要将飞锋的咽喉割断!

电光石火之间,一股大力如风从一侧过来,推在慕容羡身上,令他全身发麻,不由自主便松开飞锋头发,硬生生被推开三四步之远。

飞锋失去支撑,身形一摇,便要倒在地上。此时眼前人影一晃,早有人将他扶住,伸手在他后背一拂,飞锋顿时觉得气脉中的阻滞全数消解。

身体既得自由,甚至来不及起身,便要以跪姿而前,向沈夺方向冲过去。但他不单被人扶住,还被这人挡住视线。他焦急不已,还要强冲,眼前却阵阵发黑,几欲倒地,被来人伸手轻轻按住肩膀。

便听这人叹了口气,道:“事出不得已,我用了九成内力封了他的穴,他却强行动用真气,自然受伤不轻,怕是比你还要严重。”顿了顿,语气竟有怜惜之意,道,“你这苦肉计,可真是吓着他了。”

飞锋听到蚕婆说“苦肉计”三字,心中稍微一松,但未听到沈夺说话,心中始终是不安,正待先站直身体,便听沈夺哼了一声,道:“我吓他并非存心,但前辈封穴下如此重手,当真是不得已?”说到这里,语气一

缓,道,“前辈还是放开手,让飞锋过来。前辈乃外祖故人,与我有什么事不能商量?”

飞锋之前见蚕婆击退慕容羡,又见她与沈夺对话之时语气温和,还猜测她与沈夺乃是合谋,里应外合对付慕容,不料沈夺言语之间,竟像是与蚕婆本非一路。他心中一惊,就想猛然站直身体,谁想蚕婆的手只是

轻轻搭住他肩膀,便教他无法行动。

正在焦急,便听慕容羡嘻嘻一笑,道:“这倒有意思了。”只说了这一句,脚下一踩,倒飞出去一丈,又是笑了几声,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几转,停在蚕婆身上,问道:“老妖婆,你竟敢反手对付我?不怕害了你的

老情郎?”

他语气下作,蚕婆表情十分不悦,但自持身份,只冷笑一声,道:“只怪我退隐太早,没让你这无知小儿知道我名头,竟以为凭你这肮脏手段,便能挟制于我!”

慕容羡面露不屑之色,呿了一声,上下打量蚕婆,便听沈夺开口道:“蚕婆前辈正是不愿与我外祖联手陷害她同门,才隐姓埋名,远走苦寒之地,似这般品格高洁,江湖中无人不知,你竟不知道,难道不算是‘无

知小儿’么?”

慕容羡还未开口,蚕婆便笑一声,道:“你这小子不老实,明里阿谀,实则是拿话架住我,我活了这许多岁数,还看不出来?竟会遂了你的心意么?”说罢朗声一笑,手还搭在飞锋肩上,将飞锋押住,向着慕容羡

方向一推,道,“我早不是什么品格高洁之人,你当初挟制我,难道没想过我会反过来挟制你么?”见慕容羡不说话,悠然一笑,道,“沈静流之于我,重逾性命,但你要是丢了这小子,怕不只是性命之忧吧!”

慕容羡眯起眼睛,眼神锐利地扫视过来,却始终不说话。

沈夺也没有出声,蚕婆等不到想要的答案,一笑道,“你们两个既有宿仇,便在这里分个高下吧。我也不便坐山观斗,这个年轻人,”她一字一句道,“我先带走了。”

“慢着!”

慕容羡连忙出声,喝止蚕婆。

蚕婆本就是出言相胁,嘴上说着“先走”,身形动都没动,见慕容羡果然阻止,不由微微一笑,道:“你可想好了怎么跟我说话,一句话说不对,我可没什么面子给你。”

她这番话,显然是要教训慕容羡之前出言不逊,慕容羡如何不知,嘿然一笑道:“怎么你还要和我这后辈做言语上的计较?”虽是反问,用词上已经服软,又急急道:“我们先谈正事,你无非是想知道沈静流的事,

这又有何难?你把这人交到我手,我自然有法子让你见到沈静流。”

蚕婆也笑了笑:“这些天我假意归服,虽要忍受你这小人嘴脸,倒也知道了不少事情。江梧州要你把他儿子活捉回去,你头痛得很,是不是?”

飞锋被她制住,既不能动,一边暗自蓄力,将真气一缕一缕悄悄调出,一边仔细听他们对话。听到此处,忽地想到玄蜂曾经提及,江梧州掳走天目老人,是为了要解开沈夺某处机关,心中微微一动,思忖道:沈夺遭到‘豵猗’暗算的时候,那异兽毫不留情就要取他性命,怎么现在倒要叫慕容羡活捉他?难道沈夺那机关这样厉害,我师父无法解开,江梧州到底还是要用到沈夺本人?这样一想,心中忽然惶惧:我师父若是

无法解开他的机关,不知现下安危如何?

他想这许多,其实只是一转念,慕容羡已经干笑两声,道:“你倒是明白,这沈公子可比他外公不同,奸诈得很,”说到这里,眼神透出厉色,显然是回想到沈夺屠灭血衣派之事,“我要一路将他带回葬堂,想也是

十分麻烦,必须有样他的把柄在手,这才心安。”

蚕婆闻言,点了点头,沉声道:“是了,他本在两百里外,收到你的刀书,知道这人在你掌握之中,居然真的疾行而来,一个手下也不带……”

慕容羡脸上全是嘲笑之色,向沈夺方向看了一眼,道:“为了这人,他可真是费尽心机,一臂一膝的伤虽然是假的,但是能得他一跪,我可真是没有想到,哈哈哈……”

飞锋听他笑得张狂,而沈夺根本不做声,不由心如刀割,但是他肢体僵硬,蚕婆又挡在他身前,竟连看沈夺一眼,都是不能。

便听到慕容羡笑声之中,头顶传来蚕婆怅然一叹,低低说道:“他比他外公,确是不同……”抬眼看着慕容羡,打断他道,“我已探听得清楚,那个冒牌货把沈静流关押在燕子楼禁地之中,你要回葬堂,便先绕路带

我去燕子楼,等我见了他,才能把这人交给你。”

慕容羡笑意未歇,道:“这两个地方隔得这样远,哪有这样绕路的?真的向那里去,到时真楼主见假楼主,若是生出什么枝节,反倒不妙。”眼睛一转,笑道,“不如我派暗部传信给豵猗,要他把沈静流押往葬堂。

这样你我便一同去葬堂,你可以见你的老情……沈静流,我也可以交差。”

蚕婆微微皱起眉头,沉吟不语,慕容羡道:“这叛徒在你手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蚕婆不理睬他,微微转开头,道:“你默默不语,竟无一句话要说么?”竟是在和沈夺说话。

飞锋此时已经暗自调动了一半内力,额头上冷汗都出了一层,却又不由自主分神,去听沈夺说什么。

便听沈夺笑了一声,道:“前辈是信不过慕容羡,想听听我的看法,还是对他给出的价码不满,想知道我有什么更好的主意么?”

蚕婆皱眉,道:“你没有?”又追问道,“你来此地,真无后手?”

沈夺沉默,慕容羡却大声讥笑,道:“他若有后手,哪会等到现在?你只看好你手里那人,管教沈夺听你我摆布!”

蚕婆又是叹息一声,失望之中竟还带着庆幸的意思,低头看着飞锋,道:“你若安安分分,不与魔教中人纠缠,如何能有今天?”语声寥落,不知是在说飞锋,还是在说自己。又强自振作,道,“若之前我看出你师

门来时,肯服软认错,不与沈夺牵扯,我也不会这样待你。”

她说完这句话,自以为已经给这个后辈做出交代,解释得十分合理,便一把抓紧飞锋后心,道:“我要带你上路,少不得要委屈你了。”内力一吐,就要去伤飞锋的气脉!

她内力吐出,刚要去摧动飞锋气脉,就觉得飞锋体内真气乱窜,早已是气脉混乱之状,与她的内力甫一接触,受到震动,哇的一声,口中涌出鲜血。

蚕婆见他吐血不止,大吃一惊,连忙收回手就要去探他的腕息。

飞锋之前调动内息,自伤经脉,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曾经饱受真气混乱之苦,最是知道如何作出真气乱窜的假象,虽然口中吐血,内伤却并不严重。蚕婆手刚一离开,他丹田气海之内的真气才真正拥然而出,脚下使力,向前便是一窜。之前慕容羡被蚕婆内力推

开,霜河剑便掉在地上,飞锋一把便将此剑握在手中。人在空中,势头不减,犹如一尾游鱼,直向慕容羡方向滑去。剑光闪闪,由下而上直指慕容羡胸口!

慕容羡深信蚕婆武功,因此见飞锋猛然逃脱,惊诧无比,他手中并无兵器,急迫之下,一边大声叫人,一边向后退了几步。

不料飞锋这一招看似凶狠,却是虚招,趁着慕容羡一退,身形微微一偏,直冲向那庙宇之中,长剑出手一划,剑气森然而出,刷的一声,便将捆绑着玄蜂的白练削断!

白练一断,玄蜂便从屋梁上掉落,此时飞锋已经飞身赶到,左手一把抓住他的腰带,将玄蜂提在手中。

玄蜂一直观望几人形势,不料飞锋突然出手救他,大喜过望,抬头急急叫道:“大哥……”

飞锋冷声道:“闭嘴。”左手捉着他腰带,右手提着长剑在身前一横,站在噼啪微响的火堆之前,向着庙门外冷冷一笑,“哪个不怕死,便来捉我。”

他身形高大,唇边身上犹带鲜血,右手是销金断玉的名铁,左手是一触即死的毒兽,背光而立,自是凛然无惧之状。

慕容羡咬着牙,先去看蚕婆,蚕婆眉头皱起,右手向袖中白练拢去,似是在衡量自己出手的快慢。

两人都沉默的空隙,飞锋沉声道:“沈夺,你来我身边。”

181、同进同退

沈夺没动。

他不是不想动,他动不了。

飞锋那声“沈夺”刚刚出口,蚕婆右袖一举,掀起一阵罡风,不向飞锋,正向沈夺而去。

沈夺此时已经站起,左膝处血迹斑斑,左臂仍软垂身侧,见状想要躲开已来不及,微一转身,右手挥出,自身真气外涌,要去与这股罡风一战。

只听“砰”的一声,两股强大的真气撞在一起,竟有穿山裂石之声!

蚕婆乃是武林名门出身,修习的乃是至正的内功心法,她避居北地多年,功力之深厚纯粹,可说是当世无两。纵然沈夺神功在身,可以与她暂时拼个平手,但时间一长,正宗心法的优势便要将他的真气压服。

他心中自然明白得很,因此不肯与蚕婆僵持,内力灌注右掌之上,强大的真气一波又一波喷涌而出,以大军压境之势向蚕婆攻去。

蚕婆见他来势凶猛,也不敢小觑于他,抵挡之时,已是用了九成功力。

两名高手以内力相斗,翻涌四溢的真气四面游走,不只是他二人袍袖无风自鼓,发带飞扬,就连慕容羡也被罡风扫到,一连后退好几步。

他站稳身体,指着沈夺道:“围住他!”

几十个黑衣人迅速而无声地自四周暗影之中跃出,在罡风外援形成紧密的包围。

慕容羡笑一声,转身看着飞锋,道:“留不住你,我还留不住他么?”

飞锋牙咬得紧紧的,瞪着慕容羡。慕容羡向他走了几步,冷冷道:“我的本意,便是用你引来那多情的沈公子。现在他人已到了,若能将你拘住,借以让沈公子乖乖听话自然最好,若你执意逃走,只要他在我手,

哼……”

飞锋没有回话,转眼去看沈夺。

沈夺额上已见细汗,却仍是看都不看飞锋一眼。他虽然不看飞锋,却仿佛知道飞锋一定在看他一样,一边全力与蚕婆抗衡,一边斥道:“走!”

慕容羡又笑几声,向飞锋又走了两步,道:“他自然要你走,他本来就是来换你的。叛徒,卖主求荣的事你都做过,舍情求生又算得了什么?还不快走?”

他出言激将,飞锋却只是看着沈夺,并不理他。慕容羡哼了一声,又要向前迈步,不料被飞锋提在手中的玄蜂看到他已经走得过近,猛然抬头,呲牙瞪他,月色之下脸庞微微现出绿色磷光,看上去十分狰狞。

慕容羡忌惮他一身剧毒,终于还是退了一步。

便听飞锋沉声道:“我不走。”

却是在和沈夺说话。

沈夺正与蚕婆比拼内力,听到他这句话,不及回应,只唇角微微一翘,却是一个冷淡的笑容。

飞锋正注目看他,见到他冷笑,微微垂目,左手一松,玄蜂立刻落在地上。

他本来只是被飞锋提着腰带,这下落在地上十分稳当,立刻就要站起来,却听到飞锋沉声对他道:“你走吧。”

玄蜂吓了一跳,还没站直,就去搂抱飞锋的腰腿,急道:“什么?什么?我要跟着你,我……”

飞锋微皱眉头,呵斥道:“闭嘴。”伸手要将他拉起来。

这次玄蜂却不听话,死死抱着他双腿,抬头看他,神色焦急,道:“你救不了这恶……你救不了他!”一指慕容羡,“他准备了伏兵,还有厉害药物……你和我走,他们怕我带毒,不敢捉你,如果你非要留下,我,我

没有办法保住你!”

飞锋沉声道:“我知道,”玄蜂失了内力,硬功和轻功都大打折扣,如若趁着慕容羡专心对付沈夺的机会,二人倚仗他一身剧毒,或可逃脱,但若要留下来,只怕两人都要落入慕容羡彀中,“所以才要你走。”

他之所以要留下陪伴沈夺,是因为听了慕容羡所说的话,知道他要将沈夺活捉回葬堂。慕容羡对沈夺仇恨极深,又极为忌惮,之前明明制住飞锋,还是得要沈夺自断一手一脚才肯放心,若是飞锋逃走,他无别的

可以挟制沈夺,忌惮之下,只怕下手更加狠辣,不知会将沈夺折磨成什么样子。

飞锋心中明白这一点,怎么肯自己逃走?但他与沈夺的事,不好牵累旁人,因此出言,要玄蜂自己逃走。

玄蜂却根本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仍是慌慌张张道:“大哥,你不知道,你不要看他现在威风,他只是硬撑,他,他……”终于下定决心道,“他之前以身为桥,要把我内力传给你,早就受了重伤,马上就要被打败,

我们不跑就来不及了!”

飞锋瞪大眼睛看他,又去看沈夺,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如闻雷鸣,张了张口要问什么,却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便听慕容羡嘿嘿狞笑起来,道:“怎么还有这一出?我可是错过了。小毒物,我还道你心疼你好哥哥,把一身内力度给他,原来竟是沈公子借花献佛,慷他人之慨啊。”

飞锋直视沈夺方向,心中乱作一团,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又去瞪视玄蜂,“这是怎么回事!”

沈夺此时已露出不支之相,冷汗打湿鬓发,哪里还顾得上听他们谈话,更不用说回话了。反观蚕婆,却仍是气定神闲之状,竟还有余裕向飞锋看了一眼。

玄蜂见他神情有异,便露出心虚之态,道:“我,我不是故意不说,他体质与你与我都不同,想要以身为桥,就要服药,那个阿,阿九说他服用的是‘百川草’,当年师父便是用这药来喂我,就算吃了解药,也好久

才能养好,难过得很,我本想告诉你,但……”

玄蜂还在说话,飞锋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仿佛又想起当初沈夺以身为桥,口吐鲜血,却轻描淡写对他说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服药自损,是为了救自己性命,但自己那时,又是怎样待他?

飞锋微微颤抖起来,连双手都开始发凉。抬眼想再去看沈夺,却无论如何没有勇气。

但就算不去看沈夺,头脑中却全是他,全是那天自己离开之后回首,见他负手立于高山之上,意态寥落的身影。

这人为了自己,做了这样多的事,却什么都不说,就算自己一次又一次离开,令他一次又一次伤心,他也什么都不说。

他想到这些,神情忧伤愧悔,玄蜂更是吓得不轻,竟然不再和他说话,抱住他就要将他强行带走。

他一身真气如今尽归飞锋,如何能抗衡得过?飞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玄蜂就双臂发麻,一下松了手,被飞锋抓住上臂,拉了起来。

慕容羡在旁边瞧得清楚,笑道:“小毒物,你好哥哥疼惜你,要你走,你还不丢下他在这里送死,自己赶紧溜掉?”

他之前出言激飞锋,现在又说这番话激玄蜂留下,显然是打定主意,这三人一个都不放过。飞锋心里明白,并不理他,只向玄蜂道:“我不是要你逃走,是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玄蜂立刻问道:“什么事?”

飞锋见他神情焦急,双眼都含着泪,不由叹了口气,道:“我对你说过我的名字,你还记得么?”

玄蜂点头,道:“记得,你叫……”

话未说完,已经被飞锋捂住嘴,道:“这名字你记得就好,不要说出来。”之前慕容羡用圆晦大师胁迫他时曾经说漏嘴,是以飞锋知道虽然子平的身份被慕容羡查明,自己的姓名他却仍然是不清楚的,因此对玄蜂

道,“你离了此地,一路向东南走,去一处叫做天目山的所在,到那里求见一位山人,对他说我的名字,请他收留你。听明白了么?”

玄蜂连忙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你要我去搬救兵,是么?”

飞锋也不纠正他,也不承认,只道:“你一路上躲着人走,饿了也不要惊扰别人,就算不吃熟食,我也不会生气。”

玄蜂懵懵懂懂,想不通为什么去搬救兵还要走这么远,以至于自己都会觉得饥饿,想要开口问,飞锋却打断他,道:“那位山人十分良善,一定会收留你,到时候,他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你肯不肯?”

玄蜂还在犹疑,飞锋皱起眉头,斥道:“你肯不肯?”

玄蜂连忙点头,问道:“那位善人叫什么名字?”

飞锋见他听错,也不对他解释山人便是隐士,捉住他上臂,用了传音入密的法子对他道:“他姓姚,叫做姚甫遄,你记住。”

说罢手臂用力,将玄蜂向东南方向一掷,只听一阵风声,竟是用内力将玄蜂送远。

在场葬堂众人,未得慕容羡命令,自然无一人追赶。但玄蜂被他这样一掷,便有几人注意力被分散开去。

飞锋料到如此,因此一手掷出玄蜂之时,借着反冲之力,身形似电,手持霜河剑便向慕容羡冲来!

慕容羡似是早就料到,嘴边犹自噙着冷笑,一挥手,便又有十数条人影向飞锋扑来。

就在此时,蚕婆与沈夺的僵持之势也有变化!

飞锋对玄蜂说出师兄的名字,为防慕容羡听到,乃是用了传音入密之法。声音虽然极轻,但若是一等一的高手特意去听,也并非一点都听不到。他见在场众人,只有蚕婆内功高强,但她此时正与沈夺力拼,必然

分不出精力来凝神听自己说话,才放心对玄蜂说出。

这名字刚一说出,蚕婆便是一怔。飞锋注意力全在慕容羡身上,并未留心,但沈夺立刻便察觉出来。

高手过招,一息之间能定胜负,蚕婆虽然内力远胜此时的沈夺,但这微一分神,却被他抓住机会。

沈夺与她拼斗内力,此时已是强弩之末,真气早已耗损不少,此时哪怕见蚕婆分神,也不肯孤注一掷,拼全身内力去冒险压制。

只见他右臂一收,竟是将自己外涌的罡气全都撤回!

两股罡风相抗,沈夺突然回收,蚕婆的真气便猛然前扑,如同骇浪一般,直向沈夺“撞”去!

沈夺早有准备,只留护体罡气,坦然去“迎”那冲击,身体立刻被那强大真气冲得一偏,继而竟如同陀螺一般,不停旋转起来。

便如同巨浪压砸之下,岩石都要碎裂,而竹竿不倒一般,沈夺在这股真气之浪中越转越快,越转越急。

蚕婆的真气仿佛成了有形之物,随着他的转动,如同布匹一般一层一层卷在他周围,形成一个越来越大的漩涡。

就连地上的沙石都被这旋风带动,四面飞溅!

蚕婆大吃一惊,连忙收回真气,这招收势还未用老,沈夺却已经停住动作。

他本来以极快的速度在那旋风中心转动,竟然能够说停就停!

他这样猛然一停,本来在他周围急速旋转的真气便如同炸裂一般,四面迸展,如锋如刃,铩然有声!

那些被慕容羡唤来,将他包围住的数十葬堂部众,这下猝不及防,尽皆被这炸开的真气所冲击,同时身形一仰,被击飞丈余。

就连蚕婆,也被这股出自自己的罡风,冲得倒退好几步。

沈夺哪里还管蚕婆?随着四面涌出的真气飞身而起,直向飞锋方向而去。

他聚敛蚕婆真气御敌,过程虽然复杂,速度确是极快,飞锋之前持剑去刺慕容羡,此时竟还未到他眼前。

飞锋本是拼全力要与慕容羡拼斗,不料转瞬之间,沈夺就已逆转颓势,他剑招一晃,用了虚招将冲来葬堂部众一带,自己身形陡然一转,向沈夺方向疾退!

只是一眨眼工夫,二人便到一起。

飞锋右手持剑,左手已经伸出,紧紧握住沈夺没有受伤的手,道一声:“走。”

二人携手并肩,如一对迅捷鸿雁,直向东南方向冲去。

东南方向不远处的树上,玄蜂才刚刚在那里落脚。见二人联袂而来,连忙疾速跟上。

月色之下,三条人影掠过黑沉沉的山脊,在他们身后,紧紧跟随着无数追兵。

182、前无去路

飞锋、沈夺之前分别与蚕婆缠斗,内力颇有损耗;玄蜂内力已失,只凭着天生异禀纵跃腾挪。三人在葬堂部众追捕之下,极为狼狈,险象环生。

三人之中,玄蜂速度最慢,几次被人追上。但他乃是药人所产之子,肤若磐石,体带剧毒,葬堂部众纵使追及,不是被他一身铜皮铁骨卷了兵器,便是碰触到他身上剧毒,毒发身亡。

几次之后,竟使玄蜂气势猛涨。他失去一身内力,其实暗暗有些自卑害怕,不料与人对战竟能占到先手,胆子渐渐变大,再有人追来,被他主动一回身抓住,噗的一声喷了那人一脸口水。

那人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着了玄蜂的口水,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双目无神、肢体扭曲,命丧黄泉。

玄蜂得意至极,哈哈大笑,抓住这人双脚,便用力抡开去。

他身上所带之毒,毒性极猛,哪怕是触碰到被他毒死的人,也会深受其害。玄蜂得了这人形的武器,觉得极为趁手,脚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一蹬,反身便冲入葬堂部众之中,抡圆了胳膊,将这死人挥舞得如同风

车一般,一时之间只听得风声呼呼,玄蜂御敌如墙,而葬堂部众阵脚大乱。

飞锋此时乃是拉着沈夺逃命,竭尽全力施展内功向前疾奔,这时眼见玄蜂暂时阻挡了追兵,才放慢速度,一面平复喘息,一面观望玄蜂安危,一面握紧沈夺的手,低声道:“你的手……”

沈夺到这时,才注目看他一眼,眼神一点情绪都不露,简单道:“只是脱臼。”

飞锋一点即透,马上明白他之前只是卸掉了关节,与蚕婆缠斗之时不及接上,后来又被自己拉住了右手,自然更是无暇去管这只左臂。

他连忙放开手,低声道:“我一直拉着你,你……你怎么不说……”

沈夺看他一眼,右手放在自己左臂与肩膀连接处一扭,随着清脆一声响,已经将骨头正好。

他虽然面无表情,但此时飞锋与他纠葛甚深,如何看不出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适?

他立刻便想起沈夺佯作断一臂时,骨裂之声十分清晰,显然是他为了取信于慕容羡,不得不将自己肩胛哪里的骨头捏碎才能做到。

飞锋与他相处,无论针锋相对,还是柔情蜜意,从不曾违背本心,茫然无措过。然而此时看着沈夺,心中百味杂陈,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夺轻轻活动左臂,想来是触动骨裂之处,眉头微微一皱,才道:“你我快走,前方有河水处,有人等候。”

飞锋见他果然布置了水卫,刚要松口气,举步跟上,忽地停住脚,道:“陈……玄蜂带毒,不能入水,不然你的水卫便要……”

话未说完,沈夺猛地抬眼,向他看来。

这一眼既冰冷,又严厉,看得飞锋心中一寒,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在他记忆之中,沈夺这样看他,只有在宋三伯住处,要与他一笔一笔算账那一刻。之前之后,沈夺看他的眼神,从未这样……这样决绝地流露出高高在上、能随时决定他生死的冷酷。

他还不及说话,沈夺出手如电,在他膻中一拍,飞锋顿觉肢体酸麻,再不能动,已被沈夺伸手抓住后心衣服,腾身而起,直向东南方而去。

飞锋心中翻江倒海,既有对沈夺一腔深爱,又有为他的付出而生的震动,还有自己的愧悔担忧,现在又多了对沈夺举动的迷惑顾虑,焦虑、惭愧、心疼、茫然之外,还有对玄蜂的担心,万般滋味,混乱至斯,想

要静下心来冲开穴道,竟是无能为力。

玄蜂正杀得性起,抬眼去看飞锋,却见他被沈夺捉着离去。心中恐慌,将手中的尸体向着葬堂部众一扔,纵身追去。一面还叫道:“大哥!大哥!”

他叫了两声,不见飞锋答应,声音都变得焦急:“你带他去哪里?你站住!你站住!”追赶之拼命,比葬堂部众更甚。

飞锋被沈夺提在手中,努力抬头也只是看到他白皙的下巴,耳中又听到玄蜂慌张的呼喊,心中正烦乱之时,听到水声潺潺,竟是河流近了。

便觉沈夺身形一顿,然后手一抬,飞锋觉得身上一轻,已经被他放在地上,手掌轻轻一拍,解了他的穴道,还未站稳,就听沈夺在他身侧低声道:“不对劲。”

飞锋抬眼望去,只见月色下一条宽阔的河水从山背后绕了过来,水流缓慢,水色浑浊。他看不出什么异常,便也低声问道:“怎么?”

沈夺向前走了一步,向河水上游眺望一眼,微微皱眉,道:“我没看到阿十。”

飞锋先是一愣,心想,阿十若来,也是藏在水下,这水又如此浑浊,你又怎么能看到他?转念一想,沈夺手段极多,便是与水卫有什么奇怪的法子互通消息,也在情理之中。于是马上道:“他或许是脚程不及你,

现在追兵马上要到,不能等他来,我们先过河去?”

沈夺向水边走了几步去观察河水,并没回答他的问题,飞锋跟上他,道:“玄蜂体带剧毒,我们带上他,更有胜算……”

话还没说完,沈夺头也没回,右手向后一伸,抓住他的胳膊就猛然向后倒退。

就在他后退的同时,浑浊的河流中发出霍拉一声大响,一张展开的巨大渔网破水而出,直向二人罩过来。那渔网颜色青黑,月光中寒芒闪闪,竟是布满了铁蒺藜!

沈夺见机极快,稍有不妥便带着飞锋急退,但是这渔网罩下来的速度却更快,这样的速度,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拉动,必然是机簧驱使!

眼见这张渔网如同一片浓重阴云,黑沉沉压下来,飞锋反手抓住沈夺一拽,将他拽到身后,身形已经借力而起,霜河剑舞成一团银光,直向那渔网劈去。

只听得锵然数声,长剑劈砍在渔网之上,发出金属撞击之声,这原来竟是一张蒺藜铁网!

所幸霜河剑乃天下神器,剑锋一过,渔网的铁索应声而断,被削出一个大洞来。

那铁索断下的部分和一些被剑气削下的铁蒺藜还未落下,便被沈夺身上猛然涌出的罡风激得四处飞溅。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二人已经携手从铁网之中跃出。喘息未定之时,那张被削出大洞的铁网忽然向中间收束,眼看便要收缩成一个巨大的口袋,将二人包在里面。

这铁网蒺藜遍布,若是被它收束住,只怕两人登时便要变作两只血刺猬。

飞锋只觉腰间一暖,竟是被沈夺揽了上来,他心思更稳,左手伸出去也揽住沈夺,长剑抖出无数剑花,在二人身前身后劈削砍划。飞锋剑光闪处,铁索哗啦崩断;沈夺真气一冲,碎铁唰然迸飞。不消片刻,那面

蒺藜铁网已成了一地狼藉。

而这时,被葬堂部众追赶着的玄蜂才刚刚赶到。

飞锋松了口气,左手还揽着沈夺,就向玄蜂喊道:“快来,我们带你过河!”

玄蜂还没来得及答应,便听空中传来一阵大笑。

原来是慕容羡已经追及,一边大笑一边踏空而来,蚕婆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随着他的大笑,葬堂部众迅速移动,形成三面包围,将沈夺三人逼到河边。

慕容羡已经稳稳落地,说话犹带笑意:“我既然算准了你们要从这里逃走,还能让你们成功?”

183、巨声如雷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河水中又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大声响,竟是一面铁栅从水中升起。

飞锋回头看时,见这铁栅与刚才的蒺藜铁网一样庞大,通体用手腕粗的铁棍纵横交叉而成。只消片刻,哐啷声停,这铁栅从水中立起两丈多高,便似一面巨大的城墙,挡住三人去路。

葬堂追兵虽众,三人所惮者,却不过蚕婆一人。飞锋一捏沈夺的手,低声道:“我拖住她,你……”

沈夺眉头紧皱,摇了摇头,还未说话,慕容羡已经上前一步,眼睛在他二人紧握的双手上转了转,对沈夺得意一笑,道:“沈公子是机关消息的大行家,不如来评判评判,我这水中的机关设得如何?”

飞锋之前听他对沈夺说什么一路跟踪自己,还以为他胡说八道,现在看这机关,确是精心设下,显然慕容羡确实一路紧随自己,因此推知了自己的必经之所,在这里设了埋伏。不由微微皱眉,转头去看沈夺。

沈夺甚至不曾回头去看一眼那铁栅,冷冷道:“这‘子母闸’出自左千机的《奇星谱》,谁认不出来?”

慕容羡听他立刻道出这机关的来历,神情变了几变。飞锋在一旁听得清楚,只觉得左千机和《奇星谱》听起来都十分熟悉,稍一思索便想起来,也立刻跟着沈夺说道:“这本《奇星谱》本来藏在断剑山庄,哪个不

知道?”

沈夺听到飞锋附和,眼睛并未看他,冰冷的神色却是一缓,竟有心情对慕容羡微微一笑,道:“当初你们让豵猗冒名顶替,以我的名义在中原武林做下许多血案,其中一样,便是灭了断剑山庄,为的便是这本书了

?”嗤笑一声,道,“这本破书里面专门有这些建造极快,极不顶用的破烂机关,你们倒是当成宝了?”

飞锋听他口气极为不屑,心中想道,慕容羡本就是为了临时捉你,要那么牢固做什么?难道还要学你,费时费力建造什么庄院不成?但是面上也仍同他一般,做出十分轻视的神色。

慕容羡却哈哈大笑,神色极为得意,道:“子母闸确实建造极快,所以我在水势平缓之处设了两处,就在刚才我得到手下消息,上游那里已经网住了两条蠢鱼啦!”说罢又是得意一笑,极尽嘲讽,“沈公子眼光倒高

,怎么手下水卫却笨成这样?”

飞锋一惊,不料沈夺安排的水卫竟落入他手中,当即就要开口问阿十是生是死,手上一紧,却是被沈夺在手中轻轻一捏,便立刻停了口。

玄蜂赶来之后,一直站在他身边,左右观望,默不作声,此刻突然啊了一声,扭头看着飞锋,又看了沈夺一眼,见他俩都不开口,竟自己向慕容羡大声问道:“你杀死他们了么?”

慕容羡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悠悠然看着沈夺,见他不说话,眼睛一转,笑道:“沈公子,你既认得子母闸,当知道它的厉害,此处你是逃不出去的,你的接应又来不了,我看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跟我回葬堂见

见你的好父亲。”又去看飞锋,恶意眼光在他全身上下扫视,“你若肯听劝,我便留着他的命,随你尽情取乐,难道不好?”

飞锋本就对这人又恨又鄙视,此时被他看得怒从心头起,冷冷哼了一声,霜河剑一横,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算计我的命?有本事自己来战我!”

慕容羡看着他一脸怒色,表情竟是十分快意,大笑道:“你想引我过去毒死我,以为我看不出来?这些招数全是我玩剩下的,也敢拿来现眼!”大笑数声,道,“蚕婆,到了用你的时候了,杀死玄蜂,困住这对小鸳

鸯,沈静流的事情,我们再商量!”支使正道高手,口气如同训斥下人。

蚕婆站在他身侧,在他说话之时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飞锋。此时被慕容羡叫到名字,才回过神来似的,对于他的语气腔调竟似浑不在意,立刻便向着飞锋方向走了两步。

飞锋知道沈夺左臂受伤,于是放开他的右手,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握紧霜河剑,谨慎盯着蚕婆。

蚕婆神色却极为奇怪,沉默不语又端详他片刻,直到慕容羡都皱起眉头,才忽然开口,低低问道:“你让这毒兽去找的那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飞锋之前用传音入密之法对玄蜂提起师兄的名字,就是担心被敌人听到,会牵累师兄,不料蚕婆耳力这样强,竟然真的听到,当下不由得就是一惊,看着蚕婆的目光更加警惕。

蚕婆见他不回答,轻喟一声,又问道:“他可是左眼有疾,不能视物?”声调虽然平静,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飞锋,竟然隐隐带有企盼之色。

飞锋见她虽然听到师兄名字,却并未在葬堂部众之前说出,此时神色紧张,竟像是对师兄的情况十分在意。心中疑惑,想道,她曾说过与我同出田氏一门,难道是认得我师兄的?可我师兄今年也才四十出头,这

蚕婆与沈静流有旧,想来也有六十多岁,与我师兄又能有什么交情?更何况我师兄并不是左眼有疾,也不是不能视物,而是右眼在幼时受过伤,看东西模糊不清罢了,蚕婆这样说……

他心中一动,看着蚕婆,已经知道蚕婆故意说错,乃是试探,若师兄只是与蚕婆认识那人同名,或自己想要趁机哄骗蚕婆,马上就会露出马脚。

飞锋心中已有主意,便对蚕婆不假辞色,哼了一声道:“我家师兄左眼有疾还是右眼有疾,不能视物还是视物不清,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师兄跟随师父隐居之后,极少在江湖走动,但是毕竟也曾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身带眼疾之事并非秘密。飞锋担心被周围人听出端倪,因此这话便暗藏机锋。周围人听来只以为他在顶撞蚕婆,但是蚕婆却

立刻心领神会,双眼一亮,看着飞锋道:“你师兄?那么……你师父便是……”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却又黯淡下去。

慕容羡早已看出不对,眼见两人来言去语,竟然当中叙旧,眉头一皱,大叫道:“老妖婆,你——”

话未说话,便听“啪”的一声脆响,被蚕婆反手一扬衣袖,掌风隔空而来,扇在他脸上。慕容羡登时被打得身体一歪,险些摔倒,脸庞也高高鼓起。

原来蚕婆问了飞锋这两句话,显然被勾起回忆,神色十分难过,再听到慕容羡出言不逊,心火直冒,如何能忍?

慕容羡被她打了这一掌,火冒三丈,怒骂道:“老妖婆,老贱’人,见到年轻男子,便忘了你老情郎,如若你——”

话未说完,又是啪啪两声,慕容羡被蚕婆掌风打得口角流血,身体也被打得向后倒飞出去,离他近的葬堂部众连忙上前搀扶,其他葬堂众人握紧兵器,都向后退了一两步,将包围圈扩大,围峙三人变成了围峙四

人。

就在同时,蚕婆已经向前一跃,轻轻落在飞锋身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这小混蛋还有埋伏,我救你走。”又急促道,“我无法三人都救,他两个人,你要带走哪个?”

蚕婆话音刚落,飞锋还未有所反应,玄蜂已经伸手去抓飞锋衣袖,大叫道:“大哥!不要丢下……”

话还没说完,被飞锋双眼如刀,皱眉一瞪,唬得立刻住了嘴。

飞锋眼刀未收,眼神锐利看着蚕婆,哼了一声道:“田氏武功招式繁多,我却从未见过前辈这招‘二桃杀三士’。”

蚕婆一愣,低声道:“你不信我?”

刚说完,就听慕容羡一声怪笑,四周葬堂部众齐发声喊,同时向后一撤。

蚕婆眼神一凛,伸手就抓住他肩膀。

飞锋之前与她对峙,将沈夺护在身后,而玄蜂焦急之下冲了过来,此时正在蚕婆手边。

蚕婆一手已经抓住飞锋,顾不上再次询问飞锋意见,另一手一把就将玄蜂衣襟捉住,足尖在地上一点,凌空而起。

她内力高强,此时以瘦弱之躯抓着两个成年男子,身形仍是十分迅捷。转瞬之间,飞锋已被她带离地面。

他大吃一惊,回手就去抓沈夺,一抓没有抓到,迅速扭头去看,却见沈夺长身而立,神色淡漠,眼睛根本没有看他。

飞锋被他神色弄得心中惶惧,正要出言喊他,就听到有巨大声响仿佛从地下发出,沈夺所站立的地面竟开始微微摇晃!

飞锋这下哪里来得及细想,真气向外就是一冲,同时肩膀猛然向后一让,竟将蚕婆的手震开,从半空落了下去。

他人在半空,只听蚕婆惊怒的声音道:“你!”

飞锋毫不理睬,很快便落到沈夺面前,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就要将他带走。

沈夺早在他挣开蚕婆之时神色便是一变,抬手便是一挥,袖风大力扫来,竟是要将他用内力远远推开。

但却已是来不及了。

飞锋只觉得脚下骤然摇晃,自己和沈夺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抛飞出去,转瞬又遭到撞击,像是撞到了坚硬的石墙上,他此时内力在身,这样猛然一撞,护体真气外涌,又从那处坚墙弹开。

这时便听耳边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犹如巨大的铙钹在耳边敲击,飞锋只觉得整个天地都颤抖起来,全身骨骼都要被这巨响震碎,眼前都阵阵发黑,身体却已经摔落到地上。

这巨响不但震耳欲聋,连余音都极大,一波一波的余音嗡嗡作响,犹如闷雷声声,直令飞锋头痛欲裂,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置,只能手臂捂着头,趴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片刻之后,巨响的余音消失,飞锋仍是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在这极为难受的感觉中,有熟悉的气息接近,有人将他的手拉开,一只温暖的手摸到他脸上。

飞锋勉强睁开眼,看到沈夺坐在他身边,被那巨声震得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神色极为复杂地看着他。

见他睁眼,沈夺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伸手将他拉坐起来,靠在自己身边。

只是坐起来这样的动作,就令飞锋阵阵发晕,等这晕眩消失,才赫然发现,自己与沈夺竟然置身在一个巨大的铁笼之中!

原来那水中铁栅只是机关的一半,水边地下埋着另外一半,机关触动,两处合在一起,竟是如同一间小屋那样大的巨笼。而那简直能够杀人的巨响,便是机簧弹动之下,两处铁笼猛然合在一起之时,所发出的撞

击之声。

飞锋此时头痛不已,想要推测机关是怎样触动的,已是不能,抬头再看时,只见蚕婆手中提着玄蜂,已经逃过这铁笼罩顶之灾,此时远远站在一棵树下,谨慎地向这边望来。玄蜂在她手中动也不动,显然是被制

住。

他目光转近,见慕容羡两边脸颊高高肿起,但是笑容仍是极为得意,站在铁笼之外,正对他二人说话。

飞锋还未从刚才的巨震中缓过来,耳中仍是嗡嗡不停,只能见到慕容羡嘴巴一张一合,却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是看他表情,显然是冷嘲热讽无疑。

便见慕容羡说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他脸还肿着,这样一笑,显然牵动伤处,登时笑容便僵住,脸色一沉,抬手便是一挥,厉声喊了一句什么。

便立刻有葬堂部众过来推这铁笼。

原来这铁笼之下,竟还有六个大轮,四个小轮,葬堂部众分为两队,一队牵拉,一队推拱,铁笼剧烈地晃动一下,开始缓缓移动。

飞锋本就头晕不止,不敢稍动,此时铁笼这样晃动不休,眼前又开始不停发黑。

极为不适之中,脸颊上便是一暖,是沈夺也向他靠了过来,一手按在他脑后,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窝里,铁笼的晃动带来的不适之感也因此减轻。

飞锋知道自己这样瘫倒在沈夺身上,姿势想必极为难看,但他难受之极,一动也不想动。更何况他与沈夺分别以来,心知二人决裂,虽然余情未了,但只怕一生也不会再有互相亲爱之时,每次想起,未尝不心痛

如绞。谁能想到此时此地,二人沦为慕容羡笼中困兽,却因而竟能温存如昔?莫说他无法动弹,就是能动,此时也绝不肯将沈夺推开了。

184、同陷囹圄

笼车向前走了不远,停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地面上。飞锋还不待抬眼观看,便觉一片阴影笼罩下来,自己与沈夺处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知道慕容羡要将自己和沈夺带回葬堂,又因了忌惮沈夺的缘故,不敢立刻打开这铁笼,因此一定是用了什么厚重的布幔将铁笼罩上,才好佯作贩货或者走镖,来躲避众人耳目。

飞锋一时想到沈夺水卫的下落,一时想到沈夺与霜河君的盟约,一时又想到玄蜂的安危。这样局面混乱的时刻,他却与沈夺落入慕容羡手中,不由心中焦急,又是一阵头晕。

沈夺似是知道他情绪一般,一手仍扶在他颈后,另一手揽在他腰间,这下二人几乎是拥抱在一起。

沈夺这样一抱过来,飞锋竟然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之前只觉心中弥漫着浓雾一般,此时竟如风吹雾散,豁然开朗。耳边虽然仍是嗡嗡作响,但却仿佛听到沈夺平稳的呼吸之声,于是他自己的呼吸也渐渐恢复平稳

飞锋闭上眼睛,和沈夺静静拥在一起,心中渐渐安定。

便觉得笼车行走了一段路,又停了下来。

飞锋周围一片黑暗,又耳不能闻,只觉得时间极为漫长,仿佛过了许久,笼车才又摇摇晃晃开始移动。

这样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飞锋才觉得耳鸣之状慢慢消失,头脑中的晕眩也渐渐减轻。他深深吸一口气,想要聚起内力在体内探查一遍,气海刚动,就觉得腹部一阵疼痛,不由自主发出一声低低的吸气声。

他之前耳边只能听到一片闷闷的杂音,此时竟能够听到自己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嘶声,显然是恢复不少。心中一宽,忙微微抬头,在沈夺耳边道:“你怎样了?”

他二人是相拥之姿,飞锋这样抬头说话,嘴唇都要贴上沈夺耳廓。沈夺身体微微一僵,不知道为什么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你当时离机簧太近,只怕是被它声音震伤了肺腑,我离得远,还好些。”

飞锋听他声音,确实不像是受伤的,但终是无法放心,也伸出手去将沈夺拥住,低声道:“你……以身为桥的时候,也说没有什么大事……”

刚说到这里,被沈夺沉声打断:“不要再提这事。”

飞锋一愣,还没想通为什么,便听沈夺又道:“这次我确实没事。子母闸虽然罕见,我却是早就知道的。慕容羡在水中设了子闸,又在水边地下埋了母闸,子闸一出,第一层机簧便启动,此时母闸可以承重、不能

减重,多少人走上去都没事;一旦有人离开,重量一减,便会触动第二层机簧,使得母闸上弹。重量减得越多,母闸合上得越快。”

飞锋这才明白子母闸的玄机所在,心想,这倒是有些像一种捕兽夹子,又问道:“你认出了子母闸,才不肯走的么?你担心自己一动,母闸上弹更快,是不是?”

沈夺又是沉默片刻,才道:“我若一早认出,便不会上当了。”声音极为克制,但是飞锋却听出几分恨意。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又闭口不语,飞锋此时已经明白,慕容羡乃是故意在河水之中先设置一道简陋的蒺藜铁网,令沈夺蔑视之下,掉以轻心,葬堂部众一到,轻易便走入陷阱。

他想起之前沈夺正是利用鸣蛇的狂妄得意,才将那棘手的异兽引入彀中,让他引燃了埋藏的炸药,自取灭亡;而这次竟是慕容羡算准了沈夺的性格,才令子母闸生效,将他捉住。沈夺是机关高手,此时却被别人

的机关所捉,所以才极为懊丧,言语之间流露愤恨之意。

飞锋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愧疚,低声道:“慕容羡捉了我,才令你处处掣肘……”

沈夺冷冷一笑,打断他的话,道:“你说慕容羡?”顿了顿,声音变得极冷,“他心计虽深,也不过能料准我水卫走的水路,又料准我脱身的方向,事先设法将河水搅作一片浑浊……但若说用蒺藜网使我放松戒心,

从《奇星谱》中选用我最容易忽略的机关……区区慕容羡,哪里能做到?”

飞锋心中微惊:“你是说……算计你的,还有别人?”想起一事,心中忽地一寒,低声道,“是江梧州么?”

沈夺哼了一声,道:“我当年叛出葬堂,身无长物,只有一身机关绝学,数年间纵横东南,天下谁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他若不在机关之道上赢我一次,如何能灭我的威风?”

飞锋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江梧州这做父亲的处心积虑,不惜假手外人,专门拣儿子所擅长的本事来压制,心中为沈夺不平,对江梧州则又是鄙夷,又是愤怒。

他想到这里,便要将沈夺拥得更紧,不想沈夺先他一步,扶在他颈后的手一用力,嘴唇也贴到他耳边,声音极为严肃:“江梧州做事,从来便是这样。要先狠狠消磨对手的锐气,将对手身体内心,一点一点折磨击

溃,之后才会悠然现身……”他不知想到什么,声音中的恨意越来越刻骨,说到“现身”二字,几乎说不下去,一片黑暗之中,飞锋简直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沈夺这样切齿片刻,才慢慢又对飞锋说道:“他选了慕容羡这杂碎来押送你我,正是打的这个主意。羞辱我的机关之术,只是第一步,今后……”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却极稳,“我总会带你脱身,在那之前,

你要能忍。”

他言语虽然简略,但所透露的事情,思之极为可怕,飞锋又深知慕容羡为人狠毒,只怕自己与沈夺这下处境堪忧。

但此时此刻,飞锋却轻轻一笑,回答道:“你不必担心我,你对我说过的话,我还没忘。”

沈夺极短地沉默了一下,道:“我对你说过的话?”

飞锋沉声开口:“你对我说过,只要活着……”说出这四个字,心中微微激荡,难以克制,再低声重复的时候,声音都不易察觉地颤抖着,“我与你,只要活着……”

185、摄魂之术

沈夺听他这样说,却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飞锋想了想,伸手去摸他眉心,果然他眉头是皱着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眉心,道:“你担心什么?”

沈夺低低冷笑一声,道:“飞锋,你……”顿了顿,生生又改了语气,“你答应我活着,便不能死。”

飞锋微微一怔,道:“我为什么要死?我……”立刻又想起当年慕容羡用何子平逼迫自己,自己无奈之下,要带着沈夺三人同死之事,这才明白沈夺在顾虑什么,沉下声音道,“你放心,我既说了,便会做到。”

沈夺听他这样说,眉头才慢慢舒展。飞锋的手还在抚摸他眉心,已经被他伸手轻轻捉住,握在胸前。

飞锋心中一暖,也不挣开。

这笼车之内半点光亮也无,两人纵使内力高强,无光可借,也无法视物。一片漆黑之中,与对方拥抱在一起,生死未知,气氛却十分平和。

二人沉默许久,飞锋才低声道:“没想到会这样见到你。我与你分开,还以为再见之日,便是……便是生死相搏之时……”

沈夺似是极不愿听他提起二人立场相悖之事,低哼一声,并不说话。

飞锋对他的不悦也有所感,将他的手反握住,道:“沈夺,我不肯和你一起,你……你为什么还要来?”

沈夺更加不悦:“我不该来么?”

飞锋听他声音极为不耐,不知怎的忽然便觉心跳如雷,慢慢向前一凑,想要去亲他一下,又停住,压抑道:“你这样待我,我……”

沈夺仿佛因他这句话更形生气,又哼了一声,手一使力,将他向自己方向一拉。

二人本就离得极近,这下更是贴在一起一般,沈夺找准他的嘴唇,狠狠吻了几下才松开,狠声道:“你什么话都不说,我还更喜欢你些。”

飞锋心中一痛,张开口又合上,片刻才道:“我知道。”

他说了这句话,两人重又陷入沉默。在这黑暗囚笼之内,他二人身体相拥、两心相恋,但终有一道比这铁笼还要坚固的隔阂,立在他们之间。

笼车似乎在过山路,慢慢地摇晃更剧,飞锋不知道外面情况,有心要问沈夺当年被关在断肠楼,是否曾经见过秦逸,又担心万一笼车之外有高手听到,就要暴露自己身份,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

他心绪不宁,沈夺很快发现,握着他的手一紧,冷冷道:“蚕婆已经把玄蜂带走,你大可不必担心。”

飞锋听他声音冷漠,便想要向他解释,还未开口,笼车猛烈一晃,接着便有一阵冷意袭入车内,不一会儿二人周围便变得极冷。

自离了北方苦寒之地,飞锋多日不曾经历这样寒冷的天气,正在疑惑,便听呼啦一声,笼车上的遮盖物被人猛然撤走,一股强烈的亮光一下子照了过来。

飞锋乍见光亮,双眼不适,连忙闭上眼睛,便听到一个嘶哑的男声,用古怪的口音道:“少主人,别来无恙啊?”

飞锋猛然一听,觉得这声音十分诡异,忍着强光睁眼看去,只见笼车停在一个极大的山洞之中,洞壁之上点着无数火把,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

笼车之前正站着一个人,身穿一身土黄色厚布衣袍,手中拿着一根绿色的短管。看他长相,额低颧高,眼睛不大却又深又亮,黑色鬈发披在肩头,一望而知是个番人。

沈夺看见这人,将飞锋放开,在笼车内站起身来,冷冷道:“你竟还没死。”

那人微微一笑,道:“少主人,天意要让我活着,助你父亲统领葬堂。我怎么能违背天意?”

沈夺冷冷看着他,脸色渐渐有些发白。

飞锋看他神色不对,便也起身,站在他身边。

就见慕容羡从笼车后面走了过来,到那黄衣人身前深施一礼,口气竟然十分恭敬:“上师。”

那人看都不看慕容羡一眼,盯着沈夺看了看,又去看飞锋。

他将飞锋从头到脚打量片刻,眼神没有移开,口中却是对沈夺说话:“便是这人么?方子之说的果然不错。”

沈夺却不理他,扭头看着飞锋,慢慢道:“答应我的事,你不要忘了。”

飞锋见他神态竟然流露出些许紧张,心中惊疑,对他点了点头,又去看那黄衣人。

黄衣人摆弄着手中短管,仍是微笑,道:“少主人本事高强,五年都不曾屈服于我,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有少主人这般本事的,只怕这天地之间也没有几人。今天我不妨看看,少主人眼光如何?”

他之前打量飞锋之时,一眼也不曾和他对视,此时说道“如何”二字,忽地抬眼,直直看进飞锋眼睛。

飞锋只觉得这人一双细眼,似乎蕴藏着极大的吸力,竟使得自己无法转开眼睛。他心中吓了一跳,连忙一咬舌尖,借着痛意激醒神智,将眼神移开。

但却如同中邪了一般,明知好容易才将眼神移开,却又不由自主转回去,主动去看那人的眼睛。

那人见他看回来,微微一笑,对他点了点头。

飞锋被他这样一点头,心中竟然觉得十分舒畅,仿佛得到了十分尊敬的人的嘉奖一般,无法自控地便对这人笑了一笑。

刚这样一笑,眼前便忽然暗了一下,再亮起来时,眼中所见之景,全都变得歪歪斜斜,光怪陆离。

飞锋只觉得身体轻飘飘仿佛在水中游动,又似乎是醉醺醺极为舒适。心中也觉不妥,不由得一慌,刚要勉力保持清醒,忽然一声极为尖利刺耳的哨声响起,飞锋只觉得头脑仿佛被一柄利刃穿颅而过,不由自主惨

叫一声,两手便来捂住自己的双耳。

不料那声音仿佛直接响在他脑子里一般,丝毫不因他的动作而减弱,一声接着一声,声声有如魔音,刺耳难听。

每一声响,飞锋就觉得被一根尖针刺入脑髓,痛苦万状。

没几声响过,他全身都颤抖不止,几乎都要站不住。虽然心知没有作用,双手仍是紧紧捂着耳朵,摇摇晃晃,拼命想要站直。

便在这时,又是几声刺耳的哨声连续响起,每一声都比之前的更尖利,更可怕!

飞锋只觉得随着这声音,空中似乎出现了一把锯子,在自己的脑子中不停地来回拉扯。眼前先是一黑,又变作无边无际的光亮,这刺目的光亮,与刺耳的声音,令飞锋极为痛苦。他张嘴大喊,却根本听不到自己

的声音,睁大双眼,却被光亮刺得几乎要失明。

飞锋只觉得自己就要发疯,但是灵台尚有一丝清明,于这痛苦之中,仍然分出心神去想那人,口中也不由喊道:“沈夺!”

这声“沈夺”刚一出口,眼前景物倏然一晃,竟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飞锋猛然从幻境中出来,一时反应不及,虽然笼车动都未动,他却不由自主趔趄一下,才站稳身体。

他喘息不止,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心悸未已,忙转头去看沈夺。

沈夺却似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神色如常站在原地,也正看着他,一双凤目深邃莫测,不知在想着什么。

飞锋看他这不言不语的样子心中就不安,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什么人?”

沈夺还未答话,那黄衣人仿佛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又笑起来,道:“少主人,你看上的这人脾气可要随和得多,我只要使两分力,就能轻松将他摄入幻境。”

他声音平缓柔和,听起来十分悦耳,令听到这声音的人不由自主就想去看他的眼睛。飞锋有前车之鉴,哪里还敢向他看去,因此只是看着沈夺,并不说话。

沈夺却似是毫不惧怕,抬眼去瞧那黄衣人,冷笑一声道:“你刚才可不止使了两分力。”

黄衣人居然赞同地嗯了一声,道:“摄魂这个‘魂’字,自然不是指脾气,是指人的心智。这人心智倒是坚定,虽然被我摄入幻境,居然轻易摆脱。我看他心智之坚,比起少主人当年,应在伯仲之间。”

说着长长叹了口气,道:“哎呀,这可不妙了。我费了五年工夫,也不曾折服了少主人。这人心智既与少主人相类,一时半会儿炮制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虽然说自己不知如何行动,语调却不见丝毫疑惑,沈夺抿了抿嘴唇,眉头微微皱起来。

那黄衣人显然也没想听他答话,自顾自道:“啊,我想到了。能撼人心智的,可不正是一个‘情’字?”笑了两声道,“一旦情乱,心智动摇,还能再逃过我摄魂之术?”

他说到最后,温和蛊惑的声调便愈加绵软,说到“术”字之时,声音几乎如同一把钩子,直钩向飞锋神智。

飞锋如临大敌,集中全部精神去对抗这绵软之声时,哨声又再响起。

然而这次的声音却并不刺耳。不但不刺耳,还悦耳得很,几声哨响便如几缕细流,从落英缤纷的草地上淌过。

飞锋知道不妙,伸手便要去拉沈夺的手,还未碰到,哨音猛然低沉,飞锋眼前一花,竟再看不到沈夺。

他茫茫然环顾四周,只觉得寒风阵阵,只看到满目荒凉,自己站立之处,居然是血衣派之中。

那哨音越来越低沉,飞锋心情越来越压抑。这柔和似水的声音仿佛漫过他心肺,令他渐渐吐息困难。而这压抑之情也如这水般,渐渐泛滥,飞锋举目四望,只觉得心中再无一丝半点快活的情绪。随着这压抑的水

声浮上来的,全都是失落、苦闷、悲伤、恐惧与愤怒。

他皱起眉头,向前走了几步,风越刮越冷,天色越来越暗,他咬了咬牙,又喊道:“沈夺!”

这次竟不能打破这幻境。

飞锋更加心慌,心中除了苦闷悲愤,也渐渐暴躁起来,生气喊道:“沈夺!沈夺!”

便有笑声四起,周围景物旋转起来,直令飞锋头晕目眩。

飞锋站不稳,踉跄了几步就向前跪倒在地上,心中怒火更炽,大喊道:“你笑什么?”

他这样一喊,转动的事物竟一下停了下来。但那笑声仍在,极为得意。

飞锋愤怒地抬头去看,只见沈夺不远不近站在他身前,身边一棵大树,树梢上吊着何子平的尸体。

“我笑你愚不可及!”沈夺回答道,眼中闪烁着报复的光亮,“上了慕容羡的当,上了我的当,亲手杀了何子平!”

飞锋心中一痛,低声道:“不……”

沈夺哈哈大笑,一伸手,竟将何子平的尸体从树上拽下,拖着走向飞锋:“他被你害死,你连他的尸体都没有保住!”

飞锋站不起身,趴在地上向他膝行几步,道:“就在你手中,他尸身在你手中。”

再抬头看时,已经身在一辆马车之中,沈夺悠然坐在他对面,双手干干净净,手中哪里还有什么尸体?

他见飞锋看他,俯身过来,狞笑道:“我把何子平做成饭菜让你吃下了,人肉的滋味,是不是很奇怪?”

飞锋痛苦至极,瞪着他颤抖:“没有,我没有……”

沈夺笑得更加恶意,向前一抓,抓住他前襟猛地一搡,将飞锋推到地上,飞锋挣扎着要爬起来,眼前忽然寒光一闪,两柄渔叉从天而降,刺穿了他的手心,将他双手狠狠钉在地上!

当日双掌被刺穿的痛苦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飞锋惨叫一声,嘶声道:“沈夺,沈夺……”

沈夺从身后欺上来,一手抓着他头发,将他的脸抬起,一手拿着一柄剑鞘,恶狠狠道:“我要与你一笔一笔算账!”

飞锋大声道:“你敢……”接着便是又一声惨叫,身体已经被那剑鞘插入,濒死一般痉挛起来。

沈夺一边令他更加疼痛,一边在他耳边笑起来,道:“你抬眼看。”

飞锋抬眼看去,眼前便是那北方小镇的猎户家中,满地都是鲜血,而那一具具死尸这次表情痛苦,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沈夺毫不在意地说道:“是我杀的。”

飞锋又疼痛又愤怒,嘶声道:“不是!”

沈夺笑起来,道:“何必自欺呢?这次不是,下次也会是我。”

他话音刚落,地上的血泊便变得越来越大,尸体越来越多,有的尸体身着葬堂部众的服色,但更多的却穿着正道武林各门派的衣服。

飞锋痛苦欲狂,几近崩溃,大声喊道:“住手!住手!”

沈夺放声大笑,笑声不停,飞锋眼前的尸体越来越多,死状越来越惨,死者也越来越熟悉,霜河君、萧绛、圆晦、章文卿、宋三伯……

飞锋再也无法承受,视野变作一片模糊,切齿道:“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话音刚落,遥远的地方忽然一声悠扬哨响。

眼前血腥的场景尽数消失,飞锋身上的疼痛也全都不见,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仰躺在地,双手紧紧扣着笼底。

显然他这次被摄入幻境,时间极长,他两手都已经僵硬,根本无法立刻松手。

但是肩背处却有着暖意,是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

飞锋知道是沈夺,连忙回头去看。

这一看却大吃一惊。

只见沈夺双手虽然环抱着他,却在细细发抖;一双凤眸直直看着前方,眼眸深处一片空洞。

飞锋忙唤他:“沈夺……”

沈夺恍若未闻。

飞锋心中一动,立刻想通一件事,犹如被冷水当头浇下,手脚都冰凉。猛然抬眼看向笼外。

那黄衣人果然站在原地,手中拿着那碧绿色的短哨,看着沈夺,表情得意到了极点,简直像是狂喜一般。

飞锋开口,声音都是嘶哑的:“你,你摄住我,是为了炮制他。你从一开始,便是要对付他……”

黄衣人一开口,都带着忍不住的笑意:“少主人为保你性命,不惜让中原内外都知道他属意于你,我知道这事时,做梦都要笑出声来,简直迫不及待再来与少主人较量一番。哈哈哈哈,‘一旦情乱,心智动摇’,果

然他见你痛苦,见你恨他,便再不能镇静,被我寻到破绽,将他心智摄住。哈哈哈哈……”

他一边大笑,眼睛一边仍是盯着沈夺,忽然笑声一住,眼神一收。

沈夺本来在微微颤抖,这下颤抖也随之一停,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眼睛一闭,重重向后摔在笼底。

186、爱极怨深

飞锋心里一紧,他本是被沈夺搂在怀中,此时连忙挣开,反身再将他从地上抱扶起来,在他耳边急唤:“沈夺。沈夺。”

沈夺似是听到他的声音,眉头皱起,却始终不曾睁眼。

飞锋只觉得万分心焦,咬着牙,扭头怒视那黄衣人:“你把他怎么了?”

黄衣人脸上得意之色未褪,但额上细汗闪闪,神色也有些疲惫,而在他身边站着的慕容羡,脸色也颇有些苍白。

他并不回答飞锋的话,只是向旁边一伸手,一个葬堂服色的部众几步过来,恭敬地把一个木杯双手奉上。

黄衣人接过木杯凑到嘴边,那杯中液体显然味道极差,黄衣人一边喝一边紧皱眉头。

慕容羡看他喝完,抢上前恭敬地拿过杯子,笑了一笑,行礼道:“上师果然神技!”他此时美貌已毁,面容丑陋,这样谄媚一笑,竟然颇为狰狞,“上师施展摄魂术已经一个多时辰,想来十分疲惫,不如先去休息,

这里便交给我吧。”

飞锋不料自己陷入幻境竟有一个时辰之久,一边注意听他二人谈话,一边将沈夺小心抱在怀中。

便听黄衣人微微叹气,道:“施展摄魂之术,其实便是与别人的心智搏杀。少主人心智坚忍,天下少有,我不敢不全力以赴。”

慕容羡听他夸赞沈夺,强忍不快之意,恭维道:“如今他还是被上师摄住,还是上师技高一筹。”

黄衣人摇摇头,道:“不可大意。”直视沈夺方向,道,“难得少主人这样快被我摄入幻境,还须趁热打铁,哪里还顾得上疲惫?”看了慕容羡一眼,道,“刚才的‘缠情诀’旨在扰人情衷,凡是动过情的,皆不能幸

免……我看你现在脚步虚浮,只怕比我还疲惫吧。”

慕容羡听他这样说,抬眼看着飞锋沈夺,眼中恨意极深,却不说话,黄衣人又道:“现下我要施展的‘怨情引’更要惑人心智,不知曾令多少深情爱侣反目成仇,你心中仇怨极深,还留在这里,不怕发疯么?你且去

外面等待然性上师,若他来了,让他速来替我。”

慕容羡咬着牙向飞锋沈夺方向看了片刻,神色极为难看,终于只是向黄衣人行了行礼,连告退的话都不说,就转身离开。

飞锋目送慕容羡在火把照耀之下转过一个弯,消失在一个并不起眼的拐角,而洞中其他葬堂部众侍立不动,心中明白,这些葬堂杀手被训练得只知服从命令,无爱无恨,若要用摄魂术令他们更加忠诚自然不难,

但若要令他们因情爱而困惑混乱,只怕极难。

刚这样一想,便见黄衣人一双深亮的眼睛直向他盯过来,飞锋忙回避这人眼神,一边将沈夺抱得更紧些,一边出口嘲笑道:“你枉被人称作‘上师’,竟然专攻什么‘缠情’‘怨情’,还要令人情侣反目,难道却是花

和尚不成?”

那黄衣人微微一笑,道:“你现在尽管对我编排不休,讨嘴上便宜,不消一会儿,你和少主人的心里,便只剩下‘怨’而不见‘情’。此刻越是情深,被我摄出的仇恨便越重。所谓爱极怨深,这一刻他全意护你,下

一刻就要将你撕成碎片;这一刻你尽心护他,下一刻就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他语音缓缓,从容道来,听得飞锋如被冰雪,森然生惧。

他咬着牙,心中想道,什么“摄出的仇恨”?我心中对沈夺一片深爱,绝不着了这妖人的道,绝不伤他。是了,我绝不伤他,任这妖人如何摄魂,我,我也决不伤沈夺一根指头。

他唯恐自己意志不坚,心中反反复复想了许多遍。正想着的时候,便听一声极其尖细的哨声响起,接着又是一声。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长,声音又冷又钝,飞锋听在耳中,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也变得又冷又麻木

他狠狠咬牙,正要对自己重复“绝不伤他”,便觉怀中沈夺一动,已经醒来。

飞锋微微松口气,低头去看沈夺双眼。

只见沈夺一双凤眸之中,全是冰冷仇恨之色,仇恨之深,不让适才慕容羡眼中恨意。

飞锋心中惊痛,唤道:“沈夺……”

沈夺冷哼一声,护体罡气訇然外涌。飞锋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真气猛然撞在他胸口,将他整个撞飞到笼壁上,随着巨大的撞击之声,笼车也剧烈晃动起来。

飞锋被沈夺真气“撞”开,身体斜飞出去,重重撞上笼壁后,又摔落下来。

他背靠笼壁,肩膀先着地,还没来得及伸手扶住笼底,只觉一股罡风又是拍袭过来。他后背紧贴笼壁,若不闪躲,一旦正面承受这罡风之力,只怕立刻就要被重创脏腑。

情急之下,飞锋右脚在铁笼栏杆上一钩,内力灌注脚踝之上,借力一翻一窜,整个身体如同一只矫健豹子,弹跃而起,再一伸手,牢牢抓住笼顶铁杆,身形只一转,便要松手落到沈夺身后。

他借力上翻之时,沈夺早已站起,此时杀意正盛,岂容他有盘桓之机?猛然一伸手,紧紧抓住飞锋右边小腿,向下就是狠狠一掼!

飞锋已觉察他下了死力,不敢与他硬抗,连忙松手,这下后背向下,被沈夺重重抡在笼底,发出一声巨响,笼车抖颤不止,发出嗡嗡的余声。

飞锋只觉得全身骨骼都要被这一抡给摔碎,躺在笼底一时不能动弹,心中被这无边的疼痛激生出无边的怒火来,眼睁睁看着沈夺趋近,开口道:“沈夺……”

他心中想说的,本是“沈夺,你被那妖人摄住了!”不料一开口,竟然是怒叱:“沈夺,你这魔头,又要杀人么!”

他口中所言与自己初衷完全不同,心中刚觉不妥,又忽然觉得,这句怒叱也是出自自己真心,他心中的沈夺的确是一个杀人的魔头。这样一想,竟忽地释然起来,瞪目看着沈夺,一丝一毫的退缩之态也无。

沈夺眼神犹如雪亮刀锋,凤眸之中全是煞气,闻言冷冷一笑,切齿道:“贱人!”上前一步,抓住飞锋衣领将他从地上揪起来,反手便是一掷,又将飞锋狠狠掷向另一边笼壁。

飞锋之前便在笼底摔得全身发麻,暂时无法动用内力,而此时沈夺盛怒之下,用尽全力,飞锋哪里还能侥幸得脱?

他这人越到生死关头,越是冷静,哪怕被那黄衣人哨音所摄,怒火狂烧之际,与人过招的本事也不减。他审时度势,一边紧咬牙关,拼了受这一撞;一边快速打量笼内,竟被他看到笼底一侧扔着那柄霜河剑。

刚看清那剑的位置,又是一声巨响,他的身体已经被“砸”到笼壁之上,肋下登时便是难忍的剧痛,必然已经伤筋动骨。

他之前早已瞄准霜河剑的位置,这次撞上笼壁,忍着疼痛,看好方向,膝腿暗中在铁杆上一磕,佯装被笼壁弹回,故意倒向了霜河剑的方向。

他虽然意在取剑,毕竟被沈夺打伤,摔在霜河剑不远处倒是做到了,但要想即刻便将那剑抓在手里,却是不能。手刚要伸出去,就被沈夺一脚踏上右边肩膀,顿时手臂一麻,再不能动。

他抬眼看着沈夺,只觉得被他踩这一脚,比自己之前一摔一撞都要难受,这难受的情绪在胸中翻腾,竟全都变作怒火,压也压不住。

沈夺情绪也似极为狂躁,周身煞气浮动游走,突隐突现。他根本不把那柄剑放在眼里,只低头看着飞锋,脚下又一用力,见他痛苦愤恨之色,眼神一滞,动作竟停了停。

只这稍微一停,黄衣人哨音倏然变得更加尖利刺耳,如同一把锯子在锯着另一把锯子。沈夺闻声双眼眯起,眸色极冷,盯着飞锋,像是从牙缝之中向外挤字,道:“我对你如此,如此……在你心中,却比只异兽都不

如!我,我……”

他每说一个字,脸色都要更冷一分,身上煞气随之更重一层,说到最后,双眼之中又像是冻着寒冰,又像是烧着怒火,眼神亮得极不正常。忽地冷声一笑,继续道:“那我便杀了你!”

说罢收回右脚,重重向飞锋肋下踢去。

飞锋早在他收回右脚的瞬间,便用手掌按住笼底,被沈夺这样一踢,正好借力斜斜飞向一侧,就地一滚,已经把霜河剑捞在怀里。

沈夺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追上一步,左臂一伸就向他抓来。

飞锋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一个鲤鱼打挺便已经撞向沈夺,左腿一弓,怀中抱着的霜河剑向外一翻,剑尖就要迎上沈夺咽喉!

沈夺眼神一凛,危急关头竟然能微微侧身。但这一侧身,却正把心口卖在飞锋霜河剑前。

这正是飞锋要达到的目的。

哨声正厉,飞锋被胸中怒火所激,出手快如闪电。沈夺生死安危,全在他掌间。

便连沈夺都自知非死即伤,神色极为冷凝。

飞锋却停住了。

沈夺此时俯身过来,左手已经抓在他右肩之上,却被他半跪在地,抱剑抵住心口。

飞锋多次临于险地,将死之时双手也十分平稳,此时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心中被摄起的杀意越来越重,手臂几乎不受控制就要向前送去,仿佛只有将剑尖埋入眼前人的心中,自己才能得到解脱。

但飞锋又觉得心中有个极小的声音,一直不断呢喃着“绝不伤他”,这声音虽然微小,却不能被哨声掩盖,直令飞锋自己与自己先行争斗起来,手臂上的肌肉都因之痉挛。

他这样一停,沈夺便得了先机,抓握一紧,飞锋右肩疼痛起来,不由得杀意盖过犹疑,猛然抬头,怒视沈夺。

黄衣人的哨声一声接一声,飞锋只觉得耳边魔音不断,心中怒气翻腾不休。但是沈夺一双凤眸正看着他,眸中虽然一样涌动着怒气,却让飞锋心中猛然震动。

即使在哨音的压迫下,飞锋心中却越来越动摇,他恍惚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双眼睛,也是这样充满怒气,极傲慢极乖戾。他深深地看进这双眼睛,仿佛看进了这人的心,更看进了自己的心,看清了那熊熊

燃烧的怒火深处,并非仇恨,而是痛苦。

他的剑颤抖着,手颤抖着,声音也颤抖起来,还带着些愤怒,压抑地说道。

“你说异兽?你说异兽?沈夺,你不知道我多恨……”他盯着沈夺双眼,声音恶狠狠的,“我多恨你不是异兽!”

沈夺似乎觉得费解,皱起了眉头,身上暴戾之气未褪,抓着他肩膀的手也更紧了。

哨音益加刺耳,飞锋却浑然不受影响,他只觉得心中对眼前这人所有的恶意,也不过就在自己的话语中了。

“如果你是异兽,我便将你关起来,”他切齿道,“你做不出来,我能做出来。我要废了你的武功,让你再也不能作恶,只能陪在我身边,永远离不开我。”他说到最后,手颤抖得更加厉害,声音更加痛苦,“你为

什么不是异兽?你为什么不是异兽?”

哨音于此时极为突兀地拉高,响亮地冲击而来,飞锋心中痛苦得要发狂,他知道只有杀了眼前这人,才能缓解自己的痛苦,冲动再难抑制,双手竟然向前送了一分!

沈夺似乎也同样陷入混乱,见他剑来,竟然躲也不躲,抓着飞锋肩膀的手捏得更紧,简直像是要把飞锋的骨头捏碎。

飞锋手臂肌肉绷得极紧,指节已经泛白,一丝一丝地竟要将那柄剑收回。

哨音响得又急促又刺耳,飞锋咬牙咬得嘴里都是血腥味,他心知自己此时虽然还存着一点神智,再过片刻,只怕再无力和那魔音抗衡。不由得微微苦笑,瞪着沈夺,痛苦道:“原来我根本杀不了你。我宁愿,我宁

愿……”

他不再说话,又紧紧咬住牙关,手臂使了千钧之力,才将那柄霜河剑调转过来,剑尖对着自己胸膛,就要狠狠刺下!

187、虎啸龙吟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哨声忽然拔高一转,犹如一根尖针从天而下,直刺飞锋脑顶。

飞锋双耳都要聋了一般,眼前一阵发懵,手中动作也暂时停下。待到勉强清醒,才发现自己握着霜河剑剑柄的手太过用力,已经都有僵硬之感,而沈夺左手还紧紧抵住自己右肩,右手却死死握在自己左手上,不

肯让剑尖向他心口挪动一分。

飞锋立刻抬眼去看,只见沈夺一双凤眸正死死盯着他,眼神倏忽变幻,一时极为痛苦,一时又有片刻清醒。黄衣人显然察觉,哨音不断转调,一时拔高一时转低,沈夺眸中已有疯狂之色,但右手牢牢握着飞锋的

手,握得飞锋觉得手腕都要被他捏断仍不放手。

飞锋挣脱不得,耳中哨音犹如催命,一声声连接不停,心知此时不引剑自戕,只怕一会儿便要动手杀死沈夺,于是内力灌注手腕之上,要强行将那长剑继续刺向自己。

他一灌注内力,沈夺立刻察觉,眸色突然一凛,有极短暂的清醒。但是这抹清醒之色刚刚出现,哨音马上变高,沈夺面色痛苦,眼神也混乱起来。

飞锋心中忽地一惊,趁着还能控制心智,猛地扭头去看那黄衣人。

只见他紧紧盯着沈夺与自己的动作,双手将那绿色短管放在嘴边,吹出一声又一声摄人的魔音,吹奏之时,一双眼睛闪耀着极其兴奋的光芒,衬着四周洞壁上火光明明灭灭,令人毛骨悚然。

心中正在惶遽,忽然手腕一疼,沈夺握着他手腕的力道由拽变而为推。

回头看时,只见沈夺黑眸之中果然已经毫无理智之色,浑身战意外涌,煞气游走,显然是杀意盖过爱意,要对飞锋动手!

飞锋立刻想得通透,黄衣人激起自己与沈夺心中怨恨之情,用意自然还是在沈夺身上,要的便是他一面恨意填胸,一面爱意无限,一面恨到要将飞锋杀死,一面又被情谊所动,哨音之下,僵持之中,无论爱慕之情,还是怨毒之意,全都一涌而出,心乱神摇之际,便要被黄衣人彻底控制。因此目的达到之前,一旦发现飞锋有自戕之意,还要专门用哨音控制,令他无法行动;但此时沈夺神智越来越不清楚,显然已渐渐迷

失自我,为此人所控,等到由沈夺动手杀了自己,只怕他惊痛之下,情绪更加混乱,到那时自己一命归西,而沈夺便要从此被黄衣人摄住,更是凶险。

他想通这一点,当下毫无保留,拼尽最后所有真气,聚于握剑的手上,这次哪里还敢自戕,乃是要将那剑推开。

沈夺冷笑一声,真气也灌注手上,与他争斗起来。

飞锋眼前是沈夺冰冷眸色,耳中是刺耳的哨音,脑中不时便要被魔音所控充满杀意,心中渐渐只剩一丝执念,要将这剑抢过来,不能让沈夺杀了自己。

他内力本就不如沈夺强大,乃是拼了性命与沈夺拼斗,沈夺竟然无法将那柄剑立时刺下,更是杀意大盛,全身内力猛然外涌,袍袖都无风自动。

便在这僵持之时,黄衣人显然以为时机已到,短管吹出一个极高亢的尖音,如同利箭破空,向笼中射来。

二人眼看再无生路,哪料到此时,变故突起!

沈夺一身真气,飞锋全部至阴内力,在二人两只手上拼斗不休,真气相冲击,笼车的铁杆都微微颤抖,发出嗡嗡之声,此时又一声哨音带着诡异的内力袭来,三股力量混在一处,只一瞬间,竟然激得那柄霜河剑

猛然发出龙吟之声!

此剑乃人间神器,凡铁不能动之,如今同时遇到三股不同的强大力量,不但发出嘹亮龙鸣之声,剑气也被激起,一团异光犹如水光云气,在剑身上闪烁波动,光芒耀眼!

飞锋与沈夺被剑气反震,齐齐发出一声痛呼,同时松手,铿然一声宝剑落地。飞锋跌坐在地,只觉得胸口闷痛,沈夺内力更强,受到反震更大,一直后退数步,撞到笼壁才停止,手抚心口,又是一口鲜血涌出。

飞锋不及去扶沈夺,一把抓住霜河剑,向笼外望去,只见那黄衣人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口角流血,他双手犹自保持握着短管放在嘴边的姿势,但那碧色短哨,早已经裂作两半!

侍立在侧的葬堂部众共有三个,此时全都身如电闪,冲到黄衣人身边。其中一人出言唤道:“上师。”

黄衣人毫无回应,那人大着胆子伸手去扶他,他先是触之不动,接着身形一晃,竟然向后一跌,那葬堂部众连忙伸手将他扶住。

他这样向后一仰,飞锋便将他神态看得清清楚楚,火光映照下,只见这人眼睛大睁,眼神空洞,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忽地双手一抖,那裂成两半的绿色短管滚落到地上,摔成碎片。

那葬堂部众扶住黄衣人,向另两人道:“看住他们。”不待二人回话,已经挟着黄衣人疾步离开。

飞锋目送他背影急速转过之前慕容羡离开的那个转弯,才回身去看沈夺,刚一回头,就正看到沈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背后,眼神也刚刚从那人离开的方向收回来。

飞锋熬经了一场幻梦,情绪起伏极其剧烈,此时都有些缓不过来,自知眼中的情绪定然浮躁混乱。但是一旦和沈夺四目相对,又不愿移开眼神。

沈夺脸色仍然有些发白,衬得双眸更是漆黑如夜,深深看了看他,伸手一扳他后颈,凑过来便在他嘴唇上狠狠吮吻一下。

飞锋被沈夺唇角的血腥之气一激,才算是真正清醒过来,刚要伸手去搂住沈夺,已经被沈夺松手放开。

沈夺垂目看了一眼他手中霜河剑,低声道:“竟是真的。”伸手便要拿过,“借我一用。”

飞锋微微一愣,沈夺已经抬眼睨他:“舍不得?”

飞锋听他问得奇怪,连忙松手,道:“你若喜欢,拿……”一开口,才发现刚才打斗之时脏腑受伤,嗓音十分沙哑,便即停住。

沈夺听到他声音,动作微微一顿,但是听明白他的意思后,唇角便微微一翘,在他耳边道:“跟着我。”

右手持剑,左手将他从地上拉起,几步便来到笼车一侧。

这时飞锋才注意到,笼车这一侧外面的车壁上,对角绷着一根绳索,这绳索有人腿粗细,看着竟十分光滑。

笼车外两个葬堂部众见他二人走动,极为警惕地盯着他们,慢慢走过来。

沈夺拉着飞锋持剑走到笼角,一边指着那绳索道:“这是天山玄兽的筋,最能伸缩延展,胜过一切金石的簧机,用它来做子母闸,笼车的咬力便极强,一旦合上,万难被从里面冲开。”

飞锋左右一看,只见那兽筋两头分别被两个形状古怪的机括紧紧箍住,沈夺此时正走到其中一个机括的下面,将手从铁杆中伸出,抬手便将霜河剑插入机括的一道缝隙之中。

那两名部众见势不妙,各擎兵刃在手,向沈夺冲来。

沈夺左手紧紧拉着飞锋,右手灌注真气,猛然用力,又将霜河剑插深了一些,接着便将它狠狠向下一压。这绝世罕见的神兵利器,此刻竟被他用来撬开机括。

那机括显然也非凡铁所制,与霜河剑相摩擦,发出刺耳的金属锉削之声。

飞锋见那机括一时竟撬不开,眼见两名葬堂部众已经近在眼前,不由上前一步,空着的左手与沈夺持剑的手握在一起,竭尽全身真气于手腕之上,与沈夺一起重重一压!

只听到短促刺耳的吱哳一声,机括被撬起一条缝隙,接着便是喀嚓喀嚓之声大作,那机括一处撬起,便处处分崩,短弦长弦、簧片箍片,全从机括之上迸飞溅开!

机括一旦受损,那根粗大的兽筋被自身收缩之力驱动,开始从紧固住它的机括腔里向另一端缩回。力量之大,整个笼车都开始不停抖动,笼车上下咬合之处不断发出锵然金属撞击摩擦之声。

那两名葬堂部众此时已经冲到笼车之外,举起手中兵刃便向沈夺飞锋二人砍来。他们显然事先得到命令,不敢砍向要害,两柄利刃直刺向二人的膝盖小腿。

便在此时,机括发出极大的霍拉一声,彻底崩毁!

兽筋立刻急剧收缩,刹那间就从一丈多长恢复成两尺左右,发出极大的一声脆响,犹如数十个内功高手同时向着山洞甩响鞭一般,震耳欲聋!

随着这巨大的声响,之前被兽筋的弹力所禁锢,从而牢牢咬合在一起的笼车,轰隆一声,猛地弹开!

这巨大的笼车骤然以笼底一边为界分成两半,犹如被一只巨大的手拽开一般。弹力之大,连这样沉重巨大的笼车,都触地弹起,速度极快地撞向洞顶。

在此之前,飞锋沈夺早已被笼车反弹之力抛起,撞飞出去。纵是二人内功皆属上乘,又怎能敌得过这兽筋收缩的自然之力、笼车骤弹的机簧之功?当下便根本无法抵抗地被弹飞而出,重重撞在洞顶石壁上。

也幸而二人撞上石壁比笼车要早,他们刚从洞顶上弹落,身体犹在半空,巨大的笼车已经带着巨大的风声猛地撞到洞顶,之后才轰然而落,仍是翻滚弹动不已,巨大的车身四处撞在山壁之上。

便听这山洞之中,轰隆隆之声不绝,笼车在几次撞击之后,早已毁坏得不成样子,断裂的铁杆、弹出的机括四面八方地乱崩;原本在洞壁上的火把,不是被砂粒尘土遮住甚至扑灭了火焰,就是被撞得带着火星旋

转乱飞;洞顶石块沙尘簌簌而落,被笼车冲击撞碎的山石也到处飞溅,仿佛山洞所在的山体也受到震动,地面都有些微地晃动:整个山洞响声不绝,已经变作飞沙走石的险地!

飞锋之前内力损耗颇剧,从洞顶摔落下来,已调用不了多少真气护体,这下摔了个实实在在,难受至极。但两只手一直牢牢抓着沈夺,无论如何不肯放开。

沈夺似是也摔得不轻,喘息了几声,才拉着飞锋从地上起身。山洞之中尘土碎石乱溅,两个人都压低身体,向慕容羡之前离开的那个拐角行去。

他们在这飞石阵里小心翼翼地走走停停,眼见快要到了,沈夺却突然停下脚步。

飞锋连忙抬眼去看,洞中尘土弥漫,稍远一些便看不清楚,此时他们走到近处才发现,拐角处这条窄路,竟然已经被落下的大小石块堵得毫无缝隙!

188、别有洞天

沈夺并不松手,拉着飞锋近前两步,伸手推了推,哼了一声,道:“倒严实。”

飞锋看了一眼堆积得乱无章法的石堆,颇不放心,将沈夺拉开两步,低声道:“刚才有人带那妖僧出去报信,只怕慕容羡已经带领人手,在洞口严阵以待。我们就算搬开这堆石头出去,也是自投罗网。”

沈夺低哼一声,道:“他可等不及。”

说罢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不语。

飞锋紧了紧握着他的手,道:“那我们……”

话未说完,耳中已经听到风声,一片黄埃之中,一团黑影贴着地面迅即而来。

沈夺一拽飞锋的手,飞锋立刻会意,足尖点地,与他一起拔身而起。

那团黑影正是一名葬堂部众屈膝抱头,双手捉着利刃反在背后,滚地而来,这下扑了个空,猛然伸展身体,双脚在墙壁上一蹬,借力一个鱼跃,利刃前引,向二人冲杀过来,刃锋所向,仍是二人膝盖双腿。

飞锋人还在空中,眼见他过来,一个千斤坠,就向下直直坠了两尺,向前一探,空手入白刃,瞄准他手腕一折一拐,居然将他手中兵刃夺了过来。

那人失了兵刃,冲势竟能一顿,刚要扭转身形逃跑,沈夺早已一脚踢在他胸前。这人被踢得倒飞出去,重重撞上山洞石壁,又栽了下来,虽然未死,但四肢软垂,兀自挣动了几下。

此时笼车在山洞内翻滚得越来越慢,洞顶虽然仍在簌簌落下些沙尘,洞中的尘埃倒是慢慢沉下来,借着洞壁上几支未灭的火把,二人也渐渐看清洞中的一片狼藉。

这山洞宽敞空旷,并未有什么陈设,此时地面上满是碎石和笼车的部件。而那笼车早已经被撞得面目全非,变了形状,此时吱吱喳喳晃动几下,停在一片废墟之中。山洞正中躺着另一个葬堂部众,已经被尘沙掩

埋了大半,但仍能清楚看到他胸口深深嵌着一块半尺见方的金属机括,显然在笼车弹开之时,这人便已经被击中。

飞锋与沈夺对视一眼,便想与他分头去查看这两名葬堂杀手的情况。不料沈夺竟不松手,先是拉着飞锋到洞中查看,确认这杀手已死,才又一起走到山壁旁边,看那委顿在地的第二名杀手。

那杀手受伤极重,无法控制呼吸,被弥漫的灰尘呛得不停咳嗽,又被蒙面的黑巾蒙着口鼻,声音极其虚弱。

沈夺手一伸,用霜河剑的剑面贴着他的面颊,把他的脸扳正,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睛,道:“慕容羡抓了我水卫?”

杀手直直看着沈夺,眼中既无惧怕神色,也无仇恨愤怒,断断续续道:“那是别人的任务……并不……并不清楚……”说罢闭上双眼,竟是甘心受死。

沈夺哼了一声,冷冷道:“我不杀你,你怕什么?睁开眼。”

他声音虽冷,极有威势,那杀手竟不由自主遵从命令,睁开眼睛。

沈夺一字一句道:“你看清楚,他日重掌葬堂,我便是你们的主人!”

那杀手被他威势所迫,睁大眼睛仰头看他,竟连咳嗽都忘了。

飞锋听他又提到统领魔教的事,心中便是一紧,扭头便去看他。

便见沈夺神态睥睨,高傲威风,果然是有万人之上的风仪,但是偏偏刚经历了一番暴土扬长,头上身上全是尘土,灰扑扑的十分狼狈。这下哪里顾得上忧虑别的,不由自主便笑出声来。

刚笑了一声,便想起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和沈夺站在一起,只怕就像是一对灰头土脸的乞丐难民,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这样一想,便又收了笑,正在这似笑非笑之际,适逢沈夺闻声看过来。

他目光先是在飞锋唇角停留片刻,又来看他眼睛,昏暗火光下,他一双凤眸如两潭深水,沉静幽深。

飞锋被他这样看着,早忘了两人满身的灰尘,眼前心上,一时之间竟只有这双眼睛。

二人这番对视,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被石堆封堵住的洞口传来隐隐约约的敲击声,飞锋才似被惊醒一般,移开眼睛。

他一移开眼神,就觉得沈夺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低声道:“你刚才对我笑了。你笑什么?”

飞锋哪里肯说实话,正好洞口敲打声停止,传来石块搬移之声,于是道:“慕容羡人手多,怕是很快……”

话未说完,就听地上那葬堂部众闷哼了一声,回头看时,原来是沈夺抬脚踢在他昏睡穴上,将他踢晕过去。

沈夺低头看了那人一眼,又抬眼看飞锋,道:“果然你见我不杀他,便对我笑了。”看着飞锋倨然一笑,“蚍蜉再多,难撼大树,你不喜欢我杀他们,我设法留着就是了。”

他误会了飞锋一笑的原因,才说出这句话来,飞锋本来想笑,此时却是心中微震,凝目看着沈夺,道:“你……”

洞口处突然隐约听到哗啦一声响,像是有人在外面移动石块,反而造成了更多崩塌,石块搬移敲击的声音也停止了。

飞锋止住话头,看着沈夺沉声道:“慕容羡有地利之便,很快便要进来。你我……等脱身出去,我再和你说……”

沈夺闻声眼波一闪,道:“你我被堵在这洞中,只消洞口被慕容羡破开一道缝隙,到时灌烟灌水、放毒放药,还不是由着他?你想怎样脱身?”

飞锋转眼去看散架了的笼车,道:“这拐角处的出口十分狭窄,可是这笼车却非常庞大,可见并非从拐角这里推过来,而是另有出口。”

沈夺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若是另有出口,慕容羡为何不从那里进来,非要费力去搬动石头,这样辛苦呢?”抬眼四面一望,冷哼一声,“怕是那出口也被堵住了。”

飞锋皱起眉头,心中正做计较,便听沈夺道:“你听。”

飞锋侧耳片刻,道:“我听不到什……”眼睛微微睁大,看着沈夺,“慕容羡不挖了。他,他在等……”

他猛地想起之前曾听黄衣人提到,还有一名番僧也要过来,难道慕容羡便是在等他不成?

沈夺点头道:“他不敢冒险,要等然性过来,到那时,你我便再也脱身不得……”看了飞锋一眼,“要说什么,你便现在和我说罢。”

飞锋知道他指的是自己之前所说“等脱身出去,我再和你说”这句话,不由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你,你怕了他们么?”

沈夺默然片刻,沉声道:“只我一个,是不怕的。”

飞锋一怔,想明白他的意思之后,顿时觉得心内巨震,胸口发闷,再也忍不住心中狂澜。

当初无论在血衣派中,还是在极寒之地,沈夺都是武功未复,四面强兵,依然从容自若,谈笑退敌。现在他神功在身,智计无双;更兼心性坚忍,作风狠厉;独步江湖,惧过何人?这样一个沈夺,放眼天下,谁

人能让他说一个怕字?

飞锋微微发着抖,看着沈夺,沈夺微微一笑,道:“若只你一个,你也不怕。可惜……”

飞锋一只手和沈夺相握,另一只手手中本还拿着从那葬堂部众手里夺来的兵刃,此时铿然一声扔到地上,伸臂便抱住沈夺。

“沈夺,你……”他只觉得心中爱念无极,翻涌不休,简直比听了黄衣人的哨音还要激动,颤声道,“你为了我……我……”

沈夺将霜河剑向地上一丢,回手将他拥住,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却一定要走。”

飞锋心痛如绞,道:“我……”

沈夺将他拥得紧了些:“你以后还要走么?还要……杀我么……”

飞锋全身都颤抖起来,半晌才道:“沈夺,我……”始终说不下去。

二人这样相拥,身体却都渐渐凉下去,过了半晌,沈夺似是听到什么动静,眉头一皱,伸手便将飞锋推开。

飞锋犹自心中矛盾,这样被推开,抬眼便看向沈夺。只见他眼中神色复杂,既有之前的疏离冷漠,又有着难以言明的痛苦。

“沈夺,如果……”

沈夺冷哼一声,打断他,神色极为不悦,道:“这样的境况,你也不愿答应与我一起?”

飞锋紧咬牙关,几次想要出声,仍是无法开口。

沈夺怒火更炽,手臂一抬,本被他扔到地上的霜河剑“唰”的一声被他凌空抓到手里。

飞锋直觉便想倒退一步,但是看着沈夺双眼,竟不能动。

沈夺却不再看他,抬眼在四面洞壁上逡巡,忽然发力,将霜河剑狠狠向一面石壁掷去,正将它掷入一条并不显眼的罅隙之中。霜河剑钉入这道缝隙,只余剑穗在外摇摆。

便听山洞深处不知什么方向传来咔哒一声,随着洞顶再次簌簌落下沙尘,那面山壁自霜河剑向下,竟然缓缓打开!

飞锋惊诧之极,扭头看沈夺。

沈夺却未看他,冷冷一笑,道:“你料差了。慕容羡算错一步,得地利之便的就成了我,不是他。”

“你,这里是……”飞锋心中一震,一瞬间许多事情豁然开朗,“这里是太行山,神弓杨氏的居所。”

189、洞底寒泉

沈夺这才向他看了一眼,又将目光移开。道:“去寻火把,我们先离开这里。”

一边说话,一边将一直与飞锋相握的手松开,径自去石壁一侧取火把。

之前他便是连分头探查两名杀手的情况都不肯,一直拉着飞锋的手,此时竟轻轻巧巧松开。飞锋怔了一怔,才走向另一侧石壁,这一侧的火把都插在离地面一丈高的支架上,飞锋脚尖轻点,飞身而上,拿了火把

落地之时,却微微踉跄了一下。

他之前与葬堂杀手过招时全神贯注,还未觉得,此时只是取一支火把,却觉得身上处处疼痛,想来是经受几次重摔,脏腑筋络有所损伤。但抬眼看时,沈夺已经擎了火把,站在那大开的密道洞口处等他,于是也

顾不上探查自身伤势,几步赶了过去。

沈夺看他过来,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施展“浮云遮月手”之法,在空中一抓一收,竟将头顶霜河剑从石缝之中抓了出来。道一声“跟上”,便向密道深处走去了。

飞锋紧紧跟着他,便听身后隆隆作响,是那石壁又慢慢合上了。

这密道十分幽深潮湿,二人手中火把映照之处,只见两面青石砌墙,十分平整,脚下也极平坦。沈夺面无表情在前面行走,一句话也不说,一时之间密道里只能听到二人轻稳的脚步声。

这样走了不多久,路面微微倾斜向下。飞锋才低声开口,道:“这里也是你修建的么?”

沈夺自顾走路,并不回答。飞锋沉声道:“当日江梧州偷梁换柱,令‘豵猗’以你的名义做下许多惨案。断剑山庄因为藏有左千机的《奇星谱》,招来灭门之祸;唐郅是蜀中年青一代的制毒高手,却因而被劫持;我

师父……一身机关绝学,江梧州自然有用他之处。但是神弓杨氏又是为什么才惨遭屠戮,连与他们交好的兴远镖局都受到牵连,我却一直不明白。后来见了阿十……我就更糊涂了。”

沈夺哼了一声,淡淡道:“你现在明白了?”

“魔……域外的教派觊觎中原,多年营谋之下,有一两个内应也在意料之中。葬堂能找上洛阳荣氏,你燕子楼自然也能找上神弓杨氏。按你之前的说法,荣氏与葬堂暗部勾结,握有许多葬堂机密,我想杨氏于你燕子楼,地位也应相当。”飞锋低叹一声,“‘豵猗’一旦取你而代之,第一步要做的,自然就是剿除他们,这样既能切断你与更多手下的联系,还能斩获许多机密……你养伤复功的那所宅院,那样容易便被异兽找到,想

来不止是暗部神通广大,说不定便有消息泄露的缘故,是不是?”

沈夺没说话,飞锋继续道:“这里既是你燕子楼机密之地,防守一定极严,但‘豵猗’顶着你的脸,想要剿灭此处,只要计划周密些,完全可以做到。我想他们剿灭此处之后,就留下了人手占据,因此慕容羡捉住你

我,想要就近炮制之时,才会想到这里。只是他没想到你能从笼车中逃出,更没想到这山洞之中另有密道……是不是?”

沈夺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和那异兽在这附近被抓,恐怕不是巧合。你原本就要来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飞锋停了停脚步,沈夺走了两步,不见他跟上,便回身看他。密道无风,火光直直照下来,他一双凤眸中此时毫无冷意,带着疑惑看过来,飞锋忽然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一样,要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沈夺眼中疑色更深,向飞锋走了一步,飞锋移开目光,沉声说道:“我原本是想验证一件事。”他顿了顿,道,“那天……我救走玄蜂那天,你用蝙蝠辨别杀死暗部的场景被一个猎户看到,他仓皇逃到家中,当晚全

家便被人杀死。”他想到当日惨景,闭了闭眼睛。

便听到沈夺啊了一声,问道:“你怀疑是我?”虽然是在提问,却毫无疑惑的意思。

飞锋咬了咬牙,才转过头看他,道:“是。”回答得郑重其事。

沈夺却似乎根本不觉得自己被怀疑是灭门凶手是一件什么大事,点了点头,道:“这样的事情我不是没做过,你怀疑我,也有道理。这与你到杨氏这里来,又有什么关系?”

飞锋盯着他,道:“我自然知道你做过许多这样的事,单论你我脚下这条密道,这样幽深,用到的工匠一定不少,但是却无一丝消息泄露,便连葬堂占据了杨氏,也不知道你这里还藏有一条密道……只怕这些工匠都已经被你杀死了。”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十分干涩,想到这人确实视人命如蚍蜉,死或不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心中愈加难过,声音也更沙哑,“沈夺,那时我并不认识你,但是我和你,我和你认识之后……你

若再这样杀人,我便只能将你……我便再也无法与你一起……”

沈夺微微皱眉,想要说什么,又硬生生忍住,顿了顿,问道:“你到杨氏这里,和你说的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飞锋道:“杀那猎户一家的杀手,手法十分狠辣,转瞬间便能将数人杀死,武器造成的伤口也十分罕见。这样的杀手,若非出自燕子楼,便只能出自葬堂。”

沈夺看着飞锋,神色奇异,慢慢道:“葬堂在中原曾经做下许多类似的灭门命案,所以你便挑了一处最近的,来探查一番,寻找线索?”

飞锋点头道:“是。”

“命案发生已久,那些尸体只怕早就入土了。”

飞锋垂目,低声道:“杨氏是整个家族被屠戮殆尽,尸体应该也是葬在一处的,只要寻到墓地所在,探查起来,也并不怎么费事。”

沈夺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下才道:“若你找到死状和那猎户一家类似的,便能确认我不是凶手,你是这样想的?”

飞锋点了点头。

沈夺又问:“若找不到呢?”

飞锋有一会儿没有说话,终于道:“再去断剑山庄。”

沈夺低低笑了一声,道:“原来你这样怕我杀人……若断剑山庄也找不到呢?或者你找到了,就一定能证明杀猎户的人一定出自葬堂,而不是使用同样武器的燕子楼杀手?再或者,虽然我没有杀那猎户,你奔波寻找

的时间里,我又在别处杀了些没用的人,你怎么办?”他停了停,向飞锋凑近一步,“到那时,你杀也杀不了我,难道真有胆子把我关起来,废了我的武功,让我一辈子听你的话么?”

飞锋之前说出这些话,乃是被黄衣人哨音所惑。虽然一旦幻景破除,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出囚禁他人之事的。但他说出这句话时,确是真心剖白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渴盼。此刻听到沈夺用这句话来调侃嘲弄,语气

十分张狂,不由得又怒又痛,抬头怒视回去,便要回击。

还未张口,沈夺早已将手中火把与剑向地上一扔,将他箍在怀中,狠狠亲吻过来。

飞锋心中情绪本就混乱,被他这样一亲,更是不知该怒该喜,该愁该叹,一时竟只是僵立着,不知回应。

沈夺在他嘴唇上重重吮咬两下,便觉察出他的僵硬,一手更紧地揽住他的腰,一手已经从他后背移到后颈,轻轻抚摸他的发根,嘴唇也从他唇上移开,一路亲到他耳边,低声开口道:

“又不肯跟着我,又担心我杀人,真蠢。”声音却极温柔。

飞锋转开头,盯着一旁被火光照亮的石壁,哑声道:“我知道。”

他救出玄蜂之后,本打算将他托付天目山师兄处,再到中原求见盟主,一边多方探访自己身世,一边参与到剿灭江梧州的计划之中。但他始终不能对沈夺忘情,猎户一家惨案时时如在目前,令他昼夜惊扰,因而

竟然中途改道,一心要来寻求证据。

飞锋的声音便更加干涩:“沈夺,我本不该……我……我从见到你,就一直在做蠢事……”

他这一路走来,忧心忡忡,梦魂不安。霜河君所谈往事的真伪、玄蜂的安危去留、霜河剑与忘情心法的玄机全都重重压在他的心头。无论是唯恐沈夺再添杀孽的焦虑,还是对自身身世的惶恐,都折磨着他,他却

无处可诉,只能一肩承担。终于能和沈夺聚首,这人平平安安站在身前,而自己心中积攒了许多话要对他说,但此时此际,说与不说,都是蠢事。

他心中正乱得很,便听沈夺在他耳边轻轻吐气,低声说:“你现在知道自己蠢了?你中了摄魂术,也不肯杀我,还以为能离开我么?我要统领武林,不能不杀人,要是你不高兴我杀谁,我便放过他,难道不好?”

飞锋心中明白,沈夺图谋霸业,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中原武林势必与他为敌。今日他言语殷殷,自是讨好的哄人口气,他日龙争虎斗,“不能不杀”之人不知凡几,真能因为自己不高兴便放过的,又有几人?

他心中茫然,哑声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称霸武林不可?”

这次沈夺僵了一下,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虽然仍是低沉,却带上了一层倦意:“我还以为……原来还是这样又倔又蠢。”

他这样说着,却没有像以前一样发怒,也没有放开飞锋,只是沉默地抱着他,脸颊贴在他耳边。

密道里十分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之声,渐似融到一处。忽然轻微的劈啪一声,地上那只火把骤然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沈夺这才松手,一语不发地回身拾起火把长剑,继续向前走去。

飞锋站在原地,看着一团光晕的映照下,沈夺姿态傲慢,持剑的背影向着黑漆漆的密道深处走去,咬了咬牙,举步跟上。

二人又走了一段,密道仍是向下倾斜,渐渐多出许多岔路,飞锋跟着沈夺转来拐去,只觉得周围越来越冷,越来越潮,耳边也隐隐似有雷声。

此时一面山墙挡住去路,沈夺站定,抬脚在墙下石块处一踩,便听訇然一声,山墙向一旁移过去,显露出一个洞口。

这洞口并不甚大,只容一人弯身通过,飞锋跟在沈夺后面进去,才看清楚里面的景致,不由竟愣在原地。

便见眼前是一片相连的溶洞,最大的有殿宇般大,石壁一圈嵌了大小三四颗夜明珠,照见满眼石笋、石柱、石钟乳,晶莹洁白,如负霜雪。洞顶倒垂几处石幔,不知哪里有个泉眼,水流汩汩而出,沿着石幔流下

,竟成水帘,叮叮咚咚落在地上,又汇成一股股细流,流入溶洞一侧幽暗的深潭之中。

飞锋乍然见此美景,只觉身在水晶宫殿,恍然忘言。回过神来才明白,刚才听到的隐隐雷声,其实是这地下流泉与山石相激的回声。正游目看这景色,便听沈夺在一旁道:“我接管神弓杨氏以来,便命人秘密设了

些机关消息。开凿这条通道时,偶然发现这处溶洞。”

飞锋之前便已发现,沈夺与薛天尧截然相反,为人并不耽于享受,娱目悦耳之事他也不很讲究。要说沈夺发现这处溶洞,因了景色奇异的缘故,特地嵌了夜明珠,来做赏玩之地,他是决然不信的。于是问道:“这

里有什么紧要机关么?”

沈夺点点头,指着那潭水道:“这深潭与山外相通,沿着潭底水路游出小半里,便能到山脚下一处寒池。那处寒池是在兴远镖局的后院,你我从那里出去,就可脱身。”

飞锋点了点头,道:“兴远镖局被葬堂屠灭,是被杨氏牵累,还是也与燕子楼勾……交好?”

沈夺听他硬生生改了说法,唇角翘了翘,才道:“兴远镖局是杨氏故旧,又与他们相邻,杨氏既为我燕子楼内应,兴远镖局自然不能旁观,势必要帮杨氏一两个、两三个忙。”

飞锋看他一眼,心道,与魔教勾结之事,莫说什么两三个,只消帮一个忙,就要从此被拖下水,再也脱身不得了。又想,杨氏与兴远镖局一在山腰、一在山脚,遥相呼应,乃成掎角之势,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好阵

势,燕子楼既得杨氏,当然是想方设法将兴远镖局也赚过来,设套引人入彀也在情理之中了。

这样想着,心中便不痛快,又想,杨氏和兴远镖局被人族灭,只怕方圆数里之内,百姓闻之胆寒,无人敢至,正是适合一些魔教宵小藏身的好地方,于是问道:“葬堂既然派人占据了杨氏,说不定在兴远镖局中也

留了人,你我到了那处寒池,定能脱身么?”

沈夺哼一声,道:“葬堂的人手现在大概聚在你我头顶,敲敲打打,找这处密道的入口呢。”又皱了皱眉头,道,“慕容羡十分狡诈,你我还是小心些,赶快从水路出去。”看了飞锋一眼,道,“脱衣服。”

飞锋也知衣服厚重吸水,凫水不便,于是便低头去解腰带。刚要脱下外袍,手碰到衣襟内袋,动作便是一顿。

他之前从霜河剑的剑鞘之中将忘情心法的秘笈取出后,便一直放在这里。因为那心法真假不知,且十分晦涩难懂,他也并未悉心钻研。此时看到,心中便是一动,想,霜河剑既是真的,这秘笈想来也不会作假,

我们要凫水出去,总归要将衣物裹成小包也带出去,若是真的秘笈,可万万不能被水浸坏。想了想,便将外袍脱下折好,将装着秘笈的内袋折在最里面。

他折好衣服抬头看时,沈夺早已准备好。他只穿着亵裤,赤膊走到一根石柱前,用霜河剑将上面镶嵌的夜明珠撬了下来,拿在手中走回来,道:“水下什么都看不到,我带着这珠子,你跟着光过来。”

他这样走来,飞锋便见到他左膝处一片血红之色,都要洇到踝骨处,虽然血迹已经干涸,看来仍是触目惊心。不由低声道:“你的伤不要紧么?”

沈夺疑惑地看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膝盖,才道:“没事。”

飞锋知道这人十分骄傲,当时以身为桥自损极重也说没事,现在又怎么肯信他没事?几步过去,蹲跪在他脚边,将他左边裤脚慢慢卷起,小心翼翼去看他伤口。

待到确认确实无碍,他才松了口气,抬头去看沈夺。

沈夺正低头看他,眸色深暗,不知在想什么。见他抬头,才回过神来一般,慢慢道:“当时用了卸力之法,跪下去时磕碎了石头,听起来像是骨头碎裂,其实只是皮肉伤。”还想说什么,却停住了,顿了顿,终于

道,“你不用担心。”

飞锋从未听沈夺这样说过话。这句“你不用担心”,和他之前的语调全不相同。又低沉又柔和,似是欣慰,又似是惆怅,在这一室雪白之中轻轻回荡,和着这冰冷泉水的汩汩流动之声,仿若一道叹息。

190、锦文水虺

 飞锋听他这样说话,抬头与他对视,一时竟像是有些痴了。许久才垂下眼睛,起身到一边,也脱下中衣鞋袜,将两人衣物裹在一起,用腰带紧紧捆好。

他收拾妥当,抬眼去看沈夺。

沈夺早摘了头上发冠,拆了两侧的丝络将那颗核桃大的明珠系好,挂在脖颈之上。此时站在潭边,右手持剑,左手向飞锋伸过来,道:“来。”

飞锋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便觉一股真气慢慢传过来,沈夺道:“你我一路从水下出去,需要闭气,这泉水又冷得很,你真气撑不住。”

飞锋之前虽然内力损耗颇剧,但自刚才接近这寒泉之时,便觉内息平稳、十分适意,听沈夺这样说,便微微一笑,道:“我一身阴寒功夫,喜冷畏热,现在我只怕这泉水不够冷,怎么会反而撑不……”

不料沈夺闻言闻言一顿,与他相握的手一紧,打断他道:“喜冷畏热?”眉头也皱起,慢慢道,“什么时候的事?”

飞锋被他问得一怔,回想片刻,才道:“得了玄蜂一半内力,在你以身为桥之前,便已如此。”

沈夺沉吟:“你怎么从没说过?”

飞锋道:“他内力极是阴寒,我以为……”

沈夺摇摇头:“只要是纯正内力,都能平衡气脉,使人不受冷热之苦,怎么会反而令你更受冷热制约?蚀魂大法也是阴寒的功夫,我何曾怕过热?难道你们中原修习正宗心法的,全都喜热怕冷不成?”

飞锋心中也十分惊疑,皱眉道:“那时你用我做药,全是些……古怪的法子,连我体质都能改变,我以为这事也一样,不能以常理推断……”

他说到“做药”二字,便见沈夺脸色一白,转开视线,皱眉沉默听他说完,才松开和他相握的手,覆在他丹田之上,来探他气海。

过了片刻,沈夺收回手去,眉头仍是皱着,低声道:“我看不出来这事是好是坏。你我出去后,要先去找阿九。”

他已知飞锋不需自己相助,却仍是伸手过来拉住他,和他一起迈到潭里,走不几步,脚下一空,两人身体一沉,慢慢潜到黑暗冰冷的潭水中。

飞锋连忙闭眼,只觉得自己被沈夺拉着,先是向下慢慢沉了一会儿,又被他一拽,向前平平游去。

他初次入潭水,只能伸长手臂抓着沈夺的手,按照沈夺指引跟随。好在一入这刺骨冰寒的潭水,他体内真气更加平稳充盈,丝丝缕缕从他丹田外涌游走,之前受伤凝滞的气脉竟似渐渐贯通,身上疼痛也渐趋缓和

他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去看这水中景象。

沈夺一手拉着他,另一手持剑划水,姿势却仍是流畅优美。垂在他颈项中的那颗夜明珠光芒柔亮,清楚照见他起伏的肩胛和随着水流披散开的长长黑发。

这颗珠子并不大,只照亮三四尺内的水域,水质清透明澈,并无游鱼,三四尺外,便是模糊暗淡。飞锋只觉得自己和沈夺像是被一团明亮的云气裹住,在一片黑暗之中顺流漂浮。

他这样想着,沈夺的动作已经缓下来,在水中扭头看了他一眼,右手向前一指。

因为是在水中,他的动作比平时要慢一些,飞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模模糊糊见到不远处幽暗的水中是一个更加幽暗的洞穴,圆径足有半丈,便知道这是他说的水路了。

他跟着沈夺小心游进这条水路,借着珠光,看到它通直宽敞,犹如一口横过来的水井,便知是经人力拓宽过的。心中想道,这潭水这样深,常人哪有本事在水底逗留许久来开凿这水路,想来只能是水卫做的。

这样游了一会儿,水路两侧的石质渐有变化,飞锋知道快要到出口了。刚这样一想,便觉得沈夺握着自己的手一紧,动作也猛地一停,忙抬头看去。

这一看,心中便是一惊。

在明珠映照下,只见二人前方本该是出口的地方,已被碎石堵住!

沈夺皱起眉头,又左右上下慢慢游动探看,珠光所照到的地方,全都堵得严严实实。

他神色严肃,伸右手去敲了敲那些石块,又握剑劈了劈,最后松开了飞锋的手,两手贯注内力,一起去推那些石块。他虽然要调动内力闭气,无法使出全力,但以他内功修为,这一推力道不小,连潭水都被震动

,嗡嗡波动起来,那些石块却毫无动静。

在水中无法说话,飞锋与沈夺对看一眼,便分头行动,在这片碎石墙上一处处出掌试探。

飞锋没有带着夜明珠,与沈夺分开,视野便较昏暗,只能在石壁上摸索。

他摸索探看许久,只觉得这堆碎石坚不可摧。刚要扭头去和沈夺会合,便觉得脚上踩到一物,极为绵软。

还没反应过来,小腿上便是一阵剧痛,痛楚犹如闪电,直击向他脑髓!

飞锋猝不及防,内息一乱,竟然顾不上闭气,猛地便呛进一口水。

他这是初次进入深水,之前毫无经验,呛水之后极为难受,直觉便要咳嗽,口一张开,又喝进去好几口水。慌乱之中,只觉得腿上的疼痛更加剧烈,还没伸手去探腿上到底怎样,痛觉便变作麻木,飞锋很快便四

肢发麻,不受自己控制。

飞锋心中大急,想去寻沈夺,却不能移动半寸;想要自救,真气已经无法调用;真气一旦受阻,立刻便觉出潭水的冰冷刺骨,简直要将人骨头都冻成冰块。难受之中,又灌进几口冰水,刺骨的寒意立刻充满五脏

六腑。

飞锋处在这样的痛苦之中,神智却极为清醒。眼见着周围的水域越来越亮,沈夺惶急的容颜出现在眼前,接着便是霜河剑剑光一闪,贴着他小腿斩过。飞锋只觉得小腿上的疼痛似乎轻了一些,但是全身的麻木却

仍未缓解。

他不想再呛水,紧紧闭着嘴唇,全身冷的发抖,视野都渐渐模糊。只觉得沈夺靠了过来,将他抱在怀里,一股柔和的内力从后心处涌进来。接着便是沈夺温暖的双唇贴过来,柔韧的舌尖撬开自己的唇齿,将他的

气息渡入自己的口腔。

飞锋被沈夺拥住,与他口舌相接,又觉察到他已经开始向来路游去,心中惶急顿时被安抚。

不料刚刚安心下来,便觉之前小腿到脑心的一线痛楚,竟然渐渐扩大,一股痛麻之意从那处蔓延开,丝丝缕缕盘绕不休,很快便充满他全身血脉。

随着这痛麻之意遍布全身,飞锋只觉得渐渐一股热意围上来。先是刚才灌进肚中的冰水突然变暖了似的,四周的水流也泛起一股暖意,且越来越热,只消片刻,飞锋便犹如泡在滚水之中一般,被烫得肌肤欲裂,

一双眼睛也受不住这热意,紧紧闭上。又觉沈夺唇吻,本来十分温暖,现在犹如火焰灼烧,气息吹入口腔,像是要将飞锋从体内点燃焚烧!

飞锋惊骇之下,已经发现不妥之处:并非周围物事变得暖热,而是他自己在变得冰冷,最早那痛楚之感,其实是一线极寒,周身的麻木,实则是快被冻僵!

他心中震恐,正待睁眼,又觉得身外的热水,忽然降温,只一瞬间,身体犹如置于冰窟,竟是他自身又开始发热。

沈夺似乎也觉察到他身体突冷突热,将他拥得更紧。飞锋初时还觉出胸前被那颗夜明珠硌得发痛,但是几番冷热交替下来,内息气脉全都十分虚弱,五脏六腑胀痛难熬,仿佛死了几遭一般,便连神智也模糊起来

。到最后,只觉得自己浮浮沉沉,一时如在云端,一时猛然坠落,昏乱之中,早已经不知自己是冷是热。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如堕炼狱般的痛苦似乎在渐渐消失,飞锋昏昏噩噩,觉得自己已经清醒,勉励挣动许久,仍是觉得四周一片黑暗。

他只觉得身体动起来,在这黑暗之中不辨方向,深一脚浅一脚,踉跄而行。

这样走了不知多少时候,朦胧之中仿佛听到有人叹息。

他听到这叹息,没来由便觉得心中难过,想要出声询问,却张不开嘴,无法成言,努力许久,终于低声问道:“是谁?”

没人回答他,他等待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问道:“是谁?”

黑暗之中仿佛缓缓伸过来一只手,有人轻轻抚摸他的面颊,这抚摸十分温柔,飞锋被这样一摸,竟忽然心酸起来,又带着点委屈似的,低低地叫道:“师父……”

师父的抚摸顿了顿,好像低低哼了一声,似乎不知为了什么在不高兴。

飞锋便觉得有些惶恐。他心中一直记挂着师父,惟恐师父被江梧州折磨,但是此时既然师父就在跟前,自然是安全无恙,本该高兴,可是另一桩心事,此时却愈发沉重起来。

他想跪下去,觉得全身发软,无法动作,更怕师父不高兴,不安极了。终于颤抖着说道:“师父,徒儿知罪。”

师父果然是不高兴的,他说了好几遍“徒儿知罪”,师父都不肯理他,过了好久才问:“你知什么罪?”

他想起自己的罪行,觉得极为羞愧,低着头站了很久,才低声道:“徒儿杀不了沈夺。”

他万料不到自己竟真的对师父说出这句话来,一边深感羞耻,觉得辜负了师父多年教诲,一边竟然心中一松,如释重负,想道,我终于说出来了。

这样想着,鼓起勇气,声音也提高了一些,重复道:“徒儿杀不了沈夺。”

师父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那我替你杀了他。”

飞锋不料师父这样说,心中不安起来,想道,是了,我杀不了沈夺,但是他这样的魔头,名门正派人人得而诛之,若是别人要杀他,我怎么办?若是师父或者盟主要杀他,难道我还能阻止不成?

他心中又焦急又悲伤,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像是要跟师父求助一样向前迈了一步。但是他四肢发软,这一迈步便摔在地上,触手是柔软冰凉的人体。

他心里忽然明白过来,知道这是沈夺的尸体,他已经被师父杀死了。

飞锋呆坐了许久,才低低地啊了一声,道:“师父,你杀了他。”

点了点头,又道:“你杀了他。”

慢慢地发起抖来,伸手将那具冰凉的尸体抱在怀里,什么话都说不出。

师父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好像又说了什么,但飞锋什么都听不进去。

渐渐地,师父的声音远了,最后完全消失,一片黑暗之中,只剩下他和沈夺。

他觉出深重的悲伤,又觉得事情似乎只能是这样,若最后能这样和沈夺一起,也没什么不好。于是抱着沈夺,好像怕有什么人会和他争抢一样,不肯松手。

这样又过了好久好久,恍惚之中,好像有温暖明亮的光照在眼皮上,飞锋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干燥温暖的石室里面,四面石壁,其中一面石壁上方有个马鞍大小的高窗,透进来的光线正好照在他脸上;身下坚硬,似乎是一张石床。

飞锋心中疑惑,就想要坐起身来。但刚一动,就觉得身上十分沉重,胸腹之间和腿上被什么东西压着,不由得扭头看去。

这一看,便再不能移目。

沈夺侧躺在他身边,一手一脚都压在他身上,姿势这样霸道,偏偏呼吸轻浅,面容沉静,唇角微微翘起,仿佛正做着什么好梦。

飞锋仍模糊记得自己梦中这人已被杀死,指尖之上仿佛还留有冰冷柔软之感,此时看到他睡姿安稳适意,心中微微一动,早已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要去抚摸他面颊。

手指马上就要碰触到他肌肤,却又担心将他惊醒,飞锋停下动作,沉默注视沈夺面容许久,才极为小心将他一缕长发从面颊上拂开。

这一拂便收不住自己的手指,沿着发丝轻轻滑下,视线也随之下移,在沈夺赤裸的上身上下逡巡,最后停驻在他肩膀。

沈夺练了蚀魂大法这邪门的功夫,之前的伤疤全都自愈如初,但那之后便立刻在平谷遭遇慕容羡的袭击,被异兽毕方十指插入左边肩臂,留下十分醒目的数点疤痕。

飞锋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手指轻轻按在一处疤痕上。停了一会儿,鬼使神差般的,又移开手指去触摸他旁侧的肌肤,一路摸到心口,只觉得触感柔韧,既温暖又坚实。

他与沈夺连情人间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许多次,却不曾这样观察过他的身体。现在手指停留在沈夺胸口,感受了一会儿他有力的心跳,又慢慢向下移动,轻轻抚摸过他肋下,沿着他腰线一路摸到胯骨,直到被他

亵裤挡住,才猛然回过神来,停下动作,小心地抬头去看沈夺。

这一抬头,便看到沈夺早已醒来,一双凤眸十分幽深,正盯着他看。见他抬头,嘴角一翘,似笑非笑地低语:“怎不继续了?”不知是不是刚醒来的原因,声音十分沙哑。

飞锋心中对他爱念已极,见他清醒,哪里还肯克制,倾身凑过去,在他嘴唇上便是一吻。

沈夺一手一脚本就压在他身上,见他凑过来,便将他抱紧,一个翻身牢牢压住,嘴唇与他厮磨几下,舌尖便探进来与他勾缠,翻搅几下,愈加情热,一边与飞锋亲吻,一只手已经在他身上胡乱抚摸,一路摸过他

上身,又摸进他亵裤中去。

飞锋被他摸得低喘一声,身体微微一颤,连忙结束这个亲吻,伸手便捉住他手腕。

他盯着沈夺眼睛,犹自喘息急促,片刻才问:“这是哪里?”

沈夺低低笑一声,不理会他的问话,手腕一振,竟是要甩开他的手,继续摸他。

飞锋无奈,低叫一声:“沈夺。”

沈夺闻声,看他一眼,才收回手,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亲,道:“这是密道中的一处密室。你被水虺咬了,晕了过去。那溶洞里又太潮,我便带你来到此处。”

飞锋这才明白之前小腿剧痛,竟是被水中的虺虫咬伤,连忙试着曲起右腿,却觉得毫无疼痛之意,心中奇怪,便想推开沈夺坐起查看。

沈夺压在他身上,不肯让他起身,道:“这水虺性极寒,平常人被它咬伤,只怕要冻死。你得的内力属寒,居然也被激得真气混乱,已经折腾了一晚上啦。”又微微一笑,“现在已经没事,你别乱动,让我抱你一会

儿。”

飞锋听他语音竟然十分温柔,带着几分宠溺般,不由得大窘,心道,我只是被水虺咬伤,又不是真的弱不禁风,他怎么这样对我说话?难道我昏迷之中,流露了什么脆弱之态不成?这样一想,心有不甘,有心想

要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又自知内功不如他。想了想,微微皱起眉头,问:“这里地近中原,怎么会有水虺?”

沈夺神色这才有些不自在,道:“那是十三养的。”

飞锋一愣,便听沈夺解释道:“这条水路暗通杨氏居所和兴远镖局,十分隐秘,十三便在镖局的寒池中豢养了一条锦文水虺防备宵小,本是用一根皮绳穿了尾巴栓住的……”

飞锋这才明白,接口道:“想来是葬堂血洗兴远镖局后,也曾派人去探这寒池。他们没有水卫那样的凫水好手,又闯不过水虺这一关,干脆便用石头填了寒池么?”

沈夺微微一笑:“我也这样想。水虺挣脱皮绳,得以不死,但是被堵在水底,无人喂食,便把你当做……”低头在飞锋唇上轻轻一咬,低哑着声音慢慢道,“美味佳肴……”

飞锋听他说出这种调笑的情话,脸上一热,心中已经软下来,刚刚伸手抱住沈夺,便听咕噜几声响,竟是自己腹中饥声大作。

两人动作都顿住,对视一眼,都轻轻笑出声来。

沈夺又亲了他一下,才翻身坐起,道:“当初十一十二在这里存了些不怕腐坏的食物,我去找找。”

飞锋点点头,想了想,也坐起来,问道:“水路被堵住,我们怎么脱身?”

沈夺看着他,道:“密道不止水路一个出口。”

飞锋微微一怔,想道,既有别的出口,为什么之前他要大费周章,想从那样寒冷幽深的水里游出去?看着沈夺问道:“难道别的出口,比水路还要难走?”

沈夺点点头,道:“难走之极。”他这样说着,面上却一点烦恼之色也无,看了看飞锋,不知想到什么,神情竟似十分愉悦。

191、暂抛世事

飞锋见他凤眸微弯,眸中光彩夺人眼目,不由得先怔了一下,待到沈夺起身,要去寻找食物,才道:“我与你一同去。”

刚要起身,被沈夺回身按住肩膀,道:“你别动。”

他久居人上,开口时便带着些命令口吻,但说完这三个字,他自己便微微皱起眉头,看着飞锋,犹豫了一下,慢慢道:“你被水虺咬伤,身上忽冷忽热,闹了一宿,现在不安稳调息,跟着我乱跑什么?”这样解释

完,眸中微微露出奇异的神色,似是沉吟,又似是欢喜。

飞锋听了他的解释,又见他这样神色,心中莫名便开始悸动。像是极为窘迫似的,脸颊也突然发烫,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沈夺这样的神色,比之前两人肌肤相亲之时,有一种格外的亲昵。

他二人对视片刻,沈夺忽然微微一笑,道:“盯着我看,就能调息了么?”

飞锋只觉得他这样一笑,眉梢眼角俱是风情,语气便如当初在血衣派佯作柔弱的沈公子时一般,似有娇嗔之意,但声音低沉,绝似调笑。

他不知是沈夺心情好,言语温存,还是自己对沈夺用情更深,才觉得他一颦一笑皆有深意。看着沈夺,一时竟不能回话。

沈夺低低一笑,转身便走开,在墙角处一拍,便见石块挪动,现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依稀可见向下的阶梯。

飞锋看着沈夺走进洞口,直到他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只觉得一颗心仍跳得十分剧烈,许久才平缓过来。

他有些坐不住,强自深深呼吸几次,闭上眼睛打坐。他心中有事,只略略调动内息,刚觉得丹田气海十分充盈,便认定自己无碍,睁开眼睛,从石床上起身下来。

他低着头想心事,来回走了几次,微微一抬头,才看到石床一边,随意扔着霜河剑和之前他捆好的衣物。

飞锋走过去,看到那衣物还是湿的,显然沈夺将他带到这里之后,一直无暇顾及。

他将那包衣物解开,依次平摊在石床上。最里面卷着的是他自己的外袍,那秘笈虽然浸了水,笔迹却没有洇开,湿湿的贴在内袋里。

飞锋并不取出秘笈,将外袍也平摊在石床上,低头看着脚边霜河剑,只觉得心中更加烦乱沉重。皱着眉头沉默地看了霜河剑许久,才弯下腰去将它捡起,擎在手中。

这柄剑被沈夺用来力撬笼车机括,锋刃仍是雪亮,一丝罅隙不见,手还没有触到剑身,已觉寒气逼人。

他兀自望着这柄剑出神,突然觉得耳根一热,吓了一跳,转头一看,见沈夺两手都拿着东西,凑过来在他耳边吹气,笑问:“神不守舍,在想什么?”

飞锋并不回答,对他微微一笑,伸手便去接他手中的物事,一边问道:“什么好东西?”

沈夺将右手中的瓦罐递给他,道:“水。”又提了提另一只手里的陶盒,道,“吃的。”

这密室中除了一张石床别无所有,二人便席地而坐,沈夺一边拍开陶盒的泥封,一边道:“十一当初存这些食物,都是用特殊的泥封住的,结果还是引来虫蚁,一屋的瓦罐,大半都空了。这个倒是满的。”

飞锋将水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只觉遍体生凉,问:“这是你拿着空罐子,去灌的寒泉水么?”

沈夺点了点头,此时他已经打开手中陶盒,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十数块糕点样的食物,每块有墨块大小,呈灰褐色。他拈起一块递过来,飞锋要伸手接过,沈夺却一笑躲过,直接将那灰色糕点送到飞锋唇边。

飞锋有些愕然,心中想道,这人有时不解风情的很,亲热途中还要喊手下来的,怎么有的时候,竟然又如此肉麻?

他还不及反应,沈夺嗤笑一声:“以前我不过没有喂你吃饭,你便跟阿九发火,怎么现在倒发愣了?”

飞锋那次发怒,哪里是因为沈夺没有喂自己吃饭?但他并不说破,看了沈夺一眼,又垂下眼睛去看那糕饼,心想,一屋食物被吃光大半,偏偏剩下这盒东西,蛇虫鼠蚁都看不上的食物,不晓得有多难吃,看这样

子,也说不定是坚硬无比,难以下嘴。

这样想着,不敢去咬,只微微张口,将那糕饼含住。

那糕饼却十分酥软,这样一含,一下子化到飞锋嘴里,味道果然不出所料,十分苦涩,难以下咽。飞锋就着沈夺的手勉强又吃了两口,觉得实在难受,想再喝口水,便伸手去摸那瓦罐。

一摸却摸到沈夺手上,沈夺眼睛早便一直盯着他,此时捉着瓦罐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又慢慢凑过来。

飞锋知道他心思,伸手扶着沈夺后颈,也凑了过去。

那糕点溶了水,苦味竟然更重,沈夺却浑不在意,舌头随着泉水一起进到飞锋口腔,肆意舔弄。飞锋只觉得这人鼻息火热、嘴唇火热、舌头火热,带的自己也全身烫热起来。

沈夺与他亲吻许久,才停了下来,二人轻轻拥着彼此,喘息都融到一处。

过了一会儿,沈夺在飞锋唇上轻轻笑起来,低声道:“以前我竟让阿九照顾你饮食,真是傻的。”

飞锋忍俊不禁,微微笑起来,在沈夺唇上轻轻蹭了蹭,待到想要回答一句,却又一怔。

沈夺提到“以前”,他要接话,直觉便想说“以后”,但是二人以后何去何从,又是谁能做主?

他沉默不语,沈夺似有所觉,微微后仰,注目看了他片刻,不知为何忽然低声一笑,道:“之前你说,想要把我关起来,让我和你在一起,是么?”

飞锋虽然一直因沈夺与自己立场相悖而十分痛苦,但这样将沈夺强行带在身边的想法,别说付诸实施,便连稍微想一想,都要觉得不妥而自责,因此深深埋藏在心底深处,丝毫不敢流露给他人。不料之前竟被那

黄衣人的哨音激起,还当面对沈夺说了出来,心中已是惭愧。那之后他见沈夺不怎提起,还暗自庆幸,此时被他突然问了出来,飞锋猝不及防,脸上竟觉微微发烫,一时无言以对。

沈夺笑意不减,低声问道:“你将我关住,然后……要做什么?”

眼睛盯着飞锋,似笑非笑,慢慢凑过来。

飞锋见他又在调笑,向后一仰躲开,拈起一块灰色糕饼,便堵在他嘴中。

那糕饼十分酥软,一半进了沈夺口中,一半簌簌落了飞锋一手粉末。飞锋手指还在沈夺唇上,轻轻摩挲两下才收回,强自笑道:“我要把你捆起,让你吃剩饭剩菜,白天陪我捉兔子,晚上为我看门。”

沈夺微微一愣,但见飞锋微笑,唇角的笑意也深了些,一边吞下糕饼,一边道:“最后这条不行,晚上我有别的事做。”

他说着“别的事”,眼睛早从飞锋面上滑到飞锋身上转了一圈,又笑微微地看进他眼睛。

飞锋却转开眼睛,心想,他进寒泉之前,还有些不悦的样子,怎么现在心情这样好,连我二人将来如何,都尽拿来与我调笑?

但是此时,沈夺越是从容自若,飞锋越是慢慢地自若不起来,见到沈夺面上轻松惬意的神色,又不忍出言去煞风景。只能转开眼神,再去取糕饼来喂给沈夺。

沈夺眼神一直在他面上,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块糕饼,又取了来喂给他。两人依偎在一起,一个眸色深深,含情不语;一个心事重重,静默不言。偏偏面颊相挨,唇指相接,气息相闻,竟是从未有过的宁和,从未

有过的亲昵。

而这糕饼虽然味道苦涩,入腹之后却十分熨帖,不一会儿飞锋便觉得腹中果然,单手捉着水罐喝了两口,才将罐子递给沈夺,问道:“这是什么?”

沈夺侧过来在飞锋唇上吮吻一下,才接过水罐,道:“我也不清楚,大概都是方子之从燕子楼偷的,总归是好东西。”

飞锋愣了愣,从地上拿起那装着糕饼的陶盒,翻来覆去仔细观看,终于在盒子底部看到五个字,道是“赤眼斑鸠骨”。

沈夺也已看到,啊了一声道:“原来是骨粉所制,难怪这样难吃。”

他说着“难吃”,却并无抱怨的语气,飞锋不由一笑,放下陶盒,问:“你不是燕子楼主人,怎么吃点东西还要偷偷摸摸?”

沈夺哼了一声,道:“我在这里挖密道的时候,还不是燕子楼主人。”

飞锋想起当初沈夺曾经两次向自己谈及少年旧事,说他当初投奔燕子楼,却被沈静流猜忌,处处掣肘,不由便伸手握住沈夺的。

沈夺反手与他相握,但却颇有些疑惑地看他一眼。想了想,微微一笑:“我到燕子楼三年之后,方子之竟有办法从葬堂跑出来找我。那时我已经有了一席之地,便将他安排进来。他武功不济,歪门邪道倒是知道不少,知道我要在杨氏修建密道,竟然从燕子楼的秘库之中偷出来许多食物药品,说是送我的乔迁之礼。”看了飞锋一眼,道,“不过这密道的位置和进出的方法,只有我水卫知道。他虽然带了食物,也是十一十二

取了放进来的。”

飞锋垂目片刻,沉声道:“你不必对我讲这些。”

沈夺静了静,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人也凑过来,低声道:“我倒忘了,你不喜欢他。”言辞之中,竟隐隐有开心之意,顿了顿,道,“那我不讲他了。”

飞锋抬头看他,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与他无关。你两处密道的位置和进出的方法,何止水卫知道?我……也知道。其他的事,你身边的人事……不要讲给我听,我与你……若有朝一日,中原武林的前辈高人问起这

些,我既知道,便不能不说。”

他说完这番话,只觉费了好大力气,心中升起疲倦之情,比之前带着玄蜂星夜兼程更甚。

却听沈夺低声一笑,身体已经被他抱住压在地上。

飞锋微微一惊,抬眼看他,却见沈夺双眸含着光彩,心情极好的样子,竟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压住他亲吻两下,笑道:“你这人就是奇怪,以前我不对你说时,你又为什么生气?”

飞锋微微皱眉:“我何时……”

话未说完,沈夺又是低头一吻,然后抬眼看他,微微一笑:“你不能不说,那便说。中原武林的老蠢货们,不值我动一根手指。我的事,什么时候怕他们知道?”

飞锋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抿了抿唇,并不回答。

沈夺看进他的眼睛,问道:“你不高兴么?”

飞锋听他声调,确凿是在疑惑,盯着他沉默许久,才轻声叹气,道:“我便是中原武林出身,你刚才骂的,都是我的师友前辈……你不但想称霸我中原武林,还出言不逊,我为什么要高兴?”

沈夺微微皱起眉头,神色已经有些不悦。飞锋看着他的眼睛,心中一软,伸手轻轻搭在沈夺腰上,低声道:“你对我却真正不错,我知道的。”

他心底知道,若论道理,沈夺作恶多端,执迷不悟,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是若论私情,却反而是他负沈夺良多。

他一念及此,心中难过,又道:“我却对你不好。可我……我心中……”

话未说完,身上一轻,沈夺已经松开他,起身走开几步,背对着他,身形僵硬。

飞锋从地上沉默起身,看着他背影,想要对他诉说情义难以两全,自己心中同样难过,却终是无法开口。心中苦涩,百般滋味涌动不停,令他矛盾之极。

沈夺却已经转过身来,深深与他对视,许久才短促一笑,道:“我便是不懂,你……罢了,你我还是不提这些事吧。总有一天……”却并不说下去。

飞锋怔怔望着他,低声开口道:“沈夺……”只是呼唤这人姓名,便觉酸楚无比。

沈夺看他一眼,见他表情痛苦,自己的神色倒缓和了一些似的。道:“我们先离开这里,还有许多事情做。”

说罢走向那石床,拿起摊放在上面的衣物,内力外涌,一阵燥热罡风鼓动而过,半湿的衣物竟然被摧干。

他这样一件一件拿过去,很快便要拿起飞锋的外袍。那衣物被飞锋摊放成衣领靠里之状,若任凭沈夺一路过去,只怕就要拎起袍脚,倒提着这件外袍,到时罡风袭过,只怕那张秘笈就要掉落出来。

飞锋自觉与沈夺刚刚经历不快,不愿在因此与他生出嫌隙,几步走过去,弯腰一探,双手掂起那件外袍衣领,灌注内力,想先行将这件衣物弄干。

他自知体内真气阴寒,再是灌注内力,也无法催动热风。只是想做做样子,尝试两次不行,便将衣物交给沈夺,那时沈夺自然要提着衣领接过,便不用担心秘笈会从内袋掉出了。

他这如意算盘本打得不错,不料刚试了一次,第二次灌注内力之时,忽然丹田之处一股暖意生出,以极快的速度在气海转了一圈,猛然顺着气脉便向外冲出。

只听呼的一声,一股热风从飞锋掌心涌出,外袍被这股热风鼓动,骤然横飘起来,飞扬舒展,转瞬变干。

飞锋万料不到,大吃一惊,尝试着再想催动这股真气,丹田却又恢复了阴寒之状,毫无暖意。

他心中愕然,转眼便去看沈夺。沈夺也正看着他的双手,此时眼神上移,也来看他双眼,神色从容,唇角竟是笑意。

“冷热自如,这才像话。”想了想,又笑道,“看来水虺咬你那一口,倒是好事。”

飞锋心道,“冷热”都有了,“自如”却不是。手按在自己丹田中一探,却没有探出丝毫异状。

沈夺已经开始着衣,看他手探丹田,停了停,问道:“有什么不妥?”

飞锋迟疑一下,才道:“我之前一直喜冷,见了热都要不适,哪里还能生出热来?锦文水虺又是寒虫,怎么竟能……”转眼去看沈夺,“你,是你又做了什么?”

他想到之前沈夺为自己以身为桥,自损甚巨,不由十分担心,伸手便捉住他手腕,急道:“你又做了什么?”

沈夺垂目看了看被他握住的手腕,并不挣开,道:“在水下之时,你刚被水虺咬伤,全身冰冷,我确实向你体内渡了些真气,但后来你又突然发热,我便再没妄动。”抬眼看他,“出水之后,你更是突冷突热,不像

昏过去,倒像是魇住了。”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神情竟然又是一缓,“你别怕,出去之后,让阿九看看你。”

这样的说法哪里能让人放心?但是飞锋这短短几个月之间,历经的事情、遇到的难题比之前二十多年还要多,此时此刻,身体的健损倒变成了小问题。于是点了点头,并未过多担忧。

不一会儿,飞锋便已将衣服穿起,抬头去看沈夺。

沈夺早已收拾停当,此时正站在那高窗之下,负手抬头,从那小窗中观看天色。

飞锋走到他身边,问道:“这里便是出口么?”

沈夺微微一笑,伸手在墙上一拍。只听轰隆之声大作,眼前的石壁从高窗以下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可容两人的洞口。

马上便有山风灌了进来,风力竟然极烈,飞锋猝不及防,被吹得睁不开眼睛,险些倒退一步。

待到睁开眼睛,却是大吃一惊。

眼前薄云如带,变换缭绕,风吹不断;脚下寒气上涌,虚空万丈,深不见底。

这洞口,竟是开在悬崖峭壁之上!

飞锋正感费解,便觉手上一暖,沈夺握了过来。

抬眼看时,见他笑意盈盈,回答他之前的问题道:“正是。”

192、冯虚御风

飞锋微微一怔,又探身出去上下一望,并未见到什么台阶绳梯等物,回头看着沈夺:“莫不是在消遣我?”

沈夺面带微笑,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轻轻笑出声来:“我怎样消遣你?”

飞锋道:“这里上下无凭,怎么能算出口?就算你内力高深,难道还会飞不成?”

沈夺笑意更深,右手还握着他的,左手递过霜河剑来,道:“拿着。”

飞锋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刚刚将这柄长剑拿在手里,沈夺便松开他的手,右臂一伸,揽在他腰间,忽然用力,竟然带着飞锋跳下这悬崖峭壁!

飞锋这一惊非同小可,想回手扒住那洞口已经来不及,只能随着沈夺向下坠去。

只听得耳边风声阵阵,眼前薄雾被二人的下坠之势撕裂,飞锋在这惊愕之中,竟冒出一个极为荒谬的想法:难道他对我生气,要与我同死不成?

刚这样一想,便觉得沈夺揽在他腰侧的手臂一紧,身体也被他扳得微微一转,几乎是立刻,身体感受到极大的震动,而沈夺与他的下降之势,竟然就此停住!

飞锋惊魂未定,喘息着定睛看去。原来这嶙峋的峭壁之上,竟然横出来一根极粗的木柱,再看这木柱外形规则,表面光滑,显然是人为钉入这石壁之中。而沈夺落脚之处,正是这木柱之上。

飞锋惦记着刚才自己受到的极大震动,连忙去看沈夺膝盖。要知他二人下落的距离甚长,早已超过寻常轻功能够下落的距离数倍,沈夺将飞锋身体转开,令他双足悬空,而他自己的双脚却是实实在在“跺”在木柱

之上。这样,便会令膝盖受到冲击,冲击若是大了,只怕一双腿就要废了。

飞锋急急看去,却见沈夺仍是长身玉立,丝毫没有受伤之态,这才微微有些放心。再看那木柱,被二人这样一落,竟不折断,而是上下颠动不休,渐颤渐轻,现在仍余着轻微的抖动。

他这下看得明白,显然这是有人选用了韧性极佳的木材,将它削成木柱,深深钉入山体,专门用来承受重物坠落之用。而做这古怪之事的人,显然便是沈夺。

飞锋脚下悬空,却毫不担心自身安危,转脸看着沈夺,问道:“你适才若是落偏了,生门便要变作死门。你怎会造一个这样危险的出口?”

沈夺嗤笑一声,揽着他一转,将他也放在木柱之上,道:“我怎会落偏?”

飞锋被他抱得极紧,也不挣开,看着他好奇道:“难道你有什么诀窍?”

沈夺仍是微笑:“七年前,我从葬堂逃出来,去往燕子楼的路上,便好几次险些摔下悬崖,有两次便是落在横长出来的树上,才活下来。”

飞锋想到葬堂与燕子楼相去遥远,沈夺十五岁之龄,一路翻山越岭,也无人护持,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怕是鬼门关前,也转了许多次,不由得心中怜惜,放低声音道:“于是你便经常修习这种……这种……半空之

中寻找立足之处的本事么?”

沈夺唇角翘起,不置可否一笑,忽然抱着飞锋向后一栽,二人立刻便从木柱之上摔落下去!

这次摔落,二人是头冲下,飞锋只觉得一阵猛烈寒风兜头刮过来,正头晕目眩之间,沈夺伸手捉住一物,阻住下落之势,二人在半空之中转了一个大圈,终于双脚冲下,悬挂在空中摇摇晃晃。

飞锋接二连三受到惊吓,这次竟无暇平复喘息,抬头看去,只见那木柱之上捆着一根手臂粗的长藤,沈夺这次翻身跃下,便是伸手握住了这根长藤。再向下看,只见二人脚下薄雾隐隐,这根长藤随着二人的摇晃

而晃动,一直向下延伸到雾色深处。

飞锋收回目光去看沈夺,还未开口,沈夺已经略一松手,二人立刻向下坠去;下坠不久,他又紧紧一抓,二人便在空中猛然停住。这样一松一抓,一放一紧,不多时,二人竟向下又落了数丈,而那长藤仍是长不

见尾。

到此时,飞锋才觉耳边风声倏然不休,薄雾随风往来幻化,足下有如云起;身似飞雁,又如飘叶,在这如同仙境般飘忽、舒卷的云气之中飘然而落,竟快然而生遗世之情。

这样向下又落了十数丈,耳边忽然多了叮咚之声。飞锋回身想去观望,不料二人身在半空,只有沈夺一只手为支撑,他这样一动,沈夺连忙停住,二人在空中竟慢慢旋转起来。

飞锋这才放心去看,隔着薄薄一层淡雾,看到不远处峭壁之上,一眼极细的流泉从石缝中溢出,呈一线而落,在嶙峋突兀的石壁之上滴溅出几处碎玉般的水花,发出叮叮咚咚的金玉之声,又一直向下落去了。

飞锋正注目细看,沈夺已经不顾二人还在转动,再次松手下落。二人这次盘旋而下,竟然更觉山风清扬,乱云曼妙。

此时此刻,飞锋愕然惊慌之心,早已经一吹而散。便连再之前因为沈夺而生的矛盾苦闷之情,甚至再再之前,因为自己身世和中原命运而起的沉郁伤痛之意,竟然也在这凛凛风中,如同尘埃一般,被吹得干干净

净,半点不留。

沈夺依藤而下,顷刻之间,已是数十丈,忽然收手,坠下一两丈,轻轻落在一片草地之上。

飞锋意犹未尽,微微喘息着,抬头望了望,才收回视线去看沈夺。

这一看,便再也不能移开眼。

沈夺也微微喘着气,一双凤眸极亮,光彩深湛,盯着飞锋,唇角一翘,低声道:“我可不是修习什么轻功,我是觉得这样落下来……”凑过来在飞锋唇上一亲,又看着他,微笑道,“你要带我看雪,我便带你御风。

你自己说说看,到底哪样更快活?”

他语带得意,又另有些骄傲之意。飞锋却觉得这声音比黄衣人的哨音更加摄人,心中震动,几不能言,看了沈夺许久,才发觉自己竟在微微颤抖,便连开口时,声音都与平时不同:

“沈夺,沈夺……”他顿住,紧紧回抱住眼前这人,与他额头相抵,声音低沉而又炽热,“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沈夺低低地笑起来,笑了几声,才道:“我是怎样……”

飞锋没有容他说完,他再抑制不住心中悸动,向前一凑,吻在他温暖的双唇上。

193、侠士折腰

他这样主动亲过来,沈夺却一时没有反应。

飞锋唯恐他要躲开,或者又说些令自己矛盾为难的话,于是将霜河剑一扔,一手揽着他,另一手扶住他后脑,与他深深吮吻。

沈夺开始还无动于衷,被他吻了两下,才将他拥紧,温柔回应。

二人口中还残留着骨粉的苦味,却谁也不曾在意,唇舌两相辗转,良久才停。

飞锋与沈夺额头相抵,微微喘息,许久才低低道:“从这里……怎么出去?”

沈夺哑声而笑,低低道:“撩拨我也是你,要出去也是你,你向来要两面全占。”话说到最后,语调不复柔和,向前一凑,重重在飞锋唇上一咬。

飞锋心里明白他是想起二人之间的事,被勾起怨怒之情,因此并不闪躲,任沈夺一边吮咬,一边用力抚摸自己的脊背。

此地毕竟已经被葬堂所控,并不宜久留,沈夺很快停下动作,虽然并未放开飞锋,声音中却已经带上了一丝冷淡之意:“你我沿着这崖底向前走,不久便是出口。到那里后……你想去哪里,便自去。”

飞锋沉吟片刻,低声道:“我若想去寻玄蜂,你怎样说?”

沈夺僵了僵,声音中冷意更明显了些:“我怎样说,你又肯听么?”

飞锋却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去做什么?”

沈夺安静许久不说话,忽然松手将飞锋一推。

飞锋被他推得退了一步,抬眼之间他皱着眉,表情十分不悦,连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十分严厉。嘴唇微张,像是马上要说出“你既要走,何必管我?”这样的话来。最终却抿了抿唇,目光也从他脸上移开,毫无情绪

道:“慕容羡谎话连篇,他说抓了我水卫,虽然不知真假,我总要去探一探。”

飞锋看着沈夺片刻,才道:“神弓杨氏和兴远镖局被葬堂灭门,只怕方圆数里之内,都已经尽在葬堂掌控了吧。”

沈夺回答:“自然如此。”

点了点头,飞锋又点点头:“慕容羡一路跟踪我和玄蜂,到这附近才动手,我还道他是终于等到我和玄蜂分开,可以趁机离间,才让蚕婆出手。现在想来,也是因了这附近都是葬堂门户,他以此自恃的缘故了。”

沈夺目光仍是不肯看他,道:“自然是这样。不然你和那玄蜂便是不分开,”说道玄蜂名谓,颇有些切齿之声,“慕容羡自有奸计将你们分开,何必跟踪这良久。”

飞锋道:“这里本是你们的重要地盘,藏了不少机密,自从归了葬堂之后,想必你们一定日夜不安,不知这里的秘密被发现了多少。但此处既然归了葬堂,数里内风吹草动尽在他们掌握。你们若想探知虚实,只怕

是难比登天。”

沈夺这才移回目光,看了他一眼,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要帮我了?”

飞锋缓缓摇头,微微苦笑:“沈夺,你真没听懂我的意思么?”他放缓声音,重复道,“这里尽归葬堂掌握,你们若想探知虚实,实在是难比登天。”顿了顿,低声道,“若是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们的人进入神弓杨氏内部,哪怕再危险,你们都是要试一试的,对不对?”盯着沈夺,“你说什么‘不知真假’……若不趁着慕容羡设子母闸来抓你我,令你水卫佯装被擒,进入神弓杨氏,再寻隙逃脱,只怕再难有什么机会,可以直入

此处……对不对?”

随着他一句句说来,沈夺眼神越来越深,飞锋看进他眼睛深处,轻喟一声,道:“葬堂先是占了地利,探知你我位置如探囊取物;又控制了蚕婆这样的前辈高手,可谓人和。之后他先捉了玄蜂牵制我,又用我牵制你;还算准你赶来匆忙,只来得及调动水卫,于是因地制宜,不但抓住了你的水卫,还设了子母闸,将你我都困在笼车中,运回炮制;而炮制你我的那个黄衣番僧,更是研习了专门的摄魂之法……这计策有呼有应

,环环相扣,真可谓是机关算尽。却不料你将计就计,不但令水卫能进入葬堂,便连你自己,也轻松进来了……在子母闸那里,你留在最后不肯走,后来谈到此事,言语愤恨,真是……瞒得我好。”

沈夺在他说话之时,目光不曾离他双眼片刻,待他说完,才沉声道:“你以为……我救你,是早便谋划好的?”

声音凉凉的,并无一丝情绪透露。

飞锋深深看他:“你自然是早便谋划好的。可……”他停了口,垂目弯腰,将霜河剑捡起拿在手中,伸手轻轻抚触剑锋,低声道,“若非霜河剑乃是天下神兵,破了那个黄衣番僧的哨音,你和我纵是全都活着,只怕

身体心智,都由葬堂所控了。”

他说着,指尖凝聚内力,在剑锋上一弹,只听铮然一声清越剑鸣,如龙吟一般响起。

飞锋在这龙吟声中,抬头看着沈夺,慢慢道:“你这人……亲身犯险,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这次,你便是不来,慕容羡擒住你的水卫,自然也是要带回神弓杨氏的。你……你为什么要来?”

沈夺与他对视,两个人眼神都深不可测,似有万种情意、万般纠缠,全都沉在漆黑的瞳仁中。

过了许久,沈夺才一字一字回答道:“我不该来么?”

就在不久之前,飞锋问过同样的问题,而沈夺也给过同样的回答。然而此时此际,飞锋这一问,和沈夺这一答,似乎又与之前全然不同。

片刻后,飞锋轻轻上前一步,伸手抚上沈夺脸颊。

沈夺直视飞锋,一动不动。

飞锋眼神中透出极为复杂的情感,低声道:“沈夺,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走?”

沈夺闻言,唇角紧抿,并不回答。

飞锋无奈地微微一笑:“你这样的人……我与你在一起越久,对你就越……想到你我身份立场,便越是痛苦难过。你生我的气,难道我心里便快活?”

沈夺眉头皱起,神色之中又多了许多疑惑和恼怒,恼怒渐渐多过疑惑,令他看上去面带戾色。

飞锋没有移开眼睛,盯着他道:“沈夺,我不愿见你与中原武林作对,若你肯答应我不与正道为敌,我便什么都依你。我再不离开你了,可以做你的水卫,也可以做……别的什么。你谋划什么,我便去做什么;你若再要做这样凶险的事,我便陪着你。有什么好看的景致,我跟着你去看。你之前曾经造过的杀孽,那些前尘旧账,我全不管。别人要是追究起来,若追究那人功夫不济,我们便不理他;若他厉害得很,我便与你一起承担。沈夺……”他说的这一番话,有许多已经违背他为人处世的根本,说出来异常艰难,但一字一字终是说完了。再看沈夺,却仍是面无表情,飞锋心中又慌又痛,向前一凑,去亲吻沈夺的嘴唇,一边亲吻,

一边恳求道,“我求你,沈夺,和我一起,我求你……”

他性格自是刚强不屈,但此时此刻,面对这难爱难恨的沈夺,除了这样示弱求肯,竟是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194、另有玄机

飞锋的这番话已是大大地自辱原则,但是他也深知,对于沈夺来说,自己所做的让步怕是远远不够。此时心中又是惭愧自己说出的话,又是担忧沈夺不理自己说出的话,惶恐之情,比面对那黄衣人时还要煎熬,

竟是连看着沈夺的眼睛都做不到,只闭着眼,在沈夺唇边喃喃恳求。

这样良久,才觉得后脑一痛,被沈夺伸手抓着自己长发一拽,将他从身上拉开,简短道:“睁眼。”

飞锋这才咬着牙,睁开眼睛去看沈夺。

沈夺本就相貌极美,这谷底潮湿,令他长发顺垂湿润,连长睫眸色都益显深黑,偏偏容色冷凝,双眸之中并无一丝暖意,看着飞锋双眼,切齿道:“真是冥顽不灵!”

飞锋心中担忧之事成了现实,极为失望,望着沈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夺手下更加用力,将他长发抓得更紧,恨声道:“我先问你,玄蜂杀我水卫,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他还是江梧州嫡系,若是设法拷问,更是能让我知道许多有用消息。但你从阿九手里将他救走,我却追都不

追,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那日飞锋与章文卿带着玄蜂逃走,沈夺本有机会追上,却毫无动静,飞锋当时也曾疑惑,但他短短时间之内遇到诸多变故,这点小小的疑惑早便被搁置一旁,此时被沈夺问起,只能低声道:“我以为你生我气……我

不知道……”

沈夺冷哼一声,看着飞锋,慢慢道:“我让你带他走,是因为你怎样都不肯在我身边,一定要自己上路。你带着这把破剑,又是我的……想要抓你害你的,何止一人一伙?”

飞锋微微睁大双眼,看着沈夺:“所以你便放我带陈……玄蜂走,他虽然武功全失,毕竟全身是毒,跟在我身边,可保我一时平安?”

他说到最后,声音都微微发抖,心道,我只知道他待我好,却不知居然好到如此地步。

沈夺抓着飞锋长发的手又一用力,将飞锋拽得头都要仰起来,凑近他道:“若你要从秦霜河手里夺走他的消息来源,或是从中原武林救出他们的敌人,结果会怎样?!”

飞锋还未回答,沈夺又切齿道:“你以为我生气……你从未让我顺心过,我生气何止一回?但若你触怒的是什么姓秦的、姓田的,谁能像我这样容忍你!”冷冷一笑,道,“你自认正道中人,秦霜河可是亲口说明白

,你一家人早被中原所弃,便连你也被他们当做搅浑水的棋子。之前被扔到血衣派受罪,现在又带着什么利器秘笈到处走,哼,你道自己出身中原武林,中原武林认你么?!”

飞锋见他咄咄逼人,本不欲与他针锋相对,但见他所说的十分偏颇,忍不住便开口道:“大丈夫行事——”

“闭嘴!”沈夺恶狠狠打断他,“你说你自己是大丈夫,还是说秦霜河是大丈夫?他为了和我结盟,能将你轻易出卖,就连整个中原武林,都要仰仗我去对付江梧州,也配叫大丈夫?”

他越说越是恼火,最后看着飞锋怒笑一声,道:“你跟我来,看看你的中原武林,做了什么好事!”

说罢一松手,将飞锋放开,转身便走。

飞锋心中惊疑,稍一犹豫,急步追了上去,问:“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沈夺只哼了一声,并不回答,速度更加快了。

飞锋无法,只得快步紧跟在后面。这里崖底生雾,时浓时淡,雾浓时飞锋看不清脚下,说不得便要磕碰一二,但是沈夺走得却极为平顺,仿佛对这长长崖底每一颗石子的位置,都极为熟悉一般。

这样走了一些时候,面前出现一条两峰相夹的道路,雾气也渐渐淡去。二人又向前行了不多时,道路越来越窄,只容一人通过,忽然一转弯,侧身再走两步,便已经出了这崖底。

飞锋跟在沈夺身后走出,才发现自己立足之处竟还在一座大山的山腰之处。这才知道这山峰颇高,从中间裂开半扇,自己之前和沈夺从悬崖上攀藤而落,也不过是落在这道裂缝的底部,离山脚还远得很。

但出了那崖底,山势倒是稍稍和缓了一些,飞锋伸手扶住一块岩石,望着沈夺道:“你让我跟你来看什么?”

沈夺动作娴熟地向前方一跃,轻巧地落在一块突出的大石上,才侧身看他,冷笑一声,问:“你不是猜到我两名水卫佯装被擒,进入神弓杨氏了么?那之后他们要做什么,你猜得到么?”

飞锋怔了一下,想道,这里本是燕子楼在正道安插的眼线,想来应是极为重要的一处堂口。沈夺刚才曾说,这里的机关布置,便连方子之都不知道,想来许多暗门密道,只有他和水卫知晓。他在囚笼之中被黄衣人竭力摄魂,还能找到逃生之路,那两个水卫受到的看管定然要疏松一些,又趁着他二人封住那处山洞,吸引了慕容羡的注意,一定更容易借助机关逃脱。逃脱之后,自然是将此处查探一番,探清葬堂在此处的

人手布置之后,再逃出山去,将此处虚实禀告给同伙知道。怎么看沈夺意思,竟不是如此?

沈夺没等到飞锋回答,却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仍是冷笑,道:“神弓杨氏从山腰开始,依势建造了极大的宅院,兴远镖局则在山脚,与其成掎角之势,易守难攻。我纵是知道虚实,手下只有些燕子楼残部,

和几个水卫,难道能将这里夺回来么?”

飞锋道:“你是说,我正道……”

沈夺举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微微侧头作倾听之状,笑意不减,道:“你听。”

此处山风颇劲,飞锋调动内力,凝神听去,也才听到极为隐约的声音,声音虽小,也能听出有些杂乱,但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却又不易分辨。

飞锋正倾耳细听,便听沈夺慢慢道:“这是我水卫打开了两处密道大门,你正道人士杀上来了。”

飞锋此时才明白,想道,果然沈夺熟悉地势,而我正道人手足够,结盟之后相得益彰,能将此处葬堂部众一举歼灭。又有些吃惊,心想,既然这样,那么我和玄蜂的行踪,其实沈夺知道得很清楚;而且非但沈夺

知道得清楚,正道诸君也都清楚,那么正道众人奔袭过来,是萧绛传递的消息,还是他们早就商议好了?这样想着,心里又隐隐担忧起来,不知沈夺所说中原武林做的“好事”,到底指的是什么。

195、和盘托出

他这样一想,便忧心忡忡,问沈夺道:“中原武林既与你结盟,自然要共同进退,只是一同剿灭葬堂在此处的人手,便是……便是你所说的‘好事’么?”

他因为担心,问到最后一句,语气便有些小心翼翼。

沈夺看着他,唇角微微一撇,像是觉得他好笑,又有点像是觉得他可怜。

飞锋因沈夺这个表情而更加心焦,急道:“沈夺!”

沈夺低低哼了一声,道:“我先问你,你若掌管葬堂,占了此处之后,将如何处置?”

飞锋见他不肯直接回答,心中更加担忧,但是想来沈夺此问不会毫无用意,于是强自稳定心神,答道:“我若……进了此处,自然……这里本是你燕子楼要地,藏有许多机密,我对于这些机密必然有所贪图,不可能

一把火烧成灰烬,自然要派精锐人马把守。既可以搜寻有用的消息,又可以防你燕子楼反扑回来。此处……此处发生了那样可怕的血案,我看数里之内,人迹罕至,也正好方便葬堂派驻人手。”

沈夺点点头:“不错,葬堂正是这样安排的。”他微微一笑,“但此处甚为机要,因此我在这里设了无数机关陷阱,想要拿到机密,哪有这样简单?若是举动稍有不慎,只怕还要死在我的机关之下。”

飞锋想了想,道:“那么,葬堂不止派了精锐的杀手,一定还派了许多精通机关术的人在此处……”

他心中一惊,骇然想道,难道我师父就是因此而被捉到了此处?那中原众人冲杀进来,若是误伤他老人家,那可如何是好?

他关心则乱,先是被自己这想法吓住,之后才想起来,玄蜂曾经说过,师父是被捉去了断肠楼旧址,显然不会出现在此处,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是心有余悸,不敢完全放心,眼睛盯着沈夺,正要出言询问,沈夺已经冷冷一笑,道:“正是如此。所以这座山中,不但聚集了葬堂中最狠辣的杀手,还有精晓机关阵法之人,会施展摄魂术的番僧也接连到来,加上一个狡诈多端的慕容羡……真可说是一处堡垒。你倒说说,中

原武林就算从密道进入山中,又要如何剿灭葬堂在此处的人手?”

飞锋心中还想着师父,听他这样问,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想了想道:“葬堂虽然厉害,我正道侠客人才辈出,未必就怕了他们。就算一时……”

沈夺冷笑连连:“可不就定要在“一时”么?秦霜河与我结盟,不但葬堂不知,便连你正道中那些蠢物,也全然不知。若此战不能速战速决,将此处葬堂部众一举剿灭,不但葬堂要有所怀疑,益加提防;只怕你们中

原武林中的人也要看出不对,到时伪君子脾气发作,只怕中原大乱,秦霜河与我盟散约败,再也无法与葬堂抗衡!”

飞锋一怔,道:“你是说,这次我正道众人与葬堂交锋,有速战速决、大获全胜的法子么?”

沈夺道:“速战速决,定能做到;大获全胜,倒是未必。”

飞锋心中混乱,问:“什么意思?”

沈夺看着他,并不回答,眼中竟闪过犹豫神色。飞锋想起一种可能,只觉得这种想法荒唐无比,却又无端害怕起来,盯着沈夺道:“你既然决定要对我说,便说完。”

沈夺仍不说话,垂下眼睫,低声道:“我现在却后悔了。”

飞锋听了他这句话,心中更是惶恐害怕,只觉得自己的猜想极有可能便是事实,再侧耳细听,只觉得隐约的嘈杂声似乎大了一些,不由得手抖起来,盯着沈夺道:“我要过去。”又提高声调,“怎样过去?”

沈夺皱起眉头,冷哼一声:“你过去能做什——”

飞锋等不得他说话,早已飞身而起,身形犹如一道刀光,直向不远处一块突出的石块落去。一脚踏上,借力一蹬,身形在空中一转,又向前窜跃一丈多远。他早已看准生长在石缝中的一株植物,伸手一抓,再次

借力而起,竟是想要独自翻山过去,加入战局。

沈夺十分吃惊,立时便纵身追了上去,在他身后冷声道:“你便过去又能怎样?你之前对那秦霜河服气得很,难道现在反而要破坏他的计划么!哼,秦霜河要确保万无一失,他将这些人派来时,便打定主意不让他

们活着回去!你……你听到没有!”

飞锋自然听到,心中猜测果然被证实,又是心痛又是愤怒,哪里肯回答沈夺的话?狠狠咬着牙,一路疾奔。耳中听到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知道自己离得近了,速度加快。不料怒火攻心之际,一脚踏空,整个人从

山壁上向下坠去。再想提气纵跃,却无可借力处!

正焦急之际,已经被赶来的沈夺伸手抓住衣领。

沈夺气喘吁吁,一手攀着山壁上一道石缝,另一手抓着他,狠声道:“你去送死么?”

飞锋瞪着他,怒声道:“霜……秦……那人到底怎样……到底怎样?”声音愤恨嘶哑,如对寇仇。

沈夺也切齿,道:“我便明告你,今日入山的正道众人一百八十七人,事先喝壮行酒的时候,早被他们的带头人骗着喝下了阿九所制的‘易水丹’,此时正是力气暴增,内功加倍之时。再过两三刻,将葬堂部众屠灭

将尽之际,便要脏腑破裂,气脉错乱而亡!”他脸色并不好看,狠狠盯着飞锋,“到那时,我燕子楼残部便要进入战局,将在场未死之人,无论葬堂还是正道,一律格杀!”

飞锋人在空中,被沈夺抓住,此时一手猛地抓握住沈夺手腕,厉声道:“这是你和他说好的?”

沈夺面无表情道:“正是。”

飞锋胸膛剧烈起伏,瞪着沈夺,再问:“这些事,盟主也知道么?霜……他是得到耆老支持才……萧氏家主、圆晦大师他们也知道么?”

沈夺冷冷一笑:“他怎样去堵这些人的嘴,是他的事,我不清楚。”

飞锋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早听不进沈夺的话,自语道:“他们自然知道的,只怕萧绛也知道!难怪,难怪……”

自遇到萧绛以来,这人矛盾的行为、莫测的心思,此时已有了解释,飞锋悲愤之余,听到沈夺的声音,平稳冷淡,说道:“萧绛自然知道,若非十三还要留他,这次做带头人,骗这一百多人喝下药酒的,便是他了

。”

飞锋点了点头,道:“那么这次的带头人竟不是他。”心中忽然觉得惨淡,“我早便猜测,那人笼络了一批正道的年轻人物,投之以名誉地位,报之以忠心敬爱,不料,不料……”看着沈夺,“那么这次做带头人的,

到底是谁?”

沈夺看着他,眸色复杂难辨,片刻才道:“峨眉章文卿。”

飞锋见果然不出所料,怒极反笑,一腔悲愤,化作惨笑几声,切齿道:“好,好!”

说完第二个“好”字,抓握着沈夺的手猛一用力,借力上冲,身如猎鹰飞鹤,急窜而起!

沈夺见机极快,用力抓他之时,却只是“刺啦”一声,扯下他后背上半幅衣料。再要纵身去追,却已经被飞锋落在身后。

眼见着飞锋急怒之下,将得自玄蜂的内力完全施展出来,身形如电如风,很快便已经转过山脊。

196、化作劫灰

一过山脊,之前隐约的打斗之声立时变得清晰,同时一股血腥气味顺着山风吹过来,血腥之中,还夹杂着烟火之气。

抬眼望时,只见眼前大片密林,遥遥可见远处神弓杨氏的几处屋宇掩映在密林深处,而这密林之中,竟有三五处明火正在燃烧,浓烟滚滚,顺风弥漫。

飞锋见此情状,忧心如焚,于是脚下发力,身形腾跃翻转,很快便由山壁上下来,来到密林之侧。

他刚向着林中迈了两步,便觉得眼前有些恍惚。再看四周树木,栽种十分讲究,绝不是自然生长而成——显然这神弓杨氏在宅院之后,用林木布了阵法。

天目老人虽然通晓机关阵法,却因为年轻时遭逢一件痛心之事,从此对于此道讳莫如深,因此飞锋对于阵法自然一窍不通。此时既然觉察自己深陷林阵,自知不是敌手,便想原路返回。

刚一回身的工夫,已看到沈夺从山壁上追过来,眉头紧皱,神色不悦。

飞锋此时对他极为愤恨,一见到他,立时便回过身来,宁可冒险向这林阵中闯去,也不愿退出林阵,与他碰面。

他向林中再走几步,稍一转弯,眼前景物便疏忽变换,可见这阵法厉害。但他凭着一腔血气之勇,竟不畏惧,再向前迈了几步,竟豁然开朗。树木山石全又回到原处,眼前再无恍惚之景,这林中阵法,居然早已

被人破坏!

飞锋约略一想,便已明白:正是有人在这林中放火,烧了阵法的机要之处,才使得这处厉害的圪阵,变作普通的树林。

这样想着,一边向杨氏宅院奔去,一边抬头去看那火势。

这里已到太行山脉,虽然不若北地极寒,但时维九月,山中正是秋深,树木干燥,这下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眼见烟炎张天,明火越来越旺,三五处竟要很快连成一处。树木燃烧的噼啪崩倒之声越来越大,间杂

着喊杀械斗之声,吃痛呼喝之声,肃杀可怖。如兵祸起,如兵火集,这处深林宅院,此时竟成为战场。

飞锋抬头只多看了这一眼,便觉脚下一绊,不由自主向前趔趄几步。他连忙想要稳住身形,左腿向前一迈一弓,方才站定。但脚下“噗”的一声,竟是踩进了一汪血泊,血水溅起,将他袍角裤腿染红一片。

飞锋低头看时,只见树下林间倒着三具尸身。其中两人身着葬堂坤部服色,全身是血,手脚残断,竟是被人用极为残暴的手法杀死。而另一人也是满身血污,趴在离这二人不远的地方。

飞锋看那人未被污血染脏的袖口,有菱形的织锦图案,认出那是峨眉弟子的服色。于是不顾一地脏污,几步赶过去,蹲跪在地,将那人翻过身来。

只见这人面上也有一片血污,但眉目可辨,俨然是个极年轻的男子,飞锋伸手去探他颈间脉搏,竟然觉察出隐隐脉象。

他连忙将手掌覆盖在这人丹田之上,与他灌注内力。

不消片刻,这峨眉弟子咳嗽了一声,慢慢睁开双眼。他眼神滞重,并无清醒之色,但是一见飞锋,便如临大敌,猛然抬掌,便要向他拍过来。

飞锋一手还覆在他丹田处,另一手伸出,抓住他的手腕,道:“朋友,我是……”他本想说自己是武林盟主门中弟子,话到嘴边,却又改口,“我奉霜河君之命,前来援助各位。”

峨眉弟子本来神色茫然,但是听到“霜河君”三字,全身一震,牙关一合,咬破舌尖,眼神竟然清醒了许多。

他反手紧紧抓住飞锋手腕,向上看他,急切道:“快走!快走!”他本来气力不继,奄奄待毙,此时得了飞锋输送内力,便如回光返照一般,声音竟十分有力,“章文卿害我峨眉……快去,告诉霜河君!”

飞锋听到章文卿名字,心中极为失望,想道,竟然真的是他……被他带来送死的,竟然是他峨眉中人……

他既失望,又愤怒,眉头便紧紧蹙起,那峨眉弟子见了,以为他不相信,抓着他的手,拼命说道:“章文卿……与我们一一敬酒壮行,我们还道他……到了这里……和葬堂一交手,竟然,竟然……力气好像用不完,内力……内力……”他打了个寒噤,眼睛中竟流露惧怕神色,“我知道不对劲,但是管不住自己……杀,杀,杀!撕开他们,撕开他们!……”这人喘息起来,唇色发白,眼珠也外鼓,显出挣扎的表情,“我杀了好多人,可我身上好疼,越来越疼……我看见师兄他们都倒在地上,一个一个的……师妹,唉,师妹……”他握在飞锋腕上的手已经越来越松,声音也没了力气,“我拼了最后的力气……想……跑出来报信……可遇到两个……我,我们已经

不成啦,你们……不要再中计……”

短暂的回光返照已经结束,他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嘴唇变作铁青色,叹息一般低低道了一声:“师妹……”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这年轻的峨眉弟子眼睛仍是大张着,人却已经死去,一道痴魂就此消逝,从此不在人间。

飞锋紧紧咬着牙,伸出手去轻轻阖上他双眼,又用衣袖将他脸上血污拭净,将他平放在地面上。

这才抬头,向旁边看去。

沈夺早已经追了过来,站在近处一棵树下,也正看着他。

飞锋不知自己是怎样表情,但是沈夺一见他抬头,神色便微微一变,向他迈了一步,又站住。

飞锋慢慢站起身来,正要举步向杨氏屋宇前行,眼前身影一晃,沈夺已经近前,指着地上峨眉弟子的尸体问道:“你……你认得他?”伸手便抓住他手腕:“我不知你认得他……派来此处与葬堂死斗的中原武人,是章

文卿带来的,我并不参与……”

飞锋只觉与他无话可说,一语不发将他的手甩开,便要绕过他去。

沈夺眉头皱起,再次抓住他的手腕,恨声道:“我将你正道武林的好主意告诉你,怎么这笔账,你竟要算到我头上?”

飞锋手腕灌注内力一挥,不及挣脱,被沈夺也用了内力握住。

若论内力纯厚,他如何比得过沈夺?干脆不再与他角力,看着他双眼沉声道:“主意是你和霜河君一起定的,药是阿九制的,你撇得清么?”

沈夺紧抿唇角,面上浮现怒色,飞锋却摇摇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峨眉弟子,又去看沈夺,道:“我并不认识他。”

沈夺抓得更紧,薄怒的神色之中闪过一丝费解,确乎是不知道飞锋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寻他晦气。

飞锋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和沈夺说清这件事,但是心中难受之极,终于惨然一笑,看着沈夺,低声道:“我虽然不认得他,却又像是认得他很久了,我知道他不够聪明,十分轻信,但又十分讲义气,我还知道他喜欢

他的师妹……沈夺,你怎么忍心杀死这样的人?”

沈夺冷冷一笑:“若不是阿九的易水丹,他和他的师妹早便白白死在葬堂手中,同样是死,死得值一些,有什么不好?”

飞锋咬牙:“他死得值不值,不是你说了算,得由他自己说了算!你们什么都不告诉他……”

沈夺哼一声打断他:“告诉他们,他们还会来么?”

飞锋怒气填胸:“他们便是不来,有错么?”

沈夺怒极反笑:“自然是错,大错特错!”他真动了气,呼吸都急促起来,“若是没有我,你们自己和葬堂斗,难道便不死人?你们功夫低微,又贪生怕死,葬堂今日杀一千,明日杀一千,你中原武林,能有多少人

?如今死上一些,既削弱了葬堂,又能保你中原其他人不死,难道不胜过大家全完?”

飞锋听他这样说,简直愤恨难抑,切齿道:“中原武林,多得是舍生取义之人。若讲清楚为了武林公义,多少人都能万死不辞。但你们将人哄骗来送死,便是不对!”

沈夺冷笑连连:“你和我生气做什么?秦霜河与我结盟,答应提供人手,这些人是哄骗来的,还是自己来的,我何必问?”顿了顿,恨声道,“你以为我愿意和秦霜河结盟?若不是豵猗假冒我身份,我燕子楼的手下

,用起来不知道要多么顺手!哪里用得着易水丹?”

飞锋气得直咬牙,知道跟这人万难讲通,挣了挣自己的手腕,厉声道:“放开!”

“闭嘴!”沈夺大怒,手上用力,飞锋手腕几乎要被捏断,“服了易水丹,本就必死,你能救谁!”

飞锋另一手还拿着霜河剑,几次要举起来,又都放下去,沈夺看着他的动作,眉头皱得紧紧的:“几个无名小卒,死便死了,秦霜河都舍得,你是什么人,竟然舍不得?”

飞锋终于无法忍受,右手一横霜河剑,架到沈夺肩颈上,道:“我和他,不是一样的人。”内力涌出,长剑竟发出铮的一声。

沈夺毫不在意,眼角都不曾扫霜河剑一下,盯着飞锋,冷冷道:“你中了摄魂术,都不肯杀我,只是死了几个……你竟对我动手?”顿了顿,短促一声冷笑,道,“若是易地而处,我被他们杀死,只怕你……”

“我活不下去。”飞锋接话道。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语气却仍是怒气冲冲,十分狠戾,沈夺当下便是一愣。

飞锋似是没想到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也安静了片刻,慢慢平复着情绪,才沉声继续道:“你若死了,我与你同死。”

沈夺看着飞锋,竟说不出话来。

飞锋闭了闭眼睛,又道:“我更想和你一起活着,不能无愧于天地人心,也得活得正派,不再造杀孽……若是不能,便一起死。我之前恳求你时……便是这样打算的。”

沈夺仍是不说话,看着飞锋,似是怔忡起来。

飞锋微微苦笑:“谁不想与心爱的人一起活着?你害死这么多人,拆散多少有情人,又让多少人伤心……你造业至此,我和你哪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沈夺抿着嘴唇,眉头又微微皱起来,只是注目盯着飞锋,仍无一言半辞。

一双凤眸,光彩流转,却又深不见底。

飞锋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又凉又热,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轻叹口气,微微闭目,凝神听去。在他进了密林这半天的工夫,喊杀打斗之声竟然渐渐小下去,只有远处杨氏屋宇中还隐隐传来刀剑相撞之声。密林之中除了火烧树木发出的毕毕剥剥之声,便是呼呼风声,在

此之外,几乎一息不闻。

飞锋睁开眼睛,去看沈夺,放低声音,道:“沈夺,你放手……我要去找章文卿,我有话要问清楚。去的晚了,只怕他就被杀死了。”

沈夺安静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微显低哑:“你问他什么?”

飞锋摇摇头,低声又道:“沈夺,你让我去吧。我只希望我要做的事,能让你和我的下场好看一点。”

沈夺许久没动,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197、如断手足

飞锋看他一眼,转身要走,沈夺却突然道:“等等。”

飞锋听了脚步,注目看他。

只见沈夺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却又闭上,如此再三,竟说不出话来。

飞锋与他相识这些日子,深知他杀伐果断,何曾见过他露出这等样貌,不觉有些吃惊,看着他问:“你要与我说什么?”

他对沈夺根本无法绝情,之前争吵之时尚且不肯说出伤人之语,此时开口询问,声音便又沉又稳。

沈夺听了他问,不知想到什么,凤眸深湛,像是最终做了什么决定。

他望着飞锋,皱了皱眉,冷冷一笑,问:“你知道章文卿在哪里么,便要去寻他?”顿了顿,“若是他已经死了,你贸贸然过去,不是送死?”

飞锋反问:“难道你知道?”这才明白他话里玄机,道,“是了,你两个水卫佯装被擒,在此做内应,他们自然知道。”

沈夺不置可否,眼睛仍看着他,口中却在对别人说话:“过来一个。”

他声音并不甚大,但说话同时用了千里传音之法,声音极为清晰向远处传去。

他内力淳厚,真气送音过处,树梢迅速掠过一阵颤动,便连林中几处熊熊火焰,与真气相感,在这一瞬间,都突然呼的一声窜起几尺。

便听杨氏宅院处一声呼啸回应,渐渐看到一道黑影在树影火光之中腾跃而来。

飞锋只觉得这人身形十分眼熟,不及思索,来人已到近前,只见此人脸上覆了一张薄铜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开口之时,声音十分粗粝难听,道:“十一见过主人。”

飞锋最近见到十一,正是她被慕容羡残忍折磨之时,许久未见,有时想起,对她颇有同情担忧之心。此时见她这等行状,已知慕容羡下手狠毒,纵是阿九和十三这两名不世出的医者高人,也无法恢复她的容貌声

音了。

便听沈夺嗯了一声,并不令她起身,问道:“情势如何?”

十一伏地道:“此次峨眉、青城弟子攻到,葬堂留守此地的坤部与冥部杀手悉出,由坤部一名头目统领,与正道交战到此时节,已经死伤大半,只余二十许人,在杨氏宅院之中,依仗地势,负隅而斗。”

沈夺微微皱眉:“慕容羡呢?”

十一趴伏在地,听到他的问题,双手紧紧抓住泥土,显然心情十分激动,声音却并不什么情绪上的变化:“回禀主人,十一佯装被擒,逃出后便潜藏在之前主人布下的一处暗道,听到消息说,慕容羡……”说到这个

名字,她的声音才微微提高了一些,手也抓得更紧,“已经带了两个人离开此地,说是去迎接一个什么番僧,叫做然性上师的。正道袭杀过来时,他已走了半个时辰。”

沈夺哼了一声:“倒便宜了他。”皱眉沉吟片刻,才问,“章文卿还活着吗?”

十一道:“回禀主人,十一过来时,他还活着。”

沈夺神色微动,道:“易水丹增人内力,扰人心智,章文卿要指挥他人,自己必然是没有服药的。竟能活到现在?”

十一回答道:“回禀主人,章文卿的功夫并不甚高,是他身边一个招式古怪的少年拼死护他,因此竟能活到现在。”

沈夺道:“这倒奇了,你便领我们过去看看。”

十一道:“十一领命。”但是趴伏在地,并没有立刻便动,而是接着道,“主人,十一……有话说。”

沈夺道:“你说。”

十一道:“适才我和十哥趁乱碰头,见葬堂与正道人手各自只有少许人在勉力支撑,便燃信示意,令我燕子楼飞卫赶来格杀活口。只怕他们片刻便到,主人何不等他们收拾局面之后,再动身前去?”顿了顿,“请主

人示下。”

沈夺一挥手,道:“你只带路便是。”

十一应了声是,起身便向杨氏宅院纵跃而去。沈夺看了飞锋一眼,示意他跟上,自己则跟在飞锋身后。

飞锋这次见到十一,只觉得她与之前大大不同,除了外貌声音之外,变化最大的还要算她与沈夺的相处方式。他记得十一之前俨然便是十三名水卫的小头目,可以不问沈夺意思便直接对他们下令的,便是在沈夺

面前,也与其他水卫不同。但是这次再见,只觉得她对沈夺恭敬非常,举止措辞之恭谨卑下,飞锋甚至从未在其他任何一名沈夺的手下身上见过。

他一边跟随十一前行,一边想起之前听慕容羡说起,十一曾被迫泄露了沈夺的秘密,不由忖度道,难道是因为沈夺介意她曾经泄密,才这样待她?又觉得沈夺颇有御下之道,对于水卫一向是用人不疑,若真的介

意,又怎会仍命她参与这样机密的事情?

他对此事虽有疑惑,也只是一转念,这个疑问也马上便被林中景象冲击,变得极为渺小。

这树林很密,山风虽烈,只能穿缝钻隙,因此飞锋他们行走途中,倏尔烟熏火燎,倏尔平静如常。但是烟火气虽然并不一直存在,血腥之气却时时能闻到,密林之中也处处留下打斗痕迹,甚至能时时看到尸体血

迹,最惨烈之处,竟如血泼。

飞锋只觉满眼血红,心中惨痛,不忍再看。硬生生调转视线,去看身前十一身影。

耳听得打斗声近,前面十一身形一转,翻身上了一面高墙,回头向他们看来。

飞锋提气一纵,也翻上高墙,蹲伏在墙头向院内望去。

这一望,便是一惊。

高墙之内,乃是一个极大的院落,本来有亭有台,布置得颇具匠心。然而此时,这里早已不复平静,只见廊檐染血,花架坍倒,草木折损,到处可见折断的兵器、焦烂的断肢、血肉模糊的尸首。昔日欢宴处,今

作修罗场。

这一地死伤之中,侥幸未死的中原侠士和葬堂杀手,也都身上带伤,勉力支撑着,分散了五六处斗在一起。

院落的中间是一座假山,假山下面的打斗尤为激烈,令人一见便惊。那是几名冥部服色的葬堂杀手仍在与人搏杀。中原武人服了易水丹,功力暴涨,出手极狠,掩杀之下,只怕难以有人能掠其锋,而这些杀手能

得以存活至今,可见本身便是葬堂杀手中的翘楚。饶是如此,这几人也身形狼狈,显然受伤不轻。

而被他们围攻之人,情状却比他们还要惨。这人身量并不甚高,更无强壮之姿,满身浴血,发髻散乱,便连长发都被头上流下的鲜血打湿,一绺一绺披在身上,从飞锋这里看去,这个人直似从血水中爬出来的一

般。

然而他重伤至此,动作仍是十分勇悍,但见他左手握着一把单刀,右手是一杆从中间断开的铜锏,挥舞之间,全是不要命的打法,那四五个葬堂高手,一时竟不能近身。

这血人手中拿着两样兵器,动作招式,用的却是剑法,显然这两样兵器本非他有,乃是搏杀之中从别人手中抢来或从地上捡来的,因此驾驭不力。更何况独虎不敌群狼,眼见着这人已露败象。

那几名杀手看得真切,急切想要近前时,只听“噗”的一声,继而是一声惨呼,竟是一名杀手被这血人一刀捅入肺腑,倒地而亡。

那人杀了一名敌手,凶性更甚,怒喝连声,动作更加狠辣。忽然似是觉察了什么,激斗之中,竟猛抬头向飞锋所在方向看了一眼。

这人口中犹在怒喝,满脸血污中,便连双目都蒙上血红,只有牙齿白得亮眼,而那面目轮廓,赫然正是宁越!

飞锋惊讶更甚,之前他听十一说章文卿被一个少年护住,便曾怀疑是宁越,但宁越本是葬堂出身,又曾被摄魂成“赤胆忠心”之人,若是对葬堂有背叛之行,就要发狂而死,因此心中疑惑重重,现在见到宁越竟与

葬堂杀手死拼,不由得心中不解,想道,难道他已经发狂了不成?

于是凝神看去,这才看到宁越身后,章文卿委顿在地,背靠着假山,一只手臂软垂在侧,显然已经断了,他表情十分痛苦,像是忍受着巨大的伤痛,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对着宁越的背影说着什么。

飞锋离他相去有一段距离,那几人打斗之声又有些杂乱,因此听不到他说什么。他有话要问章文卿,又见宁越以一敌多,有心相助,双手在墙上一扳,身形猛然前飞,向几人冲去。

眼见要到,人还在半空,忽然肩膀一沉,被沈夺按着肩膀阻住冲势,落到地面上。耳边听他急促道:“他不清醒,小心被误伤。”

沈夺内力极深,飞锋一时挣动不得,再看场中情势,宁越杀了一人,气势大涨,招招夺命,竟将那几名葬堂杀手逼得退了几步。

但是葬堂中人名为杀手,实为死士,动手不留余地,同样是拼死的打法,因此暂退几步之后,重新站稳,几招过去,竟又慢慢将宁越逼回到章文卿跟前。

飞锋这时才看清,章文卿不止一只手臂受伤,腹部也流出许多鲜血,显然是伤了脏腑。但是睁大双目盯着宁越,极力嘶声道:“你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快走!快走!”

宁越只作不闻,动作毫不停滞。

忽听几个冥部杀手齐发声喊,兵器一齐向宁越招呼过去!

宁越身后是章文卿,无法后退,更不能躲开,竟然暴喝一声,鼓起真气,两样兵器交叉护在身前,挺身而上,要与对方几名对手硬碰硬死拼!

只听锵锵几声兵刃撞击的响亮声响,杀手的兵器有的被他弹开,有的被撞得卷刃折断,但是葬堂冥部杀手与坤部不同,十分讲究彼此配合,刺向宁越上盘的招式失败的同时,两名杀手攻向宁越下盘的兵器依然奏

效,只听扑扑两声,宁越左边膝盖已经被砍中,右边膝盖也受了刺伤。

到此时宁越才站立不住,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

他人虽跪下,气势不倒,双目赤红,状若疯虎,口中发出威胁般的怒喝,双手招式不停,仍要阻止那几名杀手的进攻。

但是那几名杀手以多击少,此时又已经将他重伤,竟然拼了被他再杀死一两人,也要上前将他杀死。只听兵刃虎啸、真气带风,两道寒光向着宁越脖颈心口,全力击杀而去!

正在此时,飞锋已到!

他见宁越章文卿陷入险境,哪里还能坐视?肩膀一抖,真气外涌,震开沈夺掌控,一纵身便急冲而来。

人还未到,招式已出。右手持剑一挥,剑气直冲过去,当当两声,便将那杀向宁越的两样兵器击开。同时身形电闪,已经加入战圈。

198、那时初见

飞锋一来,形势立刻逆转。

霜河剑剑锋过处,葬堂杀手兵刃断裂,几人相视一眼,脚下步法又是一变,两人手持断刃与飞锋打斗,另几人试图将他围起来,手中挡拆,竟是想要空手入白刃,夺了他的兵器。

飞锋正全神贯注和这几人打斗,忽然背后一阵风声,有兵器袭来。

他耳中听得明白,霜河剑向外一横,将眼前两人兵器磕开,身形一转,躲开背后的攻击,转身看时,才发现攻击他的人,竟是宁越!

宁越受了重伤的膝盖跪在地上,另一只膝盖受了轻伤,勉强支起,目露疯狂之色,只要有人靠近章文卿,他手中的武器便攻向那人。

“宁越,是我!”飞锋喊了一声,一剑挡开缠斗过来的一名葬堂杀手,就要去到宁越身边。

便听风声响动,沈夺已经闪身过来,一把抓住他握着霜河剑的右手,猛然向外一挥,剑气厉啸而出,破体有声,血光四溅,飞锋面前的杀手连声音都不出地倒地而亡。

沈夺一击已成,拉着飞锋便向外一退,要带他撤出战圈。

飞锋大急,忙去挣开他的手,一边焦躁道:“你答应我来找章文卿,现在什么意思?”

他急迫之下,用了全身内力,沈夺一时降服他不得,只得急速道:“我燕子楼中飞卫来收拾局面,自然不能用短兵器一一格杀,为避免自家伤亡,他们都手持弓箭,围射过来,马上要到此处……”

他话音未落,只听不远处传来“扑”的一声,很快又是一声,紧接着声音密集起来,有如一场急雨。

飞锋抬眼四望,只见远处高墙之上,已经站了一圈面目不清的燕子楼部众,手持长弓,正在有条不紊地一箭一箭射来。这些部众显然并非射箭的行家,但手握弓硬,身背箭多,一时飞箭如雨,倾泻而下,箭矢落

处,在场有受伤未死的,也都一一毙命。

很快,便有箭支不断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射来。

沈夺放开飞锋右手,但飞锋已经顾不上宁越,眼观六路,持剑不断将射来的箭支格挡开。一边皱眉对沈夺道:“你让他们停手。”

沈夺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贯注内力,挥出之时,便能将飞箭全都扫开,一边道:“我要速战速决,收拾局面这样最快。”

飞锋道:“你在这里,他们不知道么?”

沈夺微微一笑,竟有得色:“他们最听话,我只让他们射箭杀人,可没说见到我就停手。”

飞锋眉头皱得更紧:“你竟……”

话音未落,便听身后一声闷哼。

他转头去看,只见一名葬堂杀手已被飞箭射中后心,伏地倒毙。另几名杀手既要躲避时不时飞来的箭矢,又要与宁越恶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独有宁越,左臂已经中箭,却浑不在意,他单刀抓握不住,落在

地上,虽然半跪在地上,却仍像凶神恶煞一般,恶狠狠挥舞着右手断锏,攻击一切企图靠近章文卿的人。

他不能作壁上观,一边格挡箭矢,一边就要慢慢后退,去接近战圈。

沈夺一把抓住他,怒道:“他已经疯了,你看不出来么?”

飞锋也怒声道:“他快要死了,你看不出来么!”

沈夺却不放手:“他不死不行,你要陪着么?”

话刚说完,便有一箭急速射来,正中宁越右肩,当啷一声,断锏落地。

宁越四肢俱废,眼见敌手杀气腾腾,夺命的招数已经使出来,另有数支羽箭,向着假山方向疾射而来。

他心知自己必死,不由得双目圆瞪,发出绝望的长啸,犹如一匹小兽负伤的嗥叫。

眼见宁越不是葬身杀手利刃之下,便是被万箭穿心,飞锋离他虽然不远,但是急迫之间,竟然救他不得!

在这危急时刻,忽然从宁越身后伸出一只手来,猛地抓住宁越肩膀,将他拉到一旁。

这动作看似平常,却又快又准,使得宁越正正躲开葬堂杀手的攻击之后,又松开他向前一抓,抓住一个葬堂杀手的衣襟,手腕只动了一下,竟将这葬堂的高手扔了出去!

这人的身体被这样一扔,飞来的羽箭全都射到他的身上,有一支箭更是射入他心口。便听他惨呼一声,人还未落地,便已死去。

飞锋看着这半路杀出的高手,瞠目道:“章文卿?!”

章文卿早已从假山脚下站起,他左臂软软垂在身侧,只凭一只右臂,便救了宁越、杀了敌手、阻了箭矢。此时他虽然听到飞锋的声音,却毫无反应,身形一闪,便躲过一名杀手的进攻,伸手一抓一拽,已经将这

名杀手拽倒在地,一脚踏上他的胸脯,抬手一撕,伴随着肢体撕裂、骨骼断裂之声,竟将这名杀手扯成两半!

飞锋倒吸一口凉气,惊道:“他,他……”

沈夺站在他身侧,挥袖挡下又一波羽箭,似乎也有些惊讶,咦了一声,才接口道:“易水丹。”

飞锋知道按照原本的谋划,章文卿身为带头人,为保头脑清醒,是不能服用易水丹的。而今自然是见宁越不肯离开,为了救这少年,无奈之下,竟然对自己用了这害人的药物。

章文卿此时神态已经完全不同,面上尽是狂暴之色,出手杀人极为残忍,那几名杀手死斗许久,早已体力不支,骤然遇到这样一位强敌,竟然乱了阵脚,不出片刻,尽皆被他杀死。

章文卿杀死眼前的全部敌人,又目露凶光地瞪着飞来的羽箭,竟空手去拨,这样拨开数次,羽箭渐渐稀疏,燕子楼部众已经收了弓,手持短兵器跃下墙来,来做最后的格杀。

章文卿眼前暂时没有了敌人,面上闪过迷茫之色,他粗重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已,双目之中一时是疯狂之色,一时又似清醒,转头想去寻宁越,却仿佛头晕一样原地晃了一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宁越双膝之下已经一片血迹,想要蹭到章文卿身边,却被一名杀手的尸体挡住去路,再挪不动,焦急唤道:“章大哥,章大哥……”

飞锋几步走了过去,蹲跪在章文卿身边,将他翻过身来,道:“章文卿,你醒醒,我有话问你。”

章文卿眼睛是睁着的,眸色却并不清明,待到看清眼前的飞锋,眼睛中又充满疯狂之色,右臂猛然伸出,要去抓飞锋的咽喉。

飞锋猛一后仰,伸手便抓住他的手臂,想起之前的峨眉弟子,也和他是同样情状,只是听到“霜河君”三字之后才勉励清醒,于是对章文卿道:“章文卿,我要问你霜河君的事。”

章文卿却似毫无触动,挣扎着要再攻击飞锋。

飞锋一手制服他,另一手还要伸到他丹田之处,为他接续内力,皱眉问道:“章文卿,你清醒些!这计策是霜河君定下的,还是另有幕后之人?”

章文卿疯狂之色半点未消,兀自挣扎,忽然仿佛听到了什么,挣扎的动作慢慢停下了。

是一旁宁越已经挪过那杀手尸体,蹭到章文卿身边,一路低声呼唤他:“章大哥,章大哥……”

宁越叫了两声,跪起身来,嘶声道:“放开他!”摆开架势,竟是要与飞锋打斗,要从飞锋手中将章文卿抢过来。但他左臂右肩全都中箭,最后却只是全身都扑到章文卿身上,根本无法将他扶起,更不要说抢走了

宁越一边狼狈地挣动着,一边呼唤道:“章大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别不认我,你别不认我啊!”

说着又更加焦急,像是想要解释般,哀求着说:“我知道我不听话,你生气了。我知道你冒了很大的风险,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霜河君让你杀了我,可你不忍心,你那天晚上想偷偷废了我的武功,我也知道的

!可你还是没有下手,我也知道的!章大哥,章大哥,我不是怪你才不听你话,我不怪你的!我只是不想走,我不想离开你。我偷偷跟你进来,是怕你出事,章大哥,你别不认我啊!”

章文卿似有所动,又似乎仍在茫然之中,露出侧耳谛听的神色,根本不回答宁越的话。

宁越又慌乱又害怕:“章大哥,你别生气,你没有利用我,我说错话了,你没有利用我!”他的眼泪留下来,因为忍着哭泣,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你没有利用我,你对我好,再也没人像你这么好,章大哥,章大

哥……”

他就这样哭起来,泣不成声一直呼唤着“章大哥”,章文卿慢慢颤抖起来,眼睛盯着宁越,竟然有了一线清醒之色。

他动了动,伸出右手去抚摸宁越的头发。

宁越抽噎着看着他,章文卿本就受了极为严重的伤,服了易水丹之后摧残内力,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但是他看着宁越哭泣的脸,面上却慢慢露出温柔的表情,还带着一些忆旧的意思,仿佛许久之前,他也见过这

么一个哭泣的小童。

他出身峨眉,平时说话只是略带口音,在这弥留之际,轻轻开口,却是川蜀一带的方言:“瓜娃儿,莫哭噻……”

然后他的手从宁越头上落下去,唇角兀自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眼睛却是闭上了。

199、一波未平

宁越从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便是浑身一震,此时看他闭上眼睛,直愣愣盯着他,脸色慢慢变作惨白,全身颤抖起来。他动了几下,想要触摸章文卿,双臂却已全废,挣了两下,眼望着地上尸首,口中已发不出成句

的话来,张口便是一声惨叫:

“啊!!!!——”

这声哭喊极其哀痛,几乎不似人声。飞锋在他旁侧,简直不忍卒闻。

宁越一声声惨呼不断,他眼中本就全是疯狂之色,在章文卿濒死之时,这疯狂之色有所收敛,现在又重新蔓延,双目赤红,连流下来的眼泪,都掺着淡红血色。

飞锋眼见他癫狂惨状,知道他摄魂术发作,万难有存活之理。有心想要一剑将他杀死,早一刻结束他的痛苦,长剑已经举起,手腕一麻,再举不动。

原来沈夺已经来到他身旁,右手衣袖一挥,便有一股强大的真气袭过来,这真气虽然强大,难以抵御,却又十分柔和,并不伤人,只让飞锋手腕一僵,霜河剑无法出手。

与此同时,沈夺左手也已经出招。罡风骤然涌出,猛地拍袭到宁越胸腹之间。

宁越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双目一闭,栽倒在地上。

飞锋抬头看着沈夺,问道:“你……”

还未说完,沈夺已经沉声道:“他没死。”

飞锋正待再问,身边风声微响,戴着面具的十一已经从高墙上下来,来到二人身边,双膝跪地,道:“主人。”

沈夺点点头,一指地上宁越,道:“带去给十三。”

飞锋一惊,不等十一回答,问沈夺道:“你什么意思?”

沈夺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闭了嘴,忽然冷冷一笑,道:“此人双腿俱废,正与十三相似,交给十三试药,不是正好?”

飞锋睁大眼睛:“沈夺,你莫哄我,十三是被人打断双腿膝盖,与他哪里相似?”心中想道,你这行事作风,若真要给十三试药,随便抓个人打断双腿就可以,何必一定要用宁越?越想越觉可疑,皱眉继续道,“沈

夺,你捉宁越去做什么?”

沈夺一直看着他,此时脸色但是缓和了一些,转开视线,慢慢道:“若不放心,便跟过来。”

飞锋不知他用意,正思索间,耳边听着十一对沈夺恭敬道了声是,却并不动,低声又道:“主人,您受伤了?”

飞锋此时才看到沈夺肩膀处似被飞矢擦过,衣服被划开一道口子,衣料边缘沾着些许鲜血。

他不由抬眼又去看沈夺,却见他面无表情,淡淡道:“无碍。”

飞锋心中微讶,想道,他内力高深,那些燕子楼部众并非什么射箭能手,怎么竟能伤到他?

十一见沈夺如此回答,便又行礼一次,才站起身来,上前提住宁越的腰带,将他如同一只猎物般提在手中,转身便走开了。

沈夺居高临下看着飞锋,道:“待我手下将此处的机要取走,便要在这院中四处点火,这里山深林密,就算有人来救,只怕也要烧上一天一夜。”顿了顿,盯着飞锋,“你怎么说?”

飞锋慢慢起身,四面望去,只见这宅院中满地尸首,刚才激战恶斗的两方,此时竟一人不剩。燕子楼的部众正四处走动,手持短兵器的走在前面,另一些手中拿着大大的皮囊,正将引火的油料四面洒在院中。

院外的树林,此时早已浓烟滚滚,烈火张天,眼见便要顺着风势烧过来。

飞锋沉默地扫视着中原武人的尸体,然后闭了闭眼,对沈夺道:“我要离开这里,我得去……”

话未说完,只觉得颈间一痛,眼前随之一黑,身体就要向后仰倒。

他只看到沈夺倾身来扶自己,但没等沈夺扶到,他便已经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飞锋昏沉之间,觉得有人将自己扶起,接着下巴被人捏住,嘴唇张开,有人拿着勺子喂进来一股热汁。

这汁水又苦又涩,飞锋立刻呛咳起来,想要将它吐出,那人掐着他下巴一扬,飞锋无法自控,将那些苦水全数饮下,眼睛也随即睁开。

便见自己躺在不知哪里的一张木床上,坐在床边的却是阿九。

飞锋刚要问他,阿九面无表情,抬手又是一勺汁水喂进来。飞锋见是他,知道必是沈夺吩咐,又觉得那汁水入腹之后,并无什么不适,便不推拒,将那苦水一口咽下。看着阿九,要问话时,阿九便又举勺喂他,

如此几次,竟是不容他说话。

眼看一碗苦药见底,阿九才起身走开,将空碗放在一边桌上,自己兀坐在桌边,也不看飞锋,也不说话。

飞锋知道他因为自己救了玄蜂,阻碍他为阿四等人报仇之事,对自己十分怨恨,虽然得了沈夺的命令来照拂自己,却是再不肯和自己说话了。

他与阿九虽然无甚交情,但因了沈夺的缘故,总觉得不愿和他仇视敌对。若在其他时候,只怕飞锋就要出言解释,以期阿九能够谅解明白。但是此时,杨氏宅院中尸首遍地的惨景仿佛还在眼前,飞锋内心乱糟糟

一片,愁闷难言,哪里还有心情去和阿九说话?

他低头沉默片刻,才抬眼四顾,看到自己置身于一间木屋之中,设置简陋,门窗皆闭,细细听去,能听到屋外沙沙之声,不由得一怔,想道,原来下雨了。又想,不知这场雨,能不能浇熄山上的大火。

他这样想着,便起身下床,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早已换了一身衣服。

他原来的袍服之中藏有霜河君赠他的忘情心法,因此连忙四顾查看,只见这木屋甚小,摆设也十分简单,一眼便能看到全貌。他见看不到自己的旧衣,不觉有些惊慌,抬眼看着阿九,问道:“我原来的衣服呢?我

的剑呢?”

阿九本来面无表情,听他这样问,面上竟微微显出愤恨神色,却根本不答他。

飞锋便知事有不妙,沉吟一下,问道:“沈夺呢?”

阿九愤恨之色更显,注目看他,一字一句慢慢道:“你又要对主人说什么?”

飞锋微微皱眉:“那是我和他的事。”

他心中烦乱,这话便说得冷,阿九听了,拳头都捏紧,把脸转开,竟是不愿再看他一眼。

飞锋起身走到门边,扯了几下,那门却纹丝不动。心中想道,这门拽着十分沉重,哪里像是木门?只怕又是沈夺设置的什么机关。这里只有我和阿九,出门的办法,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于是又返回来走了几步,压抑住心中焦躁,沉声道:“阿九,我把玄蜂救走,你对我恼怒,也是应该。但我和沈夺……”

阿九仍是捏着拳头,眼望着别的方向,打断他,慢慢道:“我并未恼怒。”

飞锋一愣,阿九继续道:“你将那异兽救走,乃是主人默许。主人许可之事,自然是对的,我绝不恼怒。”

飞锋安静片刻,微微苦笑,道:“是了,是我料错了你。你对我恼怒,非为玄蜂之事,是因为你觉得我对不起沈夺,是不是?”

阿九果然回头看他,面上带着怒气,说话的速度却仍然不快,道:“若是主人死了,我……便杀了你!”

飞锋听到他说“主人死了”,心里便是一跳,不由自主上前一步:“你什么意思?”

阿九咬着牙,却并不回答。

飞锋更加着急,还要追问,便听门口传来咔嚓一声响动。回身看时,只见木门缓缓推开,一阵冷风带着雨丝灌进来,门外撑着伞的,正是高高瘦瘦的阿十。

阿十站在门口向里看了一眼,并不进来,只道:“主人吩咐我带他过去。”

阿九只嗯了一声,仍是坐着不动,飞锋听得清楚,几步走到阿十身边,问:“去哪里?去见他么?”

阿十点了点头,递给他一柄竹伞,便转过身走在前面。

飞锋撑伞跟在后面,四面望去,只见这里乃是一处山岭,丛生着一些灌木荆棘,脚下并无道路。若不是阿十在前面带路,他必然会将这里当做是人迹罕至的野岭。

这样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高坡,阿十站住脚,向西南方向看去。

飞锋跟着他的视线望去,远远便见那里的山岭中飘出滚滚浓烟,烟中火光熊熊,将那面的天空都映成一片霞色。

飞锋之前便曾猜到,阿十乃是神弓杨氏的子弟,此时杨氏全族早被葬堂杀死,宅院又被沈夺放火烧光,真不知阿十看到这场景,会是怎样心情。

阿十远远看了两眼,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领着飞锋继续前行。

飞锋知道他十分寡言,但是心里惦记着阿九说的话,不得平静,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家主人还好么?”

阿十奇怪地回头看他一眼,道:“很好。”

飞锋见他表情自若,不像说谎,略微放心,又问:“他将我带到这里,是要做什么?”

阿十摇摇头,道:“不是主人将你带到这里。”说罢顿了顿,站住脚步,回头看着飞锋,又想了想,才道,“你要走,主人不会拦,打晕你的,是不然先生。”

他之前曾经在极北之地独自照顾昆仑玉树,少与人谈话,现在过了快要半年,说话时语音腔调仍是能听出别扭奇怪之处。

飞锋只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只看着阿十,重复道:“不然先生?”

阿十点点头,道:“不然先生是葬堂药部的首师。”又想了想,“主人被人冒名顶替,不然先生没有看出来,后来主人有事要找不然先生,便令阿六他们悄悄去找,果然找到,将不然先生带来。不然先生见你和主人

争执,才将你打晕。”

他难得一下说这么多话,好像还需要歇一歇似的,停住了口。

飞锋只听出个大概意思,问道:“这个不然先生,原来是个大夫?”

阿十点点头。

飞锋皱眉问道:“阿九十三不是都会医术?沈夺为什么要找别的大夫?他……你不是说他很好?”

阿十愣了愣,才道:“我……”

他微微露出些为难神色,似乎不清楚该不该告诉飞锋,飞锋见他犹疑,更加着急,还未开口,便听有人说道:

“你既关心,何不自己来问?”

200、神功遗祸

飞锋听是沈夺声音,连忙转身看去。

只见那人正站在一丛荆棘旁边,身披蓑衣,头带斗笠,面上似笑非笑,正看着他。

飞锋不回答,仔细看他。

一旁阿十早已躬身行礼,道:“主人。”

沈夺嗯了一声,眼睛却并未看阿十:“没你的事了。”

阿十应声告退。飞锋等他声音远去,才问道:“你……”

沈夺轻轻摆手,打断他的疑问,看他一眼,道:“你跟我来。”

也不等飞锋回答,转身拨开几株荆棘,径自走到荆棘丛中。

飞锋叫他道:“沈夺。”

沈夺站住,回身望他。

二人隔着荆棘丛对视片刻,飞锋转开眼睛,沉声道:“我看你……气色不错,想来没有没有什么不妥。我……我要走了,你还我衣物长剑,我便下山去。”

沈夺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声,问:“这次怎不看着我说?”

飞锋与他相处越久,自然越觉得情分难以割舍,这次乃是心中难过,竟不能直视沈夺双眼,不料却被他拿来取笑,有些发恼,仍不看他,犟声道:“你把东西还我,我要走了。”

却听沈夺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好。”

飞锋不料他这样回答,转头看他,沈夺对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跟我来,我怎么把东西还你?”

说罢看着飞锋,见飞锋点头,才转过身去,穿过那片荆棘。他走得并不甚快,显然是在等着飞锋。

飞锋沉默不语,也学他拨开荆棘,跟着他左拐右绕,不多时便穿过这片刺丛。又在冷风乱雨之中、乱木怪草之间,高高低低地穿行片刻,又攀上一块巨石,便到了一处高崖。

山上越到高处越冷,雨却渐渐小多了。二人攀上这处高崖的时候,细雨已住,头顶层云渐开,流泻下青色的天光来。

沈夺便摘下斗笠,抖了抖水,回头来看飞锋。

飞锋也收了伞,定睛看去,只见这处高崖十分窄仄,下临深渊,渊中水声隐隐,寒气成云,在崖下缭绕成阵。崖上还有一棵巨松,树干极粗,只怕要有四五个成年人才环抱得过来。这里生了这棵树,便只余下一

丈方圆的地面,但这松树枝繁叶茂,崖上虽然山风颇烈,在这树的遮蔽之中,风速却和缓许多。

飞锋见此场景,不觉愣了一下,心想,他不是说要还我东西?他把我的衣物长剑放到这崖顶做什么?

沈夺却已经径自走到树下,靠着那棵巨松的树干席地而坐。他距离崖边极近,鞋底离深渊几乎不到一尺。

沈夺面上却殊无担忧之色,回头看着飞锋,道:“跟我坐下。”

飞锋站在原地看他片刻,才举步走到他身边,沉声道:“沈夺,我……”

沈夺已经转过头去,向崖下伸手一指,道:“你看。”

飞锋探身看去,只见深渊之中烟锁雾绕,偶有山风吹开雾岚,便能隐约看见一条河流。这山崖甚高,还能听到隐隐水声,可见这条河流水速甚急。沿着河道向远处看去,便见这河流绕过一座山岭之后,水面变得

十分宽阔。

他正看着,便听到沈夺在身后低声道:“我让他们给你备好了船,派十一亲自洒扫归置。你的东西,我都放在船上。”

飞锋猛地回身看他,便见沈夺坐在树下,对他微微一笑:“你要走,随时都可以走。现在么,便再和我坐一会儿吧。”

他还穿着蓑衣,上面残留的雨珠闪着微光,又怎么比得上他双眸润泽动人?

他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姿势神态毫不讲究,但是再美的山光水色,又哪里及得上他一半风姿?

飞锋沉默地看了他半晌,问道:“你真的让我走?”

沈夺一笑:“怎么,你又不愿意了?”

飞锋沉吟片刻,走过去,弯身坐下,与他并肩靠在树干上,一起面向着连绵的群山。

这样坐着,微一移目,正看到神弓杨氏宅院所在的山岭,遥遥的仍然冒着火光。

飞锋咬牙看着那处许久,低声开口道:“沈夺。”

沈夺并没有做声,但是身体微微一动,肩膀与他靠在一起。

飞锋轻轻叹了口气,终于问:“这次袭杀葬堂部众,本该萧绛做带头人,怎的换了章文卿?”

沈夺并不回答。

飞锋听不到他说话,便自己开口道:“这次服下药物,去……送死的乃是峨眉和青城的弟子,若由我来部署,绝不会让章文卿带头。他出身峨眉,峨眉又与青城同气连枝,只怕那些从他手中服药的,便有不少是他的

旧识……他稍有不忍,这次谋划便毁于一旦。让他做带头人,实在是太过冒险;换了萧绛,这风险便大大降低了。”

他说到这里,伸手去握住沈夺的手,慢慢道:“你说是十三要留萧绛有用,可十三是你水卫,若非得你授意,怎会因个人好恶去干涉这样重要的计划?沈夺……你留萧绛,为了什么?”

便听沈夺轻轻一笑,道:“我料想也瞒不过你。”顿了顿,“你既已知道,何必再问?”

飞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些,低声道:“那个什么不然先生,你找他来,也是为了这件事么?”

沈夺回答道:“他是葬堂药部的首师,医术极为高妙,阿九和十三远远比不上他。”

飞锋嗯了一声,点点头,问:“他怎么说?”

沈夺道:“不然先生既然出马,便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飞锋有一会儿没说话,终于还是开口,道:“当日萧绛在平谷之中,说程惟恕留下一份手札,上面记有蚀魂大法的缺陷。道是修习蚀魂大法对身体损耗极大,若是修习到了最后一层,便没有几年可活。你听了他这

番话,才急着去找不然先生的,对不对?”

沈夺微微一笑:“你记得倒清楚。”

飞锋闭了闭眼,又道:“我还记得,他当时说,要用我的骨髓做药,才能救你性命。”

沈夺道:“他恨你与我来往,又不能一下杀了你我,便从中挑拨,你也信么?”

飞锋又轻声叹气,道:“现在你找到了不然先生,却仍然不敢让萧绛做这次的带头人,要留他性命……不然先生并没有办法救你,是不是?”不等沈夺说话,他又道,“你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骨髓制药的事情到

底是不是真的,唯一的线索便只有萧绛说的那份手札,你留着萧绛,也是因为这份手札还要着落在他身上,是不是?”

沈夺低低笑起来,道:“你真是专会煞风景,上次我带你从悬崖机关落下去,见你喜欢,便带你来此,你却又说起别的。你都要走了,也不肯让我高……”

他话没说完,飞锋已经松开他的手,转身将他抱住。

“沈夺,我本来不想说。我本来……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拿了东西,便走。”他凑在沈夺肩颈处,“你对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欠下这许多命债……我根本就不该管你死活……”

沈夺身体微微僵硬,像是生气了。

飞锋微微叹息,嘴唇贴在沈夺颈侧的皮肤上,低声道:“你为什么让我走?程惟恕的手札在霜河君手里,那人虽然不好相与,但若是我,说不定便能设法要来,哪里便只能依靠萧绛了?即使要不来,死马当做活马

医,先取了我的骨髓,难道不胜过坐以待毙?”他将沈夺拥得更紧,“这些你却都不管,要放我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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