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飞锋是在血衣派卧底的白道高手,被小公子算计,当众凌辱沈夺。

他又愧又悔,为了救出沈夺使出浑身解数,

可谁知道,沈夺竟不是令人怜惜的柔弱公子,

他的狠戾霸道,直令天下胆寒。

身份既然表明,一场缘分,有不如无?

立场如此相悖,两处情深,何去何从?

引子

“来人!”

“属下在。”

“你给我上,QJ了这个男狐狸精!把他先XXOO,再OOXX,我要让他再也勾引不了我掌门师兄!!!”

“……”

“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上?!”

“……”

“你想违抗我?不要逼我给你灌、春、药!!!”

1、不擅奸淫

飞锋本是血衣派掌门薛天尧的贴身护卫,后来被派来做掌门的师弟、全派上下都呼作“小公子”的慕容羡的贴身护卫。

飞锋身材高大英武,为人沉默机警,平素看上去沉稳极了,简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现在他站在慕容羡的面前,微微垂着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两只拳头却捏得紧紧的,骨节都发了白。

慕容羡是美少年。

慕容羡是任性、骄纵的美少年。

慕容羡是再任性、再骄纵也不会受到惩罚的美少年。

他是血衣派掌门的师弟,还是血衣派原掌门的亲生儿子。身为一个身份高贵的美少年,他一出生就身带奇疾,无法练武,从小就被血衣派众人无微不至地溺爱长大。

原掌门归西的时候,把自己的大弟子兼得意门生薛天尧叫到床前说:“按惯例掌门之位应该传给我的亲生儿子,但是你也知道他,既不会武功,又被惯得不太会做人,他要是当了掌门,就离死不远了。你呢,从小跟着我学功夫,也算是我的儿子了,让你当了掌门,我也不亏。但是你得当着大伙发誓,当了掌门就要你师弟万事随心、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

薛天尧本来悲痛不已,一听这话大喜过望,于是悲喜交加、感慨万千、泪如泉涌,忙不迭地点头同意了。

从那之后,慕容羡在血衣派中更是飞扬跋扈、无人敢管,就算是左护法那样的元老,见到他都要规规矩矩地鞠躬行礼,叫一声“小公子”。

所以慕容羡低了低头,看着飞锋捏紧的拳头,又微微抬了抬头,看着飞锋沉默的表情,一想到这么一点小小的事情这个护卫都不肯做,心里觉得非常不爽。

他皱起眉头,非常严厉地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奸他还是不奸?”

他这句威胁一出口,飞锋就微微叹了口气,行了一礼,又单膝跪在他面前,说:“恕属下无法从命。”

慕容羡现年十八岁,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听人把“无法”和“从命”这两个词放在一块跟他说过。现在乍一听,气得就冲上去扇了他一巴掌,大骂道:“混蛋!我掌门师兄让你跟着我的时候怎么说的?!”

飞锋面不改色,声音也没变,规规矩矩回答说:“掌门交代属下,让属下跟着小公子,是因为属下擅长拳脚刀剑……”

“没让你说这个!”慕容羡气呼呼地打断他,“我掌门师兄说没说,要是我让你做什么事你又不愿做,你该怎么办?”

飞锋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他,表情居然隐隐带着恳求,低声说:“属下……可属下只是擅长拳脚刀剑,”忍了忍,终于说,“不擅奸淫。”

慕容羡一愣,还没来得及发怒,就听身后“扑哧”一声,竟是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怒气冲冲扭头大喊:“谁敢放肆?!”

在他身后,被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架着,本应该垂头丧气、唉声叹气、马上没气的那个男狐狸精,竟然带着相当悠然自得的表情看着他和飞锋对话,仿佛不是困于敌手,而是在小风的吹拂下喝茶赏景。

最过分的是,这男狐狸精一笑,衬着背后的蓝天白云,再衬着旁边两个狰狞大汉,真是要命地倾国倾城啊。

小公子慕容羡气得快要吐血了!

 

2、深藏不露

男狐狸精是月前薛天尧到中原视察时带回来的,说是一个慕容羡听都没听过的一个什么小破山庄的什么公子,名字慕容羡也懒得打听,因为薛天尧素来风流,经常带美少年回来,这人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所以慕容羡一开始根本没把这人放在心上。

可是掌门师兄回来匆匆看了师弟一眼就回到自己住处,据说先是跟这人促膝长谈,后来又跟这人秉烛夜谈,谈来谈去就谈了一个月,还藏着掖着不肯让小公子慕容羡看到。

慕容羡心里腻歪得不得了,终于趁着师兄出门把这人给揪了出来。

本来一见这人的长相,慕容羡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现在居然还被这家伙嘲笑,更是怒不可遏,冲上前去就要撕开男狐狸精的衣服。

可是男狐狸精的衣服很结实,慕容羡没有武功在身,一撕两撕撕不开,慕容羡更生气了。

他本来就窝了一个月火,好容易想爆发一下,先被飞锋给弄得下不来台,又被男狐狸精的衣服弄得没面子,于是怒火越烧越旺,一指飞锋:“把他给我关到水牢!”又一指男狐狸精,“弄花他的脸,给我扔下悬崖!”

有飞锋的例子在前,大家伙愿意不愿意的都应了声“是”,就有人走过去要把飞锋带走,另有一些人拔出刀子就要走向那个男狐狸精。

飞锋一言不发,默默起身伸出双手让人把他的手捆在身后。慕容羡看他这样子觉得不顺眼得很,哼了一声就扭头去看那男狐狸精。

被两个黑衣人拿着刀子逼近,男狐狸精脸色有点发白,用力挣扎起来。

慕容羡这才觉得扬眉吐气,不由笑起来道:“对,弄花他的脸,把他划成丑八怪!叫他勾引——哇啊!!!”

他嘲讽的话没说完,就见那男狐狸精神情已经一变,胆怯害怕的表情不见了,红红的嘴唇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下一个瞬间,先是一左一右架着这人的两个黑衣人身首异处,再是拿着刀子的两个手下头颅不保。

这四个人的身体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个拿刀的手下甚至还往前迈了一步,但是他们的头在那一瞬间竟全都碎裂。

对,碎裂,而且夹杂着鲜血的肉块如同下雨一般全都砸向慕容羡的方向,把小公子吓得大声惨叫起来。

小公子吓呆了一般,惨叫之后,竟站着不动,眼睛大睁着只知道盯着那恶魔般的对手。

那男狐狸精的笑容更魅惑,抬脚向小公子走了一步。

小公子身边的护卫们退了一步。

男狐狸精笑得更开心,开口时声音竟是柔和悦耳的:“慕容小公子,你比你师兄说的更不懂事啊。唉,他待我这么好,我无以为报,就替他除了这个麻烦的师弟吧。”

他的声音缓慢柔美,一点杀气也没有,但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却眼神转厉,腾身暴起,直如一道白光向慕容羡冲来!

慕容羡一边后退,一边又大叫起来。

只觉得身边的护卫在不断冲到身前又不断倒下,对方像是玩弄老鼠的猫一样,带着惬意的微笑出手,离自己越来越近。

慕容羡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又害怕又后悔,一边惨叫着,眼泪都流下来了。

男狐狸精却站住了,对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一个身影道:“他那么对你,你还要护着他?”

 

3、镜花水月

站在男狐狸精面前的正是飞锋。

他的双手仍然捆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手,慢慢开口道:“霹雳掌?你是武当门人?”

男狐狸精不屑一笑,口气竟然像是撒娇:“我哪里看上去像那些牛鼻子?”

飞锋垂眼看了看满地的鲜血:“一点也不像。”

男狐狸精对这回答倒像是非常满意,微微笑道:“我看你倒还顺眼,你让开,让我杀了那小子,我决不伤你。”

飞锋也微微一笑,他平素不苟言笑,这个笑容也非常浅,与此同时却摇了摇头。

男狐狸精盯着他的嘴角,有点怔忡,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在摇头,不由得皱起眉头,十分疑惑地问:“你什么意思?”

飞锋道:“多说无益,你动手吧。”

男狐狸精看了看他被绑的手,嘲笑道:“你以为你能挡住我?”

飞锋仍然面无表情:“你不妨试试。”

男狐狸精听他这么说,似乎是觉得有趣,放低声音道:“你知道我是谁?”

飞锋摇摇头。

男狐狸精又笑起来:“没关系,等我把你打倒,再告诉你。”

说罢一个起手式,就向飞锋攻来。

他对慕容羡和其他护卫动手,何曾打过招呼,面对飞锋,就像模像样地做了起手式,动作似乎也慢了些,显然是对飞锋颇有好感,不想致他于死地。

飞锋轻轻叹口气,在他攻过来的时候,斜斜踏前一步。

就这一步,男狐狸精神色剧变。他敛了笑容,动作也骤然加快。

这一次他的动作,和刚才完全不同。

他出手如风,动作也十分诡谲,掌法完全不是中原白道的路数,有时掌风从完全不可能的方向袭来,有时甚至像是长了好几只手。

但是这些在飞锋面前似乎都失去了作用,这人虽双手被制,一双长腿却灵活无比,无论他出掌的角度多么刁钻,飞锋似乎都能在半路截住他的掌风。

他越打越心惊,不由低声问道:“你是谁?”

飞锋道:“我叫飞锋。”

他见飞锋接话迅速,中气十足,知道他并未使出全力,不由得大惊失色,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还没有用到双手,就如此厉害。

一念及此,忙一边交手,一边后退,微微笑道:“你好厉害,我打不过你。刚才我不伤你,你也不要伤我,我现下就走……”

话未说话,身体忽然晃了一晃,睁大眼睛瞪着飞锋道:“毒,你竟然……你……”

又晃了一晃,竟摔在地上。手在地上撑了撑,终于动不了了,一双眼睛看着飞锋,全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飞锋也是一惊,冲过去想要扶住他,却忽然一阵眩晕,自己也晃了两晃,就要摔倒在地。

飞锋这一惊非同小可,暗试自己的内力,竟然空荡荡一丝也无,愣了一下,低声道:“镜花水月?”

“算你有见识!”

接话的人是小公子慕容羡,他本想趾高气昂地走过来,但是刚才害怕过剧,腿还有些软,慢慢向这边蹭了两下,哼了一声道:“还是我爹疼我,教我炼制门中圣药,不然怎么拿下这个奸贼?”

飞锋听他这么说话,不知是否该松一口气。但是药性剧烈,终于还是倒在地上。

他视野受限,只见小公子蓝底描金的靴子从眼前踩过,直奔那男狐狸精而去。

耳边听到几声清脆的巴掌,又听慕容羡咬牙切齿地说:“竟然在本公子面前撒野!还敢挑拨师兄跟我的关系!让你死真是便宜你了!”说罢又是几声巴掌声。

眼前一暗,竟是小公子又回来了。

“你还算有点护主之心,让你去关水牢也太委屈你了点。”说着,慕容羡蹲下来,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但是血衣派上下,我慕容羡说出的话,还从来没人敢不听!”说着又是一掌,“不擅奸淫是吧?我来帮你。”

慕容羡的嘴一张一合还在说着什么,飞锋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完全听不到了。

4、光天化日

飞锋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被魇住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意识虽然是模糊的,但是另外一种感觉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欲火焚身,兴发若狂。

他本身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年少的时候也特意锻炼过自己的意志,现在勉强还能支撑一点,于是睁开了眼睛,想看看自己的处境。

他看见了蓝天。

他不相信慕容羡竟然把自己灌了春药扔在露天里,于是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确实是蓝天。

他觉得药效好像又上来了,于是他深呼吸一下,然后向左边扭头看去。

他看到一些人远远地围着他,都是血衣派的帮众,其中有几张面孔还很熟悉。

他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又向右边扭过脸。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非常漂亮的凤眼正看着他,充满了慌乱。

男狐狸精的眼睛。

飞锋大吃一惊,就要闭上眼,却觉得后脑一紧,被人抓住了头发。

慕容羡抓着他的头发,吃力地将他半拎起来,大声道:“血衣派上下,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小公子言出如山,让你往东,你敢给我往西?!今天我让飞锋把这个狐狸精给奸了,他回我说他不擅奸淫。好,那我就让大家看着你奸淫!我要你们都好好看着!一边看一边给我记住:小公子说出口的话,绝不会收回去!”

他本身不会武功,半拎着飞锋已经有点吃力,说完这番话已然气喘吁吁的,却仍然大笑几声,才把飞锋扔回地上。

飞锋只觉得自己所中的药物药效十分强烈,刚才被小公子抓起来就已经无意识地想往他身上蹭,现在被扔到地上,又马上非常敏锐地感到身旁有一具温热的肉体。

他不由自主喘息起来,摸索着向这具身体凑过去。

触手的是滑腻白皙的肌肤,让飞锋的喘息更急促。

他抬眼看去,入眼的是一具男子赤裸的身体,这人体型修长美丽,此刻却仰躺在地,双臂被展开捆绑在两跟木柱上,双腿也被大大分开,在光天化日之下展露着私处。

飞锋倒吸一口气,只觉得胯下十分硬热,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抚摸那人的大腿。

那人颤抖一下,发出一声极低的呜咽。

飞锋不由得向他脸上看去,只见他双眼大睁看着自己,那么美丽的双眸,盛满了惊慌和恳求,竟是无比脆弱。

飞锋看到这眼神,只觉得浑身发热,抚在这人身上的手也更加用力。

被药物控制的心神中也知道,这人和自己不同,这人是清醒的。

大庭广众之中被淫辱,而这人竟是清醒的。

飞锋觉得自己的心智被分成了两部分,一大部分是热的、充满欲望的,想要把身下这个赤裸的人撕开、弄碎来满足自己的。

一小部分是冷的、残留着理智的,想帮这个人把绳子解开,带着他一起逃走的。

他皱起眉头看着身下这个人,手想从他身上挪开去帮他解绳子,但是这个人的身体太美了,他的脸也太美了,飞锋根本没办法挪开视线。

他的手也根本没办法挪开,从这人的腿一路摸到他的胸口,在这里游移了两下就摸到他脸上。

等他的视线再次跟这人对上,他看见那双美丽的凤眼里面的惊慌加深了,简直变成恐惧,还有羞耻和愤怒。

“你别……”他本来那种柔和悦耳的声音也变得颤抖,低低地说,“我不会放过你的……”

飞锋比他抖得还厉害,但是他的颤抖来自药物的效用,他极力克制着这种颤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扭开脸,这次他试图起身走开。

他撑着身体试了几次,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视野也随之上移,他看到了双手环抱冷冷看着他的慕容羡,看到了慕容羡身后的帮众,他努力做着深呼吸,想要保持清醒。

一阵阵的热浪袭击过来,这热浪来自他的身体,冲击着他的头脑,更冲击着他两腿之间的部分。

慕容羡消失了,帮众消失了,他眼前只剩下那双凤眼,带着水汽,又倔强又脆弱,还有白皙的肌肤、修长的大腿、年轻而充满弹性的肉体……

他发出一声呻吟,跪倒在地,难耐地在那人身上抚摸了两下,抬起他的大腿,胯下的利器几近粗鲁地捅撞过去。

5、主意已定

飞锋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屋子里,自己的床上,看光线似乎是上午。

他躺在床上暗自运功,发现内力已经恢复,应该是有人喂了他解药。侧耳听去,屋内十分安静,院中倒是有七八人的呼吸之声。

他坐起身,正要出门看看,就听呼吸声和脚步声走近,有人推门而入。

慕容羡领着几个手下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他走到飞锋床前,刚一抬手,就有个手下搬过凳子来让他坐下。

飞锋看都不想看他,更不用说起身行礼,却只能微微叹口气,低头恭敬道:“小公子。”

慕容羡得意洋洋地笑了两声,才问:“飞锋,这次你可知道要听话了?”

飞锋没有说话。

慕容羡哼了一声:“还犯浑?你知不知道和你做露水夫妻的男狐狸精怎么样了?”

飞锋猛地抬眼向他看去。

慕容羡冷笑一声:“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看来是真的,你对他倒是关心的很,实话对你说吧,我把那男狐狸精划花了脸,扔到悬崖下面去了。”

飞锋大吃一惊:“他……”想到那人曾经对自己友好的微笑,忽然心里一乱。

慕容羡看了看他的表情,十分不悦地起身道:“我告诉你,等我掌门师兄回来知道这事,我反正是他师弟,他才舍不得动我。你……你怎么告状都没用!”

飞锋心中恨他,语气就非常冷淡:“属下知道。”

“你知道就好。”慕容羡抬起下巴道,“你奸了他心上的人,他又动不了我,只能对你更不好,你虽然曾是他的贴身护卫,他也不会饶你,他要是生起气来,不但血衣派你呆不下去,只怕天下虽大,也没有你容身之处。”

飞锋低下头,眉头紧紧皱起。

慕容羡见他如此,语气反而和缓下来:“不过,看在你曾有护主之心的份上,如果你肯回来做我的护卫,我倒是可以考虑替你说情。”想了想,他凑近飞锋道,“可我身边的人,对我必须言听计从,我只养狗,不养狼。到时候我让你奸谁,你就去奸谁,你,和你这根东西,全都得听话。你明白了吗?”

飞锋只不做声,慕容羡见他眉头紧锁,胸膛起伏,知道他心中矛盾,也不着急,一笑道:“你可以考虑,明天上午,我来听你回答。”

飞锋等慕容羡的身影刚一消失,就马上起床下地,略微收拾了一下自己,就向外走去。

血衣派地处深山,山腰阳面的几处院落是门中医馆,离他这里距离并不远,但飞锋一路行去,却觉得路上遇到的人格外的多。

他想了想才明白,并不是今天路上格外人多,而是自己对别人的目光格外敏感起来。毕竟他在众人面前人事不知地与人交媾,行同野兽牲畜,血衣派虽是有名的邪派魔教,对这样的事也并不是喜闻乐见。

他又想到,自己在药物控制下神志模糊,可那个……那个人却神志清醒地忍受一切,最后落得个葬身山谷的下场,不由得手足发冷,等他来到医馆前面,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门口一个长脸的年轻人正在晾晒某种草药,抬眼看见他,脸上的神色一僵,带点同情,又带点尴尬,半天才开口道:“你,你怎么了?”

飞锋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不舒服,李麟在不在?”

“哦,哦……”年轻人不知道想明白了什么,脸上的同情之色居然更深,回答道:“他在,他在的。”

飞锋不等他说完,迈步进了医馆,见一个中年人正伏案写着什么,正是医师李麟。

听见有人进来,李麟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飞锋,就放下笔道:“昨天的事……”

飞锋举起手示意他住口,压抑着心头的怒火,慢慢说:“慕容羡的药是不是从你这里拿的?”

李麟苦了脸:“飞锋,这怨不得我,小公子让做什么,我能不听吗?”看了飞锋一眼,大着胆子低声说,“你倒是有胆子不听,结果怎么样?”

飞锋一拳捶在桌案上,李麟吓了一跳,不顾自己还坐在椅子上就要往后退,姿势十分狼狈。

“我不说了还不行?你别生气别生气。”李麟连连说着,看飞锋站在原地,并没有进一步揍他的意思,松了一口气,往自己脸上轻轻打了一掌道,“我跟你认错好不好?你救过我,我不该给他那么烈性的药。我错了……”

飞锋深知这人脸皮厚,也不去理睬他,等他演够了,才冷冷道:“我早知道你是慕容羡的走狗,生你什么气?不过我知道你还有点人味儿,既知道我救过你,你又对我抱愧,就帮我做件事,我自然不找你麻烦。”

李麟提心吊胆地想了想,道:“我手无缚鸡之力,能帮你做什么事?”

飞锋看他一眼:“只要你帮我打听一下,昨天那人……他……他死……”

“你说沈公子?”李麟接口道。

飞锋愣了愣,心中怅然想到,原来他姓沈么。

李麟见他不说话,叹口气道:“你打听他做什么?难道还想惹怒小公子?你不肯听他的话去……他就把你整治成这样,要是你再去救那沈公子,怕是要性命不……”

飞锋拧起眉头,盯着他道:“慕容羡说他杀了那人,我又怎么救他?”

李麟自知失言,呆呆地看了飞锋片刻,见他一双眼睛刀锋一样刺过来,知道这下没法糊弄过去,又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才道:“小公子说是把他推下山崖,其实是藏在过云崖旁边一个山洞里,拿精钢的链子困着,说……”他看了看飞锋的脸色,“说要狠狠折磨他,才解心头之恨……”

飞锋皱起眉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公子脾气古怪,谁知道他想什么?依我看,”李麟叹口气,“他那人心又狠,又怪,只把沈公子害死,肯定难以称心,想要折磨他,又怕掌门发现,才藏起来罢。”他想了想,难以自控地打了个冷战,“他还向我拿了药,说要吊着沈公子一条命,他得慢慢折磨……”

飞锋皱眉想了想,问:“镜花水月的解药你有没有?”

李麟摇摇头:“那是本门圣药,老掌门去世后,只有小公子有。”忽地一惊,道,“你想干什么?看在你救我一命份上,我才跟你讲,那沈公子虽然可怜,但他也杀了本门好几条人命,又是小公子的眼中钉,你若是做什么傻事……”他看着飞锋的眼神,声音越来越低。

飞锋等他不说话了,才道:“我没想做什么傻事。我今天来,是昨天着凉了,拿点药。”

“对对对,”李麟擦着头上的冷汗,“你什么也没打听,我什么也不知道,知道的越少,活得越长。”

6、毅然施救

飞锋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仍然是大惊失色,没想到人会被慕容羡害得这么惨。

惨淡的月光照进山洞,洞壁上用精钢锁链锁着一具人体,锁链从他左肩的肩胛骨穿进,又从他右肩胛骨穿出,将这个人悬空“挂”在洞壁上。

这个人赤裸着,从肩膀的两个伤口中流出的鲜血一直延伸到脚面,还时不时向下滴到地面上,形成一汪深色的血泊。

至于他身上的伤口,更是惨不忍睹,飞锋终于明白为什么慕容羡向李麟索要吊命的药物,若不是有药吊着,恐怕这人早八百年就死了。

飞锋走上前去,从靴筒里取出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还是他孩童时期师父所赠,玄铁制成,能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只听“铛铛”两声,他用匕首左右斩断了精钢锁链,被挂在墙上的人马上向前栽下来。

飞锋伸手将人抱在怀里,低声唤道:“沈公子,沈公子……”

没有听到回答,他心里揪紧了。手指放在这人颈项间,感受到微弱的脉动,这才松口气。

他将这人的头发拨到一边,露出满是血痕的脸庞,从怀中掏出一颗丹药,喂到他嘴里,然后将人抱起,向洞外走去。

洞口的两个看守已经被他打倒,他谨慎地又向四处看了看,带着人几个起落,消失在月光下的峰谷中。

怀中人身受重伤,飞锋一路小心翼翼,星夜中攀高走低,快到天亮的时候,才带他到了一处山洞。

血衣派地处深山老林,山岭众多,帮众也难以清查。飞锋来到的这处山洞是之前他无意中发现的,这里峰峦峭拔,难以攀登,若不知道山洞所在,就算帮中好手也很难找到。他寻到这处山洞本来有别的打算,不想今日却成了怀中人的救命之所。

他寻得这山洞多日,早已做过整理,此时将人带进洞中,放在地上铺好的干草之上,又从怀中取出火折,点燃了洞壁上一盏油灯,才回身坐在沈公子身边,仔细查看他的伤势。

他先用软布蘸水,轻轻擦净沈公子脸上的血痕,见他光洁的面颊上多了许多细小的划伤,好在大部分是皮外伤,并不严重。

飞锋先是疑惑,忽然想通,慕容羡是用这些并不严重的划伤来吓唬这人,好一步一步慢慢地享受复仇的滋味,这人看不到自己的脸,被划了这么多刀,不知会被吓成什么样子。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内心涌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觉得这人无比值得怜惜。

沈公子身上的链子还嵌在肩胛骨中并未拔出,飞锋见他脉息微弱,更是不敢贸然动手。只为他擦净身体,清理了大小伤口。

他又是愧疚又是怜惜,于是衣不解带、目不交睫,一直在这人身边照顾他。好在这山洞本就是他备好的地方,大小用具虽然简单,却也齐全。

这样一直到了第三天早上,沈公子才睁开眼睛。

那时飞锋刚熬了一点药粥,用两只碗来回倒着把它们晾凉,尝着凉热正好了,才转身坐到沈公子身边,一手将碗放在旁边的石凳上,一手正要扶起他来,却见沈公子早已睁开一双凤眼,正盯着洞顶。

他先是一愣,再是惊喜,不由自主竟微笑起来,温声道:“你醒了?”

沈公子皱着眉头,仍然盯着洞顶,过了片刻才有些茫然地开口,声音低沉喑哑:“你是……你是那个……飞锋?”

飞锋看着他的神情,只觉得一股寒意袭上身来,他微微发着抖,伸手在沈公子面前摆了摆,终于哑声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7、相谈甚欢

沈公子立刻闭上眼睛,半天没有说话。

飞锋心中一恸,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放柔声音道:“你……你是害怕么?我带你出来了,把你从那山洞里救出来了,这是药粥,你可以放心吃……你饿不饿?”他见沈公子还是不说话,轻轻叹口气,试图哄他,“你在生我气么?我……我那时不是……我……你若真的生气,我让你砍两刀好不好?但你得先让我照顾你……”

他这边厢还在努力地连哄带解释,就听沈公子“扑哧”一声已经笑了出来。

飞锋一愣,停了话头,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沈公子睁开眼睛,无神的眼睛明显在努力地对准他的方向:“你紧张什么?我只是在检查自己身体的情况。”

飞锋松了口气,静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那,检查得怎么样?”

沈公子撇撇嘴,虽然脸上都是划痕,神色也非常疲惫,看上去仍然有点俏皮可爱的意思:“不知道他给我下了什么药,我现在看不到,没有内力,全身都疼,还有点饿。”

飞锋又感受到了那种怜惜和心疼,忙道:“我来喂你喝药粥?”

沈公子歪着头想了想,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飞锋忙把他扶着做起来,拿起粥碗,一勺一勺地喂他。

沈公子顺从而安静地喝完粥,才开口问道:“你带我出来几天了?”

“三天。”

“这里是哪里?”

“血衣派附近的一处山洞。”

沈公子点点头:“三天没被找到,你又不慌不忙的,看来这里应该很安全。”

飞锋叹口气,声音不由自主又变得十分温柔:“你才是不慌不忙的,你不认得我,我还害过你,你怎么不恼火?”

沈公子笑了笑,又露出那种被误认为武当道士时的那种撒娇的神情:“我为什么要慌张要恼火?慕容羡才会做那种事。”

飞锋看着他的笑容,忽然觉得无比心动,不由伸出手去放在他的肩头,坚定地说道:“沈公子,我会杀了慕容羡,总有那么一天,我要杀了他,那时候我要……”他顿了顿,说,“你放心。”

沈公子听着他的话,神色有点奇异,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有点累了,我要睡一会儿。”

当沈公子能勉强起身自己走动的时候,一边扶着飞锋的胳膊走动,一边问起:“我听说在血衣派里,护卫们的名字都是主人根据他们的特点取的,那你的名字是慕容羡取的?”

飞锋回答:“是老掌门取的。”

沈公子点点头:“那你一定身轻如燕,又迅捷如风了?”

飞锋温声道:“锋利的锋。”

沈公子轻轻啊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是了,应该是这个锋。”不待飞锋再问,又开口道,“那你在血衣派很久了,还见过老掌门?”

“我只跟了老掌门一年,他就去世了。”

“之后你就一直跟着薛天尧?”

“是。”

“你跟着他四年了……”沈公子沉吟着,“为了我,再也回不去血衣派,你……你不难过吗?”

飞锋觉得十分奇怪,说:“血衣派的掌门是薛掌门,并不是慕容羡,沈公子,如果薛掌门回来,你也不肯回血衣派么?”

沈公子脸上又出现那种奇异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救我出来的时候,就想着薛天尧回来后送我回去吗?你还是要回血衣派?”

飞锋看着他的神色,认真回答道:“我是觉得你和薛掌门是……好朋友,所以确实有过这种打算。但如果你不愿意,那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沈公子露出沉思的样子,并没有再说话。飞锋却觉得话题正好让他问出他一直关心的问题。他问:“沈公子,你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呢?不如等你好一点,我送你回去?”

沈公子摇摇头,叹口气道:“我要再想想。”

飞锋知道他对自己并不全然信任,心中暗叹口气,想了想,还是没有忍住,问道:“那,沈公子,你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沈公子闻言却微笑起来,伸手在空气中摸索着,飞锋伸手握住他的,沈公子却摇摇头甩开他的手,继续在空中摸来摸去,直到摸到飞锋的脸。

他微微抬着头,无神的眼睛对着飞锋的方向,红唇带着美丽的微笑,声音柔和地说:“你想知道我的名字?之前我就想告诉你的。那时我说,等我把你打倒,就告诉你我是谁。飞锋,你要有准备,有一天我要把你打倒,然后告诉你我的名字。”

飞锋忍不住笑起来,他自己都没觉察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宠溺:“好,那你赶紧先好起来吧。我等着你把我打倒。”

8、不能移目

飞锋觉得沈公子是个很奇怪很神秘的人。

他之所以会把沈公子救出来,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就是他说过的,他虽然恨慕容羡一手遮天,毕竟还是相信薛天尧薛掌门能维护沈公子,想要带沈公子暂时躲在此间等薛掌门回来;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对这位沈公子怀着一种十分愧疚且怜爱的情感,他深愧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了这位堂堂男子,又怜惜他饱受折磨双目失明。

所以他将沈公子带出时,做的打算是带他在此处养伤,等薛掌门回来,以偿还自己给他带来的无妄之灾。

但是沈公子显然有自己的想法。

首先就是,他非常不愿意提到在众人面前和飞锋那段事情。

他刚清醒的时候,飞锋提过这事,但是沈公子没有搭茬,飞锋以为他刚刚苏醒,甚至还不是很清醒,没听清自己说的话。所以当天下午,他又试图向沈公子表达自己的歉疚之情。

沈公子身上有大大小小无数伤口,有割伤、划伤、鞭伤,甚至左腿上还有烙铁的烙痕,他昏迷之中,飞锋每天过午都要给他上药,现在他清醒了,飞锋十分担心会被拒绝。

他拿出药瓶,踌躇了一下,开口说:“沈公子,你的伤口还没好,我……”

沈公子的脸庞转向他的方向,鼻翼微微翕动两下,好像忽然嗅到什么味道的小动物,然后微微一笑道:“那你给我上药好不好?”

他身上只披着一件飞锋的旧长袍,说完这句话,他伸手就把长袍解开,赤身裸体地坐在干草之上,表情平静,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不妥。

飞锋看了他半晌,才俯下身去细致地给他上药,一边轻声吩咐沈公子“抬手”“手放下吧”这样的简单命令。沈公子大腿内侧也有伤口,飞锋停下手,犹犹豫豫没有开口的时候,沈公子反而十分自然分开双腿,露出伤口让他上药。

飞锋忽然眼眶湿热,上药的手无法自控地发起抖来。

沈公子似有觉察,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飞锋收回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声道:“沈公子,我……我十分感激!”

沈公子像是疑惑地歪了歪头,笑:“你谢我什么?”

飞锋认真地回答:“我对你做过那样禽兽不如的事,你却这么信任我,沈公子,飞锋……飞锋万分惭愧……”

沈公子愣了愣,转开脸说:“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他的声音仍然柔和悦耳,飞锋却无端觉得里面掺杂几分冷淡,而且这句话的腔调也并不友善,几乎带着命令式的口气,显然这沈公子曾经也是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人物,虽然平时语气柔和,但一旦有情绪波动,就会流露出之前的习惯。

飞锋见他这样,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表达悔恨和歉意,在地上跪了片刻,才听沈公子轻叹一声,道:“伤口疼。”

飞锋这才回过神来,仍是跪着凑上前去,小心翼翼给他上药。

每天晚上,飞锋都让沈公子睡在干草床上,自己则和衣睡在洞口,让自己成为沈公子夜晚的一道防线。

这天晚上,睡到半夜,飞锋忽然听到一些窸窣之声,他一向警觉,睡梦中也是如此,所以马上睁开眼睛,向发声之处望去。

只见沈公子正摸索着起身,在月光下,他形状优美的手指一点点摸过自己脸上、脖颈上的伤口,唇吻翕动,似乎在无声地计数。

飞锋看他双眼仍是毫无神采,脸上的表情似悲似怒,却偏偏带着一丝苦笑,看上去十分脆弱。心中想到:他之前容貌美极,现在却一身伤口,虽然白天不曾表现出来,原来还是心中难过,无法入睡啊。

他这样一想,心中居然也难过起来,不由自主就轻叹一声。

沈公子耳力显然极好,马上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开口道:“飞锋,是你么?”声音竟微微有些发抖。

飞锋知道他目不能视,在一片黑暗中听到声音一定是非常害怕,忙温声安慰道:“是我,你,你伤口又疼了?”

沈公子微微放松了些,摇了摇头,手又摸到自己肩膀上,低声道:“我在数,慕容羡给我留下多少伤口。”

他的声音很低,虽然柔和,话里的寒意却怎么遮都遮不住。飞锋坐起身,沉声道:“你放心,我承诺你会杀慕容羡,就一定做到。”

沈公子微微垂下头,飞锋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似乎是短促地笑了一声。

9、怦然心动

沈公子另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是他对于重新回到血衣派似乎并不积极,反而有点顾虑重重的样子。

因为飞锋说过“如果你不愿意回到血衣派,咱们再想别的办法”这种话,所以他一直等着沈公子跟自己商量有什么“别的办法”,但他跟沈公子提起的时候,沈公子只是叹了口气,说:“你看我身上的伤,已经是行动不便了,何况又中了毒。”又补充说,“飞锋,是不是我拖累了你,你不耐烦了?”

他这么问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手却紧紧捉着飞锋的衣角,飞锋的心一下就变得软绵绵的,握住他的手说:“是我心急了,你伤还没好,我们从长计议吧。”

那天晚上,飞锋在洞口熬药,沈公子又在一条一条数他的伤口,飞锋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醍醐灌顶,想明白了沈公子为什么不愿意回到血衣派。

他在血衣派那么多帮众面前被人凌辱,现在的容貌又远远比不上以前,就算是之前和薛天尧关系亲密,谁又能说得准现在薛天尧会不会嫌弃他?所以他才这样忧心忡忡吧。

飞锋虽然高大威武,但其实是个谨慎细腻的人,只不过从来没有经历过情情爱爱,才一时没有参透,现在一下想通,就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可是想通了之后,一边觉得释然,觉得事情终于有了解释,一边又忽然觉得有些失落,就好像沈公子为了薛天尧而忧心忡忡这件事让他很不爽似的。

过了大概六七天,飞锋看沈公子的气色似乎好了一点,便对他说:“这几天看你身体虚弱,你肩上的链子就没给你拔出来。慕容羡这人十分狠毒,这条链子不知折磨过多少人,上面并不干净,再在你身体里十分不妥。虽然你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再受一回罪了。”

沈公子伸手摸了摸那条链子,神色变得有些严肃,但是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飞锋怕他受不住,想让他先喝点酒,沈公子却摇摇头道:“还不知道中了什么毒,哪敢贸然喝酒。”

飞锋见他双目虽然无神,表情却十分毅然,另是一种风采,心湖之中又是一阵涟漪。伸手取了干净的布巾递给他,柔声道:“这个你要咬住,不然剧痛之中,说不定会咬伤自己的舌头。”

沈公子点点头,接过布巾咬在口中,表情虽然坚毅,手却又紧紧捉住了飞锋的衣襟。

飞锋心中怜惜满溢,从靴筒中取出那把匕首,先将那钢链从中间一断两截,一手按住沈公子左肩,一手捉住他左肩处链条的一头,低声说了句:“别怕。”手下用力一拔,只听噗的一声,链条带着一股血水被拔出,锵一声扔到墙角。

那链子在沈公子身体内待了几天,伤口已经长了些许,而那链子是一个一个钢环连成,表面又不平滑,飞锋动作虽快,仍是让沈公子身体一震,额上立刻出了冷汗。

飞锋伸手替他擦了擦汗,只觉得自己的肩膀似乎都疼起来了,温声问:“歇一会儿再拔?”

沈公子坚决地摇摇头。

飞锋又是爱怜又是敬佩,赞了一声:“好!”出手按住沈公子右肩,如法炮制,将另一截链条也大力拔出。

沈公子脸色发白,显然极为疼痛,喘息了一会儿才将口中布巾吐出,露出一个虚弱又得意的微笑,道:“总算轻松了。”

飞锋盯着他脸上的笑容,只觉得心跳如同擂鼓,一阵快过一阵,且声音极大,咚咚之声简直要把他自己震聋。

因为沈公子不能视物,飞锋很少离开他太远,这本来不是什么麻烦事,因为他在这山洞里储存了一些食物,而洞口不远就有一眼山泉。

但是他们在这里已经快要一个月了,食物所剩不多,药物也快用完,亟需离开去做一下补充。最重要的是,他还想去打听一下这些日子血衣派有没有在找他们,门中还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尤其是沈公子的伤势迟迟不见好转,有些伤口鲜血淋漓,眼见快要愈合却又恶化,飞锋怀疑这和他中的毒有关,具体的情况和解药也必须去找一趟李麟才能解决。

他极不放心把沈公子一个人留在山洞里,但是比起跟着他出去冒险,反而还是让他待在这山洞里还保险些。

山中多虫蛇,飞锋在山洞附近布设好了驱赶虫蛇的药粉,又给沈公子准备好了食物和药物,握着他的手领他一一确认了。之后整理了一下自己,想了想,从靴筒中摸出那把匕首,放到沈公子手中。

“我这次可能要去两天,这个借你防身。”

沈公子点点头道:“多谢。”左手握着匕首的外鞘,右手把它抽出了一点,微微一笑道,“这是那天你斩断锁链的匕首吧?寒气逼人,真是好兵器。”

飞锋见他喜欢,便也笑道:“那我就送你吧。”

沈公子有点吃惊:“这么好的匕首,你,你真要送给我?”

飞锋想了想,郑重地回答:“飞锋害公子至此,一直十分愧悔,见公子痛苦,恨不以身相代,又……钦慕公子品性,恨不能结为知己。这把匕首虽好,也是身外之物,公子既然喜欢,飞锋又何惜一物?”

沈公子神色颇为动容,紧握这把匕首许久说不出话,终于一笑道:“原来你倒会说话,钦慕我的品性,我又有什么好品性了?”微微转过脸来,无神的双眼对准飞锋的位置道,“你,你要安全回来。”说罢一顿,转开脸庞,掩饰般地道,“我这个样子,你不回来,我可就活不成啦。”

飞锋心情激荡,忽然想要上前抱抱他,终于克制了一下心情,轻轻拍了拍沈公子的肩膀,转身走出了山洞。

10、秘密身份

飞锋下了山,用了两个时辰才接近血衣派,又用了一个时辰才偷偷溜进去。

他先到了医馆,却发现李麟不在。他不敢溜回自己原来的住所,怕慕容羡留人监视,于是他在医馆旁的树上等了一阵,也没见李麟回来,猜测他可能不知道去哪里看诊了,自己想了片刻,决定先去忙自己的事情。

没错,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飞锋并不是没看出来,沈公子有很多事情瞒着他,就连身份也不告诉他,对他十分不信任,但飞锋对此却充分理解,毫不介意。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除了他对沈公子的处境有所同情之外,还因为他也有自己的秘密。

飞锋的秘密说起来很俗套。

他其实出身白道,说起来还是名门正派。他的父亲虽然已经去世,但是江湖人提起他的名字,也都要赞一声是光风霁月的真汉子;他的师父,是武林盟主的师弟,白道江湖中有名的侠客。

他之所以会在血衣派做护卫,当然不可能是弃明投暗,而是要打入血衣派内部,为白道武林打探消息。

五年前,白道最忌惮的是三大魔教:血衣派、燕子楼和葬堂,这三大魔教心态极端、行事残忍、人数众多,和白道上的各大门派数次交锋,各有胜负,甚至白道还略处下风。

武林盟主很有危机感,一边想办法壮大白道的力量,一边暗中挑选合适的人才,改名换姓,混到这三大魔教之中,为白道提供各种机密的消息。

飞锋就是被挑出来的人选之一,那时他十九岁,武功已经颇有所成,为人谨慎忠贞,是被武林盟主亲自选定的。他师父本来不同意爱徒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奈何武林盟主是自己师兄,长幼尊卑的礼数不能不遵守,只好忍痛把徒儿送走。

武林盟主多管齐下,终于控制住了局面,在接下来和魔教的交锋中占据了几次优势。但魔教毕竟树大根深,白道的卧底所能获得的情报也有限,毕竟无法撼动其根基,于是魔教和白道的争斗变成了一场持久战。而飞锋在血衣派一待就待了五年。

他忍辱负重,为了帮助白道打探消息,不惜去保护魔教的大魔头。有几次为了取得大魔头的信任,他不得不跟着也做了一些坏事。

但是当小公子慕容羡让他去淫辱沈公子的时候,他明知道服从命令是最明智的选择,却仍然觉得这事实在太过龌龊没法去做,因此才违抗命令,就是希望小公子一怒之下把他打一顿也好,关起来也好,等薛天尧回来,他总有办法继续为白道打探消息。

但是没想到慕容羡手段匪夷所思,事情的走向完全失控。

当他身不由己对沈公子做了奸淫之事后,感受到的是双重的负罪感。所以才会不顾自身安危,出手把沈公子从慕容羡那里救出来。

可是他最初的打算是,救出沈公子,等薛天尧回来再把沈公子带回来,这样沈公子安全无虞,自己也可以继续做卧底。但他没想到的是沈公子不愿意回来,而自己对沈公子也隐约产生了些奇怪的感情。

既然事情发生了变化,他就不得不再回来一趟,找那个为自己联络白道的人说明情况,再商量新的办法。

这就是飞锋的秘密。

11、后果严重

帮助飞锋和白道传递信息那人叫何子平,本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也是五年前被武林盟主亲自选定的第一批卧底的一员。

他在血衣派的地位比飞锋差一点,负责蔬菜粮食的运送。

血衣派在山外拥有大量的土地,并且奴役了当地的农夫为他们耕种,何子平就负责每月两次到山下去一趟,把蔬菜粮食运回来,把飞锋和另一个卧底探听的消息送出去。

他的住处也接近山脚,这里住的人和山腰上那些不同,没有那么多武功高手。虽然如此,飞锋也不敢大意,一路小心翼翼,来到何子平的住处。

他捅破窗纸向里看了看,只看到何子平正在使劲洗手,就翻窗进去,问道:“你刚从山下来?”

何子平虽然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但是长相并不慈眉善目,内心也并不悲天悯人。他看上去比飞锋还要沉稳谨慎、不露声色,每次到山下去欺压农户,有时还动手打人的时候,一点破绽都不露,只是这五年来他养成了一个毛病,只要下山一趟,回来总要洗手,一洗就洗很久。

何子平回头见是他,脸色有点发白道:“你总算来了。”

飞锋惊讶地问:“怎么了?”

何子平过来拉住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确实没事才松口气道:“从你逃走,那小魔头慕容羡大发雷霆,让帮众每日到周围寻找,这阵子一共找回来七八个和你身量相仿佛的青年,都被送到小魔头那里,活着进去,躺着出来。今天,”他哽咽了一下才道,“今天他们又捉了一人,长得跟你很像,那小魔头居然发狂,又聚集帮众,当场将那人……将那人凌虐致死了……”

飞锋大惊,没想到慕容羡对自己恨意如此之深,更没想到自己又害了七八个无辜的人,不由得心情沉重,半天说不出话来。

何子平长叹口气,又说:“前两天跟着薛天尧出去的人有两个回来,说薛天尧又找了个漂亮少年,让他们先回来给那少年张罗住处。小魔头又是大为光火。飞锋,如此一来,我看那小魔头恨那个逃走的沈公子,都不如恨你之深。”他揉了揉眉心,“薛天尧多年来都如此风流,身边的漂亮少年那小魔头根本是收拾不过来;可是这些年来,还从没有人像你这样忤逆他,不但如此,还从他眼皮底下逃走了。”

飞锋没有说话,何子平的声音变得非常严厉:“他这么恨你,就算薛天尧回来,怕是你也不能回来了!这说到底还是你的不是!为了救那个来历不明的什么沈公子,莽撞行事,你在血衣派埋线五年,一朝尽费,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盟主?!”

飞锋垂下头去:“是我思虑不周,我的确错了。可我……我没法不去救他……”

何子平非常伤脑筋地看了飞锋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我会传信回去,说你这里的线已经断了,让他们再想办法派人过来。你,你有什么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飞锋回答说:“沈公子受伤颇重,而且还中了毒,现在没办法移动,我想等他身体好些,再带他回中原。”

何子平皱起眉头,说:“那个沈公子来历不清不楚,你小心不要被他算计了。”

飞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说:“我带他住在附近一处山洞之中,那里本是我为将来一旦被发现准备的藏身之所,现在食物已经快没了,我还要找些药。”

何子平道:“这个忙我可以帮你,我这里要多少吃的都有,普通的药也不缺。但恐怕沈公子所中的毒不是这些药能解的。”

飞锋点头:“他中了慕容羡的镜花水月,还有另外一种毒药,让他双目失明,伤口也总是无法长好。”

何子平皱眉:“这倒奇了,我没听说过这种药,说不定又是那小魔头琢磨出来害人的。”说完担心地看着飞锋,“难道你想到小魔头那里拿解药。”

飞锋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交给何子平,说:“如果我两天之后不会来,你就照着这个地址去找沈公子,他目不能视,又身受重伤,如果没人去照顾他,恐怕性命不保。”

何子平接过那张纸,内力一催,纸已经变成碎片。

飞锋惊讶地看着他,何子平道:“我和你不同,绝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因为这等于拿盟主的命令和武林同仁的大事冒险。”

飞锋听出他话语中的责备和不谅解,一时竟无言以对。

12、夜探药楼

飞锋从何子平处出来,天色已经很晚,他施展起轻功,决定还是先去医馆找一趟李麟。

何子平对他的责备让他心里也不好受,他也确实知道是自己救沈公子的这个行为毁掉了一切,不但毁掉了盟主的期待和自己五年来的忍辱负重,还害了几个和他很像的年轻人。

但是他扪心自问,如果能重来一次,他还是没有办法任由那个被自己凌辱的人在慕容羡的暴虐手段下,孤独凄凉地死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又想到何子平铁面无私,不肯替自己照顾沈公子,也未尝不是用另一种方法来让自己更加小心谨慎、避免差池,心中更加感慨。

他很快来到医馆,东面的那个院落就是李麟的,他白天在此行医,晚上在这里住宿,但现在院落却颇有冷清之气,一丝人气也无。飞锋小心翼翼进院探查一番,确定李麟并未回来,心中有些惊疑不定。

但是想起沈公子还在山洞等他,稳了稳心神,出了李麟的院落,一路向慕容羡住的地方行去。

慕容羡的居所是老掌门原来的住所,叫做望月楼,那是整个血衣派最华丽最漂亮的地方,比薛天尧住的地方还要漂亮,除此之外,大得要命。

飞锋在老掌门死后本来一直做薛天尧的护卫,后来慕容羡的一个护卫因为一件意外而死掉,慕容羡向薛天尧撒娇,索要他最好的一个贴身护卫,薛天尧就把飞锋调派到了慕容羡手下。

飞锋在慕容羡身边待了两个月,对望月楼的地形十分了解,也大概知道慕容羡平素配制药物的地方,他很快找对了方向,向偏南边的一座小楼走去。

慕容羡平时在这里炼制门中圣药,因此这座小楼无论白天黑夜都至少有三个人在门口把守,飞锋借着月光观察了一下今天晚上值班的三个人,先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三个人的身手他都见过,并不是自己的对手。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向相反的方向扔去,趁着那三个人被石子投掷的声响吸引了注意,迅速从藏身之处闪身出来,电光石火间,已经点了这三个人的穴道。

这三个人软软地栽倒,飞锋又一一将他们扶起,让他们靠在墙上,以免被人发现此处无人值守。

然后他很快溜进门去,来到二楼的药房,从怀中摸出火折和一块黑布,用黑布笼着光,迅速查找起来。

老掌门把门中圣药传给慕容羡的时候他还是老掌门的护卫,见过圣药是装在一个金漆盒子里的,可他把这间药房查了一遍,并没有见到这个金漆盒子。

他心中有些着急,举着火折再次观察这间屋子,忽然觉得墙上一幅画十分古怪,想了想,侧过身体,便伸手去揭那张画。

画刚被揭开一点,就听叮的一声,似乎是某处的机关被触发,飞锋不及反应,已经听到利器破空而来的声音,他听声辨位,扯住那幅画,迅速在地上一滚,等他站起时,只听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无数长针钉在他身后的地板上。

他站起身来,捡起刚才掉落在地上的火折子,才发现原来那画幅后面,竟是一个方形的墙洞,里面正是他寻觅的这个金漆盒子。

他不敢托大,手上垫着布将盒子取过来,借着火折的光芒,慢慢将它打开。

盒子刚一打开,就听“蓬”的一声,冒出一股烟雾,飞锋一惊,将盒子远远一扔,只听骨碌声响,那盒子竟是空的。

飞锋正惊疑之间,忽然药房灯火通明,药房门打开,站在门口的正是慕容羡。

他容貌美丽,脸上居然还带着笑容,声音却阴恻恻的:“我就知道你要回来给那狐狸精拿解药,果然不出我所料。”

说罢一双眼睛从飞锋脸上慢慢移到他腰腹之间,狠声道:“竟然连小公子都敢耍,我真想挖出你的胆来看看,它到底有多大!”

13、形势逆转

飞锋看他一眼,见慕容羡堵在门口,正直直地怒视着他。慕容羡不会武功,平日从来都是站在护卫身后,现在居然直面他,显然是有恃无恐。

飞锋知道这小魔头平日除了到处找人麻烦,就是在这小楼里炼制各种古怪药物,许多毒药都如那镜花水月一般,无色无味,能害人于无形之中,这小魔头今日有恃无恐,“恃”的恐怕就是手中的毒药。

想到此处,他不但不怕,反倒双眼一眯,向小魔头走了一步。

慕容羡知道那狐狸精中了镜花水月,极有可能回来寻找解药,因此早就在这小楼中设下埋伏,只等飞锋自投罗网。到时他又有毒粉,又有帮手,定能手到擒来。

他既然已有完全准备,自然是趾高气昂,就等飞锋落入罗网,要好好炮制他一番,让他无比恐惧无比后悔之后,再食其肉、寝其皮,方解心头之恨。

但是现在飞锋不但毫无中毒的迹象,表情也毫不害怕,反倒带着不屑之意向他逼近一步。慕容羡吓了一跳,不由得就要往后退。

看他胆怯的样子,飞锋冷冷一笑,唰的一声,一柄长剑已经出鞘,就向慕容羡刺来。

慕容羡大叫一声,一边后退一边又喊道:“拦住他!”

话音还未落,飞锋的身影竟忽地消失,慕容羡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先是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接着脖子一紧,寒光一闪,已经被人从背后勒住脖子,尖锐的刀剑正顶在咽喉上。

他为保万无一失,特地带了十几个护卫,但这些人几乎没有一个反应及时,看着小公子被劫持,全都惊呆在原地。

慕容羡只觉得抓住自己这人武功高深莫测,绝不是平日身边那个护卫能比得了的,又是吃惊,又是惧怕,心中只想到,原来竟小瞧他了。

飞锋年少时跟着师父练武,曾学过闭气之法。这种闭气之法本来是用于在水中潜藏的,自然也可以用来抵抗毒粉毒气。

当日他和沈公子交手,双双中了镜花水月,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慕容羡会在那种情况下出手,今天则是早有准备,因此占了先机。

他制住慕容羡,大喝一声:“都别动!”那些护卫一时都不敢上前,飞锋担心拖得久了会招来注意,到时若有血衣派中真正的高手来到,就难办了。于是一手拎起慕容羡的衣领,提气纵跃而起,几个起落已经走远。护卫们连忙上前追赶,匆促间竟谁也不知这二人的去向。

飞锋对血衣派的地势十分熟悉,很快带着慕容羡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树林,将他扔到地上,长剑直抵他的咽喉,冷冷地说:“镜花水月的解药。”

他声音本就冷漠,又用了闭气之法,听上去简直像是没有生命的人在说话,慕容羡虽然害怕,声音都抖了,仍然咬着牙说:“你以为小公子傻?我把解药给了你,你肯留我性命?”

飞锋剑尖向里移了一分,森然道:“不给解药,我现在就杀了你。”

慕容羡脖子上顿时流下一线鲜血,他从来没受过这种疼,脸色变得煞白,语气却一点也没放软:“杀了我,你怎么拿解药?”

飞锋见他与自己僵持,似乎是要拖延时间,不由冷冷一笑:“你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忽地俯身,将一枚丹药塞到慕容羡嘴里。

他动作极快,慕容羡不及防备,刚要把丹药吐出来,被飞锋在喉部穴位上一拍,竟完全咽了下去,马上觉得腹中一片热气,竟是已经融化了。

他大为慌张,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是什么?”

飞锋说:“你不是精于药理?不妨自己分辨一下,省得说我吓唬你。”

慕容羡见他说得笃定,正将信将疑,就觉得腹中热气忽地转为一股冷气,犹如吞下去一捧冰雪,大惊之下连忙右手搭在左手腕上细细切脉,片刻之后脸色更是一片死白,抬眼看着飞锋,眼睛里全是惊恐。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怎么……怎么会有这‘七日焚心’?”

他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年,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身边没有任何一个护卫,面对身手可怕的敌人,还中了剧毒,饶是内心残忍,也不由得流下眼泪。

飞锋看他已被震慑,长剑就收回了些许,说:“拿出镜花水月的解药来,我自然帮你解了这七日焚心。”

慕容羡坐在地上,发了一会儿抖,才颤声道:“镜花水月的解药没,没那么容易炼出来,这些年来我只炼了十颗,师兄出门我让他带了三颗,其他的……其他的都被我玩没了……”

飞锋想起自己中了镜花水月后曾被他喂了一颗解药,心想,原来解药都是这样被他毫不在意地“玩”没的。不由心中烦恼,长剑往前一送,道:“那留着你也没用了。”

慕容羡被他吓得都快虚脱了,连连恳求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只差一味药就能炼出来了!只要我能找到这味药……不然……不然师兄回来,我向他要回一颗解药,总会还那狐……那人一身功力,求你不要杀我!”

14、交易达成

飞锋看他不像说假话,皱着眉头想了想,薛天尧派人给他寻找的漂亮少年张罗住处,按惯例怕是要过一个月才能回来,这时间似乎太长了些,于是又问慕容羡:“还差什么药?”

“童……童女莲花。”

飞锋“哦?”了一声,又问:“若我把这味药拿给你,你多长时间能炼制好解药?”

慕容羡张着嘴看了他一会儿,问:“你,你能拿到童女莲花?”

飞锋皱眉,冷声道:“回答问题!”

慕容羡马上回答:“五天。”

飞锋点点头:“好,那你炼制出解药来,沈公子恢复功力之后,我自然解了你的七日焚心。”

慕容羡冷汗都出来了:“中了七日焚心,没有解药的话,七天就会死掉……我,我……”

飞锋收回剑,道:“你放心,七日之内我自然会拿童女莲花来见你,到时可以给你半颗解药,延长你的小命,等你解了沈公子的镜花水月,再把另外半颗给你也不是不行。”

慕容羡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心中又是愤恨,又是惧怕,可事到如今不得不低头,只得闭口不语。

镜花水月之事商定,飞锋又问道:“你用什么药伤了沈公子的眼睛?他的伤口总是不能好转又是怎么回事?”

慕容羡愣了愣,脸上现出迷惑的神情,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受伤了么?”

话刚说完就被飞锋揪着领子拎起来,怒斥道:“不要装傻!”

慕容羡整个身体都离开了地面,慌乱地挣扎着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要打他几顿,我没有伤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飞锋捉着他的衣襟,见他到这地步还要说谎,不由更是愤怒,提气一纵,跃上几丈高的树顶,威吓道:“再不老实,就扔你下去!”

慕容羡吓得面无人色,声音都变调了:“我真……我只给他下了镜花水月,或许他体质特殊,才有这些症状……等我配制了解药应该……哇啊!饶命,饶命!啊……”到后来,居然嚎啕起来。

飞锋见他欺软怕硬,平日那样狠毒,现在又如此窝囊,对他十分不屑,哼了一声,拎住他有从树上一跃而下,将他掷到地上。“闭嘴。”

慕容羡吓得马上闭嘴,还兀自抽噎着,飞锋蹲在他面前,凑近他道:“你既然需要解药,可要记清楚,这些天撤掉望月楼的守卫,方便我来找你。”

慕容羡连连点头。

飞锋见他微垂着头,藏起眼神,显然是想掩藏满脸的怨毒之色,也不在意,冷声道:“这些天你为了找我,还杀了几个无辜的人吧?”等到慕容羡轻轻点了一下头,他才接着道,“要想得到解药,就还要做一件事,拿些银钱好好安置这些人的家人。”他故意用剑柄侮辱式地在慕容羡脸上拍了拍,“你我之间的恩怨,就在你我之间解决。伤害无关的人,是孬种才干的事。”

说罢还发出几声冷冷的嘲笑,才起身离开。

15、言为心声

飞锋把慕容羡扔在树林中,自己先是悄悄来到医馆,看李麟还是不在,才又一路到山脚找何子平。

何子平早已准备好食物和药品,坐在床边等他,显然是担心得一夜未眠。

飞锋在他对面扯了把椅子坐下,二人不敢点燃烛火,好在他们功力高深,黑暗中亦能视物。

何子平见他平安归来,松了口气,低声问:“你要走就赶快,带着这些粮食不比空身,白天就不好走了。”

飞锋想到目不能视的沈公子还在山洞中等他,恨不得胁下生出双翅,立刻飞到那人身边,但他生性谨慎,并不肯立刻就走,也并不对何子平解释,只是道:“还有些事,明天晚上再走。”

何子平也不多问,只给他倒了一杯水,又把床铺让了一半给他。

飞锋奔波许久,确实十分疲惫,但是躺在床上,想到远处的沈公子,根本无法睡着。

自己已经无法再在血衣派做卧底,盟主和师父那里肯定要受责罚,但是这样的话,却能有自由时间照顾他,将来还可以将他一路护送回家,那时……

那时会发生什么事呢?飞锋有点迷茫了。

他只觉得自己还挺喜欢这个沈公子的,他觉得沈公子非常坚强,又勇敢又聪明,但是奇怪的地方在于,他不只喜欢沈公子这些有点,就连沈公子受了伤脆弱的表情、神神秘秘什么也不肯说的样子、甚至更早之前他毫不留情就取人性命的样子都讨厌不起来。

或许那时,当他一路把沈公子护送回家,他大概就能完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喜欢,而那时候,他也会做出相应的决定。

第二天,何子平吃过早饭就出门了,飞锋勉强休息了半日,过午后悄悄潜入教派中,先去望月楼转了一圈,发现慕容羡果然撤掉了守卫,他本想再潜进账房看看他是否真的领取银两给那些死者的家人,又担心被教中高手发现,想到慕容羡既然撤掉了守卫,也没有理由不做他要求的别的事情,便又放心地离开。

然后他又去医馆寻找李麟,却仍没有找到他。不由得十分担心,怕他是因为向自己透露了沈公子的事情而被慕容羡偷偷杀害,于是潜藏在医馆旁边偷听了很久来往人的言语,听他们说李麟是请了假,要去中原采买药物,虽然觉得时机也有奇怪,还是略略放了心。

到了天色擦黑的时候,他到何子平处吃了饭,带了食物和药品,又迅速赶往沈公子所在的山洞。

他一路紧赶慢赶,用了最快的速度。直到半夜才来到山洞。

他迫不及待地加快脚步,很快就出现在洞口,不由得一愣。

月光下,沈公子竟然并没有入睡,他神色紧张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坐姿是非常不舒服的防卫的姿势,手中紧紧握着那把匕首。

听到飞锋出现的声音的时候,他脸色一白,握着匕首的手更紧了,脸庞警惕地转向飞锋的方向,整个人充满杀意。

飞锋连忙出声道:“沈公子。”

听到他的声音,沈公子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慢慢放下手中的匕首,微微一笑说:“你终于回来了。”

飞锋不由自主也笑了一笑,一边把食物和药品放到洞中,一边温声道:“这两天你一直这样等我?”

沈公子静了静,低声说:“才两天吗?”

飞锋一愣,这才想到他双目骤然失明,对于时间根本没有清楚的概念,在这么久的黑暗之中,无法分辨白天黑夜,自己过了两天,可对于沈公子来说却不知是多么漫长。

他心中责怪自己考虑得不周全,想到沈公子这两天不知是如何的惶恐,就更加心疼。刚想说自己一定陪在他身边,又想到要去取童女莲花,说不得又要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就觉得心如刀绞。

飞锋过去扶住沈公子,因为心中溢满柔情,声音也就温柔无比,先是问他饿不饿,又问他冷不冷,接着问他伤口还疼不疼。

沈公子一一答了,最后说:“伤口还是老样子。”

飞锋解了他的衣服检查,见他许多伤口仍是无法愈合、鲜血淋漓的样子,心疼不已,就把和慕容羡达成交易、要去找童女莲花的事情说了。

沈公子沉思片刻,说:“我自小因为修习内功的缘故,体质确实与人不同,或许慕容羡没有撒谎,确实没有给我下别的药。”想了想又道:“我曾听人说起,童女莲花是在天山雪莲开放的前三天,用童女的鲜血浇灌而成,这样雪莲开放之时,花瓣呈血红色,久不凋零,这么难得的药材,你要去哪里寻找?”

飞锋心想这药材简直可以说邪门,沈公子说“难得”,实在太过委婉。

他来血衣派之前,师从武林盟主的师弟,他师父人称“天目老人”,对于武林掌故无不通晓,童女莲花的邪门制法和最终下落也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飞锋记得这童女莲花最终是落到了邪医陈妙佛手中,陈妙佛的居所离这里虽然不近,但如果他马不停蹄地日夜兼程,赶在七天之前拿回童女莲花还是很有可能的。

但是距离师父告诉自己童女莲花的下落已经多年,童女莲花是否还在陈妙佛手中他并不知道;而且陈妙佛行事诡谲,坊间传言他性喜食人,就算童女莲花在他手中,自己是否能拿回来,飞锋心里也没底。

这些话如果跟沈公子说了,只是徒然让他担忧,所以飞锋回答道:“我曾听人说过,童女莲花曾在附近某处出现,因此准备先去那里看看。”

沈公子微微蹙起眉头,过了一会儿道:“你虽不说,我也知道此事可能有凶险,你,你千万要小心在意,拿不到童女莲花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个月后等薛天尧回来,咱们再打他那三颗解药的主意。”

飞锋见他关心自己,十分感动,说:“只是苦了你,还要一个人在这山洞之中待上很久。我不在时,你一个人是不是很害怕?”

沈公子轻轻摇了摇头,忽然把脸转过一边,低声道:“我并不是怕一个人,我怕的是……你会出事。”

飞锋只觉得一颗心简直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一时竟呆呆地愣住,看着沈公子侧脸上微微的红晕,觉得能听到这样一句话,自己就是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

他许久不做声,沈公子的神色变得有些尴尬,头也垂了下去,勉强笑道:“你不必在意我的话,像我这样的瞎子……”

飞锋几步上前,就把沈公子拥在怀中,轻托起他的脸庞,就亲上他的红唇。

沈公子先是愣了愣,然后开始回应,飞锋更是激动非常,觉得怀中人无比甜美,不由自主将他抱得更紧。

直到沈公子呻吟一声,他才意识到怀中人满身是伤,连忙将他放开,却仍是轻轻拥抱着他,在他脸上不断浅吻。感受到沈公子在他怀里竟然颤抖起来,心中爱念更深。

过了许久,二人呼吸才渐渐平稳,飞锋又轻轻亲了沈公子一下,认认真真说道:“沈公子,我喜欢你。”

沈公子闻言,脸上露出美丽的笑容,主动伸手抱了飞锋一下,说:“我好开心。”

飞锋看着他的笑容,简直愿意为他做任何事,郑重地说道:“你放心,我定会拿到童女莲花,平安回来见你。”

16、童女莲花

飞锋和慕容羡定了七日之期,现在只剩六日,所以不敢留恋,将食物药品放好,又交代了沈公子很久,才要动身。

他转身走到山洞门口,就听沈公子叫他一声:“飞锋。”

飞锋扭过头去,见沈公子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再次开口:“忘了问你,这些粮食和药你怎么弄来的?”

飞锋觉得这并不是他一开始想问的问题。他想,沈公子可能是不舍得他走,出口叫住他又不好意思,所以转移了话题。这样一想,就不由自主笑出来:“我偷的。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他虽然对这沈公子十分喜爱,却不敢把粮食的真正来源告诉他,因为五年前他来血衣派时,盟主曾经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对外人透露一个字,一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风险,二也是保护外人的安全。

沈公子点了点头,又是微微一笑道:“那我等你回来。”

飞锋见他神色动人,差点就不想走了,想在他身边再温存片刻。好容易压下激动的心情,和沈公子告别后,就向陈妙佛所居住的地方出发了。

飞锋不敢耽误,一路日夜兼程,恨不得连吃饭喝水时都在赶路,这样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来到陈妙佛所居住的山谷。

这里果然十分邪门,谷中十分冷清,莫说过往行人,就连飞禽走兽都非常稀少,时时还有一股腥气飘来,令人不寒而栗。

飞锋在谷中寻找多时,终于在一处山涧发现许多白骨,从骨架来看,既有人骨,也有兽骨,既有时日久远的骨殖,也有新鲜的骸骨,味道传来,飞锋直欲作呕。

他年少时也曾行走江湖,进入血衣派后也曾跟随两代掌门奔走多处,自认是见多识广、不轻易动容的人,现在却生生被这山谷中的诡异气氛逼出一身冷汗,第一次感受到隐隐的恐惧。

但是一旦想到沈公子俊美的容貌,温柔的笑容,他又觉得充满了勇气。

他屏住呼吸去寻那陈妙佛,最后居然被他找到了。

山涧尽头是一间石屋,屋子旁边躺着一个人,那简直称不上是人,他衣衫破烂,长长的黑发脏污不堪,都打了结,披在身上像是一条条黑蛇,听到飞锋的声音他抬头看来,只见他满脸血污,一双眼睛犹如饿狼,射出攫取的光芒。

飞锋小心翼翼向他走近,那人死死盯着他,鼻子抽了抽,竟然开口说话了。

他似乎很久不说话,声音十分怪异,而且非常缓慢:“香……真……香……”

说着就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边盯着飞锋,一边居然流下了大量口涎。

飞锋看他身形高大,动作迟钝,暗自称庆,迅速闪到这人身边,就要去点他穴道。

不料竟被这人一把抓住,俯身就是一口,正咬在他右面肩膀上,剧痛钻心!

原来这人虽动作迟钝,力气却大,而且不知怎的不怕点穴。飞锋忍着剧痛,左手迅速抽出袖里剑,猛地刺向这人腹部。

这柄袖里剑虽然比不上那把匕首,却也是难得的利器,没想到这人腹部竟然硬如铁石,只听铛的一声,袖里剑竟然从中折断,而这人竟恍然未觉,下口更是用力。

飞锋只觉得肩膀快要被撕裂,一惊之下内力灌注在左手之上,猛然出拳,狠狠击打在这怪物左眼之上。

怪物果然吃痛,长嗥一声松了口,将飞锋向地上一扔,双手捂着眼睛,不住哀号,指缝中已经流下鲜血。他似乎非常吃惊,又疼痛无比,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捂着眼睛向山涧之外跌跌撞撞跑走了。

飞锋忍着左肩的剧痛,迅速进入那间石屋。

他本来担心石屋之中不知怎样地混乱,不料想除了东西都蒙上了一层灰土之外,物品的摆放竟然十分合理。

这里看上去是间书房模样,窗边放着一张桌子,一具白骨趴在桌上,衣服都已经变成碎步。

飞锋见那白骨身下似乎压着一本书册,便走过去取出观看,翻了又翻,很像是一本药谱。

细看之下,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具白骨才是邪医陈妙佛,他武艺并不高强,隐居在这山谷之中,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竟想出一个邪门的法子——饲养药人。他用许多古怪药物将活人培养成头脑简单、力大无穷的野兽,让他们来守卫山谷。显然石屋外的那个怪物,就是这些药人中的一个。

但书册中继续记载这些人被改变了体质,竟都纷纷夭折,最后只剩下了一个。

飞锋看到这里,大概明白了原委,想来是这陈妙佛死亡之后,剩下的那个药人失去约束,又难以养活自己,竟然捉活人来吃,最后还几乎吃光这谷中的鸟兽。

他环视了一下石屋,不由感慨那药人被陈妙佛训练得十分听话,即使陈妙佛已变成一具白骨,那药人仍不敢踏进石屋半步。

一边感慨,飞锋一边在这屋子中搜寻起来,找到童女莲花竟是出乎意料地容易,他将放置童女莲花的盒子包好,放在背上的包裹里。想了想,又觉得陈妙佛的书册留在世上绝对没有好处,干脆将它撕个粉碎。虽然一代邪医的毕生心血,就此从世上消失,十分可惜,却总好过贻害人间。

飞锋走出山涧的时候,见那药人居然瑟缩在涧口,捂着眼睛竟像是在哭泣,闻到飞锋的味道,害怕的嚎叫一声,居然起身歪歪扭扭跑掉了。

飞锋心知应该杀了这个食人怪物,但是想到他境遇凄惨,被一个邪门大夫变成这般模样,又瞎了一只眼睛,旁人惧怕这座山谷不敢前来,谷中鸟兽都快要绝迹,估计这人也难以久活,不由长叹一声,转身出了山谷。

既已拿到童女莲花,心中喜悦非常,脚下更是不曾停歇,只想早一点回到山洞,见到心心念念的沈公子。

这一路走来,几乎不曾合眼,就连肩膀上的伤口,都等不及处理,身体虽然疲惫,心神却兴奋无比,终于在第四天凌晨,赶回了山洞。

他极为开心,还没到山洞就忍不住叫了声:“沈公子!”

却没有听到回答,而等他站在山洞口,看清洞中情况时,更是大惊失色,僵立原地。

沈公子不在洞中,地上被翻得一片狼藉,墙上用不知谁的血写了一行大字。

“要人活命,七日焚心解药,望月楼来换”!

17、踏入陷阱

飞锋惊痛之余,忙检查洞内物品,发现装着食物和盒子袋子全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很有可能是慕容羡翻找解药的结果,除了墙壁上,地上也有淋漓的血迹,惨不忍睹。

飞锋看那血迹样子,显然是有人格斗所致。他想起自己送给沈公子的匕首,心知沈公子虽然武功全失,仍是没有束手就擒,一时又是伤感,又是骄傲。

他在洞中仔细寻找,始终没有找到那把匕首。叹了口气,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就出洞口向血衣派赶去。

一路之上心中不断思索,不知慕容羡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藏身之处的。

他既然已被慕容羡拿住弱点,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一到血衣派,就光明正大现身,直奔望月楼而去。

路上偶尔遇到帮众,对方也并不惊诧,看来慕容羡也早已有所交代。

他到了望月楼,远远就看到慕容羡在几个护卫的保护下,坐在亭子里面喝茶赏花。

他压抑住怒火,慢慢向慕容羡走去。

亭子里人早看到他过来,一个护卫上前一步,想要挡在慕容羡前面,被慕容羡一瞪,又退回原处。

飞锋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问:“人在哪里?”

慕容羡不慌不忙地一笑:“解药在哪里?”

飞锋皱起眉头:“我要先看到人。”

慕容羡还是笑着,头微微一摆:“让他先看看人。”

就见他身边护卫抬起手来摇了摇,呼啦一声,花园中的一扇大屏风竟向两旁分开,露出中间的人来。

沈公子被捆住双手吊在一棵树上,脚尖离地面有一尺的距离。他身上的衣服几乎要被鲜血染透,但是头却不曾低下,无神的双眼凝视着前方,嘴唇紧紧闭着,露出愤恨的神色。

飞锋心痛无比,脱口而出:“沈公子!”

沈公子被他的声音惊动,微微动了一下,哑声虚弱地问道:“飞锋?”

飞锋安抚道:“是我。你不要担心。”

沈公子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显然十分虚弱,开了开口没有说出话来,只对着他的方向浅浅一笑。

飞锋正心痛间,就听慕容羡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知为什么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声音也带上了怒气:“人你是看到了,解药拿来!”

飞锋居高临下看着他:“解药我并未带在身上。”

慕容羡倒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只是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问:“是吗?”

飞锋说:“你这人诡计多端,我若带在身上,被你骗去,人药两空,岂不麻烦?”

慕容羡听他说自己诡计多端,心情反倒好了一点儿似的,居然露出一个微笑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飞锋道:“我带了童女莲花来,你若答应配好解药给沈公子,然后放他走,我就先带你去找半颗七日焚心的解药,等你完全办好了这些事,我再给你半颗。”

慕容羡听他带了童女莲花来,神色一动,等他说完却说:“你要价太高。”

飞锋说:“慕容公子觉得自己不值?”

慕容羡有点被他激怒,沉着脸站起身来道:“本公子当然是无价之宝!你不必跟我讨价还价,我明告你,你还必须把解药拿来不可,要是再说个‘不’字,我马上把这小贱人一劈两半,不知道那个时候他还好看不好看?”

飞锋气得双眼都要烧起来了,咬牙切齿道:“你敢?你杀了他,还有什么筹码威胁我?到时我和你拼命,你又有什么办法胜过我?”

慕容羡好像觉得他有点好笑地看着他,问:“你以为小公子手里只有这么点筹码?”

飞锋心中暗惊:“你什么意思?”

慕容羡笑起来,慢慢道:“你难道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和这狐狸精躲在哪里?你难道真的相信,小公子手里头一颗镜花水月的解药都没有?你不会真的以为,童女莲花是用来给你小情人配解药的吧?”

飞锋手握剑柄,警惕地盯着他,慕容羡心情大好,居然学着当日他逼迫自己的样子,眯起眼睛逼近一步,悠悠然道:“你好俊的功夫,会闭气之法躲过我的毒药,还敢挟持威逼小公子我。但你想不到吧,就在你挟持我的时候,我在你身上洒了用来追踪的异香。这香气普通人根本闻不到,但是小公子我可不是普通人。”

飞锋闻言一惊,想到当时他挣扎不休,像是被吓破了胆的样子,原来却是借机在自己皮肤、衣服上蹭上异香。他虽然会闭气之法,也从盟主那里学过一些识别追踪之术的方法,却万万料不到着了他的道。

他皱眉不语,小公子却更加趾高气昂:“你居然有七日焚心,武功也突然比在我身边时高深了不少,我就知道你来头不简单,真没想到啊,原来你还是大人物!”

他语调嘲弄,飞锋听到耳中,忽地想起一事,不由得心头一沉,就听慕容羡大笑起来,喝一声“撤屏风!”

巨大的声音响起,花园中另一面屏风从中间分开,露出中间一棵四人环抱的大树,树上吊着的那个血肉模糊的人,不是何子平是谁!

18、以退为进

飞锋决然没有想到自己竟连累了何子平,见到他的惨状全身冰冷,颤声唤道:“子平!”

何子平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就连脸上也全是血污,听到飞锋的声音,他慢慢抬起眼看过来,就连这个动作都似没办法完成一样,缓慢得让飞锋心里发冷。

终于他抬起头看着飞锋,这样一个血人眼睛却亮得不同寻常,那双眼睛里有责怪、有失望,与此同时,还有安慰和谅解。

“我……什么也没说……”他一开口,鲜血就不断从嘴里涌出,但他还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盯着飞锋艰难地嘶声说了一个字,“走……”

慕容羡冷笑声在他身后响起,他说:“你手里一条命,我手里两条命,你可没法跟我讨价还价。”又哼了一声,“你要是觉得不公平,我就杀一个,让咱们俩变得公平,你意下如何?”

飞锋双拳紧握,全身颤抖,过了许久才深深呼吸一下,恢复了面无表情,转身看着慕容羡,沉声问:“你想怎么办?”

慕容羡一直盯着他的表情,仿佛从他的痛苦中获得了很大的享受一样,神情都变得兴奋无比,当飞锋看向他的时候,他甚至亢奋地笑起来。

“我想怎么办?哈哈哈!”他大笑着说,“跪下,磕头,求我。”

飞锋毫不犹豫地跪在他面前,重重地磕着头,一边磕一边说:“飞锋恳求小公子。飞锋恳求小公子。”

慕容羡笑得更加得意,他极为愉悦地看着飞锋,等他恳求了十几声后,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抬起来,“算你识时务,知道小公子胜券在握。哼!那天小公子跟你求饶,你是不是就以为我是孬种,以为我怕了你了?”

飞锋没有说话,慕容羡加大手劲,恶狠狠地说:“本公子最不怕的就是一个死字。告诉你吧,小公子我自出娘胎就带有奇疾,终身无法练武,但是终身不怕任何毒物。你拿毒药来跟本公子班门弄斧,真真可笑!若不是怀疑你的身份,你以为小公子能向你求饶?你配吗?!”

说罢骤然出腿,当胸一脚把飞锋踢翻在地,然后走上两步,把脚踩在他胸腹之间,恶狠狠道:“那天你跟小公子说谁没种来着?”

飞锋闭上眼睛又睁开,回答道:“我没种。”

慕容羡极为得意:“大点声!”

“我没种。”

慕容羡蹲下身去,品尝美食般地盯着飞锋痛苦的神情,表情愉快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随便说个罕见的药物,不过是缓兵之计,让你赶快离开,谁知你倒有趣,竟真要去找那童女莲花,你这一走,简直就是给我打开方便之门,让我轻轻松松瓮中捉鳖。哈哈哈哈,因为你的愚蠢,现在你的小情人和那个家伙全都落到我手里了,而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确实没种。”

飞锋管不住自己的声音:“拿解药换人命、跟我谈判,都是耍我的?”

慕容羡学他那天的样子,用手侮辱式地拍着他的脸颊:“耍人玩,难道不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吗?我最喜欢看一个人知道自己被耍之后的表情,实在是……”他说着,竟陶醉地笑起来。

飞锋咬着牙,半天没说话,明知此人想看自己痛苦的表情,却无法压抑这种自我憎恨的痛苦,额上青筋暴起,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不知自己的表情到底是怎样的,只知道盯着他的慕容羡神色却忽然变化了。好像看到了什么他很感兴趣的画面,慕容羡微微皱起眉头,研究式地看着他。

飞锋皱起眉头,:“现在我已落入你的手中,你有什么打算?你到底……怎样才肯放了他们?”

慕容羡表情奇异地看着他,慢慢道:“我的打算?我当然想要让你痛苦……”他伸出手,狠狠捉着飞锋的下巴,忽然放了手,盯着飞锋刚才就已经凌乱不堪的衣襟,有些困惑的皱起眉头,接着说,“让你恐惧……让你后悔小看我……”说着伸出手去,抓住飞锋的衣襟就要拉开。

“呵呵呵呵……”就在这时,一直被吊在树上、气息微弱的沈公子忽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慕容羡大怒,马上转移了注意力。

沈公子虚弱地边咳边说:“你想让他痛苦?你以为这样他就痛苦了?真是浅薄!”

慕容羡怒视他道:“难道你还想要指点我吗?!”

“不错,”沈公子竟然这样回答,“我是要指点你。”他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难道你不想让他更痛苦?不想让复仇的味道更美吗?”

慕容羡看了他片刻,说:“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主意。”

沈公子咳了两声,慢慢道:“伤害我。”

慕容羡一愣,飞锋却全身一僵,就要从地上起身,一边喝道:“你胡说什么?”

沈公子笑起来:“你看,我只是说出来,他就已经很痛苦了。如果你做出来呢?”

慕容羡惊疑不定,看着沈公子没有说话。沈公子却喘息着继续说:“伤害我,用刀剑刺过来,割开我的皮肤,让我流血……他喜欢我,他会比他自己受伤还痛苦。”他又笑起来,“来呀,别说你不敢!”

19、同生共死

飞锋难以置信地瞪着沈公子,伸手推开慕容羡,就要站起身来。

唰唰几声,慕容羡身边的护卫靠过来,几道剑锋带着寒光闪过,架在飞锋脖子上。

慕容羡也难以置信地瞪着沈公子,像是想不通似的,又低头看了一眼飞锋,见他看着沈公子的方向,样子十分激动,一双眼睛亮极,满溢着强烈的感情。

慕容羡皱起眉头,忽然瞥见飞锋衣襟大敞,露出肩膀一片赤裸的肌肤,上面一个牙印极为明显。不由冷冷哼了一声,对沈公子道:“你们还真是情深意重,倒要谢谢你提醒我。不过你只怕也十分浅薄,我为什么要伤害你?杀了你,他不是更痛苦?来人!”

他一声令下,护卫中的一人马上腾身而起,手持长剑就向沈公子刺去。

他腾身而起的瞬间,飞锋也动了。

他早已看出,今天慕容羡调拨到自己身边的护卫,绝非前几天那些功夫平平的人所能比的,必定是血衣派中一流好手,所以他一出手就极狠,以求占住先机。

他一把抓住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几柄剑尖,与那几人内力相搏,只一瞬间,他们身上爆发出的内力就让站在一旁的慕容羡皮肤生疼。

只听几声金属声响,那几柄剑竟被飞锋徒手绞弯。飞锋正待腾身跃出,围着他的几名护卫已有两人出手,两双肉掌灌注了极强的内力,嘭地拍在他后背和腰侧。

飞锋躲都没躲,硬生生吃了这两掌,借着这两股内力的冲力拔地而起,飞快地冲向沈公子的方向。

那去杀沈公子的护卫觉察到身后风声,也不回头,猛地向身后刺出一剑。

飞锋双掌已经被刚才的剑锋划开,鲜血淋漓,此时却毫不犹豫一掌抓出,再次牢牢抓住剑锋,内力向前一吐,那护卫手腕一震,一时竟抓不稳手中长剑。

飞锋看他长剑脱手,手握剑锋将他的长剑向前一甩,正将吊着沈公子的绳子斩为两截,沈公子马上向下坠落,正好落在飞锋怀中。

飞锋一手抱着他,另一只手倒握着长剑,威胁地指着逼近的护卫。

双方正在僵持,就听慕容羡长叹一声道:“随他去吧。”

众人一愣,就听他继续道:“这人贪图美色,见了漂亮的就不要这个丑的,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飞锋咬牙看他,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何子平身前。手中的一柄长剑,剑尖正抵在何子平的心口,看着飞锋悠悠然道:“所以我杀了他,也没事吧?”

之前飞锋看出慕容羡心存侮辱之意,并不急于杀人,所以打定主意忍辱负重,不管慕容羡要他做什么,只要不死,就能寻找机会,定要将这二人平安救回。

不料沈公子半路突然出言相激,使慕容羡一怒之下要杀他,他一看沈公子性命堪忧,根本来不及思考就已经出手,虽暂时将沈公子救下,却让自己落入更为难的局面。

慕容羡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他依仗着这里是血衣派的地盘,早调了很多好手守在望月楼外,好让自己尽情享受玩弄他人的乐趣。此时就像是玩上瘾的兴奋小孩,笑道:“你们真是越来越好玩了,可是这个人挂在这里半天也不说话,一点也不好玩,不如留着你们陪我玩,把他杀掉好了。”

“住手。”飞锋姿势未变,声音却紧绷起来,“你待怎样?”

他知道事到如今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连自己在内的三个人都已经成为别人的俎上之肉,若自己单独逃生当然大有希望,带着沈公子逃走也有可能侥幸成功,但要想再救下何子平,却是千难万难。

慕容羡嘿然一笑,手下用力,剑尖已经刺入何子平胸膛一分,何子平本来已经陷入昏厥,此时被剧痛所惊,竟又睁开双眼,看到飞锋后马上嘶声道:“走……”

飞锋反倒冷静下来,一边握着剑和对方僵持,一边看着何子平道:“子平,我定然不会丢下你走的。今日我们三人怕是要毙命于此,我累你至此,又无良策救你,你恨不恨我?”

何子平看着他,吃力地一字一字道:“不恨!一起!”

飞锋洒然一笑,又微侧头看了一眼怀中沈公子,柔声道:“我本能带你走的,但我不能丢下子平,是我对不起你,你恨不恨我?”沈公子脸色苍白,神色喜怒难辨,飞锋叹口气道,“你还是恨我吧,多恨一点,下辈子我多还你一点。”

他一辈子没说过这么情意绵绵的话,此时死到临头,却突然想说给怀中这人听。

说完便看着慕容羡道:“我赢不了你,你动手吧。”

20、变故突生

慕容羡纠集教中高手,甚至连左右护法都惊动了,就为了困住这三人,好消遣一番。现在他想杀死这几人,就像捏死蚂蚁一样容易,却偏偏想要解恨出气,非看他们的痛苦情状不可。

他本打算在飞锋面前一刀一刀把另外两人剐给他看,那时这硬汉脸上的表情一定好看得紧,如若他真的痛苦万分,那么留下他一条性命,让他日日活在悲痛之中,也未尝不可。

他正玩得高兴,不料飞锋居然毫无斗志,出言认输,要跟那两人同生共死,慕容羡觉得自己就像口渴喝水的时候突然被呛住,肚饿吃饭的时候突然被噎住,这次第,怎“扫兴”二字了得。

他瞪着飞锋,飞锋却一眼都不看他,一手紧紧揽住沈公子,眼睛只盯着他抵在何子平心口的剑尖,似乎只要他一动手,飞锋马上就设法自戕,跟何子平共赴黄泉。

他一愣之下,居然有些乱了阵脚,手中长剑也收回了些,勉强大笑几声道:“谁说我要取你们性命?你若……你若好好认错,我也不是非要杀人。”

只可惜他这几句话说得声音干瘪、底气全无,只怕三岁孩童都能听出唬人的意思。

他还没说完,就听何子平闷哼一声,口中又涌出许多鲜血,显然是想动用内力自断心脉,可惜被折磨太久,内力不济,居然连自杀都做不到,徒然让自己伤得更深。

他口中流血,一双眼睛瞪着飞锋道:“助我……”

飞锋眼中隐见水光一闪,坚定道:“你先走一步,我们随后跟上。”

说罢扔掉手中长剑,忽地一声腾身而上,竟是要冲向何子平,要将他毙于掌下。

这下情势突变,他对面的护卫们一时竟不知所措。

慕容羡后退一步,躲在一个一直站在他身边的护卫身后,大声惊叫:“拦住他!快些拦住他!”

护卫们这才出手相拦,刚才想要置这三人于死地的血衣派高手居然又在全力阻止三人一同死去,就连这几个动手的护卫,心中也觉得十分荒唐,暗道小公子的命令实在高深莫测、大有玄机。

围着飞锋的几名护卫,全是慕容羡调来的高手,飞锋若一人对抗这几人,或许未必就落在下风,但此时身边带着一个沈公子,却是行动不便、大为掣肘。

好在这几名高手此时接到的指令改变,行动之间颇有忌惮,不敢对他下杀手。

他坚持了片刻,渐渐觉得有些不支,心里知道这几人之外,另有更多高手在侧,若是落入他们手中,怕是不能死得干脆。

他心中主意已定,左手揽紧沈公子,左手变掌为爪,向身侧一个护卫狠狠抓去,竟是拼命的架势。

那个护卫只觉得一股罡风袭来,暗道不好,还是出手阻拦,不料被飞锋抓住胳膊狠狠一扭,只听一声响亮的皮肉绽裂、骨骼断开之声,飞锋竟生生将他胳膊从肩上扯了下来!

护卫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其他几人还不待反应,飞锋运力狠狠一扔,手中这条断臂灌注内力,竟然带着呼啸之声向何子平飞去,重重撞在何子平心口。

何子平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头颅软软垂下,就此殒命,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飞锋一招既出,双掌分别移到沈公子和自己的天灵盖上,只差内力一吐,三人就要同死当场。

飞锋存了必死之心,出手、伤人、掷断臂、双掌回收,动作一气呵成,旁边的护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眼见飞锋就要成功,却不料事情突然起了变化。

沈公子动了一动。

他这一动,一下就躲开了飞锋的手掌。

然后叹了口气,声音虽然虚弱,却十分冰冷:“哪个要与你同死?”

飞锋大惊,忙道:“若不如此,就要落入那小魔头手中,只怕……”

沈公子又叹口气,似乎不胜烦恼,冷冷道:“哪个要落入他手中?”

飞锋惊异之下,竟然无言以对。

这下变故突生,一旁的护卫们完全不知所措,全都看向慕容羡,等他下一步指令。

慕容羡在何子平死后大为懊恼,眼见飞锋和那狐狸精要双双殉情,一时之间心中大大地不爽,只觉得出生以来从未这么生气。

就在他要怒喝出声的时候,却又见沈公子出手拦住飞锋,神色冷淡地跟他说着什么。

沈公子声音虚弱,慕容羡又没有武功,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但看二人情状,显然是沈公子害怕,不愿和飞锋同死,不由转怒为喜,大笑道:“你们若是过来给小公子磕上一百个响头,小公子就饶你们两条狗命。”

沈公子似乎毫不在意他说什么,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从飞锋怀中挣出来,摇摇晃晃站直身体,突然出手打了飞锋一巴掌。

他身体虚弱,又目不能视,这一巴掌就软软打在飞锋下巴上,力度其实无法对飞锋造成任何伤害,但飞锋却像是被烫着了一样后退一步,眼神又是失望又是难过,低声道:“是我想错了。既然你不想与我同死,我们就此别过吧。你……”

沈公子满脸不耐烦的神色,出手又是一巴掌,这次倒是打在飞锋脸上,然后冷冷道:“没用的东西,居然害我提前出手。”

21、蚀魂大法

沈公子说完,哼了一声,转身向着慕容羡的方向微微一笑,声音大了一点,带着嘲弄的口气说:“你难道从来没想过,为什么我会变成瞎子?”

慕容羡一愣,看他身形晃动,站都站不稳,还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不由大怒,这下也不管自己刚刚说过饶命的话,大声道:“我不管你为什么变成瞎子,我只知道,你马上要变成瘸子、聋子!来人!”

马上有护卫闪身向沈公子冲去。

飞锋已经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却还想出手帮忙,却听沈公子面向他,怒斥一声:“你给我站着别动!”

话音未落,那护卫手中长剑已经嗤的一声,刺入他的腹部,将他刺了个对穿。沈公子受此冲击,腹中还带着那柄剑,向后退了两步,伤口流出大量鲜血。

飞锋看他伤势狼狈,不由向他走了一步,却见沈公子大笑出声,一手放在腹中长剑剑柄之上,用力一拔,竟将长剑拔出体内!

长剑被拔出,带出大量鲜血,沈公子却似毫不在意,反手竟然一剑又刺入自己腹部。

他一边拿剑刺自己,一边笑着,双目无神却大睁着看着前方,这情景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一时之间,在场众人,包括飞锋在内,几乎都僵立在原地,看着沈公子说不出话来。

沈公子再次拔出腹中长剑,又狠狠刺到自己胸口,这次竟面向慕容羡的方向,慢慢向他走去。

虽然他和慕容羡还隔着一段距离,但是他这浴血魔王的样子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慕容羡简直都想要后退了。

沈公子边向他走,边笑道:“小公子,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大祸?”

慕容羡听他问自己,结结巴巴道:“什……你说什么?你,你的声音怎么……怎么这样?”

沈公子声音本来十分虚弱,但是受了这么多新伤,声音却反而慢慢大起来,他呵呵一笑,又拔出长剑刺入自己肩膀,慢慢道:“我倒忘了,小公子你久居深山,见识浅薄,大概从来没有听说过世上有一种神奇的功夫,若是练到第九重,竟然需要自毁内力、自残其身、血流不断,才能有新的进境吧。”他顿了一下,“对了,我不妨提醒你一下,这种功夫练到第十重之前,练功者会历经失明之苦呢。”

慕容羡啊了一声,他惊骇过甚,自以为自己发出了一声惨叫,其实这声啊实在微弱得可怜。

他脸色发白,盯着向他走来的沈公子,不断后退,嘴里喃喃道:“蚀……蚀魂大法……”

沈公子却不放过他,微微一笑道:“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这练功方式太过凶险,得到这功法的人竟全都不敢尝试,我本打算这辈子也不冒这个险的,谁知道是小公子你助我一臂之力了呢?”

小公子又退一步,竟然摔在地上,双目大睁看着他,想要说什么,牙关竟然抖得咯咯发响,说出来的句子破碎得不成样子:“你……你到底……谁……你是……什么……葬……不,不是……”

沈公子向他一步步走去,随着他和慕容羡距离的缩短,他的声音越来越平稳,他的步伐越来越有力,他身上慢慢有一股煞气生成,且不断向外散发,这煞气使得他的袍袖无风自动,长发随之飞舞,煞气所到之处,简直要形成一股罡风,一名护卫腰间的宝刀竟然被这煞气所激,在刀鞘中发出呜呜的龙吟之声!

那些护卫眼见着他走向自己的主人,却被他煞气和这诡异的功夫所慑,竟没有一个动一下。

从飞锋的角度,只看到他的背影。沈公子身上的衣服在被慕容羡折磨的时候就十分凌乱,现在随着煞气鼓动,露出他后背薄薄的肌肉,随着煞气越来越凌厉,他背上的伤口竟然在快速合口结痂,愈合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

很快,沈公子已经走到慕容羡面前,他将长剑从胸口拔出,掷在一边,笑了一声道:“既然你开了头,我就让你看看结果吧。”

说罢伸出手,向慕容羡伸出。

慕容羡大叫一声,忽然倒在地上不动了,原来还没等沈公子出手,他已经吓昏过去。只片刻,就见他下身一片濡湿,濡湿的面积越来越大,竟是吓得失禁了。

沈公子嘿然冷笑,却不再管慕容羡,转过身将手背在身后,声音柔和悦耳:“下面谁来送死?”

他虽是跟一众护卫说话,眼睛却盯着飞锋。飞锋像是被老虎盯住的野兔,看着他的眼睛无法反应。

沈公子已恢复视力,一双凤眼美丽无比、神采奕奕,盯着飞锋的时候,黑亮的双眸中全是复仇的渴望。

22、真实身份

飞锋一直听着他和慕容羡的对话,蚀魂大法的古怪之处他虽然并不知道,但是这个功夫的名字却曾听师父说过。

“沈……”他开口想叫那人,却又生生停住,问道,“蚀魂大法是葬堂的不传之秘,你是葬堂的人?”

沈公子不屑一笑,好像飞锋侮辱了他似的:“我哪里看上去像那群棺材板?”

当初飞锋问到他是否出身武当,他回答说“我哪里看上去像那些牛鼻子”的时候,他们也是站在这望月楼中,但那时沈公子的口气带着一点撒娇的意思,听上去跟娇嗔一般无二。

现在却只有一派冷漠,就连眼神也不一样了,那些戏弄和嘲笑直让飞锋浑身发冷。

他转过脸去看了看何子平的尸体,又慢慢转回头看着沈公子,低声问:“你的伤口久不愈合,是你为了练功自己弄的?你根本不需要镜花水月的解药,为什么……”

他话没有问完,慕容羡的几个护卫已经互相交换了眼神,齐发声喊,挥剑向沈公子刺了过来。

沈公子哼一声,神色都未变,只左臂斜斜推出,动作虽小,煞气暴起!

几个护卫犹如撞到了铜墙铁壁,被空气撞得头破血流地滑倒在地,口鼻出血,抽搐不止。

院中有这么大的异动,埋伏在外的一流好手们纷纷跃进墙来,将他二人远远围住,虽还是有人跃跃欲试,却也一直没人真的敢上前了。

这场变化打断了飞锋的问话,但他觉得自己不需要答案了。沈公子练功需要血流不止,当然伤口不愈合才是对的,他当然也不需要镜花水月的解药,之所以骗他,之所以骗他……

飞锋想不下去,脑海中只剩下一个“骗”字,他盯着何子平软垂在树下的尸体,慢慢向那里走去。

他一动,沈公子就皱起眉头,手腕一抬,在空中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飞锋竟然觉得领口似被人揪住,就这样凌空被“拽”到沈公子跟前。

沈公子随即撤手,飞锋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自己被狠狠掼到地上。

他还未起身,已经被沈公子一脚踏上胸膛。

“我让你动了吗?”他的声音一点情绪也没有。

飞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护卫中一人惊呼。

“浮云遮月手!”惊呼的那人是左护法跟前武功最高见识最广的护卫,竟然也被慕容羡调来此地,“还有蚀魂大法……你,你竟是沈书香的那个小……儿子!你是沈夺!”

他话音一落,护卫们竟都向后退了一步。

燕子楼第一人沈夺,江湖上谁没听过他的名字?

“话多。”沈公子冷冷道,左手一抬一翻,姿势优美无比,却听那个护卫惨呼一声,捂着咽喉倒在地上。

其他护卫又都退了一步。

沈公子冷哼一声,俯身抓住飞锋的腰带就要将他拎起来。

飞锋大力挣动,试图向何子平的方向逃出,被沈公子一指点在穴道上,顿时全身酸麻,无法动弹。

沈公子抓起他扛在肩上,看也不看在场护卫一眼,只一甩袖的动作,众人便觉眼前一花,那二人已踪影全无。

23、风雨同舟

飞锋趴在沈夺肩上,只觉耳边风声甚急,可见这人轻功了得,速度之快,恐怕就连自己师父正当壮年时都无法比肩。又想到,这么快的速度,显然也是得益于他今日暴增的内力,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悲是怒。

耳边风声渐渐停下来,飞锋腰间一轻,被沈夺抓起来扔在地上。

沈夺这一扔似乎控制不住力道,飞锋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磕碎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就算沈夺解了他的穴道,他也躺在地上半天动不了。

他努力睁开眼睛观察,才发现自己躺倒在一片树林之中,旁边隐约传来溅溅水声,应该是山中溪流。沈夺正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神情莫测地看着他。

飞锋想要坐起身来,至少不要在这人面前如此狼狈,但只动了动手指,就再也无法大动。

沈夺似乎看出他无法起身,哼了一声,再次走来将他拎起,没走几步,就抬手将他扔出去。

飞锋砰的一声落入溪流之中,此时虽是白天,流水却还带着夜晚的寒意,冰冷刺骨。飞锋挣扎两下,才靠着溪边一块巨石坐起,头部露在水面上呼吸,身体却还是无法再动。

沈夺站在岸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道:“你身上还有异香未除,先泡上半个时辰,我们再赶路。”

飞锋不明白他说的赶路是什么意思,刚要问他,沈夺忽然脸色一白,单膝跪倒在溪边地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飞锋一惊,盯着他看。沈夺喘息片刻,抬起头一掌扇在他脸上,慢慢站起身道:“若不是你要杀我,逼我提前动手,怎会如此?”

这一掌打在飞锋脸上,连点红印都没有留下。飞锋明白过来,面无表情道:“你的蚀魂大法并未练成?”

沈夺捂着胸口,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睁眼道:“自然是练成了,但是提早太多,还未内化。”

飞锋心里明镜也似,说道:“难怪你杀了几个人,吓住他们之后就速速离开了……”顿了顿又道,“也难怪你根本没动慕容羡,若你真杀了血衣派的小公子,只怕不管怎么吓,那些护卫还是要和你拼命的。”

沈夺哼了一声:“若不是你逼我提前动手,若不是……”他狠狠咬着牙,“那些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血衣派上下……到时候……”

他嘴里说着血衣派上下,眼睛却狠狠看着飞锋,飞锋被他看得十分不舒服,刚要转开脸,忽地想起一事,问:“你刚才说我异香未除,难道你闻得到?”

沈夺哼一声,道:“慕容羡不是普通人,难道我就是?”

这话就是承认的意思了,飞锋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愤怒,慢慢发起抖来,声音也哑了:“你既然闻得到,那我带着这香回山洞时你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故意被抓?”

沈夺并不回答。

飞锋觉得这人做事城府实在太深,又想到自己无端搅进他和慕容羡的一潭浑水之中,这两人一个比一个有心机,玩弄自己于股掌之上,到如今好友枉死,白道在血衣派的线也断了,自己已经铸成弥天大错,就算一死,也无法补偿。不由得脸色难看,皱起眉头也不再说话。

沈夺哼一声道:“你摆什么脸色?我听慕容羡审那短命鬼,说你和他勾结已久,那些粮食和药的来处,你不也没说实话?大家骗对骗,你有什么好生气?”

飞锋见他胡搅蛮缠,又听他叫何子平短命鬼,心中愤恨,转开脸冷然道:“既然如此,那你我就两不相欠,沈公子自可以一人离去,回燕子楼找人寻仇。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沈夺半天没说话,飞锋听他呼吸渐渐急促,似乎是情绪十分激动,不由回头看他,果然见沈夺双眼含怒地看着他。

见飞锋扭过脸来,沈夺慢慢走来,蹲在他身边,伸手狠狠扳起他的下巴,冰冷地说:“两不相欠?两不相欠?你是不是忘了,血衣派演武厅,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你有多享受我的身体?”

那声音中的恨意狠狠击中了飞锋。当日他之所以冒着自己生命和白道消息的双重风险去救这沈公子,就是因为他自认自己做的是一件错得不能再错的大错事。药虽然是慕容羡下的,占便宜、侮辱人的人却是他,他深深觉得对不起眼前这人,这种愧疚和另一种感情促使他行动,救他、照顾他、为他奔波来去、为他去找童女莲花,可这一切完全是无用功,全都是自以为是的愚蠢。

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自我厌恶,面对沈夺的指责却无话可说,咬了咬牙道:“你划下道来吧。”

沈夺捏他下巴的手更紧,似乎想要把他这样捏死一样,飞锋没有躲开,却闭上眼睛不想看他。

沈夺不知为什么猛地放开手,安静了一会儿说:“两天之内,我不能再动用内力。你虽然没用,总胜过我一个人。慕容羡狡诈得很,今日那蠢相大半是装的,现在只怕要大力搜捕你我。”他不知想到什么,脸上表情更是难看,恨恨地又看了一眼飞锋,才道,“这两天你保护我安全,其他的我们再说。”

飞锋思索片刻,沉声道:“他若全力搜捕你,我……我有别的事要做……”

沈夺冷笑起来:“你以为他把人都派到外面,你就可以趁机去找那短命鬼的尸体了?”

飞锋确实是这样打算的,何子平因他而死,还是他亲手所杀,他若连何子平的尸骨都不能拿回,让好友成为世间冤鬼,那这一辈子也不能心安。他听沈夺分析慕容羡的动向,不由得就想趁机潜回血衣派,盗出何子平的尸骨,哪怕是一把骨灰,他日见到何子平的父母师长,将遗骨交还,那时何子平的亲人要怎样处置他,他也甘愿领受。

不料却被沈夺一语点破,当即无言以对。

沈夺见他哑口无言,连连冷笑道:“你斗不过慕容羡,小心找不回尸体,把自己搭进去。”

飞锋皱起眉头,还未答话,沈夺又道:“你这两天若能护我周全,两天后我功力在身,血衣派谁能挡我?找一两具尸体还不是小事?”

飞锋知道这人心思百变、计谋迭出,说话真假参半,不能尽信,但是事到如今,除了照他说的做之外,竟然别无他途。

24、尽心护卫

飞锋在水里浸泡了半个时辰,一开始直冻得手脚发麻,好在后来缓过劲来,运起内力御寒,才好过了不少。

他湿淋淋从水中出来,又运起内力烘干衣服。才发现沈夺一直冷冷地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就说:“我要保存体力,你过来背我。”

飞锋看他站在一棵树下,长身玉立,一双凤眸又黑又深,真是姿容绝代。心里明知他并不是自己心中以为的那个沈公子,却也不由自主怔忡了一下。

沈夺见他迟疑,皱眉瞪过来,眼锋如刃。

飞锋心里暗叹口气,走过来将沈夺背在背上,沿溪流向上走去。

他原来那个山洞自然是不能回去了,两人忌惮追捕,也不好挑剔什么向阳临水之处,飞锋山前山后略转了转,勉强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将沈夺放下来。

这山壁上正好有两块大石突出,大石中间勉强能容一人坐卧,沈夺明显不满意这个地方,但也知道没有什么更好的地方可去,一指大石中间道:“你去打扫干净。”

飞锋见他颐指气使,皱了皱眉:“你手脚俱在,做什么事事支使别人?”

沈夺闻言侧头看他,脸色沉下去不少,忽地出言道,“你怎么算得别人?”嘲讽一笑,“你不是喜欢我么?”

飞锋之前与他有了肌肤之亲,虽然事后并不记得,仍是对他多了一层道不清楚的暧昧情义,后来怜惜他遭遇、迷惑于他的伪装,说过那么情深似海的话,做过那么一厢情愿的事,自己想起来只觉得痛悔。

之前他见沈夺言语之间恨他甚深,知道这些事情总会被他拿出来嘲笑,自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这事真的发生时,自己仍然觉得难堪无比。

他脸色有些发白,也知道避无可避,沉声说:“那些话是我想错了,从此不会再提了。”

沈夺脸色更加阴沉,冷冷一笑说:“那也随你。”看了一眼那大石之间的地面又道,“那短命鬼的尸骨还要着落在我身上,你不要惹我不高兴。”

飞锋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走过去收拾了地上杂物,又寻了些松软的草茎枝叶给他铺了。

沈夺也不客气,径直过去盘膝打坐,语气像吩咐仆人一样:“这两日我不需要什么吃喝,你若要找自己的食物,不要走太远。”

说罢也不等飞锋回话,闭了眼睛,竟是已经进入练功状态。

飞锋也不甚介意。他怕人追踪,不敢生火,只在附近寻了两枚野果吃了,就慢慢走回来。

一边走,一边又想到这里虽然峰峦如聚,但血衣派人手众多,两天之内搜到这里也大有可能。于是又动身在周围找了些藤条草叶,细心做了一张用来隐蔽的藤帘,最后将藤帘卷起,拿回大石处。

他正拖着藤帘,思索着是收在大石后面还是架在大石上面,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警惕地转身一看,竟看到沈夺睁着眼睛,正盯着他看。

他一愣之下,才明白过来。原来沈夺并不信任他,假装已经进入练功状态,其实是试探于他。这人暂时体弱,但诡计一点不输慕容羡,若他刚才想要趁机加害沈夺,或是自己跑掉,不知会被这人用什么方法狠狠教训折磨。

飞锋叹口气,并不理会他,自己在大石旁找了地方坐下。沈夺越是狡诈多疑,他越是觉得自己之前倾心此人之事可笑可厌。

这样想着,居然慢慢到了晚上,他因为有内力在,所以目力极强,见沈夺早已闭上双目,姿态放松,他也懒得去分辨这人这次是不是又是试探,站起身来,走到大石前面背对他坐下,为他挡住夜晚的凉风。

他既然已经应了这人要护他周全,当然会竭尽全力。但他这几日为了寻找那朵童女莲花殚精竭虑,几乎没有怎么合眼,在陈妙佛的山谷之中还被药人咬伤,回来之后不及休整又赶到望月楼,数度和血衣派护卫动手不说,还经受了好友惨死、得知被骗一系列重大的冲击,身体和精神都消耗甚巨。饶是他身体健壮、精神坚韧,此时也觉得疲累不堪,不知不觉中,意识渐渐模糊。

在这模模糊糊中,他仿佛看到沈夺在月光下对他微笑,用悦耳的声音说“我好开心”,又说“我等你回来”。

一忽儿场景变化,他看到慕容羡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剑刺穿了何子平心口,他正要大叫,却赫然发现拿剑的人竟然是自己。

不等反应过来,他又看到沈夺已经恢复了功力,自己和他杀上血衣派,找到了慕容羡,慕容羡却仍然笑嘻嘻的,一点也不害怕。

他冲上去问慕容羡:“子平在哪里?把他的尸身还给我!”

慕容羡还是笑着,说:“我把他扔到后山,现在早被狼吃掉了!”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他又是懊恼,又是愤怒,匆匆跑到后山,不停地大喊:“子平!子平!……”

“子平!”他惊呼一声,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靠着身后的大石睡过去了。

他喘息许久,才慢慢冷静下来,刚才的噩梦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夜风吹来,遍体生凉,但他无暇去管,双手痛苦地捧着头,思念被自己亲手杀害的何子平,再也无法入睡。

25、掌门现身

飞锋是按照最坏的推测行动的,实际上,不但当天晚上和第二天白天平安无事,一直到第三天白天都没有任何人寻到此处。

尽管如此,飞锋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果然在第三天傍晚的时候,事情起了变化。

那天白天飞锋居然在附近发现一株枣树。他的匕首不知所踪,袖里剑断成两截,长剑也早丢在望月楼,正需要一件至少能用的武器。因此他运掌劈下一根合适的树枝,准备带回大石处粗略处理一下,做成长棍使用。

傍晚的时候,他正坐在大石前,找了尖薄的石片削掉了树皮,正在粗粗打磨,便听到半空中传来呼唤之声:“阿真——阿真——”

他吃了一惊,细细听去,竟是一个武功高手在用千里传音之法喊话。这人声音十分年轻,但是平稳有力、中气十足,显然内功底子十分出色。

正想着,那声音又出现了,柔情款款,直听得飞锋心里发腻:“阿真,我已晓得你是燕子楼沈夺了,但你永远是我的阿真,你不愿意么?”

飞锋这下又是一惊,没想到沈夺身份暴露,慕容羡竟紧急叫回了薛天尧!

飞锋马上动手,拿起藤帘跃上大石,将它展开铺好,又用早就准备好的散碎藤条碎枝伪装一下,让藤帘与周围环境更融合。看看觉得难以分辨了,这才运起轻功,跃到一棵树顶。

他纵目一望,只见山脚处围了一圈火光,密密麻麻,还在缓慢蠕动,要向山上走来!

“阿真,小羡不懂事,我已经罚过他了。你看我面上,饶他这一回好不好?”薛天尧的声音又再响起,他修为甚高,飞锋仔细听去,竟无法分辨声音到底是从哪个方向传来。

他皱一皱眉,又飞身而起,向另一个方向跃去。几个起落间,来到山的另一侧。

这个过程中,薛天尧还在说话:“小羡诚心道歉,他把这附近的山都找遍了,只剩这座没有找。阿真,你出来,让小羡给你磕头好不好?”

飞锋听他声音温柔,说话内容却跟诱哄一般无二,简直要冷笑出声。

但是山脚下的火光越来越近,竟是帮众举着火炬慢慢围上来。看这架势,若是沈夺不出现,他们说不定还要烧山。

飞锋冷静地又飞跃几次,迅速围着山腰转了一圈,大略查点火光数目,才知道竟然有差不多一半的帮众都赶了过来。这样密集的人手,简直就是地毯式地搜捕。

他又目测了一下那些人和沈夺的距离,发现只消大半个时辰,这些人就会来到沈夺藏身的地方,以他们的人数和警觉程度,那张藤帘根本起不到作用,他们会很快找到沈夺。

飞锋皱起眉头。他在血衣派多年,自然知道三大魔教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沈夺没有跟薛天尧说自己的真实姓名就来到血衣派,不知有什么阴谋。而沈夺身份一暴露,薛天尧居然迅速赶回,急于星火,可见对沈夺十分忌惮,如果找到沈夺,只怕不能善了。

他又想到沈夺只跟他说过需要两天时间,但是所谓的“两天”具体是怎么算的,他还有多久才能功成,飞锋全都不知道。

举着火把的帮众明显又近了些,薛天尧再次开口道:“阿真,我知道你生气,我随你处置,好不好?你出来见见我,你愿不愿意?”

他声音温柔至极,却已经隐隐带上焦急之意。这下居然露出破绽,被飞锋听出他站在山的东北方向。

飞锋主意已定,要尽量拖延这人的时间。此时一听出他的方位,立刻腾跃入空,就向东北方向飞去。

远远在火光映衬下,看到一个一身血红长袍、手持血红长枪的英俊男子站在众人前面,正是血衣派的掌门、飞锋的旧主,“夺命火”薛天尧。

飞锋叹了口气,停落在三丈外一棵大树的树枝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慢慢道:“薛掌门别来无恙?”

26、还有秘密

他故意这样在半空出现,就是想出其不意,让薛天尧吃惊之下停下动作,而从薛天尧的表情看,他这番装神弄鬼还是颇为成功。

然而薛天尧却并不是因为他出现的方式而吃惊,他吃惊的是这人居然还能出现。

他本来身在外地,突然接到紧急传书,说留在山上的闯祸鬼慕容羡趁他不在,竟然聚众淫辱了他留在山上的美少年,更严重的是,这个美少年几天后现身,大开杀戒,众人方知他竟然是燕子楼的沈夺。

薛天尧见信惊骇无比,一是惊骇自己贪图美色,以为沈夺是个普通的美少年,将他带到山上,教中机密恐怕全都被人获知。二是惊骇血衣派这下面临劫难,那沈夺身份外人不知,三大魔教中的上层人物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慕容羡一人辱他还好,大不了赔上几条性命,可是现在变成血衣派整个帮派辱他,他若动起怒来,只怕将是一场天大的祸事。

那慕容羡也知道大祸临头,信上字字行行都是认错,最后说沈夺挟持当日辱他的飞锋逃走,显然是有所忌惮,说明他蚀魂大法并未成功,若能将他抓住,自然这场祸事就消弭于无形。

于是薛天尧不眠不休赶回教中,慕容羡早已纠集帮众分头寻找,此时早就确定沈夺在眼前这座山上。

慕容羡知道沈夺掳走飞锋,也曾试图追踪当日下在飞锋身上的异香,不料毫无所获。那异香上身,如果不知道解法,就只有死时才会消失。他只道沈夺极恨飞锋,已将他私刑处死。

慕容羡这样认为,也便这样跟薛天尧说,薛天尧自然认为飞锋已死。不料他竟然现身,身形挺拔,声音沉稳,就连受伤的迹象也没有,一时之间大吃一惊,心中竟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难道不是沈夺杀了飞锋,而是飞锋杀了沈夺?

他这样想着,神色就十分奇异,盯了飞锋半晌才开口道:“沈夺在哪里?”

飞锋见他刚才还口口声声叫着“阿真”,看到情况有了变化就改称“沈夺”,不由十分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说:“你找他做什么?”

薛天尧见他有话不直说,不由得怀疑他是在拖延时间。何况飞锋在他身边四年,一直是以护卫身份听命于他,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无礼?所以他冷冷哼了一声:“等我捉你回血衣派,锁链加身,看你还不回答我的问题!”

说话手中长枪向地上一磕,整个人纵身而起,如一道火云,直向飞锋冲去。

飞锋知道他功力极高,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最多能和他交手一炷香的时间,因此不敢和他硬碰硬,只拿着手中枣木棍,采取守势,且战且退。

薛天尧和他一交锋,才知道此人平时隐瞒了功力,自己只怕一时半刻擒他不得,于是又放柔声音,诱哄道:“你道那沈夺是什么人?他可是吃人不吐骨头。你若知道他下落,赶紧告诉我,如若不然,只怕你我都要做他掌下亡魂。”

他本身是个风流公子,平素哄那些美少年们哄惯了,所以喊沈夺出来时也是哄人的口气,游说飞锋时也是哄人的口气,自以为自己巧舌如簧,听在飞锋耳朵里却实在难受得紧。

飞锋虽然对沈夺渐渐已经没有好感,但四年来天天看到薛天尧做尽恶事,对他更没有好感。此时听他言语指责沈夺,心中道:分明是你们逼迫于他,将他那样羞辱还不够,现在还要赶尽杀绝,也好意思说别人吃人不吐骨头。

薛天尧见他神色似是不信,暗暗着急,长枪舞得如同火龙行空,直把飞锋逼得节节后退,同时说道:“燕子楼的当家沈老头早被他架空了,你不知道么?”

他言语甚急,眼睛直盯着飞锋,好像他这句话一出,飞锋就该立刻放下武器、告知他沈夺的下落似的。

见飞锋只是哼了一声,专心和他缠斗,薛天尧皱紧眉头,又说:“他是沈书香的儿子,你不奇怪为什么他随母姓么?”

飞锋见他越说越离谱,竟然翻出沈夺的私隐,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就见薛天尧神色严肃,慢慢道:“他本应姓江,长江之江。”

飞锋先是疑惑,忽然醍醐灌顶,愣在当场。薛天尧一枪刺来,他竟不知闪避。

好在薛天尧收手极快,停在他面前,催促道:“你我已经死到临头,还不赶紧告诉我他的下落?!”

飞锋脑中一片混乱,看着薛天尧,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低声问道:“若找到他,你要怎样?”

“自然是先下手为强。”薛天尧急道,“到时你就是大大的功臣,我们前事不究,你若愿意,我便提拔你做我教中护法。”

他急于除掉沈夺,不惜重利相贿,以为飞锋稍作权衡,必然屈服于他。但却见飞锋听他说完“先下手为强”后就神色凝重,皱眉沉思,不由更是焦急,继续游说道:“你在众人面前将他折辱至此,他若不死,必然拿你开刀,到时你落入他手,只怕想求一死也难!”顿了顿,声音都提高了,“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飞锋脸色苍白,低头沉思良久,慢慢抬头看着薛天尧,一字一句道:“恕难从命。”

薛天尧勃然大怒,道:“那我就帮你个忙,让你死个痛快!”

说罢捉着枪身,贯注内力向他刺来,枪身带起一阵罡风,竟是势不可挡!

飞锋就要提气后纵,身形还没动,却见薛天尧刺来的长枪突然顿住。薛天尧如此功力,竟再不能向前刺进一分!再想把枪向前刺出,就听咔咔数声,那玄铁制成的枪身竟断作数截,落到地上。

薛天尧的神色一变,直直地看着飞锋身后,说:“阿……阿真,你来了?”他到此刻,仍然试图做出诱哄的姿态。

飞锋转头看去,就见沈夺正从林中缓步走来,不知为什么身上头上落满了枯草叶片。他步伐从容,神色自若,一边走一边姿势随意地摘掉身上的草叶,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走向举着火把的千余敌人,反而像是要赴个约会。

薛天尧忙道:“阿真,这人欺负过你,我是要抓住他,给你报仇。你高不高兴?”

说罢上前一步,竟是要伸手去擒拿飞锋。

沈夺看也不看他一眼,伸手在空中一抓,飞锋又觉一股大力袭来,再次被他凌空拽到跟前。

飞锋已经知他身份,被他这样抓在手中,心知必死,神色便更加坦然,说:“看在我这两日保护你的份上,何子平的尸骨……”

沈夺却似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哼了一声,冷冷道:“我不是说过,不要走太远吗?”

27、两个骗子

飞锋不料沈夺一出口,竟然是责怪他没有守在身边,一时分辨不出他是不是要为杀自己找借口,皱了皱眉,回答道:“山下有人来袭,岂能安坐?”

薛天尧听他这样说,忙走上几步,柔声道:“阿真,这里山深路陡,我担心寻你不见,才点这许多火把。这人本是我的护卫,说话向来不尽不实,你不要信他。”

沈夺放佛这才发现薛天尧在场似的,从眼角斜睨了他一眼,松手把飞锋扔在地上,对薛天尧微微一笑,颇有撒娇之意道:“哪个是你的阿真?”

他虽然衣衫不整、一身草叶,但容色极美,语言又可亲,在摇曳的火光映衬之下,直如天上仙人。

但是说到最后一个“真”字,他唇角的微笑忽而加深,眼神转锐,身形便如一道电光,直向薛天尧攻去。

薛天尧早有防备,微一侧身躲过,就与沈夺斗在一处。

薛天尧是不世出的武功天才,他虽是魔教头领,却罕见地拥有一身纯阳内力,年少时更因缘际会,平添一甲子功力。此子与人交手时身穿红衣,手持一杆长枪,人如火,枪如电,罕有敌手。他内力极强,出手皆带罡风,为人又喜好炫耀夸饰,每次出手都卷起罡风猎猎、带出啸声阵阵,恨不得红衣过处,飞沙走石,房倒屋塌。此时他手中虽然没了长枪,但掌风扫过,就连参天巨树也不停震动。

他如此厉害,当然十分自负,虽然惧怕沈夺,也只是忌惮他身份,并不相信蚀魂大法能将一个人的内力提高多少,不料刚一交手,就大吃一惊。

与他的出手迅猛、效果夸张相比,沈夺仿佛根本不是来跟他交手的。他带着游刃有余的微笑,左手甚至背在身后,姿势犹如闲庭信步。慕容羡曾说他身上带一股毁天灭地般的煞气,但是现在他面前的沈夺,周身一丝煞气也无,不但如此,他就连出手之时也不像薛天尧般带着罡风。他就这样像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似的站在那里,但薛天尧所有的招数,全都被他避开,他轻轻伸出手,薛天尧就不得不改变攻击的角度!

薛天尧脸色灰败。他自入江湖以来,从未见过这样深不可测的内力,此时不得不承认,若是沈夺有意取他性命,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沈夺功力如此高深,却居然没有立时杀他,薛天尧心念电转,对沈夺微微一笑,温声道:“你不喜欢我叫你阿真,那我叫你小夺好不好?小夺,我以前对你总不算坏,所以你舍不得杀我,是不是?”

他本就生的十分英俊,此时一笑,眼中若有情意万千,端的是非常迷人。但是沈夺视若未见,手下速度一点未减。

他没回答,刚才被他扔到地上,现在靠着一棵大树站立的飞锋却笑出声来。

沈薛二人打斗之时,薛天尧激起数道罡风,使得这山腰之上风声阵阵、火把明灭不止,帮众远远围拢过来,本来谁也不敢上前,但眼见沈夺似乎不敌薛掌门,有数名高手便露出跃跃欲试之态。他们出身魔教,本也不讲究什么单打独斗、观棋不语,就要上前一步,加入战局。

飞锋冷眼看到,又听到薛天尧问话,心中又是不屑,又是好笑,不由就笑道:“好叫薛掌门与各位得知,沈公子神功初成,不好驾驭。拿薛掌门练练手,不妨事吧?”

他说这话也用上七成内力,山前山后,看得到看不到的帮众全都听在耳中,当下心中惊怕,那几名高手面上惊疑不定,再不敢上前。

沈夺闻言,却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笑脸上一转就立刻收了回去。

薛天尧则非常生气,气得鼻子都快歪了。他自己有过类似经验,也曾骤然得到胜过自身百倍的内力。内力如此充盈,仿佛用之不竭,结果一时之间难以驾驭,就连手脚都暂时不知如何协调,更别提出手伤人,所以,他当然知道沈夺是在拿他练手。

之所以提及旧情,不过是眼见力有不逮,想要哄骗沈夺,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罢了。居然被飞锋一言点破,温情戏码不好再演下去,冷冷地看了飞锋一眼,眼中暗藏一抹杀意。

他既已恼恨飞锋,就收了愤恨的颜色,对沈夺笑道:“小夺,我真心爱你,即使你要杀我,我也甘心情愿。可这人欺负过你,我对他十分厌恶,你若要杀我,就先杀了他,让我死得安心,好不好?”

他心知沈夺和血衣派的冤仇,不过就是对当众受辱一事耿耿于怀、切齿痛恨,所以说出这番话,一是借刀杀人,二是转移视线。如能激得沈夺出手去杀飞锋,他便有充分的时间另行打算。

沈夺听到“欺负”二字,果然变色,笑容退却,眼神冰冷。这一下不再好整以暇地练手,周身煞气暴起,一头长发随之飘扬,衬着他绝世容姿,仿若妖神索命。

但他却并不看飞锋,蓦地抬手,五指成刀,竟是向薛天尧刺来。

薛天尧回身便躲,却不料沈夺煞气一出,竟然形成一道无形的气墙,薛天尧刚要回身,就如同撞在空气的墙壁之上,撞击之时竟能听到骨头断裂之声。他逃势凶猛,撞在这墙上反弹也大,马上就向相反方向跌开,这一下歪打正着,竟然避开了沈夺的手刀。

沈夺一击不中,煞气更重,整顿身形便要再次攻来。

薛天尧虽然年轻,却成名已久。他与人斗阵经验丰富,虽然遇到沈夺这样的强敌也并不就此认栽。趁着跌在地上的冲势,就地一滚,接连又躲开沈夺两次攻击。

他躲得狼狈,几乎是连滚带爬,一面躲着,一面长声喊道:“锁链——!”

话音未落,便有唰唰之声响起,数条精钢锁链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直向沈夺射去。沈夺稍一分神,其中一条锁链已经卷住薛天尧的腰,锁链那端人一用力,竟要将薛天尧卷走!

飞锋在旁看得清楚,他的位置正好在薛天尧被救的必经之途上。当下猛一抬手,“啪”的响亮一声,将锁链牢牢握住,猱身而上,一掌就拍向薛天尧的天灵盖。

薛天尧出臂一挥,将他手掌隔开。飞锋一手握着锁链,只剩一臂与他交手,却毫不松懈,招招都是拼命的打法。

薛天尧又惊又恼,厉声道:“你这蠢货!以为找了好靠山么?到时候血衣派祸事临头,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飞锋淡淡一笑,并不答话,出手更是凌厉。

他知道沈夺身份,自知必死,但眼见血衣派能遭沈夺寻仇,或许从此元气大伤,三大魔教能少其一,中原武林又少一个敌手,便觉死得其所。他既抱了这样的念头,心情竟然平静下来,虽然五年在魔教甚少言笑,现在竟频频露出微笑。

薛天尧见他悍不惧死,且神情竟似十分开心,怒道:“你竟不惜一死,也要护他毁我血衣派?你到底是谁?是燕子楼的眼线么?!还是葬……”忽地想到慕容羡提及他与一个低级帮众往来甚密,可惜不待深问那人就死了,重重哼了一声,道,“既如此,我留你不得了!”

一手成爪,牢牢钳住飞锋臂膀,另一手直取他咽喉而来!

28、天降神兵

一旁沈夺正在锁链之中腾挪,那些锁链倏忽来去,忽而刺若长枪,忽而甩似长鞭,来时出其不意,去时悄然无声,正是血衣派最富盛名的“锁魂阵”。沈夺乍得深厚内力,出手时的轻重不好控制,这锁链阵机巧百变,倒比薛天尧更适合练手。

他正练得有趣,忽然瞥见一旁薛天尧要对飞锋痛下杀手。不待细想,周身煞气猛然一振,也顾不得那些锁链,忽地出手向薛天尧袭去,只听格格之声不绝于耳,他周身煞气所过之处,精钢锁链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竟被震得落在地上,这惊世的奇阵,竟一朝化作齑粉。

薛天尧却似早料到他有这一招,看他将至,攻向飞锋咽喉的手变爪为掌,两手在飞锋身上重重一拍,飞锋躲之不及,竟向沈夺方向摔去,而薛天尧借这一拍之力,向后跃起,在那锁链帮助下,越过帮众头顶,向山下逃去。

沈夺却不去管他,伸手便将飞锋抓在手里。飞锋虽未躲开薛天尧掌风,在他出掌之时也早运功相抗,并未受伤。

他见沈夺低头看他,面无表情,心里暗想,他此时神功大成,想要清算前账,可不就要拿自己先开刀?终是放心不下一事,开口问道:“你亲口答应我去寻何子平尸骨,堂堂燕子楼第一人,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沈夺听了他这句话,神色更加冰冷。松手一推,便将飞锋推出好几步去。

他还未能完全驾驭深厚内力,出手没有轻重,如果不是飞锋早就做好准备,只怕又要被他重重掼在地上。

飞锋皱着眉头,再想和他说何子平的事,却听山下帮众鼓噪起来,声势甚大。

二人对看一眼,同时跃上树枝,向山下望去,只见薛天尧从山腰后撤了一箭之地,果然下令放火烧山。

帮众来时就携带油壶,此时油泼入地,又扔上火把。山中久无人至,枯草败叶满地皆是,这下火光熊熊,烟炎张天,竟将半边天空都染成红色。

血衣派帮众扔下火把,又都急速后撤,从身后取下弓箭。他们人多势众,若有人从火中逃出,只怕要被射成一只刺猬。

飞锋远远看去,见那些帮众张弓待发,箭头在火光下竟隐隐泛出青色光泽,已知那箭上涂了剧毒。心中暗想,沈夺武功再强,不过是一个人,被千余人困陷于此,怕也是插翅难飞。

他稍加思索,转身对沈夺道:“西面有道山溪,我们去那里看看。”

却见沈夺并不看他,悠然倚靠在树干直上,双目直视天空,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

飞锋一怔,沈夺已经转过脸来,说:“你没听到?”

飞锋不知他说的是什么,细细听去,便听到火焰吞没树木草叶之声、血衣派帮众叫嚣之声、远远似乎还有风声,此外再无什么声音。

他看向沈夺,二人此时离得颇近,沉默中只见沈夺一双黑亮的双眸近在眼前。飞锋下意识向后仰头,却被沈夺伸手扶住后脑,一股内力源源不断从肌肤相接之处传来,在他耳边颊上游走。飞锋转开眼睛,不再看他,运起这股借来的内力凝神去听,果然发现耳力一下大大增强。

是了,那远处的不是风声,是有大量的高手在暗夜中沉默地急行,气息搅乱空气,脚步带起风声,衣袂在空中拂动,兵刃偶尔发出轻响。

脚力这样的迅速,功力这样的高妙,数量……如此众多!

他吃了一惊,扭头问道:“这是什么?”

这一扭头,几乎碰到沈夺的脸,他向后撤,沈夺的手指却牢牢扶在他后颈不动,声音在夜风和火光中更显寒凉:“是血衣派的死期到了。”

29、一统魔教

飞锋觉得他捏在自己后颈的手指越来越用力,心中想到:莫不是他要动手了?

他自问平生行事问心无愧,一生仅负一人,就是他的朋友何子平。心里虽知魔教中人不重承诺,却仍想在临死之前得眼前这人一诺,好好安置何子平的尸骨。

他看着沈夺,还未开口,沈夺却神色一变,突然松手,飞锋只觉得眼前一花,沈夺竟飞身而下,如一只鹞鹰直奔火场而去。

飞锋忙跃下树梢,还没来得及寻找沈夺的去向,却听血衣派帮众再出鼓噪之声,原来就在这片刻之间,沈夺竟然掳了一人回来了。

他停在飞锋眼前,将手中人重重向地上一掷,却是薛天尧。他已经脱下了那件血红长袍,换上普通帮众的服色,英俊的脸上还横横竖竖抹满了草木灰。

飞锋一看就知道这人想要趁乱逃跑,却不知为何竟被沈夺发现,特意擒了过来。

薛天尧被沈夺掼在地上,一时竟然无法起身,咳嗽了两声,柔声道:“小夺,你真是好眼力。”

沈夺看都懒得看他一眼,飞锋在旁边暗暗想道:你才是好眼力,知道大势已去,立刻就要走为上。

薛天尧叹口气,也不再尝试起身,躺在地上道:“我自以为点火能困住你,没想到却引来了你的援军,他们声息虽轻,又怎能瞒得过我?”顿了顿,又道,“只是不知道,来者是燕子楼的飞卫,还是葬堂的冥部?”

沈夺听他提到葬堂,这才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说:“待他们杀上山来,一个一个杀掉你血衣派的手下,最后来到你面前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薛天尧忽然微微发抖,终于不再用那柔情款款的声音说话:“你,你……难道你兵分两路……难道你要赶尽杀绝?”

沈夺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去,慢慢道:“我本没打算这样做,但是知道那件事的人,一个都不能留在世上。”

薛天尧脸上全是草木灰,飞锋看不出他神色变化,但是却看到他双目闭上又睁开,眼神之中全是黯然。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火场之外血衣派帮众传来一片喧哗,喧哗声才起不久,便又是几声惨叫。

沈夺哼了一声,起身抬脚又踢在薛天尧穴位上,这下他完全无法动弹。这才伸手抓住飞锋肩膀,带着他一跃而上,又踏上刚才两人所站的那根树枝。

远处的喧哗声起起伏伏,是有人掩杀上来了。

穿着杂色服饰的人是前哨和先锋,他们仿佛不惧怕任何毒药,随意地徒手去接血衣派帮众射出的箭矢;他们内力颇深,反手将箭矢掷回的姿势驾轻就熟;他们心如铁石,没有任何惨叫、任何求饶能动摇他们前进的步伐。

跟在后面的是在夜晚也头戴斗笠,黑纱遮面,身穿黑衣的杀手,他们才是真正的攻击力量,他们是整个袭击集体的拳脚和刀剑。他们人数众多,出手狠辣,血肉和哀鸣仿佛是他们的滋养,让他们更加兴奋。

血衣派帮众被沈夺破了锁魂阵,又在前半夜的围山中丧失了斗志,此时此刻,他们的武器是失效的,他们的头领失踪,他们惊慌逃跑,才发现身后是自己亲手点燃的火场。

血衣派也有高手,当他们出手的时候,那些掩杀而至的攻击者们用同样残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死亡,毫无犹豫地冲到前方,送命就像赴约一样从容。

这场兴师动众的复仇持续了一个时辰,漫山遍野都是尸体,那些尸体完整、死得毫无痛苦的人是杂色服饰人的手笔,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尸体死于黑衣人之手。浓重的血腥味袭来,令人直欲作呕。到最后,火场前面只剩下十余个血衣派的高手,犹自勉力支撑。

飞锋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僵了,这时才听见沈夺哼了一声,一手抓住他的肩膀,带着他轻身跃起,直向火场前扑去。

那十余人已经看到他,其中几个已经握紧武器,警惕地看着他的方向。

沈夺嗤笑一声,竟然带着飞锋冲入战阵!

飞锋只觉得视野在不断旋转,耳旁是风声、白刃相接声、呼痛声、惨叫声,沈夺身上的煞气乍现乍无,刺得他全身发痛。

待到一切平静下来,他发现自己和沈夺并肩站在火场之前,周围是血衣派高手的尸体。

飞锋扭头去看沈夺,在一片血红和明黄交杂的火光中,他的侧脸是飞锋从来没见过的傲然和自信,双眸中投射出一种充满野心的力量。

这时飞锋才想到,或许这个可怖而冷酷的人才是真正的沈夺。他心中有无数问题,有无数句话,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立刻就有穿黑衣戴斗笠的人上前跪倒:“葬堂邵介子,参见主人。”

穿杂色服饰的也有一人上前跪倒:“燕子楼徐战,参见主人。”

便听呼啦一声,攻击者们全都跪倒在地,火光下一片明灭的脊背,虔诚的声音响亮无比,震动山林:

“参见主人!”

自此一役,三大魔教归而为一,世上再无血衣派。

30、如何处置

沈夺这边和手下会师,接受叩拜,表彰功绩的过程中,飞锋一直在沈夺身边站着,而沈夺竟似根本忘了他一样,不曾出一言纠正。

他并不是沈夺手下,对沈夺也毫无惧怕畏惧之意,所以也乐得如此,并不叩拜。心想他既然因为当众受辱之事对血衣派赶尽杀绝,更加不会放过自己,既然迟早要杀,让自己见识些魔教作派予以震慑,当然也在情理之中。只可惜这次虽有大好机会接触这新魔教的教中机密,却要不久于人世,不能将之传递给盟主了。

他既悠然站在一旁,神情坦荡,毫不局促,葬堂和燕子楼的教众心中自然有无数疑惑,震于这新主神威,不但谁也不敢发问,甚至没有人敢向飞锋这里看上一眼。

沈夺做事十分利索,很快与众人厮见完毕,命教众扑灭火焰,清点人数,准备出发与血衣派老巢处的教友会师。这时才有一个杂色服饰的人走上前来,对沈夺笑道:“恭喜小师叔神功大成。”

这人身形修长,长相清秀,神色之间对沈夺亲昵多于恭敬,说完这话,笑意盈盈,竟上来去捉沈夺衣袖。

沈夺也不躲闪,微微笑道:“可你刚才和人交手,怎么还是那么笨手笨脚?”

这人也不气恼,回答道:“我又不像小师叔这样神武,自然应该笨手笨脚。”说罢拉扯着沈夺的衣服,嘲笑道,“小师叔,怎么你练成蚀魂大法,就不修边幅起来?衣服这么脏,一身草叶,说你是燕子楼和葬堂的主人,谁信?”

沈夺说:“我的手下,怎能是以貌取人之辈?”

这人便笑起来,说:“那我知道要见你,专门给你带威风的新衣服来,你也用不着了?”

他声音低沉,但刚才这句话一出口,竟是无比娇俏。飞锋不由自主看他一眼,心想,沈公子有时说话口吻好像撒娇,没准就是跟他学的。

他二人正在说话,刚才的燕子楼徐战绑了一个人过来,行礼道:“主人,属下在那边树下找到这个人。”

被他绑过来的人正是刚才被沈夺扔在火场一侧的薛天尧,此时他脸上的草木灰已经被蹭掉大半,露出惨白的面容,犹自勉强笑道:“小夺,你真这么狠心?”

沈夺见到他,神色阴沉下来,冷冷道:“让他闭嘴,带走。”

徐战答声是,抬手就点了薛天尧的哑穴。这人十分有眼色,看出沈夺厌恶薛天尧,因此下手颇重,手指点在穴位上,几乎戳断薛天尧的骨头。

他正要押走薛天尧时,沈夺忽然道:“等等。”

徐战站住,回身垂首等待命令,沈夺却静默了片刻,才一指飞锋道:“他也一样。”

飞锋早有准备,并不还手,但徐战过来点飞锋穴道之时,下手就轻多了。

从头到尾,沈夺都未回头看他一眼,反倒是那个叫他“小师叔”的年轻人好奇地看着他,还有薛天尧没想到他竟然和自己同样待遇,抬眼看他,神色十分迷惑。

31、冷血无情

燕子楼和葬堂的人训练有素,很快便扑灭山火,清点好了人数,便准备出发了。飞锋和薛天尧被背靠背捆在一起,绑绳一头牵在徐战手中。徐战似乎有意为难薛天尧,行动时牵动绳索,让飞锋正面向前移动,而薛天尧则不得不倒退着跟上。这样一来,薛天尧固然被拖动得十分狼狈,背负着他一部分重量的飞锋也是轻松不了。

他这样适应着移动脚步,远远看到沈夺换了一身白底金线的衣服,头发也梳得整齐,气势卓然,在那年轻人的陪伴下走了过来。

早有教众抬过一部滑竿过来,让沈夺坐了上去。那年轻人随侍在侧,邵介子和徐战紧跟其后。便一起向血衣派所在的山峰出发了。

飞锋看了一眼沈夺凛然的背影,想到刚才他围歼血衣派的情景,不由一阵心悸。心中知道,这人手段狠辣残忍,今日能如此这般地歼灭血衣派,明日就能这样对待中原武林。何况看现在情景,他刚刚统领所有的魔教力量,势必要做一两件事情扬威,只是不知中原诸多门派,将是谁迎来这场浩劫。

他这样低头想着,本来因为视死如归而平稳下来的心境竟又不平静起来,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间,已经跟着教众们来到血衣派的所在。

一行人远远便闻到浓重的血腥之气,看来昨天这里也经历了一场类似的血洗。可叹血衣派数十年的基业,一旦化作修罗场。

他们进了山门,早有数百名燕子楼和葬堂的教众跪地迎接,排场极为威严。

沈夺坐在滑竿上接受了跪拜,然后招了招手,问道:“齐麟,都处理好了?”

被他点名的人起身走近,躬身行礼道:“是。”

飞锋听他声音十分熟悉,抬头看时,原来这齐麟竟是他多次寻找不到的李麟!

他这才想到,原来李麟竟是燕子楼的内线,这人曾假作无意把沈公子被抓的消息告诉他,想来是试探自己,而他在沈公子被救之后就不知所踪,说不定就是领了命令去部署救兵。

飞锋皱着眉头,总觉得有几处关节想不通,还待思索,就见齐麟再次恭敬行礼,又回转身喝道:“带上来!”

便见一些燕子楼手下,押着数十名口塞麻核、五花大绑的血衣派帮众走上前来,呼啦啦跪了一地,为首的赫然竟是慕容羡。

沈夺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齐麟走过去,将慕容羡推搡到一边,指着剩下的人对沈夺道:“主人,这些人虽是血衣派教众,但昨夜攻山之时便已投降,有人还曾倒戈,协助我们攻破望月楼。主人能否念在他们愚钝无知,被血衣派蒙蔽,饶过他们性命?”

飞锋抬眼看去,见这些人中有些是齐麟在血衣派中的旧识,其中还有那个在他医馆门口处理药材的长脸年轻人。便知道这齐麟必定是多年混迹血衣派,身份又是不易与他人冲突的大夫,于是竟交往了一些友人,不忍见他们被残忍杀害,才冒险求饶。

沈夺哼了一声道:“原来你是要抗命。”

齐麟脸色十分惶恐,跪在地上磕头道:“主人明察,属下不敢。”

沈夺说:“念在你指挥有功,把他们都杀了,就饶你抗命之罪。”

齐麟不知在想什么,竟然还要解释,一脸焦急道:“主人,这些人并不全都参与那件事……”

他一句话未说完,一阵迫人的煞气便从沈夺身上绽开,竟让他生生出了一身冷汗,不由自主住了口。

沈夺冷冷道:“参与的,先挖掉眼睛,再杀掉。”看他一眼,毫无表情地补充道,“你亲自动手。”

齐麟脸色发白,嘴一张一合,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沈夺靠在滑竿的座椅上,姿态随意,慢慢说道:“齐麟,莫忘了你当时也在场。杀了他们,你便自挖双目吧。”

齐麟神色变得十分凄楚,慢慢低下头,声音颤抖道:“属下遵命。”

32、痴情种子

齐麟站起来后已经面无表情,回身慢慢向跪在地上的那些血衣派帮众走去。那些人口内塞了麻核,无法成言,只能睁大眼睛发出呜呜的声音,不知是想要求情,还是想要破口大骂。

飞锋不忍再看,转开头闭上眼睛,耳中只听到哀鸣不断,恨不得自己耳朵也能闭上。

过了许久,哀鸣之声才停止,飞锋自己竟已出了一身冷汗,抬眼看去,只见齐麟神色恍惚,身体摇摇晃晃无法站稳,本欲走到沈夺面前跪下,可是走到飞锋跟前时竟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飞锋眼见齐麟伸出右手,两指成钩去挖自己双目。

他情绪波动太大,出手控制不住力道,一击不成,双目流下殷红的血迹,却仍是大睁着,直直看着沈夺,再次出手向自己眼睛挖去。

飞锋简直想大喊一声住手,却只是紧紧闭上双眼,觉得还不如自己先被杀死来得痛快。

便听到沈夺凉薄的声音道:“抬他下去休息。”接着是脚步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将齐麟抬走了。

飞锋这才略松口气,睁开眼睛,触目所见的燕子楼和葬堂教众,竟无一个脸上有同情之色。

徐战上前一步,指着慕容羡低头请示道:“主人,这人怎么处置?”

慕容羡早看见飞锋和自己师兄身影,他心思之狠毒不下沈夺,马上知道沈夺不先杀他们几个罪魁,而先虐杀教众,就是故意让他们胆战心惊。可惜他明知这是震慑之计,仍是吓得不轻,脸色白到极点。

沈夺看都不看慕容羡一眼,似乎是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道:“留着。”

慕容羡和在场众人都是一愣,却听沈夺微微一笑道:“不过薛掌门却是留不得了,把他带到他师弟面前,剐了。”

徐战答声是,就过来拉薛天尧,薛天尧和飞锋绑在一起,他竟也不解开绳索,拽着薛天尧、拖着飞锋就向慕容羡走过去。

飞锋马上觉得背后捆着的薛天尧拼命挣扎起来,不断向沈夺方向挣去,大概死到临头仍不放弃,寄希望于沈夺能饶他一命。除此之外,还有慕容羡的声声哀鸣,和肉体撞到石板上的声音,竟是他在不停磕头。

飞锋只觉得这一天之内的经历简直是有生以来最恐怖的噩梦,想到一会儿还要近距离感受薛天尧被一刀一刀剐死,不禁打了个寒战,然后不由自主就向沈夺看去。

沈夺身着那件白色袍服,姿态优雅高贵,神态极为悠闲,仿佛不是马上要展开血腥的报复,而是惬意地陶醉在自然美景之中。飞锋看着他,想到月光下山洞中脆弱的沈公子,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

身后的挣扎更是剧烈,带动得他也踉跄起来,原来竟是已经来到慕容羡面前。

飞锋回头看去,只见慕容羡停止了磕头,双眼含泪,感情热烈地盯着捆在自己身后的薛天尧。但是薛天尧仍然向沈夺方向挣动不休,想来也没有回应慕容羡的眼神。

徐战恭敬的声音响起,确认道:“主人?”

沈夺悠然道:“开始吧。”

飞锋正回着头,听沈夺“吧”字刚刚吐出,慕容羡眼神马上剧变,射出疯狂的光芒。

他一惊,就见慕容羡猛地从地上冲起,向薛天尧扑过来。他虽然不会武功,但和薛天尧本来就距离极近,又是尽全力一扑,因此就连徐战这样的高手也一时阻挡不及。

飞锋只觉得身后先是寒气逼人,接着薛天尧一声闷哼,最后自己脖颈一热、腥气传来,流了一身薛天尧的鲜血,身后一沉,竟不由自主摔倒在地。而薛天尧却再无声息了。

这时才看清楚,慕容羡手中竟拿着他那柄玄铁匕首,匕首上一片猩红,显然已经得手。他带着那种疯狂的笑意,手握匕首又向自己咽喉刺去。

这时徐战已经反应过来,出手在慕容羡腕上一点,铛的一声匕首落地,慕容羡也被徐战捉住,狠狠掷到地上踩住。

他没拦住慕容羡的第一击,在新主人面前严重失误,不由得恼恨非常,一面大力踩着慕容羡,一面躬身行礼道:“主人恕罪,属下没发现这个贱人竟偷偷割开绳索,还暗藏兵……”

“好了。”沈夺沉声打断他,衣袂轻响,已经从滑竿上飘然而下,站在慕容羡旁边。

飞锋身后还捆着薛天尧渐渐变凉的尸体,旁边就是被狠狠踩在地上的慕容羡,眼见着沈夺走过来,慢慢蹲在他和慕容羡中间,一双凤眸竟含着笑意,赞叹道:“小公子宁可自己留下来面对我,也要让你师兄死个痛快,真是一往情深,沈某佩服。”

慕容羡虽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绳索,口中麻核却仍未取出,此时口不能言,却不断发出哼哼的冷笑之声,飞锋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来也是充满挑衅之意。

沈夺却不再多言,从容起身,交代徐战说:“带下去看好,等我有空了,再来看看小公子有多情深。”

徐战没料到主人竟不责罚自己,从惶恐转为庆幸,连连应是,一边擦着冷汗,一边揪起慕容羡将他押走。他有这次失误在身,这下怕是恨不得再长出一只眼睛,也要盯紧手里这小贱人了。

飞锋见他将慕容羡押走,便知道接下来该轮到自己了,他此时倒也无所畏惧,躺在地上看着沈夺。

沈夺反而沉默了,从飞锋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形状优美的下巴。

片刻之后,葬堂的邵介子才走过来,指着飞锋躬身问道:“主人,不知这人该如何处置?”

沈夺咬紧牙关,竟然还是沉默。飞锋这下倒是大感诧异,惊讶地盯着沈夺,但沈夺仍然不肯看他一眼。

邵介子早时曾见这人站在主人身边,后来虽然被捆绑押送过来,但主人待他颇为不同,而主人现在露出的矛盾为难神色,令他更是拿不准主人的意思,不敢贸然进言。这样竟有一时的冷场。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有轻快的脚步声响起,那个年轻人走到近旁,笑道:“小师叔,这人是谁?他怎么得罪了你?”

沈夺冷冷地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年轻人却嘿嘿一笑,道:“小师叔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这人罪过是大是小呢?”他顿了顿,似乎在等着沈夺问“你知道这个做什么?”,但等了一会儿,沈夺根本不捧场,他也不泄气,自己接下去道,“不知道他罪过是大是小,又怎么给你出主意?”

沈夺这下才开口,无奈道:“你能有什么好主意?”

年轻人道:“小师叔何不把他交给我,我的手段,您也是知道的。罪过大罪过小,我都有炮制他的方法。”

沈夺仍然沉默,飞锋躺在地上,看着头顶三个人商议着他的处置方式,只觉得荒谬无比。当他以为沈夺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他竟然点了点头,匆匆道:“那就这么办吧。”

说罢甩袖走开,似乎恨不得离飞锋越远越好。

33、落入虎口

飞锋清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手臂发酸,手腕和肩膀剧痛,想来自己应该是被吊起来了。

他没有睁开眼睛,迅速回想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所能想到的就是沈夺把自己交给一个年轻人处置。那年轻人看起来十分和气,还说给他送行,让他做个饱死鬼,摆了一桌好菜,还有一壶温过的酒。

他以为自己必死,哪怕酒菜中有什么毒药毒粉,又有何惧。再加上确实又累又饿,便毫不犹豫地先祭了自己的五脏庙,然后就没有记忆了。

他不知那年轻人到底意欲何为,不敢睁开眼睛,想要动用内力探查一下周围声息,却赫然发现自己丹田之内空空如也,内力居然全数消失!

这一惊非同小可,如若对方只是要取他性命,又何必大费周章,现在居然留他不死,还夺了他功夫,那就不知将要面对怎样的折磨。

他不想逃避,便慢慢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被吊挂在一间房屋的正中,双脚只有脚尖堪堪碰到地面。这间房屋并不像刑室,倒颇似一间客厅,陈设简单朴素,无甚特别之处,但是一股极淡极淡的血腥味仍然充满整间屋子,像是有人特意洗刷过,却无法彻底掩盖。

他微皱起眉头,还想仔细再嗅嗅空气中的味道,就听身侧传来一声轻笑。

他扭头看去,见那个年轻人坐在他旁边稍远处一张桌子旁,正端着茶碗看着他。

见他扭过头来,年轻人放下茶碗,温言道:“你不要害怕,我只是要问你几个问题。”

他长相颇有书卷气,声音又低沉斯文,看上去十分无害。但飞锋这几日见过性格与外貌不符的人实在太多,因此也不理会他,只是晃了晃双手,发现手腕上的是金属的链条。

那年轻人也不恼,笑道:“你在想,问你问题为什么要把你锁起来,是不是?”

飞锋最烦这种故弄玄虚的审问招数,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我已知必死,不会向你低头的,你不用装模作样。”

年轻人“哦?”了一声,声音充满好奇:“已知必死?你做了什么事,小师叔非杀你不可?”

飞锋闭嘴不言。这年轻人是沈夺的师侄,他这样问,说明沈夺并未告诉他实情。飞锋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和沈夺关系到底如何,也不知道他这样问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他当众凌辱沈夺一事,沈夺固然切齿痛恨,飞锋也是引以为耻,因此并不回答这年轻人的问题。

年轻人脾气甚好,也不以为意,站起身来,一边向飞锋慢慢走来,一边说道:“你必然是做了些让师叔十分恼恨之事,让你觉得他不会放过你。可是小师叔却不肯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又不干脆杀掉你,甚至犹犹豫豫的,看样子不太想要你的命,所以,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说到这里,已经慢慢走到飞锋身前,对他微微一笑,道,“是那姓江的派你来的,对不对?”

飞锋没想到他如此自信,却得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结论,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年轻人摇摇头:“那老家伙教你否认的么?他把你送到这里来,已经很不厚道啦,你做什么还要听他的?”他这样说话,那种撒娇的口气又出现了。

飞锋见他听不进别人的解释,一意认定他是什么姓江的人派来的,无奈之下,也只好闭口不言。

年轻人这时才表现出不满的样子:“你怎么不说话?啊,我知道了,那老家伙对你提过我,你害怕了,是不是?”

飞锋扫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可怕的?”

年轻人扑哧一笑:“你真不知道我?那你一定不讨那老家伙喜欢,他竟这样害你。”

飞锋一怔,心里竟掠过一个荒唐的念头,觉得这人笑起来的风情,和沈夺竟十分相似。又立刻嘲笑自己,竟然会想到这些奇怪的事情。

年轻人说:“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难道我说他不喜欢你,你伤心了?”这样说着,叹了一口气,“哼,那老家伙,净养一些忠诚得发蠢的怪物。”

飞锋听他越说越奇怪,简直都无力辩驳,只是闭口不言,年轻人看着他,忽地凑近,低低地说:“这样就怕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飞锋皱眉疑惑地盯着他,见他越凑越近,竟然还伸手摸到自己脸上,向后一躲,问道:“你干什么?”

他被链条捆住,虽然想躲,动作幅度却很小,还是被那人摸到脸上。就见那人忍俊不禁,对他笑道:“小师叔把你交给我,你竟完全不知道他的意思么?”

飞锋感觉十分怪异,尽力躲着他的手,问:“我怎么会知道他的意思?我又不认得你。”

那人吃吃笑起来,一只手从他的脸颊滑下,径直伸到他衣襟里,另一只手竟然在解他的腰带。一边这样做,一边说:“我最喜欢你这样的硬汉,炮制起来最有意思。小师叔当然知道我的手段,把你交给我,自然是想让我开心开心。现在,你是不是明白了?”

飞锋犹如遭到雷击,这才隐约明白这人指的是什么事。不禁想到:是了,这便是他的意思,我怎样欺辱他,他便要我也遭受同样的事情,仅是一死,又怎能消他心头之恨?

他又是惊愕,又是不甘,不由得便挣扎起来。那年轻人一把扯下他腰带,一下便撕开了他的外袍。飞锋这才赫然发现,自己外袍下面的身体,竟是完全赤裸的。

年轻人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在他大腿上摸来摸去,低声笑道:“害羞什么?我给你洗澡的时候,早都看过了。”

飞锋极为难堪,恼怒之下,一脚便向这人踹过去,他虽然失了内力,这一脚仍然又快又重。但那年轻人轻轻一捞,竟将他长腿轻松接住,握着他的膝盖,继续调笑道:“我真爱你这双腿,又笔直又有劲,若是在上面一刀一刀地扎下去,你下面的小嘴一定把我咬得紧紧的。”

飞锋简直不敢去想他到底在说什么,咬牙切齿地说:“这算什么?就算是要我遭报应,也……”他瞪着那年轻人,道,“你叫沈夺来,我有话跟他说!”

年轻人看着他眨了眨眼,呼吸竟有些急促,笑道:“心肝,你这表情真好。”手下一用力,“咔”的一声,飞锋只觉得膝盖处一阵剧痛,又听那年轻人温言软语道,“一直这么看着我,好不好?”

34、背水一战

他语言温柔可亲,出手却冷酷残忍,行事做派简直就是另一个沈夺。飞锋厌恶地看他一眼,叱道:“躲开我!叫沈夺来!”

年轻人也不在意他的怒喝,一双眼睛笑盈盈盯着他,手还在他右腿上不断抚摸,顺着他小腿的曲线摸到脚踝,一边在他脚踝处轻揉,一边低声笑道:“你现在和我在一起,怎么能老是叫我小师叔的名字?”手下再用力,又是“咔”的一声,卸断了他的脚踝,竟还凑近他低语道,“若要求饶,就喊‘七郎’。”

飞锋闻言一愣,慢慢道:“葬堂七部,第七为律部,你是……方子之。”

方子之仍然笑着,却并不说话,眼神微动,停在飞锋脸上。

他虽然年轻,却掌管葬堂律部多年,最拿手的就是严刑拷打、折磨他人。刚才在飞锋膝盖和脚踝处这两下分筋错骨,看着寻常,手下却暗中使了巧劲,能让人痛苦更甚。眼见这英武强悍的男子一条腿软绵绵挂在自己手臂上,姿势极为羞耻,又因为剧痛,全身析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真是美景当前,秀色可餐。但是抬眼间,却见这人一双眼睛居然神色清明,仿佛根本不受影响,更兼言语沉稳,脑筋清楚,哪里像是被他捉在房中、吊在梁上,简直像是马上要跟他来一场比武。

他被飞锋的表情刺激,心中居然更是亢奋,简直想要立刻看到这人痛苦脆弱的情态,一边调笑道:“心肝,你好见识,我可不正是你方家七郎?”左手捉着飞锋无力的右腿,右手从他膝盖一路上摸,探到他大腿根部,狠狠掐了上去。

那里位置私密,皮肉又十分娇嫩,被他这样一掐,飞锋便不受控制地细细颤抖起来。他双手被缚,右腿被制,挣动时只有左腿和腰部在蹬动扭动,看在方子之眼中与引诱无异,当下更是兴奋,眼睛盯着飞锋晃动的腰线,右手就去捞他的左腿。

飞锋似乎这才想到惊慌,挣扎更剧,左腿乱踢。方子之一下没有捞住,正要再出手,就听飞锋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不由自主抬眼看他。

飞锋等的就是此刻,左腿蓄势已久,猛然踢出!

他本来就比方子之高些,现在又被吊起,用力抬腿时正踢到方子之胸腹之间。

飞锋是标准的武人,体魄十分强健,内力虽失,蛮力仍在。胸腹之间又是气门所在,方子之挨这一下,几乎要气脉逆流,当下就倒退几步,喘息不止。

飞锋一脚踢出,双手马上抓住捆绑自己的锁链,借着这一踢之力向后荡起,同时双手用力,腰部一翻,便落在屋中的房梁之上。

他此时看得清楚,捆住他的乃是一根长长的钢链,在房梁上绕过,两头分别带着钢铐,铐在他手腕上。这屋中房梁极为粗壮,他又失了内力,若想挣脱镣铐,除非切断一边的手腕。

他微皱眉头,先伸手到膝盖处,忍着剧痛,咔的一声正好了关节,还要再去摸自己的脚踝,耳边风声一动,眼前闪过一道身影。

是方子之提身上了房梁,脸色不善地盯着他,身体慢慢逼近。

飞锋之前被他下药废了内力时,就猜到这人武功不会太高,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控制自己,因此也不惧怕,身体向前一冲,双拳就带着精钢的链条向他面门打去!

这一下来势汹汹,方子之只好一退躲过。飞锋趁机捏着自己脚踝,手一用力,只听极为响亮的咔的一声,他已经正好关节。然后一刻都不耽误,一手扶着房梁,身体一横,双腿就向方子之胸口一个飞踹。

方子之双手灌注内力,正要去抓他小腿,不料飞锋中途变招,双腿一收,左脚蹲踞梁上,右腿便是一个扫堂腿,正正踢在方子之小腿之上。

方子之一个趔趄,差点从房梁之上栽下去。他本身武功并不甚高,这房梁之上地方又狭窄,站都站不直,功夫更是施展不开,一时竟被飞锋的接连攻击弄得左支右绌。

他小小年纪就地位尊贵,何时吃过这种亏,当下心中恼怒,运起内力抬臂一抓一撕,啪的一声,竟生生从头顶的屋顶上拽下半根檩条,带的灰尘暴起。

他手中有了武器,大占上风,挥舞着檩条向飞锋逼近。飞锋坐在房梁上狼狈地向后躲了两步,便已经退无可退!

方子之哼了一声,正待上前,就见飞锋猛地出手,抓住檩条的前端用力一带。

方子之收势不住,不由自主向前扑去,趴跪在飞锋上方。飞锋就势一个头槌,狠狠撞上方子之的面门。

方子之这下不及反应,一瞬间竟头晕目眩。就听耳边锁链声响,竟是飞锋出手如电,钢制的链条已经在方子之脖颈上缠了一圈,然后飞腿一踢,将方子之从房梁上踢了下去,同时双手抓着链条死死一拽,竟将方子之吊挂在房梁之上!

方子之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运起内力护住脖颈,一摔之下锁链重重勒住他的脖子,险些将他颈骨勒断。他又惊又怒,学飞锋的样子抓住头上锁链,就要借力上跃,但飞锋伏在房梁之上正盯着他,在他正要借力之时,双手忽地一放一收,利用链条的收放,竟然能让方子之就此卸力。

方子之借力失败,无比惶急。他想要挣扎,链条在他脖颈中越陷越紧;想用轻功,半空之中却毫无着力之处。又想到自己想尽情享受飞锋身体,不但房中没有留人,就连附近也未留护卫,不由得惊骇欲死。

飞锋蹲踞于房梁之上,用力提着锁链,就见方子之口中发出荷荷之声,手足挣扎不休,脸涨得通红发紫,马上就要窒息而死,做个不瞑目的冤鬼。

35、功亏一篑

正在此时,竟然听到门响,先是闪身进来两个黑纱蒙面的黑衣人,后面隐约便是沈夺那件白底金线的长袍。

他内力尽失,居然没有事先听到脚步声。这下自知绝对无法逃脱,手下用力,只求能在被敌人抓住之前先杀死方子之。能让魔教折损一名堂主,自己也不算白死。

他一用力,方子之挣扎更加剧烈。就听沈夺冷叱一声“动手”,两个黑衣人倏地便飞身过来。

其中一个黑衣人亮出武器,只听当的一声,便将锁链斩断。方子之摔落下去,正被黑衣人接住。

飞锋本来大力抓着锁链,现在锁链一断,他骤然失力,向后栽倒,正碰到第二个飞来的黑衣人,袖中寒光闪闪,想来是厉害的兵刃,直直向他胸口刺来。

飞锋知道杀人不成,自己少不了要被折磨致死,现在见这黑衣人这么干脆的杀人手法,不由一笑,就要引颈就戮。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竟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飞锋听出是方子之的声音,心中暗叫不好。人在空中,就要伸手去夺那黑衣人袖中兵器。黑衣人却早已侧身躲开,伸手抓住他肩膀,将他带到地面,抬脚在他膝弯一踹,飞锋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

方子之被锁链重伤颈部,喉咙本就受伤严重,刚才大喝一声,已是沙哑粗粝,非常难听,此时想要再说什么,竟只能嘶嘶做声,根本无法开口。

就见沈夺走到他身前,细细看了看他颈部伤口,眉头一皱,眼中闪过森寒之意。

方子之看他表情,以为他见飞锋重伤自己,大起杀意。不由得十分着急,又说不出话来,忙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起来。

沈夺皱眉细看,竟是“不杀”二字。

他回头看去,飞锋赤身裸体被压跪在地上,兀自挣扎不休,虽然屡屡被黑衣护卫打压下去,却一直昂着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为桀骜。

他又回过头来,阴沉着脸道:“你说不杀他?”

方子之点头,他一番辛苦,人却还没吃到嘴中,自然极不甘心;又被飞锋好一顿整治,险些丢掉性命,更是恼恨非常,若是飞锋就这样轻易死了,那他岂不是吃了个大闷亏?

沈夺见他点头,神色居然更为阴沉,哼了一声,转身走到飞锋身边,伸手就探向他的咽喉。

飞锋看他一脸杀气,知道这人内功深厚,只要内力一吐,自己自然死得痛快,因此不拒反迎,双眼一闭就向前凑过去,简直就是将自己的咽喉送到他手中。

但是沈夺却半天不动,飞锋只觉得他右手手指修长温暖,放在自己脖颈处还不易察觉地轻动,不似杀人,倒像爱抚。他经历方子之一番戏弄,心有余悸,现在更是心里一惊,不由得睁开眼睛向他面上看去。

沈夺也正垂目看他,凤眸被长睫遮住,竟看不出他的神情。

他见飞锋抬眼看他,便忽地放了手,转身冷冷道:“早让你练功不听,栽在一个内力全无的人手里,很好看么?”

方子之见他放过飞锋,松了口气,又听他教训,面上露出讪讪的笑容,还想过来告饶,沈夺已经吩咐他身后的黑衣人道:“带他去药部,让不然先生亲自看看。”

黑衣人道声是,便过来要扶住方子之。方子之愤愤地看了眼飞锋,又可怜兮兮地看了看沈夺,想要说什么却无法成言,只得跟了黑衣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屋中一片寂静,飞锋咬了咬牙,道:“沈夺,咱们把话说明白,当初……”

沈夺打断他:“沈夺是你叫的?”

他似乎极为烦躁,不等飞锋再说什么,吩咐另一个黑衣人道:

“把你披风给他,带到我房里来。”

36、刻骨仇恨

飞锋裹着披风,被黑衣人从房中押出时,沈夺早已不知去向。他四面去看,才发现自己刚才所在之处竟在望月楼中,且确实曾是小公子慕容羡的书房。心中想道,难怪仍有血腥气。

他一路走来,见到燕子楼和葬堂的人来来往往,手中或捧或拿,都是血衣派的东西。心中明白,定是沈夺命人在此休整,等拿够了战利品才出发。只是不知出发之时,是回燕子楼,还是回葬堂。

黑衣人押着他很是走了一段,一直走到历代掌门所住的地方才停住脚步。血衣派掌门都和薛天尧作风一致,颇好奢华夸饰之风,这所庭院大得惊人,飞锋又走了一段长路,才到了沈夺现在的住所。

门口站着两个燕子楼的飞卫,黑衣人和他们交代了一声,用力一推,便将飞锋推入房中,然后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飞锋在房内站了一会儿,发现这虽然是沈夺的住处,但地面和桌面都有杂物,屋中连热水都没有,不由好笑。燕子楼和葬堂部众这次是奔袭而来,所来的都是杀手,最多带几个药部的大夫,夺了血衣派后又杀光了派中之人,这下竟连个伺候新主的人都没有了。

他找了找,在门边木架上找了一块软巾,将一张椅子擦干净才坐上去。

一坐到椅面上才觉得不自在,他被方子之剥光了衣服,现在只在外裹了一件披风,确实有点不堪。便又起身去翻找屋中的衣柜。

这次刚打开衣柜门,门就被推开了,本来站在门外的一个燕子楼的人走了进来,斥道:“你做什么?乖乖待着不要乱动!”

飞锋无法,只得关了柜门,又坐到那张椅子上。在薛天尧烧山之时他曾跟沈夺并肩而战,回血衣派后又被他当众扔给方子之,现在又头发凌乱、打扮怪异地出现在沈夺房中,这燕子楼的飞卫竟然毫无好奇之色,面无表情站在门口监视他,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让飞锋不由不感慨,燕子楼和葬堂如此纪律严明,就算没有这次沈夺功力大增的契机,灭掉血衣派也是迟早的事。

他不愿惴惴不安去想沈夺将怎样处置他,只好放任自己去想一些有的没的。就这样竟一直到了天色擦黑,门口的飞卫都换了葬堂冥部的部众来看守,沈夺才阴沉着脸回到这里。

他看也不看飞锋一眼,径自坐在桌边,便有黑衣人笨手笨脚地捧了一盆水来给他擦手洗脸。飞锋抬眼看去,见那黑衣人竟拿了刚才他擦椅子的软巾给沈夺擦脸,实在是忍俊不禁。

他刚翘起唇角,就见沈夺转过脸来,神情不明地盯着他,不由得敛了笑,把脸扭开。

黑衣人伺候他洗完手脸,低声道:“主人,晚饭已经好了。”

沈夺心情似乎有所好转,也不问飞锋的意见,温声道:“今天不用晚饭。”

黑衣人犹豫道:“主人……”

“出去吧。”

黑衣人退出之后,屋中有片刻沉默,沈夺居然先沉不住气,道:“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个明白?”

飞锋听他刚才跟黑衣人说话温言细语,偏偏对自己不假辞色,也知道他痛恨自己,便转过脸来,直视他双眼道:“我知道你定然想要我不得好死,我也决然逃不过去,但当初在那边山上,你曾答应我一件事,若能……”

沈夺忽地站起来,飞锋不由住了嘴,谨慎地看着他。

沈夺显得十分烦躁,面色不豫地看了飞锋半晌,才伸手到怀中,取出个锦囊扔在桌上。

飞锋脸色发白,咬了咬牙,问道:“这是……”

“何子平。”沈夺慢慢回答。

飞锋站起身,想要去拿那个袋子,手都抖起来,如此几次,终究是放在桌边,低着头问道:“怎么……”

“只有这些。”沈夺的声音似乎更加烦躁,“慕容羡将他的尸体扔下山崖,我遣飞卫下去寻找,崖下全是白骨,飞卫只找到一些断肢看上去还比较新鲜,我便命他们烧……”

“够了!”飞锋受不了他的措词,出言打断,过了一会儿才平复了呼吸道,“你既然一言九鼎,我也不会出尔反尔。不管你要我怎样死法,我认便是。”

沈夺沉默片刻,忽地悠悠开口:“我只承诺找回何子平尸骨,又没答应你将他尸骨好好安置,若是我把这袋骨灰撒了、丢了,或者拌在饭菜里喂狗,你又待如何?”

飞锋猛地抬眼看他,惊惶道:“你敢?!”

沈夺嗤笑一声:“我为什么不敢?”他姿态狂傲,逼近飞锋道,“你对我做下的事,我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把你剥皮抽筋,挫骨扬灰。若能让你尝到焚心之痛,我可以做一切事,这袋子里只是个小小的何子平,我又有什么不敢?!”

飞锋伸手就抓住那个锦囊,后退一步道:“那件事……与子平并无关系。你若不解恨,我……”他一时心乱如麻,只觉得手中那锦囊简直烫手。何子平是他同道好友,一生光风霁月,却不得不在血衣派隐忍多年,莫名其妙就因他而死,他若连这小小的袋子都保不住,真可以说枉来人世。

沈夺根本不在意他拿走锦囊的动作,站在桌边,忽地微微一笑,盯着他道:“或许我方才是骗你,何子平根本已经尸骨无存。又或许,我把何子平的骨灰拌在饭菜里,不是喂狗,而是拿来给你吃,等你吃完,我再告诉你……若我这样做,你又待如何?”

飞锋脸上血色尽失,盯着沈夺说不出话来。

沈夺似乎极为悲悯地看着他煞白的脸色,又似乎根本没有看他,过了一会儿,才低声替他回答道:“你根本不能如何。只能我怎样说,你便怎样信,我怎样做,你便怎样承受。我想让你怎样痛苦,你便只能怎样痛苦。”他笑了两声,声音低得仿若自言自语,“我若这样做了,你只是痛苦一时,然后就远走高飞,从此逍遥快活也未可知。可现在,你永远不知道我做了还是没做,永远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便只好在我身边痛苦一世……这岂不是最好的复仇?”

飞锋如堕冰窟,这下几乎全身发起抖来。他早知沈夺心机深沉莫测,为人又狠辣非常,自己当初就是为了他而连累何子平,现在又因为他而害得何子平连死后都不得安宁,一时之间不知是更恨他,还是更恨自己。不由得牙关紧咬,嘴里一片血腥味。

他充满仇恨的眼神盯着沈夺,沈夺也回看他。一双凤眸中像是嘲弄和不屑,又有些复仇的快意,除此之外,是一片难解的深黑。

37、故地重游

两人这样对峙片刻,沈夺突然一伸手,揪住飞锋衣领,只轻轻一用力,就将他抛到肩上,转身出了屋中。

飞锋知道跟这人讲道理根本没用,而且他武功之高当世罕见,若是挣扎徒添狼狈,所以也不做挣扎。眼睛余光看到有冥部的黑衣人想跟上护卫,不知沈夺做了什么动作,那人又低头退下,并未跟来。

沈夺又走几步,竟然飞身跃起,施展轻功不知要去向何处。

之前何子平惨死那时,飞锋也曾被沈夺这样扛在肩上,从望月楼一路逃走,这次细听耳边风声,竟似比那次更快。

他也不在意会被沈夺带到何处,他既然想让自己一世痛苦,想必不会半路把自己扔下山崖摔死。他也知道自己从此便只能被困在沈夺身边,战战兢兢等着他说出口的一切不知真假的关于何子平的事情。他自知负何子平良多,便受一世煎熬也是应当,只是想到何子平死后不知会被沈夺如何亵渎,心中便好似滚油煎过。

这样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沈夺停下脚步,将他丢到地上。

飞锋坐起身来,左右看时,发现这里竟是当初他和失明的沈夺躲藏的山洞。

沈夺背对着他,借着明亮的月光,站在洞口扫视了一圈,道:“原来这里竟是这样的,和我想象中并不相同。”

飞锋站起身来。就见沈夺走进山洞之中,走了一圈又出来,站在洞口看着他道:“当时我目不能视,只记得大概方位,派冥部找了一天才找到这里。”说罢微微一笑,“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找到这里么?”

飞锋并不接话,沈夺也不生气,慢慢道:“那时我可真是十分凄惨,一身重伤,双目失明,那神功也不知练得成练不成,每日还只能依靠最恨的仇人……”他走近飞锋,低声道,“那时我一条一条数着身上的伤疤,想的就是有朝一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飞锋转开脸不去理会。他虽然早已知道沈夺并不是自己心中以为的沈公子,但亲耳听他戳破自己当初的幻梦,心中仍然十分难堪。

沈夺似是非常不满他转开的脸,粗鲁地伸手将他的脸扳过来。

飞锋心中恨他至极,此时更是不愿看他,便紧紧闭上眼睛。

就听沈夺冷哼一声,停在他脸上的手指重重地抚过他的脸颊、嘴唇、下巴,一路滑下他的咽喉,停在他的领口。

便响起布料撕裂的声音,飞锋咬着牙睁开眼睛,身上的披风已经被沈夺扯裂丢开,他一丝不挂站在月光之下,山风吹在身上一片寒凉。

沈夺却没看他,目光在他的胸口逡巡片刻,又低头去看他腰腹和大腿。

飞锋力图坦然,也不由得全身发僵,声音也变得十分干涩:“沈夺,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

他话未说完,已经被沈夺伸手一推,向身后倒去。他摇晃着想保持平衡,却根本无法抵抗,重重摔在草地之上。

他失了内力,这一摔十分疼痛,刚喘息一下,沈夺已经欺身上来,俯趴在他上方。一手撑在他头侧,一手在他胸口摩挲,眼睛盯着他。开口时,声音十分沙哑:“难怪方子之被你害得那副德性,也不要我杀你。”

飞锋既然恨他,嘴上也不留情,冷笑道:“我这身体么?你又不是第一次见。”

沈夺果然被他激怒,双眸寒光一闪,狠狠说道:“好,那你欠我的,就一点一点还回来吧。”

飞锋并不做无谓的挣扎,侧过头闭上眼睛。

失去了视觉,身体上的感觉反而更加敏锐。胸口处是沈夺的指尖,虽然温暖,力道却毫不留情,极为轻佻张狂地在他胸口游移了几下,就转移开去摆弄他的手脚。

飞锋任他把自己双臂展开,又大大分开自己的双腿,摆出一个极为可耻的姿势。他对于将要遭遇的事情已有心理准备,又兼心性坚定,无论沈夺怎样对待他,他都打算只当做疼痛一场,因此只是捏紧了拳头,准备忍痛。

沈夺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意思,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那天我也是这么想的。”

飞锋一震,睁开眼去看他。

沈夺跪趴在他分开的两腿之间,因为背光,他的表情都被阴影遮住,飞锋一时难以分辨。

见到飞锋抬头看他,沈夺笑了一声,道:“那时我就是被摆成这个姿势,”说着,一只手还撑在他的头侧,另一只手却移到下面,抚上他的大腿,“你就是这样摸过来。”

飞锋身体僵硬,他本来对沈夺极为内疚,但后来恨他欺瞒自己、亵渎子平,又知道他能力超群,必要从自己这里把吃过的亏讨回去,愧疚之心竟然渐渐淡了。现在居然被他把当时的情况一样样说来,心中一时愧疚,一时恼恨,一时不甘,一时后悔,百般滋味犹如滔天狂澜,在他胸中横冲直撞。

沈夺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这时叹息般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恳求你?我平生从不求人,只这一次开口求饶,却被你当着那帮杂碎……”

“别说了。”飞锋低声打断他,“要做便做,别……别说了。”

沈夺闻言微微一笑,温暖的手掌从他大腿滑到他的臀部,揉捏了两下,手指竟开始在他臀缝附近缓慢地画起圈来。同时慢慢凑近他,也压低声音道:“怎么?我这样说,你心里不好受?可你若是好受了,我做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飞锋是因为难堪才放低了声音,沈夺却是刻意为之,两人距离极近,气息都交缠在一起,衬着头上皎洁月光,周围微弱的风声虫鸣,竟像极了情人间的喁喁细语,耳鬓厮磨。

飞锋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沈夺。看在沈夺眼里,只觉得他眼神复杂,平日里凌厉的双眸倒映着月光,满是困惑和迷惘,似乎根本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要遭遇这一切。

这神色让沈夺怨气更深,停下了挑逗,探进他臀缝的手指一用力,便刺入他紧窄的私处。不待他反应过来,又是一指刺入,两指并起,狠狠推进。

飞锋呼吸顿时一乱,紧紧闭上眼睛。沈夺只觉得手指被紧紧裹住,身下之人肠壁极为烫热,还在不受控制地细细痉挛,想来是飞锋失了内力,疼痛更加明显所致。

他存心要飞锋痛苦,自然毫不怜惜,胡乱在他体内搅了搅,就撤出手指,也不脱衣服,撩起袍服下摆,将自己胀大的性器从亵裤内拿出,压制着飞锋的双腿就凶狠地捅了进去。

飞锋猛地弓起身体,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下体的痉挛更是剧烈,毫无规律地蠕动,挤压推挤着侵入体内的异物。

沈夺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快意的长喘。腰身用力一挺,粗长的性器更加深入,直欲没根。

这下飞锋连整个身体都痉挛起来,他极力忍耐,牙齿咬得紧紧的,更显出了他下巴倔强的线条,胸膛剧烈起伏着,冷汗也出了一层,顺着身体的曲线滑落,在月光下描摹出这个男人坚韧的身形。

这情景看得沈夺欲火升腾,并着他心中那股怨气,直如猛兽出柙,难以阻挡。他稍稍退出,再次狠厉地挺进,这次竟是尽根没入。

飞锋只觉得自出生以来从未这么疼痛,但越是疼痛,就越是无法真正去恨这曾被自己粗暴对待的人。只能用力攥紧拳头,咬紧牙关,直到手心一片湿粘,口中全是血腥味道,也不肯出一言求饶。

身体被顶得动起来,草地上细小的沙石磨痛了他的后背,沈夺先是缓慢深长地刺入,接着速度越来越快,力道也随之变得更狠,时间一长,飞锋几乎难以承受,疼痛一波一波从下身传到四肢百骸,令他险些就控制不住呻吟出声。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痛苦同时折磨着他,几乎令他有刹那迷失,不知今夕何夕。

疼痛之中,感觉到双腿被沈夺推举起来,压在自己胸前,臀部因之离开了草地,却与沈夺下身贴合得更近。沈夺喘息着低喃了一句什么,驰骋更加跋扈,肉体撞击的淫靡声响不绝于耳,夹杂着沈夺急促的粗喘,全都灌到飞锋耳中,成为另一种煎熬。

他的痛苦令沈夺更是兴发如狂,身下之人脸色苍白,双眼紧闭,长睫被冷汗打湿,微微颤动,双唇却因为抿得太紧,反而显出一种嫣红。这种痛苦固然是如此美味,给他带来复仇的快乐,让他想一尝再尝;而更美味的是这个男人骁勇强悍,即使内力全失也不减斗志,此时却毫无反抗地躺在自己身下,随着自己抽插而不断颠动,那又紧又热的地方因为无力承受而颤抖着,那种无助的收缩却把他的性器伺候得无比舒爽。

他简直要为这人而疯狂,进出的动作更是凶猛,一面肆意驰骋,一面伸出手去,想要掰开飞锋的牙关,让他发出声音来。

他的手指重重按上飞锋的嘴唇,就要硬塞进去。这人的嘴唇出乎意料的柔软,牙齿却咬得很紧,他探了几次,都不得其门而入,兴致高昂之下,缺乏耐性,就要去卸掉他的下巴。

飞锋却在此时睁开眼睛,恳求般地向他看来。

那双眼睛不复清醒锐利,早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仿佛两汪深潭起了薄雾,是何等旖旎的风光。

沈夺再忍不住,放松了对他双唇的钳制,双手用力捧着飞锋的臀部,紧盯着他的眼睛大力撞击他的深处,几次之后身体一震,抵着他的下体,一泄如注。

38、其人似谜

沈夺似是极为激动,激情过后,伏在飞锋身上喘息不已,也不顾飞锋的双腿仍然被他压制在胸前,极不舒服。

待沈夺呼吸渐平,飞锋也才觉得周身的疼痛缓过来些,双腿被压制得有些麻木,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这一动,牵扯到体内含着的那根性器,只是一刹那,那东西竟又胀大起来。

飞锋一惊,就听沈夺低低喘了一声,凑到他耳边喷了一口热气,低声道:“再来。”说罢就张口衔住他的耳朵。

飞锋被这股热气弄得十分难受,微微侧头,想要躲开他,沈夺十分不满,竟张口在他耳廓上咬了下去。

他用力并不特别大,但飞锋猝不及防,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一下。沈夺似乎觉得有趣,竟然顺着飞锋脖颈的曲线,一路向下咬啮。

飞锋只觉得自己身体包含着的东西,随着他的咬啮不断变得更加粗大,沈夺呼吸也渐渐加重,知道又是一场折磨,心中叹息一声,合上双眼。

沈夺的啃咬已经来到肩膀,却忽然停住,牙齿离开了飞锋肌肤,许久没有动静。

飞锋诧异之下,睁开眼睛看向沈夺,沈夺却忽地伸手盖住他的眼睛,又是沉默片刻,竟从他体内慢慢退出。

接着,沈夺便从他双眼上拿开手,起身整理自己的衣物,飞锋抬眼看时,只看到他一个背影。

飞锋又惊又疑,不知自己肩膀上有什么东西竟阻止沈夺向自己报复,扭头去看时,那里赫然是一个早已结痂的巨大咬痕,正是自己之前受了慕容羡蒙蔽,去取童女莲花时被那药人所咬。那药人被陈妙佛豢养改造,牙尖齿利,下颌骨极宽,留下的咬痕简直像是被野兽撕咬而成。

他一怔之下,又抬头去看沈夺。心中暗自揣测,难道他是想起我为他冒险,便心软了?想完自己也觉得好笑:他取童女莲花回来便知道沈夺被抓,两人根本未作交流,沈夺又从哪里知道自己是怎样受伤?更何况他这几日言谈举止,显然恨自己极深,刚才两人身体交缠,明显能觉出他的恶意,就算知道自己怎样受伤,又怎么会因此半途生生止住欲望?

他正疑惑,沈夺已经转过身来,见飞锋竟然直视着他,双目一寒,手在空中一抓,将地上披风凌空捡起,扔在飞锋身上,冷冷道:“穿上,我回去还有事。”

那件披风刚才已经被沈夺撕坏,只能勉强蔽体,飞锋忍着剧痛和身体的不适,慢慢将它披好。动作之间,便觉身体后面有温热的液体慢慢流出,顺着大腿蜿蜒流下,更是难堪无比。

他动作很慢,沈夺却并未出言催促。飞锋终于整理好,抬眼看他时,见他侧着脸看着别的方向,眉头紧锁,露出烦躁而严肃的表情,身形修长挺拔,下身却鼓起一块,袍服根本无法遮掩。

飞锋转开眼神,又是窘迫,又是疑惑,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坚强又脆弱的沈公子不是沈夺,冷酷残忍的燕子楼和葬堂主人也不全是沈夺,可沈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似乎从不知道。

二人回去之时,沈夺仍是把飞锋扛在肩上。飞锋身下剧痛,被他这样扛着十分不适,但是比起被扔在地上做那件事,现在的不适尚在忍受范围之内。

沈夺脚程极快,不消一会儿,就回到薛天尧院中,将飞锋放下。

飞锋被他扛了许久,血流不畅,踉跄了几步才站住。

薛天尧所住院落修在山巅之上,取的便是这巅峰之意,因此视野极佳,整座山的情况全都收在眼中。飞锋站稳,四面望去,不由十分惊讶。沈夺带他出去之时已是入夜时分,二人在外折腾颇久,现在正是三更半夜,但却见血衣派中满山灯火通明,直让天上星斗也黯淡三分,灯火之中,隐约可见人影穿梭不休。

沈夺说回来有事,他还疑惑不解,原来他还真的有事。飞锋想到此节,忽地又想起一事,眼光不由自主就向沈夺下身瞄去。

想来是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沈夺那处已经平复下去。不能看他出丑,飞锋略略有些失望,再抬头时,却见沈夺正冷冷瞪着他,飞锋也不回避,挑衅般地看回去。

沈夺正神色不豫,一个黑衣人匆匆过来,似是忌惮地看了飞锋一眼,凑在沈夺耳边说了点什么。飞锋看这人身形,正是冥部的首领邵介子。

葬堂冥部的杀手打扮都如出一辙,面容又被黑纱覆上,别说江湖上被他们结果的人不晓得他们的长相,只怕他们彼此也都不认识。飞锋之前就曾揣测他们必有什么辨别身份的特殊方法,观察许久也没有收获。现在眼前又有一个,不由就开始观察他的着装。

正看着,就听沈夺冷冷开口,却是在对邵介子发火:“这也要来问我?”

邵介子为人颇有点一板一眼,比不上徐战的见风使舵,这新主人喜怒无常,他应付起来本就吃力,此时见他不悦,大为惶恐,忙躬身行礼道:“主人息怒,这次我们千里奔袭,所来的冥部部众和飞卫都是杀手,除了杀人本就一无所长,洒扫置办诸事,确实强人所难,就连属下……也感觉力有不逮,因此这两日颇多差池,还望主人体恤。”

飞锋听他这番话,简直就是直接指责沈夺强人所难、不体恤部属。心道,这姓邵的这么不会说话,还能做到冥部首领,定然武功极高,可惜武功再高,惹了沈夺生气,只怕下场比李麟还惨。

出乎他意料的是,沈夺竟然并未动怒,冰冷的神色也缓和了些,道:“我倒忘了,徐战被我罚着看管慕容羡,单你一人指挥冥部和飞卫。他们首次联手,彼此并不熟悉,时间又紧,你力有不逮也是在所难免。也罢,我随你去看吧。”

邵介子再次行礼,恭敬道:“主人请。”听他声音,竟是大为感佩。

飞锋只道沈夺霸道跋扈,为人冷酷,不料想他御下之时竟然宽严有度,不由又看了他一眼。

沈夺却并未看他,只是指着他的方向吩咐旁边另一个黑衣人道:“带他进屋,明日一早和我同车出发。”

转身和邵介子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并未回身,声音毫无情绪地继续吩咐:“打水给他洗浴。”

说罢再不停留,和邵介子远远走了。

39、拖泥带水

飞锋跟着黑衣人走到屋中,一眼就见到沈夺拿过来的锦囊放在桌上。他走过去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渐渐面沉如水。

身后传来响动,是那黑衣人命人抬了热水进来,有关上门出去了。

飞锋过去洗浴,发现身上都是情事的痕迹,尤其大腿两侧,指印斑斑。他不敢多看,胡乱洗了两把,身后也随便处理了一下,就站起身来。

这才发现那黑衣人给他准备的擦身的软巾竟还是他擦过椅子、沈夺擦过脸的那块。无奈地叹口气,他干脆湿淋淋地走到墙边衣柜处,找了件质地柔软的衣服擦了身体,这次却没人进来喝阻他了。

他将那件衣服扔到地上,又在衣柜中翻找起来。这间卧室之前是薛天尧的,衣柜中也是他常穿的衣物,薛天尧喜爱奢华之风,衣物也多夸饰。飞锋皱着眉头,挑了两件较新的里衣,又拣了件好歹看上去普通些的外袍,穿了鞋袜,才开门去唤那黑衣人进来抬水。

那黑衣人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将水抬到门外竟不再回来,地上一片湿漉也不知收拾,飞锋扔在地上的披风和衣服他也不管,真真就如之前邵介子所说,除了杀人一无所长,洒扫之事全然不通。

飞锋一面好笑,一面竟颇起了危机之感。不知葬堂如何训练,堂中竟有这样一批只懂杀人的杀手,加上又与燕子楼合并,如虎插翅,如龙从云,一旦发威,绝非中原武林之福。

他这样想着,又转眼去看桌上的锦囊。何子平与他在五年前同被盟主挑上之时才刚认识,现在想来,二人情谊皆因为白道武林获取情报而生。如今他惨然而死,自己固然要留在沈夺身边,想方设法取得他的骨灰,但如果能趁机探得新魔教的重要消息,通知盟主,若能对中原武林有所助益,或可对子平在天之灵有所告慰。

他主意已定,便也懒得去管地上的水迹和扔开的衣物,径自躺在床上舒展肢体。他失了内力之后,先被方子之吊起戏弄,又被沈夺胡乱折腾,早已疲惫不堪,身体一沾床,便欲昏昏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又见沈夺伏在身上,控诉自己怎样折辱他,不由一个激灵,竟清醒过来。

他行事最恨拖泥带水,但他和沈夺之间的事情实在是极为奇异和复杂。两人互怨互欠,竟让他觉得束手束脚,难以干脆。他思索良久,终于想,沈夺本可干脆杀了他,却偏要留他在身边折磨,若是因此走漏了什么消息,也是咎由自取;又想道,正邪始终不能两立,将来若是能找到机会杀了沈夺,自己决计不会手软,沈夺若知道自己现在的想法,只怕也是要立刻将他毙于掌下。只是……

他想到“只是”二字,可只是什么,他却又想不清楚。这样辗转反侧,虽然疲惫,却一夜不得安睡。

到天快亮时,飞锋才有些朦胧的睡意,却被那黑衣人推门进来吵醒,催他起身。

他随意梳洗了一下,将桌上锦囊收好,便跟着黑衣人出门,一路出了庭院,外面已经停了一辆马车。

飞锋认得这是薛天尧的马车,却又发现几处不同。

薛天尧喜爱排场,专门命人用上好的木材打造了这辆马车。车身鎏金嵌银,阳光下光芒四射;上插五色彩旗,华丽无比;车内极为宽敞,一应用具也都是贵重的材料制成;甚至就连拉车的四匹马也都披红挂绿。飞锋每次看到都不免腹诽,认为恶俗非常。

但显然沈夺对薛天尧的风格也十分不喜,将车上彩旗拔掉,车身也不知用什么涂得乌漆墨黑,可怜那些金珠银线,竟从此不见天日。飞锋仔细看时,发现拉车的四匹高头骏马居然也被换成后山马厩中普通的矮脚马。这种马其貌不扬,但却擅长负重,十分有耐力,最适合长途跋涉。

他正在想不知燕子楼和葬堂谁这样有眼光,挑的这四匹矮脚马算得上是马厩中最好的,身后黑衣人已经不耐烦,冷声催促他赶紧上车。

 

40、一举两得

飞锋昨夜初经情事,沈夺又毫不怜惜,令他现在只觉得腰腿十分酸软,只好慢慢登上马车,掀帘走了进去。

薛天尧将这车身内布置得十分舒适,虽然风格还是夸张恶俗,但沈夺却并未换掉。此时他便慵懒地斜倚在宽大的座位上,以手支额,闭目养神。听到飞锋进来的声音,才懒洋洋地抬眼看他。

这一抬眼,神色便有了微妙的变化,将飞锋上下扫视一遍,才又合上眼,淡淡道:“自己坐下。”

飞锋正觉不适,听他这样说,也不客气,也不扭捏,便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这一坐下来,更觉得座位柔软舒适,不由心中感慨薛天尧善于享受。

沈夺并不和他说话,径自闭着眼睛小憩,飞锋也靠在车壁之上,不理会他,车内一时安静非常。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车外有人说话,正是方子之的声音。

“你见到主人没?”

显然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方子之声音一冷,居然显出一点威严:“回话都不会,想到律部去享受一番么?”

坐在对面的沈夺叹一声,道:“律部威名,是让你用来吓人的?”

说着坐起身,将车身上小窗前的帘子掀开一点,向外看去。

“小师叔,”方子之声音近了,“我听说你昨天一夜没睡,怎么今天这么早就上车?”

沈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不然先生没有治好你么?”

方子之回答道:“不然先生妙手回春,自然是一下就治好了。”

沈夺问:“那你脖子上是什么?”

方子之笑嘻嘻地道:“自然是为了昨天我没吃到嘴里那人。”他在车外跟沈夺对答,因为窗口甚小,并没有看到飞锋,居然还详细解释道,“那人高大威武,十分勇悍,一看就知道他必然喜欢柔弱娇小之人,我这个样子,当然是要趁机向他示弱,惹他怜惜,这样才能得他欢心啊。”

沈夺嗤笑一声,回答道:“我当然知道。”

飞锋一开始听方子之说话,只觉得十分恼火,待听到沈夺回答,心中却莫名一凉,心想:是了,他当然知道,当时在山洞之中,若非他惹我怜惜,我又怎会,我又怎会……

他自以为坚如钢铁,不料自己的破绽喜好,竟然在很短时间内就被这师叔侄二人先后窥破。心中翻江倒海,脸上却不能作色,只能侧开头闭上双眼。

又听方子之道:“是啦,小师叔什么不知道?”又说,“待我得他欢心,将他搞上手,到时想怎样炮制他都行,你说是么?”

沈夺不动声色,微笑道:“只怕示弱这招已有人对他用过,他不会再上当了。”

方子之疑惑道:“小师叔你又知道了?说起来,自昨天我治好了喉咙,便遍寻不见那人。院中冥部那几个人实在冥顽不灵,怎么问都不说,小师叔,你把那人押到哪里去了?”

沈夺一笑带过,又问:“你昨天给他下了什么药?”

“那是普通的化功散,十二个时辰后就没有药效了。小师叔,他若恢复内力,就更不好对付了,你快些告诉我把他押在哪里,我还能想法控制他,你看好不好?”

沈夺道:“不好。你早就答应我乖乖留在这里,我再留一半人手,等我回去,还会派遣得力之人过来帮你,以后这里便是燕子楼的分舵,你便是分舵的舵主,不好么?”

“小师叔这么信任我,有什么不好?不过你怎么这样遮遮掩掩的,难道……”方子之迟疑道,“难道你已经把那人杀了么?”

“若我真的已经杀了他,你又待如何?”

方子之叹口气道:“我哪能如何?反正这人到我手里,迟早也要弄死。可是他身材极好,想必滋味不错,如若不能先尝为快,总是憾事一件。”

沈夺这才笑道:“确实滋味不错。”

方子之沉默了片刻,才惊叫道:“咦?”他和沈夺言语亲密,但显然还是对他颇有忌惮,声音中虽透出了十二分的怀疑,仍是不敢伸手拉开车窗上的帘子看个究竟,过了一会儿才问,“原来是被小师叔你拔了头筹么?”声音闷闷的,竟透露出委屈之意,不待沈夺回答,又怏怏不乐道,“小师叔你事务冗杂,日理万机,还有时间寻欢作乐,子之真是佩服佩服。”

沈夺笑而不语,方子之声音又变作撒娇之态,道:“小师叔既已尝过,不能分子之一杯羹么?”

沈夺道:“马上你也要事务冗杂,日理万机了。你是葬堂律部的首领,又是燕子楼第五人,对他们的情况都十分了解,做这分舵舵主最是合适,以后不可任性,替我把这山看好了。”

方子之也知沈夺是在重用他,便收了撒娇委屈之状,正色道:“子之明白。”又听到衣服窸窣之声,应该是在行跪拜之礼,之后听他说了一声“子之告退”,便有脚步声远去了。

他二人在那里拿飞锋的事情谈笑自若之时,飞锋简直恨得咬牙,忽而又听他们部署人手,便又强忍怒火凝神谛听。此时方子之一走,他心中嫌恶之情才有所消减,但一想到他们当面谈论自己,语气轻薄如同谈论一个娼妓,便又恼恨无比。

此时却觉得沈夺气息接近,一只手抬起了他的下巴,飞锋睁开眼,愤怒地瞪视过去。

沈夺玩味地看着他,悠然道:“你也听到了,方子之昨天不肯杀你,只是存了亵玩之心。你若有什么不轨之心,还是趁早打消了吧。”

飞锋这才明白,原来他故意引得方子之在自己面前说那些话,居然是怀疑自己对那个混蛋别有居心,有心利用。他不由得怒火冲天,觉得最大的侮辱也不过如此,哼了一声,便躲开他的钳制,转开头去不愿理他。

41、二人同行

沈夺见他躲开,露出不悦的表情,还要说什么,就听马车外有人唤道:“主人,早饭好了,给您端到车上么?”

沈夺恩了一声,后退两步,又坐回座位上去。

车帘一掀,邵介子先走了进来,又回身从身后部众手里一件件端过菜品,放在车内桌子上。一共端了五六盘,才恭敬道:“主人,这是药部一名擅做药膳的大夫所作,与昨日的菜蔬肯定不同。”

飞锋见他身为葬堂冥部首领居然亲自侍奉沈夺用餐,而且声音还略带惶恐,想来可能是昨天菜肴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惹恼了沈夺,今天这才如此殷勤。

沈夺又恩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邵介子看了飞锋一眼,有些迟疑道:“主人,这人身份未明,和您同坐一辆马车大为不妥,不如交由属下看管……”

沈夺微微一笑:“再有一百个他,也杀不了你家主人。”

邵介子躬身道:“属下明白。”放下两副碗筷,便转身退下了。

飞锋已是一天一夜没有用饭,饿得都有点过劲儿,没有感觉,此时看到这一桌菜肴,才觉得饥饿难当。看也不看沈夺一眼,拿起筷子便风卷残云般吃起来。

或许是因为饥饿,也或许那位药部的大夫确实厨艺可嘉,飞锋觉得这一桌菜肴十分美味,抬眼看时,却见沈夺神情恹恹的,随便挑了几筷子菜,敷衍了事地嚼着。

他皱起眉头,奇怪这人怎么一当上魔教新主,毛病就多起来。当初在山洞之中,材料缺乏,油盐不足,他所做的饭菜其实很难入口,这人还经常吃得津津有味,怎么现在面对这么好吃的菜肴,却开始挑三拣四?

他略略一想,便即想通,那时的沈公子为了博得自己怜惜,自然要做戏给自己看,现在的沈夺,又有什么做戏的必要?

飞锋想到此处,猛地醒过味来,心中对自己说道:你又想这些事做什么?设法寻找白道盟友,或者寻找子平骨灰下落,才是你要做的事情,这个魔头之前是否做戏,现在是否挑食,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恼恨自己不由自主便想到沈夺和他之前的事情,心绪不佳,只吃了七八分饱,便吃不下去了。

沈夺见他停了筷子,便叫邵介子进来收拾了碗筷。邵介子出去不久,又回来问道:“主人,是否现在出发?”

沈夺点点头,邵介子掀帘出去,不久便听到他用千里传音的功法,朗声喊道:“主人出发!”

随即便是整齐的跪拜之声,被留在此处的部众齐声山呼:“恭送主人!”

声音无比响亮,在这群峰之中引起一片回声,经久不绝。

沈夺带着一抹微笑,听着手下恭送之声,凤眸神采焕然,饶是斜倚在座位上这样慵懒的姿势,也透出一股无与伦比的气势。

马车微微晃动,开始驶离血衣派,飞锋侧耳细听,他内力没有恢复,只能大略听到这辆马车前后各有一辆马车,衣袂之声和人的脚步声却是听不到了。

马车上路之后,沈夺并不来折磨飞锋,姿势从斜倚变为侧躺,曲肱而枕,竟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飞锋见他毫无防备的姿态,知道他一是笃定自己为了何子平的骨殖不会杀他,二是自信就算自己要杀他也杀不了。心里为自己的无可奈何又叹息一声,也闭上双眼。

马车的晃动十分规律,他又一夜未眠,竟然就这样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蒙之中忽然觉得身上沉重。睁开眼睛看时,却是沈夺将他压在座椅上,像是休息够了,表情十分精神,抵在他大腿上那根灼热的巨物也十分精神。

42、再度交锋

沈夺肯定不会让他好过,这一点飞锋早已预料到。经过昨夜,他对于沈夺还有可能对他做那种事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沈夺居然这么快就对他有欲望,这令飞锋难以置信。

他还记得当日沈夺的身体,肤色白皙、骨肉匀停、修长有致,那才是让人食指大动、产生欲望的样子。但自己一身古铜肤色,细腰乍背,宽肩长腿,说是有男子气概或是武人本色都合适,但要说让人有欲望,除了方子之那种古怪恶心的人,谁会喜欢把自己压在身下?

也是因此,他一直觉得沈夺昨夜对他那番折腾,不过是报复自己曾经的折辱。而后来沈夺中途停止,飞锋虽然疑惑了片刻,后来也便释然,认为沈夺比起方子之还算有点眼光,不至于喜欢自己的身体。

但是沈夺现在却赫然压在自己身上,呼吸又浅又急,颇似情动,那根硬热之物在他腿间蹭来蹭去,竟然还在变得更粗。飞锋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好得出结论:魔教人物多为无耻之行,沈夺既是首领,自然也是无耻之尤,随地发情,饥不择食,果然如同禽兽。

他有意这样让自己不停思来想去,就是不去理会身上沈夺,沈夺对他这种反应十分不满,一边伸手慢慢脱着飞锋衣服,一边嘲弄道:“你特地穿这件衣服,不就是想勾引我的?”

飞锋简直头痛,冷冷道:“这是薛天尧的衣物。”潜台词是,那厮好歹是一派掌门,衣服再怎么样也不会有勾引人的效果,所谓勾引,分明是你淫者见淫,何必怪我穿新衣服。

沈夺果然一顿,怒视他一眼,手下用力,便是响亮的刺啦一声,将这件质地精良的衣服撕成两半。

飞锋侧过脸去,任他又粗鲁地撕开自己的里衣。他虽然一丝不挂躺在座椅之上,却是微微冷笑,竟似毫不在意沈夺所为。

沈夺最恨他这样,伸手就把他的脸扳过来,恶狠狠地问道:“若是何子平看到你光着身子,躺在我下面,你说他会怎么想?”

飞锋微微震动,又闭上眼睛冷冷道:“子平是我知己,自然不会误解我。”

沈夺冷笑一声,俯下身来,在他耳边道:“今天早饭味道怎么样?”

飞锋听懂了他的暗示,惊怒不已,睁开眼睛挣扎起来,一边道:“你竟敢……我不相信!你去骗鬼吧!沈夺你敢这样待子平,我……我不信!”

沈夺面上犹有怒色,唇边的那抹冷笑看上去就有了狠戾之意。他任由飞锋大力挣扎,待他挣扎得狠了,便倏然出手,一手按在飞锋胸膛上,将他狠狠按进座椅。然后悠然道:“你不也看见了,我反正是没吃多少,人肉味实在太怪了,我可吃不下。”

飞锋内力未复,虽然蛮力仍在,被他这样一按,竟然挣扎不动。他回想起早饭的味道,竟觉得确实古怪,只道自己已经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惊怒变作恐慌,瞪着沈夺道:“你若这样做,我决不饶你!我……”胸口剧烈起伏,竟然说不下去。

沈夺只是按着他,过了一会儿才仿佛是看够了,露出一个恶意的微笑,道:“我当然没有这样做,只是个玩笑,怎么你就信了?”

飞锋瞠目望他,这才发现自己竟骇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虽然恼恨自己被玩弄于股掌之上,但总胜过子平被自己吃掉,一时竟无力去恨沈夺,闭上眼睛慢慢平复自己的呼吸,却又听沈夺温和悦耳的声音慢慢道,“不过也说不准不是玩笑,你说呢?”

飞锋简直要被他折磨得发狂,睁大双眼,目眦欲裂,竭力怒喝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自然是要你痛苦!”沈夺狠狠地回答,单手按着他,另一只手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我要你永远不知道何子平是不是已经被自己吃下去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下场比这更惨,我要你看到我就痛苦不安,后悔莫及,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

飞锋确实痛苦不安,后悔莫及,除此之外便是愤怒和绝望,他全身颤抖着,直直瞪着沈夺。

沈夺也盯着他,凤眸无比明亮,全是恨意。他这样直视着飞锋,膝盖插到他双腿之间,将他双腿大大向两边踢开,一手托起他的臀部,就猛地插了进来。

43、毫不怜惜

飞锋又感觉到那种熟悉的剧痛,但是比起心中那种绝望的仇恨,这种肉体的痛苦简直可以忽略,他倔强地再不肯闭眼,也直视着在自己身上起伏的沈夺。

沈夺的表情十分凶狠,先是带着愤恨和高高在上的蔑视。但慢慢变成了另一种凶狠,像是饥饿的猛兽面对猎物,马上要将之拆吃入腹,除此之外,竟还带着些许猥亵之意。

他按在飞锋胸前的那只手也开始移动,不住在他胸口摩挲,最后竟然大力揉捏起来。

他的另一只手从飞锋的大腿一路摸上去,抓握住他的臀部,抚摸不休。

飞锋除了疼痛毫无感觉,他的身体随着沈夺的动作而颠动着,他的眼神却保持着清明,冷冷看着沈夺。

沈夺目光却慢慢变得迷离,视线从他脸上离开,带着热度在他身体上逡巡,最后竟停在两人的交合处。

他似乎大为激动,直起身体将飞锋双腿举高,抽插更是猛烈,肉体的撞击声愈加急促。飞锋被他撞得身体上移,头不断撞到车壁上,剧痛之中还有心思去想,不知车外那些杀手们,耳力惊人又没办法非礼勿听,心中作何感想。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沈夺在他身上抓握的手忽地加大了力度,与此同时,在他体内的欲望又胀大了些,侵入的力度也变得更猛,几次强有力的冲撞之后,他狠狠抵着飞锋,烫热的液体灌入他体内。

沈夺闭上眼睛喘息着,许久才睁开眼睛退出飞锋体内。

这时他脸上怒色尽消,只剩下情欲之色,抬眼看飞锋时,正撞上飞锋冷静讥诮的视线。

沈夺的眉头皱起来,看了飞锋片刻,冷哼一声,伸手便把他翻了过去。一手压制着他的肩膀,另一手抬高他的腰部,将他摆弄成十分可耻的姿势,挺身欺上,又是一番挞伐。

这一场却是费时费力,直到飞锋膝盖都酸麻了,沈夺仍提着他的腰不停动作。因为沈夺射过一次,飞锋只觉得私处十分粘腻,随着沈夺的进出而不停发出淫靡的水声。这声音仿佛充满了整个不大的空间,飞锋再想做出无动于衷之态,都恨不得自己变成聋子。

不知过了多久,沈夺忽然伸手抓住他肩膀,将他向后一扳,竟是抱在自己身上坐下去之状,身下那根滚烫的巨物也因之进得更深。

他这下突然动作,飞锋毫无准备,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喘。

沈夺似乎被他这声音刺激到,性器忽然胀大一圈,动作也变得更加凶悍。飞锋却咬紧牙关,任他怎么折腾,再也不肯出声。

过不多久,沈夺发出快意的喘息,一手抱紧他腰间,一手扳着他的大腿,下身紧紧地抵过来。飞锋知道他又要射了,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车壁,试图不去在意那一波一波进入身体里的东西。

又过了一会儿,沈夺才放松力道,放飞锋趴在座椅上,自己覆压在上。那东西虽然从他体内退出,却还半硬不软地戳在他臀缝里。

飞锋出了一身冷汗,沈夺是一身热汗。他的呼吸渐渐平稳,却又起了戏弄之心,那根不软不硬的东西有意随着马车晃动的节奏做出戳刺的动作,在飞锋臀上蹭来蹭去。

飞锋心中杀意大盛,却也只能趴伏在他身下,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那东西就蹭得越来越硬,飞锋心中又恨又惧,正没奈何间,听到车帘外邵介子的声音道:“主人,午饭好了。”

飞锋看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一线光芒,日影微斜,分明已是快到申时。想来邵介子午时就在车外等待,听到车里动静渐歇,这才出声禀报。

44、另有打算

邵介子如此体贴,沈夺却显然不大领情,哼了一声,从飞锋身上起来,将自己的外袍盖在他身上,自己随便穿了里衣,才悠然坐回对面,慢慢道:“进来吧。”

邵介子又一盘一盘往里端午饭,那些菜品毫无热气,一看就知道放凉了。

飞锋看了邵介子一眼,心想,这人不会说话也就罢了,饭菜凉了连热一下都不知道,就这么端给自家主人,也太过木头木脑了。

沈夺却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并未指摘饭菜的温度。

邵介子端好了饭菜,低头看了看扔了一地的破碎衣服,颇有点忐忑地说:“主人,我何时让他们来……来打扫收拾?”

沈夺笑了一声:“怎么也得容主人我吃完吧。”又道,“打扫倒不着急,你派个飞卫到附近城镇买几套衣服鞋袜,速去速回。”

邵介子问:“是这位公子要穿么?”

说着就向飞锋看来,从头看到脚,似乎在估测他的身量。

沈夺敲了敲桌子,声音流露出不大高兴的意思:“不知道大小就多买几套,总有合适的,还不快去?”

邵介子忙答应了,又躬身告退,走出车外。

沈夺这才悠哉地拿起筷子,微笑道:“你不饿么?我可是饿了。”

他的口气近似调笑,飞锋不愿理他。何况看到饭菜,就想到沈夺用何子平骨灰要挟他之事,顿时毫无食欲,趴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一边开始装睡,一边暗自运气,发现丹田之中竟已能聚起三四成内力,暗暗高兴。

沈夺倒是一副食欲大振的样子,颇是吃了一些饭菜。然后丢开筷子,竟然就坐到他身边来。

飞锋闭着眼睛,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心想,这禽兽要是还做那事,以后有机会杀他的时候,我必要先阉了他。

便觉得沈夺一只手隔着衣服摸上他的臀部,摩挲了几下却又离开,走到门口悄声吩咐人来收拾碗筷和地板上的破衣。

来的人并不是邵介子,重手重脚,碗碟相撞的声音响起多次。沈夺低声呵斥了他两句,车内便没有声息了。

飞锋隐约听到沈夺坐回了原处,不由松了一口气,心想,既然如此,那就不阉他了吧。

他全身酸痛,下身还带着沈夺射出的东西没有清理,更是十分难受,疲惫的肌体亟需休息,加上内力慢慢恢复,一股温暖之意慢慢充盈丹田,一丝一缕地向外游走,全身也便渐渐温暖起来,实在是非常舒服。这样不知不觉间,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正睡得香,就觉得马车忽然一停。飞锋虽然疲惫,但为人十分警惕,眼睛虽然闭着,神智却清醒过来。

便听见车门处有人禀报:“主人,我们派去的前哨回来了。燕子楼的兄弟还在夙城,不过葬堂御部和侍部的朋友已经在阙镇等候多时,按今天的脚程,明天便能到阙镇。”

沈夺低声笑道:“他们倒快。”

那人似乎还要说什么,沈夺又低声道:“出去说。”

帘子掀起放下的声音之后,车内便又恢复了安静。

飞锋再睡不着,便坐起身来,披上沈夺外袍。心中盘算,沈夺与他手下会合之后,不知是要回燕子楼还是葬堂?他是魔教新主,必然要有升位大典。既然现在三处老巢,一处举行典礼,其他两处必然相对空虚。若是知道升位大典的具体时间地点,白道便可趁机攻其不备,削弱他的势力。

45、风波又起

他这样想着,便凝神听去,但沈夺和那人已走到远处,声音非常模糊。他还要细听,门帘掀起,却是邵介子进来了。

邵介子黑衣黑纱,在车中还带着斗笠,手中却捧着一堆各色衣物鞋袜,看上去无比滑稽。

飞锋不喜扭捏,便是沈夺前来他也不躲,何况只是个魔教的喽啰,因此他坐在座椅上,披着沈夺的外袍,姿态从容地看过去。

邵介子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称呼飞锋什么,以及用对待什么人的礼数对待他。最后只是站在原地说:“主人让你挑选。”

飞锋想了想,站起身来从他手中拿过那些衣服,道:“有劳了。”

他本想等邵介子走了再换一身衣服穿,却见邵介子站着没动。葬堂冥部人皆黑纱覆面,他也看不清邵介子的表情眼神,正疑惑间,就见邵介子指了指他刚趴着的座椅,问道:“你需要洗浴么?”

飞锋回头一看,只见座椅上斑斑点点,竟是干涸的精水,还有几处污渍,显然也是沈夺激情时留下的。座椅上尚且如此,自己身上想必更为可观。

他再是豁达,也不由得有些发窘,心道,这个木头人破天荒地机灵一次,竟然就这样让人难堪。

飞锋挡住邵介子的视线,问:“行路之中,方便洗浴么?”

邵介子回答:“这里是佥山,离此地向东六里便有处山泉,你可向主人提起。”

飞锋点头道:“我知道了。”

邵介子点了点头,又站了一会才出去。飞锋猜测他大概是在犹豫,不知该行礼退下还是直接出去。自己也知道身份尴尬,回身又看到那张座椅,对沈夺的愤恨之情又多一分。

他挑好了衣服,脱掉外袍,果然看到自己身上被沈夺弄得十分狼藉。他一眼也不想多看,快速把新衣穿上,将那件外袍捡起扔回座椅上,仿佛这样就能遮掩一二似的。

又过片刻,沈夺才回到车上,还没说话,飞锋便问道:“我要离开一会儿。”

沈夺微皱眉头,审视地看着他。

飞锋道:“天黑之前我必然回来。子平的事还要着落到你身上,我不会跑的。”

沈夺语气不善:“你要去做什么?”

飞锋冷冷道:“沐浴。”

沈夺冷着脸,问:“行路之中,你想到那里沐浴?等到了城镇再说吧。”

飞锋心道,你明天才到阙镇,难道我要这样一晚上。便不耐烦道:“我自有办法。我与你不同,素来言而有信,我说会回来,便会回来。”

沈夺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缓,道:“那可巧了,我也正想沐浴。”

飞锋一想到要跟他袒裎相对,就十分不乐,神色也僵硬起来道:“离此向东六里便有山泉,你先去,你回来我再去。”

沈夺就像没听到他后面说的话,笑道:“你是血衣派出身,果然对这里非常熟悉。”

飞锋还来不及说明这是邵介子所说,眼前一花,竟被沈夺抓着肩膀从车中闪出。

他还想反抗,可惜就算现在内力全复,也根本挣动不得,就觉得耳边有呼呼风声,还有沈夺的命令:“我自去自回,你们不许跟来。”

沈夺功力高深,六里山路竟转眼即到。

那眼山泉从山壁中流出,在周围形成一个水潭。沈夺在潭边停下,将飞锋轻轻一推,险些将他推到水里。

飞锋稳住脚步,怒视沈夺。却见他笑得极为恣意,道:“这件衣服也想毁掉么?”

飞锋无法,压抑着恼恨之情,背过身去迅速脱了衣物,便走入水潭之中,不顾水温甚凉,快手快脚地清洗一遍,刚要走出潭水,后背一热,竟被沈夺贴了上来。

沈夺双手伸到前面摸着他的大腿,胯下蹭着他的臀部,道:“你欠我的,还没还清呢。”

飞锋怒道:“怎么可能没有还清?那天我最多……你滚开!”伸手就拍开他摸着自己大腿的手。

这一下竟然拍掉了他的手,飞锋心里纳闷,沈夺内力深厚,受到攻击时身体会本能地运起真气护体,怎么竟然被自己拍掉了手?

他这样想着,便回头去看沈夺。却见沈夺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神色极为严肃,忽地抬头看他,厉声道:“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飞锋一怔,还没说话,沈夺一掌便勒向他的喉咙。

这一掌过来,竟十分无力,飞锋下意识地一退,竟然毫发无伤地躲过。

沈夺神色又是愤怒,又是痛恨,隐约还有一点别的,恨恨道:“我手下就在近处,你以为你能杀了我?”

话音未落,就听潭边有人接话道:“杀了你,很难么?”

飞锋和沈夺俱是一惊,抬眼去看潭边的黑衣人,竟不知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安静了片刻,沈夺冷静的声音响起:“你不是邵介子。”

黑衣人大笑起来,再开口时,果然不再是邵介子的声音,听上去竟像是沈夺自己在说话:“我确实不是邵介子,邵介子已经死了。”声音忽地压低,居然是飞锋的声线,“而下一个死的,是你。”

46、是敌是友

黑衣人看来是铁心要取沈夺性命,话音刚落,手便是一挥,一道黑光直向沈夺激射而来。

沈夺躲也不躲,冷冷一笑。

黑光马上就要射入沈夺咽喉,此时,飞锋动作了。

他内力已经恢复大半,手在水中一弹,一道水箭暴射而出,撞到那黑光之上,竟是锵然金属之声,将那暗器撞飞,落在岸边草丛中。细看时,却是一指粗细通体漆黑的菱锥。

黑衣人嘿然冷笑,恢复了邵介子的声音道:“我还以为你恨他辱你,要作壁上观,原来竟是郎情妾意。早知如此,下药的时候便应将你也算计上。”

飞锋道:“你要杀他,我迟早也要杀他,但我有件事情还需着落在他身上,他现在还不能死。这位朋友,只怕我是要得罪你了。”

黑衣人仿若审视般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看,道:“既然你这样恨他,我们何不联手?”说罢忽地身形一动,竟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迅速逼迫而来!

飞锋看他身形极快,也急速出手,一手抓着沈夺肩膀把他拽向自己身后,一手便灌注内力,向黑衣人身影拍去。

他掌风甚厉,黑衣人似乎不敢直掠其锋,竟又迅速退回岸上,呵呵一笑,继续游说道:“你想从他那里知道什么消息,现在便可逼问,我绝不打扰,只需在之后将他交我处置,你看怎么样?”

飞锋哼了一声,再开口时,却是对身后沈夺说话:“沈夺,现在他能不能杀了你,你能不能保住性命,端看我一人了。他已经开出价码,你就没有话说么?”

沈夺一笑,道:“若我说,你要是杀了他,我就把何子平尸骨交还给你,你便信么?”他声音转冷,“我不需要给你开什么价码,你为了何子平,也会保住我性命,我何必多此一举。”

飞锋皱起眉头,也冷冷说道:“你到此刻,竟然还这幅摸样!好,我便要看看,是你自己性命重要,还是折磨我重要。”

他一手还放在沈夺肩膀之上,一句话说完,转而握住他胳膊,手下用力,竟将沈夺“哗啦”一声从水中举起,向黑衣人喝道:“你便杀了他吧!”竟然作势要将沈夺向黑衣人“扔”过去。

黑衣人眼疾手快,嗖嗖两声,又是两道黑光已经过来。

沈夺在被飞锋从水中举出之时就大声叫道:“我说!”

他“说”字刚刚出口,飞锋两支水箭便又弹出,将那两道黑光从他心口前撞开。

待飞锋将他放下,就见沈夺并无惊慌狼狈之态,竟有心情对他微微一笑,才道:“何子平骨灰已经就地埋葬在过云崖下,不信的话,你我杀了这黑衣人后,你可去问燕子楼的飞卫袁五和章七。不过具体埋在哪里,也要去问过这二人才知道。一会儿我们便一起去问,你看如何?”

飞锋眯起眼睛看他,道:“你说的是真的?”

眼见沈夺便要指天发誓,那黑衣人颇有点焦急,道:“朋友,这人十分奸诈,所言全不可信。燕子楼飞卫是他手下,自然也会帮他说话。还是杀了他划算。”

沈夺道:“飞锋,这人才是十分奸诈,全不可信。你若杀了我,只怕被他栽赃嫁祸,从此被燕子楼和葬堂一起追捕,这可是大大地不划算啊。”

他话未说完,黑衣人身形暴起,一扬手,便是一股白色的烟雾向水中二人袭来。

飞锋早见沈夺被下药,就知这黑衣人擅长用毒,因此撞开他的暗器全都不敢直接用手。现在烟雾袭来,二人又未穿衣服,只怕皮肤上沾上一点,便要不妥。于是只得放开沈夺,双掌推出,劲力一吐,内力化作罡风,竟将那阵烟雾向黑衣人的方向吹去。

黑衣人并不惧怕自己的药物,只是看多次攻击都被飞锋拦下,知道这事要麻烦了。对他喝道:“朋友,你知道你得罪了谁?我杀了他,自有办法掩盖,不但不会嫁祸给你,从此天南海北,绝不追捕,你可想好了!”

沈夺又是一笑,道:“飞锋,若你杀了他,我不但将何子平骨灰还你,你我从前之事也便一笔勾销,从此天南海北,绝不追捕,你可要仔细了。”

飞锋心思电转,沈夺现在是三教首领,杀他乃是惊天动地的大事,黑衣人再有办法掩盖,也绝无可能留下个目击者,所谓绝不追捕云云,自然并不可信;可要自己就这样信了沈夺,也是无甚可能。

这样想着,就直视黑衣人,道:“你说绝不追捕,可我看阁下藏头露尾,身份不明,说的话又有几分诚意,能让我相信呢?”

黑衣人见他话语中有转圜之意,不由大喜,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举高道:“我乃武林盟主田白鹤门下弟子,奉盟主令暗中监视燕子楼沈夺,必要时刻予以击杀。现在你总该相信,我绝不会追捕于你了吧。这可是天大的功劳,我又何必栽给别人?”

飞锋心中之震动,犹如山穷水尽之时忽见柳暗花明。他双目大睁,盯着那块玉牌,握着沈夺胳膊的手也不由自主收紧。

47、抽丝剥茧

沈夺见他神色动摇,便摇摇头道:“这人为了取信于你,才说他是武林盟主门下,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

飞锋乍见盟主令,心中惊喜盖过其他情绪,这才有所震动。被沈夺这么一说,的确觉出有些不对劲,却不忙作出判断,只看这二人如何博弈。

黑衣人果然反驳,道:“我有货真价实的盟主令在手,确是正道人士。朋友,你快些将他交出,莫再被他骗了。”

沈夺哼了一声上前一步,竟走到飞锋前面。他虽是赤身裸体,却浑似毫不在意,抬头看着那黑衣人,下巴高傲地抬起,仿佛那个居高临下的人是他本人。

“白道那帮伪君子孬种得很,万事只求谨慎。真要派人杀我,怎么会选你这样武功低微的家伙?我看你只有用毒的本事和轻身功夫厉害,难道说武林盟主门下,都是你这样的宵小?”

黑衣人道:“我半路投师,又有什么奇怪?”

沈夺冷笑一声:“邵介子身手极好,不易伪装,所以合战薛天尧时的邵介子必定是他本人。你杀死邵介子取而代之,自然是那之后的事情。但那时我们是在血衣派的老地盘,人数并未发生变动;且邵介子当世高手,若有外人潜入杀他,怎会如此轻易,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更何况阁下这功夫在他面前只怕走不了两招。”沈夺一笑,道,“你必然早就混在我部众之中,一路跟随,趁机毒杀。但你无法同时伪装成两人,既然要伪装邵介子,之前伪装的那个身份就必然会失踪。所以我猜,你之前必定是混在葬堂冥部之中,这样杀了邵介子后,才能利用他冥部首领的身份,来设法掩盖你原来那一伪装身份的消失,我说的对不对?”

黑衣人袖中寒光闪闪,显然暗器在手,只要飞锋稍一不注意,便要动手杀人。同时还与沈夺对答道:“的确如此,那又如何?”

沈夺道:“你能毒杀邵介子,还能伪装他多日而不露破绽,可见身在冥部已久,且深得邵介子信任。”他傲然一笑,“葬堂七部,冥部制度最为森严,虽然不是铁板一块,但白道那些迂夫子想要进来,或是想策反我部众手下,只怕没那么容易。”

黑衣人哈哈一笑:“可笑你太过自负,我便进来了,你又怎么说?”

“所以我说,你绝不是白道人士。”沈夺悠然笑道,“我内力皆无,飞锋却毫无损伤,而我一路走来全无察觉,只到这泉水中才觉出不对。想来你便是午饭时下的药,而这泉水中便是药引吧?”

黑衣人沉默片刻,似乎觉得隐瞒也毫无必要,才冷冷道:“早饭一半,午饭一半,泉水中确是药引。”

沈夺点点头:“我刚才还在奇怪,你能毒杀邵介子,为什么不干脆毒杀我,偏要费这许多功夫骗我到此。现在我可全明白了。”

飞锋此时心中明镜也似,想来这黑衣人也听到前哨消息,知道明天沈夺就要与更多手下在阕镇会师,那时他身边高手如云,再要动手却是难了。

黑衣人缄口不语,沈夺又是微微一笑:“现在我留了一半人手在方子之那里,既离开了方子之,又没有和御部会师,孤军在此,你趁着这机会将我骗出,必有重大图谋。”

这样说着,神情一敛,冷冷道:“你能混进冥部等待多年,专挑我成功之后出手,这样还以为我看不出你是谁的手下么?”顿了顿,慢慢说道:“你用来招摇撞骗的那块破玉,只怕就是江梧州送你的吧?”

他此言一出,虽然飞锋心中也约略猜到如此,也不由得向他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黑衣人袖中寒光疾射而出,竟不是黑光,而是数道闪着青光的黑丝,天网一般向二人罩将下来!

48、魔高一丈

飞锋一惊,不及多想就伸手揽住沈夺的腰,带着他砉然一声离水而出,直冲到岸边地上。

那黑衣人手中丝网落入水中,瞬间便见一潭泉水竟都变作乌黑,在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中泛起一片青光。

黑衣人一击不中,忽地收回丝网,变招又向二人攻过来,这回数道黑丝并在一起,犹如一把黑色长枪,直刺过来。

飞锋忌惮他丝上剧毒,带着沈夺连连后退,黑衣人一边攻击一边说道:“朋友,我家主人才是葬堂真正的首领,你速速把那弑母伤父的沈夺交出来,我便在主人面前多做举荐,一旦功成,少不了你的好处。”

飞锋既知这二人是狗咬狗黑吃黑,心中不胜其烦。随手一推,将沈夺推在一边,看准黑衣人的步法就猱身而上,只一侧便侧过他手中黑丝,膝盖猛抬,磕在他手腕之上。两手一掰就卸了他手臂,黑衣人吃痛,闷叫一声,手臂软垂下来,袖中一把黑丝也都散在地上。

飞锋又是一拳击出,黑衣人便倒在地上。飞锋膝盖压着他胸膛,一手掐在他脖子上,回头对沈夺道:“你刚说将子平尸骨还我,从此并不追捕,作不作数?”

沈夺正慢慢过来,神色颇有些奇怪,离他五六步远的时候才慢慢开口道:“我有些不对。”

话音未落就踉跄一步,单膝跪倒在地,冷冷道:“这不只是化解内力的药,这……”声音微微发抖,头上也沁出冷汗。

飞锋顾不上查看他的情况,扭头便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喝问:“解药在哪里?”

黑衣人被他掐住脖子,因为黑纱覆面,看不清他表情。只听他嘶声笑起来,这回声音古怪,不是邵介子、飞锋或沈夺任何一个的声音,非常低沉严肃,且透露着苍老之意。他用这声音边笑边说:“我费尽心思才一点一点下的药,哪有这么容易就拿到解药的?”

“闭嘴!闭嘴!”沈夺似乎被这声音刺激,骂了两句,想要站起,却根本站不起来,看着飞锋道:“杀了他。”

黑衣人仍是笑着,用那声音道:“朋友,他怎么也是一死了,你何不放开你的手,我或可饶你一命。”

沈夺虚弱道:“我死了,他必不饶你。杀了他,你便逃走吧。”

飞锋见他终于露出狼狈之色,声音也虚弱下去,但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竟透出一种恶狠狠的劲头,用力盯着他,又重复道:“杀了他。”

飞锋点头道:“那你便说清楚,子平的事你刚是不是说真的?”

沈夺低了头,一边喘息一边道:“自然……是真的。”

飞锋转过头去,手用力掐住黑衣人脖颈,就要将他掐死。

黑衣人挣扎起来,一边挣扎,还一边用那苍老严肃的声音道:“阿夺,阿夺,你可后悔?”

沈夺无法忍受,不停喊道:“杀了他。杀了他!”

黑衣人却停止挣扎,嘶嘶地笑起来,道:“哪有那么容易?”

他话音未落,飞锋便觉一阵疼痛之意从与他脖颈接触的左手虎口处升起,渐渐蔓延,转眼就到心口!

他大吃一惊,原来这黑衣人全身是毒,刚才剧烈挣扎,也不过是想将毒物蹭到他手上。他既知道中毒,心想此时松手也已经来不及,干脆就掐死这人,与他同归于尽。于是手下反而更加用力,重重捏紧黑衣人的脖子。

一边用力,一边心中郁郁,心道,不想今日居然要三人同归于尽。又想到自己和沈夺兀自赤身裸体,将来找到此处的飞卫和冥部杀手还不知要怎样瞠目。

他正想着,心口处一阵无法承受的剧痛令他低哼一声,顿觉心痛欲裂,一时竟松了手。

黑衣人哈哈大笑,出掌便打在他胸前,飞锋向后倒去,正落在沈夺身边。

他吃力地扭头去看沈夺,沈夺却正也在看他,表情莫测,不知是恼是喜。

就见黑衣人慢慢站起,还用那声音道:“你确实聪明,知道我现在出手,必有图谋。”

他一边说着,一边摘掉斗笠,扯掉脸上的黑纱。

飞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竟是沈夺的脸!

沈夺却像早有心理准备,露出一个虚弱的冷笑,道:“你自然可以在血衣派就毒杀我,但那时方子之在场,我和他关系密切,你伪装成我怕是瞒他不过。”

黑衣人微微笑着,开始慢慢脱身上的黑衣,一边还用那声音说着:“我现在伪装成你,便去和御部、侍部,还有燕子楼的手下会合,到时升位大典,却是我坐上三教首领的位置,那时再要控制熟悉你的方子之等人,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飞锋听得心中发寒,没料到这人竟想出这样的毒计。

黑衣人见沈夺不说话,又笑起来:“这便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几番辛苦,还是算计不过我家主人!”

他这样说着,已经脱下全身衣服,然后闭上眼睛,仿佛在运气一般,飞锋便听到咔咔之声不绝,竟是这人全身骨节在发出响声!

随着这些响动,这人的身体发生了极为诡异的变化:属于邵介子的宽厚肩膀和魁梧身躯变得修长匀停,微微有些外八字的腿骨也显而易见地变直,就连双手手指的粗细也在发生变化!

只是片刻之间,站在二人面前的,已是真假难分的另一个沈夺。

飞锋虽然也见识过滇西人的缩骨功,但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暂时改变身体形态,好让自己通过窄小缝隙的一种功法,怎能想到竟然会看到如此可怖又匪夷所思的变化。

他看了一眼这假沈夺的双手指甲,发现青气尽褪、修剪得宜,大吃一惊,心道,怎么这里也能变化?不由自主就去看他下身,危机之中居然想道,这里倒是不像。

49、壮士断腕

沈夺倒似乎毫不惊讶,慢慢道:“我就猜你一定是江梧州身边那些畜生中的一个,不知你是‘山臊’还是‘讹兽’。”

飞锋也早听说过,葬堂主人江梧州身边豢养了一批各具本领的高手,分别用《山海经》中异兽的名字命名。看现在眼前这人的奇异功夫,就知道江梧州不好相与。

那人似乎不觉得“畜生”是骂人的话,神情间倒像是颇为自得,走开几步,捡起沈夺之前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声音也变作和沈夺一模一样:“山臊擅长变化,讹兽擅长骗人,而我又擅长变化,又擅长骗人。”他已经穿戴好衣服,转向沈夺道,“既然你要死了,就让你死个明白吧,在下孟子倾。”

沈夺说:“原来是‘豵猗’。不知你回去后要怎样解释,为什么两个人来,一个人回去,又怎样解释邵介子的失踪和你功力的低微?”

孟子倾一手背在身后,微微一笑,神情态度与沈夺竟然一般无二:“我带了脔宠来此快活,不料这贱人恢复内力,竟想杀我。我与他亲热之中竟一时不查,被他所伤,多亏邵介子护卫而至,救我性命。这两人打斗之间,居然一并摔下山崖。那贱人死不足惜,只可惜了邵介子忠心护主,英年早逝,只好另选他人,出任冥部首领。”

他这番话,说得活灵活现、声情并茂,沈夺嗤笑一声,道:“只怕你新选的冥部首领,也是你某个畜生同伴吧。”

孟子倾大笑几声,一边向沈夺走来,一边道:“燕子楼的人可不像冥部那么乖巧听话,他们若来山中搜找邵介子和那贱人的尸体,说不定就会发现你们。我只好将你们扔进这毒泉之中,不消一刻,你们便会化作白骨,神仙也认不出了。”

说完这话,已经走到沈夺身前,伸手就去拽他。

就在这时,沈夺出手了。

他忽然支起上身,右手猛地向前一送,将一样东西刺入孟子倾胸口。

孟子倾低叫一声,低头去看,发现竟是刚才被飞锋水箭撞到岸上的菱锥。他并不惧怕这菱锥上的毒药,但是菱锥甚尖,入肉三分疼痛无比,竟让他吃惊不小。就这一低头的功夫,沈夺已经揽过飞锋,纵身而起,不向他帮众和马车停驻的方向,反而向相反方向疾速逃离。

孟子倾追了几步,忽地站住,冷哼一声,一手扶着胸口伤处,不忙追赶,而是向马车方向施展轻功而去。

此时暮色四围,苍茫山色中,一真一假两个沈夺各自选择了自己的方向。

飞锋心口剧痛无比,却仍然有一丝神智,沈夺将他揽起逃走之时,他还以为这人假装中毒,要诓骗那个孟子倾,骗他说出全盘计划再将他擒拿住。不料沈夺起身,竟是去往相反方向。

“你部众离得又不远,怎不去找他们?”

沈夺似乎叹了一口气:“六里已经很远了,我现在的状况,只怕走一里就要被追上。还不如这样逃走,他以为我们必死,又急于回去伪装我,或可不再追来。”

飞锋一惊,转头看他:“你现在什么状况?”

这才发现沈夺速度并不如前,额角也全是汗滴。听到飞锋发问,他苦笑一下,并不说话,眼看前方有一片黝深的密林,便带着飞锋直奔而去。

二人进了林子,这里树木甚密,不见天日,二人摸黑艰难行了一段路,直到月上东山,林中才约略有一些光线。沈夺脚步越来越慢,不得已,二人只好寻了一棵大树,靠着坐下休息。

刚坐下,沈夺便问:“你中的毒怎样了?”

飞锋开口都觉得疼痛:“死不了,但是十分难受。”

沈夺沉默片刻,道:“你可在我身上咬一口,只消半盏鲜血,便可解你身上之毒。”

飞锋半信半疑:“这是什么意思?”

沈夺道:“蚀魂大法练成最高一层,百毒不侵,连血液也有解毒功效……你这人也太过谨慎,便试试,也是我吃亏,犹豫什么?”

飞锋问:“既然如此,你怎么这副德性?”

沈夺低声道:“你以为那姓孟的对我下的什么毒?”

“不知。”

沈夺叹口气:“是蚀魂散。”

飞锋依稀记得师父提过这名目,但有什么功用,他却并不记得。

沈夺见他不说话,低声解释道:“蚀魂散便是蚀魂大法的克星,中毒之后,功力越高深,反噬越厉害,我本来只是全身剧痛,可内力消解之后又强自运功,现在连手脚都要麻痹了……”

飞锋吃惊道:“那你不就是必死无疑?”

沈夺微微侧头看他,淡淡一笑:“怎会必死?”看飞锋似乎不明白,便又吃力道,“蚀魂散是蚀魂大法克星,现在你喝我鲜血解毒,功力恢复后便即刻点我承山、鱼际、攒竹、乳根、血海、魄户几处穴位,将我蚀魂大法全数废掉,不就好了?”

飞锋听他说出将这绝世武功废掉的话来,自己都觉得无比可惜,可这人声音虽弱,语调却轻松自如,仿佛不是要废掉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盖世神功,而是谈论将某个东西放到某个地方这样的小事,不由大为震动,看着他道:“这样一来,你便……你便手无缚鸡之力……”

沈夺眼睛都半闭上了,从睫毛下面看着他道:“那又怎样?我更惨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只要活着……只要活着……”他似乎极为乏力,仍撑着说道,“你还不快……何子平尸骨并未就地埋葬,我骗你的,如果我死了,你永远不知道真相……”

飞锋见他到此时仍然出言威胁,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再看沈夺时,发现他竟已昏厥过去。

此时一线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便见沈夺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地靠在树上,眉心紧锁,似乎极为疼痛,但唇角却倔强地抿起。

飞锋轻轻叹口气,心里知道眼前这人虽然露出如此脆弱的样子,但实在是自己平生见过最为坚忍、最不肯服软认输的人。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放在沈夺的眉心,似乎想把他紧皱的眉头抚平。

他心下一惊,知道这下可真的糟糕至极了。

转开眼睛不再看那人容颜,他定了定心神,慢慢俯下身去,在沈夺肩膀处用力一咬。

沈夺温热的肌肤就在唇下,更加温热的液体渐渐充溢口中,飞锋闭上眼睛,心中某处一片寒凉。

 

50、开始逃亡

鲜血入腹,初时并无感觉,很快飞锋便全身发烫,似乎被扔在烈火中炙烤一般,但是胸口的剧痛却不见踪影,就像是被这火热的真气燃烧殆尽。

只是片刻之间,火热之感在全身游走一遍,便渐渐消失。飞锋暗暗运功,只觉丹田处内力充盈,全身一片温暖,十分舒适。

他一手扶起沈夺,一手灌注内力,迅速出指,在沈夺交代的那几处穴位上点下去。

手指刚从最后一个穴位魄户穴上离开,沈夺便在他怀中全身颤动起来,猛地睁开双眼,一线鲜红的血迹从他唇边蜿蜒而下。

飞锋握住他手腕去探他内力,只觉丹田之内空空如也,全身各处没有丝毫真气的迹象。这时便知道那骇人听闻的邪门功夫已经尽数散去,沈夺的多年苦练、数日带伤、失明自残全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夺似乎痛苦无比,喘息道:“现在开始,我大概,要昏迷几天……”他一手扶住飞锋的胳膊,盯着他眼睛道,“江梧州一旦知道……豵猗得手,必然要派出……派出人手追杀……你我二人,同时,同时……派人去……方子之……”他喘息甚剧,竟无法成言。

飞锋皱了皱眉,接口道:“你怕他派人去暗杀方子之,想让我去提醒他、保护他么?”他曾被方子之折辱戏弄,对这位魔教骨干切齿痛恨,根本不想前去救他,因此表情上就显露出愤愤之意。

沈夺摇了摇头,声音虚弱,语调却坚定:“我要你去杀了他,越快越好。你先……将我藏起,便马上出发……”

飞锋愣了一下,不等沈夺说完就已经反应过来,冷笑道:“是了,你年纪尚轻,做人又阴晴不定,怕是没有几个心腹,许多秘密只怕都掌握在方子之手里。你的对头既然想要冒用你的身份,那么方子之死了不如活着,他们必会前去用什么事情胁迫于他,让他为你的对头办事。所以你……你要防患于未然。”他越说声音越冷,最后竟冷哼了一声道,“只是我与他有无什么关碍,杀了他,我有什么好处?”

沈夺叹息一声道:“他对你……只有亵玩之心,你还舍不得……杀他?何况你杀了他,我便把何子平……”

飞锋冷笑一声,一手还扶着沈夺,另一手抓住他颈后,将他头扬起,冷冷道:“沈夺,你拿这事耍我耍得还开心么?之前我是怕你亵渎子平尸骨,因此忍气吞声。现在你行动受限,我怕你什么?何况你功力尽失,难道能抵得住我私刑逼问?到时还不是要一五一十告诉我?”

沈夺似乎大为恼怒,眼睛睁大怒视着他。漂亮的双眸在月光下闪烁着愤怒、失望、痛恨,在更黑更深的眸色里,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飞锋看他这神色,又见他唇角又是一线鲜血涌出,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语气却是一点没缓,道:“你为我解毒,我护你周全就是了。其他的事,你就死了心吧。”

说话伸手拂上他睡穴,沈夺仍狠狠看着他,慢慢地极不情愿地合上了眼睛。

飞锋这时才叹息出声,待他呼吸平稳才将他负在肩上。此时他毒性已解,内力全复,在黑暗中亦能视物,便负着沈夺一路穿过密林,直到月上中天才走到密林的尽头。

他虽然没有来过佥山,但在这一带待了五年,知道这里除了血衣派附近的几座山无人敢到之外,别的山中倒是颇有些猎户,上山射猎怕出危险,几乎山山都建有山神庙。又知道当地习俗,庙宇多建在坐北朝南的山崖之下,庙后紧靠山壁。因此大概判断了一下方向,就带着沈夺轻身飞去。

这样过了半盏茶时间,便见月光之下的山坳中影影绰绰黑黝黝的一片,正是一座小庙。

他落在庙前,推门进去,便见庙宇清洁,塑像干净,供桌上居然还有些瓜果糕饼,看上去并无虫吃鼠咬的痕迹,便知道是有人常来打扫。

本地民风是山神与土地同受香火,因此神位上便是这二位的塑像,旁边又有几个小鬼。虽然这里看上去常有人来打扫,但毕竟山中贫瘠,这几个塑像都是木雕泥胎,雕像上另披了彩布的仙衣。

飞锋看山神和土地雕像上的仙衣虽然有些老旧,却还算是干净,心里道声侥幸。

他把沈夺放下,让他靠着供桌坐了,便先去解了那土地神的灰白两色衣服给他穿好了,自己又去拿那山神的衣服。

这件衣服为了显出山神的威严,做得金光闪闪,十分花哨。飞锋大皱眉头,最后将衣服翻过来穿在身上,才觉得勉强能看。

那几个小鬼的衣服却是粗糙的很,飞锋将它们解了下来,从供桌上拿了一个碗,连着一些没有腐坏的供品裹在一起,系在肩上。

他知道此处不能久留,又扶起沈夺,看着这满庙里被自己剥得精赤条条的神鬼,洒然一笑道:“今日得罪诸位,改天必定携酒前来谢罪。”

说罢推门径去,月光下只见他鹰隼一般的身影掠过山脊。

51、有所取舍

佥山其实没有那么大,但因沈夺说过需要提防江梧州派人追杀的话,飞锋便专拣小路行走,竟是要绕一个大圈。

天色微明之时,他才刚刚出了佥山,向北绕了一段路,寻了一处山溪,将沈夺放在溪边树下,又取了一件那小鬼衣服,去溪边洗了。

那小鬼衣服不知经了多长时间,加上也不是什么好布,布料已经有些糟了。飞锋在水中一番洗涤,倒损去了一大半,只剩下一团湿淋淋的破布。

飞锋拧干了破布,先去给沈夺擦了脸上血迹,自己也简单清洗一下,才拿出那些供品来。

他拣了两个做成如意状的糕饼放在碗中,加了些水稀释了,便是一碗稀粥模样。

飞锋有内力在身,觉得沈夺武功全失,此时必定十分虚弱,看那些供品也不多,便用手捧着溪中冷水喝了几口,算是充饥,端着那碗稀粥来到沈夺身边,就想叫他起来。

手指拂出,却堪堪停在沈夺睡穴上。

此时晨光熹微,将沈夺苍白的脸色映照得更加憔悴。飞锋想到他乍得无上功法,几天之内又骤然失去,心情上固然是大起大落,只怕身体上受害更重。

他刚觉得沈夺这样子惹人怜惜,又想起他之前狠心恶毒的言行,心中不由一寒。却又不由自主想道,沈夺有心机、有手段、能忍耐、做得彻,这般人物若是出身白道,现在不知是怎样的中流砥柱、风光无两。

他也知道自己对沈夺又恨又怜,既不齿又佩服,感情实在太过复杂,这样决计不是好事。只想赶快赶到血衣派处,若能成功办成一件事,从此与他山长水远,不再相见,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想到再过不久就与这人从此分别,飞锋轻叹口气,又看了沈夺一眼,才伸手解开他睡穴。

沈夺眼睛慢慢睁开,飞锋也不说话,只将那碗稀粥递到他眼前。

沈夺看他一眼,慢慢坐起,伸手拿过粥碗,还没喝就皱起眉头。待到喝了两口,眉头就皱得更紧。却也不发一语,慢慢竟把那碗粥喝的干干净净。

飞锋知道他刚散功不久,一碗稀粥怕是不够,接过碗道:“再喝点?待上了前面那座山,或许能抓些野鸡野兔,你的对头若不厉害,我们也可就地生个火。”

他沈夺摇摇头,道:“他们鼻子灵,腿脚也快,还是不要冒险了。”把碗踢给飞锋,看他拿糕饼冲水,又打量了一下两人身上穿着,强忍着没问衣服和食物的来历,盯着他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飞锋置若罔闻。

沈夺没说话,等飞锋把第二晚粥端到他面前时,才突然开口:“你打算找个地方对我严刑逼供,让我招出何子平尸骨下落么?”

飞锋见他表情十分坚持,自己若再不回答恐怕他会一直问下去,只好面无表情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沈夺看他执意不肯说,一边接过碗,一边盯着他,露出一个笑容,看着像是十分恶意,却又似乎十二分诚意,道:“那就是你和我做那事上了瘾,想把我养起来,跟我做对同命夫妻?”

飞锋想把那碗粥打翻在他脸上。

他见沈夺知道自己无意杀他,居然肆无忌惮起来,还敢戏弄于他,不由得脸色铁青,狠狠瞪着沈夺道:“这事……就算你我两不相欠,以后你休要再提!”

沈夺嗤笑一声,看他一眼,便埋头喝粥,不再说话。

出佥山再向北有几道山坳,这里散居着许多猎户。当年何子平对飞锋提过,他每次都是把飞锋和另一个人的消息带到这里,由一个人称宋三伯的同道传出去。

他和何子平虽然是单线联系,但如果中间人死亡,他想越级和上一层联系的话,也有特定的方法。只不过何子平死后,飞锋落入沈夺掌握,一直没有机会前来寻找,不料阴差阳错中,竟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他负着沈夺,很是走了一段山路,才看到一座状似陀螺的山峰。待他慢慢走上半山腰,已是晌午时分。

飞锋将沈夺放在一棵树下,想了想,提着他纵身一跃,将他放置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又把那一包供品放在他怀里道:“我先去看看这里有没有食物和水,你在这里等着。现在快到晌午,应该不会有什么猛兽出现,若是有什么别的危险,便喊我,我不走远。”

沈夺神情难测地看着他,忽地叹了口气道:“那我等你回来。”

飞锋猛地一震,一瞬间竟仿佛回到当日的山洞之中,他将要去取童女莲花之时,沈公子也是这般憔悴神色,对他说,那我等你回来。

他竟反应了一下才想到,此刻眼前这人,并不是脆弱无依的沈公子,而是命在旦夕也能扭转局面的三教首领。

飞锋竟无法答话。只勉强自己点了一下头,便飞身下树,几个起落,向山腰西侧过去。他绕过山腰,在几块巨石后面,果然发现一座破败的凉亭,亭子的木头都几乎朽完了。

亭子旁边有一棵形状奇特的松树,他回忆着何子平所教的办法,走过去在树干上一阵摸索,终于发现了一条隐蔽的缝隙,沿着那条缝隙将树皮抠开,果然在里面发现一杆蓝色的小旗。

他将小旗取出,飞身上了亭子顶,六道屋脊在亭子顶部中央攒聚,那里有个一指粗的凹槽。

飞锋把小旗插在亭子顶上,才飞身下来。

为了不让沈夺起疑,他又在附近寻了几枚野果,又用几片大叶子折成碗状,找到水源盛了水,才开始往回走。

回去路上又经过那亭子,亭中并没有什么老伯出现。他只好先回去见沈夺。

一路走,一路在想,这下便可将沈夺交给白道武林,他虽然是三教首领,但刚刚统一魔教,就被别人冒了名字,想来盟主也不会对他太过严苛。又想到何子平的事情还要着落到他身上,子平的师父,少林寺的圆晦大师,一向慈悲为怀,且佛法深湛,曾感化邪道中人无数,或许就能感化这个心狠手辣的青年,让他说出子平尸骨所在。

他着意将事情往好处去想,但在他内心深处,他也知道,沈夺在统一魔教之前,还是燕子楼第一人的时候,便造下无数杀孽,白道中人死在他手上的不知凡几。不但如此,江湖上还有传言,说他逼死自己亲生母亲,出手打伤自己父亲,实在是灾星下凡,为正道所深恶痛疾。他这下时运不济,竟被自己所擒,只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到那时若白道要开武林大会,将他公审处死,自己便这样看他死么?

他心绪复杂,脚步也慢了下来。十九岁那年他被盟主选中时,师父对他说的话仿佛又响在耳边。那时师父说,孩子,你此去魔教怕是要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和魔教中人称兄道弟,与魔教中人互有恩惠都是难免的,时间再长些,说不定还要在魔教成家,但千万不要忘本,若是有所迷惑,就想想你那被魔教杀害的父母。

飞锋正想着,猛一抬头,竟然不知不觉已经回到沈夺所在的那棵树下。

他抬眼望去,沈夺已经给自己换了位置,他背靠树干坐在树枝上,脸色虽然苍白,神态却从容沉着。看他回来,便低头看着他,说道:“你可太慢了,我还以为你遇到了江梧州的杀手。”

飞锋扭开脸,将野果和水放在一块石头上,毫无情绪地自语道:“那可真是你的福气了。”

52、张罗捕雁

飞锋又将沈夺带下树来,把野果和水拿给他。

他在这里放置了暗号,正须等待消息,可要是想在此停留,就必须寻个沈夺不会起疑的由头。

他正想着,沈夺已经喝了两口水,抬头看他,问:“你怎么不吃?”

飞锋虽然很长时间没有饮食,但内力恢复,并不觉得饥饿有多么难以忍受。听沈夺这样说,便将计就计道:“这些只怕还不够你吃的。等你体力恢复一点,咱们便在这附近停一会儿,找些山菌野味之类,再作打算。”

沈夺深深看他一眼,也不说话,也不客气,将那几枚野果和水都享用了,抬眼看他:“走吧。”

飞锋觉得他说这话时似笑非笑,表情很是奇怪,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下沈夺真的微笑起来,问:“怎么了?”

飞锋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他交给白道,看他表现友善,便很不自在地转开目光,板了脸,也不说话,转身便走开。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沈夺跟上来了。飞锋不敢走远,带着他来到那亭子附近,伸手比划了一个范围说:“你就在这里找些蘑菇蕈菌,我走远些,看看有什么野味。”

他态度冷淡,声音毫无起伏,沈夺被他这态度惹到,脸色也变得不太高兴。而且见他把简单的任务交给了自己,表情还有点不甘,走开一步,径自便去摘旁边树桩上的一朵金黄色的蘑菇。

飞锋见那蘑菇菌伞硕大、颜色艳丽,忙上前一把捉住沈夺手腕将他拉开,皱眉问:“这是毒菇,你看不出么?”

沈夺扫了一眼他拉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也微微皱眉道:“我身上又未带银器,怎知道它有毒无毒?你既懂得,何不教我?”

飞锋便放开他手腕,将一些可以食用的菌菇一一教他认了,最后道:“毒菇很好分辨,越是颜色艳丽迷人,毒性便越是强烈。”

便听沈夺哼了一声道:“岂不是跟人一样?”

飞锋一愣,沈夺姿容甚美、心肠狠毒,在他心中便正如这些毒菇,所以他听沈夺居然接了这样一句话,心中纳罕道:难得他竟有自知之明。

这样想着,就侧过头去看了沈夺一眼,却见沈夺正看着他,双眸深湛,唇角微微翘起,正是讥诮之色。

飞锋十分惊讶,心道,看他这神色,难道竟然是在说我?我又哪里有毒了?就算他恨我,讥讽我有毒,可我又哪里艳丽迷人了?

他心中大惑不解,面上不露声色,淡淡道:“那你便在这里采摘吧,若是拿不准,千万不要用手去摸。我片刻便回。”

说罢便纵身而起,腾跃之间,已经远离此地。

他一边寻找着野兔山鸡的踪迹,一边留心看着上山的道路。许久也不见有人上来,正想再往山下走一段看看,就见西北方向一片阴云直飘过来,遮盖了岭头,风声摇动,竟是要下雨了。

他正愁没有理由留在此地,因此看到下雨居然心中一松,回转身便往回走去。

路上竟被他发现一只急急躲雨的竹鼠,他真气灌指,一道劲风过去,将这只肥硕的竹鼠杀死当场,正是杀鸡却用宰牛刀。

此时雨丝已经濛濛洒落,犹如千里迷雾笼罩群山。他内力深厚,自是不怕这样小的雨,但担心沈夺,拎着竹鼠匆匆赶回。

远远便看到沈夺已经躲进那破败的凉亭,身边的蘑菇竟有小小一堆。

但他并不是一个人,在他对面,是个手持猎叉、背着背篓的中年汉子,正跟沈夺说着什么。

飞锋已经离他们极近,便听到沈夺的声音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我又没打过猎,哪里知道怎么张罗捕雁?”

飞锋闻言心中一动,张罗捕雁,可不正是何子平当年教给他的暗语?

飞锋看这两人架势,已经大概知道这汉子就是宋三伯,见了亭上蓝旗而来,却把附近的沈夺当作了接头人。

他有心上前跟宋三伯对上暗语,却又深知沈夺十分机智,稍露形色便会被他发现。无奈之下飞身落在沈夺身边,不去说那暗语,却问道:“敢问大哥可是山中猎户?”

那汉子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须,本来双目直视着沈夺,眉头紧紧皱起,听飞锋说话,向他看了一眼道:“正是。”

飞锋抱拳道:“在下姓冯,和我这兄弟途经此地,不想遇到劫匪,衣裳财物都被抢走,我兄弟还受了伤。在这山中走了许久都不见人烟,能碰到猎户大哥你,真是十分幸运。不知猎户大哥家在何处,能否暂时收容我二人躲雨?”

他这番话虽然也能自圆其说,但并非毫无破绽,普通猎户或许便信了,但作为联络人的宋三伯却半信半疑地盯着他,露出沉思之色。

一旁沈夺看了飞锋一眼,转头又对宋三伯道:“我二人暂时落魄,身份却是不凡。他日回到家中,一定不忘大哥恩德,那时定有重谢。”

宋三伯的眼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扫来扫去,最后道:“既如此,二位便随我来吧,希望在这场雨变大之前,能赶回我家中。”说罢从背上背篓中取出一件蓑衣,刚想自己披上,又看了一眼他们二人,把蓑衣递向沈夺道:“这位小兄弟既然受了伤,就披上吧,我和你哥哥应该不碍事。”

飞锋称呼沈夺“兄弟”只是便宜行事,也并不就是亲兄弟之意,不想宋三伯却有所误会。飞锋看了一眼沈夺,沈夺却似毫不在意,向宋三伯道了声谢就接过了蓑衣,飞锋见状,便也道了谢。

宋三伯又道:“你二人不必如此客气,大哥长大哥短的叫得我别扭。还是称呼我的名字吧,我叫做宋三伯。”说罢转身走在前面。

他不想被人称呼为“大哥”,现在却让人叫他“三伯”,反而更加占人便宜。飞锋不由浅浅一笑,看向沈夺,沈夺唇角微弯,也正向他看过来。

二人目光一触,都是一怔。

飞锋先移开目光,笑意敛起。沉默地跟在宋三伯身后。

一边走,一边听着亭子中的声音,沈夺窸窸窣窣披上蓑衣,又踩着水追上来时,他才加快脚步。

53、死期临近

宋三伯家在山坳中一处平整的地面上,木墙草顶,虽然简单,却颇结实。二人把竹鼠和那些山菌交给宋三伯处理,宋三伯也不客气,请他们坐在屋中桌旁,取了两只海碗倒了水,便拿了竹鼠山菌到院中收拾。

飞锋和沈夺对面而坐,想到刚才对视的默契,又想到二人对立的立场,心中暗叹口气,起身道:“你歇着,我去帮忙。”

不等沈夺回应,也不看沈夺,便起身走到院里。

宋三伯在院中角落搭了个棚子,棚顶上横竖搭着几根竹竿,盖了几片很大的叶子,正好遮雨。

飞锋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宋三伯头也没回,一边剥着那竹鼠的皮,一边道:“小兄弟且去屋中坐坐,我马上就弄好。”

飞锋知道沈夺内力全失,根本听不到他二人对话,却仍压低声音道:“‘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若想要张罗捕雁,当然应该有只鹞鸟。”

宋三伯手只微微一顿,一边继续剥皮,一边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如此英武,怎么文绉绉地做起什么诗来,我要捉的是大雁,你净说些雀啊鹞的,大老粗听不懂。”

飞锋也一笑,道:“大雁乃是游禽,群居水边,怎会出现在这山岭之中,还是捕些雀鸟实在。”

宋三伯点点头道:“有理。我听人说‘鹞子经天飞,雀鸟两向波’,雀鸟惊恐乱飞,正好落入我的罗网。”

飞锋道:“怎么你也文绉绉起来了?”

宋三伯又是一笑,回头招呼飞锋坐下,将山菌泡在一个瓦盆中递给他,神色便严肃起来,问道:“子平出事了?”

飞锋低头不语,宋三伯却也没打算听他回话,道:“前几日东北方火光冲天,我便知出了大事。后来见那边的农户猎户说了些什么血衣派被灭的话,子平又迟迟不到,我便猜他可能遇到不测。”

飞锋沉默片刻,道:“屋中那人是燕子楼第一人沈夺,他架空沈静流,又迫走江梧州,带领燕子楼和葬堂部众将血衣派全数歼灭。薛天尧死,慕容羡也在他手中。”

宋三伯一惊之下,手中的竹鼠落到地上。他忙捡起来,开始取出内脏,面容又恢复正常。

飞锋继续道:“江梧州老谋深算,待他统一魔教后,派手下豵猗扮作他相貌取而代之。他现在已经武功全失,流落在此。”

宋三伯手下不停,眉头微微皱起。飞锋并未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宋三伯也并不问。他和飞锋地位相等,并没有下令的权利和资格,因此也并不要求飞锋全部相告。

片刻后,他道:“兹事体大,我看只有盟主才能定夺。”

“盟主离此地太过遥远,若要传递消息过去,时间太长;若我带他……沈夺过去,这人十分机警,城府远胜常人,我怕路上生变。”

宋三伯微微一笑:“这样说来,我倒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顿了顿,道,“日前上线传来消息,霜河君就在附近,我可以前去请示他。”

霜河君是武林盟主好友之子,身怀雄才大略,一向深谋远虑。飞锋十九岁被选中之时,便知道霜河君是盟主十分倚重的人才,也是下任盟主的不二人选。不想如今五年过去,此人受倚重程度更深,以至于宋三伯认为他可代替盟主下令。

他知道霜河君铁面无私,杀伐决断,手段和作风非常强硬。若是让他处理沈夺的事情,只怕沈夺是必死无疑。可他远离中原武林已久,并不清楚形势,也不好臧否上级,因此只问:“需要几天?”

宋三伯已经处理好竹鼠,拿着它起身到棚子旁边的灶台处,放到一个盆中待用。飞锋也端着洗好的山菌走过来,宋三伯说:“我的上线现在正和霜河君在一处,这事还得我亲自跑一趟。霜河君此来是有事要办,还不知情况如何,我这一来一回或许三五天,或许七八天。这期间你要稳住屋中那人,”他说着,眼睛便向屋中看了一眼,“不要被他发现你的身份,也不要让他落入江梧州手里。”

飞锋点点头,又道:“你这样突然消失,怎么向他解释?”

宋三伯一笑:“这还不简单,便说我要出山卖皮子,也正好到时候了。”他目光投向棚子下面墙上挂着的一副弓箭上,微微有些怅然地说,“这几年待在这里,倒是越来越知道怎么做个猎户了。做个猎户,总能碰上开心的事。”他好像还想说什么,却闭了嘴,改了话题道,“屋中那人绝不是个简单人物,你别看他武功全失,想要杀你害你,易如反掌。”

“我会注意。”

宋三伯微微颔首,用一个铜舀子从水桶中向锅里舀水:“山中湿热,放些辣的?”

飞锋想到沈夺乍失内力,还不知会有什么忌讳,便道:“我吃不惯,还是清淡些吧。”

宋三伯看他一眼,笑了笑道:“年纪轻轻,怎么胃口像老头子?”

飞锋但笑不语,回身看向屋中。沈夺坐在粗陋的桌边,身上穿着土地神的衣服,面前是一只豁口的海碗,但看上去仍然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仿佛无论境遇如何,他都能安然解决。

可是这样一个人,三五天,或许七八天后,霜河君的命令被带来之时,怕是就要死在他的手里。

他不想再看,便扭回头来,心想,既然他就要死了,那么这几天里,我就……我就待他好一些吧!

 

54、夜宿宋家

飞锋回到屋中不久,宋三伯已经手脚利索地布置好锅灶。走回屋中,道:“柴湿火小,怕是要大半个时辰才能熟。我看你们两兄弟风尘仆仆,不如先沐浴清洁一下,我这东边的小屋子便有些闲盆浴桶,我已经烧了水。不过我这里柴火可不多了,小兄弟你既然受伤,便去用那热水吧,我看这位做哥哥的到外面山溪那里用冷水就行,二位意下如何?”

飞锋与沈夺自然不能说什么,宋三伯又翻出几件衣服递给他们。虽然是穿过的旧衣,但总胜过华而不实的雕塑仙衣。

沈夺便接过衣服,跟着宋三伯到了东边屋子。宋三伯显然是费时指导了一番器物的使用,过了盏茶时间才回来。

飞锋已经按他先前的指点找到了纸笔,这次不再简单带过,而是将事情详细写在柔韧的薄纸上。除了他和沈夺之间纠缠不清的那些事情,几乎是和盘托出。

宋三伯走进屋中,接过那张折好的薄纸,当着飞锋的面封在蜡丸中,塞到一张狐狸皮里,放在门边背篓中。一边这样做着,一边低声道:“这人地位甚高,一朝失势,居然神情泰然,进退有度,可见你先前所说不差,确实城府极深。这几日你可千万当心,莫被他赚了。”

飞锋点头不语,从他那里拿了胰皂和衣物,打了伞出门而去。

山溪离宋三伯的住处约有两里地,溪水冰凉,好在飞锋内力在身,并不惧冷。他从佥山泉水中出来,便一路翻山越岭,身上脏脏的并不舒服。因此找了溪旁一棵树下干爽处放了衣服,认真洗浴一番,连头发也细细洗了,才从水中出来。

此时天空越发阴沉,雨势也渐渐变急。飞锋拿了伞,一路回到宋三伯住处,远远便闻到炖肉的香气。

推门进去,见屋中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沈夺正坐在桌边,一手支颐,一边听着宋三伯说话,一边看着院门的方向,见飞锋进来,才把眼光挪开去。

宋三伯高大壮硕,他的衣服穿在飞锋身上都显得大,沈夺穿了,虽然长短合适,却实在有点肥,虽然用腰带收住了,看上去仍显宽大,让沈夺看上去竟然颇有些脆弱之感。

飞锋走到屋中,将伞收在门边,就听宋三伯道:“我正跟你弟弟讲,明天若是天晴,便要出山去贩皮子。我这家中虽没有什么值钱物事,但若二位肯帮忙看家,免得一些山猪野鹿闯进来,宋某必然感激不尽。”

飞锋正等着他这样说,但并不答话,只看了沈夺一眼。果然沈夺说道:“宋大哥真是太客气了,你不但收留我们兄弟二人,还这样信任我们,在下兄弟感激不尽。”

宋三伯哈哈笑道:“哪里哪里……”

沈夺微微一笑,问道:“不知宋大哥都有些什么皮子?要去贩给什么人?小弟从山外来,十分好奇。”

他二人居然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飞锋冷眼旁观,知道沈夺本来就多疑,现在乍遇生人,当然要出言试探。好在宋三伯在此行猎多年,说起这些事情头头是道,加上善于伪装,竟然滴水不漏。

三人这样吃完了饭,飞锋帮助宋三伯收拾碗筷,听他说道:“我这住所就这么大地方,内屋里只有一张床,也不很大,只好委屈二位在这张床上挤一挤了。”

飞锋问:“大哥把床让给我们,你又怎么过夜?”

宋三伯一笑道:“我在这正屋地面上铺上兽皮,又暖和又舒适,比床上也差不到哪去。”

飞锋知道他还是不放心,要在正屋这里守着蜡丸,便道:“我这兄弟受了重伤,便让他在床上安歇,我和大哥一起享受这兽皮毯子可好?”

宋三伯还没说话,沈夺道:“哥哥你真糊涂,哪有客人睡床,赶主人打地铺的道理?这兽皮毯子,不如你我二人享受了吧。”

飞锋被他这声“哥哥”叫得心里一毛,抬眼就见他在灯下微笑。别人或许看不出破绽,飞锋却一下看出他这笑意丝毫没有传递到眼睛中去。

他正在疑惑,不知道沈夺是不是起了疑心,就听宋三伯道:“既然是客人,当然要客随主便。不必多说了,谁也不许来抢我的兽皮毯子。”

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飞锋一眼,右手垂在身侧,小指在无名指上一搭,意为“监视”。

飞锋不料他对沈夺竟忌惮至此,竟然认为需要自己和他同床来监视,也不好多说,只得点头应了。

飞锋和宋三伯刷了碗筷,又收拾了桌椅。宋三伯将他说的兽皮取出,竟是好大一张老虎的整皮,不知怎么处理的,竟然毛色光亮。

飞锋看出宋三伯其实有话要跟他谈,想必是想打听何子平的事情。但沈夺坐在旁边,先是很有兴趣地看着虎皮,再是很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二人,飞锋就算想和宋三伯说几句模棱两可暗示的话都无法出口。最后还是宋三伯笑了笑道:“这煤油可是我从山外换来的,值钱得很。二位还是早些歇了吧,替在下省两个油钱儿。”

他谈笑自若,但在沈夺看不到的时候却用眼角睨了一下沈夺,又看了飞锋一眼,意思是,你看,他果然十分谨慎,你要小心。

飞锋并不说话,等他安放好了兽皮和被褥,便拿了桌上油灯,和沈夺一起进了内屋。

内屋中有一张木床,差不多能躺下两个宋三伯那样的男人,可见他刚才所说床不很大云云,不过是谦虚而已。

飞锋见床上只有一副被褥,愣了一下,便道:“你盖被子,我穿着衣服睡就好了。”

沈夺从他身边走过,坐到床上,一边解着衣服,一边抬眼看他,嗤笑一声,道:“我现在又打不过你,你怕什么?”

飞锋见他说话毫无顾忌,不想被宋三伯听到,也不跟他争执,只皱了眉头道:“我从未怕过你。”

他来时散着头发,发丝上湿淋淋地向下滴水,将他外衣弄湿了一片,穿着本来就不太舒适,又见沈夺大方从容地脱着衣服,便也动手脱去短衣和裤子,搭在床边一张木椅上晾着。又脱了鞋,只穿了里衣躺倒床上,拉过被子一边盖好。

沈夺倒也没有别的异动,很快飞锋就觉得身边床铺一沉,是他也躺下了。

飞锋便抬手一挥,风声过处,油灯扑的一声灭了,屋中顿时一片漆黑。

沈夺表现得十分规矩,他在床上动了两下,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便不动了,很快便传来平稳的呼吸之声。

飞锋已经两天没有休息,这两天里他先是被沈夺压在身下折腾,接着又是一场恶战,中毒解毒,星夜背着沈夺逃亡,白天又是一番奔波,饶是内力恢复,也觉得十分疲惫。

他听着沈夺规律的呼吸声,细雨打在窗棂上微小的淅沥声,正屋宋三伯翻身的声音,又运起内力听去,隐约还能听到山溪水涨、水流溅溅之声。这样探查一番,没有听到任何武功高手的声音,才放下心来,慢慢睡去。

55、为情所困

朦胧之中便觉得有人近身,他睡觉一向警醒,立刻睁开双眼,才发现旁边沈夺居然欺到他身旁,一手一脚搭在他身上,温热的气息笼罩他全身。

飞锋皱起眉头,先握住他手腕要拿开他的手,还没来得及去挪他的腿,沈夺那条腿居然开始在他腿上蹭动起来。

此时屋外雨声已经停歇,但并没有月光,屋中还是一片黑暗,这样一点光源都没有。飞锋虽然因为内力的关系在黑暗中也能视物,毕竟还是勉强,隐约只看见沈夺唇角微微扬起。

到这时他哪有不知道沈夺在装睡的,他手还握着沈夺手腕,内力一吐,沈夺马上倒吸一口凉气,马上收回自己的腿,眼睛也睁开,瞪视着飞锋。

飞锋这才收回内力,但仍紧捏着沈夺手腕,压低声音斥道:“你想我点你睡穴么?”

说罢觉得威胁已经达成,便将他手臂一扔,自己转身背对他,闭上眼睛想要再睡。

却听身后沈夺也低声道:“你既不怕我拿何子平制约你,又不喜和我接近,却还要带着我,意欲何为?当日你说到了地方便知道了,现在还没到地方吗?”

飞锋说:“没有。”

过了一会儿,就听沈夺低低一笑,竟然凑到他耳边说:“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身上一暖,竟是沈夺的手抓握到他臀上。

飞锋猛地回身,一指点在沈夺穴位上,却并不是昏睡穴,而是软麻穴。他用的力道十分刁钻,沈夺一动不能动,穴位处还不断传来微小的刺痛感,只怕他现在是想睡也睡不着了。

飞锋也不说话,把沈夺挪得远远的,自己才又躺下。

第二日凌晨,飞锋一早便坐起身来,向旁边一看,就见沈夺躺在床上,似乎刚刚睡去。他脸色疲乏,眼睛下面还有淡淡的青影,估计是被穴位处的刺痛感弄得一晚上没睡好,天亮时分穴道自解,他才得片刻安寝。

飞锋昨天点他穴道,本意就是要给他个教训。现在见他居然忍着一晚上没出声,心想,他心性坚忍,便是这种小事上竟也不肯放松。

又见沈夺憔悴神色,竟然又想到他内力尚在的时候,是何等威风神气,心里有些恻然。

他平生从未对谁有过这样复杂的感觉,终于遇到这人。一开始是被他蒙在鼓里,对他又爱又怜,后来虽然知道这人真实身份,却又因为种种原因跟他多方牵绊,到现在对这人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居然已是三言两语无法说清楚的了。可飞锋也自有自己的坚忍之处,虽然知道这人是自己情之所系,但清楚知道他并非良人,不但不是良人,还是个大大的恶人,最后怕是还要自己亲手去取他性命。

他之前从未涉足情爱,一旦有些动情,居然就是这么复杂且注定没有好结果的局面。虽然是男儿豪气,却也不由自主意魂动摇,心绪微妙。

飞锋不再去看沈夺,轻手轻脚起身穿衣。到正屋时,就见宋三伯已经穿戴好了。

二人虽然知道沈夺内力全无,恐怕是听不到他们谈话的,但还是非常谨慎,并没有说不符合身份的话。

宋三伯背了背篓,将米面菜肉的所在一一指给飞锋看了。

飞锋送他到院门口,二人对视片刻,都是一笑。宋三伯转过身去,步速极快地上路了。

此时是清晨,昨夜又下过雨,山中烟锁雾横,便如仙境一般。飞锋靠在院门上欣赏了好一会儿,便觉得东方的天空越来越亮,太阳虽然被雾气遮着,轮廓并不清晰,但那半边天空云蒸霞蔚,美丽非常。

飞锋此时,忽地想到宋三伯曾无意中感慨,说做猎户反而更开心。不由自主便回头去看那小小院落,心想,若他不是沈夺,我不是飞锋,那么……那么……

他隐隐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万分不妥,不但对不起盟主和师父,便连自己这关也过不了。

56、二人世界

飞锋先是来到灶台处,昨天那只竹鼠虽然肥硕,毕竟不够三个大男人填肚子,肉是全被吃光了,只剩下些菌汤。飞锋点上火热着汤水,又去拿了宋三伯一些现成的干粮蒸了。等汤水滚了,干粮也便蒸透了。

他把干粮拿出来放着,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让沈夺多睡一会儿。于是只给自己舀了碗菌汤,就着干粮喝着,快喝完的时候,就听见身后门响,沈夺走出来了。

他已经穿戴好,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的。看了飞锋一眼,问:“那姓宋的走了?”

飞锋嘴里吃着东西,只对他点了点头。

沈夺沉默地在院子里走了走,又抬头观赏山色,忽然道:“那里的亭子真眼熟,昨天咱们就是在那里碰到姓宋的吧?”

飞锋闻言抬头,此时雾气渐渐消散,山腰处那个破败的凉亭便出现在视野中,亭子上面那面蓝旗却是不见了。

飞锋知道这是宋三伯出门之后,先绕到亭子处取了旗子。他并非只有何子平一个下线,若是别人来到,也还要用这旗子的。

他不说话,沈夺也不甚在意,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昨天看着还好,怎么从这里看这么破旧?”

飞锋不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运用内力,凝神去听周围动静。一方面他担心江梧州追兵赶来,另一方面,沈夺如此处变不惊,一副对前途命运毫不挂怀的样子,却又无意之中提到他和宋三伯接头的地方,这反而让飞锋有些起疑。他知道这人智计百出,不知会有什么后手,所以今天这番凝神细听,比昨天还要谨慎,可惜除了风声水声,并未听到任何武功高手的动静。

他放下心来,便招呼沈夺过来用饭。

沈夺似乎不太想在灶台附近吃饭,迟疑道:“不端到屋里去么?”

飞锋看他诸事不懂的样子,没来由就心里一软,温言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那么讲究做什么?快些过来吃了,我也好顺便洗了碗。”

沈夺微微怔神,看了他一眼才走过来。飞锋这才想到,当初二人躲在山洞之中,沈夺双目失明,飞锋自然做饭刷洗全都包了,现在沈夺虽然失了内力,却不至于要到事事都得他伺候的地步,可不知怎的,他竟然把对待山洞中沈公子的态度又使了出来。

自己想到这点,也有些尴尬,马上补充道:“你一副四体不勤的样子,可要看好我是怎么做的。下次轮到你,我可不会帮忙。”

沈夺却像是全然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表情仍然带着些许的怔忡。他慢慢走到灶台边,坐在一个木凳上,直到飞锋把一碗菌汤端到他面前才回过神来,端起碗慢慢喝着,却又很快面露沉思之色,就这样喝下半碗去。

飞锋看在眼里,有点瞠目,心中十分佩服他竟不觉得烫。就见沈夺放下碗,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等那姓宋的回来,你又准备带我去哪里?”

飞锋被他一句话惊醒,心道,恐怕不是“带”你去哪里,而是“送”你去黄泉路了。眼神不自觉就回避了一下,道:“想那么多做什么?还是先过好这几日吧。”

沈夺低声重复道:“想那么多做什么?还是先过好这几日吧。”忽而一笑,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飞锋看他功力全无,竟然还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口出调笑之语,心想这人不知是故意想做出从容自若的样子好保全面子,还是真不知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难道点了软麻穴的滋味,竟比这菌汤还好?”

他却不知,自己说这句话时,语气轻松,口角含笑,却是自见沈夺以来从未有过的样子。

沈夺眼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笑容深了一点,道:“这菌汤是剩的,又烫,有什么好喝的,可这软麻穴……还真是有些滋味。”

飞锋根本没去琢磨他后半句,只听到他说“又烫”便忍俊不禁,拿了一块饼子递过去,道:“先吃这个,汤凉点再喝。”

他自己已经吃完饭,递过饼子之后就起身先收拾了自己的碗筷。宋三伯的靴子穿在他脚上有些大,他既然准备出门,就寻了张熟牛皮,割了几个细条下来,坐在院落一边,将那靴筒紧紧绑在小腿上。

沈夺将干粮全都吃完,碗也放下了,才问道:“你要出去?”

飞锋已经绑好了一边的靴筒,开始绑另一边,也不抬头,回答道:“不然中午吃什么?”想了想,又道,“你内力已失,就在这里等我回来便是,若是闷得慌,可以在附近拣点柴火,不要走远。若有什么危险……”

他还没说完,就觉得一片阴影笼罩着自己,抬头看时,沈夺背着光站在他面前,表情藏在阴影里,声音倒是带着一点笑意:“你无非就是捉只兔子,拔点野菜,又需要什么内力了?”

飞锋一怔,沈夺居然坐在他旁边,伸直了腿道:“这鞋子晃晃荡荡真不舒服,你也给我绑了,我好跟你一起出去,省得有危险时不及照应。”

飞锋心道,捉兔子拔野菜自然不费什么内力,但你非要跟着,我照顾你的时候说不定倒要费上许多,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好么?可是扭头看到沈夺一双凤眸正盯着他,又想到再过几日,说不定这双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57、一再试探

昨夜一场雨过,山间不但菌菇增多,有竹子的地方还冒出许多竹笋。他二人走了没多远,背篓里面就装了一半。

飞锋直起腰来,看了沈夺一眼,沈夺正看着附近一株灌木,灌木上结了些鲜红欲滴的果子,飞锋一笑道:“那不能吃的。”

沈夺看他一眼,问:“你吃过?”

飞锋摇头道:“这山中虫鸟不少,可你看这果子都熟透了,却没有一点虫吃鸟啄的痕迹,自然不是有毒,就是难吃。”

沈夺点点头,有点疑惑:“怎么血衣派的护卫还在山里住过?”

飞锋犹疑了一下,道:“做护卫以前,和师父在山里住。”

他知道沈夺必死,自然不会跟他说假话。但是话一出口,便想起自己有五年没有见到师父了,便闭了嘴,不再说话。

沈夺这人应对进退极为得宜,这次却仿佛没看到飞锋脸色,对他说:“看你身手,也该是江湖上有名头的人物,怎么委身在这里做个小小护卫?”

飞锋看了他一眼,反问道:“燕子楼第一人,又为什么跑去做薛天尧的‘朋友’?”

他这样说,意思是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说的事,让沈夺不要再问,沈夺却微微一笑,居然回答起来:“我那时既然悄悄笼络了葬堂人马,当然要到血衣派里一探究竟。那薛天尧色迷心窍,竟然对我的来历毫不怀疑,就把我带了回去。”

飞锋听他说“色迷心窍”一词时,居然还面有得色,不由得哑然失笑。沈夺却继续问道:“难道你也和我一般,待在血衣派是另有用心?”

飞锋不愿再和他说假话,却也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恰巧一只颜色不起眼的大鸟从不远处飞过,看着是山鸡一类,飞的姿势却十分笨重。他也不去管那鸟到底是什么,抬手一掌,这大鸟便跌落在地。

飞锋笑道:“今天午饭有着落了。”便走过去要捡起那猎物。

沈夺走在他身边,淡淡道:“如今我落在你手里,根本无法脱逃,你又何必遮遮掩掩,说话都这么不痛快?还是说,你是忠人之事,自己也不能做主?”

飞锋知道在这人面前,自己是多说多错,便沉默地捡起那鸟,不再说话。

沈夺又道:“那就是了。既然你忠人之事,那人给你多少报酬,我可以翻倍。其实只要你跟着我,报酬又何止金钱?还是你觉得我武功尽失,不堪托付?”

飞锋早知道这人迟早要来拉拢游说自己,事实上现在沈夺才说,比他意料中晚多了。他叹口气道:“我怎会跟着你,你打别的主意吧。”

刚要继续走,却被沈夺拦在前面,直视他眼睛道:“我待你虽然说不上好,你待我却总不算太差。这两天你多方照顾,我有眼睛,自己会看。你这样待我,自然不会无所图谋,想必也是相信我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所以才不愿得罪我,对不对?”

飞锋退了一步,神色不改,冷声道:“你想错了。”

沈夺嗤笑一声,道:“你不图这个,难道也和那薛天尧一样,色迷心窍么?”

飞锋皱眉叱道:“胡说八道!”

沈夺也不介意,继续笑道:“既然不是,你又何必恼羞成怒?”又正色道,“你不要看我今日被人所陷,身份都被别人夺走,亲信不在身边。他日统领魔教,必定还是在下。到那时,你要做我的功臣,还是阶下囚?”

飞锋见他说得笃定,心中惊疑,面上不露半分,反而做出一个冷笑:“你山穷水尽,还有什么招数?”

“你也不必试探我。”沈夺上前一步,逼到他眼前,盯着他眼睛道,“只说你跟不跟我?”

他一双眼睛又黑又深邃,端的是美丽无双。飞锋深深看了一眼,却语气坚定地道:“办不到。”

沈夺双眸中有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退了一步,眼睛转开盯着远处,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道:“好吧,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飞锋不再说话,径自转身走开,因为一场雨刚过,难觅干柴,看看背篓将满,便要往回走去。

这一回头才发现沈夺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正蹲在山溪旁边洗手。他穿着宋三伯宽大的衣服,背影看上去十分清瘦。

明知道这人并不是看起来那么瘦,正如他也不是看起来那么脆弱,飞锋还是悄不可闻地叹息出声,慢慢走到他身后。

“在做什么?”

沈夺对他主动说话并没有特别的反应,淡淡道:“想事情。”

盯着水能想什么事情?飞锋向山溪中看去,因为雨水的缘故,山溪的流速变快,也不再清澈,却仍能隐约看到几尾鱼在溪底游弋。

他伸手折下身旁一根树枝,唰的一声便向水中刺去。待拿出来时,便听扑啦啦一阵乱响,那树枝正将一尾鱼刺了个对穿。那鱼甚是长大,用力翻动挣扎,若是普通的树枝只怕早就断了,但飞锋灌注内力在其中,树枝便如金属一般坚硬,那鱼慢慢失了力气,只偶尔弹动两下。

飞锋这样做,也是拒绝沈夺之后又于心不忍,想在他死前对他好些之意。不料沈夺冷眼旁观,忽地冒出一句:“我不吃鱼。”

他人在矮檐下,还说出这样挑剔的话。飞锋微皱眉头,就要把手中树枝扔到山溪中。

沈夺不看他,也不看着溪水,忽然又说了一句:“你没听说过吗?沈书香是被鱼吃掉的。”

飞锋一愣,手一下顿住,吃惊地看着沈夺。

沈夺本来蹲跪在溪水边,现在慢慢站起来,转头看他,居然微微一笑。

“江湖人叫我燕子楼第一人,并不是说我的武功在燕子楼是第一,也并不是因为楼主沈静流是我的外祖父。这你知道吧?”

飞锋想起刚遇到他时,他虽有厉害功夫在身,却并非什么高手,连自己都打不过,便点了点头。

“他们只知道,我十五岁时突然出现在燕子楼,却不知那之前我在哪里,”他笑意变得尖刻,“那十五年,江梧州把我和沈书香关在葬堂。”

飞锋听他突然道出当年秘辛,不解其意,也不知如何回答。

沈夺并不介意飞锋的沉默,笑容不曾稍改:“江梧州和沈书香……那是两个疯子……”他唇角微微翘起,仿佛不是在谈论疯狂的父母,而是在讲什么轻松的笑话,“我忍了十五年,终于找到机会,放了一把火,便趁乱逃走。有人想要拦我,我早有准备,将他们一个不剩都杀了。”

飞锋这下大吃一惊,开口道:“七年前葬堂三缄其口的悬案,断肠楼大火,葬堂弩部全军覆没,从此八部变为七部,这事……竟是你一人做的么?”

沈夺笑意更大,“我无处可去,便去投奔外祖父。那老头子并不信任我,对我处处掣肘。但我几年里培植自己势力,现在不但燕子楼已经在我掌控之中,也悄悄渗透了葬堂诸部。若非在血衣派遇到意外……若等时机再成熟些,我又怎会有今日之祸?”

飞锋看他言笑晏晏,神情无比自信骄傲,却忽然觉得,此时的沈夺并非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沈夺,他身上悲伤和愤怒的气息,比他双目失明时还要明显。

他不说话,沈夺注目看他,道:“我说将来必定统领三教,你现在信了?”

飞锋沉默片刻,低声道:“你自然是天纵英才……做什么也都做得了,为何……一定要统领三教不可?”

沈夺一愣,显然不但从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自己也从未想过,然后哂然一笑:“统领三教有什么不好?我为什么不去做?”又道,“我在血衣派的祸事,你也有份。若不是你拦着我杀慕容羡,他又哪里有机会对我下那镜花水月,若非如此,你又……”他哼一声,“你现在应声是,从此跟着我做事,以前的事便算是揭过,以后我也不会为难与你。”

飞锋摇摇头,还没说话,沈夺似是非常不耐,急躁道:“你是不信我么?何子平的事我确是出尔反尔,但这件事我绝不诓你,你若……”

飞锋退一步,打断他的话道:“沈夺,你若定要统领三教,我绝不能助你。”

沈夺看着他,眼神慢慢转戾。二人相对无言,正安静间,忽然听到响亮的泼剌一声。

二人低头看去,竟是刚才那条大鱼,慢慢挣扎间,竟从树枝头上滑了出去,这下落入水面,激起好大一片水花。再去看时,见它伤口处迅速涌出一片血雾,这条鱼却在血雾中左右摆了下身子,然后突然加速,竟然急游开去,很快消失在溪流中。

沈夺冷冷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鱼倒有趣。”也不看飞锋,从他身边走过,先自向宋三伯的住处走去。

58、一波三折

沈夺回到宋三伯的住处后就直接走到屋中,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飞锋虽有功力,一路上竟然只敢跟在他身后。现在站在院中,看了他半天,竟然忘了放下背篓。

沈夺过了一会儿才看向他,似乎觉得他这样发愣的样子可笑,本来阴沉的脸色稍缓,唇角微扬,道:“看着我做什么?改变主意了?”

飞锋只觉得心中混乱无比,眼前这人突然提到自己年少时的往事,更让他觉得一颗心如同坠入汹涌大海,漂浮不定。

他看着眼前这人的身影,想到他的聪明和强大,想到他的残忍和冷酷,又想到他受的苦,遭的罪,最后,他想到自己竟然决定要亲手杀掉这个人。

飞锋觉得痛苦,他的心跳得厉害,他的手开始不易察觉地发着抖。

他发现他不再那么肯定了,他不再那么坚定地想要把沈夺交给盟主或者霜河君,或者任何别的人处置。

他向沈夺走了一步,心想,如果我挟持他逃走,躲开霜河君,躲开别人,盟主会不会原谅我?师父会怎么想?他呢,他愿意被我这样挟持吗?

他盯着沈夺,又想,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对不起父亲死后的声誉,我不能让师父失望,我不能背叛盟主。

可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死吗?飞锋在一夜之前还能毫不犹豫地肯定,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可现在,他看着这个残忍的魔教首领,杀人无算的恶魔,想到的却是一个咬着牙从火海中跑出来的十五岁少年,是一个被亲生父亲派人下毒、替代身份的没有武功的人。

他看着沈夺,沈夺也看着他,眼睛里面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的心跳得更快,想要跳出胸腔一样,因为他想到了一个法子。

我要带他去找圆晦大师,他是子平的师父,少林寺的高僧,最是慈悲为怀,他若是答应了庇护沈夺,便不会让别人杀他。

但是圆晦大师既然是子平的师父,如果知道子平之死和这人也有关系,且连尸骨都无法寻回,会不会从菩萨低眉变成金刚怒目,反而要除魔降妖,杀掉沈夺?

飞锋又向前走了一步,只差一步就走到屋门口。

那我便一肩担下这些事吧,他下决心地想道,子平确实是我亲手所杀,我为他而受些惩罚绝无怨言。如果圆晦大师看在我父亲和师父面上绕我不死,我还可以去找沈夺,那时,那时该多好!

看着他这样一步步走过来,沈夺神色越来越缓和,凤眸黑亮,看着他又道:“有话便说。”

“沈夺……”

飞锋叫了他一声,又闭了口,过了片刻才温和地又叫了一声:“沈夺。”

沈夺忽地笑出来,却不说话,只笑着看他。

飞锋看到他笑,不自觉便浅浅笑出来,温言道:“沈夺,你把子平的尸骨给我,我便……”

他话未说完,沈夺神色剧变,脸色铁青地一掌挥在桌子上,将那盛了水的海碗打翻在地,发出响亮的碎裂声,碎片和水迹遍布地面。

飞锋一愣,就听沈夺冷冷开口道:“滚。”

飞锋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变脸,走上几步想要解释,但这事情三言两语根本无法说清楚,只好道:“我不能看你统领三教,但若你肯和我一起走,我定会想办法护你周全,沈夺,子平的师父……”

沈夺冷哼一声,道:“我几次让你跟着我,你便真以为自己很重要了?”

他双眼如利刃一般,刺得飞锋一退,沈夺已经从他身边迅速走过,走出屋子,走到院中,眼看就要出门。

飞锋转身追去,刚走了几步,眼角瞥到一抹蓝影。

抬头看去,就见半山腰那座亭子上,早上还空空如也的顶端现在赫然正插着一只蓝色小旗!

59、神秘袭击

飞锋大吃一惊,这支蓝色小旗是宋三伯的下线和他联系的暗号,早上的时候宋三伯才刚刚取下它,居然这么快就有人要来了么?

宋三伯带着他的消息去找霜河君,现在他既然在这个联络点,就不可能对这个信号视而不见,不然极有可能误了别的下线的大事。

但沈夺不知为什么突然生气,马上就要走出院门了。

飞锋提气冲了过去,一指点出,点了沈夺的穴位,让他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他并未点沈夺的哑穴,但沈夺却不开口,一双眼睛看着他,眼神极冷。

飞锋将他带到放置浴桶的那间屋子,扶他坐下,半蹲在他面前,抬眼看他,温声道:“你几次让我跟着你,不过是命在我手,想要拉拢;可我不想让你死,却是出自真心。沈夺……”他有些说不下去,低了低头,慢慢道,“若我要带你走,你,你也不愿意把子平的下落告诉我么?”

沈夺沉默不语,待飞锋抬眼看他,他干脆连眼睛也闭上,看都不想看飞锋一眼。

飞锋知道他还是不信自己,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有事要办,你在这里等我回来,我们再谈。”顿了顿,又问,“好不好?”

沈夺仍然一动不动。

飞锋见他这样的冷漠态度,也没有别的办法,站起身来又看了他一眼,这才出去。走出院门,将门拖上锁了,才向着那蓝色旗子的方向,急速去了。

飞锋不知来者是谁,又担心沈夺一人在院中,若是被江梧州杀手赶到,怕是必死无疑。于是一边施展轻功前往山腰亭子,一边运起内力,谛听四周声息,发现除了些清风流水之声并无异响,这才放下心来。

眼看要到山腰,他才放慢脚步,向亭子处走去。

远远并未看到亭子附近有人,他才迈出几步,忽然便听到非常细微的窸窣之声。

他猛地停下脚步,凝神再去听时,那声音又不见了。

他等了一会儿,才再抬脚迈出步去,谁知那声音又便随之响起,比起刚才,居然还更大了一点儿。

他一边慢慢迈步,一边听去。这声音却是从两个方向而来,窸窸窣窣,像是一队小虫爬过叶片。

他听出其中一个方向就在自己侧后方,便猛地停下脚步,向那里看去。

声音也忽然停下,飞锋右侧方不远处的草丛中,隐约有弯弯曲曲的一段灰白之色。

难道这窸窸窣窣的声音,竟然是山中的草蛇?

飞锋皱起眉头,山中动物大多依境而生,在草丛山石之中出没的蛇怎么会是这么显眼的灰白色?

他盯着那灰白色的事物,谨慎地向后退了一步。

随着他的步伐,那灰白色的蛇状物竟然也向前“爬”出了一步,紧贴地皮的滑行之状,正和蛇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飞锋敏锐地听到身后另一个方向,亦有窸窣之声响了一下。

他知道这下不妙,便挪动身体到远离这两个方向的位置,猛地运起轻功,飞身猛退!

就在这一瞬间,草丛中的灰白之色也猛然跃出,带出劲厉的风声。且它们不再是弯曲之状,而是笔直如枪,迅猛似箭,竟是两条看不到尾部的长绳,头部直直便向飞锋射来!

飞锋堪堪躲过,他心念电转,虽不知这长绳是谁人御使,但是想必是长绳尾部有人操控,因此一躲过绳头,便飞身而起,要沿着绳索去看个究竟。

他这下改变方向,两条长绳居然也随之改变攻击角度。其中一条绳索居然硬生生在空中拐了一个极为尖锐的弯,带着风声就向飞锋追去!

飞锋听风声极近,人在空中,也生生停住势头,猛地换了一个方向,飞向另一条长绳的尾部。

那长绳居然无比灵活,随着飞锋的转弯,也倏地该换方向,动作毫不凝滞,仿佛这是两条会思考的活物!

这两条长绳速度奇快无比,势头又猛,这下转换方向,竟擦到了飞锋的靴筒。飞锋不敢恋战,足尖顺势在长绳上一点,身体暴起,向远处急冲!

便听窸窣之声大作,草丛中竟又蹿出两条长绳,猛然向他袭来!

飞锋不得不再次转换方向,这下竟有四条绳索在身后急急追索。

他看这绳索架势,极像血衣派的锁魂阵,不过是用绳索代替锁链罢了。但锁魂阵中锁链直来直往,却并不会这样灵活转向,飞锋一时想不到破解之法,只好全力向外逃去。

四条绳索的速度却比他要快得多,转眼间就要从四个方向袭到他身上!

60、驭绳之术

飞锋这次上山,并未带兵器,急迫之下,只好猛然出掌,向其中两条长绳猛然击出,同时身体也向着两条长绳的方向冲去。

这两条长绳被掌风拍过来,竟忽然从气势万钧变作无比柔软,随着掌风之势在空中拐了几个大弧度的软弯,才又突然加速,向飞锋冲来。

飞锋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四条长绳都这样的长度,那操控之人的力道居然也能把握得如此自如!

这样想着,也只好在空中频频改变方向,以应对长绳的步步紧逼。

只见他能自由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那几条长绳也在空中不断拐弯穿梭,彼此交织,将他越围越紧。

飞锋已经左支右绌,看只有头顶处还有空间,便拔足而起,向上方猛冲过去!

似乎早有人料到他会使出这一招,便在他冲天而起的一瞬间,一声响亮的呼哨响彻山间。

仿佛得到了进攻的命令,长绳速度倏然加快,四条绳索同时猛地一收,它们交织而成的那张大网一紧,竟将飞锋紧紧裹在其中!

这四条绳索向中间收紧的同时,也忽地向下收紧,飞锋闷哼一声,已经被带得重重摔在地上。

他再要挣扎,这张大网却越挣越紧,粗糙的绳索陷进他手臂肌肤中,竟然十分冰冷。

他躺在地上,一边喘息,一边迅速思考逃脱之法,便听到四个方向传来脚步之声,四条绳索的尾部分别有一人拎着绳子向他走来。

飞锋虽被捆缚全身,但双手却并未被绳索困住,他灌注内力在掌上,只等那几人接近,便要突然发力。

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却突然停下脚步,扬声道:“你们小心,主人交代过,这人爪子可硬得很。”

捆在身上的绳索骤然发力,力道甚大。飞锋不由得喉头一甜,鲜血便从唇角流下。

“也别太狠啊,”那人又道,“这人主人还有用,伤了他,咱们哥几个拿啥赔?”

他现在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那小个子一边用力拉着绳索,一边慢慢走到他跟前,瘦脸上居然带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嘿,小子,咱们又见面了!”

飞锋皱起眉头,他看这人眼生得很,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见过面。

那人看他这样茫然不知的样子,倒是露出带着得意的快乐,嘻嘻笑道:“你不记得了?今天上午你拿着一根树枝,啪的就把一条鱼戳了个透明窟窿,可最后还被那条鱼逃了?”

飞锋一愣,就向他身上看去,见他身材瘦小,腮瘦眼鼓,可不就是一副鱼的相貌。

那人完全不知道他把自己当作了鱼精水怪,继续道:“当时老子趴在水底,你那一树枝刺下来,差一点就把老子戳瞎,他妈的,吓死老子啦!”

飞锋这下全身冰凉,直直看着眼前这人碍眼的笑容。

能潜伏水底淤泥之中,多日不吃不动,即使水流清浅也不为人所察觉;能驱动长绳,使绳索如水蛇蜿蜒游动,灵活无比;能结索成网,一网一纲,拉动绳索之时,大罗金仙也难以逃出。除了那几人,天下又有谁能做到?

怪不得他再怎么凝神谛听,也只能听到风声水声。

怪不得今日见那人站在山溪旁边,他还以为……

怪不得……

“你们……”飞锋双目大睁,心肺如焚。虽然与绳索接触之处寒冷异常,却有灼热之感一路上行,不由得便是一口鲜血吐出,草地上一抹殷红,他咳了一声,“燕子楼的水卫……他……他……”竟然又是一口鲜血。

那矮个子倒是吃了一惊,道:“绞冰索上面的药起作用了,你们几个力气小点,真弄死他,咱们就不妙了。”

绳索上的力道马上松了一些,但飞锋却已经无法再动,他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终于什么也看不到了。

61、大祸临头

飞锋在昏睡中忽然觉得玉枕穴开始疼痛,疼痛先是一丝丝的,越来越厉害,他眉头一皱,便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睛,玉枕穴的刺痛居然便消失了。

仔细看时,自己仍然被绞冰索捆着,扔在地上,看周围环境,竟是宋三伯院落。那四个驱使绳索的人分别站在他四个方向,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正蹲在他身边,手中拿着银针,在他身上穴位处扎来扎去。

他一惊,暗自运起内力,在体内运行一周天,居然并无损伤,这才松了口气,四面看时,看到沈夺坐在院落正中一张椅子上,另有几个人影站在他身后,俨然是保卫之状。

他看着沈夺,沈夺也正看着他,面无表情,凤眸中却是一片肃杀之意。

飞锋张了张口,有千言万语要跟这人说,最后却只是黯然问道:“我一直未离你身边,你……你何时通知的水卫?”

沈夺看着他,唇角一扬,是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你一直未离我身边?”

飞锋这才想到自己在山腰亭子处寻找旗子,后来又下山寻找接头人时,确实不曾待在沈夺身边,怔了怔,道:“从那时起,你就知道水卫回来……那今天上午,你在溪边,便是和他们接头了?可,可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说那些话?还要……”

沈夺冷笑一声,他神色倨傲,语音却温和,居然学着飞锋之前的声调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罢连看飞锋一眼都懒得看,懒懒往椅背上一靠,向那道士模样的人开口道:“阿九,怎么样?”

那道士在飞锋身上又扎了两下,将那针尖放在鼻下嗅了嗅,起身向沈夺行礼道:“恭喜主人。主人真是足智多谋、巧捷万端,成功骗这人饮下鲜血,现在他体质已有改变,只要找到那几味灵药,按照秘笈所说慢慢炮制,到时不愁主人神功不复。”

飞锋全身一震,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大睁双目,看向沈夺,简直就要开口去问他,什么叫“骗”自己饮下鲜血,什么叫体质改变,难道那鲜血不是为他解毒用的,从他失去功力到他劝自己喝下鲜血,只有短短一刻时间,难道他那时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他越想越糊涂,但心里还是有极为清醒和痛苦的一个念头,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眼前这人所骗,错付此心。

他心中一片冰冷,盯着沈夺看去。沈夺听了那道士的话,脸上才微微缓和了一些,慢慢问道:“有什么要注意的么?”

道士想了想,躬身道:“阿九斗胆,请问主人什么意思?”

沈夺不看飞锋,只用下巴向他的方向指了指,道:“这人做了些让我十分恼火的事情,我想着教训他,又怕影响最后的效果,所以才要先问清楚。”

那道士微微一笑:“主人放心。只要不喂他吃些药性过强的丹方,就算他断手断脚都不会对主人恢复神功的大计有影响。”

沈夺露出沉思的表情,挥了挥手,那道士又躬身行礼退下了。

沈夺看他退下,眼睛还是不看飞锋,向旁边一瞟,对这那驱使绳子的小个子道:“阿四,撤了绳子,把他给我钉住。”

那矮个子还是笑嘻嘻的,躬身问:“主人和这小子想必认得,可知道他内功是走的哪条经脉?”

沈夺显然听出了这矮个子的意思,这下居然微微一笑,显出心情很好的样子,道:“他一身纯阳内力,自然是少阳经脉。”

矮个子嘿嘿一笑:“主人瞧好吧。”

说罢向另外三人使个眼色,手臂一抬,网着飞锋的四条绳索宛如活物,先是慢慢蠕动,接着便迅速缩回,绳索与绳索之间居然并不冲突,只片刻间,就已经完全撤走!

飞锋此时虽然心神大乱,但见绞冰索撤回,知道是天赐良机,一掌拍地,身体已经借势而起,便要纵跃而出。

便听一声呼啸,站在沈夺身后那几条人影倏然跟上,他们动如游鱼,转眼便来到飞锋面前,飞锋虽然武功高强,却难以同时抵抗这五六个高手,不消十个回合,被其中一人一掌拍在后背,整个人便重重趴在院中地上。

那几人发生喊,纷纷落在他身边。不待飞锋起身,两个人向前踏出,便踩在他左右两只手臂上。

与此同时,就见刚才那矮个子已经来到他身边,手中寒光闪闪,竟是一柄造型奇怪的渔叉,上面三根精钢的尖头都又细又长,最长的一根几乎有二尺。

飞锋还没想明白那渔叉的用处,矮个子已经一手摁住他右手手腕,渔叉最长的尖头对准他劳宫穴,贯注内力,便要狠狠刺下!

飞锋大吃一惊,劳宫穴是少阳经脉的起点,也是他内功经脉的锁钥之地,若是被刺穿,只怕他一身真气就要完全宣泄而出。这与散功药物不同,却是再也不能恢复的了。

他这惊怒之下,便猛烈反抗起来,居然在那个高手的踩踏之下还能移动手臂。矮个子一下刺偏,渔叉居然一下插到地里有一尺深!

飞锋还要反抗,却终于敌不过这数名高手的围攻,很快就被死死按住,不能稍动。

矮个子已经拔出渔叉,这次稳操胜券,便用尽全力,双手握着渔叉,狠狠向下刺去。

“啊——”

飞锋只觉得一股剧痛从手掌辐射到全身,体内真气翻涌不休,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他虽然为人坚韧刚毅,却也无法忍受这种仿佛将他整个撕碎的真气动荡,根本无法自控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号。

他强忍剧痛,还想拼命控制体内混乱的真气,早有人从旁递过另一把渔叉给矮个子,矮个子这次按住他颤抖的左手,又是竭尽全力。随着飞锋一声竭力抑制的痛哼,渔叉最长的尖头又穿透了他左手手掌,直没到底,另外两个尖头正好在他手掌两侧深插入地,正是将他牢牢钉在地上的姿势。

62、孰多孰少

他已经双掌被制,那几个高手便不再压制他,重新回到沈夺身后。

那矮个子看着在地上颤抖不止的飞锋,问道:“主人,别处还钉吗?”

沈夺看他一眼,淡淡道:“你看着办。”

他神色如常,矮个子却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左右看了一下,道:“这山中泥地不好施力,还,还是算了吧。”

沈夺没有说话,旁边那道士走过来,转移话题道:“主人,阿六阿七已经派往山外,若是这人的同党回来,便会回来禀报。上午您交代速速去杀方子之的事情,已经让十一和十二去办了,但是江梧州手脚一向快,只怕方子之已经……”

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沈夺听了一会儿便微微露出不悦之色,忽地一声站起身来。

道士住了口,一院子人都沉默而恭敬地看着沈夺,等待他下命令,一片寂静的空气中,只听到飞锋痛苦而粗重的喘息声。

沈夺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一挥手:“你们出去。”

那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矮个子带头躬身行礼道:“是,主人。”

其他人也立刻躬身,道了是,便跟着那矮个子向外走去。

那道士犹豫了一下,显然是担心飞锋困兽犹斗,沈夺内力全失恐有危险。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剑,双手奉上道:“主人请务必小心。”

沈夺看了那短剑一眼,微一点头,伸手拿过。

那道士便又行礼退下,待他出了门,还将大门带上。

沈夺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才低头去看飞锋。

这是自从飞锋清醒之后,他第一次正眼看过去。便见飞锋双手被渔叉刺穿手掌,掌下各有一片血泊。他汗湿重衣,全身不断颤抖,显然在拼力想要保住这一身真气,但眼看就快要坚持不住,微露出来的侧脸上脸色惨白,喘息声犹如负伤的猛兽。

沈夺慢慢走过去,蹲跪在他身前,短剑抵住他下巴,将他的头抬了起来。

飞锋额上全是冷汗,双目布满血丝,唇边还有半干的血痕,紧抿着双唇瞪着沈夺,什么也不说。

沈夺哼一声,冷冷道:“现在,咱们一笔一笔算算账。”

他拔出短剑,左手拿着剑鞘,右手持剑,剑锋正对着飞锋的咽喉,一边慢慢划动,一边道:“第一笔账,你受孟子倾假扮的邵介子挑唆,在佥山泉水那里,居然真的要杀我!”

他狠狠说完,右手一挥,剑锋过处,便是衣衫被割裂的声响。衣衫既然破裂,飞锋的肩膀便露了出来,因为忍痛而绷紧了线条,还微微汗湿着。

沈夺盯着他的肩膀,脸色更加难看,绕到他侧面,短剑从他衣衫破裂处伸进去,又开口道:“第二笔账,我内力被废,让你去杀方子之,你居然奚落于我!”他眯了眼,手又是一挥,裂帛声后,飞锋的大半个后背全都曝露出来,沈夺狠声道,“这便罢了,若是方子之不死,坏我大事,我便要你生不如死。”

飞锋全身剧痛之下,不停发着抖,两只手臂更是开始痉挛,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沈夺的话,只是大睁着眼睛,咬紧牙关。

沈夺也不介意他不回话,短剑的剑锋在他后背肌肤上滑动。飞锋笔直的脊椎在后背上形成一道浅浅的沟,剑锋便沿着这沟一路下移,探到他腰带下面。

“第三笔账,你和你那同党宋三伯,竟然想要落井下石。”他冷笑一声,“你真当我是傻子?那宋三伯出现得蹊跷,留你我同宿蹊跷,让你我帮他看家他借故出门更是蹊跷,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还有那面蓝旗,你以为我瞎么?!”

他越说越是怒气冲冲,剑锋一挑,挑断了飞锋的腰带,将他短衣完全割开,又继续向下,伸到他裤子中去。

“第四笔账……”他手一顿,声音中戾气更重,“你说不!”

说罢手下用力,刺啦一声,飞锋的裤子也被他一下割开,露出臀部和两条光裸的大腿。小腿处还缠着衣物,沈夺却不再去管,右手中的短剑一下扔开,却把左手中的剑鞘抵在飞锋两腿之间。

飞锋全身一僵,想要挣扎,却牵动了两只手掌,闷哼一声,喘息声更重,冷汗从他身上一层一层地落下去,整个人便似水洗过一般。

沈夺跪到他两腿之间,一条腿压在他膝盖上,压制住他微弱的反抗,恨恨道:“我既然发现你居心叵测,又已经跟水卫联系上,只等他们来捉你就是,可我仍是开口,让你跟着我!”

他心中怒极,左手握住剑鞘,就要狠狠捅进飞锋的身体!

飞锋虽然紧咬牙关,但是剧痛之下,也不由得呻吟一声,挣扎起来。双手之下,血色更深。

他以前虽然被沈夺多次侵犯,但那时他对于自己淫辱沈夺之事心怀愧悔,又识时务,不想让自己受伤,因此都是忍耐放松,虽然疼痛,总能忍受。但是现在他体内真气奔窜不休,本就浑身疼痛欲裂,肌肉都紧紧绷起,沈夺这一下发了狠力,才只将剑鞘推进他体内一点,却造成他新一波的疼痛,让他只觉得全身上下内外,都似被沈夺撕裂了一般。

沈夺却完全不管他双腿之间流下的一道血痕,手下用力,还要把剑鞘向里面刺去,一边冷声说:“贱人,你给我热了汤,还要刷碗,还……我竟然又……我竟然还想要你心甘情愿跟着我……我假作不知你计划,许诺你大好前途,还将我少年时的事情都……你却跟我说不!”他越说越激愤,手下死力一捅,竟然将那剑鞘又捅进去一截。

飞锋全身痉挛,掌心虽被钉在地上,五指却用力弯起,死死抓着地面,骨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拼命咬着牙,发出一声濒死般的呻吟。

沈夺右手按住他腰间,左手抓住剑鞘,慢慢向外抽出。

这剑鞘是花梨木所制,外面又裹了一层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本就坚硬粗糙,进去不易,出来更难,飞锋全身抖得像是快要散架,唇边又溢出新的鲜血。

沈夺看着他痛苦的面容,表情似是快意,又似是更愤怒,声音变得更加冷硬:“第五笔账……我以为你终于想通了,你又那样看着我,又来勾引我,却不过……是为了何子平!”

他咬牙切齿说完这句话,觉得这简直算是毕生所受的最大的侮辱,怒愤之中,握着剑鞘又重重向飞锋体内插去。

飞锋闷哼一声,整个身体几乎都弹起来,真气的回荡和这种疼痛叠加,大大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不能自控地呜咽出来。

沈夺冷笑一声:“你可后悔了?可我还没有跟你算完账。第六笔账,我让水卫在亭子上插蓝旗引你过去,你若是顾及我,不去管那旗子,我也不至于这样恨你。可你竟将我点穴,孤身一人扔在这院落之中,若是江梧州过来,我便必死。你这贱人如此歹毒,今日这痛苦,难道不该受么?”

他的一腔怒火全都变作折磨飞锋的力气,左手再次用力,却听飞锋低哑地呻吟了两声,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笑声断断续续,又嘶哑又干涩。

沈夺听他笑个不休,便向他脸上看去。见飞锋仍是一脸苍白之色,双眼紧闭,嘴唇都失了血色,唇角却扬起来,不停发出笑声,似乎真有什么十分好笑。

在飞锋而言,他确实觉得太好笑了。他全身剧痛,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血液都几乎要逆流,但在他心里,却觉得这场景荒谬无比,也可笑无比,

自己居然不长记性,两次上当,将这城府极深、自私偏激的魔头当做走投无路、脆弱无助的可怜人,真是可笑。沈夺无论怎样害人都视作理所当然,自己被稍稍触怒就要大发雷霆,仿若受了天大的冤屈,颠倒黑白,真是可笑。此时此刻,飞锋居然难以分辨是自己更可笑,还是沈夺更可笑。

他笑起来,却让沈夺不由心中大怒,厉声道:“你笑什么?”

飞锋听他这样问,好像想到了更好笑的事,笑声竟然大了一些,他口中全是鲜血,这样大笑了几声,便咳嗽起来,但仍然边咳边笑,不肯少停。

沈夺伸手抓住他脑后头发,凑近他耳边道:“什么事这么好笑?你是挑衅我么?!”

顿时觉得恨意无边,再也不想放过身下这人,支起上身,双手握住剑鞘,更加狠重地向飞锋体内刺去。

飞锋笑声之中掺杂了痛苦之意,这样笑了两声,忽然双眼大睁,全身颤抖更剧,双手竟然一挣,想要挣开渔叉一样支起双臂。他虽然真气混乱,全身脱力,但拼尽全力,居然让那两柄渔叉向上移出半寸,但终究无力回天,徒然流出更多鲜血,将身下的衣服染成一片深色。

这是他终于无法控制真气的宣泄,在做最后的努力。

他几挣没有挣开,无比绝望,但他生性倔强,越是痛苦绝望,就越是笑得大声。

但随着他内力的不断流失,他的笑声越来越低,眼神也越来越空洞,最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63、困境求生

飞锋这下昏迷过去,昏昏沉沉之间,不断梦到自己年少时和师父在山上习武的事情。一忽儿是孩童时期的自己扯着师父的胡子玩,一忽儿是师父和自己一起趴在地上往兔子洞里灌水,一忽儿又是师父神情忧虑,说盟主召见,要自己和他一起下山。

就这样反反复复,逃避一般地沉浸在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直到他悠悠醒过来,眼神还是一片迷茫,不知身在何处。

微微一动,旁边马上就有人过来,温和地说:“你醒了?饿不饿?”

他发现自己趴在一张木床上,想看清这人是谁,便要侧过身去,刚要动,就被那人轻轻按住肩膀:“你那里有伤,还是先趴着吧。”

飞锋刚清醒,茫然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里”指的是“哪里”,神智一下清醒过来。侧头看去,发现床边的正是曾在他身上扎针的那个道士。

那道士相貌平平,对他一笑,重复道:“饿不饿?”

飞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士似乎生来说话便慢条斯理,缓缓道:“你现在只能喝点稀粥,我去给你端,你再睡一会儿吧。”说罢起身,从屋中出去了。

飞锋看他离开,也不管他说要先趴着的话,翻身起来就从床上下来。

这才发现,自己在宋三伯屋中的内室,身上简单披了一件显然是从这里找出来的袍子,宽宽大大,松松垮垮地系着腰带。他双手被白布厚厚缠起,并无什么痛觉,飞锋微微皱眉,将两只手轻拍一下,果然不但没有痛觉,就连其他感觉也没有。

他又走了两步,身后那处只有钝麻之感,显然和手上一样不知上了什么药,并不很痛。

但是真气宣泄,丹田那里空空荡荡十分不适。毋庸置疑,他十几年修习内功的心血,已经一朝化为乌有了。

他咬了咬牙,正要再仔细观察周围,身后门声一响,那道士端了一碗香气扑鼻的粥饭进来了。

“你怎么起来了?这样伤口很难愈合啊。”

飞锋看他一眼,并不说话。他是阶下囚,那道士是看管人,但不知为何却好像颇为忌惮飞锋。见他这样表情,露出无奈的神色,劝说道:“你手不能动,何不趴在床上,用手肘支起上身,我也好喂你喝下这碗粥?”

飞锋对他所说的姿势有本能的厌恶:“我站着,你就不能喂我了?”

道士呆了呆,竟然一笑:“喂是自然能喂的,不过……好吧,既然你这样说了……”

他上前一步,高高端着碗,真的一勺一勺地去喂飞锋喝粥。

飞锋闻这粥饭的香气,似乎掺了些野山谷米。他曾听这人跟沈夺说不能给自己下药,因此放心地喝下勺子里的粥。

那粥却是很香,温度也正好,飞锋喝了两口,才觉得腹中饥饿,干脆不理会那道士的勺子,直接就着碗沿大口大口喝起来。

道士的表情十分微妙,一边看着飞锋大口喝粥,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你这样的情况,还能有这样的食欲,如此举重若轻、安之若素,确实真是个人物。现在主人正是用人之际,他十分爱才,又对你……”他噎了一下,似乎想说“不错”又觉得实在是睁眼说瞎话,干脆压下这半句话继续道,“若你能诚心归服,岂不两美?”

飞锋根本不去管他念经,几口喝完了粥,道:“还有没有?”

道士啊了一声,反应过来,道:“你不能再多喝了,会影响那里的伤口。”

飞锋哼了一声,却不去床上坐着,靠在窗边墙上闭上眼睛,竟是想要站着休息。

耳中听到道士站了站,才拿着空碗走出去,不一会儿竟又回来了,却并不坐下,倒像是飞锋不坐,他也不敢坐似的。

飞锋闭目养神片刻,渐渐觉得身上恢复了一些力气,睁开眼睛看着那道士,冷声道:“我要小解。”

道士看他一眼,想了想道:“你若想趁机逃跑,还是死了心吧。院落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你功力尽失,两天才喝了半碗粥,怎么也不可能成功。”

飞锋心想,原来我昏迷了两天了。他见这些人仍把自己困在宋三伯处,便知宋三伯并未回来,这些人怕是想要守株待兔。听道士这样说,声音更冷:“你是要我在这屋内就地放水么?”

道士颇为无奈,叹口气道:“那你随我来吧。”

飞锋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出内室和正屋,来到院中。

他没有了内力,自然无法观察到隐藏起来的高手,眼中能看到的,便只是在院中墙边站着的这几个人,其中还有那个矮个子阿四。

见他跟在道士后面出来,那几人表情各异,但都不直视飞锋。

飞锋知道沈夺武功尽失,他用那种方式折辱自己,最后还是得这些人收场,只怕这些人全都知道自己的丑态了。

飞锋跟在道士身后走了几步,一眼就看到庭院中的血迹已经打扫干净,但却有六个深深的空洞留在原处。

他皱起眉头,绕开那处,还要再走,就见沈夺从东边放置浴桶那间屋子出来,站在门口冷冷地说:“你怎么带他出来了?”

道士躬身道:“主人,他要小解。”

飞锋不愿去看他,却仍能觉出沈夺眼神冰冷地在自己脸上身上扫了一遍,接着听他道:“带他去,就站在门口等他出来。”

道士还没回话,飞锋冷笑一声,才转头看他一眼,抬了抬手道:“我这两只手就像没有一样,谁来给我脱裤子?”

他心情不好,说话便粗鲁了些,但是言下之意,却是不忌讳道士跟着自己进茅厕,让这些人放松警惕。

但沈夺听到这话,脸色更加难看。他眼神在飞锋和那道士身上扫来扫去,当着一院子的下属,终究是说不出别的话,阴沉着脸一挥手,咬牙切齿道:“你跟他进去。”

道士答声是,带着飞锋来到西北角的茅厕处,待飞锋进去之后他才进去。

飞锋见他进来,就叉腿站好,双手举起,显然是等他来给自己解开袍子。

道士脸色十分不自然,又是尴尬,又是不甘,终于低了头,过来解他腰带。

他和飞锋距离非常近,又低着头,飞锋计算好角度和力道,一个头槌便狠狠撞了过去,正撞在这道士神庭穴和卤会穴处。

道士以为他已经无比虚弱,根本不加防范。这下猛然遭袭,眼前一黑,便软倒在茅厕之中。

飞锋毫不浪费时间,上前一步蹲在这道士身边。他双手失去知觉,便用手肘在这道士身上探来探去,并没有找到之前他奉给沈夺那柄短剑,只在他袖中找到一把短刀。

他刚才观察这个道士,见他武器没有放在明处,就知道定是藏在身上。那天他也知道沈夺折磨自己的短剑便是这道士的兵器,可见他是使硬兵器的,因此心念电转,制定了这个计划。

飞锋双手伸进他袖中,将那刀夹在双手之中,慢慢取出。这把短刀虽然锋利,但样式材质都十分普通,显然沈夺并未归还他那把短剑,他只好临时找了一把普通的短刀凑合。

就在此时,他发现道士的眉头微微一皱,知道自己并无内力,虽然骤然攻击让这道士晕倒,但他马上就要醒来了。

飞锋双手夹着短刀,迅速观察了一下茅厕的墙壁,突然使力向一侧墙壁冲去,一脚飞蹬在墙壁上,顺势猛转身,另一脚又蹬在另一面墙壁上,再顺势转身时,已经跃上了墙头。

他这下剧烈运动,身后那处虽然上了药,仍是隐隐作痛起来。飞锋微皱眉,咬牙忽略那里的感觉,从墙头一跃而下。

院中全是沈夺身边的高手,他内力失去之后呼吸粗重,动作又这么明显,高手们哪有不发现之理,所以虽然他动作已经很快,但刚从墙头跃下时,便已经被四五个人呈扇形围住,将他困在墙边。

飞锋早知道自己无法瞒过这些人,但所幸拿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当下双手紧紧夹着短刀,刀尖向里,戳在自己咽喉上,冷声嘲笑:“不想让你们主子恢复‘神功’的,就上前一步!”

64、一剑西来

那几人闻言,都有些迟疑。飞锋冷笑一声,上前一步。

那几名高手投鼠忌器,齐齐退了一步,但仍然将他围在中间。

此时院门处也涌出来几个人,沈夺面色铁青地走在最前面,清醒过来的道士满脸涨红,跌跌撞撞跟在最后。沈夺见到飞锋情状,马上站在原地,他身后几个人便也不动了。

“你这样——”沈夺话未说完,便马上噤声,因为飞锋一听到他的声音,刀尖就立刻刺进颈部皮肤。

飞锋熟知经脉血管位置,这一刺避开了动脉和喉管。但是人体颈部血管密集,他刀尖进去,便有一条血线马上出现在创口处,沿着颈线蜿蜒流到胸口。

沈夺皱了皱眉,道:“你做什么?”

“自然是要离开此处。”飞锋看他一眼,“将你的马牵过来吧。”

“我哪里有马?”

飞锋冷笑:“你内力尽失,难道将来和水卫一起离开此地时,是打算自己走路,或者让他们架着你走?”

沈夺看了他片刻,微微抬手示意,他身边的矮个子阿四马上躬身道:“是。”就要向屋后走去。

“站住。”飞锋盯着沈夺,“你自己去牵。”

沈夺左眉微挑,露出个难以置信的表情。飞锋早知道他手下人数量,现在看看都在此地,自然不放心让武功高手从自己视线中消失,这些人若是暗中偷袭,飞锋现在是万万躲不过的。

但他并不向沈夺解释,只是一双眼睛冷冷地看过去,“你要我饮下你鲜血,是在蚀魂大法被废之前,那之后一直盯着我不曾稍离,可见只有饮下你还有内力时的鲜血才能复你神功。沈夺,我双手受伤,现在还能坚持,若是累了,手一抖,你就再是神机妙算,恐怕也只能从头练起了。”

说罢刀子微微动了动,离动脉更近一分,一线鲜血沿着刀刃边缘流下。

人在脖颈处的动脉一旦破裂,几乎无法止血,若飞锋下刀狠绝,只需很短时间就会失血而亡。沈夺深谙此理,皱起眉头,哼了一声,道:“你们留在此处。”一甩衣袖,转身大步走向屋后。

他这一走,剩下的虽然都是高手,但群龙无首,谁也不敢有所异动。

片刻工夫,便听到蹄声橐橐,沈夺出现在拐角时,手中牵着的却不是马,而是一匹青骡。

飞锋猜想他在周围没有买到好马,只好用骡子凑数,但看这匹青骡肥壮结实、毛色发亮,想来也不是凡品。便道:“牵过来。”

沈夺瞪着飞锋,怒极反笑,牵着缰绳便要过来。

飞锋见他行走的路线,显然想要让这匹骡子挡住自己看阿四和那道士的视线,直视沈夺,冷冷道:“从南面绕过来。”

沈夺眼神冰冷,但脸上微笑不变,真的立即就牵了骡子从一旁绕了一圈过来。

“好了,站住。”

飞锋看他接近自己,便让他停下,吩咐道:“让骡子跪下,你走开。”

沈夺这次连瞪他都省了,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在骡子脖颈上轻拍,低叱了几声。骡子本就比马驯顺,前腿一弯,便跪伏在原处。

沈夺看他一眼,走了几步,站到自己手下中间。

飞锋刀尖入颈,眼睛紧盯着他们,慢慢退了几步,来到那骡子旁边,跨坐上去,双腿一磕骡腹,骡子便站了起来。

飞锋坐在青骡身上,道:“背过身去,向东边退开,不许离开我的视线。哪怕有一人稍有异动,我拼了这条命,也得毁了沈夺的功夫。”

东边是一片开阔的草地,沈夺深深看了飞锋一眼,率先转过身去。

飞锋看他们越走越远,快要变成小点。他眼见这些人要走进一片密林,便咬着牙将刀子从脖子上拔了出来,又带出一股鲜血。

他此时体内透支,双腕都在微微发抖,深呼吸几下,左膝在青骡肩上一磕,青骡极通人性地转了方向。飞锋紧夹着那刀子,扭转腰身在骡子后臀上用力一刺!

骡子吃痛,猛地向前冲了出去,险些将没法拉着缰绳的飞锋从身上甩下去。

飞锋双腿夹紧骡腹,终于克制住了身体的后仰,眼角却看到远处的那些高手已经回转身来,其中几人已经纵跃而起,向自己的方向冲来。

他咬着牙,又是扭转腰身,一刀刺在骡子臀上,青骡四蹄生风,速度一点也不输骏马。

飞锋估算着骡子的速度和那几人追上来的距离,他知道自己既然失了内力,绝无可能从这些高手中逃脱,此次冒险,不过是想在路上给宋三伯留下“事情生变”的暗号罢了。

只要一里路,到达山溪上的小木桥,他便可设法留下暗记,之后是与沈夺虚与委蛇,还是以命相拼,便要随机应变了。

东边草地开阔,那几名高手追上来固然容易,到小木桥的路也并不坎坷。眼看木桥就在前方,耳边却传来一阵风声,接着便是寒气,一道灰白色的绳索如飞蛇一般从他头侧射来,来势强劲地撞在他手中钢刀上,竟发出响亮的“铛”的一声。将刀子从他手上打下去后,速度不减,如一道白光在骡子颈项上一绕,猛一用力,不但一下子就截住了这匹强壮的青骡急速奔跑的势头,巨大的冲力之下,这匹青骡竟然被绞冰索形成的套环生生截断了脖颈,鲜血喷溅了飞锋一身!

青骡脖颈带着头颅落地,断头竟然还发出一声惨烈哀鸣。它的身体失去头颅,向前栽倒,飞锋收势不住,因着惯性竟直直从青骡身上前跌出去,直摔在那座小木桥上,震得小木桥摇晃不止。

他早知来人会有这样一招,因此早就已经看好形势,这下借势向前扑到桥上,几个翻滚之间,假作无法控制身体重心,将东侧从南向北数第三根桥栏狠狠一撞。他知道机关,撞对了位置,桥栏上一尊木雕的狮子立即转换了方向。

他留下这个暗号,对于将会遭遇什么自是浑然不怕,浑身剧痛地躺在桥上,动都动不了。

阿四等人赶上前来,竟是不敢离他太近,那绞冰索已经从青骡身上收回,此时四条绳索同时激射而出,就要去捆他四肢!

飞锋动弹不得,只冷冷看着那四道寒光。

就在此时,空气中忽然传来呼啸之声。这呼啸之声甚为劲厉,听上去简直像是一支巨大的弩箭在空中疾行。

几人都没反应过来之时,空中一道白光掠过。这道白光从桥那边飞来,迅速经过飞锋、四道绳索、阿四的上方,带过一阵可怖的罡风。最为可怖的是,它经过之处,木桥、飞锋、阿四都安然如旧,只有那四道绳索几乎同时发出“铮铮”之声,断作数截。

阿四等人大惊失色,有见机快的扭头看去,便见那道白光咄的一声刺穿了一棵高大的古木,将古木震得微微颤动,之后便留在这树中不动了,只有外面一截白色流苏晃来晃去——原来竟是一把长剑!

阿四等人见绞冰索被断,惊怒交加,向桥那头看去。

就见桥那头的林中,缓步走出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此人长相十分俊美,但是目若寒星,唇角带煞,却是一副冷酷无情之相。

他一边走过来,一边伸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抓取的姿势。古木之上钉着的那把长剑被他内力所吸,竟动了两动,唰的一声倒飞出来,如一道雪光划过桥顶,落入这人手中。

阿四几人见这人不但内力超群,居然还操控自如,不下于沈夺,俱是惊惧又迷惑。

此人缓缓将长剑插回腰间剑鞘中,抬眼看着阿四等人。他目光过处,这些亡命高手竟都不觉胆寒。

就听这人冷冷的声音道:

“武林盟主门下秦霜河在此,谁敢伤我同道?”

65、所为何来

他此言一出,对岸燕子楼高手都大吃一惊,脸上现出又恐惧又愤怒的神色。

江湖人谁不知道,中原诸派心悦诚服推崇备至的霜河君,成名之举便是十年前重创燕子楼飞卫,重伤楼主沈静流?

这几名高手十年前还不是高手,自然无缘参与那传奇般的一役,而面前这个年轻人十年前不过是个少年,却已经具有打伤楼主的功力。

想到此处,这几人竟是无法再动。

霜河君对这几人竟是蔑视之极,毫不忌惮地走上桥头,便去扶住飞锋。“站得起来就不要躺着。”他声音冷漠,毫不客气。

飞锋勉励支持,无奈太过疼痛,根本无法站立。霜河君嘴上称他为同道,行为却毫不客气,用手抓着他领口一拎,将他生生提起来,冷声道:“站好了。”

飞锋晃了一下,忍痛站住。

此时远处几道身影飘然降落在阿四身边,当中两人恭敬地微微弯腰,居然真的将内力全失的沈夺一路扶过来的。

霜河君看了沈夺一眼,便出手给飞锋点穴止血,手指刚点在他身上,便哼了一声,冷冷问:“功夫没了?”

飞锋神色黯然,点点头。

霜河君不再说话,给他止了血,手搭在他肩膀之上,飞锋只觉得他手指所放之处生发一股热流。这股热流游遍全身,缓解了他内力乍失的不适和摔下骡背的伤痛。

他二人这样交流,竟似没看见沈夺出现一样。沈夺也不生气,一直噙着微笑,看着他二人,见飞锋站得比较稳了,知道霜河君疗伤快要结束,才开口道:“秦少侠,这人是我的逃奴,多谢你给他治伤。我手下高手众多,自然也能医治于他,你速速将他还来吧。”

霜河君自然是姓秦的,当年他重伤沈静流,自己也受了伤。武林盟主田白鹤认为他之所以没能一举杀掉沈静流,是因为兵器大不如人,便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把宝剑赠给这少年高手。这把剑是上古神兵,流光空明,宛如月下长河,秦少侠非常喜爱,命之曰“霜河”。自此江湖人见他都尊称一声“霜河君”,却是多年不叫他本姓了。

沈夺此时却毫不客气,直呼其姓,一是“霜河君”这名称的由来和燕子楼的败绩有关,他十分忌讳,二是以示自己完全清楚霜河君的来历,在气势上不输给对方。

霜河君却不顾他的称呼,冷硬地回答道:“他自然是我正道中人,尊驾如此聪明,只怕早已猜到,何必现在装糊涂?”

沈夺微微一笑,友好地说:“秦少侠自称正道,岂不是污蔑我们是‘邪道’?大家武林一脉,何必如此壁垒分明呢?……他又不是你门下,也不是你亲属,你这样抓着他不放,不合适吧?”

霜河君宛如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点了点头道:“原来尊驾也知道大家武林一脉,不必壁垒分明?”

沈夺提到武林一脉,不过是和这人拖延时间,想要趁其不备组织攻击,没想到对方不但不忙着划清界限,反而给出了这样的回答。他为人颖悟,听其微言而知其大义,稍稍一怔后便嗤笑一声道:“倒是我误会了?原来秦少侠是友非敌?”

霜河君点点头道:“不错。否则在下何不多带些人手来见尊驾?”

他说多带人手,自然就不是“见”,而是要“捉捕”沈夺了。沈夺心中冷笑你未见得有那个本事,面上仍是一团春风,问:“那不知秦少侠单独前来,是要和我说什么?”

霜河君道:“自然想和尊驾结盟。”

此言一出,对岸的诸多高手纷纷变色,飞锋更是大吃一惊。沈夺却泰然自若,道:“结盟?秦少侠要学刘邦,和项羽定下鸿沟之盟么?”

刘邦与项羽定下鸿沟之盟后很快毁约,率重兵来袭,仍被项羽以少胜多。沈夺说出这个典故,不无讽刺之意,但霜河君面上毫无变化,只摇摇头,道:

“并非如此。在下不才,想学的是南阳诸葛联吴抗曹。愿得尊驾助力,一起铲除江梧州!”

66、定计三分

沈夺听他这样说,在他脸上注目观看片刻,竟转眼去看飞锋。

飞锋自刚才霜河君说到结盟时就心中大骇,待听到他说什么联吴抗曹,更是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沈夺看过来时,他若不是难以成言,简直就要脱口而出“不能结盟”这样的话来。

沈夺看他一眼之后,微微沉吟一下,道:“既如此,秦少侠,你我何不找一处安静的场所好好商量商量。”

霜河君微一点头,沈夺又道:“我们在离此一里处有处院落,烦请秦少侠与我们一起回去再作商议。”

飞锋看他将宋三伯的住所堂而皇之说成自己的院落,恬不知耻,不由十分恼火。心念一转,想到,宋三伯不是该和霜河君一起来么?怎么不见他?

还在思索,就被霜河君搭住肩膀,飞身而起,竟向着那处院落飞去。

飞锋见他轻功卓绝,不弱于练到蚀魂大法最高一层的沈夺,知道后面的那些人一时追不上来。虽然咽喉剧痛,仍勉力开口道:“霜河君,怎能和他们结盟?我们……”

霜河君冷冷道:“一会儿不要随便插嘴。”

飞锋被他这样噎了一下,心中本就惊疑,现在更是不服,争论道:“我们何时要和……这些人结盟了?”

霜河君哼了一声:“田叔叔为人迂腐,选出来的人也是这般古板。”

只说这一句,并不再说,身形一顿,竟是停在宋三伯的住所前。

二人回过身时,沈夺和手下才赶到。沈夺神情又颇为不快,笑容也略略浅了些,他将所有手下都留在院外,请霜河君进屋详谈。

霜河君搭在飞锋肩上的手一紧,竟是要带他一起进院子的架势。

沈夺这下连笑容都不见了,不悦道:“此事如此机密,秦少侠让一个逃奴在场,不怕多生事端么?”

霜河君摇摇头,道:“尊驾内力全无,还敢和我独处。在下固然佩服,却惭愧无法见贤思齐——这位同道也是内力全无,我却并不放心让他和尊驾手下的高手单独在外。何况所谓机密,听一句也是听了,都听了也是听了。”

沈夺眯起眼晴,冷冷看了一眼飞锋,又向霜河君道:“既如此,那二位就一起进来吧。”

他三人走进屋中,沈夺也不客气,先在上首位置上坐了。霜河君也欣然落座,坐在沈夺左边。飞锋心内十分别扭,但这一路奔逃,确实十分劳累,便沉默地坐在霜河君对面。

他刚一坐下,就听沈夺道:“秦少侠孤身前来,真是好胆色。想必是成竹在胸,笃定我必要和你结盟了?”

他这话就是让霜河君有什么底牌都亮出来,霜河君也不搪塞,直言直语道:“尊驾这几日怕是在这小小院落守株待兔,并不知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了吧?”

沈夺靠在椅背上,神情倨傲地沉默了片刻,慢慢道:“秦少侠不妨说来听听。”

霜河君道:“我这几天得到加急线报无数,说燕子楼沈夺——就是尊驾合并了葬堂之后,七日前全歼血衣派;四日前血洗断剑山庄;三日前屠了太行山下神弓杨氏;两日前又在太行山做下血案,杨氏的故旧,兴远镖局上下一百三十四口无一生还;昨日却奇怪,并无什么命案消息,只说尊驾手下方子之,劫掳了唐门年轻一代的制毒好手唐郅,不知有何图谋;至于今天……”他看着沈夺道,“不知尊驾又想做些什么呢?”

他这番话说来,沈夺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飞锋在旁听来,除了方子之掳人的案子,其他的血案正好是从佥山出发,一路向北途径之所。显然是那假沈夺借用沈夺威严,竟让燕子楼和葬堂部众为他们做下这么多案子。

沈夺沉着脸不说话,霜河君放慢语速,道:“我知道消息说尊驾将兴远镖局斩尽杀绝之时,自然十分愤怒,不料这时又接到线报,”他看了飞锋一眼道,“说尊驾其实是在这里山中韬光养晦,那做下无数血案的其实是个西贝货。”

飞锋听他把沈夺躲避追杀的狼狈之举说成“韬光养晦”,心道,这冷冰冰没有一丝人气的霜河君居然也会委婉说话。便不由看了沈夺一眼,却见沈夺也在看他,看上去比霜河君还要冷冰冰没有一丝人气,知道他是恼恨自己将他消息走漏。他并不惧怕沈夺,因此便直直看回去,并不躲避。

沈夺见状皱起眉头,道:“既然秦少侠已经知道了不少消息,我也不瞒你。那西贝货易容之术登峰造极,我又被他毁了内力,只怕现在和他无法对质。他本是葬堂中人,这下我笼络的葬堂诸部又回到他手,就连燕子楼大半也听他指挥。”他目光投向院中道,“实话实说,我身边便只剩下这死忠的十三水卫了。”

霜河君点点头:“听说尊驾当年杀出葬堂投奔燕子楼时,楼主沈静流便让你掌管水卫。其后他不断削减水卫以压制你,但这十三人却始终跟随在你左右,可以说是你的嫡系部属,在下对他们十分佩服。”

他是出了名的冷口冷心,这番对话中却频频向沈夺示好,不单沈夺面露狐疑之色,就连飞锋都觉得奇怪。

沈夺道:“怎么我说得越落魄,秦少侠倒越客气起来了?”

霜河君道:“尊驾何等聪明的人物,难道猜不透么?”

飞锋听他用这冷冰冰的语气去说恭维话,大为瞠目,不由向他看了一眼。

沈夺突然哼了一声,才道:“葬堂、燕子楼、血衣派三教归一,势力已经不是你们能够阻挡的,只这几天就血流漂杵,只怕不消多久,江梧州便要将中原武林一举拿下。你们知道不敌,自然希望出来一股能够制约江梧州的势力,对不对?”

霜河君道:“尊驾果然悟性超人。”

沈夺看着他,拖长了声音道:“可是我自顾不暇,又有哪里能让秦少侠青眼相看,邀请结盟的呢?”

霜河君听他这样说,居然从座位上站起,向他深施一礼道:“尊驾有手段,在下有人手,这便是我说的结盟。”

他这句话说出来,屋内一片寂静。飞锋几乎要骇住,就连沈夺也露出惊讶之色,片刻才道:“不知这主意是秦少侠的主意,还是贵盟主的主意?也不知这人手是秦少侠的人手,还是贵盟主的人手?”

67、何去何从

霜河君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道:“我也不瞒尊驾,在下的主意就是盟主的主意,盟主的人手就是在下的人手。”

沈夺和飞锋都向桌上望去,只见桌上明晃晃一块金牌,刻着一个“盟”字。

盟主令有金牌、玉牌、铜牌三种,金牌只有两块,盟主亲身收藏一块,另一块自然是给他最信任的人。持此金牌,可以号令中原武林任一门派,命令一旦下达,见令牌者将竭尽全力,不惜杀身成仁也要完成任务。

沈夺此时倒不慌不忙起来,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笑道:“秦少侠这是要用你中原武林的人手,去为我做事?”

霜河君道:“中原武林的人手虽多,多年来却一直在三教势力中苟延残喘,不过就是因为‘迂腐’二字。”

沈夺点点头:“我明白秦少侠的意思,我要多少人手,你就给多少人手,生死不论,只要我替你做事?”

霜河君摇头道:“不,你要多少人手,我就给多少人手,生死不论,只要你替自己做事。”

沈夺嗤笑一声:“你中原武林为了我沈夺东山再起要这样前仆后继么?”

霜河君却正色道:“正是如此。”

沈夺道:“那你们就别无所求?”

霜河君道:“我们所求,便是如当年魏蜀吴三足鼎立一般,使江梧州多一个忌讳的对手,无法再这样肆无忌惮对我中原武林下此杀手。”

沈夺显然并不相信,但他只哂笑一下,居然并不多问,道:“秦少侠既然这样说,我就却之不恭了,我这十三水卫中,有两人被派出去探察你的消息,这两人只怕落到你手中了吧?”

霜河君点头道:“不错。我在前边的山脚下见到两位魔……水卫,将他们捉住,现在正交给我一个姓宋的手下看管。如果尊驾愿和在下结盟,这两人自当完璧归赵。”

飞锋这才知道宋三伯的下落,刚放下心来,就听沈夺道:“那当然好,你我以后的联系方式、行动计划倒不忙说,既然你说我要多少人手你都给,我便先跟你要一个,看你诚意如何。”

霜河君道:“请尊驾吩咐。”

沈夺一指飞锋:“我就要他。”

飞锋早知道他要有此举动,虽然咽喉疼痛,仍起身嘶声道:“霜河君,他内力全失,是要我做药,助他恢复内力。若他武功恢复,必成大患!”

他见霜河君和沈夺结盟,说的条件匪夷所思,邪门无比,简直要让白道各位同道送死,本就想要搅黄这次结盟,即使不成功,也不想再次落入沈夺手中,因此毫不忌讳沈夺,大声说出。

他话刚说完,沈夺却微微一笑:“你说的对极了,我若武功恢复,必成你中原武林大患,也必成江梧州大患。”

霜河君却不接他的话茬,只道:“在下有些话想和我这位同道单独谈谈,不知尊驾能否给个方便?”

沈夺看他一眼,又看飞锋一眼,笑道:“有何不可?秦少侠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然这人死脑筋,知道我要恢复内力非他不可,动不动就以命相胁,那可就太没趣了。”

飞锋见他毫无顾忌,竟然说出“非他不可”这种话,显然一点也不怕霜河君拿自己作为筹码要挟于他,不由得惊疑万分,恼怒地瞪过去。却见沈夺对他冷冷一笑,转过身去竟然出了院子。

他待沈夺身影消失,便回转头去,就见霜河君手中拿着那块金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并非霜河君门下,也非他下级,对他行为也诸多不赞同,但是见到盟主令,也只能躬身行礼,然后道:“好叫霜河君知道,我绝不助沈夺恢复功力。”

他话刚说完,就听到一阵风声过来。刚一抬头,就见霜河君面色冰冷,扬起令牌狠狠击打过来,正打在他一边脸颊之上。

飞锋内力全无,霜河君是武功高手,纵使有所收敛,这一下打过来,还是让飞锋整个人都被击飞出去,撞在门上发出巨大的声音,脸颊一下高高鼓起,还被金牌的边缘划破了一道口子,几条血线便流下来。

飞锋极为愤怒,刚要起身,就见霜河君走过来,手持令牌,冷冷道:“这一下,是替何子平打的。”

飞锋一愣,满心戾气化作愧悔,竟闭了嘴,说不出话。

霜河君见他不再试图反抗,才冷冷道:“你行动不慎,导致何子平身死,现在该知错了?”

飞锋低哑道:“我早知错了。”

霜河君又道:“你密信中虽然语焉不详,但也能看出是因为一时妇人之仁,为了不知哪里的小人物,让慕容羡起疑,对你下了异香才连累何子平。你现下说是已经知错,为何还要一错再错?”

飞锋当时隐瞒了自己凌辱沈夺之事,托辞了另外的事情,但被霜河君这样说起,仍然无比痛苦,却仍是摇摇头道:“霜河君,我知道你将我中原武林无数兄弟的性命送到沈夺手中,所图并不像你所说这样简单,必有巨大的计划。但瞒着他们,让他们去为了魔教的争斗而送死,便不是错么?”

“迂腐!”霜河君叱道,“你妇人之仁,便是一败涂地。人没救出,自己被擒,何子平死,便是这迂腐的结果。你现在还要迂腐下去,看我中原武林,生灵涂炭么?”

飞锋摇摇头:“总有别的办法,不至于……不至于要与虎谋皮……霜河君,难道我中原武林,除了和魔教结盟,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自保么?”

“你在魔教多年,难道不懂?我正道人员分散,互相接应不及,而魔教教址成谜,又多在毒虫瘴气害人的地方,且每次攻打我们,都是集结大批杀手来袭。血衣派百年基业尚且扛不住,我中原门派又如何抵挡?若说集结诸派之力,前去讨伐,对方又飘忽无踪,难觅巢穴,如此除了智取,还能怎样?”

飞锋皱着眉头,痛苦地低喘着,又听霜河君道:“你这样不知变通、泥古不化,难道竟从未想过,自古以来,正邪两派交锋从来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又是为什么?”

飞锋道:“魔教行事卑鄙,才……终究,终究还是邪不胜正……”

“你真是那老头子的徒弟,一样地可笑,竟相信这些空话!”霜河君哼了一声道,“你想清楚你面对的,不是和你一样的君子,是豺狼野兽,你要做君子,便只能被他们吃掉。”

“……那难道要和他们同流合污,也去,也去做豺狼野兽?”

“不。”霜河君摇摇头,看着飞锋的目光流露出一点怜悯,“要做猎户。”

飞锋一愣,苦笑出来:“你说的好听,猎户……霜河君,让白道兄弟给沈夺卖命,便是你下在捕兽夹上的饵么?……你也算是人中龙凤,中原诸派无不对你尊敬爱戴,可……一旦遇到危难,你便,你便只有这点本事么?”

霜河君沉默了片刻,才问道:“你不服我?”

他先是武力震慑,又是高屋建瓴地一番劝服,不料飞锋竟油盐不进,令他十分恼怒。

飞锋道:“不服。”

霜河君看他半晌,冷冷道:“你可知道,我不在中原待着,跑到这蛮荒之地为了什么?”

飞锋摇摇头。

“我本不想对你说,但你这样固执,我也只好据实相告,”他盯着飞锋,道,“你那师父,可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君子,你不想知道他的下场么?”

68、动之以情

飞锋听到“下场”二字,心中便是一沉,明明阳光照在身上,仍是觉得全身发冷。

他极想开口向霜河君询问师父的情况,话到嘴边,居然说不出来,只一双眼睛向上望着他,又是期待,又是害怕。

霜河君冷声道:“一个月前,天目老人在离此两百里的荥城失去踪迹。”他无论说话内容为何,声调总是这样冰冷且毫无起伏,飞锋难以从他语调中判断师父现状,只能死死盯着他,眼睛一眨都不敢眨,霜河君似乎故意要他着急,顿了顿才道,“生死不知。”

飞锋十分焦急,勉力从地上坐起,专注地看着霜河君。

霜河君居高临下看着他:“他虽然武功高强,我仍是派了门人暗中保护。谁知一个月前,我得到线报说,他进了客栈中的一个房间,就再没出来过。门人在第二天下午推门进去时,天目老人早已失去踪影,房间中只有一具店小二的尸体。”

飞锋马上紧张起来,霜河君直视他双眼,道:“当时我有些事情急于处理,赶来之时,那店小二的尸体已经入葬。说不得,我只好命人悄悄挖出来检查了一番。”他放缓语速,“尸体腐烂得并不严重,因此我一眼便看出,致他死命的,正是幽冥掌法。”

飞锋皱起眉头:“幽冥掌……葬堂冥部?”

霜河君这才仔细打量他,点头道:“葬堂冥部的杀手向来血腥残忍,每次出手都必要让尸体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因此极少有人知道,能杀人杀得不留痕迹,使尸体宛如得急病而死的幽冥掌法,亦是冥部中高手的绝学。天目老人熟知武林掌故,教出来的徒弟倒不算孤陋寡闻。”

他这番话便是有赞扬之意了,但飞锋完全顾不上客套,脸色一白,道:“可一个月前,冥部已在沈夺掌控之中。”

他听到师父出事,关心则乱,刚说完这话才想到,那时冥部虽然在沈夺掌控之中,沈夺却陷身血衣派,那时正双目失明,孤身一人和自己躲在一处山洞之中,自然不可能命令手下去抓人。

他因为隐瞒了沈夺和自己之间的种种纠缠,自然也就瞒下了这段山洞时光,此时如果不说,似乎会影响霜河君的判断,刚要开口道出,霜河君却摇了摇头,道:“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冥部所为。后来仔细验看,却发现店小二五脏俱黑,骨骼发青,显然杀他那人,不但会幽冥掌,掌上还带有极为厉害的奇毒。你既然也知道些武林掌故,想必也知道,葬堂中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本事吧。”

飞锋听到他说死者五脏俱黑骨骼发青,便知道霜河君所谓的“仔细验看”,显然是掘人尸骨开膛破肚的委婉说法。此举固然骇人听闻,他此时却根本不及去想,待到霜河君发问,马上便道:“我曾听师父说过,江梧州手下奇人异士中,有一人天生带毒,就连发丝汗液都能致人死命。江梧州便用《山海经》中毒虫之名命之,叫他作‘玄蜂’。”他说到后来,声音无比嘶哑,目光也转开,又惶惧又愤怒,自语道,“江梧州……”

霜河君点头道:“我参不透江梧州用意,便在这附近盘桓多日不去,想再寻些线索,结果宋三伯就带来你的线报……”他哼了一声,“你跟‘豵猗’交过手,天目老人的失踪又跟‘玄蜂’有关,这一个月里,江梧州倒是忙起来了。”

飞锋想到一事,变了脸色,虽然喉咙不适,也力撑着道:“我师父除武功外,最为人称道的其实是布置机关消息的本领,只不过当年……他老人家便发誓有生之年绝对不再提及这些奇门遁甲之事。现在不但他老人家失踪,你也曾提过,唐门的制毒高手也被人掳走。无论机关消息,还是唐门之毒,都是顷刻之间可取千百人性命的法门,难道江梧州是有什么重大图谋?”

霜河君这次对他注目良久,居然上前几步,蹲坐在他身前,与他目光平齐,道:“不止如此。断剑山庄藏有机关高手左千机所著《奇星谱》,断剑山庄被全歼之后,便有我手下门人搜遍山庄上下,并未找到这本奇书。现在我只希望是他们搜查不力,不然这本书落到江梧州手中,只怕对我中原有害无益。”

飞锋想起他刚才对沈夺所说,断剑山庄出事是在四天前,不由沉吟片刻,问道:“怎么现在中原武林中,传递消息已经这么快了么?”

霜河君坦然道:“是我在各门派附近都暗中安排了人手进行监视,这些人手直接归我管辖,因此线报到手速度极快。”他略微犹豫,仍是直视着飞锋,声调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但显然言辞恳切起来,“中原武林一脉,看似树大根深,实则尾大不掉。长此以往,在魔教面前并无胜算。我自十年前得此霜河剑,为诸位同道所熟知以来,就一直想要改变这种局面。但田叔叔拘泥成法,不肯放手让我行事,再加上你师父也是同样地不知变通,他二人一拍即合,我的诸多想法全都无法实行。这些年来,也不过办成了两件事,一是想出了这个消息传递的方法,二是在三大魔教中安排布置了你们这些线人。”

飞锋一怔,心道,原来做卧底这事并不是盟主的主意。他听霜河君说他办成的这两件事,分别把正道诸派和魔教的举动都收在眼底,言语中却还有憾意,不知还有多少别的主意不能得到施行。

霜河君看他神情,哼了一声道:“你觉得我这样监视同道中人十分不妥,是不是?”

飞锋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这监视自己人的法子,也是盟主同意的么?和沈夺结盟,盟主又怎么说?”

霜河君点头:“你只听盟主的,是么?可他将盟主令的金牌交到我手,便是允许我便宜行事,怎么这个你倒不听他的了?”说罢一顿,伸手便抓住飞锋左手手腕拉到眼前,看着他包得严严实实的左手道,“你内力全失,想必是劳宫穴被人击穿……是沈夺做的?”

飞锋点点头,霜河君又冷冷哼了一声,不自觉便露出不屑的表情,道:“你可怜那些可能会为沈夺送命的同道弟兄,又恨沈夺害你,所以才不愿我和他结盟,对不对?可现在江梧州居心叵测,中原武林岌岌可危,你怎么还能耽于这些红尘的小爱怜、琐碎的小怨憎?或者你也相信什么正邪不两立?男儿立世,难道不该眼光长远?如此危急时刻,为何还要宥于门户之见?”

飞锋只觉得他这几个问句一口气问下来,令人大觉别扭,虽知道他的问题避重就轻,但真要反驳,却又一时不知道怎样开口。霜河君又道:“这是于公。于私么,你既然被这些红尘小爱所羁绊,我们就来谈红尘小爱——你难道不奇怪,天目老人不在中原好好待着,跑到荥城去做什么?”

飞锋自从他说到自己师父,就一直有此疑问。只不过二人所谈重大之事甚多,他竟没有找到机会询问,此时霜河君提起,他更激动地靠近,急问道:“他老人家去荥城做什么?”

霜河君看着他,眼神中又闪过一丝怜悯:“你数年未归,天目老人思念甚切,之前多次要到血衣派偷偷看你,都被田叔叔和我拦住了,这次我们竟无论如何也不能劝服于他,他便一路赶过来了。”

飞锋此时心中犹如掀起滔天巨浪,他自幼父母双亡,师父对他便意义重大。虽然师父还有别的弟子,但因为飞锋身世可怜的缘故,总是对他更好些。在血衣派的五年之中,他每每想到师父年逾花甲,自己却不能从旁照应,便食不甘味。却不料师父思念自己之心更剧,竟然以身犯险,落入敌手。

他这里胡思乱想,霜河君却不放过他,慢慢道:“他失踪之后,门人在他房间找到他的行李,里面除了一点简单的衣物,就只有一包栗子,一包核桃。没想到天目老人如此有趣,一把年纪,还如孩童一般喜吃零食。”

“不,那是……”飞锋脸色惨白,嘴唇都变作煞白,无法再说下去。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喜欢吃栗子和核桃,师父便常常拿着这两种食物来逗他玩。后来他长大了,师父竟还用它们来跟他玩笑。那时反倒是他为了逗师父开心,装作一副馋嘴的样子,被师父支使着跑来跑去也毫无怨言。

霜河君自然猜到天目老人这两样食物是为飞锋所带,故意这样说,不过是想让飞锋更自责罢了。就见飞锋眼中涌上泪水,却想要用手臂遮挡,他的身体本就难以支撑,又被霜河君一击之下撞在门上,这下举臂遮目,无法支撑身体,竟由坐姿向后重重摔在地上。却只是双唇紧抿,全身颤抖。

霜河君看他痛苦情状,知道时机成熟,冷冷道:“天目老人尚且为你千里奔波,你却还要因你一念之差,让他如何子平一样枉死么?”

飞锋沉默良久才开口,声音虽低,却极为坚定:“若能剪灭江梧州,救出师父,在下便任凭霜河君差遣,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霜河君大喜,他这样高兴,声音也殊无半点愉悦之意,道:“既如此,我们便再和沈夺去商量吧。”

话音刚落,院门便被推开,沈夺带着两个水卫走了进来。

他时间拿捏得如此正好,说他没有让手下高手偷听都没人相信。霜河君自然早料到魔教行事一向随心所欲,极有可能在外偷听,却没想到沈夺居然连稍稍伪装一下都不肯,一听他和飞锋达成一致,就这样大喇喇地推门而入,似乎一点都不以偷听为耻。

他心中不屑,仍是站起身来,抱拳道:“在下的同道深知厉害,十分乐意协助尊驾恢复功力。现在尊驾是否愿意和在下详细商量一下你我下一步该如何出手?”

沈夺一眼未看地上的飞锋,含笑对霜河君道:“那自然好。可我突然身体不适,敢请秦少侠改日再来商议吧!”

霜河君万料不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道:“在下不明白尊驾的意思,可是对结盟之事又反悔了么?还是在下孤身一人前来,还不足以证明诚意?”

沈夺一笑:“结盟之事对你我都有利无害,我反悔什么?可惜我内力已失,在院外站了那么久,头痛脚痛,且十分不想和人说话。”

霜河君言语之间虽然极力陈说中原武林现状之狼狈,与沈夺结盟心情之迫切,不过是出于礼貌和客套,心中其实早已知道,沈夺处境之狼狈、需要帮手之迫切,丝毫不亚于己方。现在见他居然拿架子,实在是不合常理。

他颇有城府,心中虽然疑惑恼怒,脸色却丝毫未改,只道:“江梧州此时得势,行动极为跋扈,说不定已经在附近布置了人手,要对尊驾不利。依在下看来,结盟之事,宜早不宜迟。不过尊驾既然身体不适,在下不好多加打扰,不如相约明日再谈,不知尊驾以为如何?”

他这番话进退得宜,既提醒了沈夺不结盟的危害,又给足了对方面子,沈夺一笑,说话便也客气多了:“秦少侠若明日过来,我自当扫席以待。”

霜河君也不多说,极为利索地道了别,出门径去。

沈夺待他身影刚一消失,就几步上前,走到飞锋身边,恶狠狠道:“那天账没算够,还想尝尝滋味么?居然敢这样惹事!”

69、各怀心事

他说完便不顾身份,去扯飞锋胳膊,不料飞锋手臂放在眼睛上不肯拿下来。他二人都没有内力,全凭本身的力量在拉扯,飞锋毕竟刚刚清醒就折腾了很久,只挣了两下便被沈夺拉开了胳膊。

他因为师父的事情真情流露,自己也知道双眼一定留有痕迹,不愿在这魔头面前示弱,便扭开头去。

飞锋今日曾伺机逃走,还胁迫沈夺听他支使,本就没打算从沈夺手里讨了好去。何况他答应了霜河君留在此地,也便做好了会被沈夺惩罚的准备,现在听到沈夺说要算账的话,早在意料之中,根本没有半点害怕的反应。

但是沈夺却一下噤口不语,拉扯着他胳膊的手也忽然一紧。

飞锋正不知他什么意思,就听沈夺冷冷地哼了一声,放开了他的胳膊,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狐假虎威的狗东西,还自称什么正道?”

说罢愤愤然甩袖走开,一边在正中椅子上坐了,一边唤道:“阿九。”

他声音并不大,但是那道士却立刻从院外纵跃进来,跪在堂前,声音惶恐道:“主人,属下一时不查,被这人钻了空子,请主人责罚。”

“行了。”沈夺声音既似不耐烦,又似没奈何,“他的手段,方子之都防不住,你出点纰漏,也不算犯错。”

道士似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双膝跪地也变成半跪,道:“主人宽宥,属下铭感五内。”

沈夺恩了一声,道:“他脸上的伤口,你好好检查下。那姓秦的最会用阴招,别再让他趁机下了什么邪门药物。”

道士答了声是,保持着半跪的姿态蹭过来,居然伸手在飞锋伤口上一抹,然后将沾了血迹的手指放在眼前看了看,放在鼻端嗅了嗅,最后更是放在舌边舔了舔,接着又伸出三指搭在飞锋腕上,过了片刻才慢条斯理地回话道:“主人,这伤口只是一般的击打伤,并无什么不妥。”说完大着胆看了沈夺一眼,却发现这主人不知为什么又沉下脸来,吓得半跪又变成双膝跪地,不敢再吱声。

沈夺睨着他,道:“我和阿四他们商量事情,你扶他进去,这次再看不好,你也不必跟着我了。”

道士忙道:“属下领命。”说罢便扶起飞锋,将他半搀着半架着带到了宋三伯的内室,让他慢慢躺倒床上。

飞锋仍不明白沈夺为什么说了算账忽然又算了,也不明白他骂自己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既然已经再次落到他手,此时也只得随他处置。

他躺在床上,才觉出全身骨头隐隐作痛,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无法安稳,想到师父生死未卜,心中就无比烦躁。

霜河君虽然言辞甚切,但在沈夺手下环伺的情况下,他所说的事情有几分真几分假,飞锋并不敢确定,以后如何证实他的话,又是另外一个要解决的问题。若他所说是真,自己内力尽失,想要凭个人之力去打探师父的消息已是不可能了,可要借沈夺之力,中原武林就要有无辜的人为他牺牲。江梧州接连做下血案,想来中原武林此时已经人心惶惧、同仇敌忾,霜河君想要人手并不难,难的是他如何让这些人甘愿赴死,如果他使用了欺瞒的手段,自己能否视若不见?

他思来想去,烦躁不安,却只能躺在床上,无法采取任何行动。道士已经处理了他脸上的伤口,又在他各大骨节处探了一遍,发现没有断骨后又喂他吃了一粒丸药,说道:“这是安神补身的,你吃了便睡一觉,醒来就舒服了。”

那丸药入腹,果然温暖柔和,十分熨帖,但飞锋睁着眼晴,总是无法安睡。

道士似乎颇为无奈,先起身拿东西挡在窗上,又从袖中拿出一段小小的线香,到墙角点燃了。不多时,便传来十分淡雅的香气,飞锋闻了之后,才稍稍觉得有些困倦。

慢慢地,在昏暗的光线中平躺,闻着这似有若无的香气,听着正屋中沈夺和手下商议时隐约的声音,飞锋的心跳渐趋平稳,眼睛也半阖上。

昏昏欲睡的时候,正屋的商议声停止了。片刻,有脚步声慢慢走进内室,沈夺的声音,在和那道士说着什么,那道士的声音还是那么慢条斯理,沈夺倒是难得地和气。

飞锋没有精神去听他们在说什么,眼睛将闭未闭的时候,只觉得光线又是一暗,竟是沈夺站在床边,正俯身看他。

“既然你答应了那个姓秦的,从现在起你就收了那种要死要活的作派,安安生生待在我身边吧。”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严厉,“既然是我沈夺的人,以后别说什么盟主的破令牌,就是有人拿皇帝的圣旨打你,你也要给我打回去。在我面前凶神恶煞,却乖乖让那狗东西打你,很有出息么?”

他极尽嘲讽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好像又想到什么,回过身去又开始和那道士对话。

飞锋对他用的“要死要活”这个词十分不喜,还想争辩说自己是服从霜河君安排,并不因此就成了什么“沈夺的人”,但最终敌不过睡意,什么也没说便沉沉入梦,入梦之前最后一线清醒的意识想到的是,原来他那句话,竟是在骂霜河君么?

70、燕骨兰浆

飞锋吃了安神的丸药,又有线香助眠,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梦都没有做。醒来之时,果然如那道士所说,觉得身上的痛楚已经有所缓解。

他动了动,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有人颇为高兴地说:“他要醒了,去叫九哥。”

这声音十分清脆,显然属于一名女子。飞锋一惊,猛地睁开眼睛。

这才发现自己竟躺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看样子像是马车中。四面无窗,车顶上却悬着一颗鹅卵大小的珠子,将这马车之中照得雪亮。珠光之中,一个穿着淡黄色衫子的美貌女子正坐在他身边,对他婉然一笑。

飞锋微皱眉头,想要开口问他是谁,女子伸出手指压在自己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才道:“你喉部受伤,又使用过度,九哥已经给你上了药。这几天尽量不要说话,不然以后可再也说不出话啦。”

正说着,马车门帘一掀,进来一个年轻人。

飞锋一见他就觉得面熟,微怔一下才认出这就是那个道士阿九。这人长相实在是太过普通,毫无特色,一旦换下了他的道士装扮,飞锋竟无法第一眼便认出他。

阿九手中拿着个小布包,进到马车中来。这马车比薛天尧那辆要小多了,他一进来,马上就显出拥挤,他便对那女子道:“你先去找十一,等我这里处理完了,咱们便出发。”

女子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阿九走到飞锋身边,将那个布包放在他身边一张矮凳上,道:“你现在必定腹中饥饿,待我给你行针,便可进食了。”

说着从布包中取出几根长针,就开始在飞锋身上摸索穴位。

飞锋有无数问题要问他,无奈不能开口。他双手还包着布条,就要伸出去挡阿九的手腕。

他内力尽失,自然不是阿九对手,这人只是轻轻一抖腕,便抖开他的钳制,左手按在他穴位附近,右手就把长针刺进他穴位。

他一边慢慢将手中长针一一刺到飞锋穴位中,一边慢慢道:“你不必着急,我慢慢说给你听。”

飞锋听他说话本来就慢,还要再“慢慢”说给自己听,可真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去。却也只好放松肢体,听他开口。不料这人第一句话就将飞锋惊得双目圆睁。

“从你睡下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天两夜了。”

飞锋对于霜河君与沈夺结盟之事十分关注,他清醒之时,曾听霜河君与沈夺约定“第二日”商议此事,心中已经打算要在场见证,不料居然一下昏睡两天两夜,算算今天“第三日”都过了。

他不知二人结盟是否达成,彼此又具体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师父的事情又能否马上派人去查,不由心中焦急,便要坐起。

阿九左手马上按住他肩头,正色道:“我正给你行针,你不要乱动,否则气血乱走,你又要躺上几天几夜了。”顿了顿,又说,“我也不能点你穴位,不然和针位相冲,你也要受伤的。”见飞锋虽然不动了,却仍是一脸不甘,想了想,问:“你想见主人,是不是?”他一边催动内力施针,一边说话,“主人对那姓秦的已有提防,你不必担心。”

飞锋听他这句话言语温和,竟大有劝慰之意,心中又恼怒又无奈,暗道魔教中人果然想法大异于常人,怎会有人被沈夺如此折磨还会担心于他?难道他以为自己答应霜河君帮沈夺恢复功力,就会一下转性,和他一样以沈夺的奴才自居么?又恶意想到,或许这道人便是被沈夺折磨一番无法胜过,于是才对他俯首帖耳,也便只会用同样的想法推测他人。

阿九并不知他在腹诽自己,慢慢捻动长针,道:“只不过主人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只好召回十一十二,要我们三个带你去找药,过几日便会和我们会和。”

飞锋听他说“找药”,正不解其意,阿九又道:“十一十二在我们十三水卫中虽然排名靠后,但武功却是极为高强,杀人从未失手过。因此主人才特地派她二人去杀方子之,只可惜被江梧州的人抢先一步……”

他说话又慢又不得要领,说了许久都没有说到飞锋想听的消息。飞锋不知他是天性如此,还是有意要隐瞒消息,瞪了他一眼。阿九被他一瞪,叹气道:“你想知道我们与你们结盟的事么?”他沉默片刻,“等主人来了,你可自己问他。”

飞锋简直要被他这种慢性子和言不及义的话语弄得心浮气躁,干脆不理会他,闭上眼睛径自休息。阿九又说了几句不知所谓的话,见飞锋沉默,可能自己也觉没趣,便闭口不语。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行完针,将长针一一取出放回布包,便掀帘出去,回来时,手中端着一碗清水。

飞锋此时已经坐起,见他用勺子盛了水来,正觉口渴,便张口去喝。谁料入口竟是无比辛辣,他反应不及,呛得直咳嗽。

阿九忙把碗拿开,等他呼吸见稳,才道:“这是我用燕骨兰制而成的浆水,味道自然不好。但你这几日除了这个,什么也不能吃,便连水也要少喝,等再找到五色蚕,便可助主人恢复三成功力了。”

飞锋一听“五色蚕”这名目,就是一僵。不由看了阿九一眼,心中警惕地想道,这天下剧毒之物怎么就成了助人恢复功力的法宝,沈夺不会是恢复功力心切,上了这人的当吧?阿九再用勺子盛了燕骨兰浆过来时,他微微侧开头,闭口不喝。

阿九等了等,道:“你这人必不是怕苦,那么便是怕毒么?你放心,你饮下主人鲜血,我又给你行了针,现在至少燕骨兰和五色蚕的毒你是不用怕的。”

飞锋对于他说的这些法门似懂非懂,又想,沈夺机敏百变,自己何必替他担忧。刚想到这里,忽然想起之前这道士劝自己不必担心沈夺,自己心中万分不乐,不料还不到一个时辰,自己竟然真的担心起他生死来。

他现在对沈夺恼恨极深,不料形势多变,中原武林的命运和师父的安危竟都系于沈夺身上,令他还要一边怀着杀意,一边助沈夺恢复功力,一边恨他,一边仰仗于他。飞锋想到此节,心中无比烦躁,更不耐烦从阿九手中一勺一勺喝药,干脆就像之前一样,就着他手中的碗,几口便把兰浆喝个干干净净。然后闭眼躺下,对阿九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阿九自己炼药,当然知道燕骨兰浆多么难以入腹,见飞锋这么利索就把药喝下,也是一愣。颇为敬佩地看了飞锋两眼,才将碗拿出收拾。

71、对牛弹琴

飞锋只略略躺了片刻,便觉全身酸麻,眼皮沉重,竟慢慢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之时,又是阿九给他行针,行针完毕便再喂他一碗燕骨兰浆。喝完燕骨兰浆不到片刻,他总是昏昏沉沉便睡过去。

这样一路行来,竟然不分白天黑夜,也不知身向何处。飞锋隐隐觉得不妥,只好用心计算喝燕骨兰浆的次数,从第四次之后,他每次醒来,都会发现一些新的变化:自己手上绑着的布条越来越薄,手心慢慢有了刺痒之感,脸颊上的伤口完全长好,脖子上的伤口也好了大半……第十三次醒来的时候,他甚至发现自己换了一身新衣服,且全身上下一股奇怪的药香,显然是被人用药泡过了。

这令飞锋十分恼火,于是在阿九又给他行针之时,决定拼了喉咙受伤也要问他一些事情,但开口时,声音嘶哑,竟然不成句子。

阿九道:“你喉咙受伤,我给你用了药,最好不要说话。”

飞锋根据喝兰浆的次数推算,此时距离最初清醒已经过了三四天。他咽喉处的伤是自己用刀尖扎的,他当然知道轻重,纵然自己之后和霜河君说了很多话,也不至于这么多天还不好。

他惊怒之下,不管身上几处穴位还插着长针,就要站起身来。

阿九功力比此时的他强多了,一手按压着他肩膀,一手按压他大腿,道:“你不要再动,我跟你说便是了。”

飞锋听他话头,才停住挣动。

阿九叹口气道:“我确实是给了用了药,不过那药除了治你咽喉的创口外,还可让人短期致哑。”他说完看了飞锋一眼,见飞锋没有发怒,只是冷冷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于是又道,“燕骨兰浆也没有让人昏睡的功效,是我千方百计才找到跟兰浆药性不冲突,又能让你安睡的药物,跟兰浆熬制在一起,才……”他说着,似乎是担心飞锋突然发难,按紧了他肩膀和大腿,看着他的眼睛诚恳道,“这是主人的意思。”

飞锋之前心中就已经大概猜到,现在听阿九这样一说就更加肯定,沈夺必然是因为他试图逃跑之事大为光火,担心他路上故技重施,干脆让他无法跟自己的属下说话,常日也只处于昏睡之中,以免不好控制。

阿九又道:“主人的意思……也没什么不好,你真气全无,也正该这样养精蓄锐,你不觉得身上越来越有力气了么……何况行针之时,必须保证你的清醒,我下的药量也不重。”

他又说了些什么,飞锋也不去听;这人给自己行针,他也并不再捣乱;只是阿九端来燕骨兰浆给他喝的时候,他却怎么也不肯开口去喝。

阿九皱眉道:“你知道我若想强迫你喝,也总有办法的吧?”

飞锋冷冷一笑,眼睛看着他头顶,手在自己咽喉处抚过,意思是提醒他上次被自己一个头槌撞晕,不慎让自己逃走之事。

他这样挑衅,阿九皱起眉头,像是要发怒,不知想到什么,又和缓下脸色,道:“这是主人的意思,你虽然可以拿我不当回事,但总要听主人的。”

飞锋不屑地看他一眼,心道,你的主人,我也照样不当回事。

阿九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一手端着碗,一手灌注内力,就要过来捏他脖子。

飞锋躲不开他的抓握,咬紧牙关,就是不喝那浆水。阿九要硬灌,飞锋被他灌得呛咳起来,终究是没有喝下兰浆。

两个人正乱成一团,就听马车外一人叹口气,道:“他现在这样,就算不下药,又能动什么手脚?你何不干脆就弃了那药?”

阿九停了手,虽然气急败坏,说话声音却也不快,道:“十一,这是主人的意思。”

车帘一掀,一个男装打扮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容貌秀丽、身形娇小,竟然和那个淡黄衫子的十二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脸上神色更冷淡些,对阿九道:“主人还说不要让他有一点损伤,九哥你怎不听?”

阿九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飞锋一眼,道:“你不知道,主人还曾说过,这人还曾经让方子之栽过跟头。”

十一道:“主人也未免太过小心。我们三人轮流看守他就是了。”

阿九沉默不语,十一又道:“九哥,你去重新磨制一份没有加别的药物的燕骨兰浆,我先看着他吧。”

阿九踌躇片刻,终于点点头,也不再看飞锋,掀帘出去了。

飞锋见过十三水卫中的一部分,这些人无不对沈夺恭恭敬敬。这十一说话语调虽然普通,竟然对自家主人任意褒贬,还能改动主人命令,而阿九也视若寻常,居然真的听了她的话。于是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十一也正看着他,她年龄也就在二十左右,和年轻男子共处狭窄空间且互相对视,神情却一派大方,毫无怯意。

飞锋见她虽然替自己说话,眼神中却毫无善意,微微一怔,就听十一淡淡道:“九哥跟我们说,主人现在十分宠爱你,要我们待你恭敬些。是这样么?”

飞锋一愣之后便是大怒,要不是说不出话,简直就要立刻出去质问那个瞎了眼的道士,为什么要造这样的谣言。沈夺伤他掌心、毁他真气、还那样折辱他,这道士又不是没看到,居然还说得出“宠爱”这样令人直欲作呕的话来,简直匪夷所思。

十一看他表情,点点头道:“看来不是了?我也一直很疑惑,看你长相,倒是不错,可……”她的视线在飞锋身上扫来扫去,飞锋只觉得这女人目光含着一种无情的审视,就仿佛飞锋一丝不挂坐在他面前一样,便听她接着说,“可你这身型体态,倒像是方子之喜欢的类型,并不是主人喜欢的。”然后凑近飞锋,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主人喜欢我们姊妹俩这样的,还喜欢和我们一起玩乐,你知道么?”

飞锋完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他简直有些目瞪口呆。眼前这个女人长相端庄秀美,言谈竟然这样下流,不但对方子之那种恶心的习惯和爱好很熟悉,还不讳言自己两姊妹与沈夺的关系,仿佛十分光荣。飞锋接触女人本来就少,更没接触过这样的女人,心中想道,魔教中人,果然荒'淫无耻,心思想法也十分怪异。这样想着,却又恨不得那个同样怪异的阿九回来,也胜过自己和这可怕的女人四目相对。

看十一还在盯着他,飞锋想了想,大概明白她这番话是为沈夺而来,于是便胡乱点了点头。

十一看他点头,微微露出一个浅笑,道:“主人还要你助他恢复神功,所以对你十分着紧。你明白么?”

飞锋觉得自己还是点头为妙,于是又点了点头。

十一似是十分开心,笑容也大了些,道:“既如此,你放心,我自当倾尽全力护你周全。”

飞锋见她这样笑,心知点头果然点对了。不过听她话的意思,若是回答不合她心意,她真能不顾沈夺命令,不倾尽全力保护自己么?

他越想越觉得这女人身份奇怪,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十一见他看自己,道:“你不用怕,方子之虽然背叛主人,但主人和他关系亲厚,最后未必不共戴天。若你能帮主人恢复神功,我便帮你恳求主人,将你送还给方子之,如何?”

飞锋看她眼神,觉得自己此时似乎应该点头,但是听她话的内容,又觉得自己这头万万不能点。他很想开口,说自己跟方子之毫无关系,而且自己一向认定方子之是个恶心至极的怪人,如果能的话,他简直还想亲手杀了方子之。可是他口不能言,这番话又不知怎样表达出去。

看他沉默,十一脸色一变,声音也冷了下来:“怎么?难道那时你还想赖在主人身边?”

飞锋听懂了这个问题,坚定地摇了摇头。

十一盯着他,眼神十分复杂,飞锋看她眼睛中无数情绪闪过,时而狠戾,时而犹豫,正莫名其妙间,车帘被掀开,阿九端了一碗燕骨兰浆走了进来。

72、姗姗来迟

自那日起,阿九便再未给飞锋下所谓安神的药物,飞锋得以保持清醒状态,行动上自由不少,声音也在慢慢恢复。

这才了解到他乘坐的马车之外,那几人还骑了两匹马。除了阿九给他施针喂药的时候会稍作停留,昼夜兼程,却是向北行去。

飞锋记得师父说过,五色蚕生于南方大泽之畔,现在见马车如此南辕北辙,便去询问阿九,不料那道士微微一笑,慢条斯理说了一句“主人自有安排”,便转移话题去说别的。

飞锋十分无奈,又不想去问十一十二,他对十一殊无好感,想到她跑来跟自己一个大男人宣扬姊妹两个与沈夺玩乐之事,便连见到十二都觉得十分不自在。但他也慢慢发现,十一十二内力深厚,比道士阿九只强不弱。而且她二人与阿九轮换驾车,有时通宵驾车也不辞辛苦,不但如此,便连驾车的姿势都要比阿九更加娴熟。

他虽然不喜欢这两姊妹,但想到她们毕竟是女子,一次便提出替她们驾车,话才刚一出口,阿九就警惕地看着他,严辞拒绝,显然并不信任他助沈夺恢复功力的诚意。

飞锋便大部分时间待在车中,有时闭目养神,有时将前事细细推敲,试图找到某些事情的玄机所在。那三人戒心甚重,总有一人留在车中监视他。他一见十一便要假寐,也不常和十二说话,算来算去,竟是和阿九交流最多。

阿九说话很慢,偏又十分健谈,与飞锋言谈之中,总不忘向他陈说沈夺待他与众不同。

飞锋一开始根本不理会,最后忍不住冷笑道:“他骗我作药,还对我施刑,你不记得了?”

阿九先是一愣,手不由自主摸向袖间,显然是想起自己的短剑,略顿一顿,道:“你一身纯阳内力,与主人之血相冲,是必须要完全废掉不可的。虽然可以用药物散功,但若稍有不慎,便会影响血液之纯净。唉,你要对主人不利,主人却只让四哥刺穿你劳宫穴,并未用那困龙叉钉住你四肢,实在是格外开恩。虽然……”他又摸了摸袖子,噎了一下,“想必也是你不对……”飞锋面色不豫,还未反驳,阿九又正色道,“主人若能练成神功,重领三教,便是旷古绝今第一人。能为主人作药,助主人恢复神功,乃是天大的荣幸,你居然心怀怨恨……果然他们说的不错,所谓‘正道’中人都不识好歹,难以理喻。”

飞锋哼一声道:“现在江梧州已经占了沈夺的位置,统一三教,旷古绝今,你怎不去投奔他?”

阿九冷冷道:“你竟鼓动我背叛主人?”

飞锋只觉得跟他无法交谈,干脆侧过头去不理他,心中想道,你们才是难以理喻。之前他见葬堂部众除了杀人之外其他一概不知,还觉得燕子楼的人倒好一点,却原来魔教中人都是这样有头无脑、讲不通道理。心中想道,这些人武功既高,绝不是蠢人,只怕魔教是有意用各种办法将人训练成这种浑浑噩噩的糊涂样子,好把他们当做不会背叛的棋子和工具。这种样子固然歹毒,训练出的人却剽悍无情,战斗力却远胜中原武林,也难怪双方敌对多年,却是魔道跋扈,正道式微。

忽地又想到,霜河君与沈夺结盟,不也是要用正道兄弟做棋子和工具,这样与魔教又有什么不同?就算将来他计划成功,又如何收拾场面,如何面对中原武林?

他越想眉头皱得越紧,阿九见他神情,以为他还在对自家主人不满,居然低下声音道:“主人待你真的不错。他内力尽失,不能暗中视物,十一十二回来的时候,给他带来这颗夜明珠,他却毫不在意让我拿来给你照明,这样的荣宠,除了十一十二,我们还从未见谁有过。如此宠爱,你还有什么不满?”

飞锋知道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仍是无法忍受,坐起身怒道:“男子汉昂藏七尺,只是屈于强力,或者惑于小恩小惠,就要对人顶礼膜拜、卑躬屈膝么?”

阿九表情十分愤怒,像是气到了极点。飞锋看他眼神,便知若不是自己对沈夺还有大用,只怕这道士已经扑上来把自己杀掉了。他看着阿九,慢慢道:“若有一人光明磊落,不同流俗,哪怕他地位武功都是平平,也未对人有何‘荣宠’,你也不佩服么?”

阿九还未答话,便听车外有人凉凉说道:“我自然佩服。只是不知你说的是你自己,还是何子平?”

飞锋这才发现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车帘掀处,沈夺冷着一张脸,弯腰走了进来。

阿九一见沈夺,马上便跪在地上,恭敬道:“参见主人。”

沈夺居然也不让他起来,哼了一声道:“你好大胆子。”

阿九慌忙答道:“主人,是他自己先发现了,然后……是十一说不要再让他昏睡,我……”

沈夺皱眉,便听车外一人道:“主人,确实是属下让九哥做的。”

这显然是十一在回话,听她话音,竟是已经跪在地上。

沈夺沉默片刻,居然将此事揭过,问阿九道:“他怎么样?”

阿九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他这几日服用燕骨兰浆,又几次行针,已经准备好了。只待拿到五色蚕,便可行事。”

沈夺又道:“跟他说过了吗?”

阿九答:“属下不敢自专。”

沈夺“嗯”了一声,道:“现在可以跟他说了。”

阿九得了他一个“嗯”字,居然喜不自胜,兴高采烈地答了声是,便直起腰来看着飞锋,道:“今夜我们便能拿到五色蚕,到时我用金针将蚕毒送入你体内,需要你自行运功,将蚕毒化入血液之中,之后我才能取你之血制成一粒丸药,服之便可使主人恢复三成功力。”

飞锋之前便听他说过能恢复“三成”功力之事,此时再听一遍,忍不住发问:“才三成?”

他没想到沈夺费这么大事居然只能恢复三成内力,蚀魂大法功力每进一层,威力便是之前数倍,若只有三成内力,威力便稀松平常,根本不值得这番行动。

阿九道:“这事怎能一蹴而就?主人恢复三成功力之后,还需你另服别的灵药,取血制药,助主人再恢复三成。如此几次,主人自然可以功力全复。”

飞锋微皱眉头,片刻后才问:“你刚才说需要我自行运功?我的内力不就是被你们废去的么?”

“你不必担心,到时我自会教你一套简单的心法,且用内力助你运功。你只要忍住蚕毒内化之痛,很短时间便可功成。”说罢看了沈夺一眼。

飞锋看到了他那一眼,冷笑道:“怎么?你主人有求于我,你竟还有隐瞒么?”

阿九十分踌躇,又去看沈夺,沈夺冷声道:“怕什么?都与他说了。”

阿九沉默半晌,边听门外十一叹息一声道:“算了。你现在不说,早晚蚕婆也要说给他。”

阿九低着头,只好实话实说,慢慢道:“自然,你若不肯自行运功,我用金针刺穴也能使蚕毒化入你血中,只是这样的话……这样你便不用受那蚕毒之痛,可主人服药之时便要受罪了。”说罢看着飞锋道,“你既然自诩正道,便要感恩图报。”

飞锋心中明镜也似,嘲笑道:“原来这几日,你们一个红脸好言相劝,一个白脸反面相胁,居然是为了让我自认备受荣宠,届时自行运功么?”

沈夺一怔,冷冷道:“这也是你的主意么?”

门外十一道:“是属下多事,请主人息怒。”

沈夺哼一声:“你以为拿这手段对付所有人就都有效么?可见不但多事,而且愚蠢。退下去,找阿六领罚。”

十一低低答了声是,便是窸窣之声,不知去哪里领什么罚了。

73、短兵相接

十一一走,阿九的头便又低下去,道:“主人息怒。”

沈夺道:“十一说话,你怎能不听,我怒你什么?”顿了顿,“阿四他们也来了,你去见见他们。半个时辰后出发,今天天黑前,便能到蚕婆那里。”

阿九伏在地上道:“主人宽宥,属下感恩戴德。”行了礼,掀了帘子出去了。

沈夺见他出去,看了飞锋一眼:“你还有什么话说?”

说罢便走到飞锋身边,大马金刀地坐下。

这马车内十分狭窄,飞锋所坐之处半床半椅,沈夺一坐过来,飞锋便觉出一股寒气。

这里地处北方之北,自然比他们所来之处要冷,这几日飞锋都已经换了厚衣服,沈夺却还是一身单衣,只是在外面罩了一件大氅,飞锋觉得十分奇怪,又见沈夺一脸风霜之色,想了想,问道:“你现在才到,是与霜河君筹划大计了么?”

沈夺睨他一眼,冷笑道:“那那点小计又费什么工夫?我要恢复功力,自然是先去办了些自己的事情。”

飞锋道:“你既与我们结盟,便要遵守信用,怎能不分轻重缓急,先做自己的事情?难道你不着急扳倒江梧州么?”

沈夺抬手便捏住他咽喉,正碰到他之前受伤的地方,令飞锋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凉气。

便听沈夺冷笑一声道:“若不是那姓秦的说你师父被江梧州抓了,只怕江梧州就是杀了我,你也不着急,现在又来装什么急公好义?”

飞锋用力仰着头,一边躲着他的手,一边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答应助你恢复内力?你既然要恢复功力,若有江梧州那边的消息,便不能瞒我。不然……”

“不然怎样?”沈夺掐着飞锋脖子,面孔凑近,气息都吹到他脸上,“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受人威胁便改变主意?你现在在我手下环伺之中,只要我一声令下,不助我也得助我了。就算你故技重施以死相挟,只消我打断你手脚,困在身边,你又能有什么办法?”他越说离飞锋越近,到最后嘴唇已经贴在他耳边,低声道,“但若我就是不说你师父的消息,你除了求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飞锋之前就因为何子平之事屡次被他胁迫,现在见师父竟又成为他的筹码,又怒又气,双手在他胸前狠狠一推,将他推开,叱道:“卑鄙无耻的小人,你要恢复功力,我要知道师父情况,难道不是公平交易?你什么都不做,就想要我受蚕毒之苦,为你取血制药么?”

沈夺被他狠力一推推开,竟然砰的一声撞到车壁上,立刻就听帘外有人低声道:“主人?”

沈夺还未回话,飞锋冷冷道:“你骂别人狐假虎威,你自己难道不是仗势欺人?”

沈夺不去理他,对车外道:“退下,不许打扰。”

听门外答了声是,他才看着飞锋,唇角一扬,道:“我与那姓秦的交易,没有与你交易;你答应的是那姓秦的,不是我。公平不公平,是我来定,你若有所不满,去对那姓秦的说。至于我仗势欺人,”他嘿然冷笑,“我自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不同流俗的英雄。”

飞锋本来满腔怒火,刚才狠力一推已经消了些许,听到沈夺这样无耻的说法,心知跟这样一个人讲道理真是何苦来哉,居然慢慢按下火气,抬眼看着沈夺,道:“你将师父的事情办好,我自然诚心诚意助你恢复功力,那蚕毒之痛……我便自行运功也没什么大不了。”

沈夺看了看他,迈了两步走到他身前,道:“你若早这么乖,省我多少事?”

飞锋微皱眉头,忽略他的用词,侧开头问道:“你和霜河君是怎样商量的?你现在知道江梧州掳走我师父所为何事了吗?”

他问题问出,沈夺却久久不答。他抬眼看时,就见沈夺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双凤眸变作深黑。

飞锋一愣,沈夺已经伸出左手,放在他左边脸颊上,道:“你的问题先不急……这伤倒好得快。”

飞锋沉下脸,头向后一仰,便躲开他的手。沈夺却趁势一推,竟借着飞锋仰头之势将他推靠在车壁上,抬起一腿便跨坐到他身上,又伸手去摸他脸颊,一边道:“几日不见,倒让我想着这滋味了。”

飞锋怒视他:“我已经答应自行运功,之前的事……你也报复过了,又何必欺人太甚?”

“报复是报复过了……”沈夺低低一笑,“可刚才我看到你这义愤填膺的样子,便一直在想,这张脸若是在我胯下,该是什么表情……”

说罢欺身向前,竟是将下身向飞锋嘴边一凑,命令道:“用嘴给我做。”

飞锋愤怒难抑,狠声道:“我用拳头给你做!”一个猛起身,力道之大,竟将猝不及防的沈夺掀翻。

飞锋压着沈夺,不顾手上还包着布,紧紧握住就要一个勾拳打他下巴。沈夺一侧闪开,倏地出手,就要甩在他眼睛上,飞锋向后一躲,被沈夺趁势起身,一脚踹在胸口。

他二人出拳出腿,你来我往,打作一团。这马车之内十分狭窄,他们打斗起来又都拼出全力,竟是弄出半晌劈啪哐啷的动静,而车外的水卫被沈夺斥退,又未得到新的命令,竟是谁也不曾出现。

飞锋虽有蛮力,但七八天来除了那辛辣无比的燕骨兰浆什么也不曾吃过,手上伤口也并未痊愈,打斗了盏茶功夫便力有不支,只是拼着一股狠劲,不肯就这样服输。

又是盏茶功夫,飞锋明显已露败相,虽然兀自支持,终于被沈夺反折了手臂,按在车中。

他一条胳膊还硌在后背,气喘吁吁地瞪着沈夺。沈夺也气息甚促,一腿跪压着他胸口,伸手便把大氅脱了下来,喘息着道:“张嘴。”

飞锋挣扎不休,无奈体力透支,只能微微扭动。沈夺眼神更深,扯下腰带,也不脱裤子,就将那根巨物掏了出来。

飞锋见那东西已经挺立而起,心中骂了一声禽兽,左右转着脸便要躲开。

沈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跨坐在他胸口,双手紧扳着他两侧脸颊,拇指用力,竟是要将他下巴卸下。

“住手!”飞锋眼见挣动不得,慌乱之中无计可施,一边挣扎,一边胡乱喊道,“沈夺,那道士说我除了燕骨兰浆什么都不能吃!”

沈夺一愣,手还停在飞锋脸上,动作却是停住了。表情莫测地看着飞锋,一时竟没有说话。

飞锋那句话一出口,自己也知道大为丢脸。再看沈夺居然停住了动作,那根东西带着透明的液体,还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鼻端传来一股成年男子的味道。

他又是尴尬,又是厌恶,脸上也涌起一片潮红,兀自逞强道:“如果,如果吃了别的东西,影响了你功力恢复,你,你不要后悔!”

沈夺似乎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飞锋嗤笑一声。飞锋以为他要说什么刻薄的言辞,沈夺却并未再开口,双手还抚在他脸上,左手的拇指在他唇上蹭来蹭去,动作倒并不大力。

飞锋不想看他,眼睛转开去看旁边,一边慢慢积聚力道,想要寻找机会反击回去。

不料沈夺却从他身上站起,居然还伸手抓着他的肩膀想把他也扶起来。

飞锋以为此事已经解决,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却被沈夺一拽,倒在车中座位上。

他还要起身,沈夺已经压过来,气息不稳地凑过来,道:“那就照你说的,用你的拳头给我做。”

伸手便握住飞锋手腕,将他左手向自己胯下按过去。

飞锋手上还包着一层布,尽管如此,也还是感受到那里的硬度和烫热。

他愤愤然想道,怎么打一架,这禽兽便成了这般模样?口中说道:“我手上的伤还没好。”

沈夺低笑一声,道:“伤还没好?刚才打在我身上的拳头不是你的?”

他这口吻居然是十足十地调笑,飞锋十分反感,自己觉得力气恢复了一些,一边收回自己的手,膝盖猛抬,就要击向他两腿之间。

他刚一动,沈夺就料到他的动作,一边伸手按他大腿,一边起身躲避,毕竟武功不再,躲避的姿势便十分狼狈。

飞锋喘着气坐起来,恶狠狠瞪着沈夺,露出随时要和他大打一场的表情。

沈夺神色也稍稍有些警戒,但是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眼中竟然流露出情欲。

飞锋想也知道自己衣衫凌乱,露出肌肉,表情凶狠的样子一点都不娇小柔弱,不知沈夺眼睛怎么长的,居然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来。

他一边注意沈夺动作,一边道:“你非要找人做,那姊妹两人不是乐意得很?跟我打来打去,好有意思么?”

说罢就是一拳出手,向沈夺击去。沈夺矮身躲过,顺势抱着他的腰向前一冲,又将他重重压回座位,喘息道:“我的事,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飞锋见他居然一副心情变好的样子,一脸情欲之色竟然更深,奋力挣扎两下,都被沈夺压制住。

沈夺喘息一声,按着飞锋双手,低声道:“你动得我忍不住了……让我做一次,那蚕毒之痛便不用你受了……”

飞锋犹自挣动,咬牙切齿道:“我宁可受那蚕毒之痛!”

沈夺又是一声低喘,道:“你还动……”向前一凑,竟然含住飞锋的耳朵,含含糊糊道,“我不进去,就这样……做一次,你也不吃亏……怎么样?”

74、欺人太甚

他嘴里问着“怎么样”,仿佛在征询飞锋的意见,一只手却早已不由分说摸到飞锋腰上。

刚才两人打斗许久,飞锋早已衣衫不整,沈夺的手很容易便探进去,在他腰腹部摩挲两下,就要接着向下摸去。

飞锋胸膛剧烈起伏,暂缓了挣动,一边暗暗蓄力,一边怀疑地看着沈夺。

他和沈夺认识时间虽短,却接连上了两次大当。又曾目睹他行事,知道此人心机深沉、为人霸道,此时便是被这人叫上几个水卫压制住都在意料之内,却不料他居然说出什么做一次便不用受蚕毒之痛的话,让飞锋更是又疑惑又警惕。

他躺着没动,沈夺那只手便摸得十分顺利,轻松地解了他的腰带,就将他裤子剥了下去。

此地寒冷,飞锋早换了靴子,靴筒甚高,直到他小腿中间。沈夺剥衣大计进行到此,便遇到困境,先是想要脱掉他的靴子,粗暴地解开了几道牛皮带子,都已经脱掉了他左脚的靴子和左边的裤管,居然急不可待地啧了一声,不再管他右边的靴子,将飞锋两腿并起,按住他膝弯用力一压,就凑了上去。

飞锋只觉得几乎要被他对折起来,两腿之间一热,竟是沈夺胯下巨物挤进来了。

便听沈夺声音低低哑哑,道:“果然……”果然什么,他并不说,一手支在飞锋身旁,一手紧揽着他双膝,让他两条大腿紧密并拢,腰部挺动,那巨物竟在飞锋腿间进出起来。

飞锋闭着眼睛深深呼吸几次才睁开,一睁眼就看见自己身体随着沈夺动作颤动不休,两条腿也不停颠动,裤子还缠在右脚上,也随之不断摇晃。

飞锋右手抬起,去解他靴子上的牛皮带子。

他身体随着沈夺的动作也在不由自主地动作,很是费了一些力气,他才解开了靴子,捏紧靴帮一用力,咚的一声,靴子便掉在马车中。

他不看沈夺,也能感觉到沈夺一双凤眸如燃烧一般盯着他,动作幅度也突然变大。

飞锋深吸口气,将缠在右腿上的衣物慢慢解下,丢在座位下面,右腿一抬,竟然是挣开沈夺束缚,要架在他肩膀上的姿势。

沈夺眼神一下变得更深更黑,揽着飞锋膝盖的手臂一下松开,向前伸出,摸到飞锋脸上。

飞锋这才抬眼看他,冷冷一笑。沈夺一顿,没来得及反应之际,飞锋两条大腿已经将他脖颈夹在中间,腰间用力,双腿就是一剪!

沈夺猝不及防,闷哼一声,便被他借势大力甩开,身体失去平衡,砰的一声摔在车中。飞锋双腿还架在他肩上,跟着摔了下来,却是早有准备,只趔趄了一下就站起来,却因为力竭而沉重地坐回座位上。

沈夺勃然大怒,捂着脖子迅速坐起,一边怒叱道:“你居然真要杀我?!”

他不知是情欲未消,还是被飞锋伤了喉咙,这句话竟又嘶哑又凶狠,大有威胁之意。

飞锋靠在车壁上,眼神微垂看着他,苦笑一声,道:“我真要杀你,你颈骨已经折了。”

沈夺显然知道他说的是真话,眉头皱起,双眸之中宛如结了一层寒冰,冷声道:“你真有胆。”

飞锋毫不回避他的眼神,也盯回去道:“沈夺,我忍过你很多事,但你要是……欺人太甚,我想杀你,也总有办法。大不了……我随后自戕,就当向子平和师父赔罪。”

沈夺脸色极为不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冷点了点头道:“好,你好得很。”

说罢便站起身,动作粗鲁地整理了身上衣服,将之前脱在地上的大氅拿起披在身上,掀开车帘便走了出去。

飞锋先听他说了一句“马上出发”,似乎还带着怒气,然后声音才缓和一点,平稳地说:“让十一来我车里伺候。”

马车很快动起来,飞锋又坐了一会儿,才又有了些力气,一件一件将衣服穿回身上。

他要挟成功,说退沈夺,本应该高兴的。此时他深陷敌手,师父行踪不明,霜河君不知能不能信任,也本该十分烦躁的。马上他们要去找五色蚕,蚕毒之痛不知何如,取血制药也不知有无风险,他其实也该忧心忡忡的。

但他只觉得十分疲累,这是一种星夜兼程去寻觅童女莲花,与薛天尧一番恶斗,或者连夜带着沈夺逃离佥山的时候也没有的疲累。

他本来心性坚定刚强,可现在,在这北方之北的不知名山路之上,一辆小小的马车之中,他只觉得心中无限空茫,不知所生为何,所来为何。

75、白发蚕婆

这次却没有什么人来监视他了,飞锋在车中独自坐了不知多久,只觉得马车忽然颠簸起来,仿佛进入了什么难行的地段。这样又是左摇右晃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听见有人掀了帘子进来。抬眼看时,却是那道士阿九。

阿九眼睛并不看他,盯着马车地板,慢慢道:“我们到了。主人要你下车去。”

说完便转过身,掀帘出去了。

飞锋跟在他身后走下马车,发现此时月明星稀,他们的马车停在不知哪里的山路上。沈夺和其他水卫已经下车,此时正站在路尽头一块巨石前面。

阿九带着飞锋走过去,沈夺听到他二人声音,吩咐道:“喊吧。”

旁边的阿四立刻运起内力,高声喊道:“燕子楼沈夺星夜来访,请蚕婆前辈顾念小辈情急失礼,现身一见!”

他内力充沛,这番喊话悠长响亮,在山谷中竟引起回声。

一行人等了一会儿,不见回音,阿四又喊道:“燕子楼沈夺星夜来访,请蚕婆前辈务必现身一见!”

但山谷之中还是无人应答,唯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回荡。

这样喊了三四次,沈夺低声说了句什么,阿四再次喊道:“燕子楼沈夺,奉楼主沈静流之命,星夜来访,请蚕婆前辈务必现身一见!”

他话音刚落,在场众人忽地听到有人悠悠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显然是一位女子所发出,似无奈,似幽怨,又似苦恼万分。

阿四内力深厚,因此喊声引起回声一片,恐怕全山都能听到。相比之下,这声叹息却极低极低,可虽然低微,却仿佛响在每个人的耳边,令所有人悚然一惊。可见这发出叹息之人,功力之高,怕是阿四拍马也赶不上。

沈夺听到这声叹息,又吩咐了阿四一句,阿四高声喊道:“晚辈以旧事相扰,实在是出于不得已,请前辈务必现身一见。”

四周寂静片刻,忽然响起一阵隐约的木石相交之声,接着众人眼前这块巨石竟然慢慢滚动起来,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很快便有一条小路出现在月光之下。

便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无精打采地说道:“你们人太多了,留下一半。”

沈夺又躬身答了声是,起身后淡淡道:“阿九,带好他。十一十二,跟我来。其他人在此等候。”

水卫们齐道声是,便各自尊令行事。

沈夺带着十一十二走在前面,后面便是阿九和飞锋。

阿九显然不敢让飞锋走在最后,与他并肩走着,却是目不斜视,也根本不跟飞锋说一句话。

飞锋数日里都在车中坐着,此时月光朗照,夜风习习,胸中烦闷之气稍解,也不去在意阿九的态度。

这样走了盏茶时分,眼前出现了一条清澈的山溪,溪水上架着一座竹桥。竹桥的另一端却是个小小的院落,正屋灯火通明,房门大开,一个白发老妇人正坐在里面,神色悠闲地织布。

沈夺带头走了过去,停在院子里,躬身行礼道:“晚辈燕子楼沈夺,见过蚕婆前辈。”

老妇道:“何必多礼?”便是一抬手。

她手刚一抬起,沈夺就一连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老妇这才转过脸来看他,说道:“你没有功夫?啊,是了,刚才定是你让别人喊话。”

她转过脸来,灯光便照亮了她的形容。飞锋见她容貌衰老,像是六十多岁,一头白发却仍是双垂环髻,是未出嫁少女的妆扮。

沈夺又走上前几步,站在刚才的位置上,躬身道:“前辈料得对,在下正是因为功力全失,所以才来向前辈求助。”

老妇微微一笑:“这倒新鲜了,说来听听,我能帮你什么?”

沈夺道:“晚辈受人陷害,功力全失,若想恢复功力,便需要五色蚕的蚕蛹。”

老妇“哦”了一声,笑问:“五色蚕生于南方,你为何不到南方去找,却寻到我这里来?”

沈夺叹口气,道:“陷害晚辈那人,必然也知道晚辈恢复功力之法,想必此时已经在南方设下埋伏。晚辈功力既失,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本想忍气吞声、从头练起,熟料也是上天庇佑,竟让我知道了前辈也养有几只五色蚕,因此……”

老妇笑了起来:“你这年轻人说话十分可疑,怕是不尽不实吧。”又道,“你只说是谁告诉你我有五色蚕的。”

沈夺道:“正是燕子楼楼主,我的外祖父,沈静流。”

老妇沉默片刻,道:“走近些,让我看看。”

沈夺上前几步,走到灯光之中,却仍站在门外。

那老妇向他面上看了看,怅然道:“你是他外孙,那便是书香的儿子了……唉,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那小丫头的儿子居然都这么大了……”顿了顿,又问道,“你母亲还好么?”

沈夺躬身道:“家母已经仙逝了。”

飞锋听他声音极为恭敬,明明是架空沈静流、怨恨沈书香的,可提到他们时也极为严肃,刚才这句家母仙逝,竟然还带着隐隐哽咽。不由心中暗道,这人骗人成性,恐怕这老妇人的事情,也不是沈静流自己告诉他的。

那老妇听到沈夺这样说,也不多问沈书香的事,改换话题道:“是沈静流让你来的?”

沈夺道:“是。外祖请前辈看在当年情分上,能助晚辈恢复功力。”

老妇低声自语道:“当年情分……”良久才看着沈夺,低声道,“我不想帮你,你走吧。”

沈夺露出吃了一惊的神色,道:“前辈不念旧情么?”

老妇慢慢摇头,幽幽叹息一声道:“岁月如流情也老,我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为他付出一切也无怨无悔的那个人啦。”

飞锋听她话语凄恻,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心知沈夺居然利用自己外祖的名义,来骗这个与沈静流曾有过纠葛的女子,心中对他已是十分不满。

沈夺也叹息一声道:“前辈既然不谈旧情,何不看看新礼?”说罢一抬手,十一十二已经走上前去,各自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躬身双手捧出。

沈夺道:“晚辈知道前辈一生最喜种桑养蚕、缫丝织布,因此遍访天下,特地寻来两样奇异的蚕种,特地献给前辈。”

老妇看了看沈夺,慢慢问道:“是哪两样奇异的蚕种?”

沈夺还未答话,十一已经将手中盒子举起,打开盖子,开口道:“西域碧血野蚕。”

十二也举起手中盒子,打开盖子道:“南疆蟒纹蚕。”

飞锋听到这两种蚕的产地,心道,难道他耽搁许久,说是“办自己的事情”,就是去找这两样蚕种么?西域南疆都在千里之外,他是自己去寻的,还是和霜河君交易,让中原武林帮他寻回的?

他正想着,便听那老妇人笑了几声:“你这娃儿真是诡计多端,先来和我攀交情,攀交情不成才拿出礼物,若我真念旧情,你这两样蚕种便不用送了,是不是?”

沈夺道:“前辈误会了,这两样蚕种是晚辈特地为前辈寻来,岂有自己留着之理?”

老妇人又笑又叹道:“你这作派,和沈静流真是如出一辙。”视线在十一和十二身上扫过,道,“像他不好,你不要像他。”

沈夺道:“前辈这是答应晚辈的请求了?”

老妇人道:“一样奇蚕换两样,这样的好事,我为什么不答应?”

沈夺这才微微一笑:“多谢前辈。”

老妇人摇摇头:“五色蚕毒性阴寒,却又暴烈无比,确实有重升真气的作用,可见你被毁去的内力走的是阴寒的路子。”她见沈夺点头,又道,“可是只有五色蚕是不够的,这你知道么?”

沈夺道:“晚辈散功之前,已经找好五色蚕的宿体,令那人喝下我鲜血。其后又让他多日服用燕骨兰浆,此时正可用来取血制药。”

老妇视线又在十一十二身上扫过,叹口气道:“我说你说话不尽不实,果然料中。你刚才还说什么忍气吞声,想要从头练起?分明早就做好准备,要用那人之血炼药,复你功力了。”

沈夺一笑道:“外祖说前辈十分聪明,我必定瞒不过,看来果真是如此。”

老妇盯着他看了片刻,声音重新变得无精打采:“你这句话,恐怕也是假的吧。”她似是不愿再提及这些事情,摆了摆手道,“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会反悔,你现在便让那宿体跟我过来,我要跟她讲讲相关事宜。”

沈夺道声是,这才回头看向飞锋,面无表情道:“你便跟着前辈去吧,事毕立刻过来,阿九要教你运功。”

那老妇本来一直盯着十一十二,不料沈夺所找的宿体竟是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子,先是一愣,看了飞锋两眼,神色便复杂起来。

飞锋已经走过去,想了想,也躬身抱拳,道了声:“前辈。”

抬起头来时,就见那老妇看着他,眼神与看沈夺时不同,竟带着些怜惜,低声道:“跟我来吧。”

76、洞壁夜明

蚕婆说完,就转身向身后屋内走去。飞锋跟在她身后,就见她不知在哪里摸了一下,正屋里面正对着院子的墙内便传来隐隐的机关移动之声,紧接着,墙上无声地出现了一道缝隙,缝隙越来越大,竟是能容二马并行的洞口。

飞锋看那洞口形状整齐,借着正屋的灯光,能清楚看到里面通道四面砌着青石,可再往深处去却是一片漆黑,隐约有一股淡淡的水腥气袭来。

蚕婆道:“五色蚕性阴寒,却最爱湿热之地。这里地处北方,我便造了个小小的湿热之屋来养它,你且与我来拿那蚕蛹,我还有些相关的事宜要交代你。”

飞锋应了,跟着蚕婆向那洞口走去。

走到洞口,蚕婆停了停脚步,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沈夺,表情倒是有些好奇,问:“你就这样放心让我处置这个宿体?难道不怕我对沈静流已经满腹怨恨,要让他伤心失望,所以打定主意要趁机害你么?”

沈夺微微躬身,行礼道:“前辈若是想要让外祖伤心,只要不答应将五色蚕给晚辈,便可做到了。”

蚕婆哼了一声道:“我虽然答应了,中途反悔,也不是不可能。”

沈夺抬头看她,微微一笑:“此处是前辈的地盘,前辈武功又远胜晚辈几人,若是中途反悔,晚辈自然无计可施。晚辈只是尽人事,安天命罢了。”

他既不发怒,也不苦苦哀求,坦然承认自己身家此时全在蚕婆手上,笑容却一派从容,似乎并不觉得蚕婆中途反悔是什么严重的大事。

蚕婆注目看他片刻,忽地问道:“你是见我刚才多次拆穿你,知道我不喜欢满嘴谎言之人,这才故意做出这副坦然自若的样子,来讨好我的么?”

沈夺仍是微笑,道:“晚辈不但武功远胜我辈,心思机敏更是在我辈之上。”

他这句话既不是承认,也不是否认,但说出来后却令蚕婆不好再问下去。她沉吟片刻,居然微微一笑,道:“你对我这样放心,我倒不好意思让你在外干等,你便一起进来吧。”顿了顿,道,“蟒纹蚕也颇喜湿热,你便带上那蚕种一起进来吧。”

沈夺略一沉吟,从十二手中拿过装着蚕种的盒子,居然真的就要走过来。

十一十二抬脚就要跟上,沈夺没有回头,一手托着盒子,一手轻轻摆了摆,十二站住不动,十一却低声道:“主人?”

沈夺头也没回,走到飞锋身边站住。

飞锋见十一居然不顾沈夺手势,出言相询,便知道他们并未对现下这种情况有所准备。他和沈夺全都内力尽失,若再不带护卫,跟着这功夫高强的蚕婆进这个不知通向何处的洞穴,一旦发生什么不测,可就真的成了难兄难弟了。

但是蚕婆既然已经发话,沈夺也已经做了决定,飞锋也便保持沉默,见蚕婆转身走进洞口,也举步跟了上去。身边脚步声响,是沈夺跟了上来。

蚕婆已经步入洞穴深处的黑暗中,不知她做了什么动作,忽然光亮大起,洞穴被一片白色的幽光照亮。

飞锋见光亮来自头顶,便站住抬头看去,只见洞壁上方挂着一道白练,一直延伸到洞穴深处。他向前看去,却是一眼无法望到尽头,可见这洞穴竟是挖在山里的;他又向后看了一眼,却发现洞口不知何时无声地关闭了。

他刚要开口,就听沈夺声音轻松地问:“这便是夜明蚕的丝所织成的夜明锦吧,真是巧夺天工。”

他话音刚落,飞锋便觉得一股大力从前方吸来,他竟站不住脚,被这股力量拽着吸着前行数尺,力量又突然消失,他收势不住,竟踉跄着走好几步才停住,正好站在蚕婆旁边。

早在他刚刚感觉到这股力量的时候,就听到“哐哐”两声,他收住脚后立刻回头看去,就见两面铁栅从洞壁中突然冒出,一前一后,竟将沈夺困在栅中!

飞锋一惊,对蚕婆道:“前辈,我二人并无内力,前辈想要吩咐什么,开口就是了,为何还要动用这些东西?”

蚕婆微微一笑:“放心,我刚才没有杀他,现在也不会杀,只是我有事想要问清楚,他又十分不老实,才将他关上一关。”

便听沈夺嗤笑一声,道:“前辈,你信不过我,将我关起,怎么就信得过他呢?”

他意态从容,临危不惧,飞锋也懒得管他说什么,对蚕婆躬身一礼道:“前辈若有疑问,晚辈一定知无不言。”

77、一番盘问

蚕婆注目看他片刻,才慢慢开口问:“你双手怎的受伤了?”

飞锋回答:“散功,伤了劳宫穴。”

蚕婆恩了一声,道:“我刚才见你手上之伤,也猜到你是伤了劳宫穴。那里是少阳经脉的枢纽,可见你原来竟是一身纯阳内力……是了,你内力和他的血相冲,的确是要散掉。”她看着飞锋道,“你这内力修习了几年?”

“十九年。”

蚕婆眼神更加专注,道:“你既是从小积攒的内力,那便是正道出身了?”

飞锋听她说“出身”,心道,难道她怀疑我半路投了魔教么?忙解释道:“在下正是中原武林人士。”

蚕婆点了点头:“你师承何人?”

飞锋略低下头:“师父的名讳,晚辈已经无颜提起。”

“哦?你做了什么事?怎么就无颜提起了?”

飞锋心中黯然,声音也轻了一些道:“我内力全失,自然是丢了师父的脸,无颜提到他老人家的名讳。”

蚕婆颇是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若让你用你师父的性命发个毒誓,答我之话没有一句谎言,你敢不敢?”

飞锋猛然听她提出这个要求,心中迟疑,不知她要问什么,但转念一想,自己要保密的事情也无非就是那么一件,这人远离江湖已久,难道还真能问到霜河君和江梧州的事情么?若她真问到什么要紧的问题,我便搪塞过去,也不算说谎话。

于是便点点头,道:“自然是敢的。”

蚕婆看他慎重考虑之后才回答,声调颇为严肃坚定,便点头道:“那你跪下,起个誓吧。”

飞锋无奈,只得跪在地上道:“皇天在上,若我回答蚕婆前辈的话有一句谎言,便叫师父……”

他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只要想到师父生死不知,便无法把任何不好的词语说出口。但蚕婆步步紧逼,居然提醒他道:“不得好死。”

飞锋低头沉默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字来道:“便叫师父不得……不得……”

他说到最后一个“得”字,声音都颤抖起来,低声恳求道:“蚕婆前辈,我总不骗你就是了。”

蚕婆沉默片刻,忽然哼了一声:“难得你倒孝顺,可你既是正道中人,怎么又和燕子楼的人在一起,还要帮他恢复内力?”

飞锋没想到这蚕婆竟然关心他的正道操守,一愣之下想到,她说起这话如此凛然,难道竟也是正道出身不成?又想到她武功不弱,若是出身正道,必定是闻名遐迩的名门侠女,可怎么从未听师父提及什么和燕子楼有纠葛的知名女侠?

他想到这些,便没有及时回答问题,蚕婆见他跪在地上沉默不语,温言问道:“是他胁迫你么?”又放柔声音道:“你先站起来吧。现下他被我困在此处,毫无援手,他是怎样胁迫你的,你便如实说来,若是担心他之后报复,想要杀了他,也不是不行。”

飞锋从未经受过年长女性的关爱,现在听她言语慈祥,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才站起身来,对她笑了一笑,摇摇头道:“是晚辈有求于他,我二人各取所需罢了。”

“什么各取所需?”蚕婆叹息一声道,“傻孩子,五色蚕毒性阴寒无比,男子属阳,服之必然痛苦万状,他本应当寻个女子做宿体,既可先行化解毒性,只余药性,那女子也不会受蚕毒之苦。你能对他有何所求,竟要让自己受这死去活来的痛苦?”

他所求于沈夺的事情,便是霜河君和白道武林所求于沈夺的事情,当然不能和盘托出。于是琢磨着措词,慢慢道:“我喝了他鲜血之后,正巧遇上一件麻烦……”

蚕婆微微皱起眉头,口中发出冷笑道:“怎么会这么巧,他要用你制药,你也遇上麻烦?到底是你有求于他,还是他令你不得不有求于他?”

飞锋被她话语一点,心中悚然一惊,想到,是啊,怎么会这么巧?沈夺正需要我的血,霜河君就带来师父失踪的消息,要我应承下来待在他身边,难道这其中竟然有什么关联不成?

他惊疑不定,想到之前被沈夺两次欺骗就更是忐忑不安,不由自主便想扭过头去,看一看沈夺的表情。

就在这片刻之间,许多前事如走马灯般在脑海晃过,心中的混乱竟然渐渐平稳。他心中想道,这人武功不及我时,还能收伏葬堂部众;无上内力骤得骤失,也未见他乍喜乍悲。可见内力对他固然重要,也不是最高追求,有之则如虎添翼,无之也不损虎威。何况自己已在他手,他又何必多此一举欺瞒自己?

他想到此处,便注目看那蚕婆,回答道:“回禀前辈,正是这样巧。”

蚕婆摇了摇头道:“我却是不相信巧合的。”双目注视飞锋,道,“你便说说,一个正道中人,怎么会跑去喝了他的血?”

飞锋自从被沈夺在宋三伯的院子里当众刺穿劳宫穴,还被他私下折磨之后,便刻意不肯去想之前的某些情景,现在被蚕婆一问,眼神微黯,回答说:“当时事发突然,他身边只有我一人。”

蚕婆一笑:“然后呢?他总不会傻到对你说实话,定是骗你喝下他鲜血的,对不对?”

飞锋低声道:“是。”

蚕婆略一思忖,问道:“他是不得已要散功,才在散功之前找上你的么?他那时为什么要散功?”

飞锋回答道:“他被仇家找到,中了散功的药。”

蚕婆点点头:“需要五色蚕恢复内力的阴寒功夫也不过那么几样,能被专门的药物散掉的却只有两种,他修习的是天魔手还是蚀魂大法?”

飞锋看了沈夺一眼,沈夺站在铁栅之中,面无表情地看回来。

蚕婆一笑:“怎么?要当面串供么?”

飞锋见沈夺毫无提示,便只好自己做主,他既觉得这问题没有隐瞒蚕婆的必要,便坦然回答道:“是蚀魂大法。”

蚕婆倒像是有些惊讶,追问道:“他练到了蚀魂大法第几层?”

“最高层。”

蚕婆这次倒是大大地吃惊,转过脸看着沈夺,慢慢道:“这功夫要剧痛加身、生不如死,也不见得有机会练成……看来你不但格局胜过沈静流,胆色也胜过一筹了。”

沈夺自然是无法回答的,表情也未变,连个谦虚友好的微笑都没有。飞锋沉默不语,心中想道,原来这功夫这么危险,我还只道他心性坚忍,原来还要胆色过人才行么?他自认即使最恨沈夺时,对他评价也很客观,可现在一旦意识到自己在想他的优点,心中就忽然无比烦躁,恶狠狠地想道,他那时落入敌手,不得已而为之,也算不得什么有胆色。

他正在腹诽,便听蚕婆幽幽长叹一声,盯着沈夺,双目光华深湛,慢慢道:“你这心思计谋和沈静流一般深沉,做事却比他有格局,又兼胆色过人……只怕沈静流现在已经被你所害了,是不是?”

她一直在和沈夺说话,双目有神,不放过他脸上一丝表情。问到“是不是”的时候才突然转过头来,直直看向飞锋眼睛。

飞锋从她问出问题就是一惊,没想到这蚕婆与沈夺接触时间这么短暂,竟能看出沈夺秉性格局,可见之前是有意地句句试探;不但如此,她还能将沈夺对沈静流的做法猜个八九不离十,心思计谋显然不下于这二人。

又想到她对自己言语试探,又是探问自己正道身份,又是想要加深自己和沈夺的矛盾,一切铺垫,竟都是为了问最后这个问题。

这样一个厉害的角色,不但为了沈静流避居深山,就连现在,虽然口中说着“岁月如流情也老”,终于还是真情流露,忍不住要打听故人消息。

飞锋十分同情她,也不满沈夺对她的欺骗,但此时他与沈夺立场相同,若要他拆沈夺的台,却是万万不能。

于是只好避重就轻,回答道:“晚辈惭愧,并不认识前辈所说的人,他们的事情我也并不清楚。”

飞锋确实不认识沈静流,虽然听到过沈夺架空沈静流的说法,自己也隐隐猜到,但也并未坐实,因此这样折中的回答并不算说谎,但他还是不免露出一丝愧色,看在那蚕婆眼中,竟是让他的话显得更可信了些。

她怅然若失:“你不认识沈静流?名动天下的沈静流?”

蚕婆自然是有所误会,认为飞锋所说的“不认识”是“从未听说”的意思。她看眼前这青年眼神诚恳,竟不似作伪,不由得心中怃然,想道,原来近年来,江湖上的年轻人,居然不再知道他的名字了么?

她要到此时,才发现岁月无情,英雄之名渐次湮没,而自己迟暮衰老,早已不是当年。

78、心同此理

飞锋听她这样问,便回答道:“沈楼主的大名,自然是听说过的,但也只限于听过名字而已。”

蚕婆这才明白刚才的误会,心中的怃然之意竟是无法开解,伸手抚上自己的白发,良久才问:“你叫他‘沈楼主’,就是说燕子楼的楼主,现在还是沈静流了?”

她这样问,自然还是怀疑沈静流已经被沈夺所害。飞锋见她如此关心沈静流,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飞锋犹豫片刻,答道:“晚辈不知。”

蚕婆瞪他一眼:“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什么不知的?”

飞锋道:“燕子楼现在落在别人手中,至于沈楼主现在还是不是楼主,晚辈确实不知。”

蚕婆一惊:“别人?谁?”

飞锋向沈夺指了一指,道:“就是毁他内力的那个人,那人借了他的名义,已经将燕子楼收入囊中了。”

蚕婆神色果然变得极其复杂,皱眉沉思片刻,问沈夺道:“你一开始怎么不说?”

见沈夺不回答,才想起自己点了他哑穴,当下运指如风,一道劲力解了他穴道,又追问一遍:“你一开始怎么不说?”

飞锋贸然说出江梧州的事情,不知道对沈夺原本的计划有没有影响,也看向沈夺,就见他叹息一声,向蚕婆躬身行礼,恭敬道:“晚辈自然是奉了外祖之命,有意隐瞒,不想让前辈忧心罢了。”

蚕婆不禁动容,低声道:“难道我猜错了……竟是如此么?他,他……”

飞锋提到燕子楼被江梧州控制的本意,确实是想激得这位隐居的高手出山,哪怕给江梧州再添一个对手,也是好的。但没想到沈夺将计就计、随机应变速度如此之快,显然是说谎话的大行家。这下子,这位久居山野的蚕婆怕是要为了沈夺和自己的两句话而重出江湖了。

他虽然计划成功,对蚕婆毕竟存着内疚之心,上前一步扶住她道:“前辈,江湖中波诡云谲,胜败只在一息之间,前辈不必过于担忧。”

却见片刻之间,蚕婆的表情已经平稳下来,唇边露出一丝微笑,看了看飞锋,又看着沈夺道:“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到底还是关心则乱,差点中了你们两个的借刀杀人之计。哼,想让我出手,帮你料理仇家么?”

沈夺一笑,道:“不敢有劳前辈,不然外祖得知,必定大大地怪罪。”

蚕婆摇摇头,看着他道:“你不必再替他编造什么故人情谊了,你以为我老了,就忘了他薄情寡恩了么?”

转过头看着飞锋,道:“你倒是也会算计人,可惜坏事总是不能做彻,心不能狠到底。”叹息一声,道,“我年轻时,身边也有个像你这样的人,可是我那时看到他就讨厌,看到那心肠歹毒、负心薄幸的人就喜欢……”说到这里,不由自主便去抚摸自己的白发,良久才道,“我已经问完问题了,你答得不错。”走到沈夺旁边,向他伸出手去。

沈夺忙将装着蟒纹蚕的盒子双手奉上,蚕婆拿了盒子,道:“你们在此稍等片刻,我将五色蚕取来。”

也不收回困着沈夺的铁栅,径自便向洞穴深处走去,不久一个转弯,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片刻,沈夺忽然问道:“你说,她真的不出山么?”

飞锋靠在洞壁之上,看着对面墙壁上砌着的青石,并不说话。

沈夺又道:“她巴巴地问了你这许多问题,自然还是担心那老家伙,知道他出事,虽然在你我面前泰然自若,只怕很快就要下山去燕子楼了。”

飞锋想到蚕婆最后说沈静流“心肠歹毒、负心薄幸”时,语气似怨似慕,竟是无比缠绵,也觉得沈夺的猜测是对的。只怕蚕婆是性格骄傲之人,才在两个小辈面前逞强,之后终究还是要再步入江湖的了。

飞锋越想蚕婆的语气就越是觉得震动,心中翻来覆去地想道,她既然深知沈静流并非良人,为何还是对他用情深挚?她谈吐不俗,文才武功都是上乘,可为何这一缕情丝,慧剑竟不能断?她说沈静流负心薄幸,显然沈静流待她很坏,还令她孤苦这么多年,她怎么会还放不下他?

他一开始是震动,越想越觉得心中竟渐渐有一丝恐慌之情,仿佛他心中疑惑的,并不是蚕婆为什么对沈静流不能忘情,而是一件别的事情。可这件事情太过可怕,他竟然不敢再想。

他正心烦意乱,便听到沈夺又开口道:“我竟不知道,你如此了解我。”

他声音毫无起伏,语速也刻意放慢,一字一字说得无比清晰,飞锋一时分不清楚他说这话是试探还是讥讽,只是装作没听到。

但沈夺却是说对了,他之所以在蚕婆的离间之前没有动摇,并不是因为他出于感情而信任沈夺,而是因为他了解沈夺不是为了区区内力就去谋划这么大规模阴谋的人罢了。

这种了解是从何处得来,若不加克制,又将去向何处?

飞锋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一语不发,沈夺也不再开口。在蚕婆回来之前,山洞内是漫长的沉默。

79、遍体寒凉

过了一炷香时间,蚕婆才姗姗来迟,她将一个小小的盒子放到飞锋手中,道:“这便是五色蚕了。”然后看着沈夺,问:“你是要我助你把蚕毒送入他体内,还是已经有了办法。”

沈夺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蚕婆这样问,才回过神来,道:“晚辈的手下会金针刺穴之法。”

蚕婆点点头,道:“燕子楼自然有的是能人异士。”

她似乎有些神思不属,仿佛在为什么事情烦恼。说完这句话,沉默了一会儿,无精打采地道:“我累了,不能送客。你把碧血野蚕的蚕种留下,便自行离开吧。”

说罢摆了摆手,困住沈夺的两扇铁栅又“哐哐”两声收了回去,那洞壁之上,竟然一点痕迹不露。再看来时的洞口,也已经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沈夺对蚕婆行礼道:“多谢前辈助我,外祖若得知,一定也会铭感五内。”

蚕婆只沉默地摇了摇头。

飞锋见她情状,知道她大有可能是在为了是否重入江湖之事苦恼,不愿再与两个小辈敷衍应酬,便躬身向她行礼告辞,跟在沈夺身后出了洞口。

刚到正屋,就见十一十二焦急地迎了上来,道:“主人。”阿九却还站在院中,眼神在他二人身上扫来扫去,看到飞锋手中的盒子,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躬身道:“主人。”

沈夺点了点头,道:“出去再说。”

五个人重又上路,沈夺带着十一十二走在前面,过了小桥之后又走了一段,忽然站住,回过头来看着飞锋,道:“你过来。”

飞锋现在正不愿看他,听到他的话便皱起眉头。却见十一十二目光也投射过来,仿佛只要沈夺一个命令,便要将自己抓过去一般。

他无奈之下,快走几步,来到沈夺身边。

沈夺也不说话,也不再看他,径直向前走去。飞锋跟在他旁边,觉得十一十二的目光灼灼盯过来。心想,他们未免也太过小心,我只是手里多了个五色蚕的盒子,居然就要多受两个人监视。

五个人一路无话,很快便来到当初巨石挡路之处,等待的水卫一见他们,便整齐跪下,齐声道:“参见主人。”

阿四更是抬头笑道:“恭喜主人一箭双雕。”

飞锋一愣,看了沈夺一眼,心想,原来他早就打定主意要激那蚕婆出山,当初我便不主动提起江梧州之事,想必他也有办法让那蚕婆知道吧。

他正想着,阿九已经上前一步,道:“主人,五色蚕已经离了湿热之地,行针宜早不宜迟。”

沈夺点头:“带他到我车中。”

沈夺的马车自然要比飞锋之前乘坐的大不少,阿九带着飞锋走过去,掀开帘子就是微微一僵,然后才走进去。

飞锋跟在他身后进去,就见车内宽敞,座位舒适宽大,布置十分整洁,就连马车顶上吊着的夜明珠也比飞锋之前见到的要大上一圈,可见阿九之前所说“主人将明珠送给你”云云都是谎言,飞锋刚要出言讥讽,就已经看到地板上散落着撕碎的衣料,竟是十一之前穿在身上那件。

他皱起眉头,视而不见,坐在座位上,将盒子递向阿九。

阿九面无表情,接过盒子道:“脱下上衣。”

飞锋依言解开腰带,脱下上衣,阿九早已打开那个盒子,放在桌上。

明珠的光芒之下,就见盒中放着一枚蚕蛹,蛹色黝黑发亮。

飞锋心想,这分明只有一色,这蚕叫做五色蚕,难道是破蛹而出时虫体是五色的么?

阿九伸出左手将蚕蛹放入掌中,右手捏起一枚极细的金针,便运起功来。只见他注目于那蚕蛹之上,左手手指屈伸片刻,飞锋虽然离他有两尺左右,也已经觉察到他手中散射出的热量。

在这样的热量熏蒸之下,蚕蛹微微动了动,黝黑之色竟渐渐变淡,先呈紫黑,又变为深红,继而便是亮红之色。阿九将左手对着飞锋,右手一弹,金针倏然射出,竟是穿过蚕蛹,直冲飞锋胸前而来,然后准确地埋入他锁骨之间的璇玑穴,只露出极短的一截。

那蚕蛹被金针所穿,马上剧烈抖动起来,通体深红竟然又在慢慢变色!

阿九待它完全变作杏黄,第二枚金针便又出手,穿过蚕蛹之后,便刺入飞锋华盖穴。

如此几次,蚕蛹分别变作深绿、墨蓝,最后竟变成银白,阿九手中金针也依此埋入飞锋膻中、巨阙、中脘三穴。阿九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将白色的蚕蛹随意扔到桌上,说道:“现在蚕毒便要在你周身游走,何时你觉得指尖发冷了便跟我说一声,我就教你运功之法。”

从第一枚金针入体之时,飞锋便觉得有一点极小的寒意出现在针刺之处,随着五个穴位依次被金针带入蚕毒,那寒意便慢慢连成一线,现在更是不断延伸,在他经脉中游走不止。

只片刻工夫,飞锋便觉寒意已经到了双手,指尖也微微颤动起来,他抬头去看阿九,阿九正密切关注着他的表情,见他抬头,便问道:“到了?”

飞锋点点头,阿九还未说话,车帘掀动,沈夺已经出现在门口。

阿九道:“主人,他已经准备好了。”

沈夺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飞锋。

飞锋不明所以看回去,他之前在山洞中见到蚕婆对燕子楼旧主一番痴情,心中大为触动,想到自己曾经两次对眼前这人动心,就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更何况遍体寒凉实在难受,只希望一会儿的蚕毒之痛早点结束,因此转开眼睛看着阿九,催促道:“再不运功,我便要先冻死了。”

阿九回头看着沈夺,询问道:“主人?”

沈夺仍是面无表情,一双凤眸盯着飞锋又看了片刻,点了点头,冷声道:“开始吧。”

80、五色蚕毒

阿九答道:“是。”

便向飞锋走近一步,弯腰将他衣物又向下扯动一些,右手手掌放在他丹田处,慢慢道:“你内力全失,现在我借你一点,一会儿你便按照我的指示,将你丹田气海处的内力在几个穴位之间运行。”犹豫了一会,低声道,“若是痛得忍不住,千万不要自己咬牙,不小心咬到舌头,便会咬断。咬断了,就没法长好,若是咬得深,人就没救了。”

飞锋之前见他一副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样子,现在自己要帮他主人忍受痛苦,他竟然又重新健谈起来,将这人所共知的常识不厌其烦、慢条斯理地说个不休,不由无奈一笑,道:“等你说完,天都亮了。”

阿九居然道:“我只再说一句。”慢慢道,“若是忍不住,可以咬我肩膀。”

他说完这话,真的闭上嘴,飞锋马上觉得丹田之处有一股内力慢慢充盈起来。

这五色蚕毒性极为阴寒,阿九练功的路子虽然也是走的阴寒一派,却竟也比不上五色蚕,内力进入飞锋体内,飞锋竟觉得一片温热。

但是这温热很快就消失不见,阴寒内力辅以阴寒蚕毒,在飞锋丹田处似乎形成一个冰冷的小小漩涡,寒冷之意越来越厉害,飞锋竟听到自己牙关咯咯作响。

阿九道:“向左,走伏兔、梁丘,到解溪;向右,走血海、地机,到太溪。”

飞锋按他所言,将气海中的寒气慢慢向左右逼出。但内力毕竟不是自己所有,一时不好驾驭,他顾了左边便顾不了右边,刚皱起眉头,阿九慢慢道:“不要着急,先走伏兔,好,伏兔不动,另走血海。”

飞锋稳下心来,慢慢施展这借来的内力,便觉得一团寒气从丹田处向左右出发,沿着两条腿一路向下。寒气到达解溪和太溪之时,经脉豁然而通,片刻之间,如无数冰针刺骨,如冻刃冷锋一刀一刀剐在肌肤之上,其寒冷彻心扉,其痛直到骨髓。

飞锋不住喘息,却听阿九又道:“向左,走云门、侠白、尺泽,到太渊;向右,走天鼎、曲池、会宗,到阳池。”

飞锋忍着寒冷和剧痛,又从丹田处分出两路寒气,先到肩膀,又沿着两条胳膊一直走到手腕,这下他只觉得双手双脚便像是被塞满了雪块冰屑,将他肌肤骨骼都要冻裂。

阿九道:“这次只有一路,从丹田,走我金针刺入的这几个穴位。”

飞锋剧痛之下,几乎无法使力,试了两次,才将那股内力从丹田一路运出,慢慢行到巨阙、中脘、膻中,再一鼓作气,一直走到华盖和璇玑。

内力运到璇玑穴,这五路真气已经遍布飞锋全身,到此时,真正的蚕毒之苦才出现。

飞锋现在只觉得刚才的剧痛全都不算什么,现在身体内一股阴寒之气沿着他全身经脉左冲右突,仿若一股有生命的凛冽寒风在他体内奔突叫嚣,所过之处血液凝固、骨骼断裂。

这已经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寒冷,飞锋全身冰冷,嘴唇都变作青紫色,身体抖颤不止,发丝之间竟然隐见冰屑!

寒冷侵袭身体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剧痛,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寒气撕裂。飞锋承受不住,身体不断痉挛,口中根本不受控制发出一声痛呼。

隐隐约约听到阿九仿佛说了什么,但飞锋此时耳边已是一片巨大的嗡嗡之声,无法分辨阿九的言词,勉强用最后的力气去分辨之时,又一阵剧痛从四肢百骸穿出。他又是一声痛呼,身体不由自主挣动起来。

他胸前还有五根金针,这样一挣扎,穴位处竟然流下鲜血,阿九弯腰在他身前,马上伸出左手捉住他后颈向后扯动,他不敢对正在关键时刻的飞锋动用内力,便也无法使用巧劲,手指竟在飞锋颈后留下两道指印。

这种程度的痛苦飞锋早已感受不到,他在剧痛之下,看到眼前阿九的肩膀,竟真的一口咬下!

阿九嘶了一声,忙运起内力抵抗。他虽是魔教中人,早已见惯生死,此时看到飞锋痛苦情状,竟然也出了一头冷汗。

飞锋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疼痛有片刻缓解,抬眼时便见沈夺双目如两颗寒星,直直看过来。

只一瞬间,痛楚又再次袭击了他。飞锋只觉如堕炼狱,在这仿若无穷无尽的折磨中,因那两颗星芒,竟生出一股豪气。

肉体的折磨算得了什么,你能忍,我就不能忍了么?

他因此一念,竟然再不做声。但毕竟剧痛难忍,虽然阿九运起内力,肩膀如铁石般坚硬,仍是被飞锋咬出一个深深的齿印,鲜血流了出来。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体内奔突的冷痛才渐渐停歇,飞锋放开阿九肩膀,唇边沾染了不少血迹。

他喘息两声,向后一倒,靠在车壁上。抬眼看着沈夺,一语不发。

沈夺仍是站在远处,也沉默地看着他。

二人对视之时,阿九已经取了五枚金针,又拿了玉碗金刀,在飞锋腕上划了一刀,取了半碗血,又给他点穴止血,拿布条绑了手腕。抬头道:“主人。”

沈夺简单地说:“出去吧。”声音竟十分干涩。

阿九应了,拿了碗掀帘而去。

飞锋经历这番折磨,疲累不堪,直欲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偏偏却有一股倔强之意,让他与沈夺眼神对峙。

沈夺却已经慢慢走过来,身影遮住了明珠,因为背光,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听他道:“当初在山洞之中,我每天一条一条数着身上伤痕,想的就是有朝一日,让你也尝尝这样的痛苦。”他狠声说完,沉默片刻,低声道:“但是刚才……”

他住口不语,飞锋心中疲乏不堪,竟连愤怒都无法再生发出来,刚才心中的念头再次出现——

肉体的折磨,你能忍,我也能忍,这次蚕毒之痛后,当日山洞中你失明之苦、被慕容羡刑求之耻、功力未成不得已当众自刺之痛,也便一并还了你。从此,从此……

他看着沈夺,哂然一笑,哑声道:“从此,我不欠你什么。”

沈夺表情在一片阴影之中,声音也听不出情绪,只听他低声道:“是啊,你……”

他再说什么,飞锋已经听不到了,蚕毒的折磨实在耗费心神,他抵抗不住晕眩,闭上眼睛,堕入一片黑暗。

81、来者不善

飞锋这次是被饿醒的,他睁开眼睛,看到头顶精美床帐,便知道已经不在马车之上。

他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肢体,才觉得这五色蚕毒极为怪异,蚕毒入体时那样痛苦,现在却一点酸痛之感都没有。

他正疑惑,就听门口一响,有人从门口进入,正是那个瘦小枯干的阿四。

他一手端着一个碗,一脚踢开门走进来,见飞锋坐在床上,便叹气道:“你这小子就是专门让人不得劲,偏挑老子不在的时候醒过来,还好十一不在,不然被她知道,又要一顿臭骂。”

飞锋本来就对十一的地位十分好奇,听他这么一说,心想,难道十一是这十三人的小头目么?

阿四走过来,将两个碗放在桌上,道:“你现在不用喝燕骨兰浆啦,不过饮食还有诸多忌讳,不要乱吃东西,给你什么便吃什么吧。”

飞锋正觉得饿,伸手去端碗的时候,发现自己双手白布已经撤去,掌心手背处都已结痂。

他劳宫穴被刺穿,失去近二十年的功力,不是不难过,但知道无法挽回,便强自豁达,现在乍然看到伤口,表情便是一黯。

阿四看到,心里很是犯嘀咕。当日毁去飞锋内力的人正是他,现在主人恢复功力还要仰仗此人,且那日主人和此人在马车上一番纠缠,众水卫都听在耳朵里,自然知道此人被主人另眼相看。若是此人还记得自己当日困龙叉刺穴之仇,只怕自己以后要倒大霉。

他想到这里,忙道:“你内力虽失,也不是就废了,只要……”

飞锋不愿听这魔教中人安慰自己,打断他道:“我再练回来就是了。你不要如此聒噪,打扰我吃饭。”

说罢端起碗来,将碗中的粥饭几口喝光,他十分饥饿,很快将另一碗粥饭也都吃个干净。

阿四表情倒颇为踌躇,看着他喝完粥,才道:“你喝了主人的血,现在一身血里又化了蚕毒,体质已经不同,这一生已经没办法再练回纯阳内力了。”

飞锋一震,双目逼视阿四,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阿四知道他并不是没有听清自己的话,只不过一时不能接受,于是也不重复,说道:“不过你这一身血也不是全无好处,阿九说五色蚕是天下奇毒,配上主人的血和燕骨兰浆,却又变成了天下奇药,对人修习至寒的内力有无限好处。老子听人说过,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说得不正是你这事?”

飞锋大怒,道:“什么至寒内力?这也算是福分么?!”

阿四哼了一声,道:“老子晓得,你们这些人武林‘正’道、名门‘正’派的‘正’人君子,修习的都是‘正’宗的内功心法,瞧不上我们这些歪门邪道,是不是?”

飞锋虽然不至于瞧不上魔教的练功法门,但对它们绝无好感。要知正宗的内力皆是走少阳一派,修习不易,但内力十分纯正,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不断增长。魔教急功近利,除了薛天尧当初是无意中得了别人一甲子的内力外,没有任何一人是修习纯阳内力的。天目老人当年也曾将他所见过听过的魔教练功的法门一一对飞锋讲起,全都是邪门怪异的法子,虽然速成,却极易走火入魔,就算练成,对身体也不见得有所裨益。

他保持沉默,阿四却十分恼火,恨恨道:“崆峒的寒铁掌,湖北郑氏的流云剑,不都是至寒的功夫,怎么不见你们嫌弃?别说别的,那日你们那名声远扬的秦霜河,在桥上破我四人的绞冰索,我看他出手情状,就不是什么正宗功夫!”

飞锋这下却是一惊,那日他被水卫一路追赶,摔到桥上时已经气息奄奄,虽然知道霜河君救了他,却并没看到他怎样出手,听到阿四这样说,半信半疑,皱眉不语。

阿四冷笑一声:“我何必跟你多费口舌,将来总有你知道的一日。”

飞锋沉吟片刻,忽地想起一事,抬眼问道:“沈夺在哪里?”

阿四一脸怒容,还要跟他争辩,不料他忽然改变话题,愣了一愣,才道:“阿九取血制药,主人服了之后,自然是要闭关。”

“闭关?”飞锋低声重复一句,忽然一笑,道,“是了,沈夺城府深沉,自然是早就对蚀魂散有准备。他不但早就打听了蚕婆住处,还在附近秘密修建了这个地方以作闭关之用,我没猜错吧?”顿了一顿,又道,“只怕那两样蚕种也是他早就找好的。哼,有找两样蚕种的工夫,怎么不直接先准备好五色蚕?”

阿四听他出言指摘主人,自然不满,道:“因为蚕种容易保存,只要放在冷玉盒子里,它们便不会孵化。可五色蚕要用活的蚕蛹才能融入血中,要是提前找到,它却钻出蛹来,变成毛虫或者蛾子,那还怎么用?”

飞锋点头道:“果然如此。这是既然是他早就秘密准备好的地方,当然也一直布置有人手吧。”

阿四正要回答,忽然想到本来是阿九照顾这人,却莫名其妙被主人换成了他,说不定就是因为阿九那家伙话太多,说漏了什么不该说的被这人知晓,主人才有此举动。因此看了飞锋一眼,道:“待主人出关,你可自去问他。”

飞锋问:“他什么时候出关?”

阿四想了想:“就在这一两日。”说罢拿起桌上的空碗,道,“你在这里乖乖待着,我把碗放到厨下就来。”

飞锋点了点头,阿四端了碗刚走出门,就被一人迎头撞上。

来人形容狼狈,双目赤红,口角流血,一把抓住阿四的胳膊,嘶声道:“四哥,快带他……走……有人,有人闯……”

一语未毕,口中涌出大量黑红色血液,竟栽倒在阿四身上,死不瞑目。

这下不但阿四大惊失色,连飞锋也一惊非小,几步从屋中出来,伸手就去探那人鼻息。

“别碰他!”阿四大叫一声,伸手便拎住那人后领,向旁边一闪,躲开飞锋的手,“他中毒了。”

飞锋一顿,见这人虽然皮肤五官都不见异色,口中吐出的血色却是黑红,果然是内腑中毒之相。

阿四神色悲痛,将那人放倒在一边,对飞锋道:“快跟我来。”

阿四刚才被这人一扑,手中的两只碗都掉在地上,摔成几片,飞锋马上捡起一片,跟在阿四身后刚要举步,就听一人在空中桀桀怪笑,道:“你们走不了了!”

便听衣袂声响,一人便像是一只硕大的黑鹰,从树上直扑下来。

他在空中飞到一半,阿四也已经出手!

绞冰索如一道银光从他袖中飞出,直打向那人面门。

来人哈哈一笑,笑声极为兴奋,侧身躲开绞冰索,伸手就要去抓索身。

阿四对他的双手似是极为忌惮,一边对飞锋低声喝道:“向东走。”一边手中使力,绞冰索倏然一低,躲开那人抓握。

他这绞冰索曾被霜河君长剑所破,长度只剩原来的四分之三。况且这绳索共有四条,四人同用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现在一人已死,另两人不知去向,想来也已遭毒手,只有他手中这一条,怕是也无法战胜这人。

他既然有所忌惮,马上就被那人占了上风。那人显然不是冲他而来,眼见飞锋已经向东走出丈余,神色一变,也不跟阿四缠斗,足尖在他绞冰索上一点,借力竟向飞锋冲去!

阿四早有准备,绳索在空中猛地改变方向,竟紧紧缠住那人脚踝,向后一拽一撤力,竟将那人狠狠甩向西侧!

他一招既出,借力向飞锋纵跃过去,急急地低声道:“过了前面院子再往东走,假山上有山洞,雕像左手。”

飞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掌打在背后,却不觉疼痛,而是被他内力一送,又将他向东送出丈余。

阿四内力固是深厚,却不料敌人轻功更高。飞锋刚一落地,就听到耳旁风声,眼角黑影闪动,竟是那人袭击又至!

阿四大惊,怒喝一声,绞冰索猛然出手,那人还未到飞锋身旁,已经被绞冰索打在手臂之上,他痛呼一声,不退反进,迅速闪身到飞锋东面,抬手就要抓过来。

飞锋见他一手正常,另一手却戴着厚厚的鹿皮手套,来抓自己的正是这戴手套的手。

他手中还拿着刚才捡起的碎瓷片,情急无法,便用力向这人双目掷去。

这人微微一顿,只这电光石火的工夫,阿四已到。

阿四挡在飞锋身前,手持绞冰索,和这人对峙,两人都有所顾虑,一时竟是谁也不能占到便宜。

片刻,阿四冷冷道:“听说江梧州手下有个‘玄蜂’,是陈妙佛所豢养的一对男女药人所生,不但刀枪不入,还天然带有奇毒。陈妙佛为了一味药材,拿它跟江梧州做了交换,便是你么?”

那人被他道出来历,脸上忽青忽白,突然一笑,道:“听说沈夺手下水卫,有四人擅长驭绳之术,可是本领不济,一个一个被我杀死,最后那个死掉的,便是你吧!哈哈哈哈!”

他一边大笑,一边猛地出掌,直向阿四打过来。这次却是换了没有戴手套的那只手。

阿四出言激他,就是要等现在。

他竟然向前一步,生生受了这一掌,与此同时,绞冰索唰的一声缠上了这人腰部,如同一条银蛇般暴起,又猛地缠上他脖颈。

玄蜂刀枪不入,自然也不会被绳索勒死,但是被绳索绑住,一时也无法挣开,正在和身上不断缠上来的绳索纠缠,就听阿四对飞锋道:“快走!”

飞锋道:“你把他捆在这里,我们一起走。”

阿四惨然一笑:“之前小五一口毒血吐在我胸前,我便已经中毒了,又受了他一掌,已经活不成啦。你再不快走,我毒发起来,就护不了你了。”

飞锋无法,绕过缠斗的二人,迅速向东跑去。他刚跑过院子,抬眼看到一座假山时,远远便听到一声惨叫,竟是阿四的声音。

他知道玄蜂轻身功夫超群,不由得加快脚步,来到假山下。这假山并不甚高,在山脚下有个可容一人进出的山洞。

飞锋连忙进入山洞,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有人一声怪笑,腰间一紧,被那人抓住了衣服。

他知道玄蜂已经追至,也不回头,猛地向前奔跑。他虽然失去了内力,本身蛮力却是有的,这样一挣,刺啦一声,后背衣服竟被玄蜂扯破。

这一扯之力甚大,他借势向前猛冲了几步,山洞已经到了尽头。他伸手摸去,触手只是坚硬的山石,哪里有什么雕像!

82、柜里玄机

飞锋一摸没有摸到什么雕像,刚要向旁边摸去,就听身后传来玄蜂怪笑。

他自然不能将背后空门让给敌人,便转过身来,刚转过来就是一怔。

这玄蜂果然全身带毒,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他曝露在外的肌肤竟发出青绿色的磷光。

在飞锋看来,便是一片黑暗之中,只看到一张青幽幽的脸,和一只青幽幽的手。

他先是一怔,马上就是一喜,因为借着这绿色的冷光,他分明看到,在洞壁南侧,有座一人高的浮雕雕像!

那雕像却不是什么神灵,动作面貌倒很像正在杀戮的邪魔。

他见那张青幽幽的脸越逼越近,一边悄悄向雕像的方向移动,一边开口道:“我前一阵子刚见过陈妙佛。”

玄蜂一顿,嘿嘿笑了两声:“你骗不了我,他已经死啦!”

飞锋一边挪动脚步,一边道:“是啊,已经化作白骨了。但我发现他留下一本医书,讲的都是制作药人的事情。”他顿了顿,见玄蜂居然站在原地不动,心知他果然关心此事,便问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被制作成药人之前,是什么身份么?”

玄蜂绿色的脸上现出深思之色,显然正在思考,飞锋趁此机会猛然一步上前,手在那雕像左手上猛地按动。

他以为这下按下去,山洞中定然会有什么变化,却不料什么都没有发生。

玄蜂被他突然的动作下了一跳,叱问道:“你做什么?!”风声响动,竟然是要伸手抓他,“这里太黑,你出去跟我说。”

飞锋忙摇头道:“我马上就要想起来了,你不要打断我。”他面对玄蜂,手在背后摸索这那雕像的左手,一边慢慢道,“他医书上说,他找的药人都是身家清白之人,年龄么……”

此时他已经摸到雕像手腕,刚尝试着上下移动,就听到“咔”的一声,接着假山山洞之中回响起几声机关的声音。

玄蜂本来注目看他,现在已经知道不对,大怒之下,伸手便向他抓来!

就在此时,雕像双目之中忽然亮起两道寒光,接着山洞之内光亮大作,先是亮如白昼,瞬间又变作极为刺眼的光亮!

对峙的二人被这光亮一刺,全都闭上眼睛。

飞锋只觉得耳边又是“咔”的一声,接着身体一轻,竟似向下坠去。

他在空中不知道要坠多久,自知内力全失,为了避免摔伤,便弯起双腿,双手护住头部。不料想刚坠了一小段,便落在一处斜坡上,接着便向下滑去。

飞锋松了口气,睁开眼睛,却发现周围一片黑暗。

但是很快,前方出现隐隐亮光,他也立刻滑落出这个倾斜的洞口,落在坚实的地面上。

这里显然是一处十分宽敞的密室,四面墙壁上都镶嵌着明珠,看上去也十分明亮。密室中间的石床上,有一人闭目打坐,神态安然,正是沈夺。

飞锋一见沈夺,自己先吃了一惊。他本以为阿四指点他的是某处逃生的通道,没料到竟然直达沈夺闭关的密室。魔教的内功心法本来就容易使人走火入魔,何况沈夺现在是重拾内力,若是惊扰了他,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飞锋落在地上,姿势十分狼狈,为了不打扰沈夺,竟然是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片刻,沈夺仍是合着双目,呼吸平稳,动作没有任何变化。飞锋才松了一口气,慢慢从地上起来。

他回身去看那密道的出口,是规规整整的一个圆形洞口,一圈都砌着光滑的青石。将头伸进去看时,却是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飞锋不知阿四用意,想来是自己关系到沈夺功力的恢复,性命便极其重要,因此他指点自己逃到此处,以策安全。但是假山山洞中那雕像十分显眼,开启密道的方法又甚是简单,若是玄蜂随后如法炮制,也跟着下来,到时不但自己绝不是对手,只怕连沈夺的性命都要一起断送了。

他皱了皱眉头,脱下身上被玄蜂抓破的袍服,团了一团拿在手中,侧身等在洞口旁边。若是玄蜂真的从这洞口出来,飞锋便准备将这件衣服丢到他面门之上,趁他看不清楚的时候,先用手指戳瞎他双眼,再作计较。

他屏住呼吸,拿着衣服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洞口中一点动静也没有。

飞锋却仍旧无法放下心来,他皱眉思忖,玄蜂若是打开了机关,一时摸不清楚密道内的情况,想要加以观望再行动,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刚才滑下来,已经发现密道甚长,洞壁虽然光滑无处着力,但玄蜂轻功卓绝,想要在中间隐藏身形,却并不是难事。

他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更加紧张,只觉得密道之中凉气森森,必有危险藏在其中,伺机而动。

他将手探进去试了试,发现洞壁不但光滑,还十分腻手,可见砌密道的青石是上佳的材质。便从袍服上扯下两只袖子,分别缠在手上,两只手撑在洞壁之上,腰间用力,便提身而起,进入那密道之中。

他撑着洞壁又向上方移动了两下,发现手上缠了布料果然便能着力了,才松了双手。他怕发出声音太大打扰沈夺,不敢直接跳下,而是慢慢滑下来,轻轻落在地上。

飞锋既已找到在密道中移动的法子,下一步就是想准备一样武器,若是在密道中遇到玄蜂,也好不至于立刻落败。

他身上并无兵器,之前捡的碎瓷片也早已当做暗器扔了出去,只好回过身来,仔细观察这间密室。

他细细看来,发现这间密室颇为简陋:当中一张石床,床上就连根干草也没有,在密室的角落里,倒是有一个柜子。

飞锋轻轻绕过石床,走到角落中,打开柜子。

这柜子甚是宽大,里面分作几格,但里面的东西却并不多。飞锋慢慢翻看,发现了一个很难打开的玛瑙盒子,几样药材,两颗拇指大的珍珠,还有一把玉骨的扇子,玉的品相并不太好。再往下看,他便看到一本纸张已经泛出黄黑色的图谱,图谱的封面不但已经破损,还沾有许多污渍,看上去竟像是血迹,在污渍中间,仍然能隐隐看到“蚀魂”和“法”这三个字。

飞锋愣了一下,心想,难道这柜子装的竟是沈夺私人的东西么?不由又将那些物事看了一遍,想道,这些东西看上去倒也不错,但是配上一位三教首领,还是大显寒酸,沈夺留着这些东西难道是另有居心?

他想了一下想不通,便又向下搜去,在柜子的底层放着一样用布料包起来的物事,看轮廓很像一把短剑。

飞锋打开布料,不由一愣。因为那布中所包的,正是他的匕首。

这把匕首是玄铁制成,锋利无比,能切金断玉,本是他刚跟从师父修习内功时师父所赠,他一直带在身边,后来和沈夺躲在山洞之中,他要去取童女莲花时送给了沈夺。

飞锋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这把匕首还是在血衣派中,慕容羡藏起沈夺失落在望月楼中的匕首,一击杀死薛天尧,救他脱离千刀万剐之苦。那之后就再也不知这匕首下落,没想到今天居然在此得见。

他想起沈夺和自己逃离佥山之时,身上显然什么都没有。可他又从哪里找到这把匕首,还带到这个密室来的,飞锋竟是怎么也想不出。

他凝目看那匕首片刻,心中想道,这匕首连精钢锁链都能削断,玄蜂再号称刀枪不入,也不可能硬过精钢,我带着它去密道中转一遭,若是碰到玄蜂,只怕倒霉的就是他了。然后又看了沈夺一眼,默念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现在我拿回来用,也是天经地义。

想罢便将匕首拿在手中,将柜子关上,又轻轻绕过石床,来到密道洞口。

他将匕首叼在口中,双手撑着洞壁,纵身而上,加上足蹬脚踏,在这密道之中慢慢移动。

这密道倾斜向上,飞锋觉得大概移动了三四丈远,密道又变为垂直向上,这却比倾斜的密道难走多了。飞锋撑着洞壁,沿着密道向上移动了才不到一丈,就发现头顶被石头封住,再无去路。

飞锋已经知道玄蜂并没有躲藏在密道之中,刚松了一口气,却又想道,难道玄蜂不明情况,不敢贸然进来,于是去找援手了?

他皱眉沉吟片刻,之前听玄蜂和阿四对话,他便推断出沈夺只留了使用绞冰索的四人看顾自己,其他人不知被派出去有什么任务。现在那四人已死,地面上只有玄蜂一个,不管是去寻找援手,还是在洞口守株待兔,只怕自己和沈夺都难逃此劫。想来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等沈夺练功完毕,那时再问他这密室有无别的出口,那样才可逃出生天,或能反败为胜也未可知。

他主意已定,便撑着洞壁慢慢下滑,到了斜坡也不敢放松臂力,最后从洞口出来,落在地上之时,竟只发出了极轻的声音。

他见沈夺还在闭目练功,便长长吁出一口气,从口中取下那把匕首。因为双手用了半天力,又跟布料摩擦半天,现在已经有些隐隐作痛,飞锋便低头将缠在手上的布料分别解下,果然看到双手手心的伤口周围发红,好在没有再次受伤。

他低头之前沈夺还在练功,但只是解开布料的工夫,再一抬头,便看到沈夺双目猛然睁开,凤眸一片赤红,直直看了他一眼,嘴角竟溢出猩红的鲜血!

83、走火入魔

飞锋大吃一惊,丢下匕首就过去扶住他,刚走了一步,沈夺一口鲜血已经喷了出来,溅得自己前襟一片鲜红。双目盯着飞锋,嘶声道:“你又……”

飞锋被他说得不明所以,不由自主焦急起来。他自己内力全失,若是沈夺真的走火入魔,他根本帮不上忙。

沈夺一句话没说完便说不下去,神色十分痛苦,喘息两声,往后便倒。

飞锋忙抢上前去,伸手就要扶他。

手刚伸出,就被沈夺啪的一声握住右手手腕。他握得极紧,飞锋一时之间竟不能移动手臂。

“沈夺,你是走火入魔了么?”

沈夺却不回答,他仰躺在石床上,紧抓着飞锋手腕。双目红得简直像要滴血,狠狠瞪视着飞锋掌心伤口。

飞锋想到自己在密道中走了一遍,掌心伤口发红,一怔之下,问道:“是我的血激得你如此么?”

沈夺刚张开口就猛地闭上,恶狠狠地看着飞锋的掌心,点了点头。

飞锋皱了皱眉,道:“我不懂。你是想喝我的血?”

沈夺双目中猛地闪过一丝攫取之意,但是手握着飞锋手腕,竟是向外推拒之势,喘了几下,咬牙切齿道:“很想……但……会死!”

飞锋听明白他的意思,沈夺取自己的鲜血制药练功,现在又是自己鲜血引他气息不稳,练功被打断,此时他肯定极为渴血,想要抓着自己手腕一阵痛饮。但一旦真的喝下自己的血,就会走火入魔,性命不保。

他连忙道:“你松手,我去密道里面,离你远些。”见沈夺仿佛没有听见,仍是紧紧握着他手腕,不由大急,道,“你松手!”

沈夺力气不减反增,声音中透着一种因为抑制欲望而产生的痛苦:“我忍得住。”

飞锋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这人分明被自己鲜血味道所惑,捉着他的手不放,还偏要说什么忍得住,三岁小孩子都不会信他。

他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斥道:“放手!”

沈夺更加用力,飞锋只觉得自己的手腕都要断了,便见沈夺抬起头来,血红的眼睛瞪着他,眼睛之中尽是疯狂之色,一丝清醒都没有。

飞锋又急又怒,却只能缓下声音来,慢慢道:“沈夺,你费了多少工夫才能恢复三成功力,都忘了么?赶快放手,让我离你远些。”

沈夺胸口剧烈起伏,手下用力,飞锋简直都要听到自己腕骨断裂的声音,眼见他手越握越紧,自己右手因为血液供应不足,竟然已经渐渐发白,他又把声音放低一些,道:“沈夺,我手疼,你放开。”

沈夺眼中疯狂之色更浓,他呼吸粗重,眼睛已经不再盯着飞锋表情,而是沿着他赤裸的上身一路看下来,从他颈部动脉到他小臂上的血管,最后眼神又回到他掌心的血痂之上。

飞锋被他这样看了一遍,只觉得像是被一只饥饿的猛兽盯着,下一刻就要被扯断血管、吸干鲜血一样,不由得全身发凉。开口道:“沈……”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手腕处一股大力拉扯过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已经被沈夺拉到身上又翻身压住。

后背被石床硌得发疼,飞锋只觉得身上这人力大无比,压得他动一动都难。又见自己右手手腕仍被沈夺紧紧握住,以一个十分别扭难受的姿势弯在脖颈前。沈夺呼吸粗重,眼睛在自己手心和颈部血管之间疯狂地扫视。

飞锋看他神智已经都不清醒,心中大为惶急,又要开口唤他:“沈夺,你……”

“你怕什么?”沈夺声音极为嘶哑,眼睛还盯着他血管不放,脸上像是想要做出一个不屑的冷笑,但在极度的渴求之下,那笑容极为狰狞。

他这样笑了笑,居然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向外挤出话来:“我……忍得住!”

飞锋简直要被他气死,瞪着他道:“忍得住,便放手!”

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也甚是荒唐,明知这人神志不清,言语颠倒,还要和他争辩,难道又能辩出什么结果了?眼见沈夺凤眸之中毫无理智之色,心中忽地想道,他这样大的力气,我已无法制约,到时他忍耐不住,真的沾了我的血,就此失了性命,我该怎么办?

他一念既生,只觉得心中一凉,先是想到沈夺死后,自己在这密室里找不到出口,只怕也要死在这里;又想到霜河君的结盟大计,自己忍受的种种辛苦,那时全要变作竹篮打水一场空;看着这魔头血红双眼,又恨恨想道,就算自己也要死,死前也必要把那本《蚀魂大法》毁掉,不让它再害别人。

飞锋想到此处,又挣扎不动,叹了口气道:“沈夺,你不要命,也不一统魔教了么?”

沈夺凶狠地盯着他,眼神透出完全失控的饥渴之色,但是额头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脖颈上青筋暴起,显然也在强自忍耐。

飞锋知道他这种忍耐和自己之前忍受寒毒之苦不同,自己的忍耐是承受疼痛,沈夺的忍耐却是要克制欲望。两者相较,竟是后者更难些。

沈夺伏在他身上的身体慢慢颤抖起来,像是终于无法承受鲜血的吸引,却又不肯轻易屈服于诱惑。他内心的挣扎全都体现出来,飞锋看到他眉头紧皱,眼神却贪恋地看着自己的动脉;他嘴唇紧紧抿着,咬牙咬得飞锋都能听到声音,但他的唇角却因为接近了飞锋的血痂而微微扬起,竟是一个快意的弧度。

终于,沈夺像是被鲜血的味道完全迷失了神智,他眉头舒展开,嘴唇也微微开启,眼睛盯着飞锋的脖子,舌尖在唇边舔过。

飞锋还要做最后的努力,一边用力挣动,一边喊他道:“沈夺,你不恨江梧州么?你不报复了么?”

沈夺却像是根本没听到,眼神中不待一丝一毫的清明,用力压制着飞锋,向他颈间俯下头去。

飞锋马上觉得颈上皮肤一凉,是沈夺的嘴唇贴上来了。

他想起之前两人的几次接触,沈夺虽然练了这么阴寒的功夫,身上却并不寒凉,尤其两只手总是十分温暖。但是现在,不管是握在自己腕上的手指,还是贴在颈间的嘴唇,竟都透着寒意,这种寒意远不是普通的冰凉,倒像是他整个人都是冰做的一般。但是沈夺额上汗珠落在飞锋皮肤上,却又是热的。

飞锋知道沈夺已经克制不住,拼力躲开他嘴唇的碰触,手脚不断挣动,但是沈夺身体犹如铁铸一般,无法撼动。飞锋无望之下,紧紧闭上双眼,不愿看这人死在面前。

就在此时此际,沈夺却不动了。

他紧紧钳制着飞锋,整张脸都埋到他肩颈处,全身剧烈颤动,却不再有别的动作。

飞锋只觉得他面孔和双手都冷如寒铁,急促的喘息却无比灼热,自己肩颈处被这冰凉和火热占据,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他知道沈夺仍在与自己的欲望争斗,也不管沈夺能不能听到,低声道:“沈夺,你遇事坚忍,是我平生仅见,你……你能做到三教首领,不知忍过多少事,今天只是一口血,便忍不得了么?”

沈夺握着飞锋手腕的手几乎痉挛起来,嘴唇贴着他颈部的皮肤嘶声道:“不要吵……我忍得住……”

飞锋不敢说话,躺在他身下一动也不敢动,一时整个密室之内只听到沈夺紊乱而压抑的呼吸之声。

他看不到沈夺的表情,只觉得沈夺整张面孔贴着他肩颈,贴得越来越用力。他的身体也和自己紧密贴合在一起,以至于自己都能感受到他狂乱失速的心跳。

飞锋被沈夺紧握的那只手已经开始发麻,他却顾不上了,全部感官都用来关注沈夺的情况,只觉得他全身绷紧,简直就是在用全身的力量克制自己渴血的冲动。

每当沈夺全身掠过痉挛,他都会极低地说一句:“我忍得住……”像是在鼓励自己,又像是说给什么人听。

飞锋到此际,虽然仍是在这人控制之下,虽然只隔着薄薄的皮肤这人就会喝到自己的鲜血,却没来由觉得这人这次又能熬过一劫,自己根本无需担心。

他慢慢放松下来,却觉得沈夺力气更大,心跳骤然加快,喘息都要变作呻吟,似是感到极端的痛苦,不得不发泄出来一般。

飞锋知道他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不敢少动,却忽然听到他咬牙说出一句话来。

他声音极低,且模糊难辨,但因为离飞锋极近,飞锋仍是听到他说:“你们看好了,我忍得住……”

或许是因为沈夺咬着牙挤出这句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股强烈的恨意,竟有一种蛮横狠戾的意味。

飞锋心想,既然他说“你们”,指的肯定不是我了,难道竟然是他的父母么?

他想起沈夺对自己的父母从来都是直呼其名,还曾说他们是疯子,可是到底是怎样难以想象的疯狂,才造就了这样难以想象的怨毒?

他这样想着,沈夺却果然已经慢慢平静下来。他的心跳渐渐平稳,身体也不再颤抖,慢慢地,他的体温也不是一片冰凉,而慢慢恢复了暖意。但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趴伏在飞锋身上。

飞锋见他已经慢慢恢复,就动了动右手。

沈夺紧握着他手腕的手马上松开,但因为握得太紧,时间又太长的缘故,他的手掌一时竟不能伸展太开。

飞锋不知道沈夺运功情况,不敢动他,只自己慢慢活动右手,看着手掌渐渐有了血色,才慢慢松了一口气。

这时沈夺也动了动,头上还带着细汗,也不去擦,微微抬起上身,垂目看着飞锋的脸。飞锋也抬眼看他,两人一时竟无话可说。

过了片刻,沈夺才想起问他,哑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84、往事悠悠

飞锋看他眼神清明,仍不放心,问道:“你这样是练成了?”

沈夺嗤笑一声:“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怕我又发狂么?”他看着飞锋,低低笑道,“已经发过了。”

飞锋明白他意思,道:“你是看到我,猜到上面出事了,才差点出了岔子?”

沈夺倒坦然承认,点了点头:“若非如此,怎么会心神不定,轻易就被你血味吸引?”

飞锋看了他片刻,慢慢道:“是江梧州的手下,一个叫‘玄蜂’的人来了。”

沈夺表情毫无变化,却看着他半天没动,然后才点了点头,慢慢问道:“他们四个死了?”

飞锋道:“阿四护着我过来的,玄蜂亲口承认他‘一个一个杀掉’了其他三人,阿四也中了毒。”

沈夺又沉默地点点头,飞锋只觉得他眼神极深,心思莫测。

过了一会儿沈夺才重新开口,道:“雕像那里的机关一旦启动,十二个时辰之后才能再次动用,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你我还是安全的。”

飞锋见他开始思考现状,知道他已经彻底清醒,便伸手想将他先从身上推开。

沈夺正在沉吟,被他这样一推也并不介意,起身坐在一边。

飞锋坐起身来,想到玄蜂不能进入密道,不知是在原处等待还是去找了援手,他的援手不知多少,沈夺的人手又不知能否抗衡,而自己功力全失,沈夺也只有三成内力,难道竟只能坐等于此,束手无策?他越想越焦急,问道:“你怎么只留了他们四个在上面?其他的人呢?这密室有别的出口么?”

沈夺看他一眼,皱了皱眉,居然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起身下床,来回走了几步,又看了他一眼。

飞锋不知道他在踌躇什么,问道:“你我现在生死同命,你还顾虑我什么?”

沈夺注目看了看他,重复道:“生死同命?”

飞锋叹口气,道:“难道不是?”他们都被困在此处,最后的局面怎么也不可能是一死一生。

沈夺却不知在想什么,移开目光,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开口道:“七年前我从葬堂出来的时候,偷了江梧州的《蚀魂大法》秘笈。”

飞锋点点头,道:“原来你蚀魂大法刚练了七年。”心想,魔教功法果然急功近利,七年便这般厉害,怎么可能不伤身体?刚想到此处,忽地又想道,他七年前才开始练功,难道他在葬堂十五年,竟是不会武功的么?是了,定是江梧州并没有教他武功,他才只好去偷武功秘笈。

他这样想着,便向沈夺看去,沈夺却并未看他,眼睛盯着墙角那个放着秘笈的柜子,继续道:“这秘笈本是江梧州的师父,葬堂旧主程惟恕的东西。但是蚀魂大法不但难以练到最后一层,还十分危险,江梧州根本不打算练成此功,因此对这本秘笈的看管并不严,我才能偷出来。”他微微一笑,“我也是偷出来后,才知道这武功名字神气,却难练得很。程惟恕在书后面写道,他自己的师父,他的两个师弟,全都不敢尝试去练最后一层。”

飞锋奇怪地看他一眼,问:“你不知道这武功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去偷秘笈?”

沈夺又是皱着眉,沉默许久。飞锋知道自己的问题触到他不愿说出的往事,忙转移话题道:“你后来……”他一句话未说完,沈夺忽地叹了口气,看着飞锋道:“有人给江梧州算过命,说他这辈子合该死在我的手中。”

飞锋一愣,又听沈夺道:“他十分忌讳此事,本想先杀了我,可……没有杀成,但自然不会教我武功。所以我从葬堂跑出来的时候,便故意偷了他一本秘笈,一是为了自己修习,二是……”他冷笑一声,“自然是为了恶心他,让他从此想到我,就寝食难安!”

他冷笑声中,既有不屑,又有怨恨,显然对这名义上的父亲,真真是恨之入骨。飞锋看着他,心中默默道,江梧州既然这么忌讳你,你便是不偷他的秘笈,只怕他也要寝食难安,必要除你而后快的了。

沈夺继续道:“我后来……自然是练到了最后一层,但是一开始,我可并没打算冒这样的险。”他顿了顿,又冷笑道,“不过江梧州自然是不知道的。”

飞锋点了点头,道:“他见你偷了《蚀魂大法》,以为你一定要练,担心你练成之后对他有害,所以才专门炼制了‘蚀魂散’么?”

沈夺直视他的眼睛,道:“不错。”

飞锋又道:“他为了防你,早就炼制了‘蚀魂散’;而你为了防他,也早有准备,什么西域野蚕,蟒纹蚕,还有这闭关的地方……只怕已经准备了多年了吧?”

沈夺点了点头:“‘蚀魂散’炼制不易,但江梧州手下能人异士众多,三年前,竟然真的被他炼成了。从那时,我便着手准备这处宅院了。”他静了静,目光移开,仿佛陷在回忆中,“我从外祖父那里探查到蚕婆下落,便秘密派水卫到西域和南疆去取蚕种,一边在蚕婆住地附近修建了这所宅院。”他微微一笑,“恢复六成功力所需要的昆仑玉树,天生长在温水之中,我也着人将它移植过来,栽在附近温泉里,一直让阿十照顾;恢复九成功力所需的鬼面鱼,我也派水卫在近处造了血池,让十三养了两条在里面。若没有意外,只在这宅院中,我便可轻松恢复九成内力。”

飞锋瞠目看他,想到这人计划如此周密长远,就觉得叹为观止,沉默了一下才问道:“别的水卫便是被你遣去……遣去找树和捞鱼了?”

沈夺摇摇头:“哪有这么简单?树和鱼虽然是现成的,但若要炼药,还需再加炮制,没有五天七天,他们是回不来的。”

飞锋想了想,又问:“阿四他们武器被毁,不如以前厉害,你还放心让他们留在宅院里看顾于我,显然是自认为这里十分秘密吧?”

沈夺皱起眉头,道:“我做的这几件事,动用人手甚多,因此事情办成后,我便迅速将他们一一灭口,知道此事的,只有我身边水卫。他们……他们绝不可能将此事说给别人。玄蜂找到此处……难道是我们哪里露了形迹……”

飞锋见他视人命如草芥,简直令人不寒而栗,但在内心深处,却又隐隐替他觉得难过,道:“你能拉拢葬堂的人,江梧州自然也能拉拢你的人,你自以为这里十分机密,其实……”

“这里当然十分机密!”沈夺皱紧眉头,粗鲁地打断他,“水卫绝不会出卖我!”

飞锋见他这么笃定,也不好坚持自己的说法,问道:“你那小师侄方子之呢?他也不会出卖你么?”

沈夺听他提到方子之的名字,看了他一眼,冷冷道:“这件事,我一个字都没有对他提过。”

飞锋大奇,他之前见方子之和他关系极好,十一也说过他们二人十分亲厚的话,因此怎么也想不到,这么重要的事情,沈夺竟然瞒着方子之。

他虽然没有再问,但是表情一定表现出了疑惑之意,沈夺看了看他,忽地问道:“你知道‘玄蜂’的名字么?”

飞锋见他不知从哪横空飞来这么一问,奇怪地看他一眼,摇摇头。

沈夺道:“他叫陈子俞。”

他等了一会儿,见飞锋没有说话,才出言解释道,“江梧州广罗天下有本事的少年亲自培养,然后挑头脑武功出色的派到葬堂各部,有异能怪力的收在身边调用。这些他亲自培养的少年,他都另取名字,名字中都带有一个‘子’字,邵介子当初就是他一手培植的,还有那个骨骼奇特的孟子倾,你不也见过了?”

飞锋恍然,吃惊道:“方子之竟也是江梧州的嫡系?”心想,这江梧州要给手下起有特色的名字,大概就是为了与众不同,可为什么不去用那些罕见的字?偏偏用这么常见的“子”字,这让我怎么听得出来?转念又想,这魔头自己的亲生儿子与他不共戴天,他就算称再多人为“子”,又有什么用呢?

沈夺不知他心中所想,冷笑一声道:“可不正是江梧州的嫡系?”又道,“他叫我小师叔,其实是恭维我,只因我偷了《蚀魂大法》,他便说他的师祖程惟恕可以算是我的师父,论起辈分,自然要叫我小师叔。”

飞锋心道,你是他师父江梧州的儿子,这层关系不是比什么师叔师侄更近?定然是方子之为人精乖,知道你极恨江梧州,便不敢用这层关系跟你攀亲。

可是方子之作为江梧州的嫡系,怎么又和燕子楼扯上关系?他和沈夺关系极好,沈夺都要将血衣派交给他,他却又为了江梧州去唐门掳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左思右想想不明白,还要再问,抬眼看时,就见沈夺面无表情看过来,见他抬头,就走过来凑近他,伸手便要捉他下巴。

飞锋一侧脸,躲开他的手,沈夺就势把手贴住他后颈,将他的脸扳过来,盯着他眼睛,清晰地说:“是你说与我生死同命,让我对你不要隐瞒。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许多事,便真要跟我生死同命了。”

飞锋一惊,还未答话,沈夺看进他双目,狠狠道:“之前我问过你,我现在可以再问一遍:你愿不愿跟着我,做我的水卫?”

85、两处惘然

沈夺此言一出,飞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气该笑。

他瞪着沈夺,想问“强敌虎视眈眈,你手下一时又回不来,如此危急时刻,两人应该同心戮力,怎么还要分什么尊卑上下?”

又想说“我一身功夫毁在你手,又被你那样对待,你竟还要我做你手下?”

还想嘲笑他“就算现在你身边无人,可是饥不择食,要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做你手下,不嫌寒碜么?”

沈夺这主意实在是太荒唐太无稽,飞锋有许多指斥的话停在嘴边,竟不知要说哪一句。

沈夺见他不说话,眉头皱起,道:“你若答应,以前你对我的种种忤逆,我都可揭过不提。”

飞锋这下简直火冒三丈,盛怒之下,居然怒极反笑,曲起一腿,胳膊架在腿上,盯着沈夺眼睛道:“若你从此跟着我,做我的护卫,以前你对我种种忤逆,我也可揭过不提。”

沈夺见惯了他沉默勇悍的样子,第一次见他露出张狂之态,竟然稍稍怔了一下,才皱起眉头道:“放肆!你对我屡屡不敬,我才教训于你,只可说是‘训诫’,说什么‘忤逆’?”

飞锋冷笑:“我非你手下,更不是你子侄,你凭什么训诫我?”

沈夺的手扶在他后颈上,猛地用力,将他头抬起,盯着他道:“我比你有本事,自然可以训诫你。你若不服,便不要只是嘴硬,先胜过我再说!”

飞锋怒不可遏,道:“大丈夫立世,威武不能屈。你以为我是你魔教中人,畏强欺弱么?”

沈夺也大怒,道:“你也知道我是强,你是弱,还说什么漂亮话?你有求于我,现在又在我手中,生杀予夺只能随我处置,还能怎样不屈?”手下用力,面孔凑近飞锋,咬牙切齿道,“少说别的,你只说跟不跟我?”

飞锋悍然一笑,不但不躲,反而伸手扯住沈夺领口,逼视他双眼,也咬牙切齿道:“我说不跟,你又要怎样和我算账?”

两个人都怒气填胸,愤然对视,他们距离极近,呼吸都要吹到对方脸上。怒视之中,都觉得对方眼神毫无妥协之色,竟是要顽固到底。

两人对峙良久,沈夺眉头越皱越紧,忽然狠声道:“你便是从来不让我顺心!”猛然出手,将飞锋狠狠一推。

他已经恢复三成内力,这样一推,飞锋猝不及防,猛地向后倒去,他还揪着沈夺领口,不及放开,这下向后猛倒,竟一下把沈夺扯到他身上。

飞锋见机很快,趁着沈夺在空中无处着力,捉着他领口大力翻身,将沈夺压在身下,冷冷道:“你自然是恨我,我也恨你,但现在外面……”

他话没说完,就见沈夺勃然变色,手握着他肩膀一用力,竟反身大力压住飞锋,厉声道:“你凭什么恨我?”

飞锋心中只觉荒谬无比,还要翻身制住沈夺,却被沈夺使出全力压制着他肩膀,无法动弹,冷笑一声,怒视他道:“你将我内力尽数毁去,将我……将我……,我不恨你,还要喜欢你不成?”

沈夺胸膛急剧起伏,一双凤眸狠狠瞪着他,眼神中的感情极为复杂强烈,许久才冷冷问:“那你又说与我生死同命?”

飞锋也瞪着他,道:“‘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强敌在外,你我不生死同命,像现在这样自相残杀,很明智么?”

他刚说完,就觉得肩膀一阵剧痛,原来是沈夺大怒之下,真气灌于双手,几乎伤了他肩膀。飞锋还未说话,眼前黑影一闪,“啪”的一声响亮无比,是沈夺一掌重重击打在他脸颊上。

沈夺狂怒之中用力极狠,这一下竟比霜河君用盟主令牌所打的还要狠,且他将飞锋压在身下,这一击飞锋无处卸力,竟是将他内力承受了个十成十,脸颊马上便红肿一片,唇边鲜血溢出。

他受这一击,眼前阵阵发黑,耳边也嗡嗡一片,却仍是听到沈夺声音。

沈夺为人十分自负,说话声音常常冷漠至极,但用这么冰冷刺骨的声音说话,飞锋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不但声音冰冷,声调也十分无情,道:“原来如此。你用得到我,便要跟我生死同命,用不到我,便要恨我。我一直……我竟看错了你。”

飞锋皱眉转头看他,刚要说话,被沈夺一把掐在脖子上。沈夺用力极大,竟是要把飞锋直接掐死的架势。

飞锋马上伸手去掰他手指,他求生心切,力气也不容小视,可沈夺神色冰冷无比,另一只手也掐过来。

飞锋双手竭力抵抗,一面努力开口,嘶声道:“你不想恢复功力了么?”

沈夺这才一僵,一双凤眸黑如点漆,看了飞锋一眼才松开手,翻身坐起,背对飞锋。

他看过来的那一眼无情到了极点,以至于飞锋以为他真要不顾自己的内力,必要掐死自己不可。

他正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沈夺却又放开了手。飞锋猛地呼吸到空气,便呛咳起来,等到呼吸平稳,才护着脖颈,冷冷一笑道:“我只是说要和你互相利用,你就如此生气,可你利用我时,竟还不许我恨你。沈夺,你也太过可笑。”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沈夺说话,嘿然一笑,低声道:“沈夺,我问你,若不是你用得到我,要取血制药恢复功力,刚才是不是就一定要杀了我?”顿了顿,又道,“只怕根本等不到刚才,在宋三伯那里的时候,我就要被你‘训诫’至死了。”

沈夺仍然没有说话,飞锋暂时性命无忧,便也不去管他。他脸颊和咽喉十分疼痛,便稍稍侧过脸去,将红肿之处贴在冰凉的石床上,冀以此来缓解痛楚。

刚侧过脸,就听到沈夺道:“你说的不对。”声音仍是冰冷无比,却已经失了刺骨之意,多了点倦怠之情,听起来无精打采,竟与那蚕婆提到沈静流时的声调极为相似。

飞锋此时已经侧过脸,与沈夺方向相反,听他说话,便又转回来看他,却只看到沈夺的背影。正要开口询问,又听沈夺道:“我不会杀你。”他又冷笑一声,“用得到你,用不到你,我都不会杀你;但你若用不到我,只怕绝不会手软,是不是?”

飞锋听到他前半句,便是一愣,待听到他后半句时,想要反驳,却发现沈夺说的正是事实。就算在他为沈夺第二次动心,绞尽脑汁想着为他求情之时,也没有想过违背盟主命令、私自放过沈夺,而那时若盟主定要杀死沈夺,他虽然不忍心,也绝不会阻止。

他刚想到这里,又皱起眉头,想到,正邪不两立,你身负我中原武林无数血债,自然要血偿,是你自己作孽,为什么要怪我不肯放过你。

他虽然这样想着,终是不能心安,觉得有个极为重要的关键自己并没有想到。又想到沈夺前半句话,一边想,不杀我,便是天大恩情么?你数次折辱我,我还要感激你不成?一边又止不住疑惑。踌躇片刻,终于还是问道:“用不到我,你为什么不杀我?”

86、固执己见

他这句话问出,沈夺却并不再说话。

在这沉默之中,飞锋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既然疑惑,便开始胡乱猜测。

他对沈夺的感情本就极为复杂,怒中有怨,恨中生怜。对一个大魔头有这样的情愫自然令他十分懊恼,又接连见识到此人冷酷寡恩的面目、奸诈狠辣的手段,心中更是明白绝不能再对他动心。他既然已经强行抑制这种无来由的关注之情,对沈夺则只剩下忌惮和恼恨,竟是从来不曾去想沈夺对他又是怎样的看法,即使偶尔稍一动念,也被他下意识地压下。

因此他此时胡思乱想,心中纵然涌起无数念头,却每个念头都不能多想,不敢多想。这种情状令飞锋变得既紧张又烦躁,再也无法安然躺卧,心浮气躁之下,竟坐起身来,伸手就去扳沈夺肩膀。

沈夺此时已经恢复了三成内力,听到耳后风声,猛地回手,啪的一声拨开他手腕,回头逼视他,神色极为不悦,怒道:“你又做什么?”

飞锋盯着沈夺眼睛,再次问道:“用不到我,你为什么不杀我?”

沈夺皱起眉头,看了飞锋片刻,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才冷着声音,慢慢道:“自然是因为已经晚了。”

飞锋大惑不解,也皱起眉头,问道:“什么晚了?”

沈夺面无表情看着他,道:“我灭了血衣派,便该将你杀死。那时一念之差,让方子之把你带走……”说着冷笑一声,“江梧州总算说对一句话,杀你这样的人,最应当机立断。一开始杀不成,便再也杀不成了。”

飞锋本想接着问“什么一念之差?”,但听到他后半句,直觉便问:“我这样的人?我怎样?”

沈夺双目带煞,面孔向他凑近,声音十分不善,狠狠道:“自然是你这样狡诈无情的东西!你竟问我?!”

飞锋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得到这样的评价,不由眼睛睁大,看着沈夺说不出话来。沈夺怒气更甚,目眦欲裂般瞪着他,猛地伸手一推,将飞锋砰的一声推倒在石床上,反身欺上,咬牙切齿道:“从一开始到现在,你嘴里可曾说过一句实话?”

飞锋盯着他冷笑道:“你便说过了?一百步笑五十步,很有意思么?”

沈夺冷哼一声:“是你先隐瞒身份,又要杀我,又要捉我,若不是我料敌机先,早已性命不保。你竟反咬一口?”越说越恼火,伸手便重重按着他受伤的那边面颊。

飞锋吃痛,抬手便去握他手腕。沈夺虽然恢复功力,毕竟只有三成,飞锋双手用力握来,虽无内力,却是正宗的擒拿手,紧按在他阳池穴上,也让他颇为不适。沈夺皱起眉头,手腕一转便去反握飞锋腕部,另一手抬起,迅速点向他洪池穴。

他另一手刚抬起,飞锋早已料到,捏着他手腕一扳,腰部用力,猛翻身将他压住,一手仍扳着他手腕,另一手就去抓他肩膀,便是要将他胳膊卸下来的姿势。

他出手如电,沈夺仓促之中已经使力不出,居然冷哼一声,手臂用力一挣,竟是拼了手腕被他拗断,也要出手打向他的意思。

飞锋这下一惊,连忙松手避开。他这一侧身,沈夺另一手便趁隙拍来,他又怒又恨,竟是全力以赴,掌上灌注内力,狠狠拍在飞锋肩上。飞锋受这一掌,斜斜向后便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沈夺已从石床上起身走下,两步走到他身边蹲下,冷声道:“偏要这样自不量力。”

飞锋躺在地上看他,吃力做出一个冷笑,道:“便是要让你不顺心。”

沈夺脸上显出一层薄怒,看他一眼,怒色又生生僵住,化作满脸的阴沉,道:“我虽不会杀你,但你若再这般惹怒我,我便让你生不如死。”

飞锋咬牙低声道:“我自然知道。”

两人一时无话,飞锋躺在地上,抬眼就看到自己那把匕首扔在不远处,不由又去看着沈夺。问:“你说灭了血衣派,便该将我杀死,那时你为什么不杀?”

沈夺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我自然是被你蒙蔽,当断不断,你明知故问,是不是很得意?”说着冷冷一笑,“江梧州当年没能杀了沈书香,照样折磨她十几年,沈书香没能杀了江梧州,却也让他日日如陷地狱。”他看了飞锋一眼,伸出手来,这次竟然颇为温柔地摸到他脸颊上,“你答应做我水卫还则罢了,不答应也没关系。我学了十五年,自然知道很多办法让你听话。”

87、同舟共济

飞锋听他说被自己“蒙蔽”,直觉就要反驳解释,不料沈夺越说越奇怪,竟然提到自己父母当年相互折磨的情状。飞锋听得心惊胆战,心想,他不杀我,难道是想留着我加以折磨,也让我如陷地狱?转念又想,他父母本是夫妻,便是互相折磨,又怎好跟自己和沈夺作比?

他刚这样一想,心里便是一跳,抬眼就去看沈夺,却被沈夺伸手摸在脸颊上,沈夺动作虽轻,但他脸颊被掌风所伤,仍然略感疼痛。

在这疼痛之中,飞锋盯着沈夺一双深黑的凤眸,竟不知道去躲。

沈夺深深看他一眼,再开口时,却又是要他做自己的水卫。飞锋心中纳罕,自己与他立场相悖,又不肯服他,这人硬要自己做他手下,又有什么意思?

他一瞬不瞬看着沈夺,先是想到这人说谎成性,不知这又是什么阴谋诡计,又想到他指责自己时气愤不已的样子不似作伪,难道真的恼恨自己瞒他?

飞锋只觉得沈夺言行矛盾非常,莫名其妙。心中想到,他这样恨我,怎的又不肯杀我?虽说是威胁着要折磨我,为什么又非要自己做他的水卫?难道,难道他也……

他想到这里,竟有一种情绪不受控制地渐渐涌起,似是恐惧,又似是期待,一时竟异常紧张,一颗心都要跳出来。

他不肯答话,只把一双眼睛看着沈夺,竟是前所未有的专注,沈夺见他如此,皱了皱眉道:“你不答应?”

飞锋点头不得,也无法摇头,看着沈夺,开口道:“你的水卫……”

他十分紧张,一开口,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于是闭了口,吞咽了一下才问:“做你水卫,是什么意思?”

沈夺眉头皱得更紧:“做我水卫便是做我水卫,还有什么意思?”话虽这样说,仍是解释道,“你若做我水卫,便跟阿九十一他们一般,跟在我身边,百依百顺,惟命是从,待我统领三教,自有许多好处予你。”

飞锋只觉得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恨,想道,原来他竟是要我俯首帖耳,做他的奴仆?

他既这样想,便不愿再看沈夺,转开眼睛,问道:“你看我可是那百依百顺,惟命是从的人么?”

沈夺冷哼一声:“你现在自是不像。”

飞锋冷冷一笑:“你的意思,是等你把学了十五年的手段使出来,我便不像也像了么?沈夺,你不能让我甘心服你,刑求重压于我,又有什么意思?”

沈夺手还在他脸上,听他这样说完,扶着他脸颊一用力,将他脸扳过来,正对着自己,直视他眼睛,质问道:“你为什么不能甘心服我?”忽地一顿,冷冷一笑,道,“你只服那光明磊落,不同流俗的何子平,对不对?”

飞锋屡次听他用这样冷漠的口气提到子平,知道这人不知为什么对子平殊无好感。皱了皱眉,又要维护子平,又要解释清楚,谨慎地说道:“子平当然光明磊落,我服气得很。可我服气他,也不是对他百依百顺,惟命是从;而且我又不是只服他一个,若有别人品性高洁,义薄云天,我自然也服的。”

沈夺看他半晌,神色倒似缓和了一些,盯着他慢慢低语道:“品性高洁……哼,世人多伪,哪里真有什么好品性?你不是也说过钦慕……我的‘品性’么?”

飞锋一愣,才想起当初和他在山洞之中,见他坚强隐忍,又是感佩又是怜爱,示爱之时,确实说过钦慕他品性的话。他想起前事,心中怅然,说道:“那时我……”竟无法说下去,想道,那时我对他又愧又怜,爱念无极,他若提出要我做他的水卫……别说什么百依百顺,惟命是从,就是为他而死都没有怨言。但这些话,又何必说给他知道?

沈夺见他不说话,忽地开口,问道:“若我把何子平骨殖所在告诉你,再帮你找到你师父,这样你服么?”

飞锋苦笑道:“你多次对我说谎,现在这样许诺,又让我如何相信?”

沈夺抿紧双唇,飞锋看他一眼,心中知道这人根本讲不通道理,却仍是开口道:“你要扳倒江梧州,救我师父是顺水人情;我要救我师父,扳倒江梧州是必经之途。你我同舟共济,难道不好?为什么一定要我服你?难道看我卑躬屈膝,便这么有趣么?”

沈夺瞪他,片刻才道:“什么同舟共济?你是什么人,竟要和我共做三教之主么?”

飞锋一时语塞,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冷笑道:“我出身中原武林,三教之主虽然风光,你道我看得上么?”

沈夺大为不悦,眼光如刀锋般在他脸上扫过。飞锋却不惧怕,看着他道:“你地位尊崇,我有求于你,但我却不愿屈身为奴。我不愿口称主人,就要叫你沈夺,不愿唯唯诺诺,就要我行我素。但你与江梧州作对一天,我便在你身边帮你一天,你要我助你恢复功力,还是要我做别的,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便在所不辞。这便是‘同舟共济’,沈夺,你答不答应?”

沈夺目光灼灼盯着他,眼神十分奇异,竟是半晌无话。

飞锋见他不说话,叹了口气,道:“若你不肯,我也没有办法。你自可以使出你诸般手段,要我服你,我也有诸般方法,和你作对,到时玉石俱……”

他话未说完,沈夺已经一抬手,按住他嘴唇,仍是用那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慢慢道:“我答应你。”

飞锋没料到他真的答应,想到这人说话全不可信,不由自主追问一句:“真的?”

沈夺却似没听到他的问话,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重复道:“这便是‘同舟共济’……我答应你。”

88、谋定后动

飞锋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还要问他怎么突然转性,居然就答应不再欺压于自己,待要开口让他发誓,转念一想,魔教中人不重承诺,要他发誓想必也毫无效力;又想,我说要同舟共济,难道他心中就不起疑么?他虽然并不见得相信我,但既已答应,便不再出口置疑,做事确实有格局,我又怎能输给他?

他这些想法在脑海中迅速一过,便看着沈夺,洒然一笑道:“既如此,那我们从此并肩作战,若得到什么消息,你也不要瞒我。”

沈夺看他一眼,便松手起身,几步坐回石床边上一坐,居高临下看着飞锋道:“你也不能瞒我。”顿了顿,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你一五一十说给我听。”

他久居人上,虽然语音温和,语调仍是颇有些颐指气使。飞锋微微皱眉,也不去计较,他受沈夺一掌,虽然摔得不轻,但躺了这一会儿,已经恢复过来,便从地上坐起身,一边回忆,一边将今日发生之事详细说来。

沈夺微微垂目看着地板,仔细听飞锋说话,无论听到阿五惨死,还是阿四与玄蜂恶斗,神色都不曾稍有变化,等听到玄蜂与飞锋对上时,才微微皱眉,打断他问道:“他用戴手套那只手抓你?”

飞锋点头道:“确实如此。”

沈夺冷笑一声:“玄蜂全身带毒,触之即死,戴着鹿皮手套抓你,便是要活捉了。”

飞锋本也如此猜测,点了点头。心中想道,沈夺为人坚忍,被逼到绝处,往往背水一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江梧州若将我杀死,完全断了沈夺恢复功力的念想,只会让他破釜沉舟,集中精力反击;若是将我挟持而去,便掌握了沈夺复功的一线希望,沈夺虽然对内力并不孜孜以求,但只要有一念不能舍,便要受他牵制。想到此处,只觉得这做父亲的,实在是了解儿子,了解人心,又实在是太过阴狠。

他看向沈夺,便见沈夺微微冷笑道:“你喝了我的血,虽然不至于百毒不侵,但玄蜂身上的药毒,却是伤不了你的。”

飞锋见沈夺笑容极冷,微微一怔便想明白了。《蚀魂大法》本来归江梧州所有,沈夺知道的,江梧州自然更知道,尤其玄蜂还是江梧州手下,他所带之毒能不能伤了自己,再没有比江梧州更清楚的了。可明明这么清楚,他却还不放心,令玄蜂戴着手套抓人,务求万无一失。谨慎若此,可见对自己这儿子,竟是一点恩义也没有。

他这样想着,便听沈夺又道:“继续说。”

他的语气还是有些趾高气昂,但这次,飞锋却连皱眉都不皱了。

他慢慢讲完,沈夺再也没有出言打断,一张脸上毫无表情,飞锋竟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在飞锋讲到他拖住玄蜂,找到机关之时,才看了飞锋一眼,等他讲完,便问:“你不像是能如此机变的人,莫非真的见过陈妙佛的医书?”

飞锋哑然失笑,并不说话。

沈夺皱眉看他,片刻问道:“那时你说要去找童女莲花,便是去寻了陈妙佛?”

飞锋不愿再提此事,便不回答,反而问道:“现在你我的动向,已在他人掌握之中了,还提别的事情做什么?你要到这里闭关的事情,还有谁知道?”

沈夺沉默一会儿,也不回答,反问道:“你现在能走动么?”

飞锋虽然受他一掌,但此时已无大碍,伸手捡起地上自己的外衣,站起身来道:“能。”

沈夺也站起身来,道:“玄蜂是一对药人所出,身手不错,脑筋却不大清楚,江梧州不会让他单独行动,只怕他还带着帮手。你既然能走动,咱们就出去看一看。”

飞锋将衣服马马虎虎披在身上,还待发问,就见沈夺走到墙边,向某处一摸,便听吱呀声响,密室中间的石床竟平平向旁边移开,露出下面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沈夺伸手从墙壁上取下一颗明珠,又走了两步,弯腰从地上把飞锋那把匕首捡起,道:“跟我来。”

飞锋不等他举步,便问道:“你手上的匕首……”

沈夺不等他把话说完,一边走向洞口,一边头也不回地嗤笑一声:“这是我歼灭血衣派的战利品,水卫收了,带到此处的。怎么,你想跟我借用?”

飞锋觉得这人简直无耻至极,但这把匕首却是自己亲手送出不要的,现在大敌当前,也不好和他纠缠此事。心中虽然不忿,也只能忍气吞声,跟在沈夺身后,走向那密室中的密道。

这处密室本就在地下,密道还在地下之下,不但潮湿,还有些阴寒,但是四面都砌了青石,看上去倒是十分规整。

沈夺拿着明珠下了几级台阶,便站在原处等着飞锋,待飞锋赶上来后,才又伸手去摸墙壁,吱呀声响过后,二人身后的石床又移回了原处。这下便是有人进入密室,也只能看到一间空屋。

沈夺和飞锋并肩前行,一边说道:“这里山深路陡,人迹罕至,但我在此秘密修建宅院,自然是务求万全,为了防止有人误闯,走漏风声,便在宅院附近布下了困阵,若是普通人到此,根本无法进入。”

飞锋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对这困阵十分自信,才让武器被毁的阿四几人在此看顾我,困难的任务便交给别人了?”

沈夺眉头微皱,显然是想到这最安全的任务变成了最危险的,自己也十分懊恼,道:“江梧州手下有个破阵的高手,取《山海经》中土功之兽的名字命之,唤作‘狸力’。这次和玄蜂一起来的,必定有他。”

飞锋道:“我只看到玄蜂,并未见到别人。”

沈夺嗤笑一声:“我还道你在血衣派卧底多年,对我们了如指掌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飞锋心道,我是在血衣派卧底,又不是在葬堂潜伏,凭什么要对这些人了如指掌?不由看了沈夺一眼,心道,以他的心思百变,怕是就算在血衣派卧底,也能对葬堂的人了如指掌,所以才这样嘲笑我吧。

他没有回答,沈夺便自己说道:“狸力双腿残疾,不良于行,玄蜂定是将他安置在附近,才独自出手的。”

飞锋皱了皱眉,道:“这人既然无法走路,来时必然是有人背他。可他们若是活捉了我,难道要让玄蜂背着两个大活人下山?只怕他们不止两人。”

沈夺颔首,道:“玄蜂自然背不动两人,可有人能背动。”

飞锋依稀记得曾听师父提过,说江梧州手下异兽之中,有一人力大无穷,极善负重,但这种本领比起天生带毒刀枪不入的玄蜂可不够新鲜,因此飞锋并未记牢他的名字,很是想了一想,才道:“是‘孰湖’么?”

沈夺微微一笑,道:“你虽不是了如指掌,却也不算一无所知,在血衣派多年,总算有所收获。”

飞锋知道他对正道中人颇有微词,说这句话显然是讽刺。又想到自己能记得“孰湖”的名号,完全是听熟悉武林掌故的师父所说,并不是什么卧底的收获,心中暗道一声惭愧,并不反唇相讥。

沈夺见他无语,倒像是有些无趣似的,兀自叹了口气,才道:“江梧州令人假冒我身份,此事极为机密,以他的性格,恐怕只有这些畜生知道。他极少动用这几个人,这次派三个人来,只怕已经是极限了。”

飞锋想了想,问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派孰湖和狸力两个人来,还要派上玄蜂做什么?是担心孰湖功夫不高,才让玄蜂和他共同出手么?”

沈夺摇摇头,道:“孰湖天生神力,怎么能说功夫不高?不过他也有他的短处,”看了飞锋一眼,“见到他你就知道了。”

飞锋刚想追问,看沈夺神色中有些不屑之意,便压下要问的问题,只点了点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头上,便只剩下这三个人了么?”

沈夺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飞锋奇道:“你不是说三人已是极限?”

沈夺道:“三人没错,错的是前半句。”他站住脚,“现在他们三个在我们头上,一会儿就要在我们脚下了。”

飞锋这才看到,平整的青石路已经到了尽头,两人面前出现了向上走的台阶。

他师父虽然曾是奇门遁甲的高手,但年轻时遭逢一件伤心事,绝口不再提及机关消息之事,是以飞锋于此道并不精通。此时看到修建得如此规整的密道,心中颇为赞叹,不由看了沈夺一眼。

沈夺手持明珠,却也在看他,见他看过来,眼光在他脸上一转,似是被他表情中的赞叹所取悦,唇角微微翘起,在明珠柔和的光芒中,眉目如画,风姿动人。容貌之美,须得飞锋极力回想他心肠之狠毒,才能忽视。

飞锋不想再看他,转开眼睛,问道:“现在我没有武功,你也只有三成内力,你的水卫又赶不回来……你可有办法,对付他们三个?”

他既已转开眼,看不到沈夺表情,只听沈夺沉默了片刻,才道:“办法是有的,看你有没有胆量了。”

声音淡淡的,已经没有刚才温和之意。

89、运筹帷幄

飞锋听他这样说,便凝神等他下文,谁料沈夺却拿着明珠从他身边走过,径自上了台阶。

飞锋连忙跟上,说道:“我若没有胆量,今日怎会在此处?”

沈夺冷哼一声,道:“我说的可不是这种胆量。”

沈夺说完,便不再说话,引飞锋一路上行,期间经过多处转弯,最后才停在一处平台上。

飞锋见平台的尽头是一面砖墙,便停住脚步,看着沈夺。

沈夺回身将明珠递过来,见飞锋接了,便伸手在砖墙上摸索两下,找到一块微微凸起的墙砖,手掌置于其上,运起内力,竟将那块墙砖慢慢吸了出来。

墙砖被拿出来,便立刻有光线从缺口处射进来,沈夺凑过去,眼睛从那缺口处向外望去。

沈夺只看了一眼,便回头对飞锋道:“你来看。”

飞锋见他让开地方,便上前一步,将眼睛凑在城砖缺口处。

这样一看,才觉得缺口的高度正和自己的眼睛齐平,他与沈夺身高相差不大,显然这里竟不是密道尽头,只是建造时特意为沈夺设计的观察之所。

飞锋抬眼看去,只见城砖矩形的缺口外面掩映着一根藤枝,上面还有两片叶子,叶片的位置十分巧妙,并不影响观察者的视野,显然这枝叶的作用便是掩饰这块城砖的缺口。

飞锋一边赞叹这机关的精巧,一边向远处望去,竟能大略看到沈夺宅院的全貌。而阿四指点自己的那座假山居然就在不到一丈远的地方,自己的视线平平看去,正在假山半腰,微微垂下视线,便能看到自己逃进去的那个山洞。

他刚这样看了一眼,便听沈夺道:“这所宅院在半山腰上,背靠峭壁而建,你我脚下的密道便是挖空了一部分峭壁建成。”

他话音刚落,飞锋便觉脸颊边上一热,竟是沈夺凑过来,和他挤在一处向外望去。

城砖的缺口虽然并不小,但当初是为了一人观察而建,两人同看当然很挤,肌肤相触,气息能闻。飞锋略微一僵,念及此时情势,也无别的办法,便放松下来,继续向外看去。

这样仔细一看,竟然大吃一惊。

只见那假山洞口已经扩大了一倍不止,洞口中隐隐传来呼喝之声。不多时,竟有一块巨石从洞口中飞出,与洞口边缘擦撞,碎石迸溅,之后滚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音。再细看时,地上赫然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小的石堆。

飞锋吃这一惊,呆了一下才开口道:“这……这是他们无法进入密道,竟要干脆拆掉假山么?”

他看刚才飞出的那块巨石十分庞大,自己功力全在的时候,掷出这样的石头并不是难事,但是将石头生生从假山的石体中“取”出,却是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情。这令他极为惊讶,但峭壁与假山的距离不到一丈,飞锋这句话,便压抑了惊讶之情,放低了声音。

沈夺也低声道:“果然是孰湖来了。”

飞锋忙道:“他果然神力无比,这样拆下去,密道不就被发现了么?”

沈夺低低一笑,道:“密道入口的机关复杂精妙,只凭蛮力可破解不了。”

飞锋听他声音极为自得,想道,巨石从假山中飞出,将这石头山的地面都砸出坑来,适才我们在地下,竟然毫无察觉,可见这密道确实精妙,也难怪他这样得意。刚想到这里,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低声问道:“这里的机关……是谁设计的?”

果然听沈夺笑道:“自然是我。”

飞锋微微点头,道:“你这密道处处玄机,既有专门的孔洞用来观察入口,必然也有其他的观察之所了?”

心中暗暗想道,这样整所宅院都在密道中人掌控之下,果然是沈夺做得出来的事。

沈夺恩了一声,道:“还有三处,这里向南……”

他话没说完,又是一块巨石从假山中飞出,重重砸在那处石堆上,随着巨响,竟将那处石堆砸散,石头滚得到处都是,露出本来在石堆后面的地面。飞锋被看到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不稳:“你看那里……那里……是不是阿四他们……”

石堆的后面,堆放着两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肢体残损,肠穿肚烂,连面目都难以辨认。

飞锋双目大睁,愤然想道,难道这些人找不到密道入口,竟要拿尸体泄愤?!他和阿四等人毫无交情,甚至还曾栽在他们的绞冰索上,但此时看到这尸体惨状,想起阿四不情不愿建议他修习魔教内功之事,愤怒之中,竟感到一丝悲痛之意。

他心中一片义愤,却听沈夺冷淡的声音道:“看身形,的确是阿三阿四,还有阿二,阿五倒是不在。”

他的表现如此淡漠,令飞锋心中愤怒更甚,想到阿四力保自己逃跑,不过就是为了拼死助“主人”恢复功力,这样忠诚,怎么竟换来如此无情的对待?

他愤怒之下,便转过头去看沈夺,竟是要为没有交情的阿四打抱不平。

飞锋与沈夺距离极近,这时转头,便看到光线从外面照在沈夺脸上,沈夺面无表情,眼中似悲非悲,似怒非怒,竟与他当年伤重失明,在月下一道一道数伤疤时的表情十分相似!

飞锋见他这样的神情,一腔怒火全都消解,不由自主便要去拉他的手。刚一动,手中的明珠便不慎掉落,摔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二人低头去看,那明珠甚圆,落地后滚动不止,飞锋捡拾不及,眼睁睁看它一路滚到台阶上,又一路弹动着从台阶上滚下去,一片跳动的光晕化作一个跳动的光斑,最后一个拐弯便不见了。

飞锋怔怔看着明珠消失的地方,心中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想道,我在他手上吃的亏还不够多么?这样残忍无情的魔头,曾令多少人悲恸欲绝,如今他也痛失手下,合该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我怎么竟然还要同情他?

沈夺冷哼了一声,道:“这么点东西都拿不住。”

飞锋此时已经知道他心情极差,也不和他计较,想要再从墙砖处向外看,居然有些不忍,深呼吸了一下,才凑近缺口。

沈夺却早已经回过身观察外面了,飞锋凑过来时,他竟然恢复冷静,低声道:“孰湖天生神力,但每一次出力做事,总要大量进食。我这宅院地处深山,没有储备的粮食,带来的那些东西,又藏在他绝对找不到的地方。他再这样搬动巨石,不知要到哪里去找食物才行?”

飞锋啊了一声,低声急问:“难道他饥饿之下,竟然吃……吃了阿四他们……”

沈夺神色不改,道:“阿四他们既然死于玄蜂掌下,尸身带毒,孰湖怎么敢吃?”

飞锋皱起眉头,心想,既然这样,那他们四人的尸身只有玄蜂能碰,玄蜂为了什么要将他们弄得这样凄惨?

他正这样想着,就觉得身边沈夺呼吸微微一停,很快又恢复正常,若不是他离沈夺极近,恐怕还发现不了,抬眼看去,原来玄蜂出现了。

他快步走来,手中居然还拖拽着一具尸体。这尸体四肢完整,面容清晰,竟是死在他面前的阿五。

玄蜂手中抓着阿五的一只脚,就这样将他的尸身一路拖来,身后一道拖曳的血迹。

他来到假山前,招呼了一声什么,便听假山洞中一声怒吼,假山都被这吼声震动,洞口处簌簌落下许多灰尘。

尘烟之中,有一个壮硕的身影从洞口出现,走了出来。

这人显然就是孰湖了,他长相极为丑陋,身体并不甚高,却十分粗壮,肩膀宽得出奇,腰粗背厚,看上去竟像是四方的。

孰湖站在假山洞口,面色凶恶地和玄蜂开始对话。

飞锋已无内力,完全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于是低低问道:“他们说什么?”

沈夺也低声道:“他在埋怨。玄蜂没有捉到你,害他还要出大力搬石头,不但如此,还让能吃的尸体都带了毒,让他只能饿肚子,他十分气恼。”

飞锋皱了皱眉头,心想,果然这人是吃人的。

沈夺静了一会儿,又说:“玄蜂在嘲弄他,说他可以剥树皮、捋树叶吃。”

飞锋摇了摇头,这玄蜂虽然脑子不大清楚,但是敌人动向未明,就出言嘲笑自己人,也太过不知轻重缓急了。

便见玄蜂又说了一句什么,孰湖竟然大怒,连连发出怒吼,猛地伸手,竟然硬生生从假山上又“拽”下一块大石,带起一片烟尘碎石,孰湖就站在这尘烟之中,猛地将大石向玄蜂掷去。

玄蜂轻功卓绝,发出大声怪笑,闪身便躲了开去,孰湖怒喝不断,竟又去“拽”山上巨石。

飞锋问:“他怎么这样生气?”

沈夺回答道:“玄蜂刚才说,孰湖若是实在太饿,可以把狸力杀死吃掉。”

飞锋愣了一下,沈夺解释道:“孰湖和狸力是一对恋人。”

飞锋这才啊了一声,道:“原来狸力竟是女人。”

他说完这句话,沈夺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因他对葬堂异兽的无知而再次嘲笑他。他抿着嘴唇,眼睛只紧紧盯着眼前两人打斗的场面。

孰湖力大无穷,所掷石块力道甚猛,在空中都要发出啸声。但玄蜂极为巧捷,接连躲开他的攻击,竟是毫不费力。孰湖被他激怒,不再投掷石块,竟走出山洞,出手便要去捉他。

玄蜂大笑闪躲开去,手中还扯着阿五的尸体,就在孰湖面前猛地一撕,竟扯下阿五一条腿来!

他面带挑衅,故意在孰湖面前一口咬住这条腿,撕下一块肉来,大嚼大咽。

孰湖怒色更深,出手更狠,却不能伤玄蜂分毫。玄蜂手中扯着阿五的尸体戏弄于他,就如拿着一根骨头逗弄小狗一般。

飞锋这才知道,原来阿四几人尸体惨状,竟是这二人争斗的结果。

他看不下去,便掉转眼光,去看沈夺,沈夺却牢牢盯着这一幕,眼光不曾移开半点。

飞锋见他这样情状,心中一悸,想到,他心性怎么这样偏激,看着这么可怖的场面,竟这样认真?难道逼自己亲眼看着手下的惨状,便不难受了么?

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开口道:“他们已经死了,就算……也不会感觉痛苦,你……你不必……”

沈夺眼神微微闪动,却什么也没说,目光盯紧前方,神色不稍变。

飞锋心中叹口气,将头转到一边不看他,过了片刻,听到外面二人打斗之声忽然停了,忙睁开眼睛去看,同时听到沈夺说:“狸力来了。”

飞锋向前看去,只见一个苗条的背影坐在木制轮椅上,正对着孰湖说什么。孰湖低头看着她,一脸横肉竟都温柔无比。

玄蜂站在一边,似是觉得十分无趣,将阿五尸体扔在脚下,一下一下地踢着玩。

沈夺看着前方,竟笑了一笑,道:“狸力一来,场面便不会这样乱了。一会儿孰湖还要继续搬石头,玄蜂要被她支使着去各处寻找密道出口了。”

飞锋看了一会儿,果然孰湖点了点头,弯腰在那苗条女子脸上亲了亲,转过身走回山洞,竟是真的继续搬石头去了。

玄蜂站在一边,看着孰湖和那女子姿态亲昵,表情很是难看。孰湖转身走开之后,他神色才缓和一些。女子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他初时神色倨傲,居然慢慢点起头来。

飞锋看这情状,知道沈夺果然料中,不由想道,他对这些异兽倒是很了解。

正想着,玄蜂果然点头,捡起地上阿五的尸体,将他和另外三人扔到一处,才起身跃起,看上去是要到狸力所指点的方向去找出口了。

狸力见他走远,也转身要离开,她这一转过来,正面对着飞锋,让他不由一愣。

这狸力,虽然不良于行,但身形窈窕,杏脸桃腮,竟是楚楚可怜,犹如白玉雕成一般的美貌少女。

飞锋万万想不到这美貌少女和那四方四正的孰湖竟是一对,正怔然间,就听沈夺开口道:“她是土功之兽,虽然擅长的是破阵不是机关,不过触类旁通,真被她发现点线索,也是大有可能。”说罢转过头看着飞锋道:“他们只有三人,还要分散,那便是你我大好机会。我要你出了密道,寻找机会,杀掉狸力。”

飞锋先是疑惑,心念电转,看着沈夺道:“你是要嫁祸玄蜂,挑起他和孰湖打斗么?”

沈夺点点头,道:“狸力腿部伤残,但内力高深,若是见到我,只怕一下就要要了我的命,若是不知我的去向,便是要活捉你的。所以我不能现身,这事还要你去做。”

飞锋看着他,犹豫片刻,终于说道:“他们若安心等待,不断试验,十二个时辰之后,自然便会重新打开机关。到时掉入密室,不知出路,早晚饿死在里面,我们只需坐等,便可功成。你这密室布置成这样,进得去,出不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么?”

沈夺沉默片刻,似乎极不习惯还要跟人解释自己的做法,最终皱了皱眉道:“你这法子耗时太久,我有事要做,等不得。何况是我那密室中还有……武功秘籍没有取出,怎能让别人随便进入?”

飞锋皱眉:“他们若困于密室,蚀魂大法没有练到第一层就要饿死了,你这分明是借口。”他叹口气道,“沈夺,你为什么定要舍易行难?莫不是想要为阿四报仇,折磨那几人,不惜冒着极大风险么?”

沈夺看着他,冷笑一声:“飞锋,你为什么定要固执己见?难道见狸力姿色过人,你又为色所迷,怜香惜玉,舍不得杀她么?”

说罢猛然出手,揪住他衣领,低声狠狠道:“说什么‘同舟共济’,‘只要力所能及,便在所不辞’,怎么我说的话,你每句都要质疑?”

飞锋觉得这人实在不可理喻,道:“我何曾质疑你?”直视着他,低声道,“沈夺,我真心和你同舟共济。你要我去杀狸力,我便去杀。但是杀了狸力,折磨孰湖和玄蜂,阿四他们便能活过来么?你……你便一定开心么?”

沈夺迅速答道:“我为什么要不开心?”

飞锋凝目看他,此时明珠已失,只有墙砖空缺处洒进来的光芒照着这小小平台,沈夺表情刚愎不逊,因而显得轻世傲物,气势凌厉如锋。

飞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好,那我便去杀她。”

 

90、争论不断

沈夺听他这样说,神色也不见缓和,哼了一声道:“早晚还是要听我的,之前何必多话?”

飞锋听他言语之中,对于自己不遵从他命令仍是颇多不满,皱了皱眉道:“沈夺,你答应和我同舟共济,便不要把我当做手下。你话说得有道理,我自然会听,可你什么都不说,我还不能问了么?”

沈夺面色不快,盯着他看了片刻,转开眼睛,冷声道:“你答应杀狸力,便跟我来,我们再作计较。”

他手中一直拿着那块墙砖,说完这句话,便将墙砖重新安放回缺口处。

飞锋手中明珠遗失,此处又没有别的光源,缺口一被堵住,眼前便是一片黑暗。他内力完全消失,黑暗之中已经无法视物,只能听到沈夺的方向传来极轻微的机关声,然后手腕上一暖,竟是沈夺的手握了过来。

接着便听到沈夺的声音,极为简单而淡漠地说:“向前,平地。”

飞锋被他牵着向前走,耳中听着他的脚步声,好让自己和他保持一致。

二人沉默地在密道中行走,谁也没有说别的话,只有沈夺偶尔出声指示他“左转”“右转向上”“直行,有台阶”的声音。

这指示一开始还带着冷硬,似乎仍有不悦之意,随着两人慢慢并行,他的声音慢慢平缓下来,到最后竟十分温和。

飞锋眼前一片黑暗,只觉得密道之内潮湿黝深。不知道沈夺建造密道时怎样处理,二人脚步和沈夺的语声竟然毫无回音,十分清晰。他耳中听来,沈夺脚步声轻缓,自己没有内力,脚步声便稍大些,衣衫的轻微窸窣声,却是分不出哪一声是谁的。

这样走了一段时间,沈夺声音温和起来时,飞锋只觉得自己呼吸已经平稳,心中也沉静下来,仿若刚才与沈夺的争吵、密道外面的杀机四伏,全都是些不值得去想的小事。

这时手腕微微一紧,沈夺说了一声“停下”,飞锋便站住了。

只听到隐约扳动机关的声音,眼前的黑暗之中出现一线光亮,光亮迅速扩大,竟是一个方形的洞口。

便听沈夺道:“闭眼。”飞锋久处黑暗,猛然看到光亮,确实觉得刺目无比。他本来还想强撑着去看洞口外的情况,此时听沈夺指示,显然洞外比较安全,因此放心地闭上眼睛,缓解刺目带来的不适。

手腕上温暖一下消失,沈夺松开了他的手,接着眼睛上略有压迫之感,像是有手指轻抚在他眼皮上,然后是沈夺毫无情绪的声音:“什么都看不见,你倒还乖些。”

飞锋又听到他说这个“乖”字,就像自己当年在山上的时候夸一只猎狗,或者薛天尧评价他身边的美少年。不由得十分不满,向后一仰头,睁开眼瞪他。

沈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还停在空中,见他躲开,哼了一声,收回手,看向洞外道:“左前方那五块石头,一大四小,看到了么?”

飞锋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块一人高的巨石,旁边零散着几块马鞍大小的石块,石头旁边细草茸茸,石面上苔痕斑斑。便点了点头道:“看到了。”

沈夺道:“那里是一处捉人的陷阱,开启陷阱的机关是那最小的石块,若有人站在那块大石头和它之间,你将它用力向左一转,那人便掉下去了。”

飞锋一愣,想,陷阱难道不是为了远远地便能捉住敌人?他怎么把机关安排在陷阱旁边?对手见他在这里,谁肯过来?转念便明白他的意思,这机关设计之初,定是为了防备敌人追赶甚紧,他示之以弱,假装跌倒在地,触发机关;而敌人眼看能捉人到手,必然放松警惕,大意之下,大功告成变成功败垂成,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飞锋便点头道:“你是要我将狸力引到那里去,好抓住她么?”

沈夺摇了摇头,道:“这陷阱是捉人用的,机关又在旁边,为防误伤,陷阱口只有两尺半大小。狸力的轮椅功能极多,因此笨重得很,只轮子就有两尺,恐怕是掉不下去的,只能卡在陷阱口上。”

飞锋问:“你思虑这样周密,别处便没有大些的陷阱么?”

沈夺冷冷看他一眼,似是极为不耐烦,但仍是解释道:“此处又高又开阔,若是想要俯瞰宅院,分析机关消息的安排,在这里是最好不过了。狸力或许会让玄蜂去别处探查,但只有此处,她是必定要亲自来一趟的。”顿了顿,又道,“她不良于行,平日十分借重轮椅,若是轮椅被卡住,我们便赢了五分。”

说罢指着远处石块道:“若是你能让她面向那块巨石被卡住,她逃生之路便更没有了。到时她纵然内力深厚,也无法凭借手臂力量纵身飞起,我们便赢了七分。”

飞锋点头,道:“你把匕首还我,到时她被卡住,猝不及防,我趁机将匕首刺入她后心,我们便赢定十分了。”

沈夺睨他一眼,冷声道:“这匕首是你的么?什么叫‘还’你?”不待飞锋回答,又道,“到时我还要留她一时半刻的性命。你快速躲开,不要被她伤到才是正经。”

飞锋皱了皱眉,道:“玄蜂脑筋不清楚,那孰湖看上去也不是什么明白人,你要留狸力性命,是为了逼问他们怎样知道你的秘密宅院的么?”

沈夺早前和他争执,神色十分不悦,到了洞口才稍稍缓解,和飞锋说了这几句话后,渐渐又是阴云密布,似乎是不满飞锋什么都要问清楚,更不习惯跟别人解释自己的决定,此时在他心中,显然觉得这“同舟共济”的生意做得极为不划算。

飞锋见他神色,知道这人唯我独尊惯了,这样跟自己解释情况,心中还不知觉得做出了多大的迁就呢。于是也不再问别的,叹了口气,转开眼睛道:“既然如此,我便去等她了。”

沈夺倒出声道:“等等。”顿了顿道,“你要怎样引她过去?”

飞锋看都不看他,道:“我自有办法。”

他这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不多做解释,让沈夺微微一怔,就见飞锋已经走了出去去。沈夺微微皱眉,忽地出言道:“你要多对她笑。”

飞锋一愣,回头看他。沈夺面无表情,看着他道:“狸力是葬堂部众之女,地位本来很低。江梧州那时想豢养驱使的是孰湖,但是孰湖是从山林中捉来,难以调教,许久不肯服服帖帖,却偏偏看上狸力。江梧州为了收服孰湖,便把狸力赏赐给他,之后狸力才有机会显露才能,进入异兽之列。”

飞锋点了点头,心想,难怪这样一个美貌少女,却和那丑陋的异兽是恋人,没想到竟是出于江梧州的命令。

沈夺又道:“孰湖得到狸力,虽然暂时归服,但他桀骜无比,野性难驯,有一次竟然挟持狸力逃出葬堂,想要带她回自己那座山林中去。江梧州带人追了两天两夜,最后还是玄蜂追到了他,又加上狸力从旁劝说,孰湖才回到葬堂。”

飞锋道:“所以江梧州这次才派玄蜂和他们一起来,便是为了牵制孰湖?”心中想道,难怪他们关系这么差。

沈夺并不回答这个问题,看着飞锋,继续道:“狸力听从命令,委身孰湖,心里未必乐意。你若要引她入陷阱,便要对她多笑一笑,再着意哄骗两句,她虽然未必就信了你,但你我的赢面,只怕就又要多上一分。”

飞锋一开始听他讲这三名异兽的关系,心中还感叹江梧州到处搜罗奇人异士,拉拢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必然有所图谋。冷不丁听到沈夺说出这样的话,要他去诱骗一个少女,不由又是觉得荒谬,又是觉得可笑,而且还隐隐觉得有些恼火,瞪了沈夺片刻,才道:“你什么意思?”

沈夺看着他冷冷一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当初用什么样子哄骗我,一会儿便可怎样去哄骗她。”

91、尔虞我诈

飞锋听他这样说,心中火气更甚,就要开口道“我何曾哄骗于你?”,却见沈夺神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我听到木轮的声音,定是狸力上山来了。”

飞锋忙向外走了几步,就觉得身后传来轻动,回身看时,却是一棵极大的古树,哪里还有什么洞口?

他不再耽搁,几步走到石头旁边,用手从地上抓了一把草,在脸上和身上裸露处抹了几把,便靠着那块巨石,躺在它的侧边上。

他躺了没多久,果然听到木轮轧在石头上的声音,远远就见狸力坐着轮椅,慢慢出现在这片平阔的山地上。

狸力内力深厚,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一脸谨慎,慢慢向他靠近过来。

飞锋早知道她粉雕玉琢,十分美丽,此时见她近了,才发现真是花容月貌,便盯着她,咳嗽几声,向她招了一下手,嘶哑着声音道:“小姑娘,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狸力神情更是谨慎,停住不动,面无表情看着他。

飞锋叹了口气,全做不知她的身份,问道:“小姑娘,你在这山上住么?”

狸力沉默片刻,审慎地盯着飞锋,居然真的问道:“你怎么知道?”

飞锋捂着心口,喘息两声,虚弱地道:“我看你坐着这椅子,自然不能走远,一定是住在这里的,难道不是?”

狸力半信半疑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道:“我确实住在这里。”

飞锋见她这样说,便知计划成功了一半。他明白自己若是直接点明对方身份,只怕狸力不由分说就要把自己捉走。他知道狸力行动不便,虽然内力高深,想要把自己一个成年男子抓到下面宅院中,只怕是要费不少工夫,于是干脆假装不知她来历,这样狸力便要顺水推舟,用这个“本地人”的身份骗得飞锋自己跟她下去。

现在狸力果然上钩,飞锋便又做出吃力样子来,道:“小姑娘,你住在这里,再好也没有了。我……我被坏人所害,现在中毒了,你……你能不能想办法救我一救?”

狸力之前说完“我确实住在这里”,便转动轮椅上前,想要接近飞锋,加以控制。却听飞锋说出这句话来,不由向他面上一看,果然隐隐发青,是中毒之相,心中不由想道:难道玄蜂竟然伤了他?这可如何是好?

玄蜂身上所带之毒甚剧,若被他所伤,只怕绝无生理。狸力三人来此之前,曾被江梧州耳提面命,务必要活捉这个喝了沈夺鲜血的家伙回去,如今这人竟然中了必死之毒,狸力心惊之下,迅速驱动轮椅上前,就要近距离观察他。

她很快来到飞锋跟前,飞锋斜躺着,仿佛十分痛苦,发出一声痛呼,在巨石侧边蜷缩得更厉害。

狸力坐在轮椅之上,观察不便,没奈何下,竟真的再向前驱动两下,轮椅正停在巨石和机关之间!

飞锋等的就是此刻,他向狸力露出半张脸,又向她伸出被青草汁染成青绿色的手,口中断断续续道:“小姑娘,我快不行了……你要救我……”说罢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手又收回来,护住心口,仿佛痛得无法忍受一般,在地上不断滚动。

狸力大吃一惊,就要扭转轮椅,接近去看他,不料飞锋在地上翻滚,一脚踹在她轮椅的一边轮子上。也许是被剧痛所激,这一脚力气甚大,她没有什么分量,加上轮椅却不甚轻,竟被这人踹得调转了方向,面向那块巨石。

她此时还未发现不妥,正要调转轮椅方向,却听到身后嘎吱声响,脚下竟也传来微微的震动。她心知不妙,双臂撑在轮椅扶手之上,就要贯注内力,借势纵跃而起!

就在此时,她所坐的轮椅竟忽地震动一下,猛然向下一坠,竟深深陷入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地面上的坑洞之中!

这坑洞并不十分宽大,轮椅斜斜地卡在里面,她放在轮椅底座上的双脚也被死死蹩在坑洞和轮椅之间,前方紧贴她膝盖的又是一块巨石,若是她强行运内力纵起,只怕先要在巨石上撞破额头,接着又要双脚不保。

她这下真是大惊失色,双掌灌注全力,猛然拍在面前巨石之上。

她功力高深,若是寻常巨石,只怕早已被她拍碎拍飞,而这下她十成功力都用上了,巨石却纹丝不动。

狸力惶急之下,又运起内力再拍几下,除了让自己在陷阱中陷得更深,毫无作用。她心知已经落入别人彀中,收回了双手,沉吟片刻,开口道:“沈夺抓你,是要取血制药,我们却是要来救你的,你明白么?”

说完却不见那人回答,身后倒是传来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慢慢道:“你们要救他还是要害他,他自然明白得很。”

狸力听到这个声音,猛地回过头去看。她被卡在陷阱、轮椅和巨石之间,姿态十分别扭,此时扭头去看沈夺,脖子都要被自己扭断了,却仍是满脸愤恨,骂道:“弑母伤父的恶畜,又是你设的陷阱!”

她一边骂,一边扭着脖子看去,只见几步之外,刚才那一副奄奄一息样子的男子安然无恙地站立,和他并肩站着的,正是神色从容的沈夺。

沈夺也看着她,嗤笑一声,道:“好个义正词严的狸力!不过你这么愤怒,是因为我弑母伤父,还是因为我伤了你的双腿?”

92、恨说当年

狸力听他这样说,神色更是无比愤恨,破口大骂不绝,飞锋只觉满耳都是“不得好死”“死无全尸”这样的话,心想,她骂得这样恶毒,可见对沈夺一定仇恨极深。

沈夺倒似并不介意,叹了口气,道:“果然你还是恨我伤了你的腿么?可若不是我当时留了情,只怕你的性命都要交代了,又怎会只伤了腿?”

狸力停住话音,死死瞪着沈夺,仍是怒发冲冠,目眦尽裂之态。

她这样瞪着沈夺,咬牙切齿,一顿一顿道:“你背叛主人,逃出弩部,便是叛徒!谁稀罕你留情?!”

飞锋这下十分吃惊,他知道葬堂部众共分八部,七年前沈夺逃出葬堂,火烧断肠楼之时,全歼葬堂弩部,才只剩下现在的七部。可是这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七年前显然只是一个小小孩童,沈夺怎么竟对她下这样的毒手?他想到这里,变了脸色,转头向沈夺看去。

沈夺看着狸力,叹了口气,道:“我那机关设置,本是要用来砸死江梧州的,他被我困住,躲避不及,竟然抓你挡在他身前,不是我眼疾手快,你已经替他死了。你不去恨他,却来恨我,好没道理。”

狸力怒视他,道:“能为主人而死,我倍感荣耀尚且不及,为什么要恨他?你设下机关,将断肠楼变作一片火海,弩部部众无一人幸免,我恨你,有什么不对!?”

飞锋听她说到“弩部部众无一人幸免”时,声音竟略带哽咽,又想起沈夺说过她是葬堂部众之女,心中了然,想道,原来她是弩部遗孤,难怪精通破阵之法。

沈夺微微摇头,一脸怜惜之色,看着狸力道:“你不恨他?真的么?”

狸力看着沈夺,呼吸甚促,眼睛中已经出现血丝,瞪着沈夺冷冷一笑:“你离间我和主人关系,难道是想策反我,让我为你做事么?”

沈夺微微一笑:“你不愿意?”

狸力哈哈一笑,笑声非喜非怒,十分怪异:“弩部葬送你手,你还道我愿意为你做事?!”

沈夺叹气:“弩部灭在我手里不假,你若恨我倒也算有道理。但是那个因噎废食,不肯重建弩部,甚至因为此事而冷落一切会机关阵法的部众的,你不恨他么?”

狸力显然被说到痛处,嘴唇紧紧抿着,胸膛剧烈起伏,终于咬牙切齿地说:“主人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

沈夺语气愈加怜惜:“你是天生的破阵高手,小小年纪就展露长才。他却猜忌你,还因为你失去双腿而看不起你,不肯任用你,将你扔在药部自生自灭,你也不恨他?”

狸力大声道:“我不恨主人!”可那双睁大的眼睛中,又是怒火,又是悲伤,飞锋看在眼中,只觉得这少女已经万分绝望。

沈夺不为所动,长叹一声,又说道:“他是你的主人,我知道你不愿意恨他,可是他对你做的事,你都甘心情愿么?”他直视着狸力,慢慢道,“孰湖那野兽一般的东西,却比你得江梧州赏识,只一句话,江梧州便将你送给他。我看孰湖野蛮无礼,粗暴不堪,你大好青春交到他手,真的甘心?真的便从不曾恨过江梧州?”

狸力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紧紧咬着牙,双眼已经快要变作血红,直直瞪着沈夺。

沈夺本来一直离她有些距离,此时向前走了一步,柔声道:“我却不会这样待你,若你肯归顺于我,不但能大展所长,还能从此离开孰湖,到那时轻松自在,风光得意,几人能比?”

狸力眼光紧随着沈夺,眼神狂乱,似乎陷入了疯狂的自我矛盾之中。她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随着轻微的爆裂声,她的双手竟深陷进去,迸起的细小木刺在她白玉般的手上划出几道猩红伤痕!

沈夺乘胜追击,温和道:“等到我统领三教,遍寻天下能工巧匠,为你做一双精致的木腿,你便可和他人一样行走,你不愿意么?”

狸力情绪十分激动,全身都似乎颤抖起来,飞锋看她矛盾痛苦的样子,心中竟无限希望她能点头同意。

狸力颤抖片刻,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无比凄厉。

她一边发出这样的厉声长笑,一边还死死盯着沈夺,这样美貌的少女,却露出状若疯癫的样子,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狸力大笑几声,尖利地重复了两句:“我怎能背叛主人?我怎能背叛主人?!”

飞锋见她面露疯狂之色,不由骇然想道,江梧州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手下这样忠诚服从,只是心中略略想到背叛之事,都会心神大乱,引致发狂。

狸力说完那两句话,又笑了几声,忽然抬起双手放在自己双膝之上,猛地出力一拍,竟将自己膝盖拍碎!

她双腿残疾,膝盖早无痛感,但这一拍之下,鲜血迅速流出,染红了她的裙摆。她却毫不在意,双手贯注内力,在扶手上一按,提气纵跃而起。

她面前是一块坚不可摧的巨石,正挡住她的起势。虽然她拍碎自己膝盖,可这样猛地纵起,还是让她左边肩膀重重撞在巨石之上。她用力甚急,骨骼断裂之声竟清晰可闻!

这几下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飞锋反应过来时,已看到狸力已经腾跃到空中,她在空中一个翻身,竟是向沈夺直冲而来!

飞锋不及多想,上前一步便要将沈夺推到一边,却见沈夺神色一凛,左手向他一挥,将他推倒在一边,右手猛然出掌,竟是要硬生生跟狸力对掌的势头!

飞锋刚才见狸力出手,便知她内力极深,就算现在肩膀受伤,要胜过只有三成功力的沈夺,还是轻而易举。情急之下,便起身向他们扑过去,却忘了自己毫无内力。

沈夺紧盯着狸力来势,神情严肃。飞锋看他神色,已知他并无胜算。

但他武功全失,动作比狸力却慢得多了,狸力身形犹如电光,早已冲到沈夺身前!

93、竟不两立

狸力左肩受伤,左臂软软垂下,身形在空中却灵活无比,极为轻松就避开沈夺掌势,右手猛然出手,揪着沈夺衣领,冲势不减,竟将沈夺撞倒在飞锋身旁。

飞锋立时就要出手向她攻去,一掌刚刚打出,就被狸力松开沈夺领口,啪的一声重重抓住手腕。

沈夺立刻出手,一掌便向狸力拍去,不料狸力内功甚厚,真气自然护体,沈夺一掌拍去,狸力只轻微晃了一晃,还是趴在沈夺身上,右手紧紧握着飞锋手腕,一双眼睛如两把闪着寒芒的匕首,直向飞锋刺过来。

飞锋见狸力脸上带着疯狂的痛苦之色,知道她被沈夺言语所激,不幸的过往和毫无希望的未来已使她神智混乱,忙低声开口,想要引她远离沈夺:“你不疼么?你过来些,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狸力却似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眼睛一瞬不瞬看着他,眼中的神情却像是在看着别的地方,嘶声对他道:“做你手下,自然好……可我怎能背叛?我怎能背叛?”

飞锋不知她说的是“怎能背叛主人”还是“怎能背叛弩部的亲人”,只觉得这少女浑身满溢着痛楚和无望,想要出言劝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狸力此时神情,仿佛回过神来,却又似癫狂更甚,定睛看着飞锋,眼中竟流下泪来,慢慢道:“我自然恨你,但我不是恨你伤我双腿,我只恨你当年没有杀了我!”她这样说完,竟满脸惊诧之色,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又恍惚一笑,摇了摇头,道:“不,我恨我自己,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要生在葬堂!”

她“堂”字还未说完,猛然便收回握在飞锋腕上的手,运力如风,向自己的心口重重拍去!

飞锋喊一声“住手!”,伸手便要去抓她手臂,但他动作再快,怎能快过一心求死的狸力?

只听砰的一声,狸力一掌打在自己心口。她这下竟是用了全身的内力,竟将自己身体震得向后一仰,重重落在草地之上,口中涌出鲜血,双目仍大睁着,两道血线从她眼角蜿蜒而下。这如花少女,竟已香消玉殒。

这下变故突生,飞锋心中惊骇无法言表,他明知这少女已死,仍是几步上前,蹲跪在狸力身旁,伸手去探她脉息。

狸力死不瞑目,双目直瞪着头上的虚空之所,面上仍带着生前最后的表情,看起来似幽怨,似不甘。

飞锋确定她已经死去,伸手在她眼睛上一拂,帮她合上眼帘,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竟在微微发抖。

他自幼跟随师父,天目老人嫉恶如仇,常教导他正邪不两立、除恶务尽,不能有丝毫容情。因此之前他哄骗狸力进入陷阱时,便毫不犹豫。现在眼睁睁看着这身世不幸的少女死在自己面前,一时之间心中犹如掀起惊涛骇浪,不停想道,她年纪这样小,就算做过恶事,难道就算得上是恶人?她一生辛苦,现在又惨死,难道就是应该的?正邪不两立,除恶务尽,便是将她这样的人也要尽数消灭么?

他心中受到极大震动,怔在当地,隐隐觉得沈夺仿佛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却根本没反应过来,接着脖颈一紧,是沈夺伸过手来,揪住了他的衣领,凑近他冷声问:“你在想什么?”

飞锋此时脑海中,绕来绕去都是狸力临死前那句“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要生在葬堂”,听到沈夺发问,怔怔地便实话实说道:“我在想,她这样的容貌才能,若生在中原武林……不,若生在普通人家……”

若生在普通人家,这一生,不知要享有怎样的万千宠爱,遇到怎样的良人佳偶,度过怎样幸福喜乐的一生。

沈夺哼了一声道:“中原武林又有什么好了?全是散兵游勇,不堪一击,将来早晚是我囊中之物,那时狸力自然还要落入我葬堂。”

飞锋这才回过神来,拨开他的手,看着他道:“我中原武林既不想称霸天下,又不想拥兵谋反,做什么像你们一样,全都集中在一起?这样分散居住,各自过各自的日子,比起你们,难道不惬意得多?”

沈夺极为不屑,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力量不如人,被人灭门血洗之时,难道还惬意么?”

飞锋还待反驳,沈夺十分不耐烦,瞪他一眼道:“哪来这许多废话?现在狸力既已中计,你我速速将她尸身带下去,布置一番,才好嫁祸玄——”

“你说什么?”飞锋心中惊骇一波未平,竟被沈夺又激起一层狂浪,瞪着他道,“什么‘中计’?”

沈夺一眼都不曾看狸力尸首,此时转开头,淡漠道:“方子之久居葬堂,他曾告诉我,狸力曾服下药部的‘赤胆忠心’。这药物十分邪门,若是服药之人怀有二心,便会触发药性,心智混乱,最终发狂。”他顿了顿,声音毫无起伏,道,“这药伤人甚剧,服之会大大减少寿命,因此就连江梧州都很少让人服食,谁想狸力被江梧州猜忌之后,为表忠心,竟然主动吃下这药呢?”

飞锋简直难以置信,他双目大睁看着沈夺,只觉得头脑之中嗡嗡一片,好容易才能开口,声音干涩无比:“你刚才……是故意激她发狂么……”

沈夺冷哼一声,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这笑容十分短暂,很快消失。他又皱起眉头,快速地说:“现在你明白了么?我做事,自然有道理。什么也不说,也是有道理。”

飞锋接连受到冲击,只觉得自己竟听不明白沈夺的话,瞪着沈夺看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竟然是在回答之前自己曾经说过的那句“你话说得有道理,我自然会听,可你什么都不说,我还不能问了么?”

他又觉得荒诞无比,又觉得十分可笑,恍惚之中,仿佛又听到狸力评价江梧州的话——主人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想到此处,心中竟慢慢涌上一层凉意。先是想道,是了,他们父子两个,又有什么区别?江梧州御下如此残忍,沈夺不也是残酷无情?

忽而又想,我在血衣派五年,他们虽坏事做尽,可这样毫无人性的事情,我却真的没有听说过。难怪血衣派会被沈夺一朝血洗……

又想到沈夺说过力不如人,被血洗时便无法惬意的话,心中更是震动无限。稍稍有些微末人性的血衣派已经被尽数全歼,中原武林浩劫已至。无论霜河君,还是自己,都想借沈夺的东风去剪除江梧州,可是沈夺比起江梧州,又好在哪里?到时如他所说,中原武林成为他囊中之物,又有多少少女,要步狸力后尘?

他心中种种想法,此时犹如滚滚狂涛,一波一波袭来,摇撼他心神,竟令他脸上血色尽失,双唇微微颤抖,一双眼睛盯着沈夺,其中感情之复杂,怕是连他自己也无法分清。

沈夺见他神色,神情先是不悦,继而一怔,皱眉问道:“你又在想什么?”

飞锋看着这寡恩狠毒的美貌青年,心中涌动着无数句话,却一句也无法说出口。他怎能如实回答说,他要到此时,才真正知道“正邪不两立”的意义所在,才真正明白“正邪不两立”的痛苦和困难所在。

94、自相残杀

沈夺见他不说话,神色愈加冷凝,但眼神深处,却仿佛有些阴影似的,一边向他看过来,一边道:“还不快些?”

飞锋之前最恨的便是沈夺残忍霸道、翻脸无情的一面,每次沈夺有这样的举动便不愿看他,此时经历心中一番滔天狂澜,心意已坚,竟然注目去看沈夺表情,同时应道:“好。”

他俯身就要把狸力尸身横抱而起,却被沈夺弯腰一下捉住他下巴,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也不躲,抬眼看着沈夺,沈夺低头看着他眼睛,眸中阴影更深,眉头也皱紧,手指忽地用力,只一下又放开,冷冷道:“我改变主意了,你内力全失,毫无助益,不必跟我来,就留在此处吧。”

他下了命令,又不容分说,伸手便要从飞锋手中接过狸力。飞锋皱眉看他,道:“你什么意思?”

沈夺十分不耐烦,手在飞锋肩井处一拂,飞锋只觉得双臂一震,竟然松手。沈夺伸手一捞,便将狸力捞在臂弯里。

他转过身,带着狸力尸身要向那巨石处走去。飞锋欲起身跟上,刚才那一震却令他全身发麻,动弹不得。他虽然内力全失,但力量不小,又能抵御玄蜂的剧毒,沈夺说他毫无助益,因而不让他跟从,显然是假话。

飞锋盯着沈夺背影,心中怀疑,想道,他为什么又不肯让我下山,难道见我对狸力神态怜惜,便以为我也不会杀孰湖玄蜂,怕我坏他大事?可我岂是那等不知轻重缓急之人?还是说这人多疑,仍是不肯信任我?

可他想要张嘴把这些话说出来时,发现就连面部都在发麻,一时竟不能开口,眼睁睁看着沈夺几步走到巨石前面,伸脚在小石块上一踢,撤了陷阱,一手捞着狸力,一手拿住轮椅,看也不看飞锋一眼,身形一动,便已在一丈开外,这样几下闪身,便已消失在山路拐角处。

到这时,飞锋身上痛麻之感才渐渐消去。

他慢慢站起身来,盯着沈夺消失的方向凝望片刻,心知沈夺虽然阴晴不定,但此时身陷险境,肯定不会任性妄为,这番单独前往,应是胸有成竹,不至遇到危险。他这样想了想,便微微叹口气,并不擅自跟随。

飞锋四面看了看,先以脚拨土,将地上残留的血迹盖了,又到了巨石处搜寻,果然也发现了一些血痕,也用脚踩着抹去了。他一番掩盖,山地之上便又恢复细草如茵之状,轻风拂来,将那丝血腥气都带走。沈夺一番言语逼迫,致使狸力凄凉自戕的景象,仿佛从不曾发生过。

飞锋又细细看了一遍,确定即使玄蜂或别的人偶然来到,也不会发现任何线索,才点点头,正要找个隐蔽处躲起来等待沈夺,脚步却忽地一顿,低低道一声:“糟了。”

他之前曾听霜河君说师父是被玄蜂掳走,因此之前听阿四道出玄蜂名字时,便十分留意。不料玄蜂来者不善,一上来就痛下杀手,竟令他无一丝机会去套话。他逃到密道之中,心里一直惦记着此事,但是刚才被沈夺父子无情手段所震动,担忧正道局势,心中一片混乱之时,竟然把此事忽略了。

他拔足便向沈夺宅院处跑去,心中十分焦虑。沈夺自然恨玄蜂至极,那人机巧多变,施计之下,只怕孰湖和玄蜂已经开始自相残杀。孰湖虽无内力,但天生力大无穷,若是他已经杀了玄蜂,或者玄蜂虽然杀掉他,却也被沈夺取了性命,到时师父的下落,只怕又难得知。

飞锋这样一想,脚下步子更快,到此时才知道内力尽失,力有不逮之痛。

他转了两个弯,眼见着沈夺宅院就在眼前,此时却忽然听到一声巨大的咆哮。

那声音远远传来,竟然还有震耳欲聋之效,听上去根本不像出自人类的口中,更像是一匹巨大的野兽在哀嗥,声响又痛苦,又恐怖。

飞锋一听,便知孰湖已经发现狸力的尸体,连忙加快脚步,向那处宅院奔去。

只差几步就要奔到墙边,却忽然听到巨大的风声,仿佛有什么极大的东西破空而来。飞锋见机极快,迅速向旁边一倒,借势滚了几下,刚停下动作跪立而起,就听到轰的一声,前方的墙面被什么巨物一下砸破,砖瓦飞溅,灰尘四起,那巨物去势不减,带着巨大的风声从飞锋身边飞过,带起的疾风竟刮得飞锋脸颊生疼。很快,那东西重重砸在他身后的地上,飞锋转头去看时,发现竟是一块巨大的山石,早已把地面砸了一个大坑,尘土被猛然激起,直涨到半天空。

飞锋略一定神,便疾步冲到墙洞旁边。那墙洞上早哗啦哗啦落下许多砖瓦,在地上形成一堆废墟。飞锋躲在这废墟之后,向院中看去。

那假山就在他正前方,孰湖站在山洞口处,面容狰狞痛苦,手中举着一块巨石,手臂肌肉高高鼓起,显然蓄力不小,正要掷向惊慌逃窜的玄蜂。院中却不见沈夺身影。

玄蜂手中还扯着狸力的尸体,愤愤然似乎解释着什么,一边说话一边施展轻功四处游走。

他轻功极好,但显然对孰湖的力量十分忌惮,孰湖手臂稍稍一动他就会立刻改变方向。饶是如此,仍是被孰湖看准趋势,凌厉的风声暴起,一块巨石猛地向他掷了过去。

孰湖显然在暴怒之中,拿的巨石比两个玄蜂都还大些,这下直直向玄蜂飞去,速度却快如闪电!

玄蜂眼见躲避不及,竟能硬生生在空中止住身形!

飞锋看他手脚动作,在止住身形后显然是想倒飞出去,离孰湖远些,不料孰湖神力惊人,那块巨石虽然没有打中玄蜂,只是从他身前飞过,带起的劲风竟然刮得玄蜂无法倒飞,而是斜斜飞了出去,竟是向飞锋的方向逃窜而来。

玄蜂轻功上佳,速度之快,竟是他先落地,飞锋才听到巨石轰然落地之声。

飞锋见他落在附近,忙一矮身,又向下躲了躲,这下却是看不到院中景象,只能根据声音来推测发生的事情了。

他先是听到又快又急,又十分沉重的脚步声,显然孰湖一击不中,又取了一块巨石,竟然奔跑来追。

玄蜂见状,大声解释道:“你这混人!我没有杀她!那阵法厉害得很,我们还要靠她出去的,我杀她做什么?!”

他可能是怕孰湖听不进去,情急之下声音极大,而且那声音忽东忽西,忽上忽下,显然是一边在空中躲来躲去,一边在解释不休。

孰湖伤痛之中,哪里听得进他的话,脚步声猛然止住,应该是在瞄准。

他脚步声一停,飞锋就听到了极为清脆的“咔”的一声,好像是谁的骨头断了。他一惊,心想,孰湖的脚步声停在一丈开外,玄蜂却离我极近,离得这样远,怎么玄蜂的骨头却断了?难道孰湖也会内功不成?

他刚动念,就听玄蜂得意大笑,道:“你看!你看!凡是我毒死的人,骨头都是青的,她的骨头这样白,怎么会是我毒死的?”竟是不知折断了狸力的手还是脚,要向孰湖证明他的无辜。

他声音得意,显然自以为得计,可这种方法却只能让孰湖怒火冲天!

只听他又发出一声咆哮,声音充满狂怒之意,有如雷霆!

接着便是一道又一道巨大的风声,竟是孰湖狂怒之下,也不再去管石块大小,随手捡起手边的东西便大力投掷过来。

一时之间只听孰湖怒吼连连,风声呼啸不休,风声过后,便是重物落地声和树倒墙塌之声,玄蜂虽然飞上飞下的大叫大骂,但他的声音在这些噪声之中竟然几不可闻。

飞锋所躲在其后的这面墙也遭受到了数次冲击,有时是大石块,有时是水缸,孰湖之力甚大,所掷之物竟然都是直接破墙而出,那墙面千疮百孔,摇摇晃晃,却是始终未倒。

飞锋看这形势,心道这墙面要倒恐怕就在目前,到时把我埋在下面,却是便宜得很。连忙手撑着地面,慢慢向后退去。

他刚退了几步,就听到一阵极大的风声,这阵风声比之前的那一次都要大,飞锋听在耳朵里,觉得孰湖简直像是把地面都要掀起来了。

他这下可顾不上会被会什么人发现,手脚并用迅速向后退去,刚退了两步,风声已至!

便听轰隆一声,面前的高墙竟被什么东西撞得弯起。在这一瞬间,它弯起的弧度看上去竟像是被风吹皱得绸缎,紧接着猛然炸开,充斥了飞锋视野的,便是四面崩裂的砖块瓦砾和飞溅起的灰尘。那东西十分巨大,撞裂了墙面后居然还在向飞锋的方向激射而来,飞锋睁大眼睛看去,那东西竟然是一株合抱的大树!

那大树横着飞来,正对着飞锋头部,飞锋只来得及稍稍站起,就被撞在身上。

他只觉得一股大力重重撞在腹部,整个人被大树带着向后飞起半丈之远,他内力全无,眼看就要被这棵树砸到地上,狠狠砸死!

95、出手相救

就在此时,飞锋眼前黑影一闪,竟是有人在这棵树疾飞之时落在它的树干上,伸手猛地一抓,居然将飞锋生生从树的飞行路途中拽了起来,也拉到树干之上!

这人力大,竟胜过巨树急冲之力,但是飞锋被树撞在身上,紧贴大树被撞向后方,被他这样一拉,腰腹处和树干摩擦甚剧,不但衣物在摩擦中被扯烂,腰腹处也留下大片擦伤。

这变化极为突然,简直可以说是电光石火之间发生,飞锋意外之下,不但不觉疼痛,甚至都不觉得骇怕,惊讶地看着面前沈夺,竟是无法移开眼睛。

沈夺一手将飞锋拉起,另一手已经扶住他的腰,便要提身而起,但他只有三成功力,动作再快,哪里快得过被孰湖全力掷出的大树?

只听訇然巨响,飞锋只觉得全身都在震动,一股疼痛之感更是从脚底升起,一直蔓延到膝盖。却是这棵大树重重砸在地上,二人以站立的姿势受到了极大冲击。

沈夺内力在身,真气自然护体,竟将这股撞击之力卸了开去。而飞锋疼痛之下,竟然站立不稳,加上这棵大树撞在地上之后并未停止,而是势头很猛地向前滑行,飞锋控制不住身形,向侧面栽倒。

沈夺冲上疾飞的大树,将飞锋从树旁拽上来,卸开撞击之力,几乎耗尽全身功力。他双手都在飞锋身上,飞锋这一栽,把他带得也摔下树去,二人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刹住去势。

孰湖乱丢乱掷,此时整个宅院中灰尘四起,暴土扬长,二人担心被孰湖玄蜂发现,便在这尘烟之中趴伏不动。

四周都是灰尘,稍微呼吸便觉十分呛人。飞锋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注目看着趴在他身上的沈夺,虽有很多问题问他,终究是不敢出声。

沈夺明明说过让他原地等待,他却为了探听师父消息擅自跟了下来,差点被孰湖误伤致死。若是真的死了,沈夺功力可就不能恢复了。

飞锋明白其中利害,知道这下沈夺必然要生气。这事是他思虑不周,若是沈夺真的震怒,他也没有理由开脱,因此看着沈夺,打算就是他怒火滔天,自己也要坦然面对。

不料沈夺虽然眉头皱起,眼中却殊无一丝恼怒之色,他先是伸手在飞锋脸侧摸了一把,又支起身体去摸他腰腹。飞锋这时才觉出那里一片擦伤,疼痛之中瑟缩一下,沈夺看他一眼,从他身上向后挪了挪,又伸手去摸他小腿骨。

飞锋刚才承受撞击之力,双腿从脚踝到膝盖都剧痛不止,但沈夺的手捏上去,除了这种震痛之外并无别的痛感,他知道自己腿骨并未折断,不由松了一口气。

沈夺也似松了一口气,仍是面无表情,但眉头却是松开了。他似是也怕被孰湖玄蜂听到动静,又慢慢伏到飞锋身上,在他耳边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飞锋这才知道,沈夺并不生气恼火,是根本就不认为自己会任性跟来,看到他出现后的直觉反应,便是上面一定出了什么事。

他觉得有些惊讶,沈夺下命令根本不容自己反驳,就径自下山,居然还相信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会听他的命令,真不知是太过自信,还是太过相信自己。

他根本不知怎样回答,沈夺见他不说话,便抬起头,仔细看他表情。二人离得极近,难得的是都全无一丝敌意。飞锋惊讶之下,想道,便是在山洞之中,或是做那件事时,也不曾离他这么近过。

他刚这样想完,就惊觉自己竟然有空想起这些无谓的事情,实在是有些无耻,便转开目光,去看远处的孰湖和玄蜂。

这一看之下,竟是无比骇然。

此时灰尘已经渐渐落定,能清楚看到远处孰湖和玄蜂扔在对峙。玄蜂姿态狼狈,左支右绌;孰湖久攻不中,暴跳如雷。在这旗鼓相当的对峙中,孰湖怒吼一声,忽地俯身去抓地面上一块石头。

他因了玄蜂身带剧毒之故,不敢和他近身相搏,只用身边的东西投掷过去,以期将玄蜂活活砸死。现在他和玄蜂打斗多时,身边方圆丈余的范围内竟是被他丢得空无一物,地面上那块石头只是露出一个部分,真正埋在土里的石体不知有多大,他暴怒之下,竟然伸手去抓。

这块石头显然入地甚深,以孰湖如此大力,竟然一抓没有抓起。

孰湖又是一声大吼,伸出双手揪住石头露在外面的部分,弯腰用力,便听轰隆一声,地面都裂开一条缝隙,那块石头在一片扬起的灰尘中被他悍然“拔”出,大小竟和孰湖身量相似!

石头被他抓出,地面上立时出现一个大坑,孰湖站立不稳,竟然落进坑中。

那石头既然和他大小相仿,孰湖立在坑中,双手正好将石头举出地面,他等不及爬出坑来,就屈臂用力,猛地将石头掷出,如同一片疾飞的阴云,挟着万钧之力,便向玄蜂攻击而来!

玄蜂虽然敏捷,在空中真如同一只蜂子,但他身量可比那些石头水缸轻多了,被孰湖投掷之时的劲风所扰,在空中摇来摆去,急切竟不能逃远。此时又见一块巨石飞来,其力甚剧,即使是仅仅被劲风所伤,恐怕也要从空中落下来了。

玄蜂手中一直拉扯着狸力的尸体,这时无计可施,竟然挥臂一甩,将狸力尸身向那块巨石扔去,自己却借势后撤了开去!

96、痴心一片

狸力本就被他折断了小臂,在他飞来飞去躲避巨石的过程中,又遭受了不少误伤,尸身早已血肉模糊,此时被他扔到疾飞而来的石弹之上,发出响亮的咔咔之声,竟是全身骨骼在死后都被撞碎。而那巨石势头不减,竟带着她的尸身疾射向远处,轰的一声巨响,激起一片烟尘碎石!

孰湖爬出坑洞,还未站直身体,所见到的就是这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他全身颤抖,双眼都变作血红,伸展双臂向着天空,长长悲鸣一声,竟猛地蹲身,在身下地面上重重一拍。这一拍用力之大,连地面都似在颤抖!

只见孰湖借着这推拍之力,居然腾空飞起,直直向空中的玄蜂飞去。他死死瞪着玄蜂,双臂已经提前摆出绞杀的姿势,竟是将自己掷向全身剧毒的玄蜂,要与他同归于尽的姿势!

孰湖这下来的势猛,玄蜂腾跃多时,早已疲惫不堪,一时竟不能躲!

飞锋躺在地面之上看得清楚,孰湖不会内力,若是在空中抓住玄蜂,势必要摔落到地面上来,看他二人所处位置,若真是落下来,可不就要正正向自己和沈夺砸来?

他这一惊之下,急急催促了声“快走!”便要伸手便推开沈夺。一推没有推动,才发现沈夺双目盯着他,眸中竟有恍惚之色,便知这人当此危机之际,竟然不知在愣什么神!

飞锋大急,手下用力,沈夺这才醒过味来,也不站起,伸手抱住飞锋便提气纵跃开去。

他二人这一番动作虽然很快,但孰湖和玄蜂早已经砸了过来,碰的一声巨响,果然便是砸在二人刚才所在之处!

他们这下砸过来,掀起一阵劲风。沈夺功力本就恢复得不多,刚才又消耗了不少,本来抱着飞锋已经跃了起来,这下被劲风一扫,竟又落了下去。二人收势不住,在地面上滚了出去。

这里被孰湖大肆破坏许久,地面上全是石块瓦砾,每次飞锋后背向下,便觉被硌得十分疼痛,这样再滚动下去,只怕后背先要毁了。

飞锋想到此处,忍着剧痛,一手紧抱沈夺,一手伸到身侧成爪,死死抓住地面。他内力全失,这下手臂要承受两人重量,还要和自己滚动之力抗衡,用力之下,手掌都被磨出鲜血,但二人滚动之势却是止住了。

两个人气喘吁吁,惊魂未定,耳边又听一声悲号。

他们侧过头去看时,只见渐渐消散的灰尘之中,竟出现了一个大坑,大坑中间,孰湖压在玄蜂身上,双手死力地掐着他的脖子。

若是常人从这样的高空坠落,只怕立时就已摔死,但玄蜂刀枪不入,骨骼内脏都比旁人坚韧,这下虽然也受了些伤,口角流出鲜血,但却还是睁大眼睛,死力挣扎,双手在孰湖脸上身上不断抓挠。他剧毒在身,指甲抓过之处,孰湖竟流下青黑色的鲜血。

孰湖没有内力,从高空坠下本就受伤不轻,嘴边流出的鲜血可比玄蜂要多。他痛失所爱,狂性大发,到此刻居然坚持不动,双手抖也不抖,死死掐住玄蜂脖子,玄蜂再是刀枪不入,也不是铁石所铸,竟被他掐得呼吸困难,脸色渐渐发青。

沈夺激这二人自相残杀,要为阿四几人报仇,此时看到仇人惨状,冷冷一笑,从飞锋身上站起,便向他们走近一步。

他这一动,孰湖眼中只有仇人自然是看不到,玄蜂可看得清清楚楚,双手扒着孰湖的手,断断续续道:“是他们……你看……他们杀了……杀了狸力……”

孰湖双目赤红,疯态毕露,但听到狸力的名字,竟然全身一震,眼神清醒不少,慢慢扭头去看沈夺,睁大了眼睛,因为愤怒而全身发抖起来。

飞锋此时也已经起身,站在沈夺旁边,眼见孰湖双目中充满怒火,猛地一抬上身,就要站起,过来杀死他们。

可他之前想和玄蜂同归于尽,从空中摔下来,受伤极重,又拼尽全力想要扼死玄蜂,早已耗尽剩余的力气,站了两次,竟都不能站起。

孰湖自知上了敌人大当,此生已经无法报仇,双目变作一片黯然,竟不再看沈夺和飞锋,转身去看狸力尸体落下的方向,发出两声哀哀的低鸣,趴在地上向那里慢慢爬去。

飞锋见他此时情状,心中十分震动,想道,狸力不喜欢这怪人,可这怪人却实在是爱着狸力。

他正感慨,便听身旁沈夺冷笑一声,扬声道:“孰湖,你这样痴情,难道不想知道狸力怎么会死,死前又留了什么话给你?”

孰湖果然停下动作,慢慢扭头向他看来。

飞锋扭头看沈夺,见他唇角微扬,双目晶亮,表情极为快意,便知他决意报仇,不但要令仇人身体受损,更要折磨仇人内心,此时只怕是要说出狸力对他并无爱念,甚至因为他而暗自恨着奉若神明的江梧州,以至触发“赤胆忠心”的药性,发狂自戕的事情。

他之前见到孰湖为了给爱人报仇孤注一掷之景象,对这人同情之中,竟还隐隐有些敬佩。此时眼见沈夺就要说出真相,让孰湖临死之前还要受到致命的折磨,心中极为不忍,情急之下,竟伸手去拉住沈夺的手,低声道:“沈夺……”

97、兽性狡诈

飞锋叫了一声沈夺,竟然不知再要说什么。他知道沈夺定下这报仇计划,就是要他们三人越惨才越开心,自己无论说什么,只怕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心。

沈夺本来盯着孰湖,脸上带着极为惬意的微笑,听到飞锋叫他,竟然真的扭过头来看他。

飞锋不知自己脸上表情如何,只看到沈夺神色一僵,笑容消失,脸色慢慢变得极为阴沉,皱紧眉头看他,又低头去看被他拉住的手。

飞锋看他面带不豫,只怕下一刻就要甩开自己的手,再去言语刺激孰湖,忙握紧他的手,又叫了一声:“沈夺……”

沈夺不说话,转开脸又去看孰湖。飞锋只看到他侧脸,见他表情和刚才完全不同,目光十分恼火,用力咬着牙,但是嘴唇紧紧抿着,却是再也没有出言折磨孰湖。

孰湖扭头看了沈夺,许久不见他说话,便又竭尽全力向狸力爬去,只爬了两下,便全身痉挛,眼睛大大睁着,盯着狸力的方向,已是神力耗尽,毒发身亡了。

飞锋松了一口气,这才看到自己拉沈夺的那只手,就是刚才自己紧抓地面那只手,手上已经全是鲜血和泥土,这下也沾染到了沈夺手上。

他连忙放开自己的手,谁知刚一松手,沈夺就猛地扭过头来,怒视着他。

飞锋一愣,就见沈夺眉头皱起,一双凤眸中隐隐含着雷霆之怒,直直看着他,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

他说了这四个字,便不再说话,眼睛中闪过一丝嫌恶的表情,似是看也不愿意再看飞锋,猛一甩衣袖,就大步向大坑中躺着、此时已经奄奄一息的玄蜂走过去。

飞锋被他说得不明所以,见他走向玄蜂,便只好跟了过去。

玄蜂之前被孰湖压着,动也动不了,后来孰湖向狸力爬去,他才有机会起身,但是毕竟从高处摔落,又被孰湖扼着咽喉掐了半天,摇摇晃晃站起一半,竟又跌坐在地。

他是亲手毁坏水卫尸体的人,沈夺对他本就怨气最深,现在又因为飞锋的缘故带了另外一层怒气,双目带煞地大步走来,竟像是索命的阎王。

玄蜂看着这样的沈夺步步逼近,不由得露出害怕的表情,一手抚着喉咙,一手放在地上,不断向后蹭去,但因为受伤颇重,动作十分缓慢。

沈夺停在他面前,慢慢蹲下身去,和他视线齐平,露出一个微笑,柔声问:“疼不疼?”

玄蜂瞪着他,根本不回话。

沈夺继续道:“你全身带毒,没人敢碰你,就算碰到,你也是刀枪不入,怕是你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吧?”

飞锋此时已经走到他身边,听他这样说,忽地想到在陈妙佛的山谷之中,自己伤了那个药人的眼睛,那药人便痛呼嚎啕,仓皇逃窜,心道,可不正是这样?

刀枪不入的药人最怕的是疼痛,乍听之下虽然不可思议,但却是自有道理。

果然玄蜂听沈夺这样一说,眼中便流露出痛苦之色。

沈夺又是一笑,伸手从靴筒中摸出一把匕首,却正是飞锋的那把。沈夺在手中把玩着这把匕首,看着玄蜂道:“我手上这柄匕首削铁如泥,只是不知是铁硬,还是你的骨头硬。”

他说话声音十分温和,说道“骨头硬”三个字时,手中匕首猛地送出,削到玄蜂按在地上的手掌上,一下就削断了他的小指!

这匕首十分锋利,一切下去,断口十分齐整。玄蜂吃痛,哀叫一声,喉咙嘶哑,这声哀叫也变成了嘶叫。

沈夺“啊”了一声,微笑道:“你的血可有毒,我要小心些,不能被它们沾到。怎样才好呢?只好细细地切了。”

言下之意,竟是要将玄蜂一刀一刀活剐了。

玄蜂眼睛中露出恐惧之色,显然极为害怕。

飞锋知道他虽然毁坏了水卫的尸体,却未必有什么侮辱之意,只因他是药人之子,神志昏昧,江梧州也不曾认真教导于他,因此行事作风与野人无异。现在听沈夺要将他“细细地切了”,十分不忍,可是他刚才同情孰湖,向沈夺求情,虽然并没有说出口,沈夺却终究还是放过孰湖一马,现在他怎好得寸进尺,要求沈夺放弃报复玄蜂?何况沈夺放过孰湖后,表情十分愤怒,自己再说什么,只怕火上浇油,让他下手更狠。除此之外,师父的下落,还要着落在这玄蜂身上,他既然如此怕疼,只怕一会儿在沈夺酷刑之下,什么都肯说了。

他这样一想,虽然不忍,也只好转过头去,不闻不问。

可是转头前的刹那,却发现沈夺此时拿着匕首,要去切玄蜂手指,他既说“细细”切了,视线便有一瞬下垂,去看那刀锋。而就在此时,那奄奄一息、任由宰割的玄蜂,眼中忽地闪过一抹戾色!

飞锋心中暗道不好,伸手便去扳沈夺肩膀。

沈夺从他刚才放开手便露出恼恨模样,他走在身边也不曾看他一眼半眼,此时被他扳到肩膀上,重重冷哼一声,体内真气暴起,竟是要把飞锋的手震开。

而此时玄蜂捂着咽喉那只手已经成掌,向沈夺拍来,看那出手姿势,正是葬堂的幽冥掌!

这一掌若是拍到沈夺身上,即使他能抵抗掌风,只怕也要身中剧毒,性命不保。

情况紧急,飞锋根本不及多想,只记得自己百毒不侵,便迎身而上,扑到沈夺前面。玄蜂这一掌,便正正拍在他胸口。飞锋被他内力摧动脏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竟都溅到玄蜂面上!

玄蜂正如飞锋所想,兽性多过人性,但却并非十分昏昧无知。兽性狡诈,他隐忍一击,眼看着打错了人,也并不恋战,借着这一掌之势倒飞出去。他虽然身受重伤,毕竟功力仍在,迅速提气,歪歪斜斜飞身而起,很快便逃走了。

98、魂牵梦萦

飞锋被这一掌打得向后一倒,跌在沈夺身上,他要对沈夺说话,一开口却是又涌出一口鲜血来。

他在胸口一片剧痛之中,发现沈夺竟然伸手抱住他,飞锋强忍痛楚,说道:“他抓走我师父……不能让他……让他……”

胸口的剧痛已经变成一阵一阵的冰寒之意,飞锋只觉得呼吸都十分困难,“跑了”这两个字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幽冥掌本就是极为阴狠的功夫,即使没有剧毒的助力,取人性命也并不难。飞锋此时眼前景色都模糊一片,胸前的冰寒之意不断蔓延。这种冰寒与之前蚕毒入体之时的又有所不同,寒意过后,便是麻木,肌体渐渐发僵,便如坏死一般,就连神智也似乎不听使唤。只余最后一缕清醒的意念:若我死在这里,师父怎么办?

恍恍惚惚之中,身体仿佛离地而起,轻柔起伏,如同漂浮在微风拂动的湖面之上一般。

但那寒意丝毫不减,飞锋隐约知道自己身体僵硬,意识中却总觉得自己在冷得不停颤抖,身边似乎有温热的东西紧紧贴着,但和身上冷意相比,这点温热实在是杯水车薪。

冷意越来越重,飞锋意识模糊,竟忽而觉得自己站在血衣派的院落之中,四周是漫天的大雪。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手心皮肤完整,毫无受伤的痕迹。他心中一阵轻松愉悦,便提气纵跃而起,一路飞奔到山巅之上。

来到山巅,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他却仿佛跑了许久的路,微微喘息着,仿佛回到当年。

那时他极目四望,这一场雪不知下了多久,莽苍苍的天空下面,群峰负白,素裹银装。四周是无边的彤云,大雪犹自纷纷扬扬,雄浑肃穆,令人忘言。

天目老人早年前遭逢不如意事,退出江湖,避居南方山林之中,是以飞锋十九岁之前都在南方生活。直到来到了位于北地的血衣派,他才知道世上竟有这么冷的冬天,冬天竟有这么神奇的景色。

当初他初见这壮阔雪景,瞠目望了许久,心中想道,若是血衣派覆灭,定要带师父也来这里一同观看。

此时他四面望去,想起当年心事,心中忽然微微一动,转过头向身侧看去,赫然竟见师父不知何时来到身侧,拈着胡须,笑微微地看着他。

飞锋大喜,想喊师父,却怎么也喊不出来,着急之下,大声道:“是雪……好大的雪!”

师父却像是没有听到,仍是微笑看着他,身形却越来越远,竟是要离开飞锋,飘然远去。

飞锋十分焦急,起身便追,但是他施展了全身的功夫,忽而从血衣派的山巅追到树林,忽而追到薛天尧被围攻的山上,忽而追到宋三伯的住处,师父却总是在他身前一丈的地方,不肯让他接近,神色也变得非常不悦。

飞锋见师父神色,心中难过,想道,师父嫉恶如仇,定是见我要助沈夺恢复武功,因此生我的气了。

他刚这样一想,师父果然便停下来,皱着眉头喝道:“你真要帮那魔头么?”

飞锋立刻跪在地上,分辨道:“徒儿见您被江梧州抓走,徒儿别无他法……”

师父怒哼一声,又喝道:“休要狡辩,你帮那魔头,就没有别的想法么?”

飞锋心中悸动,抬头看着师父,就要开口解释,说自己本来就没有别的想法,后来见那魔头诱杀狸力,纵然有什么想法,也变作没有了;又想说自己见他手段无情,必要为祸武林,心意已坚,要和他虚与委蛇,借助他恢复功力之机与他接近,伺机便要动些手脚,早晚将他除去。

可他双目注视师父眼睛,这话却总说不出来。他在血衣派藏身五年,日夜与敌人相伴,平时处事便十分谨慎警惕,连在睡梦中都留着一丝清醒。此时他虽然身受重伤,神智受限,但多年的习惯仍然存在,让他噤口不语。

师父见他沉默,脸上怒色更深,猛地一甩衣袖,竟然从他眼前消失,就此不见。

飞锋大惊失色,呼喊着师父到处寻找,忽地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他刚从地上爬起,就听前方有人道:“你过来。”

他抬眼看去,就见沈夺带着十一十二走在他前面,此时正面无表情回头看他。

飞锋愣了一下,心想,是了,这里是蚕婆的住处,我们刚拿了五色蚕出来,他不知为什么,一定要我走在他身边。

他记得当时沈夺的表情似乎是有些不耐烦的,可是这个梦中的沈夺却极为耐心,连着旁边的十一十二、自己身边的阿九都一脸善意,眨着眼睛看着他。

飞锋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和沈夺并排走着,仿佛又回到那天晚上。月白风清,山谷之中寂静无比,另外三人内力超群,因此耳边便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他们这样慢慢走着,竟一路走到血衣派,天空渐渐彤云密布,大雪又飘然降落。

飞锋抬头去看那漫天大雪,一边道:“你看,好大的雪。”

沈夺却不说话,飞锋心中奇怪,扭头看他,就见他眼光比雪还要冷,刺在他脸上,冷冷说道:“你真要除掉我?”

飞锋还没有回答,就见沈夺唇角流出一线鲜血,声音也变得嘶哑,道:“你真要除掉我?”

飞锋低头看去,就见那把师父所赠的匕首,已经插在沈夺心口,鲜血流出,将他半边身体都染作猩红!

十一十二和阿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天地之间这场大雪之中,只有他和沈夺面对面地站着。飞锋身体冰冷,心也一片冰冷,悲伤又坚定地回答说:“是,我真要除掉你。”

说完这句话,心中仿佛豁然开朗,又仿佛怅然若失,伸手要去擦掉沈夺唇角的血迹。

他刚一抬手,便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下栽去。猛然睁眼,才发现刚才种种,只是南柯一梦。

他等待呼吸平稳后才慢慢坐起,发现自己身在假山下的密室之中,正坐在沈夺用来练功的石床之上。

飞锋四面看了看,没有发现沈夺的身影,自己身上盖着的,却显然是他的外袍。

99、不由自主

飞锋深呼吸几下,发现胸口那里闷闷的仍是十分难受,但是身上的冷意已经消失,手脚也不再僵硬。

他刚活动了几下手臂,就听到密道方向传来细微的滑动之声,飞锋刚转头去看,就见人影一闪,沈夺已经从密道口滑出,手拿一个布包,轻巧地落在地面上。

他一落下来,就看到飞锋醒了,于是唇角微扬,露出一个微笑,但是眼神黝深,仍是让人无法看透。

飞锋看他身上只着中衣,鬓发散乱,头上身上都是尘土,脸上竟然还有泥道子。显然不知做了什么事情,额上出了汗,这人便用满是灰尘的袖子去擦,才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但不知是做了那个梦的缘故,还是另有原因,飞锋却觉得沈夺这幅模样比他之前威风无比的时候要好看的多,不由微微一怔,想要问他的话一时竟没有出口。

沈夺见他不说话,又是一笑,走了过来,道:“你以为自己一定要死了,是不是?”

飞锋点点头,开口道:“想来是玄蜂受伤太重,才没能把我一击致……”

沈夺已经来到他身边,将手上布包放在石床上,便一伸手摸到他脸上。

飞锋吓了一跳,话没有说完就停下,抬眼看着沈夺。这才发现沈夺的微笑十分僵硬,像是勉强做出来的,摸在自己脸上的手指虽然温暖,却像是在微微颤抖。

沈夺双目灼灼,低头看着他,慢慢道:“我也以为你一定要死了。”

他的声音又低,又温柔,仿佛深情无限,还带着些惆怅的意思在里面。飞锋从没听他这样说过话,就连当年在山洞之中,这人假意和自己相好之际,也不曾听到他声音里有这样的情愫。

飞锋听他这样讲话,简直如在梦中,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居然又无法说出来,只是看着沈夺,不知如何反应。

他和沈夺默默对视半晌,才听到沈夺轻轻叹口气,又低低的说了一遍:“我也以为,你一定要死了……”

说罢抚在他脸上的手转而去扶住他后脑,向前倾身,便去亲吻飞锋的嘴唇。

飞锋直觉就想躲开,但是沈夺刚才那温柔深情的声音让他仍有些恍惚,只来得及向后挪动一点,就已经被沈夺亲了上来,温暖的嘴唇覆压着他的,慢慢厮磨。

他睁大眼睛去看沈夺,沈夺的眼睛却是闭上了的,长睫又黑又密,微不可觉地颤动着。飞锋被他亲上来还没觉得什么,可此时这样去看他的睫毛,竟然心跳如雷,无法自控。

他这样容易便情动,心里惊觉不妥,猛地伸手,便要推开沈夺。

手刚伸到沈夺胸前,就被他空着的那手一把握住。但他的亲吻却停止了,睁开眼睛,稍稍离开飞锋,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不愿意?”

飞锋知道沈夺为人霸道专横,之前别说是和他做那件事,就是生杀予夺,都似被他掌控在手,何时想过问自己的想法。可现在这句“你不愿意?”竟充满询问之意,着实让飞锋惊讶莫名。

他就这样惊讶地看了一眼沈夺,顿了顿才道:“我不愿意。”

沈夺皱了皱眉头又松开,神情也没见如何恼怒,认真看着飞锋,一字一句道:“你不能不愿意。”

说罢向前一凑,又亲过来。

飞锋被他扶住后脑,还被抓住一只手,剩下那只手刚想要用力,胸口就一阵闷痛,这下全无反抗之力,被沈夺结结实实亲了一会儿嘴唇仍是挣扎不得,竟然又被他撬开嘴唇,伸进舌头来。

他之前不知去做了什么,身上脸上都是灰尘,连唇上都沾了些,这样亲吻过来,飞锋只觉得口腔中一条温热的软舌,带着尘土的味道到处翻搅,他自己口腔中还有血腥之气,和尘土的味道和在一起,真算不上是什么销魂滋味。

但是沈夺却似十分快意,扶着飞锋后脑的手更用力,微微侧了一下头,与飞锋吻得更紧密。

飞锋还从未和人这样亲吻过,即使之前和这人有过多次肌肤之亲,心中对他也暗自存过一些念头,可也从未想过要和他这样亲密。此时二人唇舌相接,气息相闻,饶是飞锋如何想要冷静自持,想要自重身份,和这魔头不再有任何纠葛,也不由自主呼吸急促,心跳的如同要炸裂一般。

沈夺似是觉察到他的顺从,更加激动,舌尖竟去勾飞锋的。飞锋被他这样撩拨,便发出一声闷闷的呻吟。

沈夺听到他的声音,极为兴奋,亲吻变得十分激烈,简直像是要把飞锋拆吃入腹一般。

飞锋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还没来得及反应,胸口本来只是闷痛的地方传来一阵剧烈痛楚,痛感之强,使得飞锋整个身体都是一僵。

沈夺马上察觉,放开飞锋去看他神色,低问:“幽冥掌?”

飞锋疼得说不出话来,慢慢呼吸平缓下来,痛感才有所减轻,他松了口气,看了沈夺一眼。沈夺此时虽然形容狼狈,但是双目明亮,唇色殷红,便如姿容绝代的美人,粗头乱服不掩国色;且黑白分明的双眸中情意闪动,自成一段风流。飞锋本想说的狠话也便咽下,只是点了点头。

100、表明心迹

沈夺见他点头,便松了他的手,把手掌平贴在他胸前,用内力去探他的伤处。

他另一只手还在飞锋颈后,形成一个简直要把飞锋抱在怀里的姿势。飞锋极为不自在,伸手就去拨开他的手。

沈夺并不坚持,被他轻易拨开,另一只手也收回来,支在石床上,弯腰向飞锋凑近,道:“幽冥掌造成的内伤,如果不知道解法,便只有用正宗的上乘内功化解它阴寒之气,且还要假以时日,才能使你完全恢复。”

沈夺一边说话,一边注目看他,双眸黑白分明,极是明亮。飞锋不愿和他对视,便向后仰了仰,一边微皱眉头,道:“我自然知道。”

沈夺听了他的回答,微微一笑,又道:“你虽然修习了正宗的内功心法,但现在内力全失,已经无法自救,这个你也知道么?”

飞锋听他这番谈话,意思竟是要将幽冥掌的解法居为奇货,以此牵制自己,心里一寒,便冷冷一笑,扬起下巴,挑衅般看着沈夺道:“你既然这样说,便是精通幽冥掌的解法了?”

沈夺却不回答,仍是微笑着看他,又问道:“你要是死了,就算你师父被人救出来,你也见不到他了,这你也知道吧?”

飞锋知道沈夺惯于拿住他人短处,不料自己因他受伤之后他还要这样做,双目直视沈夺,咬紧牙关说不出话来。

沈夺本来嘴角噙笑,看他这样,笑容更大,双眼晶亮晶亮的似是压抑不住喜悦之情一般,又向飞锋凑近了一些,声音十分低切:“你什么都知道,还要替我受这一掌?”

飞锋看着沈夺,竟愣了一下才想,他竟是在高兴这事?又茫然想道,他为什么这样高兴?心中隐隐知道答案,却终究不肯去细想。

沈夺唇角噙笑,柔声道:“你以前还不肯做我水卫,竟是在嘴硬么?被我知道你喜欢我,又有什么大不了?”

飞锋听到他后半句话,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梦中师父离他而去时,那种责备自己和厌弃自己的情绪在他胸膛之中涌动,令他脸色都有些发白。他看着沈夺,僵硬道:“沈夺,你不要想岔了,我答应和你同舟共济,自然要护你周全,若是……若是别人在旁,我也会替他受一掌的……”

沈夺嗤笑一声,离他更近,气息都吹到他脸上,说:“还嘴硬?”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低笑着问,“你昏迷时一直在叫我的名字,也是我想岔了?”

飞锋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疼痛,以至于都梦呓出声,回想起自己混乱的梦境,却是另一种吃惊,想道,我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刚这样一想,自己才意识到,他在昏迷中叫沈夺的名字,已经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了。

他神色茫然,一时没有开口,沈夺凑过来又亲了他一下,这次亲完没有离开,嘴唇贴着他的嘴唇,笑道:“飞锋,我听你叫我名字,心里十分欢喜……再叫一声,让我听听。”言语却带上了些调笑的意思。

飞锋微微睁大双眼,竟说不出话来,又是觉得震惊,又是觉得荒唐,又是觉得骇然,百般滋味之中,竟无一丝欣喜之意。他看着沈夺眼中神采,只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如雷鸣,响得整间密室都能听到,中掌的地方又开始疼痛不止,可在这疼痛之外,另有一股痛楚之感从心口处生发而出,蔓延全身,令他竟微微颤抖起来。

他生性倔强,越难过便越要逞强,此时抬眼看着沈夺,痛极反笑,问道:“你听我叫你名字,十分欢喜?”不等沈夺回答,又问,“为什么?”

沈夺闻言,稍稍起身打量他脸上表情,眼中闪过疑惑之情,道:“你不信么?”顿了顿,微微一笑,竟解释道:“我废你武功,并不全是为了自己恢复内力,那时你做错事情,我伤了你,你便恨极了我,不相信我也喜欢你么?”

飞锋听他这样说,一颗心像是从冰水中提出又扔到沸水之中,喜怒不知。他看着沈夺又笑了一声,低语道:“啊,原来你喜欢我?”

沈夺似是察觉他的笑容古怪,看着他的眼神也变得认真,道:“我舍不得你死,见你喜欢我便高兴,自然是喜欢你的。”

飞锋看着他,慢慢道:“这便是你的喜欢么?那你……又准备怎样安排我?”

沈夺伸手去摸他伤处,温声道:“我虽不知幽冥掌解法,但是阿九必然会。这密室潮湿阴暗,对幽冥掌的伤口并无益处,你等我片刻,我便带你上去找阿九……”

飞锋摇摇头道:“谁问你这个?”

沈夺低头看他,问:“你在问将来么?”他微微笑起来,“你不喜欢做水卫,那便不做。只要你跟在我身边,将来我统领三教,你便是我第一心腹。”他说到最后,脸上现出志得意满的神气,双目直视飞锋,柔声又问,“好不好?”

飞锋早知这人魔教出身,自私无比,口中说着“喜欢”,也不过是想让自己和十一一样,又给他做手下,又给他做妻妾。现在亲耳听他说出来,也并不觉得特别难过,伤口疼痛之中,还有心思自嘲,这人让自己做心腹,还是第一心腹,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强压怒意,看着沈夺,淡淡问道:“你不止一次要我做你的水卫,是打这主意已久么?”

沈夺眼中多了一层柔情,低低笑道:“你才知道么?”

飞锋此时胸口的剧痛已经快要到他忍受的极限,他喉头一甜,便觉有血涌出,不由自由便咳了一声,把那血腥气压了下去,立刻又短促地笑了两声,掩饰那声咳嗽。

他脸上犹带着笑意,看着沈夺问道:“沈夺,你道我是什么人?”

沈夺一愣,道:“你是飞锋。”

飞锋又笑了起来,看着沈夺道:“你手眼通天,真的不知道么?飞锋不是我的真名字,那是血衣派前掌门给我取的代号。”他将沈夺向后一推,虽然他剧痛之中并无力气,但沈夺仍是顺势向后退了退,抿紧了双唇看着他。

飞锋坐直身体,才又一笑道:“我是天目老人姚岑远的关门弟子,武林盟主田白鹤是我的师伯。我潜伏血衣派五年,便是遵从盟主命令,深入虎穴,易名除恶,有朝一日更是要呼应盟主义举,铲除三大魔教,护我中原武林百年平安!”

他受伤颇重,说话声音也有些虚弱,但是神情疏朗,目光坚定,一番话说来,竟然颇有威势。

沈夺却似根本不在意他说的内容,不屑地冷哼一声,盯着他问道:“那又怎样?你不是喜欢我?”

飞锋听他竟毫不在意二人立场,出言问到自己情感,笑容就变得有些惨然。

他自然是喜欢沈夺,为他动情不止一次。但他既知沈夺身份,又被他残忍对待,还亲眼见他处事之时的冷酷无情,因此内心深处,对于自己动情之事竟又是恐惧又是顾虑,平日里强自压制,到后来甚至不允许自己稍微念及此事,仿佛不去想它,这种荒谬的情感就会自己消失一样。可是情感不同其它,越是压制,竟然越是旺盛,他近来的情绪判断,便屡屡被此情左右,若不是今日沈夺和他这番谈话,只怕他还要内心郁结,无法释然。

飞锋注目去看沈夺,胸口实在是剧痛难忍,不知是因为幽冥掌太过厉害,还是自己心里太过难过。心念一动,便伸出手去摸到沈夺左边唇角,这正是在梦中他被自己所伤,流出血迹的地方。

沈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目光极深,表情极为阴沉,但却任他摸着自己唇角,并不退开。

飞锋深深呼吸,压抑胸口的闷痛,洒然一笑,看着沈夺,温声道:“我又何必自欺欺人?沈夺,我确是喜欢你。”

沈夺神色略略缓和一些,但眉头却微微皱起来,并不说话,看着飞锋等他下文。

飞锋目光在沈夺唇角停留片刻,又抬起看他眼睛,轻叹一声,道:“但你说的事情,我无法办到。你我现在共同对付江梧州,我自然要竭尽所能,助你成事,可那之后你若还要与我中原武林为敌,别说做你心腹,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想办法除掉你。”

沈夺盯着飞锋,目光渐渐转狠,咬牙切齿道:“你说喜欢我,还要除掉我?”

飞锋道:“是。”

沈夺勃然作色,伸手便掐住他脖子,但显然在尽力控制怒气,手劲并不大,动作也十分僵硬,盯着飞锋双眼,一字一句狠声问:“你要除掉我,怎么能叫喜欢我?”

飞锋收回抚着他唇角的手,要去拨开他的钳制,但手只是虚虚地搭在沈夺腕上,便再无别的力气。他这下无法遮掩伤情,血腥气渐渐涌上喉间,呛咳一声,有些虚弱地回答道:“我怎能,怎能为了儿女情长,便不顾是非对错?”

沈夺眯起眼睛看他片刻,手从他颈间松开,揪住他衣领,竟将他提起几分,怒冲冲道:“你是说我错了么?”

他极为愤怒,说完这句话,又猛地松开手,将飞锋重重一搡。飞锋猛地向后一倒,好容易才止住势头,重新坐起,却是痛不可抑,捂着胸口,一口鲜血吐在石床上。

沈夺伸手似要扶他,却又中途停住,声音极为愤恨,道:“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

飞锋听他声音,竟是真的无比困扰,虽然呛咳不止,也忍不住抬头看他。

沈夺神色极为恼火,凶狠地瞪着飞锋,怒声道:“飞锋不是你的真名字,那又怎样?我本来也不叫沈夺,是沈书香非要改的,我便因此不是我了么?”他当真是愤怒至极,瞪着飞锋的表情十分凶恶,只怕飞锋若不是已经吐血,他早已一掌拍来了,“那姓秦的来和我谈交易的时候,早就说过武林盟主的人手就是他的人手,那便是说田白鹤早已被他架空了,你当真听不出来?那老匹夫已经毫无势力,什么匡扶正道,护卫平安,还不是一场空谈?你为什么还要听他的?”

飞锋听他说得荒谬,瞠目看去,就见沈夺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转冷:“我迟早要重掌三教,到时候什么武林正道,天下英雄,都要做我脚下走狗。那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再无一人敢冒犯我,难道不好?可你宁愿听从那失势的老匹夫,也不愿跟在我身边,看我统领武林?”

他这番喝叱,竟是一副理直气壮之态,飞锋心中一片冰冷,心道,师父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果然如此,沈夺这样怙恶不悛,竟还自以为占尽道理,便是明证。又想道,他这样难以理喻,我二人早晚要不共戴天,梦中那个场景,难道竟是预示么?

他受伤极重,本来就是强弩之末,勉力支撑。这下心中一恸,剧痛再不可忍,便要向后栽倒。

这时眼前一花,沈夺已经俯身过来,伸手又抓住他衣领,目光中竟是失望和伤痛之色,声音也紧绷着,像是从牙缝中向外挤字,道:“说来说去,你又是诸般作态,想要蒙蔽于我。我功力不要了,今天非杀了你不可!”

飞锋看他目光中果然流露杀意,同时胸前传来一阵寒意,有尖锐之物抵在心口,竟是那柄得自师父的匕首。

飞锋自知必死,可是剧痛加身,眼睛看着沈夺,已经说不出话来,一开口便又是一股鲜血,同时眼前一黑,便陷入了昏迷。

101、冤家路窄

飞锋再次苏醒,是在一间光线明亮的房屋之内,胸口处疼痛又已经消失,只余闷闷的不适感。

他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发现这间房屋的制式和自己之前和阿四交谈的房屋十分类似,显然也是沈夺宅院中的一间,可沈夺却并不在屋内。

飞锋低头去看自己,他身上还披着自己之前那件血迹斑斑的外衣。衣服十分凌乱,露出胸膛,心口处浅浅一道伤痕,血液已经凝固。

飞锋看着那伤痕,怔然想道,原来他仍是杀不了我。

他想到这人喜怒不形于色,与血衣派仇恨那样深,屠戮教众、报复慕容羡之时也是不动声色,偏偏对自己多次动怒,这次的怒火更是前所未见,可是这样的盛怒,却仍然没有痛下杀手。心中不由自主便是一软,一时怅然无比,想道,他不肯杀我,我和他却要怎样了断?若是这样下去,恩怨纠缠一久,将来敌对之时,岂不是更加难过?

他一想这件事,胸口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这才知幽冥掌的伤处会因情绪不稳而加重,忙深呼吸几次,强令自己去想别的。

他觉出腹内并不极饿,心口的伤痕显然也凝固不久,便知道自己这两次昏迷时间并不久,从受玄蜂一掌到现在,大概只过了一天左右。

他翻身下床,走到窗边。就见窗外院落不大,只稀稀疏疏种着几棵松树,毫无章法立着几块石头,但墙院完整,显然离假山处甚远。

飞锋有些疑惑,不知沈夺去做什么。想要出去寻找,又想到玄蜂未除,自己不但失去内力,还受了重伤,贸然出去,只怕对沈夺大有妨害。

他刚这样一想,胸口又开始闷痛不适,心中惊讶道,怎么只是想到他的名字,就已经影响情绪,以至伤口作痛?转念又苦笑一下,心想,若从此能因之少想那人一些,将来跟他了断或许真能容易一些。

他不愿再想,又不愿坐等,便回到屋内,将这件房屋细细检查一遍。

这房间虽然简陋,东西倒是很全。床上的被褥都是崭新柔软的,墙角的衣柜里还有几件簇新的衣服,飞锋拿出试了一下,长短倒是合适,胸襟处却略有些窄短,便知这是沈夺的衣物,而这房间显然也是沈夺的房间。

飞锋回想阿四沈夺之前表现,便知这处宅院平时是不留人的,沈夺一路赶来,这里竟收拾得这样舒适妥当,定是他手下之中有细心周到之人,不知是不是之前那个十一。

又想,这里明明有崭新的衣物,怎么之前在密室见到沈夺,他一身狼狈,也不知换件衣服?思及之前在血衣派,葬堂部众不擅服侍,沈夺也不知调教,不禁又想,听他口气,似乎少年时代过得十分不顺,又是从哪里养成的这种少爷习气?

他一人被留在这屋中,自然会东想西想,又动不动就想到沈夺,胸前伤处闷痛不止,让他大为烦躁。

他强自镇定,刻意去想一些无关之事。这样等了许久,天色都已经渐渐暗下来,沈夺却仍未露面。飞锋终于担忧起来,想道,玄蜂无法通过沈夺设在山上的阵法,必然不敢去闯,定是留在这宅院附近。沈夺功力只有三层,早已不是百毒不侵之身。若是二人狭路相逢,只怕后果堪忧。又想,他之前一身狼狈,难道便是已经遭遇了玄蜂么?

他越想越是焦急,心中对自己说,我也不懂什么阵法,若是沈夺有不测,我便只好饿死在这里;不但如此,剪除江梧州的事,也要被耽误。

飞锋既然这样想了,便决定出门寻找沈夺,他从衣柜中翻出一件稍微宽松些的外袍披上,推开门就走到院中。

院中树间石旁有一条小路,飞锋沿着小路走了一段,才到院门口。

他虽然内力全失,听不到他人呼吸吐纳之声,但武人的直觉仍在,伸手推开那院门时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便立刻就要将门合上。

但他既然失去内力,动作便慢了一拍,此时关门已经来不及,一只缺少小指的手早已伸过来,紧紧抓住他手腕,将他拽出门去!

这人力气极大,这一拽,飞锋便扑向前去,撞在这人身上,抬头看时,正是玄蜂。

玄蜂也是一身狼狈,紧抓着他手腕,双目直盯着他,脸上表情极为兴奋,口中发出几声怪笑道:“你竟然没有死!哈哈,你没有死!”

飞锋知道这人功力高强,自己只怕在劫难逃,想着临死之前若能从他口中套出师父下落,自是最好,便要开口说话。

谁知玄蜂又笑了几声,像是开心至极,边笑边道:“哈哈,那弑母伤父的恶人把你藏起来,就以为我找不到么?狸力早来过这里,说这院子有古怪,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想要出来却很容易。哈哈,我这样聪明,在外面等了许久,果然被我等到!”

飞锋不料自己竟然是自投罗网,心中暗叫糟糕,心念电转,对玄蜂道:“你是要抓我威胁沈夺,还是要问你父母消息?”

玄蜂却似没有听到,双目盯着飞锋,又是大笑几声,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抓住飞锋后领,竟腾身纵跃而起。

他内力极强,之前从高空摔下受了重伤,又提着一个成年男子,竟然还能维持颇快的速度,不到盏茶时间,便已经带飞锋来到宅院外面。

飞锋之前在密道的观察孔洞之中就曾大略看到,这宅院三面都是密林,一面是悬崖峭壁。那三面密林之中必然布好了阵法,这玄蜂忌惮之下,竟将他带到了峭壁面前。

飞锋正自惊疑,就见玄蜂又笑一声,足尖踏在峭壁之上,那笔直陡峭的悬崖在他脚下,竟如平地一般,被他信步走了上去!

飞锋自然没有这样的功力,仍是保持着直立的姿势被他提在手中,眼前只能见到灰突突的岩石,岩石上的苔藓,和玄蜂踏在上面如履平地的双脚。

这样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玄蜂才停下脚步,手下用力一扔。飞锋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心中一凛,紧紧闭上眼睛,想道,难道他特意带我上来,便是要将我摔死么?

他心念未已,后背一痛,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睁开眼睛坐起,才发现自己竟被带到了峭壁的中间。

飞锋四面一看,大为惊异:这里山势峭拔,毫无依倚,却有造化鬼斧神工,在这峭壁之中,陡峰之间,竟有一处石床大小的空地!

玄蜂早已从峭壁上过来,站在他身边,笑嘻嘻地看着他。飞锋看他一眼,心想,只有他这样逆天而生的飞人,才有机缘寻到这里。叹息一声,道:“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意欲何为?”

玄蜂又是哈哈一笑,脸上露出狂喜表情,道:“你没有死!”

这里地势极高,山风颇烈,飞锋不敢接近平地边缘,向里面又挪了挪,直到挪到无法再挪,才谨慎地看了玄蜂一眼,道:“我自然没有死。”

玄蜂眼睛一直盯着他,此时又是大笑几声,竟一下扑过来,将飞锋压在身后峭壁上,兴奋地看着他道:“摸摸我!”

飞锋大感荒谬,直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玄蜂道:“什么?”

玄蜂却已经伸手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眼睛死死盯着他,口中颠三倒四地说道:“你一口血喷在我脸上,我到后来才注意到,竟然是红色的!红色的,就是没有中毒,你果然活着!从来没有活人摸过我,我碰到他们,他们便都死了。”

飞锋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想到这人从小到大十分孤单,刚要升起一点同情之心,就看玄蜂一脸喜悦之色,一边说话,一边捉着自己的手越摸越向下,就要摸到他两腿之间,忙道:“我不摸那里!”一边用力要收回自己手臂。

玄蜂也不介意,捉着他的手又放到自己胸膛上,双目闪烁着无上喜乐,看着他不停道:“你知道么?只有师父偶尔摸我的头,可他只能戴着手套,不戴手套,也要死的。啊,还有,你知道吗?我见狸力和孰湖一路上在我面前亲热,心里十分嫉妒,便也去偷偷亲别人,可是那些人也都死了。对了,还有,我之前想找到我父母,便有人肯摸我了,可你却是骗我的,骗了我,就逃到密道里去,我怎么也找不到……”他看着飞锋,竟露出委屈之色,忽而又喜孜孜地说,“不过你不会死,我便不生你气啦!”

飞锋这下真是瞠目结舌,看着玄蜂说不出话来,终于想起正事,道:“江梧州不是让你捉我,你这下怎么办?”

玄蜂捉着飞锋的手在胸腹之间摸来摸去,高高兴兴道:“那沈夺设了好多陷阱等我,我才不怕。等我杀了他,便和你在这里等师父派援手来。到时我让师父把你赏给我,就像把狸力赏给孰湖一样,师父一定会同意。”说罢忽然停下,看着飞锋,道,“我一直想做一件事,我快想疯了。”

说罢伸手摸着飞锋脸颊,向前倾身,脸庞离他越来越近,竟是要来亲吻他。

玄蜂之前吞咽过死人肢体,逃跑在外这一天里不知又找了什么飞禽走兽来吃,嘴中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尸臭气。飞锋被这股气息逼近,连忙一边侧头躲开,一边伸手去捂他的嘴,一边大声道:“你若想随时和人亲近,便绝不能杀沈夺!”

102、壁立千仞

玄蜂果然停下,睁大眼睛看着他道:“你说什么?”显然这“随时和人亲近”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飞锋道:“你不知道么?我本来不是百毒不侵,喝了沈夺的血,才会这样。”

玄蜂愣了一下,才问:“为什么喝了他的血就会不中毒?”

飞锋道:“他修习蚀魂大法到最高一层,血液便有祛毒的功效,喝了他的血,自然也就不怕毒了。”

玄蜂啊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很是发了一会儿呆,才怔怔地说:“可他现在已经没有功力了……”

飞锋为人沉稳,之前被他抓住,又一路攀上悬崖,接着还被此人轻薄,幽冥掌的伤处都不曾有过一丝不适。但现在提起沈夺,才说了这样两句话,竟然牵动情绪,胸腔中隐隐作痛。他强行压制情绪,一笑道:“他要我喝他的血,本来就是为了恢复功力,你想不想让他成功?”

玄蜂又开始发呆,不知想到什么样的画面,脸上居然现出神往不已的表情。但他显然对沈夺十分忌惮,眼睛一看到自己的断指,神往的表情马上一凛,摇头道:“我已经有你了,我不要那么多人!”

飞锋这才知道,他刚才神往不已,竟是在畅想用沈夺的鲜血制造许多不怕剧毒之人供他抚摸,不由哭笑不得。却见玄蜂已经打定了主意,重新压在他身上,手在他身上大力摸着,脸也又要凑过来。

飞锋侧脸躲开他的嘴唇,一边挣扎起来,道:“你难道不想找个狸力那样的美貌女孩子?这样摸我,有什么意思?”

玄蜂内力很强,压制他的挣扎很容易,顺势将他扑倒在平地上,整个身体都压上去,飞锋躲开了嘴唇,他便在飞锋脸上亲来亲去,一边道:“我为什么要找个瘫子?”

飞锋拿他没办法,这一番挣扎之中,胸口的痛楚越来越深,手脚都开始发麻,眼看就要无法动作,便叹了口气,道:“我中了你幽冥掌,不会活太久的,到时候还要耽误沈夺恢复功力,便再也没有人能摸你了,你甘心么?”

玄蜂这才停下,抬起身看他,吃惊地说:“我伤你很重么?”

玄蜂这一抬起身,山风便猛地灌入二人之间。此处地势很高,风便极凉,幽冥掌本就是阴寒功夫,飞锋被冷风一吹,只觉得胸口疼痛难忍,额头见汗,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他在这样的疼痛之中抬头看去,此时天色向晚,玄蜂脸上微微显示出绿色的磷光,一张浅绿的脸上竟是无比的疑惑。

飞锋马上想明白,玄蜂身带剧毒,以前虽然也曾用幽冥掌伤人,但那些人很快便被毒死,是以他竟从未见过受伤之人的情状。他想通这一点,便尽全力压制着痛苦,吃力道:“很重,你会解法么?”

他只是贸然一问,不料玄蜂居然点点头,俯身将一只手按在他胸口,轻轻道:“你别害怕,我来给你解。”

他刚说完,飞锋便觉得一股真气从他手掌所按的地方“冲杀”进来。不知是玄蜂不懂治疗之法应循序渐进,还是幽冥掌的解法本就是这样,这股真气带着阴寒之意,极为强大,势头也十分凶猛,哪里像是疗伤,简直就像是又要攻击他一样的冲进飞锋胸口三处穴位。

飞锋毫无准备,简直要痛得叫出声来,他强自忍住,便觉得这股真气源源不绝,以极快的速度在他周身经络中游走,盏茶时分便已经游走三遍。

飞锋一身纯阳功夫被尽数废掉,之后又被用药调理,经脉早已堵塞多处,玄蜂的内力冲进来后遭遇阻滞,第一遍游走之时,每每冲击这些堵塞之处,便会令飞锋痛不欲生。但不料世间之事,祸福相依,所谓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这股至寒真气游走一遍,堵塞被破除之后,飞锋经脉竟是前所未有的畅通,真气过处,十分顺畅,充沛的寒气融进气脉血脉,竟化作一片舒心的凉爽,令飞锋大感惊异。

很快,至寒真气已经在飞锋体内运行了五个周天,玄蜂才慢慢收力,将手从他胸口拿开。

飞锋只觉得胸口的闷痛已经除掉大半,不但如此,本来空荡荡的丹田之内竟然有些真气留存。

要知这真气疗伤之法,只是施功者以内力为工具,来帮助伤者调理经脉,疗伤结束,输进来的真气便随之消失,万万没有留在伤者体内的道理。

飞锋惊讶之下,忽地想起一事,便盯着玄蜂道:“你,你……”

玄蜂脸上犹带绿光,因此他一开始没有看出来,现在注目看去,就发现这人神情委顿,眉目之间极为疲累,所以说了两个“你”,便住了口。

玄蜂低头看他,倒像是带着歉意般说道:“还没有完全把你治好,我,我有点累啦。”

说完这句话,像是着急解释一样,又道:“我学了这法子,这还是第一次用。”

说罢低头就要再向飞锋亲过来,飞锋还没来得及躲,就见他眼睛一闭,软软地倒在飞锋身上,竟然晕过去了。

飞锋知道用内力助别人疗伤十分损伤元气,却不料玄蜂竟毫无保留到这地步。怔了一怔,翻身将他放躺在这处平地之上,自己坐在旁边,先去尝试着运行丹田内多出来的真气。

这才发现,那真气虽然充盈在他丹田气海,但却无法调用。飞锋努力许久,出了一身汗,也没有丝毫成效。

他本以为自己得了些内力,还想着趁玄蜂晕倒,自己悄悄溜下这峭壁去。一试之下,不免有些失望,心想,魔教多得是邪门的法子,或许玄蜂只是暂时将真气存留在我体内,等到幽冥掌解开,它们才会消失也未可知。

他想到此处,便侧头看了玄蜂一眼。见他双眼紧闭,沉沉睡去,这样一来,神情倒颇为宁静,虽然脸庞幽幽泛绿,却不似上次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飞锋见这玄蜂偶然遇到一个不怕自己碰触的人,竟然马上就倾心相待,可见平时有多么孤苦。顿时觉得他又是可恨,又是可怜,又想,魔教势力胜过正道,便是不知用了什么样恶毒的办法,养了这么多能力高强又忠心耿耿的属下。到时候就算是正道消亡,魔教一统江湖,玄蜂这样的部众又能怎样得益呢?得益的还不是只有教主一人?

他既然想到这里,不免又要想起沈夺。虽然玄蜂已经为他疗伤,使他伤情大大减轻,但是想到沈夺,还是让他胸口略略不适。

飞锋长长叹气,便只好去想别的。山风颇烈,他不敢站起,更不用说走到平地边缘了。便起身靠在山壁,抬眼向远处看去。

此时落日熔金,暮色苍茫,山岚渐起,群峰莽莽。飞锋看着这壮阔景色,便想到如此河山眼看便是魔教囊中之物,而中原武林巨龙正蛰,不知何时才能呼啸而起,金鳞开处,所向披靡。

渐渐地,太阳慢慢落下去,天边开始有几颗小星闪耀,四周暗沉沉的,连平地的边缘都看不清楚,只有玄蜂裸露在外的肌肤发出幽光。

飞锋已经沉默地望了许久,此时才有疲倦之感袭上,慢慢合上双眼,在这万仞山崖之上,竟也慢慢睡去。

昏昏沉沉之中,似乎看到沈夺神色焦急,在树林中匆匆走着。飞锋恍惚地想,出了什么事,他怎么这样着急?又反应过来,是了,我不见了,他在找我。

便要出声去喊他,可是嗓子里仿佛堵了棉花,怎么也出不了声。

飞锋便也焦急起来,跟在沈夺身后追过去,但是沈夺四处寻找,却仿佛总是看不见他。

沈夺找不到人,焦急变成愤怒,一双眼睛仿佛盛着火焰,明亮无比,看向哪里,哪里便忽然燃烧起来。

飞锋骇然,便要去拦他,但是沈夺眼睛只是从他身上掠过,他也便烧了起来。

他身上着了火,沈夺这才看到了他似的,攒眉怒目,又向他叱责着什么。

飞锋听而不闻,竟松了一口气,想道,他终于找到我了。

这样想着,竟对着沈夺微微笑了。

沈夺见他微笑,便住了口,也笑着看他,容色动人,极为美丽。

但他明明住口微笑了,为什么叱责的声音还在?

飞锋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睁开双眼,从梦中醒来。

此时早有一轮圆月高挂夜空,朗照之下,平地之上亮如白昼。

只见平地之上,正有两人狠狠彼此瞪视,正在对峙。

一个自然是咬牙切齿的玄蜂,另一个手持匕首,衣衫凌乱,长发都披散开来,如此狼狈,却仍然气势逼人的,竟然是沈夺!

似乎觉察到飞锋醒来,沈夺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

沈夺只有三成功力,怎会出现在这直上云霄的峭壁之上?一时之间,飞锋简直要以为他是从自己梦中走出的一般。而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过来,眼神十分复杂,也如同他梦中一样,闪动着焦急,闪动着火焰般的愤怒,最后竟然还像是闪过一丝微微笑意。

103、此时此夜

飞锋见沈夺与玄蜂对峙,也顾不得山风猛烈,便要起身向沈夺走去。

他刚一动,玄蜂就闪到他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眼睛虽然仍恶狠狠瞪着沈夺,口中却是在对他说话,道:“你不许过去!”

飞锋知道他不但内力胜过沈夺,更兼身带剧毒,且在万仞陡峰之上可谓占尽地利,可是现在玄蜂居然没有对沈夺痛下杀手,而是抓住自己大作声明,实在是有些可疑。

他稍一思索,便即明白过来玄蜂已是色厉内荏,温声开口道:“你怎么不杀他?是不是刚才消耗太多真气,现在已经打不过他了?”

他这句话表面是在问玄蜂,实际却是要说给沈夺听的,果然沈夺闻言,又向玄蜂走了一步。手中匕首的颜色虽然黑沉沉的,月光下却闪过青蓝色的厉芒。

玄蜂看了一眼那匕首,抓着飞锋手臂的手握得更紧,飞锋又道:“那你怎么也不带我逃走?难道你不但打不过他,连带一个人飞走的力气也没了么?”

他话音刚落,沈夺身形一动,匕首划起一道寒光,直奔玄蜂而来!

玄蜂虽然消耗了许多内力,但是躲避沈夺的攻击仍是游刃有余,只是总是抓着飞锋手臂不肯放开,还一直试图将飞锋藏在他身后,因此竟然左支右绌,几次险些被那匕首削到。

沈夺神色冷凝,眼中一片阴影,哪里还有半分笑意?他长发在山风中披散开来,出手姿势也十分优雅从容,如此动人的姿容,手下却毫不留情,招招致命。

这峭壁上的平地只有石床大小,容下三个成年男子后已经没有多少余裕,沈夺和玄蜂这一动手,两招中便有一招是要将对方逼下悬崖的姿势。飞锋毫无内力,又被玄蜂扯住,屡屡从平地边缘擦过,双脚几次悬空,低头看着万丈深壁,头上冒出冷汗,心道,玄蜂自是艺高胆大,沈夺本就胆色过人,在这样危险的地方腾跃来去,当然是丝毫不以为意,可若是再这样打下去,玄蜂一个不稳,我岂不是要粉身碎骨?

他想到这里,对玄蜂道:“你把我放下,专心对付他,好不好?”

玄蜂咬着牙,只是摇头。

沈夺听他说话,重重哼了一声,手下攻击速度骤然加快。玄蜂躲避两下,实在吃力,一边侧身闪过他的连连攻击,终于道:“你自己要小心,我杀了他,便带你走。”

说罢松了手,背对着飞锋就是一掌拍来,掌风柔和,要将飞锋推到空地最里面。

飞锋之前被他扯来扯去,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平衡。此时玄蜂一放手,飞锋马上一侧身,躲开他推来的一掌,伸手却拿住他手腕,反手一别!

飞锋内力虽失,擒拿手法却十分精湛。这下猛地出手,玄蜂猝不及防,竟被他牢牢困在身前。沈夺早已看准机会,匕首带起一阵寒意,直直向玄蜂心口刺来!

飞锋早已料到沈夺会有此举,右手别住玄蜂手腕之时,左手扳住他肩头,眼见匕首寒光逼近,左手已经用力将玄蜂向侧面一带,竟让他躲开了这致命一击。

只听玄蜂惨呼一声,沈夺手中匕首,已经深深刺进他左上臂,他显然是打定主意非要玄蜂死不可,这一击极狠,匕首穿透玄蜂上臂后还攻势不歇,几至没柄!

飞锋自然知道玄蜂是劲敌,虽然推他躲开心口处的攻击,却也是故意让他肩臂受伤,却也不料沈夺下手这样重,吃惊想道,他难道不怕玄蜂血液溅出,将他毒死么?

便抬眼去看沈夺,却见他双目带煞,一击不中,便立刻将匕首拔出,微侧身躲开带出的一线血珠,手腕再向前一送,第二击又至!

沈夺出手甚快,飞锋自知绝对拦不住,情急之下拽着玄蜂就向后退去。

他后退甚急,脚下不稳竟向后猛倒。此时他一手抓着玄蜂手臂,一手扳着玄蜂肩膀,这样一倒,玄蜂也跟着倒下去,他身材瘦削,可因为倒势较猛,还是砸得飞锋极为疼痛。

飞锋却顾不上什么疼痛,眼看沈夺还要抢步上前,急忙一个翻身将玄蜂护在身下,扭头对沈夺道:“留他一命!”

沈夺怒道:“留不得!”上前一步,左手一拉飞锋,右手又要刺下去。

飞锋被他一拉,手不由就一松,玄蜂得了机会,马上开始挣命。

他虽然消耗了内力,力量大不如前,毕竟远胜飞锋,猛然一掀,就已经将飞锋掀翻在一边,顺势向前窜出,身形如电,转瞬已经站立在近处一个峰头之上。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低头看了一眼左臂伤口,又抬眼去看飞锋,大声道:“你竟然骗我!”顿了一顿,看飞锋从地上爬起,与沈夺并肩站立,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面上表情更加恼火,“原来你刚才跟我说那些话,也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他极为愤怒,手都抖了起来,恨恨看了飞锋一眼,纵身而起,向远处飞跃了半丈之远,站在峭壁上一处微微凸出的地方。

玄蜂显然是想就此逃跑,但是跃出这半丈之远,居然又回头看飞锋,几次做出要向更远处纵跃的动作又都停下,脸上显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飞锋承他缓解幽冥掌之痛,又可怜他身世悲惨,此时极为盼望他赶快逃走,但师父的去向还要着落在这人身上,他被玄蜂捉来这段时间竟也一直没有机会询问,因此又想要出言留下此人慢慢问话,因此看着玄蜂,竟也是一样的犹豫。

便听身边沈夺又冷哼一声,对玄蜂道:“原来你竟是看上他了。”声音森寒,竟比这高处的山风还要冷上几分。

玄蜂听他说话,颇有些不安,动了动脚要走,一双眼睛直直看着飞锋,始终不肯飞走。

沈夺冷冷一笑,道:“若是如此,倒好办了,你若答应不在这宅院附近找我麻烦,我便是把他让给你,也没有什么。”

玄蜂知道这人说谎成性,但听了他的话仍然大为动心,又看了飞锋一眼,问沈夺道:“你说真的?”

沈夺道:“自然是真的。但你想要我把他让给你,便得自己抢得过才行。”

玄蜂闻言有些退缩,看看沈夺又看看飞锋,踌躇不前。

沈夺又哼一声,将匕首向地上一扔,发出锵然一声,道:“你怕什么?想要,就来抢!”

说罢伸手在飞锋肩上一抓,提着他就要腾身而起,向与玄蜂相反的方向飞跃而去。但却似乎对自己内力估计不足,只跃起几尺,又落在地上。勉力再次跃起,却只跃到空地旁边一个矮矮的峰头上。

玄蜂果然眼睛一亮,急冲入空中,身体还在空中就是一个急转,很快便唰的一声又落回这处平地之上,身体还未落下,就做出一个蓄势逃走的姿势,盯着沈夺和飞锋。

沈夺似是怕他追来,明明站在峰头上,仍是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一脚绊在一块突兀的石头上,险些栽倒。

玄蜂这才露出放心的样子,慢慢便要站直身体。

他刚刚放松,吱吱嘎嘎的机关之声已经大作,空地旁边的石壁竟似忽然被掀开一层盖子,露出极为庞大的一张铁栅!

那铁栅黑光闪烁,猛然翻下!虽然庞大,速度却又极快,带起风声阵阵。它在空中就自行一折,轰然一声,便已经落在平地边缘,这处平地一面临空,三面都是峭壁,铁栅翻下来,竟如同一个笼子,将玄蜂死死困在里面!

这铁栅极为沉重,落下来时砸在平地之上,将岩石的地面都砸得陷进去半寸来深。更是引得细小落石簌簌下降,全都落入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飞锋站在平地旁边的峰头之上,只觉得脚下颤动,好像整座山都要崩掉一般。

事发突然,他愣了片刻,才扭头去看沈夺,道:“你……你在这里都布了机关?”

沈夺脸色阴森,根本不回答他的话,盯着被困在铁笼中的玄蜂,冷笑道:“你自己抢不到,可怪不了我。”

玄蜂被这铁栅围住,吓得哇哇乱叫,来回撞了几下,想凭借内力将这牢笼撞开,那情形,真如一只被虫网扑住的蜂子,又如被笼子困住的小兽。

他撞了几下撞不开,弯腰便捡起地上那把匕首,去砍铁栅。但铁栅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月色下黑光流动,玄蜂为活命,出力甚大,但匕首与之相撞,只是击出几点火花,铁栅却毫发无损。

他情状狼狈,沈夺却毫无怜悯之色,抓着飞锋肩膀提气跃起,这次虽然仍是不能跃起很高,却并无之前的困窘之状,几个起落,便已经带飞锋来到一块嶙峋的岩石后面。

他伸手在岩石后面摸了一下,月光朗照之下,这块岩石后面竟露出一个容两人出入的洞口!

飞锋被沈夺拉着钻了进去,一眼便看到地上角落里扔着一颗明珠,将这并不大的洞穴照的十分清楚。

这里并不像之前见过的密室那样精细考究,而是略显粗糙,落满灰尘,洞穴只有半张石床大小,最里面是个不大的井口。飞锋看了沈夺一眼,捡起那颗明珠到井口看了一眼,发现这竟是一处直上直下的隧道,一眼望不到尽头;隧道壁上挂着简陋的链梯,显然是通向地面。

飞锋看了一会儿,便起身去看沈夺。

沈夺已经阖上洞口,面色极冷地看着他。

飞锋直视他冷酷的神色,慢慢道:“我还以为那平地是自然形成的,原来不是。”

沈夺哼了一声,不说话。

飞锋点点头,道:“你修建这宅院废了这么多心思,密室建造得那样讲究,还挖开山体做了密道和观察的空洞,自然有可能挖这样一条直上直下的隧道,直通到山顶上。”

说着又摇摇头,道:“不对,你在外面树林里布了阵法,自然要先找地方观察地势。从那处平地上看下去,整座山都尽收眼底,那里自然便是你的观察之所了。”

沈夺仍然不说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从他身上移开去,很快皱了皱眉头,又移了回来。

飞锋道:“你这里修得不如下面的密室讲究,也不像常来的样子;那张铁栅一落下来,岩石都被它砸出坑来,可我之前没见平地上有痕迹……你用它困住玄蜂,竟是这机关第一次启用,之前从来没有试过么?”

沈夺道:“第一次用,便能抓到人,没试过,又怎样?”

飞锋见他出言傲慢,却不由自主微微一笑,道:“你本来就没打算常来这里,那张铁栅放在那里,只是因为你为人谨慎,观察地势时以防万一用的,对不对?你在山上树林中布好了阵法,便再也不曾上来过,对不对?”沈夺连点头都似不屑般冷冷看他,飞锋却不介意,仍是微微笑着,继续问道:“你找不到我,知道我或者玄蜂都出不了你的阵法,才想着从那隧道爬上来,居高临下观察这座山,好找到我的踪迹,没想到歪打正着,被你找到了我,对不对?”

沈夺的神色这才稍稍有所变化,道:“笑什么?从来便只会给我惹麻烦,只是猜出这些,便得意起来了?”一指隧道口,道,“还不赶快跟我从那里下去?”

说完就要向那里走去。飞锋忙道:“沈夺……”

他看沈夺的意思,竟是要把玄蜂关在那铁栅中尝尽暴晒风雨之苦,让他饥渴而死。出声叫他,本只是为了出言劝阻,一是可怜那人,二是留他性命的话,不但可以打听师父下落,或许还能问出江梧州了解沈夺动向的途径。

但他叫了这一声沈夺,沈夺便似知道他的意图似的,脸色更是沉了下来,脚步停都不停。

飞锋伸手便去拉住他的手,又叫了一声:“沈夺。”

沈夺阴沉的脸色上闪过怒容,冷冷道:“这次又要做什么?”

飞锋却说不出话来,只因为握着他的手,已经明显感到他的手掌比上次握着的时候多了些细小的伤口。

他没想到沈夺竟会亲口承认,他到处寻找自己,遍寻不到后,便爬到这许久没用过的简陋隧道中,寄希望于那处可以俯瞰全山的平地。飞锋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便觉得心中已经软成一片。

先是想道,这座山这样高,玄蜂是轻功高手,没有消耗内力的时候也用了不少工夫才上来,沈夺只有三成内力,一定爬了更久。

又想,怪不得他这样狼狈,衣服都挂坏了,头发也散着。

沈夺见他不回答,神色怒极,反握住他手一扯,将他扯到自己面前,面孔凑近他,狠声道:“你若再学不乖,剑鞘的滋味,还要再尝一次么?”

飞锋心中深处,因这句话而起了怒火,他自是知道,此时应该甩开沈夺,虽然武力无法与他匹敌,但与他针锋相对,反唇相讥,定要让他为自己说过这句话而后悔,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他也知道,沈夺提到自己绝对无法原谅他的这件事,而且还用此事威胁他,这样的时刻,若他还能对沈夺动心,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但是掌心处是沈夺手上的新伤,眼前是沈夺深黑的凤眸。在这狭小简陋的石室中,明珠温润的光芒里,飞锋几乎都要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洞外的玄蜂,甚至忘掉霜河君的交易,忘掉正道和魔教的纷争,心里反反复复的,都是梦中沈夺寻找自己的场景,翻来覆去只是想着一句话,他终于找到我了,他终于找到我了……

这种样子,又如何还能对沈夺生气?

他和沈夺离得极近,几乎气息相闻,沈夺犹自怒不可遏,扯着飞锋道:“你不要以为我不杀你,便——”

飞锋不等他说完,便向前一凑,吻在他嘴唇上。

104、剖白真心

飞锋还从未这样亲吻过什么人,此时不由自主去吻沈夺,只觉他双唇柔软温暖,不由得心旌摇荡,爱念无极,一只手还被沈夺握着,另一只手伸出,就要将他揽入怀中。

手刚碰到沈夺腰侧,下巴一痛,已经被他捏住。

沈夺钳着他下巴,将他从自己眼前稍稍推开,一双凤眸深邃莫测,不喜不怒,似是研判和审视,又似是并不在乎,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飞锋知道这人心机深沉,情意难测,之前每次看到他这样的眼神,都要十分警惕,心生防范;但现在却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之中砰砰乱跳,几乎不能直视这双眸子,想要转开眼神,却又无论如何舍不得,这样看着沈夺,竟是说不出话来。

沈夺也不说话,慢慢地嘴唇抿起,气势也起来了,双眼中渐渐涌上一层森森的寒意,在明珠的光芒中竟显出些可怖的意味。

飞锋觉得他这表情十分眼熟,但此时情动,竟然无暇去想何时见过他这样的神态,只道他不知为何生气,正不解间,便觉下巴上一松,就要开口去问,早被沈夺一把推在胸口,踉跄后退两步,就撞在石室的墙壁上。

沈夺出手甚重,飞锋后背一阵疼痛,他十分不喜沈夺将他看做手下,一不顺心便要动手,心里便有些恼火,但仍然去拉他的手,沉声道:“你又生什么气?”

手刚伸出去,就被沈夺啪的一声握在腕上,他用力极大,飞锋只觉得手腕快要折断,再看沈夺时,见他仍是刚才的表情盯着自己,眼中一片阴霾。

飞锋心里一悸,忽地从意动情迷中清醒过来,只觉得遍体寒凉。

他既然清醒,自然立刻便记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沈夺这表情。

他张了张口,终于问道:“你说真的?……你又要跟我一笔一笔算账么?”

沈夺看着他,冷冷道:“我不该跟你算么?”

飞锋盯着他双眼,过了一会儿才道:“你……为什么进来的时候你还好好的,我亲了你,你就要跟我算账?”

沈夺眼中阴影更深,一手紧握他手腕,另一手按在他胸膛上,一股真气在他体内一探即收,然后冷冷一笑,道:“你的内伤可好了大半了。”

飞锋不明其意,先是愣了一下,看着沈夺唇角讥诮的笑意,才醒过味来,微微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慢慢道:“你怀疑我和玄蜂合伙?”

沈夺冷声道:“你中了他幽冥掌,便……百般蒙蔽于我,可自从我告诉你我不会解法,便又说要除掉我,难道不是?”

他只说了两句话,却越说越慢,说到最后半句,煞气全出。飞锋简直难以置信,只觉得又愤怒又难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沈夺眼中戾色一闪,恨声道:“我还以为你被他劫持,还要到处找你,哼,没想到你为了治伤,早已和他化干戈为玉帛……他为你治伤,你救他逃命,还真是,真是……”

他不知要说“真是”什么,咬牙切齿无法说出。

飞锋看他一身杀意,若是刑具在手,只怕自己又已经被他一番折辱。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短促地苦笑了一声,转开眼睛道:“我亲你,你便生气,是以为我要骗你?”

沈夺怒不可遏,几乎要将飞锋手腕握断,道:“你一贯如此,以为我会次次上当么!”

他说完这话,欺身而上,按在飞锋胸膛上的手猛地一扯,就将飞锋衣服扯开,怒道:“换这件衣服,便是为了勾引他么?”

飞锋一手被他握住,另一手便去挡他的手,怒极反笑,但声音仍气得发抖:“沈夺,没有刀鞘,你要自己上么?”

沈夺轻松将他的抵抗化解开,冷冷笑道:“是你自己做错,我便是这样对你,你又有什么话说?!”

飞锋怒极,叱道:“我当然有话说!”

沈夺手中还在撕扯他的衣服,听到这句话便停下,盯着飞锋仍是冷笑,点了点头,道:“好,你有话说,那便说。”

他脸上又是怒气,又是怨恨,还有不屑之意,但是说到“那便说”的时候,却像是有所期待一般,声音都微微变调。

飞锋被他声音的微妙变化所惑,想说的话竟然说不出口。

两人因为愤怒都呼吸急促,对峙般互相瞪视片刻,沈夺才冷笑一声,道:“又没话说了?”

飞锋看着他眼睛,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放弃了那些话,而是说道:“沈夺,我也想跟你一笔一笔算算账。”

沈夺完全料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冷冷看他片刻,道:“说来听听。”

“第一笔账……”飞锋一直紧紧盯着他,听他说了这句话,才松了一口气,开口说话时,才发现自己竟然紧张得嗓音都有些沙哑,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沈夺,我见到你,便觉得欢喜,可你做出的事情,说出的话,又没有一件不让我恨你。”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怅然道,“我这样恨你,可一见到你,又会暗自欢喜。”

他的声音又认真又低沉,沈夺竟一时愣住,看着他不说话。

飞锋和他离得很近,此时说出心中藏了这么久的秘密,又见他脸上的怔忡神色,不由自主就想伸手去摸他的脸,强自忍下,又道:“第二笔账……”

他有太多账要和沈夺算,又根本没有提前准备,此时已经不知先说哪一件好,见沈夺一双眼睛看着他,神色缓和下来,煞气也已经消散,心里不由得又怨又怜,不知是什么滋味,低声叹道:“哪有什么第二笔账?……我只有这一笔账要和你算。”

沈夺仍然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什么意思?”声音竟也是沙哑的。

飞锋向他又凑近一点,叹息般道:“你说你喜欢我,不过是让我做手下,可我对你的心思完全不同……若我能做主,我便把你带出魔教,再不让你见那些人,做那些事,说那些话……我要带你去见我的师父,去见子平的师父,带你,带你……带你去看血衣派的大雪……”

沈夺眼睛都微微睁大,怔怔看他半晌,才猛地一皱眉头,伸手便又把他推到洞壁上,出手按在他脖子上,斥道:“你不是说要除掉我?”

飞锋看着他,温声道:“你又狠毒,又狡猾,一旦统领魔教,中原武林势必再无宁日了。”

沈夺听他这样评价,勃然大怒,道:“那你又说喜欢我?”

飞锋低声道:“我也知道不对,我……可到最后,我还是喜欢你。”

沈夺眉头越皱越紧,按在他脖子上的手却开始微微发抖。

飞锋靠在洞壁上,伸出手去抚到他脸上,低声呼唤他的名字道:“沈夺,沈夺,你恨我不肯做你的水卫,你又肯不肯离开魔教,陪在我身边?”

沈夺和他对视许久,胸膛剧烈起伏,嘴唇也紧紧抿起,几乎失了血色。

飞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抚在他脸上的手也因为紧张而动作僵硬。

便见沈夺眼中神色变幻不定,终于化作一片深黑。

他的手还在飞锋脖颈上放着,却不再发抖,惩戒般地加大了力气,声音毫无情绪,道:“我燕子楼早晚是中原之主,你竟敢称之为‘魔教’?”

105、君子之约

他这样说,便确凿是拒绝之意了,飞锋早想到会是如此,但是听到沈夺这样回答,胸口仍是微微有些发闷。

他看着沈夺,对他一笑,自己也觉得这笑容有些寥落,便又敛了这笑,慢慢道:“燕子楼行事残忍,凶暴不仁,不是魔教,还是正道么?”

他这样说完,以为沈夺必然会大怒,但沈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竟像是也早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一般,沉默地看他片刻,才低声开口,语声轻柔,却偏偏带着一点狠意:“你这样触怒我,是见我不杀你,便有恃无恐么?若我打断你的手脚,把你锁起来,除了我不让你见任何人,就像……那时,你是不是就会听话一点?”

飞锋本来收敛了笑容,听他这样说,竟又微微笑起来,手指在沈夺脸上抚了一下,低声回答:“在宋三伯那里,阿九说过的话,我可听得清清楚楚,他说我就是断手断脚,也不妨碍你以我做药,恢复功力。你要是下得了手,这一路上早便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沈夺微微一怔,眉头慢慢皱起来,慢慢向飞锋凑近,按在他脖颈处的手也慢慢移开,放到他肩臂处,又顺着他的手臂一路摸到他掌心,握着他手掌,拇指轻轻在他掌心的伤口摩挲两下,忽然冷冷一笑道:“那时我本打算断你手脚……难道这也和杀人一样,第一次没动手,便再也动不了手了?”

飞锋见他神情肃杀,心里一跳,低声叫了一声“沈夺”,又说不出话来。

沈夺还捉着他的手,直视他双眼,神情中的肃杀之气越来越浓,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杀不得,关不了,留不住,这可不行!”

说完紧握着他手掌一扳,只要内力一摧,便能先折断他的手腕。

飞锋内力全失,丹田气海中的真气又全然无法调用,因此只能靠在洞壁上,并不抵抗。他的另一只手还停在沈夺脸上,此时怔怔看着他的脸,手指在他颊上轻轻抚摸两下,心中乱成一片,低低叹了口气。

沈夺紧紧盯着他,一双凤眸中杀意已经起来,周身煞气也渐渐浮现,可是许久过去,内力却始终没有摧动,抓着他的手也慢慢放松了力道。

飞锋一直看着他表情,见他虽然放松力道,煞气却更形重了,眼神也愈加深邃,幽暗深黑,一丝光芒不见,仿佛在做一件极为重大的决定。

他见沈夺这样的表情,心跳极为狂乱,再也无法压抑,一伸手就揽在他腰间,将他抱在怀中。

沈夺杀气暴起,全身都僵硬起来,但却并不说话,也并不挣动。

飞锋看着他眼睛,低声道:“我知道我大胆的很,又说喜欢你,又不肯做你手下,还敢要求你放弃魔教……你这样生气,我已经料到了。”

沈夺唇角一抿,眼神更加凌厉。

飞锋接着说:“你手段狠辣,心机又深,生气起来,只怕真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我明知你会生气,也……不能对你撒谎。沈夺,我所说的,没有一句假话。”

沈夺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眼神才微微一动。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飞锋才又低低地说道:“你是见我什么都没有了,打也打不过你,师父还要仰仗你去救……便不相信我说的喜欢么?”见沈夺不说话,便解释道,“可是并不只是我有求于你,即使不救我师父,你也要和江梧州作对,我何必假意——”

沈夺一直注目看他,听他语气变急,冷声打断他道:“你若要与我虚与委蛇,趁机有所图谋,这一路上早便这样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飞锋不料他竟说出这番话来,大为震动,心情激动之下,就要凑上前去,再要亲他。

沈夺冷哼一声,只一甩手,便将飞锋震开,冷冷看着他道:“可你既然不肯跟着我,早晚还要跟我动手,你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飞锋一愣,想起之前沈夺对自己说喜欢,要自己做他水卫的时候,自己便是用“你的喜欢也不过如此”来回答。

他这一愣,沈夺便冷笑一声,道:“你说我喜欢你,只是要你做我的水卫。可是你说喜欢,却连我的水卫都不肯做。”

飞锋和他谈话,每每谈到这里便要谈崩,此时也是大为头痛,皱起眉头看着他,道:“做你水卫,对你俯首帖耳,算什么喜欢?沈夺,我喜欢你,是要……是要和你在一起,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

沈夺大怒,道:“可笑!我只有你,怎么统领三教?而你还要除掉我,那时自去快活,又怎么叫只有我?!”

飞锋早知道和他讲不通道理,但被他这样一说,胸口一阵发闷,也提高了些声调,道:“我早说我和你心思不同,你要我做你手下,想必你那些手下里,也另有你喜欢的。可我……沈夺,我自从识得你,就算天天和你见面,也是朝思暮想,就算你将我,将我……也是无法忘情。我以前从未这样喜欢过别人,这种喜欢,以后只怕也不会有。我只有你,便是只喜欢你一个。”他话已出口,便看着沈夺,一字一句道,“你还要统领魔教,我便是暂时和你同舟共济,将来也要和你敌对的,可就算你我敌对,我也还是喜欢你;就算我要杀你,或者你要杀我,我喜欢的,也还是只有你一个!”

沈夺听他说话,脸上神情不断变换,一身煞气渐渐收敛,但是听他说完最后那两句,虽然怒火消散,但口气仍是不善,瞪他一眼,道:“不可理喻!”

飞锋又是生气,又是觉得荒唐,忽地又觉出一点伤心,想道,他对我并没有这样的心思,自然难以理解,才觉得我不可理喻。

他这样一想,语气便有些落寞,道:“沈夺,你……只是想要我对你忠诚罢了……”

沈夺深深看他,眉头一直紧紧皱着。

飞锋踌躇片刻,终于还是低声道:“你我现在是同舟共济的伙伴,我自然会对你忠诚。你拿不准是要留我、关我还是杀我,又何必急于一时?江梧州被你打败那天,若是你我都活着,你再考虑也来得及。”

沈夺冷哼一声:“那时你我自然都活着。”

飞锋无奈地低笑一声,又继续道:“在那之前,我便陪在你身边,对你忠诚不二,全力助你行事,绝不再提你不喜欢听的事情,你……你便也不要提什么手下水卫,对我平等相待。沈夺,我们两个不要再吵架,便这样和好一阵子,好不好?”

沈夺神色不豫,半晌才慢慢道:“你这是要跟我定君子之约?”

飞锋一直在观察他神色,听他这样问,便回答了一声“是”。

沈夺表情竟然十分郑重,看了飞锋一眼道:“我和方子之倒是有个君子之约,可是因为你的关系,我已经毁约了。”

飞锋一愣,不知他指的什么事,想起佥山的遭遇,竟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难道他当初要我去杀方子之,便是他们的约定么?

他正惊疑中,就听沈夺冷冷道:“你当我愿意和你争吵么?”飞锋喜出望外,不禁微微一笑,沈夺神色未变,看着他双眼,继续道,“我就答应你,让你再拖延一段时间,又有什么?可到时你若还不肯留在我身边,就没有今天这么容易收场了。”

他口中说着“收场”二字的时候,双眸之中,又是幽暗深邃之色,却是不知那个极为重大的事情,他是否已经决定好了。

飞锋与沈夺相识以来,深知这人唯我独尊、无情寡恩到了极点,可近来却屡屡为自己破例,又想到他一身狼狈到处寻找自己,心中不免悸动不已,想道,他对我虽然并不是那样的心思,但也算是有所不同了。又想,十一十二对他那样顺从,固然有身在魔教,只知服从的原因,又焉知不是沈夺偶尔手段温柔,使人留恋的缘故呢?

他不愿再想,便收回心思,正看见沈夺神色变得有些冷淡,转身要走向石室内的隧道口。

飞锋想到玄蜂仍被他困在峭壁之上,知道他极恨那人,但犹豫一下,仍是出声叫住他,道:“沈夺,玄蜂的事……你肯不肯听我解释?”

106、一块坚冰

沈夺没有回头,从隧道边拿起那颗明珠,用腰间丝绦缠起,一边道:“你是不是要说,我把你留在那处院子里,什么都没有交代,你想出来找我,才被玄蜂捉住?”

飞锋听他口气冷淡,不知道到底是信还是不信,上前一步,道:“是。”

沈夺点点头,道:“他既然能用幽冥掌伤你,自然知道解法,你知道这一点,便将计就计,骗他为你疗伤,对不对?”

他说的虽是个问句,语调却殊无半点疑问的意思,仿佛在陈述一项事实。

飞锋微微皱起眉头,道:“不对。沈夺……”

他话未说完,就被沈夺冷笑一声打断。沈夺此时已经用丝绦将那明珠系起,一松手,明珠便垂在他袍裾一侧微微晃动。明珠被丝绦捆住,光芒已弱一层,这样微微一动,朦胧的光影便在这石室中摇曳起来。

沈夺便在这模糊的光线中转过身来,看着飞锋,双目中的神色比那珠子不知要明亮多少,如同利刃一般刺向飞锋,慢慢道:“他说要杀了我,带你走,想来便是你骗他时的说辞吧。”

飞锋看着沈夺淡漠的神色,低声道:“你既然是这样想的,那我刚才说的话,你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了……”他并不逃避眼神,认真道,“可……沈夺,我并没有想将计就计。你功力还未完全恢复,还要用到我这一身鲜血,所以若不是阿九同意过的东西,我根本不会去吃;他没有开口让我解或者不解幽冥掌,我又怎么会自作主张?”他微微苦笑,“葬堂是你们死敌,幽冥掌又是葬堂不传之秘,你们要对付葬堂,自然群策群力,怎么会有阿九知道幽冥掌解法你却偏偏不知的道理?你明明知道解法,之前却又跟我说只有阿九能解,难道不就是因为,只有阿九做过诊断之后,你才……”他不愿再说,便住了口。

沈夺眼神闪烁,看了他片刻,才慢慢道:“原来你知道。”

飞锋微叹口气,道:“我答应霜河君助你恢复武功,又答应你同舟共济,虽然知道,心中却并无什么不满,你大可不必瞒我的。”他虽然说着“并无什么不满”,但是想到当时情景,沈夺刚刚说过喜欢他,又这样瞒骗于他,心中仍是有些许黯然。

沈夺一直看着他的表情,此时开口问道:“你既然不曾将计就计,玄蜂又为什么要为你疗伤?”

飞锋回答:“他身带剧毒,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为我治伤,不过是见我不怕他的毒,想和我……交个朋友。”

沈夺皱眉重复道:“朋友?”神色马上一凛,上下打量飞锋几眼,声音转厉,“他碰你了?”

飞锋听他声音严厉,微微一惊,忙将当时情形简要讲述一番,然后道:“接着我幽冥掌伤发作,他手按在我伤处,灌注内力进来,时间应该不到一个时辰。那之后他十分疲惫,昏昏睡去,便没有再碰到我。”见沈夺神色不善,心中颇有些惴惴,问道,“怎么,会影响你功力恢复么?”

沈夺垂目,在他胸口看了两眼,抿紧唇角,并不说话。

飞锋犹豫一下,终于道:“江梧州的人找到这里来,十分蹊跷。现在他派来的三个人你已经杀了两个,若是再杀掉玄蜂,我们手中便没有活口了。”

沈夺冷冷道:“我不需要活口。”

飞锋一愣,道:“你……你知道谁是奸细了么?”

沈夺重重哼了一声,竟不再理会飞锋,转身向隧道口中轻巧一跳,伸手攀住链梯,一松手便向下一坠,再次攀住链梯稳住身形后又是一松手,这样一松一攀,飞锋俯身看时,只见他腰间明珠形成一团光晕,明明灭灭罩着他半边身体,已经越下越深,根本没有等他的意思。

他无奈之下,只好也攀着链梯进入隧道。他功力未复,不敢托大,只好抓紧梯子一步一步下去,沈夺降速甚急,隧道内便无光源,飞锋这下竟用了快半个时辰,脚才踏到实地。

沈夺已经在这里等他,明珠已经取下托在手中,照亮他沉吟着的面孔。

飞锋见这里又是个小小的石室,明珠照亮了两个洞口,洞内却黑沉沉的不知通到何处。

沈夺见他下来,并不说话,转身走向其中一个洞口,飞锋疾步跟上,这次只走了片刻,便见沈夺从墙上打开了一扇门,二人又来到宅院之中。

飞锋乍见强光,忙闭上眼睛,便听沈夺说道:“我带你回我的院子,收拾些东西,便上路去找阿九。”

飞锋不顾强光刺眼,睁开眼睛去看他,一边道:“霜河君来时说过,当时抓走我师父的人正是玄蜂,你真要将他困在峭壁上,我到哪里打听师父下落。”

沈夺看他一眼,冷冷道:“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该聪明的时候,偏偏却笨起来了。”

说完拂袖转身,大步走开。

飞锋不明其意,忙跟上前去,一边道:“你知道我师父下落?”

刚问完这句话,忽地想起一事,啊了一声,脚步便停下了。

沈夺听他脚步声停,回头看他,道:“想明白了?”

飞锋看着他,道:“你身负机关绝学,江梧州抓走我师父,自然是为了对付你。”

沈夺倨傲一笑,道:“我一天不死,你师父便有一天的利用价值,自然也可保一天性命。你担心你师父,不如担心我。”

飞锋看着他双眼,想说“没有师父的事,我也是担心你的”,却也知道这话说出来,沈夺未必相信,徒惹他嘲笑,便闭口不语。

沈夺见他沉默,神情奇异地看他一眼,却只说了一声:“跟上。”便又向前走去。

飞锋跟在他身后,走了不远,便从那处假山经过。他正低头想事情,冷不防沈夺停住脚步,两人险些撞在一处。

他抬头去看沈夺,就见沈夺并未看他,而是看着前方不远的地上,脸上并无什么表情。

飞锋顺着他视线看去,却见假山前被清出一块空地,上面摆着几领净席,阿四等四人的尸体被并排摆放其上。

飞锋注目看去,见那四具尸体肢体完整,身上也盖了些蔽体的衣物,虽然死去已有多时,但显然是因为中了玄蜂之毒,自身也有毒性的缘故,竟无虫蚁敢近。

他看了两眼,问道:“我受伤之时,你就是在为他们……善后么?他们带着剧毒,你是怎么将他们……将他们……”

沈夺向前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副长长的鹿皮手套,道:“我既然知道江梧州手下有这帮异兽,自然要预先防范,这宅院中备有几套鹿皮软甲的,若不是这次他们来得突然,阿四他们也不至于这样轻易就丢了性命。”

飞锋见这副手套全是尘土,扔在地上毫不起眼,因此直到沈夺捡起,他才看出来。他曾眼见玄蜂亵渎尸体,将四人的尸身到处拖拽撕扯,不知沈夺用了多大工夫,手套上的灰尘都难以去除了,才将他们的肢体拼凑起来。那时玄蜂未除,沈夺的功力又根本不是玄蜂对手,虽然说玄蜂对他甚为忌惮,但他孤身一人在这宅院中来来回回寻找四人的残肢,所冒风险实在不小。

他怔神片刻,终于问道:“我是不怕毒的,你为何不找我帮你,却让我在你院中干等?”

沈夺并不解释,一边戴上手套,一边道:“你既然想帮,现在便帮我将他们抬到我房中去。我燕子楼的水卫,怎能横尸在外?”

他说完话,便走过去蹲跪在阿五的尸体一侧,伸手抓住净席的两只角。

飞锋已经想明白,他当日将这四人的尸体拼凑完整之后,必然是去寻自己来帮忙,才发现自己失踪之事,到处寻找之下,无法顾及这四人,竟让他们在这假山之前摆放许久。

他想到此处,忙跟过去,抓住席子的另外两角,眼睛左右一扫,疑惑道:“他们的绞冰索呢?你没发现么?”

沈夺微皱眉头,声音便又冷了些:“果然我没有杀你,你就想爬到我头上来。与你无关的事情,问什么?”

飞锋不说话,和他一起将阿五抬了起来,他见沈夺此时手中抬着阿五,断不会撒手就走,才接着问道:“我中了玄蜂幽冥掌,醒来是在你密室中,那时你拿着一个布包,包中便是绞冰索吧?”

沈夺眉头皱得更紧,冷冷道:“闭嘴。”

飞锋站定看他,继续道:“你将绞冰索带到密室做什么?”

沈夺眸光冰冷,瞪着他并不说话。

飞锋迎着他目光,又问:“你把它们放到你柜子里了?”

沈夺似是极为恼火,却又无法放手将阿五的尸体摔在地上,只能怒视飞锋。

飞锋看着他,轻声道:“那柜子里的东西,珠子,扇子……它们的主人不是你,是你以前……死掉了的水卫么?”

沈夺神色丕变,整个人都似乎化作一块冰,寒气逼人,冷冷一笑,一字一句道:“你是被我教训得还不够么?”

飞锋并不回应他的怒气,仍是怔怔看着他,心中想道,他是正道劲敌,以前又对我那样残忍,但我始终无法决然恨他,就是因为他偶尔,偶尔……会像现在这样……

他看着沈夺表情,心跳得厉害,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想要开口对他说出,可是又知道他一定不信,这样一番踌躇,脸上便露出些微的伤感,叫了一声“沈夺”,却又不知怎样去说。

沈夺冰冷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一遍,不知想到什么,眉头皱得更紧,不悦道:“再不抬,等江梧州援手来么?”

107、连山携手

飞锋于是闭口不语,与沈夺合力抬着阿五尸体向他院中而去。这里遍布孰湖乱扔的巨石和砸出的坑洞,二人沉默地绕过路上障碍,走了半柱香时间,碎石和坑洞才渐渐稀少,又走片刻,才到了沈夺住处。

飞锋知道这里设了阵法,因此紧跟沈夺步伐,走进院中。他虽然听沈夺亲口说过要将尸体“抬到我房中”,但是眼见沈夺直入卧房,将尸体放置在自己的大床之上,仍是感到惊讶。心中想道,他是魔教出身,对于生死的忌讳,倒并不若我们这样讲究。

沈夺放下阿五,并不少停,立时便又示意飞锋跟他出去。飞锋一边跟着他向外走,一边还是忍不住,问道:“阿五叫什么名字?”

沈夺不回头,淡漠道:“阿五就是阿五,问什么名字?”

飞锋道:“他是你第五名水卫,你才叫他阿五。他自己总不会是生来就叫阿五。”

沈夺似是心情极差,衣袖一拂,冷冷道一声“闭嘴”,看都不看他一眼,再不说话。

飞锋以前曾听薛天尧说过,燕子楼沈夺有十三水卫,忠心护主。现在联系他柜中物事,才明白这十三人并非固定,若有人去世,便会找人补上,总要凑齐十三之数。心中不由想道,他屡次要我做他水卫,不知是要我排第几。

他还是在阿四被杀之前喝了两碗汤水,之后逃跑奔波、受伤疗伤,体力消耗颇多,沈夺脚步又快,他跟着走了不久,便出了一身汗,于是也不再说话。二人在沉默中多次往返,才将另三人尸体搬抬回来。

沈夺这才向飞锋看来,上下扫了他一眼,道:“东边屋中有十一准备的食物,屋后有水。你不要进我木石阵,自去整理一下,半个时辰后回来,你我便出发去寻阿九。”

飞锋微皱眉,问道:“江梧州能派人来这里,难保就不会派人找到阿九。现在阿四他们已死,你我武功不在,出了你宅外法阵,若是碰到别的异兽,又怎么办?为何……为何不在此处等待?你其他的水卫难道就不回来了么?”

沈夺沉默片刻,道:“水卫各有任务,我和他们约定二十日后在远方某处会合。此事极为重要,不能耽误。”看了飞锋一眼,冷笑一声道,“江梧州的异兽,很可怕么?我武功不在,不也除了三个?”

飞锋见他神色冷傲,再说下去只怕又起争执,微微摇头,道:“既如此,便先借我一身衣服吧。”不等他回答,便走去墙边,在柜中找了一身衣服,拿着出了门。

他先去东边屋中,只找到半袋干粮。四处看了看,在墙角水桶中取了凉水,就着吃了两个。又转去屋后,果然有个水池,飞锋迅速清洗一番,换了衣服,也不过一刻时间。

他又回东边屋中,取了剩下的干粮,再去正屋中时,沈夺早已等候多时。他头发已经草草扎起,身上也换了一件衣服,静静站在屋中,看着床上四具尸体,眉头微皱,不知在想什么。

飞锋想要出声唤他,脚步刚一动,沈夺便转过身来,看了他手中袋子一眼,道:“准备好了,便出发吧。”

飞锋十分无奈,道:“你神机妙算,自然不怕异兽,但总要给我找件兵器。”

他这前半句话,本意是讥讽,但他自从对沈夺表白心迹,竟觉得对这人心动更甚,就算想要讽刺于他,声调也是温和的,听起来居然像是真心夸奖。

沈夺看他一眼,神情有些奇异。很快就收回眼神,走到床边蹲跪下去,不知在哪里按了一下,床下咔嗒一声,弹出一个暗格。

沈夺伸手进去摸索片刻,取出一样东西,又将暗格合上,起身将那东西抛给飞锋。

飞锋之前看这东西似乎是一柄短剑模样,这时抬手一抓抓在手里,发现剑柄稍长,没有剑格,才知是一把袖里剑。

他之前一身纯阳内力,自然是使双掌的,随身携带的只有两样短兵器,一样是师父所赠的匕首,一样便是他自己的袖里剑。那柄袖里剑不及神器匕首,却也锋利无比,却被陈妙佛豢养的药人弄断。

飞锋此时看到熟悉的兵器,不由微微一笑,在剑柄处一按,便见机簧动处,一片轻薄的利刃无声弹出,剑锋隐隐发红,显然是一把噬血的利刃。

他又按动机簧,将剑锋收起,才将袖里剑拢进袖中。

沈夺一直看着他动作,此时沉声道:“收好了,不要随便丢掉。”

飞锋不解地看他一眼,心想,我为什么要随便丢掉一柄利器?又想到自己那把匕首已经被沈夺和玄蜂一起丢弃在峭壁之上,不由看沈夺一眼,想,哪有那么巧的机会,让我也要丢掉武器取信于人的,这也值得担心?

他看沈夺这一眼,才发现沈夺盯着他,在等他的回答,便点点头道:“你放心,若是安全了,我还你就是。”

沈夺唇角一抿,神色竟似有些不快,也不说话,抬脚就走,径自从飞锋身边向外走去。

飞锋连忙跟上。他知道沈夺为人阴晴不定,今日尤其明显,便不和他并排而行,而是略微慢他半步,跟在他侧后方。

沈夺对此并无异议,不知又想到什么,脚步却比刚才搬抬尸体时,要慢上一些。

飞锋随他走进宅外树林之中,此时已是上午,但树丛甚密,十分昏暗阴凉。

沈夺道:“跟紧了,不要自己乱走。”便要举步走去。

飞锋有心去握他的手,却又最终作罢。他之前无法遮掩情意,进而向他表白,不料这人不但不信,反而待他更显疏离。此时自己再有什么动作,只怕会让这人更加不快。

林中本就阴暗,不但枝杈交错,地面情况也看不清楚,更何况山中久无人到,地上落叶都积了厚厚一层,因此饶是有沈夺在前面拨开拦路的枝条藤叶,飞锋仍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时便被落叶下的石子硌一下。

这样走了一会儿,沈夺似是被他磕磕绊绊的声音所扰,皱眉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飞锋却正在此时脚下一绊,竟是踩到一根藤条。他踉跄一下,不及稳住身形,几乎撞到沈夺身上。

他忙伸手去揽沈夺的腰,终于止住摔倒之势。抬眼看时,便见树林朦胧暧昧的光线之中,沈夺肌肤如玉,姿容无双,但是一双凤眸中寒光凛凛,气势凌人。

沈夺眯起眼看他,愤然道:“你又——”

他只说了两个字便住了口,内力一震,便将飞锋扶在他腰间的手震开,却又伸手抓紧他手腕,回过头大步走进林中。

他这次速度加快,也不管飞锋跌跌撞撞,只是拽着他在林中左转右拐,用力之大,几乎要把飞锋胳膊扯下来。

飞锋叫了两声沈夺,沈夺却毫不理睬。他十分无奈,不知自己又是哪里惹到这位魔星,只好注目看着脚下,努力稳住身形,跟上他步伐。

他以这样狼狈不堪的姿势走了许久,才觉得眼前光线慢慢明亮,身旁树木也高大起来,又走了片刻,才出了林外。

沈夺这才松开他的手腕,抬手向远处指点道:“过了西面那座山,再向西十里左右,有一处山涧,我在那里秘密筑了血池养鬼面鱼。阿九此时就是在那里炮制药引,你我走小路去寻他。”看了飞锋一眼,又道,“出了这林子,便再无什么密道机关可以避害,你要仔细了。”

飞锋一边活动着被他拉拽得十分疼痛的臂膀,一边点了点头。

沈夺看他臂膀一眼,又将目光移向他处,淡漠道:“现在没有阵法了,你离我远些。”不待飞锋回答,举步便走。

飞锋沉默不语,等沈夺脚步声在十步开外了,才起身跟上。

108、强敌来袭

他二人专拣小路、险路前行,沈夺对地形居然十分熟悉,腾跃之间,极为灵活轻松。飞锋内力已失,对此地又不熟悉,多亏年少时惯走山路,这才勉力跟在沈夺身后十余步。饶是如此,二人还是一直走到日上中天,才绕过脚下这座山。

山脚小路崎岖,飞锋专心走路,偶一抬头,便远远看到西面有光芒一闪,想来那里应该有水源,此时阳光正烈,那光芒便是水面反射阳光所致。

沈夺也看到这光芒,回过头来看他,催促道:“快些。”

飞锋知道水卫擅长在水中隐匿,此时沈夺急于到那处水源,显然便是在那里安排了伏兵或者援手。于是连忙快走几步,赶到他身边。

他之前跟在沈夺身后本就十分勉强,此时竭力快走,身形就有些不稳,接连绊了几下。

沈夺见他脚步趔趄,眉头微皱,去看他双脚,正要说什么,忽然神色一变,低声道:“不好。”

飞锋顺着他目光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脚边除了倒伏着几株枯黄的野草,倒也并无别的怪处。

他先是不解,觉得此地寒冷,有几株枯草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四面一看才知,正因为此地寒冷,山上所生都是耐寒的木草苔藓,在寒凉的空气中也都郁郁葱葱,因此脚下这片枯草才格外显眼。

他刚微微一惊,沈夺已经几步过来,伸手便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提在自己身侧,就向西边纵跃而起。

飞锋被他捉着肩膀,听着耳边风声低头看去,只见二人脚下每隔丈余就会出现几株干枯倒伏的野草。看上去倒像是有人施展轻功从此经过,双足踏处,草木尽皆干枯而死。

飞锋这下才真正开始吃惊。武人施展轻功,自然是落足越轻越好,这人步距不算小,轻功造诣可见不低,但这样轻巧的落足竟能摧动草木枯萎,内力之强,简直令人恐惧。

他极力回想当年师父提到过的异兽,却仍是不知这功力古怪的行客是谁,又为什么要留下这样明显的踪迹。于是低声问沈夺道:“这也是江梧州的异兽么?内力实在高深。”

沈夺冷冷一笑,道:“他能有什么高明的内力?”

飞锋一愣,立即反应过来,道:“那就是‘鸣蛇’了?”

沈夺还未回话,飞锋就觉得一股暖风从身侧传来,一个陌生的嗓音嘶哑着说道:“沈夺,你的药人真好见识啊。”

沈夺按在飞锋肩上的手猛地一紧,速度明显加快。而飞锋猛地扭头看去,就见一个黑衣人背着手,正在离他三四尺的地方悠然施展轻功。他虽然被沈夺嘲笑并无什么“高明的内力”,但显然比沈夺现在可要中用多了,无论沈夺怎样加快速度,他都不慌不忙地跟在离二人三四尺的地方。

飞锋看他一眼,便差点不由自主移开眼睛。实在是因为这人容貌极为丑陋,不但没有头发胡子,就连眉毛也没有,头顶脸上的肌肤布满浅红色的疤痕,便如被烫伤了一般。

他曾听师父说过,鸣蛇幼时不慎误食了药性猛烈的朱焰果,勉强救回之后便散发奇热,整个人好似一团火焰,只是轻轻嘘气,也能造成灼伤。却不料这人先灼伤的竟是自己。

鸣蛇见他注目看自己,嘻嘻一笑,露出焦黑的牙齿,问道:“药人,你不怕我?”

他声音粗粝难听,竟是连嗓子都被自己烧坏了,但语调十分轻松,就像和飞锋聊天一般,一边说话,一边巧妙地逼近沈夺,最后停在他西北方,将他们二人堵在一片树林和自己之间。

沈夺只得停下脚步看着那人,微微一笑,道:“范子匀,你这七年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鸣蛇仍是嘻嘻笑着,看着沈夺。他武功高过沈夺,却不知为何还是有所忌惮的模样,竟不上前,也不理会他的挑衅,慢慢道:“你既然跑出来,可见孰湖已经死了。”

沈夺嗤笑一声,道:“可不正是帮了你的忙?”

他的手还放在飞锋肩上,一边和鸣蛇说话,手指早在飞锋肩膀后面慢慢划动,写了一个“西”字。

飞锋表情无动于衷,盯着鸣蛇,一边暗自留心沈夺笔画,发现他写完“西”字停了一下,又写了一个“先”字。

沈夺的手指还在他肩上划动,鸣蛇已经嘿然一笑,道:“孰湖自是主人新宠,可主人岂是喜新厌旧之人?你杀了他,可算不上帮我忙。乖乖让我杀掉,才是帮我大忙。”

他这样说着,却并无攻击之态,眼神闪烁,显然是在试探。

此时沈夺已经写完第三个字,竟是一个“走”字,对鸣蛇微微一笑,道:“七年前你没杀了我,现在就能杀了?”

飞锋一边听他二人来言去语,一边留意肩膀处沈夺的动作,却见他写完那个“走”字便停了手,心中惊疑,想道,他是有法子对付鸣蛇么?可怎么又让我先向西走?就算他在西边水源布了援手,可我毫不知情,去了又有什么用?

又想,若是沈夺逃走而这些异兽抓到我,为了牵制沈夺,我或可不死;但若他们抓到沈夺,他可是非死不可。我明知如此,怎能丢下他逃走?

他这样一想,便皱起眉头,不知是否该信任沈夺的指令。此时,不知沈夺和鸣蛇说了什么,鸣蛇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着,一边仍是警惕的地盯着沈夺,随着他的笑声,飞锋只觉得越来越热,脚下响起一片轻微的毕剥噼啪之声,只见地上的青草地衣从鸣蛇脚边开始,迅速失去水分,变黄、发干、枯萎,枯草圈蔓延开来,一直伸展到二人身侧的树林,很快,便连树皮也开始变脆,发出低不可闻的爆裂声。

鸣蛇这时不向前走,反而稍稍后退一步。他似是胜券在握,好整以暇地看向飞锋,笑问道:“药人,你现在怕我了么?”

 

109、同声共气

飞锋刚要回答,被沈夺在肩上轻轻一按,便住了口,听沈夺对鸣蛇笑了一声,道:“他连我都不怕,怎会怕你?”

鸣蛇闻言十分不悦,先是狠狠看了沈夺一眼,又大笑几声,道:“等我杀了你,便知我比你可怕!”

他话音未落,飞锋便觉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身体肌肤处处刺痛,倍觉烤炙之感。再看鸣蛇,正双目血红地瞪视他们,随着这股酷热之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自己头脸上的肌肤竟慢慢鼓起数处透明的水泡,还在慢慢膨胀!

他皮肤之上本就疤痕处处,难看至极,这下更是狰狞可怖,直看得飞锋皱起眉头,心想,原来这人要用一身火焰之气伤人,自己便要先受烧伤之苦。

火焰之气越来越热,飞锋只觉得眼睛都刺痛得睁不开了,他站在沈夺西侧,因为心中惦记着沈夺指令,竟一步也不后退。

就听沈夺低低一笑,问道:“你看他脸上又是冒泡,又是冒烟,身上却没有动静,奇怪不奇怪?”

飞锋这才看到鸣蛇身上的黑衣非布非丝,暗沉无光,连他的手都包住。此时鸣蛇脚下的地衣都冒出几缕细细的白烟,这衣服在热气之中有如被微风吹动,却把鸣蛇躯体保护得毫发无伤。

飞锋看了这一眼,心中刚想道,原来这衣料能够避火,便觉得沈夺手指在他肩后又轻轻碰触几下,他似乎有些明白沈夺的意思,看着鸣蛇,却是对沈夺说道:“这衣料如此神奇,他怎么不多做件面具帽子,也不至于连眉毛都被烧掉了。”

沈夺又笑一声,道:“柽棉极为难得,江梧州哪里能给他这么多?”

飞锋先是一愣,很快啊了一声,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上下打量着鸣蛇,慢慢道:“柽棉?”

他二人在一片炽热的焰气之中姿态悠闲,谈话如常,使得鸣蛇大为恼怒。他强自冷笑几声,周围的气浪瞬间又热了几分,旁边的树皮被热气炙烤了这一会儿,竟然噼啪作声,裂开几道缝隙。

飞锋被热气所蒸,五脏六腑都开始不适,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道:“我还以为这衣料可以避火,倒是小瞧了它,原来竟是能压制朱焰果热性的柽棉。”

沈夺闻言,转头仔细看了他一眼,才微微一笑,道:“正是如此。这人既然服了朱焰果,身上当然一刻也离不了柽棉。”

飞锋啊了一声,问道:“要是离了柽棉,又会怎样?”

沈夺笑一声,慢慢道:“那时朱焰果得不到压制,热性发作,只怕他要第、一、个、死。”

他说到“只怕”,按着飞锋肩膀的那只手贯注内力,将飞锋向鸣蛇处狠狠一推!

飞锋早就暗自留心,沈夺手一动,他已然向鸣蛇冲去,冲势加上沈夺内功的助力,速度极快。

他之前抱臂而立,就是为了将那袖里剑握在手中,此时脚下疾动,右手从袖中抽出,袖里剑寒光逼人,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直向鸣蛇身上柽棉衣物划去!

而此时,沈夺的“死”字才刚刚出口。

飞锋突然出手袭击,鸣蛇不及防备,第一反应就是向侧面一闪,不料飞锋这一剑竟是虚招,在空中一划,吓退鸣蛇,脚下不停,竟向西面冲出数丈。

与此同时,沈夺长笑一声,竟然借着刚才那一推之力,向后疾退,竟是向东南方向撤入树林!

事发突然,鸣蛇愣了一下之后才做了决定,牙关一咬,头上冒出股股热气,他便这样带着一团焰气冲入树林去追赶沈夺。

飞锋一冲之后,失了助力,只能迈开腿一阵急跑,跑了数十步,不见人追来,便知鸣蛇果然上了沈夺的当。

他二人分头跑开,鸣蛇若是追赶自己,必然能够追上,然后用自己来要挟沈夺,便可占据优势;可沈夺十分了解他好强倨傲,几句话就将他激怒,竟让他放弃十拿九稳的选择,转而进入丛林。

飞锋不见来追,又离了那蒸笼一般的地方,心中放松,在山路上健步如飞,很快便来到那处水源。

这里原来是一条山溪,阳光下水面明晃晃的,又因为此地寒冷,流速甚慢。

飞锋到了此处,反而不知该如何行动。他走到山溪边上,向水中看了两眼,这条溪水有些浑浊,看不到底,至于水底藏没藏着水卫,就更是难以分辨了。

飞锋沿着溪岸来回走了几趟,不见水卫,也不见沈夺过来,心中十分焦急。

他为人稳重,很少做事先没有计划好的事情,之前和何子平联手行动,也都先行商量得巨细靡遗。这次他既不知沈夺事先安排,又不知沈夺有何后手,虽然听从他指令,心中还是没有底。加上他属意沈夺,对他更是担心,心中之惴惴不安,竟是生平从未有过的情绪。

就在这焦急之间,便听东南方向轰然之声大作,地面也微微颤动起来。飞锋听那声音并不甚远,不由就向那里跑了几步,就见东南方向一道浓烟从树林中冲天而起。

他惊立原地,瞠目看着那滚滚黑烟,不由便自语出声:“竟是……火药!?”

然后才明白过来,心想,是了,他既然早就认识鸣蛇,不可能没有防范。鸣蛇被他激怒,身上恨不得冒出火来,这样热的一个人,被他引到藏着火药的地方,可不是自取灭亡么?

他刚要惊叹沈夺心思技巧,忽然想到,这人让自己先行跑开,自然是怕自己在场,不方便他引鸣蛇入彀,可也未必不是担心自己被一起炸死。

想到这里,飞锋又抬眼去看那道浓烟。刚才爆炸声甚大,显然沈夺埋了不少火药,这样巨大的爆炸,一定是树倒石碎,鸣蛇固然是尸骨无存,沈夺又能全身而退吗?

飞锋眉头皱起,不由又向东南方走了几步,焦急地想道,爆炸之声惊天动地,这股浓烟又如此显眼,鸣蛇若有同伙在附近,只怕马上就要来了,到那时他二人又如何脱身?

他手中还握着那柄袖里剑,刚要向前跑去寻找沈夺,远远就见一道身影从树林中闪出,极为轻捷地向他的方向腾跃而来。待到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人半边衣服都被染黑,额角似是被飞石溅射,有一道血迹流下。但却唇角微扬,极为开心,正是沈夺。

飞锋松了一口气,刚要迎过去,眼角黑影一闪,却是另一道身影猛然从沈夺后侧方的草丛窜出,这人身法比鸣蛇要灵活不少,手持双剑,狠狠向沈夺后心刺去!

飞锋大喝一声:“身后!”猛地伸臂,将那袖里剑向沈夺用力掷去。

沈夺劈手接住,反手便是铛铛两声,将偷袭者的双剑隔开,借势一跃,已经冲到飞锋身前。

飞锋眼见他身后那偷袭者攻击速度极快,剑锋刚被隔开,瞬息又至,此时沈夺不是对手,而自己手中即使不是空无一物,只怕也无力救援。

他情急之下,根本不加考虑,手掌便要拍出,竟是要用毫无内力的一双肉掌去抓那人双剑。

飞锋没有内力在身,动作比起那偷袭之人可是慢得多了,沈夺见他伸掌,一瞬间眼神极为深邃,猛然出手,便先行一掌拍到飞锋胸口!

这一掌蓄力极大,只听砰的一声,飞锋的冲势都被他生生截住,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山溪旁边。

飞锋先挨了一掌,又摔在地上,全身剧痛,一时竟不能少动。远远却见沈夺这一掌拍出之后,身体不由自主后仰,虽然极力侧身躲开,却只避过了一柄长剑,另一柄却无法躲过,正被刺在左肩之上。那偷袭者攻击速度虽快,却并不影响力度,这一剑刺中之后,竟然穿体而过!

飞锋大急,心中惊痛不已,正要挣扎站起,却听身侧砉然一声,水面破开,一只手从水中伸出,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不待飞锋反应过来,这只手猛然用力,伴随着巨大的水花和响亮的水声,竟将飞锋整个人拉下水去!

飞锋不及防备,喝了好几口水。他虽然略识水性,但此时全身疼痛,竟然无法动作。那手拉着他手腕,又冷又用力,竟还要将他往深处拖去。

飞锋努力睁大眼睛看去,却只看见抓着自己的一截手臂颜色灰白,像是石头做成。

他还要再看,却觉得胸口被打中的地方一痛,喉咙一甜,便有温热的液体从口中涌出,将眼前的水流都染做一片浅红。

110、迷藤金蜂

飞锋只觉得视线模糊起来,终于失去了意识。

昏昏沉沉不知多久,一时体热如同火烤,一时寒冷如堕冰窟,一时耳边嘈杂不停,一时又声息全无。在这浑浑噩噩之间,忽地闻到一股极为刺鼻的辛辣之气,头脑中霎时一片清明,这才睁开了眼睛。

他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床边一人,手中正拿着一株草在他鼻端摇晃,见他醒来,便对他一笑。

“阿九?”飞锋有点惊讶地开口,发现自己声音十分嘶哑,他顾不上清嗓子,就要坐起身来,一边道:“沈夺……”

阿九伸出一手按住他肩膀,又将他按在床上,一边慢慢说道:“主人没有大碍,他正在旁边的房间疗伤。倒是你,现在不要乱动。”

飞锋听到沈夺没事,松了口气,才看到自己正身处一间没有窗户的木屋,且觉得自己肢体有些僵硬,全身都不舒服。他闭了眼睛,慢慢活动着手脚,耳边听到阿九慢条斯理的声音说:

“将主人救下的是阿十,把你从水中带过来的是我。我一直在这溪水中待命,虽然看到你过来,但是当时不见主人,不能擅自行动,后来……”

飞锋听他说自己就是被他拉到水中,不由睁开眼睛,先去看他手臂。阿九看到他的视线,便停了自己正在说的话,啊了一声,道:“当时我身上穿着避水鲛衣,你认不出我,心中害怕,才昏过去的罢?”

飞锋哑然失笑,心道,我是受了伤才昏过去,哪个是怕你?但是他知道沈夺无事,心中欣喜,所以并不出口去反驳阿九。

阿九见他默认,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安慰道:“也多亏你昏过去了,我带着你沉入水底,从那里的一条秘密水道游到这里来的。若是你还醒着,又怕我,少不得要挣扎乱动,费我许多事。”他看了飞锋两眼,又顿了顿,才道,“不过你这一昏,也不好。外面有江梧州的异兽,我们不好带你去找昆仑玉树。”

飞锋此时已经觉得手脚不再发僵,尝试着慢慢坐了起来,这次阿九倒没有按住他。

飞锋坐在床上,问阿九道:“我昏迷了几天?”

阿九慢慢道:“你睡了五天啦。”

飞锋怀疑地皱起眉头,先低头看了一眼双手指甲,确实长长了些,抬眼问道:“为什么我不觉得饿?”

阿九呆了呆,才微微一笑,道:“你昏过去,难道我们就要让你挨饿么?”犹豫了一下,道,“每次都是主人喂你的。”

飞锋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面上有些发热,心中还有许多问题,一时竟问不出来。

阿九倒像是根本没发现他的窘迫之态,不慌不忙地说道:“主人打你那一掌,没有伤及肺腑,现在已经好了。你中了幽冥掌,玄蜂也为你治得差不多了。只要……”

飞锋打断他,问道:“玄蜂为我治伤之后,我气海之内便多了一股阴寒内力,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阿九点点头,慢慢说道:“幽冥掌十分歹毒,解之不易。玄蜂虽然内力十分深厚,也无法毕其功于一役。这股内力留在你体内,本是为了第二次治疗用的。”他又看了飞锋两眼,又道,“这本来就是玄蜂的内力,就算在你体内,你也是没法借用的。玄蜂被主人抓住,不能再来收回,时候一长,这股内力自然渐渐消失,对你的体质并无影响,也就不会耽误主人恢复神功。”

飞锋从未听过功力还能寄存别人体内,听他说完颇为惊讶了一会儿。阿九微微侧开头,也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你是眼见我四哥他们被玄蜂杀掉的么?”

飞锋之前一直觉得阿九对沈夺俯首帖耳,近乎愚忠,认为他甘做他人工具,毫无主见,对他殊无好感。现在见他眼神茫然伤心之状,顿觉十分可怜,便语声坚定地开口道:“你四哥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我十分感谢他。”

阿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竟露出一副受了侮辱的样子,生气道:“四哥是为了主人,不是为了你而死。”

飞锋早知这些人讲不通道理,并不觉得被冒犯,只是知道阿九这人说话从来温温吞吞,可刚才这句话竟说的斩钉截铁,语速甚快,不由惊异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阿九怒冲冲地瞪回来,才笑了几声,道:“好,他是为了你的主人。但我还是十分感谢他,你不许么?”

阿九愣了愣,说道:“那是你的事,为什么要问我?”声音却已经缓慢下来。

他说完这句话,眉头还在皱着,似乎还想开口问阿四等人的事,又觉得和飞锋话不投机,因此犹豫。他这样沉吟片刻,终于放弃,伸手从怀中取出个瓶子,递过来道:“你要帮助主人恢复功力,便先喝下它。”

飞锋接过来,问道:“燕骨兰浆?”

阿九摇摇头,道:“这是另一种药。”又解释道,“主人对江梧州早做防范,命我寻找消除蚀魂散药性,恢复功力的法子。两年前我便将迷藤提炼出浆汁,和南疆小金蜂的蜂蜜混合在一起,于秋高气爽之时在竹盆中晒成粉末,再酿制……”

他兀自聒噪不休,飞锋也不去理会,取下瓶塞,将瓶口凑到唇边。他之前多次服用辛辣无比难以下咽的燕骨兰浆,对阿九炼制的药物存有戒心,因此也不细尝,便将瓶子中的汁水一饮而尽。不料这种药水味道奇佳,入腹之后口中仍留有醇香之气,令人回味。

阿九见他喝下药水,伸手又要将他按在床上,道:“你马上便会觉得口渴,忍住不要喝凉水;身上也会发热,你血性阴寒,发热会令你有些不适,千万不要惊慌。”

他还在絮絮不休,飞锋已经开始觉得一股热意从胃部蔓延开来,果然如同阿九所说,令他觉得全身不适,甚至有些晕眩。

他身体不舒服,便觉得阿九按在他肩膀上那只手用力太大,令他更加难受,一手撑住床板,一手用力一挥,要将阿九的手拍下去。

阿九格开他的反抗,慢慢劝道:“你不要怕,只要再等片刻,主人便……”

他话音未落,便听木屋门响,有人进来了。

阿九回头一看,便跪在地上,道:“参见主人。”

沈夺恩了一声,站在门口看着飞锋。

飞锋忍着不适也看过去,就见沈夺身穿一件蓝色的袍服,脱了一边的袖子,裸着半边肩膀,肩膀上还缠着白色的布条。虽然有伤在身,气色却是不错,一双凤眸黑白分明,直直地看过来。

他身后还站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但飞锋只看了沈夺一眼,便无法移目,根本顾不上去打量那个水卫。

他二人都不说话,阿九和高瘦的水卫也不敢造次,木屋内安静了片刻,沈夺才走上前来,微微俯身,伸手去托他的下巴。

飞锋觉得这个动作太过轻佻,侧过脸要躲,但身体不适,行动迟钝,竟没有躲过。

沈夺却微微皱眉,低声道:“这么热。”声音提高了一些,“他怎么了?”这句话却是在问阿九。

阿九跪在地上,回道:“主人,属下刚才让他服下了金蜂酿。”

沈夺眼睛一直看着飞锋,听阿九说完话,也仍是一眼也不看别处,淡淡说道:“你们出去吧。”

便听阿九和那高瘦水卫齐答声是,轻微的脚步和衣袂声后,便是门关上的声音,屋中又是一片安静。

飞锋身上本就发热,沈夺的手摸在他下巴上,热度更甚,令他一阵目眩,伸手要去拉住沈夺的手,却只虚虚地握住他手腕,使不出力气。

他心中大为怀疑,抬眼看着沈夺,问道:“我怎么了?”

沈夺盯着他,唇角翘起,双眸中光芒流转,然后慢慢俯下身来,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你醉了。”

111、心旌摇荡

沈夺的声音低沉温柔,飞锋与这人从相识到现在,竟是从来不曾听他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因此虽然这人的动作比之前托住他的下巴还要轻佻,他竟一时怔住,没有躲开。

沈夺在他耳边低低笑起来,接着便是几个柔软的吻触落在他脸颊上,转眼便要吻上他的嘴唇。

飞锋这才回过神来,身体虽然不适,却也竭力向后一仰,勉强躲开沈夺的双唇,看着他眼睛道:“你若只想让我做你的水……”

他虽勉力躲开,与沈夺仍是距离极近,沈夺不待他说完,向前一凑,便吻住他的嘴唇,厮磨两下,舌头便长驱直入,在他上颚滑动几下又扫过他的齿列,接着便退了出去,再开口时,声音十分低哑:“你一说话,便要惹我生气。”语声不满,偏偏又带着些无奈之意。

飞锋被他这点无奈之意搅乱情绪,一时无话。沈夺说完那句话,便又吻过来,这次先在飞锋唇上轻轻亲了几下,才探进舌尖,一点一点在他口腔中描摹。舌尖上的热意搅混着金蜂酿的醇香,熏蒸得飞锋醉意更显。

他本就对沈夺用情,此时被金蜂酿的酒意所限,又被这人这样撩拨,饶是心性坚定,竟也无法把持,一手轻轻抚到沈夺脸颊上,温柔地回吻过去。

刚吻了两下,就听沈夺呼吸一顿,亲吻变得有些激烈。伸手在飞锋肩上一按,便将他按倒在床上,倾身压了上去。

金蜂酿既已起作用,飞锋行动间便有些无力,想翻身去吻沈夺已是力不能及,只能被这人压在身下恣意亲吻。唇舌交缠之间,便觉得沈夺的手在两人衣服上不断摸索拉扯,虽然隔着布料,仍是将隐隐的热意传到他本就敏感的肌肤之上,引起他不能控制地细小颤抖。

沈夺吻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微微喘息着看着身下之人。飞锋的衣服已经被他扯得七零八落,展露出从脖颈到肩臂柔韧有力的曲线,结实的肌肤呈现出惑人的蜜色,使沈夺眸色更深。

飞锋的手还一直抚在沈夺脸上,不曾片刻离开,此时也是眸光深邃,呼吸凌乱,只恨这金蜂酿令他气力不济,无法拉下沈夺,与他再次亲吻。

两人喘息对视,飞锋心中知道这场情事无法回避,想到沈夺肩上的伤,便动了起来,想要避开沈夺受伤的那边手臂。

他刚一挣动,沈夺立刻皱起眉头,手下一用力,刺啦一声便将他下身的衣物粗鲁地撕开。双手用力扳着他紧实有致的大腿,俯身挨近飞锋,狠声低语:“现在还想躲?”

飞锋见他撕开自己裤子的动作蛮横有力,哪里像个被刺穿肩膀的伤者,瞠目片刻,才道:“你伤好了?”

沈夺闻言,眼神闪烁,却不回答,只微微低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便跪坐起来,去剥他上身的衣服,这次动作比起刚才那一撕却是有耐心的多了。

但他动作既慢下来,飞锋反而更敏锐,只觉得这人眼睛沿着自己的肌肤不断扫视,眸中竟漫上一层氤氲的情欲。

飞锋被他看得十分窘迫,虽然衣物一点一点被剥开,却觉得身上的热度有增无减,喘息都有些急促起来,胸膛随着他的喘息微微起伏着,更是吸引了沈夺的视线。

沈夺一手还在脱着他的上衣,一手却来抚摸他的胸膛,这样一心二用,良久也没能拽下他的袖子。飞锋只得勉力抬起手臂,想配合他将衣服脱下,一边心中想道,我身体这样硬实,摸起来哪有什么意思,他姿容无双,却这样欲求我,大概是真的有些喜欢我的,只可惜……

他和沈夺在亲热之中,不愿再想这件事,又抬了一下手臂,终于引起沈夺注意,将他的外衣从手臂上脱了下来,随手便扔到床下。

衣服一脱下来,飞锋才看到自己小臂内侧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两寸长的伤口,已经结了新疤,疤痕是淡红色,形状不甚规则,想来也是被什么不规则的硬物划伤的。

沈夺也看着这道伤疤,俯下身去吻了吻,低声道:“阿九拖着你沉到水底去找秘密水道,让你被石块划伤了。”

他这样说着,眼神中竟微微有怜惜的神色,伸出舌尖在那条疤痕上又舔又吮。那里的肌肤本就敏感,飞锋被他舔吻得又热又痒,只觉得一股酥麻之意从那里蔓延开来,混合着身体中的醉意和热度,简直要让人迷乱。

他视线都朦胧起来,只看到沈夺漂亮的侧脸,看到他长睫微垂,眼神幽暗,如同珍惜什么宝物一样亲吻着他的伤疤。飞锋不由得心旌摇荡,简直就想立刻坐起身来,将这人抱在怀里,好好亲上一亲。

他这样一想,才发现此时醉意完全占据躯体,竟已全身无力,连手指都不能动上一动。只能被动地躺在床上,任凭沈夺在他身体上引起一波又一波的情动之感。

沈夺在他伤疤上亲吻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一用力,在他伤疤的末端咬了一下。这一下并不重,却在飞锋早已情潮涌动、敏感至极的身体中引发了一次战栗,飞锋此时全身无力,连咬牙都做不到,竟被这一咬逼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这一声让沈夺动作微微一停,直直看过来,眸中闪过异色,牙齿仍咬着他小臂肌肤,舌尖已经开始不断舔扫那处。

飞锋无法控制自己身体,全身都因为小臂上的湿热触感而酥软,不由自主便又是一声低吟。

沈夺的呼吸也微微发促,将他手臂放在床上,双手便去摸他膝弯,要将他修长的大腿抬起。

刚刚一低头,沈夺动作又是一停,抬头看飞锋,眼中全是攫取的光芒,亮得惊人,语声沙哑低沉:“这几次,我还从没见你……”

右手一伸,将他身下那半挺起的东西握在手中,左手开始去解自己的衣带,唇角微微翘起,是一个充满欲念的笑容,开口时,声音又沉下去一分:“……那就看看这次,是不是更好……”

112+113、惑于情思

飞锋被他握住身下那处揉捏,不由喘息了一声,他全身上下本就如同浸在温热的雾中一般,现在更是觉得一股热气在那处聚集,又汩汩流向全身。

他喘息更剧,面色变作酡红,一层薄薄的红晕慢慢在他修长坚实的身体上浮现,因为羞窘,想要闭上眼睛,却又舍不得不看沈夺,眸色便湿润起来。

沈夺与他共历情事多次,先是意在报复,后来又只顾自己快活,暴力之下,从不能令飞锋折服,何曾见过这样惑人的风情?

他本就起了欲望,此时再也忍耐不得,几下就将身上衣服脱下扔开,右手松开飞锋那处,托着他左边膝弯将他长腿举起,左手扶着自己那巨物的根部,就去戳他后庭。

他先是试探着动了几下,巨物头部在飞锋股间不断磨蹭,将那处入口附近染得一片薄红,才对准入口,将硕大的前端向里面塞去。

塞了几次,穴口被他巨物前端的液体沾湿,却仍是关防紧守,难以突破,沈夺呼吸急促,对准那处猛力一顶,竟想要一刺而入。

飞锋那处本就毫无准备,这姿势又十分为难人,沈夺这个动作,简直就是蛮干妄动,一刺之下,飞锋只觉股间一阵剧痛,身体都猛地弹起,口中逸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饮下金蜂酿,本已全身无力,这一番剧痛竟令他恢复了些许力气,双手撑着床铺,就要向后挪动,逃开沈夺的攻击。

刚一动,就被沈夺追上来,眼神鸷猛,身体俯下来,抓着他左腿的那只手猛地向后一扯,硬是阻止了飞锋的后退,巨物又强行向里进入了几分。

飞锋头颅向后扬起,伸手推在沈夺绷得紧紧的小腹上,却根本是无用功。撕裂般的痛楚让他双腿都有些痉挛,他紧紧咬着牙,仍是发出一声闷哼。

沈夺却停了动作,急速喘息着低下头来,在他嘴唇上亲吻两下,飞锋也因为疼痛而气喘吁吁,两人灼热的气息不断交换,才听到沈夺嘶哑着声音问道:“不舒服?”

飞锋点了一下头,闭上眼睛微一仰头,去亲吻沈夺的双唇,手掌还放在沈夺小腹上往外轻推,身下却已经尽全力想要放松。

沈夺与他唇齿交缠,抓着他左腿的手开始在他大腿上不断用力摩挲,一边亲吻,一边还要问问题,几乎就是在飞锋口中说话,声音沙哑情色,还夹杂着些微的水声:“之前……都是……忍我?”

这问题简直又无稽又不自知,令飞锋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两人还在亲吻,这声低笑听起来就像是一声呻吟。沈夺握着他长腿的手一紧,亲吻更加用力,片刻才剧烈喘息着抬起头来,手伸上来拨开飞锋额前已被沾湿的几丝黑发。

他二人对视片刻,沈夺又低头亲他一下,才微微抬高声调,叫道:“阿九。”

门外竟传来阿九的声音道:“属下在。”

“你进……”沈夺一句话没说完,飞锋已经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剧烈挣扎起来。

他刚才经历一番痛楚,沈夺那巨物的前端挤了一部分进入他体内之后,又一直没有拿出去,极端的不适之下,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现在听到沈夺竟要叫外人进来,大惊之下,哪里还能安心躺在这人身下?用力挣动起来,竟挣开沈夺扳着自己左腿的手,推开沈夺就要向后挪去,很快退到床头,靠在床板之上,再无处可去。

沈夺在这过程中一直皱着眉头,一手撑在飞锋身侧,一手扶着他的肩膀,随着飞锋向后的挪动而一路紧追。直到飞锋退到床头,扶着他肩膀的手又伸到他颈后去护住他的后脑,让飞锋不至于猛地撞上床板。

两人这番动作极大,木床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声音停下时,沈夺已经将飞锋逼到床头。

飞锋靠在床头板上,才发现自己被夹在床头板和沈夺之间,双腿被他挤得大开,竟是以一个十分淫荡的姿势坐在这人身上。

他既难堪又恼怒,还要再挣扎,被沈夺用力亲吻上来。

沈夺显然在竭力忍耐,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一边在飞锋嘴唇上啃咬,一边极为压抑地说道:“你又想怎样?……我叫阿九,是为了给你些药……你不是不舒服?”

飞锋知道这人生来身居高位,就算重视水卫,内心深处,只怕还是将他们当做仆役看待,连这样的事情都不避他们,甚至情事中间,都要叫人来伺候。

他一想到沈夺这样的性情身份,心里就要矛盾不堪,但此时二人肌肤相贴,气息相闻,沈夺因为忍耐,肩臂上薄薄的肌肉紧紧绷起,肩膀上雪白的布条中也渗出一点鲜红。飞锋惑于情思,竟无法再推开他,伸一手摸在他脸颊上,低低道:“你……慢一些就好。”

沈夺呼吸骤然粗重,身体前倾,跪在床板前,胯间硬物抵着飞锋的臀缝,一手还扶在飞锋脑后,一手已经去揉摸他的臀部,竟然还能控制声音,直起上身,极冷淡地对屋外的阿九下命令道:“没你的事了。”

阿九答了声“是”,飞锋向前在沈夺唇上亲了一下,低声道:“让他走开。”

沈夺微微皱眉看他,似乎也是一看到飞锋这情状,心中也便十分矛盾,但情动之中,又有什么不能妥协?因此狠狠吻着飞锋嘴唇,两只手都去握住他臀瓣,胯间巨物在他后庭外来回磨蹭,直到飞锋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才终于满意了点地放开他嘴唇,吩咐道:“你们都走开。”

飞锋已经顾不上他说的“们”字,也听不到屋外的水卫这次答没答“是”,因为身下又是一阵酸痛,沈夺扳着他的腰臀,借着重力,巨物的前端又已经挤进来。

114、情潮暗涌

飞锋后背靠着床头板,上身倾斜着坐在沈夺腿上,被他这样进入,实在是无比难受,可是双腿酸软,根本使不上力气,只能扶着沈夺的肩膀,任凭自己被这人缓慢而强硬的一点一点按在那根恐怖的巨物上。

沈夺承诺了“慢一些”,巨物的推进居然真的异常缓慢。他额上的汗水已经濡湿了头发,脖颈上青筋暴起,白布上的血迹慢慢向外洇染,他也不管,一双眼睛微垂,盯着两人的结合处,缓慢而又强悍地进犯到飞锋的深处。

飞锋因为疼痛而回到身上的力气此时又随着持续的隐痛而渐渐消失,金蜂酿带起的热意重新占据他的身体,身下进来的硬物却比金蜂酿还要灼热,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闪躲。

刚摆动了一下,就听到沈夺粗声喘息,握在他臀瓣上的手抓得更紧,身体前倾凑到他耳边,恶狠狠地低声道:“要我慢,就不要动!”

这根本不是飞锋自己所能控制的,身体内部的柔嫩简直要被沈夺胯下之物烫伤,躲避的动作完全出自本能。此时竭力控制,却只能引得身体一阵阵颤抖,就连反驳沈夺也无力做到,只能脱力般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却又吸引了沈夺的视线。

沈夺自认耐力惊人,走火入魔时渴血之感都能忍得下,此时也用尽全力克制自己不要长驱直入,但飞锋虽然极力放松,体内仍是又热又紧,随着他缓慢的侵入,还在毫无规律地紧缩,将他那物缠吮得紧紧的。沈夺这番忍耐,简直比那次走火入魔还要难熬,又看到飞锋的胸膛在眼前起伏,乳尖小小,已经挺翘而起,再也忍熬不得,一口便咬住他胸乳,身下一挺,尽根没入。

飞锋猝不及防,啊的叫出声来,已经不是情动的呻吟,更像是沙哑的惨呼。他叫了这一声,便咬着牙,闭上双唇,因为忍耐,汗水一层层流下,将他的肌理衬得更加诱人。

他还没来得及适应这一入侵,身体已经上下颠动,是被沈夺顶弄起来。

沈夺此时哪里还顾得上由慢而快?他松口放开飞锋胸口,双手钳着他腰臀,凶狠地不断撞击,木床的吱嘎声比刚才还大,肉体撞击之声也十分响亮。

在这样淫靡的声音中,飞锋几乎是瘫软在他怀中,精悍的身体本来蕴含着极强的力量,此时却满布汗水与红晕,上身虚软地靠在床头板上,随着他腰杆的一次次挺动而起伏着,手臂也软软垂下,两条长腿无力地大大分开,祭献般将那处密所让给他恣意品尝。

这样一个具有气概,威武不能屈的男人,此时被他撞击得发出声声低吟,那双倔强的眼睛中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却不肯闭上,直视着他,眼底全是深情。

这般旖旎的风光,是心甘情愿在他面前展现的。

沈夺兴发如狂,极力而毫无章法地在这人两腿之间肆虐,攻城略地之间,巨物从飞锋体内某处蹭过,便听飞锋发出一声低呼,肠壁不断收缩吞吐,因为疼痛而微微软下去的性器竟又慢慢挺立起来。

沈夺倾身上前,狠狠吻住他嘴唇,舌头在他口中不住舔弄,身下巨物对准那敏感之所,着力抽插不断。

飞锋全身都似着了火,痛苦与快感在他灼热的身躯上流窜,所到之处引起难以自抑的战栗。因为口腔被沈夺占据,只能发出难耐的鼻音,声音刺激了沈夺,身下的巨物竟然变得更加硕大,进攻更快更狠。

痛苦与快感同时加深,令飞锋神智开始迷失。早忘了要控制身体,腰臀便本能地开始扭摆。

沈夺在飞锋口中发出一声极为快意的呻吟,双手滑下,一扳飞锋的大腿,本来跪着的身体猛地支起来,竟把飞锋向上抵在床头板上面的墙上。

他这样猛地一起身,巨物在那销魂之处进得更深,紧热的肉壁又是一阵痉挛蠕动,使沈夺又是一声满足的呻吟。

飞锋背靠着墙壁,除此之外竟无着力之处,身体直向那可怕的巨物坠下,不禁有些慌乱嗯了两声,微微挣扎起来。这番动作却让沈夺更加快意,直跪在床上,将他狠狠压在墙上,用力向前拱动,尽情享受着眼前的美味。

飞锋在痛楚与情潮中沉浮许久,开始还能分心去想沈夺这次比前几次都要做得久,到后来已是意乱情迷,脑海中只有一片热气,和沈夺一双极美的凤眸。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的情潮攀上了一个高峰,他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长长的低吟,身体弓起,白浊的液体射了出来。

这次情事确是享受,更是折磨,飞锋是在疼痛之中慢慢被逼迫到巅峰,高潮来得慢,也来得极为强烈,射出体液的时候,体内便是漫长而剧烈的紧缩蠕动,沈夺双目都变作赤红,用力抵着他,发狠般撞击了数十下,终于射在飞锋深处。

飞锋被他烫热的液体注入,身体本已软下去,又细细发起抖来。

沈夺紧紧抱住他,腰身慢慢蹭动,享受了许久高潮的余韵,才将他平放在床上,俯下身去,慢慢亲吻他。

115、假作真时

飞锋之前虽然也享受到片刻交合之乐,但此刻愉悦散去,身后那处又显出钝痛,偏偏沈夺的物事不曾拿出,还在其中微微蹭动,令他痛感加倍。

待要开口让沈夺出去,又看到这人额发尽湿,有几缕贴在颊边,肌肤如玉,黑发黑睫,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过来,嘴唇却是嫣红,闪着些微水光,噙着一个满足的微笑。

飞锋要说出的话又压下,伸手抚上他脸颊,拇指在他细腻的肌肤上颇为留恋的轻轻摩挲着,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沈夺听他叹气,眉头慢慢皱起来,盯着飞锋,眼神渐渐清明,低声问道:“你决意不肯跟着我么?”

飞锋直视他眼神,也低声坚定地道:“你一日身在魔教,我便绝不能答应你。”

这番问答已经数次出现在二人之间,每次谈到此处,他们便要剑拔弩张,纠辩不清,然而此时这两人身体相连,气息暧昧,飞锋固然无法冷下脸来,沈夺眼中怒气也是将聚又散,神色复杂地看了飞锋半晌,忽地低下头来,用力吻住他嘴唇,同时腰腹向前狠狠一顶,巨物又闯入他体内深处。

飞锋猝不及防,身下又是一阵剧痛,若不是沈夺与他唇吻相接,只怕就是一声痛呼,饶是如此,还是发出一声闷哼,肌肉紧绷,双腿都微微痉挛起来。身后那处被疼痛所激,开始猛烈地收缩推挤,想要将那凶器推出体外,一阵阵地蠕动反而带给沈夺更强烈的快意,凶器胀大,挞伐更加凶狠。

这一回比上一次更加长久,久到金蜂酿都慢慢失效,沈夺感到身下这人醉意一点一点消失,力气一点一点恢复,一只手已经抓住自己肩膀,像是要推拒,又像是要将自己反身压住,却又在看到白布上晕染的血迹时停下了动作。

这个停止的动作胜过一切春药,沈夺喘息粗重,扳着飞锋双腿疯狂劫掠,亢奋得犹如不知疲倦,直到这人的力气又随着自己的进犯而一点一点散去,手臂软软垂下,身体在自己的进攻下被动地起伏,汗水层层落下,沾湿了床单。

这简直是世间极乐。沈夺的视线在飞锋身躯上逡巡,最终停在他一双眼睛上。这双眼睛虽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雾,仍然饱含着不肯屈服的倔强之意,可是眸光如水,于这倔强之中,又极为矛盾地流淌着深情,看上去竟有一点柔顺的意思。

沈夺身体被强烈的快意控制,又被这双复杂深邃的眼眸撼动心神,双重的美妙体验,令他攀上平生未有的高潮,他紧抓着飞锋的大腿,在上面留下红色的指印,胯下巨物在他小穴中野蛮出入数十次,终于低吼一声,死死抵着飞锋腿间密所全力深入,将一股股热流射到他体内。

飞锋此时几已脱力,闭着眼睛喘息片刻,才稍稍缓过些许,就又觉得自己体内的东西在蠢蠢欲动。飞锋连忙睁开眼睛,瞪着沈夺道:“出去。”

这一睁眼,才看到沈夺肩上的白布几乎要被鲜血染得红透,沈夺自己却是不知,还低头看着他要亲过来。

飞锋躲开他的亲吻,皱眉道:“你伤口裂开了。”

沈夺这才扭头去看自己的肩膀,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又看了飞锋一眼,道:“我叫阿九?”

飞锋想明白这人的意思,心中一暖,不由就微微一笑。

沈夺见他微笑,注目看了他唇角片刻,才从他体内退出,翻身坐起,想了想,伸手便放下了床帐,才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物,一边穿一边开口道:“阿九进来。”

他并未提高音量,但是几乎是立刻,便听到门外阿九答道:“是。”

接着便是门响,阿九进来了。

沈夺并未说话,阿九却显然看到他的伤口,跪下慢慢道:“还请主人跟属下来处理伤口。”

“不忙。”沈夺的声音道,“我自己回房处理,你和阿十先伺候他洗浴,等他睡下,再来帮我处理伤口。”

阿九回答道:“不知怎样给他准备热水。”

沈夺道:“之前怎样给我准备,就怎样给他准备。”

阿九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惊异,才慢慢道:“遵命。”

沈夺恩了一声,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在披上他那件蓝色的衣袍,然后转过身来拨开床帐,看着飞锋双眼,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摸了一下,微微一笑,便转身走开,径自出了门。

阿九也跟着出去,飞锋连忙起身,忍着不适,将衣物捡起,裤子已经被沈夺撕坏,外袍却能凑合着披在身上。

刚穿戴好,便听到门响,阿九和一个高高瘦瘦的人抬着一个木桶进来了。

这木桶甚大,又装满了水,阿九和那个人表情却毫不吃力。

二人将木桶放在房屋正中,高瘦的人蹲起马步,将双掌抵在木桶外,运起功来。片刻便见他头顶冒出丝丝白气,而一桶凉水也慢慢泛起细微的波纹,不多时竟冒出热气。

飞锋见他功力之强,竟能隔着木头将水热沸,不由看他一眼。见这人此时已经满头大汗,脸色都憋得通红,才知道他也并不轻松。便说:“水已经温了。”

那高瘦的人看他一眼,收了掌站起,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是不是要行礼,终于一言不发地转身出门了。

飞锋看向阿九,阿九却没有看他,也不说话。飞锋只好开口道:“你不走么?”

阿九慢慢道:“主人命我伺候你洗浴。”仍是不看飞锋。

飞锋见他这样子,想到刚才沈夺刚一出声他就进来了,显然是虽被沈夺斥退,但仍然待在耳力所及的地方,以便随时听候主人差遣,自己和沈夺翻云覆雨,那番动静只怕一声不落都被他听了去,因此便做出现在这情状。

他身上十分不适,便懒得再和他争辩,脱了衣服便走过去,正在思考双腿酸痛腰间酸软,要怎样才能迈进木桶,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竟是阿九出手将他打横抱起,又放进木桶之中。

飞锋一入这温热的清水,腰腿的酸痛稍微缓解,被阿九在肩上一按,不由自主便坐在浴桶中固定的座位之上。他沉默地看了阿九一眼,阿九却仍未看他,伸手便要解他头发。

飞锋一侧闪开,阿九手停在空中,却并未收回,仍是慢条斯理地重复道:“主人命我伺候你洗浴。”

飞锋看了他那只手半晌,又抬眼去看他,道:“这里是哪里?”

阿九这才看了看他,视线在他脸上一看就移开,道:“离山溪五里处。主人早命人从山溪中秘密修建了水道,顺着水道游过来,便是这一处绝谷。这里是……”

他仍是慢吞吞地不停说话,飞锋这次却没了耐心,沉声打断他道:“你说我昏过去了,你们不好带我去找那棵什么玉树?”不见阿九答话,他笑了一声道,“我看你们力气倒很大,这样沉的水两个人就抬过来了,刚才你将我抱起,也轻松得很。沈夺做事周密,你们又有地利之便,外面虽然有异兽,可是五天时间,还不够你们将我带到那里么?”

阿九慢条斯理道:“主人只让我伺候你沐浴,没让我回答你的问题。”

飞锋短暂地沉默一下,才道:“你们也是用一样的方法伺候沈夺沐浴?你们藏在这里,定是怕被江梧州的异兽找到,不敢生火。可是沈夺并不是喜欢享受的人,用凉水洗澡未必就忍不得,为什么要这样消耗手下内力?除非他有什么理由,一定要用热水。”

他说话时一直看着阿九表情,阿九却只微微皱着眉头,低头看着他身边的水面。

两人沉默片刻,飞锋又开口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沈夺?他行事周密,但是起居琐事却并不细心,也并没有多么体贴,就算……他也不是会在我昏睡的时候喂我吃饭的人。”他冷冷一笑,不顾双腿的不适,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站在阿九身前,道,“喂我的人分明就是你,为什么要骗我说是沈夺?”

他身高本就超过阿九,此时猛然站起,眼神深湛,竟隐隐生出威严,阿九皱着眉头,后退一步。

飞锋早就看出这人虽然说话啰嗦,但是从不曾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可见颇有城府,这样的谎话,绝不是随便说说,猛然又想起之前这人也说过类似的谎话,心中渐渐有些凉意,慢慢开口道:“我曾击昏你逃走,又与你道不同不相与谋,你对我明明十分反感,看都不愿看我,但偏偏从之前就总要跟我聒噪不休,说沈夺如何看重于我,待我有所不同……”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惊疑不定之时,竟住了口,瞪着阿九说不出话来。

阿九此时反而叹了口气,抬眼看他道:“主人本来就看重于你,待你有所不同。我只是说出来让你知道,才不至于总是惹主人生气。”

飞锋根本不信,垂目俯视他,道:“你让我饮下金蜂酿,也是为了怕我惹他生气么?”冷笑一声,道,“我要到现在才意识到,你唠唠叨叨说了半天金蜂酿的做法,不过是要转移我的注意,放松我的戒心……你平时总是一副啰嗦不休的样子,其实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我竟小看了你。”

阿九神色未改,低头看了飞锋双手一眼,才慢慢道:“水要凉了,我要伺候你沐浴。若你有什么问题,之后自可去问主人。”

“我是要问他。”飞锋被阿九一看,才觉得双手一直在微微发抖,他不愿示弱,双手猛地抓在木桶边缘,一字一句道,“我这就去问他,和我做……做了这件事,他功力恢复到了几成!”

他说完便要迈出浴桶,被阿九伸手推在肩膀上,便怒叱道:“让开!”

阿九摇摇头道:“现在不行。”他手上贯注内力,飞锋竟是再上前不得,便听阿九慢悠悠地说道,“现在我要伺候你沐浴。”

飞锋又怒又痛,目眦欲裂,但是肩膀处被阿九一股内力震得发麻,双手都失了力气,竟是无法奈何这人。

阿九不知从他表情中看到了什么,神色变得有些不自在,一手制住他肩膀,另一手已经快速拂掠过他睡穴。飞锋虽然心中狂澜起落,仍是觉得一股睡意不断袭来,占领了他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

116、情里道情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再次清醒过来时仍是在木屋床上,被褥全都换了干净的,身上也十分清爽。

飞锋只觉得一室寂静,似乎并无别的人在,睁着眼睛躺了片刻,才掀被起身,便要下床。

他刚一动作,才发现沈夺坐在墙边桌旁,一直安静地看着他。他的座位被床帐挡住,飞锋内力全失,无法感知他的气息,是以刚才竟然没有发现,此时看到,不由微微一怔。

沈夺却已站起身来,悠然走来床边,从旁边矮桌上取过一只碗,微微俯身,垂目看着飞锋,似笑非笑,慢慢道:“我没有喂你吃饭,你便跟阿九发火?”

说罢用碗中勺子盛了一勺汤水,竟伸到飞锋唇边。

飞锋看了一眼勺子,又去看沈夺的表情,不知他是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好加以嘲讽,还是想施展温柔手段,对自己表示歉意;更不知自己该怒该叹。最后只是僵硬地道:“沈夺?”

沈夺唇角是似有若无的笑意,可这笑意却并未传到眼中,一双凤眸眨也不眨,看着飞锋,并不答话。

飞锋更拿不准他的意思,索性一伸手,将勺子从自己眼前拨开,回视沈夺,慢慢道:“我本就答应助你恢复功力,你与我……你复功的法子虽然古怪,但若是直言相告,难道我还能拒绝不成?你何必瞒我?”

沈夺神色未改,看着他道:“你又不肯跟着我,将来还要对我不利,说是同舟共济,还不是相互提防?我有事情瞒着你,不应该么?”

飞锋转开眼睛,沉默片刻,心中黯然想,他要提防霜河君,自然要小心我,不相信我的心意,也在情理之中。我喜欢他,难道他就一定要信任我?没能猜到他隐瞒什么,难道不是我自己没本事?

又强自豁达,想道,我早知他为人,却仍是困于情网,分明便是作茧自缚,怎么能怨别人?

想到此处,便沉声道:“你没什么不应该,我无话可说。”

沈夺也略略沉默,才嗤笑一声道:“我还瞒了你更大的事,你也无话可说么?”

飞锋转回眼神,看着他不说话。

沈夺眼神深邃,看着他道:“我要你的命都能要来了,一场欢爱而已,我又何必费心去骗?”

飞锋看着他,心中惊疑不定,想道,是了,他不肯直言,自然是瞒着我更大的事。可是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脑中不断想到的,却是沈夺说的“要你的命都能要来了”,不知他什么意思。

他揣摩沈夺说话语气,心里一沉,想道,难道他见我屡次说喜欢他,便以为可以支配我的性命?便以为我该当忍受他隐瞒目的与我欢好?

飞锋这样一想,怒气填胸,只是惦记着他“瞒了更大的事”的话,才勉强克制怒气,问道:“你瞒都瞒了,做什么现在又挑明?”

沈夺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发问,微微一笑:“你不是‘无话可说’?怎么又来套我话?”

飞锋见他言语之意,直如戏弄,干脆保持沉默,并不答话。

沈夺却不肯罢休,凑近一些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恼我瞒你。”

飞锋不想看他,转开眼神道:“你所谋者大,一旦计划泄露,损失便也大,做事自然应当独自决断,又何必在意旁人恼不恼?”

沈夺低笑一声,道:“你这样说,便是恼了?”

飞锋说完那几句,心中便是微微一惊。他生性坚毅,便是年少时也极少和师父撒娇,与沈夺纠缠一久,为情所困,本就自觉一身男儿志气,消磨不少,此时竟不由自主说出这等怨怼之语,自己听来,都觉得十分刺耳,简直不像话到了极点。现在又听到沈夺出言嘲笑,不由十分难堪,脸上发烫,于是紧闭嘴唇,再不说话。

沈夺并不乘胜追击,伸手抚在他脸上,低声道:“你又说喜欢我,又不肯跟我,现在偏又要恼我,可不是奇怪得很?”

话谈到此,又至僵局。飞锋与沈夺都陷入沉默,半晌沈夺才收回手,面孔还是和他极近,在他耳边淡淡开口,说道:“当年,沈书香曾经把自己的一件事告诉江梧州。”

飞锋见他突然改变话题,知道必有玄机,转过眼去紧紧盯着他,沈夺与他对视,微微一笑,道:“江梧州因为这件事,废了她的武功,断了她一只手臂,将她关了起来。”

飞锋一惊,却见沈夺唇边笑意更深,道:“沈书香后来终于找到机会,弄瞎了江梧州一只眼睛,为自己报了仇,可她的功夫和手臂却再也回不来了。”

飞锋见沈夺提及父母当年相互折磨的事情时,言笑晏晏,仿佛在谈的不过是两个陌生人的故事,可是一双眼眸黑沉沉的,并无半点笑意。

他心里一紧,便伸手去揽沈夺肩膀。

沈夺并不躲开,继续道:“她到后来一直在后悔,说自己不该授人以柄,自寻死路。”笑了一下,又道,“她虽然疯得厉害,这句话倒是不错。”

飞锋到此时,才知道沈夺竟是在向自己作出解释。沈夺为人强横霸道,水卫如此得他信任,他下命令时都很少说明原因,这样向人解释自己的作为,只怕是绝无仅有之事。

飞锋心中震动不已,哪里还记得自己在生气?手臂用力,将沈夺拉到自己面前,便去亲他嘴唇。

沈夺和他嘴唇相贴,轻轻一笑,气息都和他相融,低低地说:“这就不恼了?”

飞锋不答话,另一只手也去抱他,却被沈夺伸手推开,站起身来,低头看着他道:“一点小事,便要吓阿九,让他打断我练功,你便是有这许多麻烦。”

他语气一如训诫手下,但偏偏又带着些无奈的宽容之意,飞锋只觉得满身倔强,全都化作温柔,看着沈夺问道:“你留下阿九,自己去练功了?”

沈夺点点头,道:“你不是问阿九,我和你做了那件事,功夫恢复到了几成?”他看着飞锋一笑,伸手解开领口,衣襟拉开,竟是满目鲜红。

飞锋见他肩上厚厚的白布又被染红一半,血迹只怕都洇到衣服上,只因衣袍换了暗色的,刚才他竟没有发现。

这被利刃刺穿的伤口就算再严重,怎么可能无法止血?飞锋一惊之下,看着沈夺,慢慢道:“蚀魂大法……你已经恢复了最高一层?”

“现在还没有。”沈夺微笑,“待我慢慢运功才行。”

飞锋微微皱眉,沉吟片刻,才低声道:“我之所以昏过去五天,不是因为你打我那一掌,而是你们要用我作药……”

沈夺道:“不错。阿九早已将昆仑玉树的果实和鬼面鱼带到此地,然后将你控制在昏睡状态,取血制药给我服下。你醒来之时,我便已经恢复了九成功力了。”

飞锋点点头,道:“你们倒是从来没有告诉我,恢复最后一层功力,需要的是金蜂酿和,和……”

“和你我二人心甘情愿滚做一团。”沈夺嗤笑一声:“做都做了,又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飞锋不理会他的调笑,看着他问道:“你们取血制药之时,特地将我弄昏,之后又故意隐瞒金蜂酿的作用,显然是不想让我知道你恢复功力,现在又为什么告诉我?”

沈夺深深看他片刻,慢慢道:“我一开始的计划,可不仅仅是‘不想让你知道我恢复功力’。”

飞锋一愣,立刻想到,道:“是了,你功力全复,我对你便毫无用处……你一开始的计划,一定是杀了我。让我昏睡,不过是看我并不顺服,担心生变,想出的一个省事的法子。”

沈夺站在床边,又伸手到他脸上,道:“我在佥山之时,便是这样计划的。可是后来……我又改变主意,不想杀你了。”

他说这话,仍是居高临下,态度倨傲,若是几个月前飞锋听到沈夺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只怕马上就要大为光火,现在他对这人了解日深,竟从他话中听出些情意。微微苦笑一声,道:“原来我的性命,果然一直捏在你手中。”

他说完这句话,便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站在沈夺面前道:“你既然不打算杀我,又准备如何发落我?”

沈夺直视他,不答反问:“我早晚要除掉江梧州,到那时那姓秦的若是让你对付我,你答不答应他?”

飞锋也反问道:“若我应了他要对付你,到那时你杀不杀我?”

沈夺看他片刻,扬起下巴一笑道:“姓秦的就算处心积虑,哪里又斗得过我。我总不会杀你的。”

飞锋也一笑,道:“可你若一意孤行,我总是要对付你的。”他伸出手去,握住沈夺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道,“除了水卫,魔教那些部众,连你被冒名顶替都察觉不出来,你便是统领三教,管着这些毫无主见的行尸走肉,又有什么意思?中原武林藏龙卧虎,各大门派之外,有的是手把犁锄、胸藏名剑的豪杰,岂是你能收得服、杀得尽的?就算你暂时以武力之威掌控中原,一味杀戮又岂能收得服人心?到那时,你做着那些江梧州、沈静流、薛天尧也做了好久的事,真的便开心么?”

沈夺眉头深深皱起,一直表情不悦地听他说话,听到最后一句,哼了一声,道:“我自然比他们高明。”

飞锋另一只手也握住他的,温声道:“沈夺,我们除掉江梧州,便离开魔教,你肯不肯?若你不喜欢,我便再也不在正道武林现身,我们两个便在一起,隐姓埋名,浪迹江湖,那时该有多么快活!”

他看出沈夺对自己并非全无情意,因此才说出这两番话,字字出自肺腑,一腔至诚,只盼沈夺能点一点头,哪怕不能立刻点头,肯答应考虑考虑也是好的。不料沈夺抿紧嘴唇,看着他一语不发。

飞锋心中焦急,又低切道:“沈夺,若你跟我走,我一定对你好,决不让你委屈。我对天发誓,若是——”

他话未说完,便听门外有人打断,是阿九的声音道:“主人,我们被发现了。”

沈夺皱着眉头,从飞锋手中抽出手,问:“怎么回事?”

阿九道:“阿十刚才巡视绝谷,发现水边有被人踩过的痕迹,看来是江梧州的异兽发现了水道,已经过来探查,现在只怕回去搬救兵了。”

沈夺此时的眉头反倒比听飞锋说话时舒展了一些,道:“收拾一下,马上走。”

阿九答了声:“是。”便再无声息。沈夺并不看飞锋,淡淡道:“你穿戴好,自己把饭吃了,等阿九来带你出去。”说罢举步就向外走。

飞锋哪里肯让他这样走了,伸手便要再去捉他手臂,沈夺抬手避过,终于回头看他,声音毫无起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说罢便转身走开,径自出了门。

117、暗度陈仓

沈夺明明吩咐了“马上走”,但飞锋准备好之后,颇是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阿九来。他有些担心,沉吟一下,便向门口走去。

刚拉开门,就吓了一跳。那高瘦的阿十换了一身短打,逆光站在门前。他肩上背了一张弓,背上却是两个箭筒,箭羽甚长,光芒从他背后射过来,便似这人肩上竖着双翼一般。

飞锋低头去看他双手,果然两只手上都套着熟牛皮的扳指,显然是个能够左右开弓的射手。

阿十见他推门出来,仍是一脸漠然神色,道:“你进去。”

他说话简短,声调十分古怪,似乎不习惯说话一样,想来是被派遣在这深山之中守着一棵树,久不开口所致。

飞锋问:“等到什么时候?”

阿十道:“等九哥。”

飞锋微皱眉头看着堵在门口的阿十,又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窗户的屋子,道:“我和你一起站在门外等,行不行?”

阿十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退开一步,让飞锋出来,眼神却变得十分警惕,盯着飞锋不放。

飞锋走出屋中,才发现这处绝谷之中树木茂密,这木屋所在的小小院落,背靠山崖,处于树木环抱之中,若不近前查看,只怕很难发现。

他正四面打量,便听高处有人用传音之法道:“带他过来,我们走了。”声音慢条斯理,正是阿九。

阿九话音刚落,飞锋便被阿十一下抓在肩膀上,提着飞身而起,起落几下,落在一棵大树的树梢之上。再看旁边树上,正站着阿九和沈夺。

沈夺见他二人上来,吩咐道:“我们站远些。”

阿九和阿十齐应声“是”,阿九微俯身背起沈夺,阿十抓着飞锋肩膀,又从这里施展轻功,向木屋相反方向飞越了一段,分别站在相邻的两棵树木的高枝之上。

阿十将飞锋放在树枝挨着树干处,说了声“扶好”,便松了手,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刀,削砍了几根挡住视线的枝干,使木屋仍处在他们视线内。

飞锋虽然失去功力,倒并不至于位于高处便心惊胆战,何况此地十分寒冷,树木都又高又直,就连树杈也都极为粗大,飞锋站在树枝之上,觉得十分稳当。转头向旁边看去,果然阿九也拿着一把匕首正在砍削树枝,沈夺负着手站在树枝上,也正扭头向他看来。

飞锋见他看过来,便问道:“江梧州追兵过来,我们怎么不走?”

沈夺微微一笑,回答道:“怎能让他们白来一趟?”

飞锋还未回答,阿九已经转过身,低声道:“主人,我听到他们来了。”

他声音虽低,却使用了传音入密之法,飞锋听得清清楚楚,便闭口不语,敛声屏气,向木屋处看去。

沈夺点了点头,阿九便道:“阿十。”

阿十也用传音之法应了声“是”,竟然又向旁边高处轻轻一跃,站在更高一根树枝的树梢处,取下肩上大弓,张弓搭箭,远远瞄着木屋的方向。

树枝虽然粗大,但树梢处却颇窄,且上下微微颠荡,但阿十稳稳站立,竟似在平地上一样。

飞锋看那张弓形制颇似战弓,夹在阿十指间的长箭是一根极长的乌金色金属杆,光华内敛,显然是罕见的金属。心中思忖,难道沈夺打算脱身之前,先让阿十射杀几个异兽?

这样想着,远远便见几个人影出现在树林之中,正十分谨慎地向木屋处靠近。

他居高临下,很快便看到那三五个人影身后,竟还有大批身穿黑衣的身影,影影绰绰跟在后面。

便听阿九慢慢道:“主人算无遗策,江梧州果然按捺不住,又派了坤部来助阵。”

飞锋早知冥部和坤部皆是葬堂最为训练有素的队伍,冥部擅长集体行动,而坤部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杀人高手,不料江梧州为了压制自己的儿子,竟连他们都派来了。

他想到此处,便扭头看了沈夺一眼,沈夺唇边噙着一个微笑,远远注视着这一批袭击者。

飞锋心中暗暗叹气,想道,他行事残忍暴戾,令人发指,可他自己,又实在是个可怜人。我早晚要和他敌对,现在又何妨退让一些,让他顺心一点?

转眼之间,那几个人影已经来到木屋之外几丈之地,不知互相说了什么,其中两人分别上前,很快打开木屋和旁边屋子的门,进去探查。

不多时,那两人便先后走了出来,似是在向剩下的人解释屋中没有人。

剩下的三个人这才走了过去,坤部的部众显然纪律十分严明,没有得到命令,都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五个人商量片刻,其中一人后退一步,似乎对其他四人的某个决定表示不满。

那四人中有一个头戴皮帽的大个子,走上前去,和这人说了一会儿话,便见这人点了点头,回身招了招手,坤部部众这才走上前来,虽然被树木遮挡不能明确计数,但看大致情状,应有十几人之多。

那招手的人显然并不是异兽,而是坤部中这十几人的首领,他对这十几人吩咐了几句,便见坤部诸人分作两队,分别进入两间屋中。

沈夺有方子之做内应,对这些人颇为了解,葬堂异兽显然也对沈夺知之甚详,现在的举动,显然就是知道他精通机关,想要在屋中寻觅他脱身的通道。

那十几人进入屋中之后,便只剩下五人在外等候,飞锋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便微微抬眼去看阿十,心中疑惑,想道,他现在不去射箭,一会儿坤部部众找不到通道,又都出来,这二十多个人,他怎么可能一时杀尽?

但是阿十面色凝重,眼神锐利,远远瞄准木屋,双手犹如石头雕刻而成,一动不动。

飞锋虽然疑惑,却也知道这三人显然早有计划,便又扭回头去,正看到那五个人仿佛听到木屋中有人说了什么,都表现出十分惊喜的样子。

便见一个坤部部众从飞锋之前所住的屋中出来,在之前招手那人面前行礼,说了几句话。显然是在那屋中有所发现。

五个人显然听到了好消息,四名异兽立刻便进入了那间屋子,招手那人又发出一声命令,召出另外一间屋中的坤部部众,领着他们便向飞锋所住屋中走去。

眼看一群人都要走入屋中,便听沈夺亲自开口,沉声道:“阿十。”

沈夺音落,阿十箭发。

一支乌金色的箭矢呼啸着从阿十指间激射而出,他蓄势既久,此箭劲力极强,带起极为锐利的罡风,所过之处,树枝都纷纷被罡风摧断;而此箭速度之快,简直是飞锋生平仅见,箭矢已经飞出六七丈之远,飞锋才听到弓弦弹回原位所发出的低微的嗡嗡声。

几乎不到一眨眼的工夫,这一线乌金色的光芒已经穿破空气,带着威武的啸声直射过去,重重射在木屋之上一块凸出的岩石上面。这一箭力量之大,这么远的距离,竟能让岩石崩裂!

随着那块岩石的碎裂,箭杆牢牢插入山体,便听轰隆一声,地动山摇,飞锋脚下这棵大树似乎都在颤抖。

他扶住身后树干,再去看时,只看到那两间木屋訇然倒塌。随即地面裂开,木屋的残骸竟如遇到涡流的小船,很快沉没,消失在地面之下!

这一下大出飞锋意料,他睁大眼睛看了看木屋被夷为平地之处,又转眼去看沈夺,问道:“你在这山中,还设了多少机关?”

沈夺略一沉吟,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便回答道:“大机关十七处,小机关七十四处。”

飞锋问这句话,不过是要抒发自己心中的诧异,并不真的想要知道具体的数字,不料沈夺竟认真回答,不由失笑,说道:“你行事倒周密。”

沈夺注目看他,心情似是极好,也微微一笑。然后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该走了。”

阿十早已收了弓箭,飞身到飞锋身边,闻言便抓住他肩膀,又是提气而起,与负着沈夺的阿九一起,向东北的方向而去。

飞锋在半空之中,扭头去问沈夺:“我们去哪里?”

沈夺回答道:“去找昆仑玉树。”

飞锋微微一愣,问道:“你不是恢复功力,只差自己运功了么?”

沈夺看着他又是一笑,阿九见他二人开始对话,便控制步速,与阿十并肩而行。飞锋便正看到沈夺眼睛晶亮,飞行之中鬓发飞扬,笑容固然是倨傲得意,但竟被飞锋看出些俏皮的意思,便听沈夺说道:“但是江梧州并不知道。”

飞锋看他片刻,慢慢道:“这是你早就计划好的么?”不等沈夺回答,微微低了头,笑一声道,“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江梧州极为忌惮你,为了阻止你恢复功力,先是派出了异兽,现在连坤部都出动了,看来你拖得时间越久,他就要调动更多的力量。”他摇了摇头,抬头看沈夺,“想来你和霜河君便是这样商量的?你牵制江梧州最强悍的手下,他便趁机避强就弱,以逸待劳?”

沈夺仔细看他,慢慢回答道:“也不尽然。”

飞锋皱起眉头,想道,霜河君早就知道沈夺恢复功力便要杀掉我么?这话却又不能直接问沈夺,他看着沈夺,微微叹口气,道:“别的事也就罢了,你能告诉霜河君的事,又何必瞒着我?他同意了的,我还能反对不成?”

沈夺神色便有些不豫,沉默片刻,终于沉声道:“你时时处处与我作对,若是知道我功力恢复,难道还会留在我身边?”

飞锋不料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之震动竟是平生未有,注目看他片刻,也不顾阿九阿十在场,温声道:“江梧州一日不除,我自然是要陪着你的。”

沈夺看着他微微一笑:“我现在知道了。但我瞒你的时候,可并不知道。”

感情若是得到回应,可真是世上最幸福之事。飞锋心中柔情顿起,想道,他果然也喜欢我。

他二人含情脉脉,阿九和阿十视若不见,听若不闻,神态动作没有一丝变化,此时阿九却突然身形一顿,道:“主人,有人追过来。”

沈夺问:“几个?”

阿九微一停顿,回答道:“回禀主人,有六个。”他到这时,语速仍然不快。

沈夺恩了一声,道:“向东。”

阿九阿十应声是,脚下速度更快,直向东面而去。

东面是一处高耸入云的山壁,四人来到此处,阿九先负着沈夺攀爬之上,阿十身负弓箭,无法去背飞锋,又没有玄蜂那样的轻功,不能提着他上去,竟松手将他放开在峭壁下,简单道:“等着。”回过身去,径自攀爬上去。

过了片刻,才见阿九跃下来,道:“我来背你。”

他背起飞锋向上攀爬,飞锋问道:“你能听到六个人,那能不能听出是谁?”

阿九摇摇头,道:“主人木屋机关一旦触发,敌人不但会被六面极为坚硬的石墙困住,石墙之中还布满毒气,见血封喉,中者即死。若有能逃出来的,绝不会是坤部部众,只怕是异兽。”顿了顿,又道,“或者他们之前还有人在外观望,并未进入机关,所以现在追来也未可知。”

飞锋听他唠叨半天,结果仍是不知来者何人,笑叹口气,不再说话。

阿九却仍不住口,慢慢道:“这峭壁上有处所在,是居高临下的好地方。我现在便是带你去那里。阿十不带你上去,是因为他背着弓箭,要先行上去准备瞄准,好将追来的敌人一一射杀。”

他话音刚落,飞锋便听见头顶一声尖利的呼啸,正是乌金箭矢破空而去的声音,显然追兵已近,阿十已经开始攻击。

这一箭极快,啸声刚在头顶响起,只一瞬便已经到了极远的地方,飞锋还待细听有没有射中人体的声音,头顶又是一声厉啸,接着又是一声,正是阿十连续放箭,箭如连珠,要将敌人射杀于不及防备之下。

此时阿九已经将飞锋带到阿十和沈夺所在,这处山壁上灌木丛生,山体褶曲之处形成一条窄细的平地,正在一丛茂密的灌木之后。阿十便站在最为茂密的灌木后方,引弓而射。

飞锋刚刚站稳,就见阿十一箭射出,远远将下方树上一个身影射落。此时渐渐逼近而来的,只剩下两个身影。

阿十双手不闲,又是几箭过去。他臂力极强,所射出的箭又快又狠,对手虽在远处,却万难躲开,但这剩下的两人,竟似全都不怕。

飞锋定睛看去,只见其中一人手臂甚长,阿十箭到他身前,他抬手便能“截”住,那箭去势如此之急,他的动作却轻轻松松,不像是“截”,反倒像是随便伸手“拿”住什么东西。而另一人身形十分瘦小,躲在这人身后,阿十竟也奈何他不得。

 

118、强敌已至

阿十又连射几箭,箭箭直向那人而去,却都被那人接在手中。

飞锋看了一会儿,扭头便问阿九道:“不能在箭上涂毒么?”

他因为知道阿九颇通药理,身上说不定就带着能让对手一摸就中招的毒药,所以才出口去问阿九。阿九却像是不得主人允许不能跟他说话一样,转身去看沈夺。

沈夺一直皱眉看着远处接箭那人,只对阿九摆了一下手,显然并不在意。

阿九便回过头来,摇了摇头,慢慢道:“阿十为了箭快,特地用玄金制作箭杆,玄金克毒,什么毒物药物涂上去都没有效用。”

飞锋点了点头,心道,沈夺在此提前安排,这阿十的玄金箭既然克毒,箭劲又大,看来便是为了克制玄蜂这样的带毒异兽而特意准备的,不料玄蜂来得太早,没有和阿十遇到,才让他伤了四个水卫的性命。转念又想,玄金极为难得,阿十射出箭后,难道还要再捡回来么?

抬眼便去看阿十箭筒,见他左边那侧箭筒中的箭矢还未动过,右侧的箭筒之中却只剩下十来支了。阿十却毫不可惜,伸手又一起拿出三支箭,竟全都扣在弓弦之上,引弓而发,三支箭矢一齐发出劲厉的呼啸,如同闪电一般向那人袭去!

那人却不慌不忙,双手在身前一抓一截,将那三支箭尽数拿到手中。

他之前接到阿十玄金箭矢,并不丢弃,一直拿在手中,此时两只手里,都是满满一大把。

飞锋看得清楚,心中叫一声“糟糕”,伸手便去拉沈夺,沈夺也早已反应过来,喊一声:“趴下!”

话音未落,那长臂之人早已举起手臂,遥遥一掷,便将手中玄金箭掷过来一支。

阿十臂力虽强,也要借助那面大弓之力,才能将箭射得又快又狠,这人却只是徒手投掷,玄金箭便发出极厉的啸声,势如雷霆,直向四人方向激射而来!

此时飞锋已经将沈夺拽倒,阿九听到命令也伏在地上,阿十却不为所动,依旧稳稳站立,手中又是一箭射出,光芒闪处,竟是正正射到那人掷来的箭杆之上!

阳光下两道乌金色的光芒撞在一起,两道呼啸变作一声尖利的龙鸣,电光石火之间,这两支箭都偏离了方向,但仍是摇摇晃晃在空中飞了一小段,才都落下。

那人见状,发出几声长笑,又是一抬手,便听啸声又起,三点寒芒同时向四人射了过来!

阿十射箭速度虽快,但他既然借助手中大弓,便要有取箭、引弦、瞄准这一系列动作,又哪里比得上对方以手为弓的速度?

那人三支箭掷来,阿十再要拦截已是来不及了!

沈夺皱眉,叱道:“阿十!”声音隐隐含着怒意。

阿十咬着牙,神情极为不甘愿,但慑于主人威严,只好低下身去,却并不放开手中弓箭,只是半跪在灌木丛前,仍是瞄准着敌手。

此时那三支箭已经袭来。那人虽然臂力惊人,毕竟不是箭手,准头比阿十可差了很多,三支箭全都射在灌木上方一丈左右的地方。他力气极大,箭矢射来,竟是“钉”在山壁之上,射得山石崩裂,碎石灰尘纷纷落下。

阿九在这簌簌落下的灰尘石渣中,声音才稍稍加快,道:“主人,这畜生爪子太硬,我们是否要留阿十在此断后,先行脱身?”

沈夺却像是早已在思考这个问题,并没有回答,一双眼睛只看着飞锋。

飞锋之前见阿九负着沈夺前行,便知这人功力没有完全恢复,便如当初在捕捉薛天尧那里的山上一样,只怕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阿九只能背负他一人,阿十要留下断后,自己的去留只怕已经成为沈夺难以抉择的问题。

 

119、箭无虚发

飞锋刚想到这里,就见沈夺微微一笑,眼睛看着飞锋,话却是对阿九说的:“慌什么?”

阿九只沉默片刻,又开口道:“主人……”被沈夺看了一眼,住口不语,神色之间,竟是大为焦急。

飞锋一开始见沈夺从容自若,料到他既然决意为饵,来钓江梧州手下的最强力量,自然是准备充分,不可能不给自己留有后手;又想到他之前事事料敌机先,这次想必也能逢凶化吉,于是心中便先松了一口气。

待到阿九吞吞吐吐,神色焦急,竟是一副对沈夺的决定大感顾虑,却又不得不服从主人命令的样子,飞锋才顿觉不对劲,心中也不由得惊疑起来,迅速想道,沈夺这人最是无情,便是对待自身也极狠,次次有后手,次次是险招,这次不知又要怎样冒险,竟让阿九着急成这样子?

这样一想,他也着急起来,手本来就按在沈夺肩上,这下更是用力,问道:“你这次又……”

一语未毕,远处异兽又是两箭掷来,一箭掷偏,远远钉到山壁东面,一箭却又射在四人头顶,金石相撞,石块纷纷向四人迸落。

阿九起身运掌,击飞要落过来的碎石,眼睛看着沈夺,脸上焦急之色更重,但之前曾被沈夺眼神阻止,现在竟仍是牙关紧咬,不敢出言。

飞锋看得真切,心中明镜也似,知道沈夺并不一定要兵行险招,现在若和阿九一起走,必然来得及。

他看明白情势,哪里还顾得上把问题问完?一句话说到一半,便将沈夺向阿九方向一推,低喝一声:“走!”

阿九伸手扶住沈夺,一手都已经捉住肩膀,但沈夺不发话,他竟是不敢擅自将他带走。

沈夺此时眉头紧皱,不去推开阿九,对飞锋斥道:“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

他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异兽掷来的玄金箭带着劲厉风声,犹如一道闪电般从四人中间穿过,快得只留下一道乌金色的残影。便听极为短促的“噗”的一声,那箭便已射穿阿九侧腹,带着血光继续飞行,重重射到山壁之上。余力竟足足使它插入山壁两寸,兀自不停颤动,发出嗡嗡之声。

而到此时,阿九才闷哼一声,手捂着伤口摇晃几下,就要栽倒。

沈夺连忙回身去扶他,飞锋也几步抢到阿九身前,这时才看到阿九侧腹被击穿,伤口极大,流血却不多,竟是那玄金箭飞速极快,在空中便已烫热不已,射穿阿九身体之后,伤口处竟还有烧灼的痕迹。

阿九受伤,此时还能勉力支撑,但却仍是不敢擅自开口,只一双眼睛焦急看着沈夺,又转而哀求地去看飞锋。

飞锋明白他意思,急切对沈夺道:“让阿十带你先走,我和阿九留在此处,吸引那异兽箭矢,再等你带援手回来。”

自从阿九中箭,那异兽看到自己掷得人倒,大为兴奋,长笑数声,手中箭矢更是一支紧接一支掷过来,一时之间乱矢如流,射得碎石如雨,加上箭啸阵阵,石迸声声,飞锋这一句话,到后来竟要大声喊出,才能让沈夺听到。

沈夺皱着眉头,极为不耐,道:“我自有办法。”

飞锋见他一意孤行,知道他为人刚愎,决定了的事情很少更改,只好转身去看阿十,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

这一看,才发现己方已经危机重重。

阿十的境况本就十分为难,若是引弓射箭,徒然为对方增加武器,但若是停弦不射,对方逼近的速度就要加快,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只好减缓射箭的速度,玄金箭出,也不敢瞄准对方身体,只去射敌人掷出的箭矢。这样的做法,既不能减轻对方掷来飞箭所造成的伤害,也无法减缓对方速度,此时此刻,长臂异兽带着那只不知还要怎样作怪的瘦小异兽,已经离这处灌木丛越来越近。

飞锋大急,抢到阿十身侧,开口道:“阿十,弓给我,带沈夺走。”

阿十没有得到主人命令,哪里去管飞锋说什么。此时他右侧箭筒的玄金箭已经用完,于是弓换右手,左手取箭,正好换了方向,背对飞锋,双眼直视前方异兽的动静,根本不去理会他。

阿十看似面无表情,额头上却已经出了一层细汗,待听到身后阿九无法自控的痛呼,本来跪在地上,再也忍不住站了起来,死瞪着那异兽,牙咬得更紧。

正在此时,那异兽掷了许久,竟像是找到了些准头,啸声一响,一箭便直冲阿十而来。

阿十满目愤恨,咬着牙,重重哼了一声,左手贯注内力,指间长箭也破空而出,啸声如同龙鸣,玄金箭化做一道光影,直向前方而去!

便听极为响亮的“锵”的一声,竟是两支玄金箭箭头对箭头地撞在一起,射箭的水卫内力惊人,却根本比不上掷箭的异兽膂力无双,更何况此时异兽已经接近,两支箭正正相撞之后,阿十射出的箭立即掉落,对方的箭矢竟似完全不受影响般,带着龙吟之声倏然而至,箭气之凌厉,连阿十旁边站着的飞锋,都觉得双眼刺痛。阿十再要躲避,哪里还来得及,风声响处,那箭擦着他引弦的左手飞过,箭气罡风竟撕裂他左手皮肉,伤可见骨!

阿十左手受了这样的伤,鲜血淋漓,居然面不改色,还要去拉弓弦。

飞锋简直无法忍受,劈手便去抢过阿十手中的大弓,阿十十分恼火,待要抢回,左手疼痛欲断,让他眼前都要发黑,一时不察,大弓已被飞锋握在手中。

飞锋此时站在阿十右侧,阿十只有左肩的箭筒还有箭矢可用,他只好右手执弓,长伸左臂,才从箭筒中抽出一把玄金箭,放在自己身前灌木上,取了一支,便搭在弦上,去拉那张大弓。

这张弓极沉,好在飞锋内力虽失,蛮力仍是不小,虽然无法像阿十那样将弓拉到极致,倒也能轻松拉个半满。

沈夺见他和阿十这样并肩而战,目标极大,低声斥道:“低身!”

阿十闻言便蹲跪在地上,飞锋却不听他的,又拉了一遍弓,松了一口气,低声道:“能拉开这弓便好。”

他引弓搭箭,左手一松,玄金箭便从他指间射出。这一箭虽然倒也算有力,比起阿十可差得远了,不但飞速较慢,还射得极偏,远远高于异兽的头顶,简直要射到天上去。只有刚学射箭的新手,才会这样将箭射飞。

飞锋却哈哈一笑,又是一支箭搭到弦上,猛然射出,这次却是偏到异兽的右侧。

异兽都看到他箭法之蹩脚,纵声长笑。

在异兽的嘲笑声中,飞锋又射了几箭,一箭东一箭西,每一箭都偏到极点。

他这样一边盯着异兽射箭,一边忽地开口道:“被江梧州灭门的太行山下神弓杨氏,和你什么关系?”

这句话出口,阿十马上极为惊讶地看他一眼,又扭头去看沈夺。

沈夺坐在地上,一手揽着阿九,另一手覆在他伤口上,表情若有所思,一直盯着飞锋,阿十回头看他几眼,都未引起他的注意,便只好闭口不语。

飞锋目视前方,慢慢道:“听说杨氏这一代有个庶出的不肖子,为了在同辈的比试中赢得杨氏神弓,坐上家主之位,便偷偷练习魔教的邪门工夫来增加内力,熟料东窗事发,之后他便偷了那弓逃之夭夭……后来他怎样了,你知道么?”

阿十似乎打定主意充耳不闻,脸上一点表情也不曾显露,眼睛只盯着越来越近的异兽。

眼看异兽离此处只有三四丈了,飞锋伸臂从阿十箭筒中又拿出三支长箭,扣在弓弦之上,挽弓而立,箭锋直指异兽,微微一笑,道:“那这一招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么?”

阿十抬眼看他,只见他左手控弦,拇指当弦直立,其他四指的指缝中,各夹着一支箭,却只曲起食指和中指,勾住弓弦,后弦拉开的夹角却并不大。

阿十神色丕变,还未开口,飞锋食指与中指一松,第一支箭已经疾射而出。

他之前上下左右射了几箭,对这套弓箭已经有所掌控,这一箭便笔直地射向那长臂异兽的心口。

他毕竟失了内力,这一箭虽然颇准,箭速却很一般,若是那异兽要截,比截阿十的箭可要简单多了。

眼见那异兽又露出笑容,飞锋早已再次挽弓,这次却是中指与无名指一松,第二支箭急速射出,此箭刚刚离弦,飞锋挽弓再射,无名指动,第三支箭也已经紧紧跟上。

此时第一支箭离异兽只有一丈之远,异兽面露不屑,已经伸手来截。

就在这时,玄金箭却在空中微微改变角度,本是直向异兽胸口而去,此时却又射向他面门!

异兽怔了一怔,才伸手捉住了那支箭,箭虽然已到他手,但是这一怔的工夫,已经给自己埋下了祸患。

便在他伸手去捉第一支箭的同时,飞锋射出的第三支箭已经重重撞在第二支箭的箭尾。

第三支箭为此改变方向,而那第二支箭在飞行之中得此助力,速度猛然加快,堪比阿十射出的快箭,直向异兽心口而去!

异兽此时第一支箭到手,便又伸手去截这第二支箭,不料此箭竟也中途转弯,眼看已到异兽胸前,又忽然向上,直射异兽左眼。

异兽之前见飞锋箭法十分低劣,本就起了轻敌之心,虽然第一支箭中道改向,也未引起他应有的警惕,此时被第二支箭照着左眼射过来,才大吃一惊,伸手去截已经来不及,只好本能地向右躲闪。

这一躲,便正正被空中第二次改变方向的第三支箭射在咽喉之上!

飞锋力量别说比这异兽,就是比阿十都远远不及,这一箭便没有射透穿出,而是正插在他咽喉中。异兽口中喷出鲜血,下意识伸手便去拔那箭矢,手伸到一半已经死亡,身体从空中摔了下去。

他这一摔,便露出身后那瘦小的异兽,那异兽十分惊慌,还想再逃,飞锋早有准备,第四只玄金箭已至,一箭射中他心口。这两只异兽,便一前一后葬身在这无名的绝谷之中。

飞锋此时才真的放下心来,将大弓还给阿十,再看自己左手,因为未戴护具,手掌手指全是被弓弦割裂的伤口。

阿十从他手中接过弓来,似乎是想要跟他说话,最终还是一言未发。

飞锋早已不再看他,转身去看沈夺。

沈夺一直看着他,见他看过来,便微微一笑道:“枉我还跟姓秦的打听你,他倒是不曾说过你有这本事。”

飞锋也一笑:“你现在明白了么,五年前我初到血衣派,老掌门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字叫‘飞锋’?”

 

120、弦声如断

沈夺嗤笑一声,却并不答话,深深看了他一眼,便低头对一直勉力坚持的阿九道:“现在可放心了?”

阿九脏腑受伤甚重,本就是担心主人和阿十,才咬牙力图清醒,此时似乎大感放心,眼神也慢慢涣散,最终闭上了眼睛。

阿十吓得不轻,扑过去就要检查阿九的情况,沈夺对他轻轻一摆手,道:“活着。”

阿十这才松了口气,蹲跪在阿九旁边,去检查他的伤口。玄金箭本就是他的独门兵器,对于这样的箭伤他自然十分熟悉,当下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将其中的药水涂抹在阿九伤口之上,又道:“主人,九哥还是危险,我们要赶快去找十三。”

飞锋在旁边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四处观望,本来是想看看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两个伤者,一个不能动用内功的人,将昏迷的阿九带出去。不料这一观望,就又是吃了一惊。

只见远远的树木之上,又有数道身影在不断接近。

“沈夺。”他叫了一声,将那些身影指给沈夺看。

沈夺皱眉看去,道:“看身法,是坤部的部众。”

飞锋低头看着阿十几乎已经废掉的左手,又看了看自己鲜血淋漓的左手,无奈一笑,伸手扯断一段袖子,将手掌紧紧缠起,一边缠,一边道:“阿十,扳指给我。”

阿十抬眼去看沈夺,待沈夺点了头,才将手上扳指取下,递给飞锋。

飞锋一边套上扳指,一边着了沈夺一眼,心道,他总让我做他水卫,便是想让我像阿九阿十这样,对他俯首帖耳么?

若是放在平时,这话他便只是想想便罢,此时亲眼见到沈夺宁愿铤而走险,也没有先顾自己逃生,心中早就软成一片,虽然强敌在侧,终于忍不住,对沈夺道:“我也这样对你唯唯诺诺,你便开心么?”

沈夺看他一眼,笑了一声,道:“难道你事事不肯顺着我,我反而要开心?”

飞锋见他没有生气,又从阿十手中拿过大弓,笑道:“你的性命现在在我手里啦,难道不该是你顺着我?”

沈夺道:“我自然是有后手的,没你也成。”他自出生以来,哪里跟人这样幼稚地斗过嘴?双目看着飞锋,唇角笑意竟是无法克制。

他虽然坐在地上,姿态颇有些狼狈,但是这样笑着,显得如此从容随意,泰然自若,像是再有天大的危险,他也根本不放在眼里;又像是武功再高强的对手,也无法打扰他和飞锋谈话的好心情。

这般姿容,这般气质,更是引得飞锋多看了他一眼,才转身拉弓控弦,去瞄准敌人。

身后就是心爱之人,飞锋自然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冷静而审慎地瞄准疾掠而来的坤部部众,就听沈夺低声道:“阿十。”

他没有说话,显然不知做了什么动作,阿十应了一声“是”,接着便是衣袂窸窣,阿十走到他身后来。

就听阿十道:“箭不多了,我用内力助你,速战速决。”

说罢一只手按在他曲垣穴,一股内力源源不断从那处淌进,在他肩臂循环流动,飞锋顿觉手臂上有了力气,轻轻松松便将那大弓拉到全满。

他得了阿十内力相助,便远远瞄准敌手,一箭飞出,龙鸣电掣,直向一个坤部部众而去。

他对这套弓箭并不熟悉,之前用这弓时,也并无这样的大力,当下这一箭便微微有些不准,只射在那人的腿上。但箭速既快,冲力便极大,不但将那人大腿射穿,还将他身体在空中就带得猛一摇晃,再也稳不住身形,从空中掉了下去。

旁边几个坤部部众见状都是一停,再不敢踩着树木高处一路过来,而是纷纷落到树林之中,手攀树干,脚踩树枝,在巨大树冠的保护之下,遮遮掩掩地起落而来。

飞锋知道他们早晚要到峭壁这里,那时便不得不从树林中出来,因此也不急于求成。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树林,一见有人在树木枝叶的间隙中露出身形,便是一支玄金箭射去。

他准头极好,不多时便射出几箭,其中大都射落了对手。不出多时,对方便只剩下三个人了。

坤部部众吃了这样的大亏,动作更加隐蔽,阿十和飞锋两双射箭练出的利眼看过去,竟连枝叶的摇动都看不出来。

时间稍微一长,飞锋便觉得阿十按在自己穴位上的手都不易察觉的发起抖来,不由得回头看他一眼,便见阿十脸色发白,额头出了一层汗。

阿十若是自己运功射箭,虽然丹田气海中的内力不至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断不会这样费力,但他左手软软垂下,显然已经无法控弦,以己之长,补彼之短,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可是这样耗己之内力,为他人所用的方法对人损伤最是严重,飞锋二十余年来所见高手无数,也只有沈夺在功力大成之后曾运起内力助他去听远方的声息。阿十内力再强,哪里又比得上那时的沈夺?实在无法应付这样长时间的损耗。

飞锋见他露出难以支持的神色,刚要劝他暂时收回些内力,耳边边听风声大动,一个坤部的杀手从近处的树木之中一跃而起,手中持着双刀,直向四人落足处劈杀而来。

飞锋松指箭出,玄金箭直向那杀手而去。

坤部的杀手一身黑衣,和冥部的打扮相仿,只是没有斗笠和黑纱,只在面上蒙着一张黑巾。

飞锋看不到那人表情,只见到那人在空中姿势未曾少停,竟迎着玄金箭而来。

坤部杀手不比异兽有各种奇异的本领,人在空中没有着力点,无法躲避长箭,只能运起内力,将手中双刀舞得厉风四起,竟是要直接去挡格玄金箭。

他此时离飞锋已经不远,箭势正猛,他就算拼尽全力,也只能将那箭头微微拨偏一点。便听到白刃入肉之声,玄金箭深深射入他心口上方。

飞锋一见玄金箭竟然没有将这人射穿,便知他练得是极为高深的内家功夫,刚要再补上一箭,树林中是唰的一声,又是跃出一名杀手。

这名杀手刚一跃出,便窜到那中箭的杀手身后,猛地一掌推出,将那受伤颇重的人向飞锋方向打飞过来。

他一掌既出,在空中的势头便减缓,身形一闪,又隐匿到树林之中。

早在他一掌击出之时,第三名杀手又从树林中跃起,依样窜到中箭杀手身后,也是一掌推出,将那杀手当做人肉盾牌,又向飞锋方向打飞了数丈。

飞锋在这过程中又是两箭射出,全都射在那肉盾身上。那名杀手竟是毫不畏死,任凭同伴将他推在前方,兀自挥舞双刀挡箭,以求不被射中要害。

他内家功夫太强,飞锋这两箭竟是无法取他性命,眼见坤部另外两名杀手在他的掩护之下,已经近在数丈之内。

与此同时,阿十按在他肩后的手已经颤抖不止,输送进来的内力也时断时续,显然是难以为续了。

飞锋咬牙将弓再次拉开,沉声道:“阿十,最后一箭。”

阿十没有回答,但按在飞锋穴位上的右手更加用力了些,勉力又送了些内力进来。

飞锋抿紧双唇,紧紧盯着坤部对手,眼睛中只剩下天空下闪着寒光的箭簇,不远处那中箭杀手凶悍的眼神,和从树林中交替跃起的两个黑色身影。

身后的气息也更加清晰,阿九奄奄一息,阿十呼吸急促,沈夺虽然依旧从容,但是他越是从容,飞锋便越不能不想他准备的后手会有多么危险。

飞锋自从出山,临敌无数,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头脑中纷繁杂乱,令他几乎不能呼吸,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字——

杀。

万物似乎都沉入寂静,飞锋耳中只剩下三名杀手的衣袂带起的风声。中箭的杀手全身浴血,被掌力推动向他飞来;第二名杀手刚结束这一掌,正待落入树林之中;第三名杀手刚刚跃起,一掌前引,掌风隐啸,又向那中箭杀手的后背拍来。

就在此时,三人身形,连成一线!

这一瞬间,飞锋几乎调动了全身的力量,将它们汇集在肩膀和手腕,弦声如断,一箭破空。

这一箭的速度远超过之前任何一射,几乎就在弦声响起的同时,三名杀手在空中同时一个后仰,三人的咽喉竟是被玄金箭一举射穿!

那箭穿透三人身体,势头竟丝毫不减,阳光下划出一道乌金色的长影直向远方。速度之快,直到长影看不到了,那三名杀手的尸体才从半空摔落。

阿十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右手从飞锋肩上拿下。

可此时脸色发白的人,却变成了飞锋。

阿十的手一撤走,用来暂时助他的内力也随即消失,但飞锋却觉得臂间肩上,仍有一股内力在来回窜动。这股内力醇厚而强大,却带着一股极强的寒意,竟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不知怎的居然将丹田之中玄蜂所存的内力激了出来!

这股内力本就不是他的,被他激发之后完全失去了控制,在他身体中游走冲撞不休,所过之处,剧痛加身,简直有如血脉断裂、脏腑破碎。

飞锋强自驾驭,却只是让自己更加痛苦。阿十见他神情痛苦,伸手便又要搭上他的肩膀,飞锋抬手一挥,掌风过处,竟将他击打得向后一倒,重重摔在地上。

飞锋见他摔倒,便想走去扶他,刚走了一步,就觉得丹田气海痛不可堪,全身碎裂般的痛苦令他耳边嗡嗡作响,虽然看到沈夺起身向他走来,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但耳中却什么也听不到。

他想往前走,双腿却不由自主踉跄起来,后退了几步,便觉得天旋地转,从这峭壁之上摔落了下去。

 

121、互施援手

飞锋是向后一仰,头向下直直摔落,落速极快,猝不及防之间只觉面上被风吹得发痛。

这峭壁并非笔直,而是有个略有些倾斜的坡度,飞锋这样摔落了五六丈的高度,就正撞在坚硬的石壁上。他全身真气乱冲,无法控制,这下身体受到撞击,真气竟然暴窜而出,将石壁都震出一条缝隙。

他因这一阻,落势稍缓,慌忙伸手去攀那峭壁。

峭壁之上岩石嶙峋,飞锋在不断下落之际伸手去攀,又如何攀得住?徒然被突出的尖锐岩石将手掌划得血肉模糊。但也因他的这番攀附,下落之势又缓了一缓。

便觉眼角人影一闪,竟是沈夺飞身而下,追了过来。趁着飞锋这一缓,啪的一声抓住他手腕,另一手用力扳住了一块突出在外的岩石。

沈夺此时内力未复,本该安顿气海、闭关练功,现在事情紧急,不得已妄动真气。现下虽然抓住了飞锋,但一口真气竟提不上来,没有办法借力向上跃起。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竟全都系于他抓着岩石的那只手!

飞锋被他抓住手腕,便犹如“挂”在他手上一般。他被玄蜂真气扰得全身剧痛,目眩耳鸣,现在又身体悬空,全身无一处着力,惶急之下,体内真气更是左冲右突,竟然猛地灌注到手腕之上,遽然一震,竟让沈夺不由自主松开手,飞锋再次坠向峭壁之下。

沈夺大惊失色,眉头猛地一皱,竟松了手,提着真气紧随着飞锋向下飞落。

二人又落了几丈,沈夺内力在身,刻意加速下落,此时已在飞锋下方。他伸出一手猛地攀住嶙峋石壁,另一只手迅速出掌,拼着全身内力一掌拍在飞锋肩背上。

这一掌拍出,飞锋只觉得一股大力将他落势阻住,身体也不由自主被拍得向一旁斜斜飞出,向一棵长在峭壁上的松树飞去,转眼便撞在树干之上。真气又疾窜而出,将那棵两人环抱的大树拦腰撞断,树冠部分哗啦猛响,一路翻滚着落下悬崖。

飞锋不顾撞击疼痛,伸臂便抱住剩下那截树干,不管真气乱冲如何难忍,也再不肯松手。

疼痛之中仍记得抬眼去看沈夺,只见他似乎已经力竭,一只手勉强攀在峭壁的一处石缝上,也正不断喘息蓄力。

沈夺一直盯着飞锋,见他看过来,便大声向他呵斥。

飞锋耳鸣不已,根本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看他口型,便如他落下山崖之前一样,是在不停重复着什么。

飞锋被一身真气冲撞得简直都要失去神智,勉强自己尽最大的努力去分辨沈夺口型,许久才看出他一直在说“风门”和“心俞”。

飞锋攀在树干上,强自凝神,气沉风门,又从风门去观心俞穴。他内力全无,勉强自己这样定气去管束玄蜂的真气,便好似家宅中的老弱病残拼尽全力去反抗外来的匪徒,难度极大。

初时便是刻骨般地疼痛,飞锋全身肌肉绷紧,咬牙坚持许久,这股疼痛才慢慢消失,玄蜂的真气也慢慢安静,在他风门穴和心俞穴之间游走了几个来回,终于蛰伏下来。

飞锋此时,除了风门到心俞这一部分的经络仍是疼痛难忍,身体其他部位的疼痛都慢慢消失,这才觉得能够看到听到,手脚也都变回了自己的。

他喘了几喘,一边爬到那棵松树的树干上,一边向着自己侧下方的沈夺问道:“你怎么样?”

沈夺仍是“挂”在峭壁之上,攀着石缝的手坚定有力,稳稳地没有一丝动摇,额头上却已经全是冷汗,听到飞锋神志清醒的问话,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哼了一声,道:“我刚才拍你一掌,被你真气反震,现在可糟得很。”

飞锋估量了一下沈夺和他的距离,抬手便将外袍脱了下来,抓着领子用力一撕,将这件袍子从中间撕成两半,又把两只袖子紧紧捆在一起,看看不够长,便又脱下袍内的上衣撕开,接在一起,终于有了一条长长的绳索。

他将绳索的一端在松树根部缠了一圈,打上结,便拿着另一头,对沈夺道:“接好。”便将那一头向沈夺扔过去。

沈夺仅剩的力气全都用来攀住石缝,另一只手便有些无力,飞锋试了好几次,终于被他捉住了绳索的另一头。

沈夺捉住绳索,便恢复了些精神,一只手十分费力地将这一段绳索在自己腰间绕了一圈,又十分艰难地打上了结。只是这件简单的事情,便耗费了他两盏茶的时间。

飞锋到这时才松了口气,道:“你松手,我将你拉上来。”

沈夺嗯了一声,却不见松手,竟是刚才用力太大,用力时间又长,攀着石缝那只手竟然僵住,一时无法伸展。

飞锋屏着呼吸,看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松开,终于完全伸展,身体向下猛地坠去,又被绳索拉住,吊在松树树干上摇晃,犹如荡秋千一般,每次晃回来,都要重重撞上石壁。沈夺坚忍,竟然一声不吭。

飞锋在他下坠之时,就双臂用力抓着绳索,一节一节向上拉动。沈夺被吊着摇荡,令他拉动绳索十分困难,但是看到沈夺不断撞在石壁上,这些困难又哪里能阻住他。

飞锋紧紧咬着牙,竭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将沈夺拉了上来。

沈夺脸色苍白,在飞锋的拖拽下才爬到树干上。这棵松树虽然不小,但是毕竟只剩下了一半树干,两人挤在上面,再也没有别的空间。

飞锋这次将沈夺拉上来,哪里还肯放手,紧紧抱着沈夺,连声道:“你怎么样?”

沈夺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喘息了几下,将飞锋一把推在峭壁上,倾身上前压住。

飞锋背靠峭壁,骑在松树树干之上,沈夺单膝跪在他两腿之间,低头狠狠吻过来。

飞锋伸手紧紧揽住他肩膀,与他拥吻在一处。他与沈夺刚才在生死之间游走一番,最后竟都能得以不死,现在只觉得激荡欣喜,恨不得这样和沈夺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至于两人相抱,是在树上马上,地上崖上,还有什么要紧?

沈夺这回亲他,时间并不长就停下,低头看着他,双手在他脸上抚摸,又滑下去摸他身体。飞锋见他乱摸一气,神情不带一丝情色之意,倒像是要确定他安然无恙,心中顿时软成一片,低低叫了一声“沈夺”,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夺几乎将他全身摸了一遍,才终于放了心一样,伸手抚上他脸颊,注目看他良久,终于开口,慢慢道:“跟着我,不好么?”

他挑这时候旧事重提,飞锋哪里就能斩钉截铁说出这个“不”字,他叹口气,伸手也去摸沈夺脸颊。两个沉默对视,都知道对方不肯妥协,却又都不肯拿开自己的手。

过了许久,飞锋才低声道:“这下,你我可怎么上去?”

沈夺回答道:“我令阿十去找十三了。他一来,我们便可脱身。”

飞锋点了点头,忽然微微一笑,道:“若你的水卫还没来,江梧州的异兽先来了,咱们两个这幅样子,正方便他们合手擒拿。”

沈夺也微微笑起来,低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轻声说:“他们也得有那个本事。”

两人这一笑,之前沉默凝重的气氛便马上消失不见。

飞锋之前脱了衣服制成绳索,身上只剩一件单衣,加上玄蜂真气在他后背两处穴位淤结,令他十分不适,此时又是高处不胜寒,一阵冷风吹来,他便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沈夺见状,微微俯身将他抱在怀中,他不敢再动真气,此时便是想用身体本有的热量,去温暖飞锋。

飞锋也伸出手去拥住沈夺,继续刚才的话题道:“怎么?你那后手如此厉害?”

沈夺只笑了一笑,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飞锋也不追问,二人静静相拥,心跳声都要融到一处。

冷风既起,便越来越大,天色也渐渐阴沉起来,两人一个妄动真气,一个受他人真气所袭,情况都十分糟糕,此时气氛却平静愉悦,竟是二人自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情状。

飞锋内伤颇深,虽然沈夺的怀抱十分温暖,但自脏腑中升起的冰寒之气却没有丝毫颓势。这股冰寒之气渐渐流经他四肢百骸,令他手足麻木,全身不适,精神倦怠起来,昏昏欲睡,却又硬撑着不敢闭上眼睛。

沈夺看出他的异状,将他又稍稍抱紧了一些,低声说道:“你是累了,睡一会儿没什么。我看着你,掉不下去。”

飞锋轻轻点点头,将额头抵到沈夺肩膀上,轻轻闭上眼睛,神智便飘忽起来,只觉得全身上下全都无比疲惫,只有风门到心俞一线的经络在微微跳动,给他带来一阵一阵疼痛之感。

这样浑浑噩噩不知多久,忽然听到沈夺唤他:“飞锋,飞锋。”

沈夺叫了两声,不见他答话,便低头在他嘴唇上一咬,又低声唤道:“飞锋。”

飞锋勉力睁开眼睛,模糊地问道:“阿十来了?”

沈夺嗤笑一声,在他嘴唇上又咬了一下,飞锋向后仰头,躲开他的攻击,刚要说什么,却一下子完全清醒,睁大眼睛看着沈夺身后的景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夺又是一笑,向前倾身,在他唇上的咬痕处轻轻一吻,带着笑意低声道:“下雪了。”

 

122、霰雪纷纷

他的怀抱十分温暖,嘴唇却是凉凉的。飞锋的视线从他身后移回来,在他失了血色的双唇上停了停,伸手扶住他后颈,仿佛想将温度染到他唇上一般,细细与他接吻。

这一吻十分温柔,不带一点情色之意,二人唇舌交缠,心中却无比沉静。

一吻结束,沈夺似是心情极好,伸手抚摸飞锋脸颊。二人对视良久,细小的冰晶在他们视线中缓缓地舞动,又很快轻轻地消失,偶尔有几粒小冰屑粘在发丝和睫毛上,闪烁着微弱的水光。

飞锋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想必表情也十分痴迷,沈夺被他这表情取悦,唇角微微翘起,拇指在他脸颊上轻轻摩挲,低声慢慢道:“冷冷的,没什么意思,你怎么喜欢这些东西?”

飞锋低低笑起来,目光投向远处,沈夺目光随着他,两人一起看着那纷纷细细的柔白,在阴沉沉的天空下,随着风势慢慢飘洒。片刻,飞锋才慢慢道:“这不是雪。”

沈夺微感讶异,扭头看他,飞锋伸出手去接那空中的小冰屑,冰屑细小如尘,颜色洁白,落到他手中便微微弹跳起来,很有些俏皮的意思。

飞锋举起手掌给沈夺看,对他微微一笑:“这是小冰雹,”看沈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掌,不由又是一笑,声音放柔,道,“又叫霰,我在血衣派的时候,还听他们叫它冰丸。要在山峰的极高处,才会偶尔出现这样的霰雪。”

沈夺点点头,抬眼四面去看那景色,慢慢道:“原来不是雪。”

他容貌本就极美,现在脸色被冻得有些发白,更显得肌肤如冰雪,不似凡人,飞锋心中一动,伸手便揽住他,温声道:“是啊,真正的大雪可美得多了。雪花要大,无边无际地飘下来,若是站在高处去看,便像这天地之间只有你一个人似的……”他一边说一边去看沈夺神色,见他眺望远方群峰,露出些微的向往神色,不由便微笑起来,再也忍不住,在他颊上轻轻一吻,道,“你若想看,将来……”

他说到“将来”二字,便是一怔,心中想道,他若仍是要执掌魔教,我和他怎么会有什么“将来”?这样一想,竟然不知要怎样说下去。

沈夺本是看着远方,听了他这半句话,竟微微笑起来,扭头看着飞锋,温声道:“你果真喜欢这些东西,将来……我便把燕子楼搬到北方来,也没什么。”

他言语温柔,似乎没有意识到飞锋为何突然沉默,待到自己说到“将来”二字,才明白过来似的,注目看着飞锋,唇边笑意依旧,眼神中却多了些审慎的意思。

飞锋没有说话,沈夺看着他,唇边笑意也慢慢消失,慢慢问道:“你听到我说的了,我要和你一起看雪,你怎么不高兴?”

冷风带着冰粒从二人中间穿过,却不复刚才的旖旎,飞锋见他眼神幽暗,表情慢慢变冷,便知道他十分失望,可此时此际,自己心中又何尝痛快?

他觉得心中慢慢又凉起来,伸手去摸沈夺脸颊,低声道:“你若执掌魔教,多行不义……我就算日日与你厮守,又怎么高兴得起来?沈夺,我……我只愿你是个好人。”

沈夺凤眸睁大,怒视他良久,忽然冷笑一声,道:“我只道你失了武功,所以恨我,还想着……原来在你心中,我是十恶不赦的恶人?”说罢伸手就将飞锋的手拨开,声调极为寒冷,厉声道:“你与我纠缠多时,又算什么?舍身饲虎么?!”

飞锋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出,一定会触怒沈夺,不料他的怒气竟到这地步,声音冰冷锋利,带着滔天的杀意,说到“舍身饲虎”,简直一字一顿,愤怒之中,竟是难掩的伤心。

飞锋心中大震,再要解释,已经被沈夺一指点住穴位,全身麻木,无法少动,脸上也僵硬起来,无法成言。

沈夺将他一推,推靠在崖壁上,自己在树干上站起身来,背对着飞锋站了片刻,似乎是在稳定情绪。

风渐渐大起来,飞锋全身冰冷,眼睛紧紧盯着沈夺的背影。只觉得这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又像是永远无法触及。

片刻,才听沈夺淡淡开口,道:“十三。”

便听空中一声尖利的鹰啸,疾冲下来一只矫健的黑色大鹰,它扇动翅膀,悬停在二人上方三四丈处,便如一朵黑云。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从崖上跃下,脚尖极为轻盈地在鹰背上一点,转变方向,轻轻落在树干尽头。

树干被飞锋震断,剩下的部分并不长,此人无法下跪,便深深低着头,恭敬道:“属下参见主人。”

沈夺恩了一声,吩咐道:“带我上去。”

十三答了一声是,俯身将沈夺负在背上,足尖在树干上一踏,已经飘然起身,在那大鹰背上又是一点,借力而上,须臾便消失在崖顶上。

飞锋在霰雪中坐着,心中先是惊疑,又变作悲伤,想道,这能驭鹰的水卫一唤即到,自然是早在崖顶等候,沈夺之前没有让他现身,显然是想和自己一起看一会儿雪景,却不料再次谈僵。

他正想着,眼前被阴影遮住,睁眼看时,只见一个身穿兽皮衣服的青年正冷冷地看过来,看身形服饰,正是水卫十三。之前他和飞锋之间隔着沈夺,又深深低着头,飞锋看不到他的相貌,现在看去,竟是一副异族长相,鼻梁高耸,深深的眼窝之中,瞳色竟隐隐发蓝。

十三用蓝色的眼睛凌厉地看他一眼,伸手便提起他的衣领,顿足而起,再次借着鹰背的助力纵跃上了崖顶。

沈夺和阿十已经站在这里等着他们了。阿十的手上已经缠了厚厚的白布,见十三登上崖顶,便走过来,在十三的帮助下将飞锋背到背上,十三便走到沈夺身边,负起沈夺。在这过程之中,二人一句话也没说,显然早就得到吩咐。

此时霰雪已经稠密起来,几丈之外的地形已经很难看清,十三一声唿哨,那只大鹰又盘旋过来,稳稳飞在距他一丈远的地方,十三和阿十便在这只大鹰的带领下,攀爬而下。

沈夺与十三先下去,阿十背着飞锋紧跟在后面,这样一来,飞锋便看不到沈夺,他心中焦急,想道,他误会我对他虚情假意,才如此震怒,偏偏又不让我解释,是以为我会花言巧语骗他么?又想道,我虽然喜欢他,终不能与他一路,早晚有反目的一天,如今这样的误会,我和他便这样的愤怒难过,将来真正做了仇敌,只怕更是痛苦不堪。

他这样一想去,情绪起伏,背后风门到心俞一线的经脉又突突跳起来,玄蜂的内力奔突不止,竟似要突破禁锢,再次冲窜出来。

飞锋心中一惊,连忙敛气凝神,将那股真气收归在两个穴位之间,再不敢去想沈夺,但是真气的奔突虽止,剧痛却开始蔓延,飞锋纵然咬牙忍耐,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仍是出了一身汗。

四人从峭壁上下来,仍是大鹰领路,十三和阿十紧跟其后,一路纵高跃低,又过了两炷香的时间,才来到一处山洞。

那大鹰停落在山洞口处一块避风的大石后面,小幅度扑棱着双翅,抖落羽毛上的水珠冰粒。

十三却不停步,负着沈夺走在前面,阿十随后跟上。山洞中十分昏暗,且隐隐有一股血腥之气,四人走了良久,飞锋只觉得血腥之气越来越浓,光线却慢慢亮起来,很快阿十跟着十三转过一个大弯,又穿过一道窄缝,眼前便豁然开朗,是一处方圆一里的平谷。

这平谷之中也霰雪纷飞,但因为地气颇暖,冰粒便稀疏多了,飞锋一眼便看到谷中靠着山壁的地方,开辟了三丈见方的一个小池塘,塘中赤红粘稠,竟似满是鲜血,山洞中所闻到的血腥之气,显然便是来自此处。

他只顾着看那血池,忽然又听到野兽的低声咆哮,才发现血池边上立着两根石柱,石柱上用黑沉沉的锁链拴着看管血池的两只野兽,竟是两只体形庞大的黑熊,眼中闪着寒光,对着不速之客露出獠牙,喉咙中发出威胁的低吼。

十三走在前面,对着两只黑熊低叱一声,黑熊竟立刻安静下来,十分驯顺地趴伏在地面上,犹如两只听话的猎狗。

123、借尸还魂

十三和阿十脚下不停,一直走到平谷另一侧的几间石屋前,才将沈夺和飞锋放下。

沈夺似是心情极差,仍是不看飞锋,对十三道:“去看阿九。”

十三应了声是,举步便向一间石屋走去,阿十随后跟上。飞锋只好也跟在他们后面进了屋子。

屋中生着炉子,十分温暖,阿九之前被阿十送到此处,此时躺在一张木床上,双目紧闭。

十三放低声音,道:“主人,九哥外伤虽重,不过已经抹了十哥的药,暂时没什么大碍。”

沈夺点了点头,站在床边低头看着阿九,沉默不语。十三见他许久未动,迟疑着问道:“主人,属下这就将九哥唤醒?”

沈夺才回过神来似的,看了十三一眼,道:“让他休息吧。”这才向飞锋方向看了一眼,道,“去看看他。”

十三应了,便向飞锋走过来。

飞锋在屋外时,只觉得冰寒刺骨,外界的冷意和体内阴寒的真气互为呼应,真气不断冲窜,令他全身疼痛。不料此时进到温暖的屋中,体内的真气反而更加难以压制,便如发了狂一般在他风门到心俞一线冲撞不休,飞锋几乎抗不住这痛意,只得靠在门边的墙上,咬牙忍耐。

十三走过来,看到他脸色苍白,额发都被冷汗沾湿,就先是一惊。伸手在他手腕上略略一搭,神色便更加严肃,紧盯着飞锋,皱眉问道:“你怎么将别人的内力用出来的?”

飞锋之前虽然被沈夺点了穴道,但沈夺内力未能全复,指力不足,此时飞锋身上麻木之感已经渐渐消褪,慢慢道:“当时情况紧急,阿十他借内力给我,我运力引弓,哪里知道……便激起了玄蜂的内力……”

他在屋中时间一久,炉火的温暖便更多的烤到他身上,后背两个穴位之间痛得简直像是筋脉爆裂,说出这番话来,已是勉强,十三却又不断追问,问得十分仔细,连他当时的姿势都要问个清楚。飞锋无奈,忍着剧痛勉力张口,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

到最后飞锋的声音都微微颤抖了,十三才停止了提问,站在原地皱眉看着他。

沈夺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声音中略带着些不耐之意。

十三回身行礼,道:“主人,这人饮下主人鲜血,又经九哥炮制,体质极寒,玄蜂的真气只怕也有些来路不正,所以才被这人体质诱出。”

飞锋听他指摘玄蜂,虽然全身剧痛,心中仍大大摇头,想道,你们魔教中人,多的是年纪轻轻便功力深厚的,显然都用的是邪门的法子,哪个真气来路正了?

沈夺看了飞锋一眼,道:“那这些内力,现在归他所有了?”

十三摇摇头道:“他全神贯注聚敛体内力气,才激起玄蜂真气,但这真气本不是他的,强行动用,损伤极大,便是不然先生曾提过的‘借尸还魂’之症。”

沈夺微微皱眉,道:“继续说。”

十三恭敬道:“这真气已被激起,便无法恢复平静。现在虽然被锁在两个最难突破的穴位之间,但冲破禁锢是迟早的事。到时真气便会反噬,将这人经脉一一震断。”

他言语平稳,不带情绪,却在飞锋心中激起惊涛骇浪。体内的真气似乎也能听懂这番话似的,在他穴位之间疾速窜动。飞锋剧痛之中,听到沈夺的声音,语速很快地问道:“他会怎样?”

十三想了一下,道:“若主人想要留他,属下可以尽力尝试,保他不死,但他从此便要经脉俱废,终身伤痛不止,变成一个废人。”

飞锋听他一番话说来,越来越是心凉,在这炉火熊熊的屋内,手足竟都冰冷无比。

沈夺皱着眉头,沉吟片刻,问道:“便没有别的办法了?”

十三回话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玄蜂若是活着,自然便能解这人的借尸还魂之祸。”

这话说出来,飞锋不由得一阵苦笑。玄蜂数日前便和孰湖一番恶斗,受了重伤,又被沈夺困在高崖之上,现在只怕已经变作一具不招虫蚁的尸体了。

他心中震惊过后,竟忽然又变为平静,心中一块大石竟然放下,靠在身后墙上,注目去看沈夺,柔声道:“我快要死了,你还生我气么?”

沈夺抿紧了嘴唇,凤眸瞪视过来,双瞳在炉火映照下熠熠闪光,犹如两颗黑色的宝石。他便这样怒视了飞锋片刻,咬牙切齿道:“能活着,死什么?”

飞锋看着他,努力微微一笑,道:“玄蜂已死,这借尸还魂之祸自然解不了;我倒是不怕筋脉俱废,但是变作废人,又算什么活着?”

他说了这几句话,便没有力气再说下去,沈夺怒气仍然不消,咬着牙不说话。十三和阿十谁也不敢吱声,屋中竟是一片寂静,只听到炉中轻微的噼啪作声。

飞锋在这寂静之中,心想,可惜师父还未救出,我不能见他老人家一面,实在不孝;沈夺又已入歧途,我终不能令其回头。不能照顾好自己最重要的两个人,实在是没本事。这样一想,面上平静之中,又露出些愧悔之色。

沈夺紧紧看着他神情,双目中的盛怒之色渐渐退去,又变作毫无表情。

十三躬身回话,看不到沈夺表情,一旁阿十却看得清清楚楚,扑通一声便跪在他面前,焦急道:“主人。”十三看阿十动作,也紧跟着跪在地上。

沈夺脚步停住,沉声道:“说。”

阿十道:“主人……”却不知仍是说话不利,还是不知如何表达,竟说不下去。

十三见机很快,马上道:“主人妄动真气,此时再不安顿气海,闭关练功,只怕于恢复神功有碍。”说罢顿了顿,又道,“现在坤部已到,外面危机四伏,主人神功未复之前,自当韬光养晦……何况……前日十一用血鹰传书,说要带秦霜河的手下过来,算算这一两日就到。”

飞锋知道水卫对沈夺十分敬畏,言听计从,俯首帖耳,现在十三竟然出言建议,指点上峰,简直算得上胆大包天的僭越了。心中想道,听他说话,难道竟是担心沈夺去寻玄蜂,这才想尽借口,要将他留住么?

 

124、不知所图

沈夺闻言,果然冷冷看了十三一眼,这一眼便让阿十立刻瑟缩一下,马上趴伏在地,十三脸色也有些发白,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卷,双手高举,呈在沈夺面前,道:“这是十一的传书,请主人过目。”

他之前提到此信之时并不拿出,待到沈夺不悦,才将它呈上,显然颇有顾忌,飞锋看得清楚,想得明白,知道此信中必然有与自己相关的内容,而自己也正是他顾忌的对象。

沈夺取过布卷,将它展开,布卷甚细,展开却有两尺长,可见布料极薄,但从飞锋的角度,却并未看到布料之上有墨迹透出。

沈夺眼神微移去看那封信,眸色并未变化,唇角却微微一翘,正是一个不屑的冷笑。

他很快看完那信,轻轻一挥手,便将那布卷扔到炉火之上。沈夺这一举动并不避飞锋,布卷在炉火之上,并不立刻烧尽,飞锋看去,便见那上面墨字纵横,笔画弯曲,蚯耸蛇形,却并不是汉字。

他看了一眼,心中想道,这封信便是大大方方给我看,难道我就能分辨出意思来么?这水卫十三不是太过谨慎,就是对我防备太重,但他又没见过我,为何对我敌意如此之深?

这样想着,不由就看了十三一眼,又去看沈夺。

沈夺也正看着他,不知沉思着什么,见他看过来,才回过神来,转开眼神去看十三,冷淡道:“阿十送他去西边的屋子。你留下。”

十三和阿十都应了声是,十三跪在地上没动,阿十已经起身,走到飞锋面前,便要将他扶住,走出石屋。

飞锋看了沈夺一眼,还想和他说话,终是敌不过真气暴冲的剧痛,无法出言,只得保持沉默,在阿十的搀扶下走出了石屋。

出了石屋,阿十又扶着他来到最西边一间屋中,坐在屋中的木床上,自己则直直地站在门口。

这里并没有炉火,颇为寒冷,倒令飞锋身上剧痛减轻不少。

这股真气令他十分心烦,便闭上眼睛凝神又想去控制,但真气虽然稍微平静了一些,却仍是不服管束,飞锋试了两次,只得放弃。

他睁开双眼,便看到阿十面无表情,侧身站在门口,垂在身侧的左手虽然包着白色的布条,布条之上已经隐隐透出了红色。

飞锋想了想,忍痛开口问道:“你手伤了,以后还能射箭么?”

阿十没想到他竟和自己搭话,愣了一愣,并不看他,更不回答。

飞锋想起阿四和阿九看管照顾自己之时,并未像他这样缄口不语,显然沈夺并未加以限制,阿十不肯回答他的问题,显然是自己对他多有戒备。

飞锋看他一眼,不再问他问题,而是慢慢说道:“我曾在江西一座山上见到过一种红色的石头,当地人叫它矨石,与精铁一起炼化之后,无坚不摧。”

阿十终于扭头看他一眼,沉默了半晌,飞锋以为他不会开口了,刚要闭目养神,就听阿十沉声道:“矨石怕热。”

飞锋点点头,他说话仍有些吃力,便又放慢些速度:“是了,你那大弓很有力,矨石制箭,在空中速度过快,只怕就会发热变形,射不准了。”

说完微微一笑,道:“你那玄金箭倒不错,不过玄金难得,射出的箭你就白白丢弃了?”

阿十摇摇头,道:“十三养了几只小鹰,最喜玄金的味道,等雪停了,他将鹰放出去,便会将我的玄金箭一一衔来。”

飞锋有些可惜地说道:“那些射入石中或者被石块埋起来的,看来就没办法了。”

阿十见他惋惜之态,脸上的表情就松动了一些,飞锋一直看着他的表情,此时问道:“江梧州手下‘豵猗’冒充沈夺,将神弓杨氏灭门的事情,你知道么?”

阿十表情十分淡漠,似是并不关心杨氏一门的死活,仅道了一声:“知道。”

飞锋慢慢道:“当时我便有些奇怪。若说江梧州捉我师父,是为了他的机关绝学,灭断剑山庄,是为了左千机的《奇星谱》,劫持唐郅,是要用他的毒药,可是他大费周折灭神弓杨氏,还牵连到了杨氏的故旧兴远镖局,又是为的什么,我却怎么也想不通。你能指点我么?”

阿十紧抿了嘴唇,摇了摇头。

飞锋也不灰心,又道:“你难道不奇怪,我怎么知道你是杨家的人?”

阿十看他一眼,回答道:“我不是杨家的人,我是阿十。”他语音低沉,说到“杨家”二字,隐隐带着仇恨之意。

飞锋听得分明,便自问自答道:“因为我认出了你的弓。”

那张大弓在他坠崖之时被丢在悬崖之上,后来他登上崖顶之后却并未看到,显然已被阿十拿走收起,此时阿十身上并未背着弓箭,听到他说这句话,仍是不由自主做了一个伸手去握弓弦的动作。他听到杨家被灭门并无什么特殊的反应,听到飞锋说起这张弓表情却略略有些紧张,显然在他心中,这张弓比杨家众人要重要得多了。

他做了这个动作,才道:“杨家并不把这张弓轻易拿给人看,你……怎会认得?”

飞锋道:“我还知道你小时候,就是被这张弓射出的箭穿透了左边肩膀,现在那里有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阿十伸手便去捂住自己的左肩,他年幼之时受了箭伤,许多人都知道,但能知道伤他的箭出自杨家神弓的,世上却没有几个。

阿十脸色都有些改变,看着飞锋,慢慢道:“你是怎样知道的?”

飞锋引他说话,等的就是这句。此时见他发问,心中松了一口气,他精神刚一放松,就觉得玄蜂的真气得了机会,又开始左冲右突,令他难受至极。

他忍着不适,对阿十勉力一笑,道:“你指点我,我就告诉你。”

阿十瞪着他,面上神色十分动摇。飞锋见状,知道就算他现在忍了不说,迟早自己也还有机会,于是也不去追问,闭上眼睛,竭尽全力去压制那股真气。

许久不见阿十来问,却听到门外脚步声,他抬眼看去,门开处,是十三走了进来,却并不见沈夺的身影。

十三面带冷凝之色,也不说话,几步就走到床边,伸出一只手抵在飞锋肩背上,另一只手将一粒药丸塞到他口中。

飞锋便觉口中一股清幽的香气,又被十三伸手在喉咙上一拂,药丸便咽了下去,香气化作热气,从他口中一线向下,一直暖到五脏六腑;与此同时,肩背处到处游走的真气也似乎被十三的手吸粘了一般,老老实实地安静下来,全身的疼痛也慢慢消失。

十三收回手,道:“这药丸只能暂时压制真气,过不了几个时辰便失效了,药丸不多,要省着用,”顿了顿,才道,“主人让你趁着现在好好休息。”

飞锋点点头,问道:“沈夺去闭关了?”

十三并不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道:“这股真气十分阴寒,一热就要失控,这间屋子不能生炉火,你忍一忍吧。”皱了皱眉头,脸色不善道:“不要到处乱走,外面有熊。”

说罢也不等飞锋答应,转过身便和阿十一起出去了。

屋中只剩下飞锋一人,他见阿十离开,自己没法再打听消息,便只好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去推测江梧州的打算,思来想去,竟慢慢进入梦乡。

125、自有我在

这次醒来,竟看到阿九坐在自己床前一张躺椅上。脸色是伤重后的苍白,身上裹着厚厚的毛皮袍子,看到飞锋醒来也不说话。

飞锋知道他外伤颇重,虽然用了药物,要能自如走动怎么也得经过两三个月的精心调养,因此很是惊讶地看了他两眼,从床上坐起来,一边整理自己的衣物一边想道,沈夺必然是闭关练功去了,却不知十三和阿十有什么重要事体要忙,竟让一个伤重之人到这间寒冷无比的屋中来监看自己。

想到这里,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着阿九,问道:“我若要走,你要怎样拦住我?”

阿九愣了一下,慢慢道:“我不是来看管你的,”想了想,又慢条斯理说道,“看管你,十三的熊就够了。”

他受伤严重,声音中气不足,十分虚弱,飞锋有心问他问题,又有些不忍,哑然片刻,才道:“难道是玄蜂的真气太过邪门,十三对付不了,才让你来照顾我?”见阿九要张口回答,忙道,“若我说得对,便点点头。”

阿九奇怪地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飞锋更加疑惑,就见阿九抬眼看他,开口道:“我这样子,你还想让我照顾你么?”顿了顿,慢悠悠地说,“主人吩咐,让你照顾我。”

飞锋听他说完这句话,竟然愣在当场。玄蜂真气被十三的药物锁住,他现在行走动作一如常人,而阿九身受重伤,若要说照顾,确实应该是他照顾阿九。但他与沈夺虽然暂时合作,且彼此之间感情微妙,但沈夺顾忌他身份,对他颇多隐瞒避忌,连金蜂酿的用途都要瞒他,显然对他不信任之极。此时怎么竟肯将心腹水卫的安危交付到他手上?

他看着阿九不说话,阿九也注目看着他,片刻才慢慢道:“玄金箭伤,一个时辰就要换一次药。十三要回昨日我们与对手打斗的地方,查探异兽和坤部部众尸体的数量和身份,阿十……有别的事情要做,便只有让你来帮我换药了。”

飞锋仍然有些怔忡,下意识地点点头,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你之前对我十分照顾,现在只是帮你换药,我当然义不容辞。但这间屋中没有炉火,恐怕对你养伤有碍,不如带你去原来屋中?”

阿九摇头道:“那间石屋是一处大型机关的机簧所在……江梧州手下精锐只怕已经尽数赶来,为防万一,昨夜我们已经将那间屋中的机关开启,现在不能随便靠近。”又慢吞吞道,“我身上这件皮衣,是用碧眼银狐的皮制成,十分温暖。碧眼银狐生性狡诈,十三在这里待了这许久,才捉了五六只,剥下皮来总共只做了两件……”

他声音虚弱,但是语调倒是平稳,并未显出疲乏之态,飞锋哪里听得进去,神思不属地坐了一会儿,才打断他道:“沈夺说的,让我照顾你?”

阿九住了口,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昨夜主人做安排,要将十三和阿十都派遣出去,十三便请示主人,说我需要有人照料。主人只是一笑,说,”他看了飞锋一眼,“他说,自有飞锋在,你们不用担心。”

飞锋看着阿九,半晌才道:“你这次又是骗我么?”

阿九脸上奇怪之色更浓,看着飞锋,道:“上次你发火,主人便命我不许再对你说谎。”愣了愣,又道,“你不是不想做主人的水卫么?怎么主人命你照顾我,你倒像是很高兴,还怕我骗你?……难道你心中其实是愿意的?”

飞锋知道跟这人无法说理,摇头一笑,道:“我说了你也不懂。你既然受了伤,便不要这样多话,赶快休息才是。”顿了顿,仿佛觉得将要说的话十分重要似的,又仿佛根本不是在跟阿九说话,语气低沉下去,慢慢道,“自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玄金箭的伤药是黑色的粉末,用一个铁制的瓶子装着,阿九将它交给飞锋,交待了用法,又指点了食物和水地所在,便显得有些没精神,躺在椅子上慢慢睡过去。

飞锋将他轻轻抱到床上,才走出屋门,去看这平谷之中的情况。

谷中阳光正好,看影子应该是快到午时,因了并无他人的缘故,十分寂静。

飞锋这间石屋在最西侧,东边另有三间石屋,皆是坐北朝南而建。他生怕触动阿九所说的机关,不敢轻易向东靠近;想往南走,刚迈出几步,血池边上趴伏的两只黑熊就已站起,警惕地盯着他的方向,威胁般地呲着獠牙。

飞锋不敢再动,只好在原地,一边晒太阳,一边抬眼向四周望去,谁知这一望便是大吃一惊。只见环着这片谷底的四面山壁之上,静静停着数十只半人高的大鸟,这些大鸟形如鹰隼,脖子却要长一些。身体呈苍灰色,与山石的颜色十分接近,利爪紧紧抓着身下岩石,数量虽多,竟是一声不出,是以飞锋一开始根本没有发现。

他看了那些大鸟片刻,大鸟似乎也在观察他,弯钩般的鸟喙上,一双双凶狠的黑色眼睛看过来,竟让飞锋觉出些挑衅之意。

他不愿再在这些古怪的猛禽野兽之中站立,很快便回到石屋中,在窗边一张石桌上找到了阿九提到的食物,却是一些肉干,他随便吃了些,便坐在桌旁椅上,等时间到了便去给他上药。

这黑色药物实在是有些邪门,每次飞锋为阿九抹上药粉,他便会清醒过来,不但看上去气色不错,还停不住似的总要与飞锋喋喋不休,讲一些无关大体的事情,但过不了多久,神气便渐渐萎靡,脸色也差起来,很快便会陷入睡眠之中。

飞锋这样给他上了几次药,直到外面天色渐渐暗下去,石屋中慢慢有些凉意,谷地之中也不见有人来。

飞锋看看时间又到,便寻了一盏油灯点了,来到阿九床上给他换药。这次实在忍不住,在阿九又要唠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时,打断他问道:“这是什么药?”

阿九回答:“这是专治玄金箭伤的药,用紫姜母和孔雀胆磨碎,放入白头草汁中……”

飞锋哪里听得懂他讲的制药过程,便连他所说的药材也只听过一部分,但就是这一部分,也样样都是剧毒之物,不由瞪着阿九,问道:“这是毒药么?”

阿九摇了摇头,道:“玄金箭射速极快,震动我内腑,其伤之重,寻常药物已经无法救治。而这伤药却能使我很快好转,虽然有些许毒性,也只好受着了。”

飞锋虽然不懂医理,却也知道事情绝对没有阿九说得这样简单,单紫姜母就已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加上其他的毒物,又岂止是有“些许”毒性?只怕这药虽能令阿九伤口好转,长远看来,却对他寿命大大有损。

他想到这里,便问道:“你不是医术高明?难道没有别的法子,非要这样饮鸩止渴?”

阿九似是觉得他的问题十分无聊,不以为意一笑,并不答话。飞锋皱着眉头,又问:“那你便是能寻到解毒的法子,将这伤药的毒性去掉么?”

阿九脸上又露出奇怪之色,看他一眼,慢慢问道:“我做什么要这样讲究?”看了看飞锋不明所以的样子,又不慌不忙地继续问道,“你见过四五十岁的杀手么?你听过燕子楼的飞卫水卫,有哪个活得过三十岁么?”

飞锋心中大震,看着阿九说不出话来,心中想道,是了,魔教中的杀手刀来剑往,每日都凶险万分,性命本就难保;更何况这些人哪里肯像正道中人一样慢慢修习内功,他们所用的邪门法子虽然速成,却对身体伤害极大,就算在打打杀杀之中存活下来,过不几年也会精神耗尽,油尽灯枯。

他心中纷乱一片,一忽想道,难怪围攻血衣派时,葬堂各部部众和燕子楼的杀手都对自己的生命也毫不珍惜;一忽又想,江梧州残人肢体,惑人心智,丝毫不在意手下人性命,可他自己活得倒久;很快便想到沈夺,心中悚然一惊,注目看着阿九,哑声道:“修习蚀魂大法,于身体有害么?”

阿九愣了一下,半晌才道:“《蚀魂大法》乃是极为难得的上乘秘笈,我并未见过,并不知端详。”想了想,又正色道,“主人乃天命所归,便是有害,自能逢凶化吉。”

飞锋一时无语,便岔开话题,询问阿九是否饥饿。又按他的指点,喂他吃了一点肉干,喝了几口水。阿九渐渐精神不佳,阖上眼睛睡了。

126、平谷风波

飞锋要照顾阿九,自然不能深睡,更何况心中波澜起伏,也确实无法入眠。

他在屋中踱了几步,来到窗边,向外看去。此时月上中天,谷中一片清辉,黑熊在石柱旁趴伏,看上去犹如两块巨大的岩石;山上栖鹘,也躲藏在山壁褶曲的阴影处,一声不闻。

飞锋沉默地看了许久,想到沈夺不知在哪里闭关,心中就不得安静。

这一个晚上,除了给阿九换了几次药,几乎都是魂不守舍站在窗边,想着沈夺。

这样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给阿九换了药,要将换下来的那些布条都拿到屋外时,才听到谷地中传来十三的声音。

他推开门看时,只见十三肩上停着一只小鹰,身后飞绕着另外五六只小鹰,正绕过血池走过来。

这几只鹰体型不大,长相倒有些雕的样子,棕腹白尾,颈上还有一圈白羽,十分漂亮,在十三身边上下悬飞,十三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背着阿十的一个箭筒,箭筒中满满是他寻回的玄金箭,左手中还抓着一把箭,右手却牵着一根锁链,链子那头的金属圈竟是套在一个人的脖子上!

飞锋一惊,定睛看去,见那人身材矮小,看身形竟是之前躲在长臂异兽身后那个瘦小的异兽。此时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异兽的狠戾,浑身是伤地被十三拖在身后,虽然不断挣扎,毕竟虚弱,徒然被地面上的石块划伤。

飞锋微微吃惊,咦了一声,便听身后阿九问道:“十三怎样了?”

飞锋道:“他没事,不过他找到一个活口。之前那个躲躲藏藏、被我射中心口的异兽,竟然还活着。”

阿九啊了一声,慢慢道:“那应该便是‘混沌’。”

飞锋倒是知道上古的异兽混沌是没有五脏六腑的动物,但人长得再奇怪,怎么可能没有五脏?想来这人应该是五脏的位置与他人不同,才有“混沌”之名。

想到这里,便回头问阿九道:“十三锁住混沌,将他一路拖来,混沌就算没死,也快被他弄死了,就算得了活口,又怎样问话?”

阿九摇了摇头,道:“江梧州的异兽全是听命而动的牲畜,哪里知道什么重要消息,十三不会费事去盘问的。”

飞锋奇怪地皱眉道:“那他……”

阿九看了看窗口方向,又道,“十三最喜欢驯服猛兽猛禽,看到什么奇怪的动物就想收服。我记得有一次,他捉到一只极骄傲的大鹰,将它爪子捆在木棍上倒吊着,整整五天五夜没有让它进食和入眠,这只大鹰野性消磨,从此对十三驯顺无比。”

飞锋听得心头悚然,心想,这样驯兽的法子我倒是听说过,可是异兽名为兽,实为人,难道十三竟要用这种方法去驯人?

刚想到这里,便听到窗外的呼喝之声,抬眼一看,竟是那混沌困兽犹斗,倏然暴起,十指成爪扑向十三。

飞锋连忙推门走出,只是他从窗边走到门旁,推门而出的工夫,十三已经飘然一退,一脚飞踢,正踹到混沌咽喉处。

混沌被他踹得倒飞出去,但是颈间锁链还抓在十三手中,倒飞出去没多远,便被锁链狠狠拉住,发出一声惨呼,重重摔在地上。

十三几步上前,抬脚就去踩这异兽的后背。

电光石火之间,混沌猛然翻身而起,双手姿势犹如利爪,狠狠抓向十三小腿。

此地寒冷,十三腿上穿着熟皮的靴子,被混沌一抓之下,竟然力穿靴筒,将十三抓伤!

十三这下恼火非常,手中锁链一拽一抡,竟将混沌从地上拉起,在空中抡了一个大大的弧度,重重掷在地上。

混沌这下受了重创,趴在地上喘息不止,奄奄一息。

十三怒火未平,几步走过去,伸手拎住混沌的衣领,冷冷骂道:“不识抬举,拿你喂熊!”

说罢将混沌从地上提起,手臂一挥,就将他向着血池边扔了出去。

那两只黑熊一直虎视眈眈盯着十三与混沌打斗,此时见果然有食物飞来,蠢蠢欲动,其中一只已经人立而起,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去接住飞来的混沌。

眼看混沌就要被黑熊叼住,忽听空中传来轻微风声,便见黑光一闪,便如一条黑色飞蛇从半空飞来,一道鞭影倏然而至,灵巧地将混沌拦腰卷住,从熊口处拖了开去。

黑熊发出失望的低吼,怒视着抢走他食物的人。十三和飞锋也都向同样的方向看去。

只见进来的洞口处,十一正领着一个年轻人向他们走来,那年轻人相貌并不出众,但是气质雍容,温文尔雅,手中一条墨色长鞭正好将混沌卷得不能动弹,手腕轻轻一动,便将他拉扯到自己脚下。

这年轻人看着十三,微微一笑,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少侠既已占尽上风,又何必将他扔到熊口,令他不得好死?”

 

127、燕山萧绛

他既然跟着十一来,显然便是霜河君的手下了,明知十三是沈夺水卫,却仍以“少侠”呼之。这话若是别人口中说出,便无异于讽刺挖苦,但这人笑容和煦,语音真诚,又一派斯文之相,“少侠”二字从他口中说出,俨然竟是一番恭维之意。

十三和十一交换了一下眼神,看着这人冷冷道:“多承抬举,我可不是什么少侠,是主人的水卫十三。你又是谁?”

这人是十一带来,按说便该十一来做一番介绍,但十一放任十三对他出言不逊,并不替他解围。

这年轻人不以为忤,仍是彬彬有礼地对十三一拱手,道:“久仰久仰。在下燕山萧绛,奉霜河君之命,特来拜会燕子楼楼主沈夺。”

飞锋听他报上名号,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要知中原武林除了少林武当这样德隆望尊、源远流长的门派之外,便是萧、田、李、秦四大世家最受众人爱戴。田氏一门虽然出了位武林盟主田白鹤,但行事低调,门中子侄鲜少参与江湖中事;秦氏一门多年前被魔教血洗,仅剩下一位霜河君在世;李氏萧氏却是人丁众多,子弟满天下,在武林中声名日隆,可谓是双峰并峙的名门。而这位萧绛,不但是萧氏家主的次子,还是盟主最为倚重的霜河君的知交好友。

这名头虽然响亮,十三却不为所动,仍是冷冷看着萧绛,道:“主人现在不在,还请萧公子在此等候。”

说罢侧身伸手,将紧挨着飞锋的那间石屋指给他。

萧绛又十分多礼地拱手谢过,却并不向那屋中举步,微笑的眼睛在飞锋身上一转,又去问十三道:“萧绛到此,除了拜会令主人之外,还奉命见见这位兄弟。不知水卫少侠能否略加通融,先让我们稍叙相逢之喜?”

十三道:“你那霜河君将他送来为质,便得听我家主人安排。你问我做什么?”

萧绛被他这样排揎,也不气恼,笑微微地还要说话,一旁十一客客气气开口道:“萧公子,我们只是主人水卫,还请公子体谅。”

萧绛微笑不改,道:“既如此,便请十一姑娘带路吧。”

十一还未说话,十三已经拦在他去石屋的路上,指着地上的混沌道:“他怎么办?”

萧绛道:“这人是江梧州的手下,自然死有余辜。但他既然做人手下,并非主犯,便让他死个痛快吧。”

他言语温文,说到“死个痛快”的时候,手腕一扯,长鞭收紧,便听被卷住的混沌全身骨节咔咔做声,竟毫无还手之机,被他一下勒死当场。

萧绛手腕轻动,长鞭倏然收回袖中,脸上微笑依旧。

飞锋见他杀人之时犹带笑容,便不由自主皱了一下眉头。但这人将混沌利落杀死,使这异兽免于被虐杀,确实是白道侠士行事作风;更何况他出身显贵,却肯孤身犯险,到这荒山野岭与敌人周旋,更是正道风范。于是注目去看时,目光中便带上研判之意。

萧绛正好也向他看过来,脸上微笑加深,对他便是一拱手。飞锋便也拱手还礼。

十三看着混沌尸体,额角青筋乱跳,猛一挥手,围绕着他飞旋的几只小鹰得了命令,扑啦啦拍着翅膀飞开,却不飞远,尽皆停在石屋之上。

便听十三冷冷道:“十一有别的事,我来给你带路。”

说罢取下背上箭筒,和自己手中那一把箭一齐扔给十一,转过身就向一间石屋走去。

萧绛竟还转身向十一行礼作别,才举步跟在十三身后。行至飞锋身边时,又对他颔首一笑。

飞锋也微微颔首,目送他跟着十三进了旁边的石屋,再回头时,十一已经来到他面前,问道:“主人既然闭关,他们呢?”

飞锋这才想到,十一能带霜河君的朋友过来,显然是之前被派遣到外面行事,虽然可以传书来往,但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不可能全都了解。

他站了一站,才道:“阿九受了伤,在屋中,阿十被派出有事。”

十一还站在原处等着他往下说,不料飞锋就此住嘴,她脸色顿时一变,疾步便向石屋中走去。

飞锋跟在她身后进了屋中,此时阿九身上药性已过,脸色疲惫,精神不济,但居然强撑着坐起,看着门口。

十一走了过去,站在床边,盯着阿九。两人对视片刻,阿九垂下头去,低声道:“四哥,四哥他……”

十一没有说话,半晌才道:“其他三个……”

阿九摇了摇头,十一啊了一声,也沉默了,开始还直直地站着,慢慢地也垂下头去。

飞锋本来站在门边,此时不忍再看,转身便走了出去。

他走到院中,便听见身后屋中传来阿九和十一低声交谈的声音,接着便是隔壁石屋门响,十三走了出来。飞锋转身看去,见他面无表情站在门口,向着天空呼哨一声,便又听扑啦啦翅膀扇动,屋顶上的几只小鹰全都飞到萧绛所待的石屋之上,形成监视之势。

十三看小鹰停妥,才回过头来,见飞锋在看他,面色就变得非常不善。

飞锋没有理会他的脸色,此时此际,他身前是居心不明的水卫,身后是白道同仁杀死的异兽尸体,在这山谷之中,阳光之下,他却仿佛看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自由不得。

想是因为阿九身体虚弱,十一与他并未交谈太久,就走出门来对飞锋道:“还请你进去照顾他吧。”

飞锋知道她有话要与十三说,自己在旁不便。只好点了点头,走进屋中,果然看到阿九已经沉沉睡去。便站在窗前,沉默地向外看去。

他见十一和十三在谷中交谈了不短的时间后,十一点了点头,转身举步,竟然从这谷地之中出去了,便知她极有可能是去照顾沈夺。

十三留在谷中,便开始收拾混沌的尸体,那两只黑熊似是不肯吃死物的,十三直接便将混沌的尸身拖到山壁旁,一壁的大型怪鸟都从阴影中探出身体,饥饿的眼神死死盯着他手中的死尸,但十三不发号令,它们竟谁也没有先动。

飞锋知道他这是要把异兽的尸体喂给这些猛禽,不愿再看,便从窗口收回了目光。接着便听到屋外有禽鸟几声欢快的低鸣,然后便是扇翅飞动和血肉撕裂之声。飞锋叹了口气,看着床上沉睡的阿九,心道,你们几个还有几分人样子,可这十三率兽食人,和那异兽孰湖、玄蜂只怕也没什么差别。

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飞锋再向外去看时,便看到十三坐在山壁下,正在修补自己被混沌抓坏的靴子,神情却十分警惕,不时向石屋的方向看上一眼。飞锋虽然没见过这人的好脸色,却也不曾被这样的眼神看过,便知他这警惕之意是冲着隔壁的萧绛了。而那萧绛不知是看到了十三的看守之态,还是自己本身就十分识趣,竟然一直在屋中待着,不曾踏出半步。

这样一直到了天色擦黑,凉意渐起,飞锋刚关上窗户,十三便推门而入,将一个白色瓶子放在桌上,道:“克制真气的药丸,服一粒。”

此时窗户已经关上,屋中十分昏暗,飞锋记得之前在桌上见过油灯和火绒火石,刚摸索着想要寻找,就听十三沉声道:“我的血枭从刚才便躁动不安,怕是有对手出现在附近,今晚不要点灯火了。”

飞锋这才知道山壁上的怪鸟竟是一出生便会吞食父母的恶兽,愣了一下,道:“难得这些恶鸟竟被你驯化得服服帖帖。”心中却忽然想道,十三这样的做法,哪里是像什么异兽,分明更像那豢养异兽的江梧州。

想到这里,不由又看了十三一眼。十三在昏暗中扭头,似是看了床上的阿九一眼,又对飞锋道:“血枭有些机警过头,对手未必今天就来,若是真来了,你只照顾好九哥,不要出去。”顿了顿,又道,“若是不小心再激起了体内的真气,你当场就要废了。”

说罢也不等飞锋回话,转身便出了石屋,向隔壁走去,应该是去向萧绛交代同样的事情。

飞锋服下一粒药丸,摸黑将给阿九换药要用到的东西放在方便取用的地方,才来到阿九床边。

他前一天便彻夜未眠,现在颇有些疲惫,但因为还要照顾阿九,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加上担心有江梧州的手下前来,因此精神警醒,毫无睡意。这样到了后半夜,才微微觉得有些困倦。

他怕自己睡死,竟不敢坐到床边躺椅上,而是在床脚坐着,背靠着床柱。

屋中十分寂静,屋外的谷地之中也是万籁俱寂,飞锋只能听到阿九和自己的呼吸之声,他心中有事,胡思乱想许久,终于不敌睡意,陷入了一次浅眠。

正睡得略有些昏沉的时候,便觉得有人来到自己身边,伸手来扶自己的肩膀。

屋中没有炉火,早就漫上一层冷意,飞锋便觉得这人手掌带来微微的暖热,之前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似乎全都飞走,他仿佛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低声道:“沈夺。”

这个名字叫出来,他便立刻清醒。

睁开眼睛,却看到屋门大开,流泻进来一地月色清辉,站在他身前伸手要将他摇醒的那个人眉目温润,正是萧绛。

他唇角犹自带着文雅的笑意,眼神却极为审慎,一双眼睛在月色里犹如寒潭之水深深地看过来,口中却说道:“江梧州部下来犯,他们都去迎战了。”

飞锋这才听到屋外时不时响起一声声隐约的鹰啸枭鸣,其间还夹杂着模糊的呼喝之声,听那声音,竟是在山谷之外的什么地方有一场激斗。

他心中微微一惊,想道,怎么竟是十三一个人驱使着那群恶鸟去迎战么?又想,他虽然也是个残忍暴戾之人,但他若死了,沈夺不免又要伤心一次。

这样想着,便抬头问道:“我们和他们同仇敌忾,萧公子不去帮……”说到这里,才看清楚萧绛的神色,不由停了话音,正襟坐起,慢慢道,“是了,你趁着这个机会,正好有话要对我说。”

 

128、互生猜疑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看阿九,却见阿九呼吸绵长,双目紧闭,显然是被点了睡穴。

萧绛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原本是打算对你说一些话,但是现在,却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他敛了微笑,正色盯着飞锋双眼,一字一顿问道:“你和沈夺是什么关系?”

这人不但心思敏锐,还十分果断,问出的问题直指要害,飞锋措手不及,竟愣在当场。

萧绛看他神情,自己便微微皱起眉头,追问道:“你竟与他联手么?”

“不!”飞锋立刻道,“我不会那样做。”

萧绛看着他,听他回答完之后,摇了摇头,道:“霜河君当日并非看不出沈夺对你怀有怒气,留你为质,乃是情非得已。之后每次提及此事,便十分忧虑,担心你被沈夺羞辱折磨,失了志气。”

飞锋直视他双眼,回答道:“我当日在场,自然知道,并不会有怨怼之意。何况沈夺并未如何折磨我,便是折磨,我也不会与魔教同流合污。”

萧绛不置可否,继续道:“沈夺之前能游说葬堂邵介子、方子之等归服于他,一定极擅拉拢人心,他曾许了什么好处于你么?”

飞锋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绛,冷笑一声,道:“我是奉霜河君之命助他恢复内力,除此之外,难道还有什么是他所图谋的,以致要许什么好处给我?”

萧绛并不回答,他一直盯着飞锋双眼,此时听到飞锋解释,仍是观察许久,才开口道:“盟主多次赞你忠勇,霜河君也对你褒奖有加,我想你也不会做出那等欺师灭祖的禽兽之行。但你刚才……”他语声一顿,仍是盯着飞锋,慢慢道,“我曾听闻,燕子楼沈夺姿容过人,色如好女……”

飞锋听不下去,立起身来向窗口走了几步,沉默片刻,终于转身看着萧绛,坦然道:“萧公子,我确实钟情于沈夺。”

他坦言自己对燕子楼的魔头动情,居然还能言语诚挚、不卑不亢,只令萧绛咬紧了牙关,神色变作冷凝,杀气竟然都现了出来。

飞锋看着他,沉声道:“萧公子,我父母皆是丧于魔教之手,师父也落到他们手里,我和这些歪门邪道本就不共戴天;更何况魔教屠戮中原,与我正道武林势不两立,我未敢片刻忘怀。在我心中,自是道义为重,情爱为轻。沈夺若执意为恶,我宁受一世孤单,也必会将他击杀。”

萧绛皱眉看他,神色阴晴不定,但身上的杀气慢慢收敛了不少,终于开口道:“那我问你话,你要老实回答。”

飞锋点点头,道:“请讲。”

萧绛道:“此处既是血池,想来沈夺已经恢复了功力?”

飞锋回答:“他此次闭关出来,便会恢复。”

萧绛又问:“若果真如此,你对他便毫无用处。可他水卫为何对你如此着紧?”

飞锋待要回答沈夺对自己确实手下留情,却又有些尴尬,微一迟疑,萧绛已经冷笑一声,问道:“你再想想,他果真恢复了功力么?”

飞锋微微皱眉,道:“我何必骗你?”

萧绛摇摇头,又道:“当日霜河君与你交谈之际,四周水卫环伺,他所做的种种,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不管沈夺对你说了什么,霜河君行事,总是为我正道武林计。”

飞锋听他又提起当日之事,且话语之中似乎藏有玄机,心中大感疑惑,于是问道:“你什么意思?”

萧绛瞪着他道:“沈夺若真的恢复武功,你便当知道我的意思;若他没有恢复武功,你更应知道。”眉头一皱,低叱道,“装什么傻?!”

飞锋看着他,眼睛微微睁大,看着月光中站立的萧绛,心中蒙昧也似被这朗月照亮,不敢置信地低声道:“你是说,霜河君早在与我见面之时,便对我……对我下药?”

萧绛负手而立,神色淡然,道:“你封在蜡丸中的密信送到时,我和霜河君正在一起。哼,蚀魂大法恢复功力的法子虽然古怪邪门,世上却不只有葬堂知道。”

飞锋心思极乱,皱紧了眉头,冷冷一笑:“我倒忘了,燕山萧氏,最喜欢收集古怪的药方毒方。”萧绛眼神闪烁,飞锋也并未注意,继续问道:“霜河君出现之前,便知道沈夺定要留下我,供他恢复功力么?”

萧绛道:“霜河君神机妙算,什么料不到?”顿了顿,又道,“我们虽要和燕子楼暂时结盟,却又不得不防着他们,若是铲除了江梧州,沈夺又神功在身,只怕正道武林又要遭逢浩劫。所以他前去寻你之时,我便让他带了‘灵蛇诞’。”

飞锋竟是从未听说过这药物的名称,便看着萧绛,听他说道:“沈夺要用的是你的鲜血,一定会用燕骨兰浆之类的药物先行将你的血液净化一番,若是对你下别的药,只怕早就被净化完了。但是灵蛇涎对血液并无影响,只会长久潜伏在皮肤表层,水洗不掉,油冲不净,除非遇到一种极其罕见的药物,才会溶解。”

飞锋沉默片刻,道:“这极其罕见的药物,是昆仑玉树的果子,还是鬼面鱼?”

萧绛看了他两眼,才道:“是鬼面鱼的胆汁。沈夺恢复功力到最后一步,便要让你饮下鬼面鱼的胆汁,此时蛇涎的毒性便被激发,混入你的鲜血中,沈夺若是制药饮下,虽无性命之虞,功力却是难以恢复了。”

飞锋短促地笑了一声,道:“难怪你说沈夺若真的恢复武功,我便该知道你的意思。”

萧绛点点头,道:“沈夺若真的如你所说,毫无异状地去闭关修习,自然便是发现了霜河君的计谋。他既然发现,你怎么会不知道?若他毫无所觉,中了蛇涎之毒,也早就发作,你更应该知道。”

飞锋看了他片刻,将手臂举起,挽下袖子,月光下露出他小臂内侧那道不规则的伤疤来。他垂目看着那道伤疤,低声道:“蛇涎水洗不掉,油冲不净,若要除掉,便只好将那片皮肤割下了吧。”

萧绛也低头去看他的伤疤,微微露出失望之色,放缓声音,道:“霜河君并非不想告诉你,但是当日周围都是沈夺耳目,他无法开口,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你不要中了沈夺离间之计,不管他说什么……”

飞锋低低叹了口气,打断他,慢慢道:“沈夺什么都没有说。”

萧绛一愣,问道:“什么?”

飞锋轻轻抚摸着那道伤疤,低声重复道:“他什么都没有说。”又道,“若不是你提起,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曾被下过蛇涎。”

萧绛的表情十分疑惑,看着飞锋没有说话。

飞锋抬眼看他,沉声道:“灵蛇涎这名目,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想来十分少见。当日宋三伯送蜡丸出去,也只是说霜河君恰好因为别的事在附近。怎么竟这样巧,你们便随身带有令沈夺无法恢复功力的罕见药物?”

萧绛看着飞锋,并不说话。

飞锋觉察到他身上的杀气渐渐漫出,但心中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盯着他双眼,问道:“你之前言语凛凛,指斥我与沈夺勾结,现在我倒要问你,你知道沈夺失去了功力,是秦霜河派遣的卧底果然管用,还是你们和江梧州勾结?!”顿了顿,注目瞪着萧绛,声音也紧绷起来,带着一点期待,问道,“还是说,你们在葬堂和燕子楼之间混水摸鱼,使的是让他们自相残杀的连环计?”

萧绛与他在月色中对视,面无表情,也并不回答,藏着鞭子的那侧袖子已经从身后渐渐移到身侧。

飞锋见他敌意大盛,还要再开口时,忽然听到屋中墙角处,响起一人悦耳的低笑声。

他失了内力,听不到别人吐纳之声倒还罢了。萧绛名门出身,内力纯正而又深厚,之前竟然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这下一惊非同小可,瞬间便见黑影闪动,长鞭已经出手,直向那处墙角而去!

长鞭出手,却再也收不回来,在空中绷成一条直线,似是被墙角的人捉在手中,却没有任何鞭子与皮肉接触的声响。

萧绛大骇,厉声道:“出来!”

那人却并不理会,温和道:“飞锋过来。”

飞锋早听出他是沈夺,见这情状,也知道他功力已经完全恢复。但他此时见到正道同仁,怎么也不能丢下萧绛和他对峙,自己反而去走到沈夺身边。

沈夺见他不动,也不生气,声音犹自带着逗弄的笑意:“只是让你过来,你都不肯,说什么钟情于我?”

129、人生得意

他这话出口,萧绛才知他身份,手中还捉着鞭子,居然微微一笑,道:“恭喜沈楼主神功大成。”

他似乎想要语出讥诮,但本身修养良好,讥讽之语出口,竟然还带着温文有礼之意。

沈夺听到他说完,轻轻一送,将那鞭子松开。萧绛猝不及防,竟噔噔噔倒退几步,才止住退势。

便见沈夺从墙角悠然走出,清辉下先看到他的一边袍角,慢慢才看到他出现,凤眸深湛,唇角含笑,十分从容,开口道:“沈楼主?你叫谁?”

萧绛面上没有半点波动,一边收起自己的鞭子,一边道:“原来楼主还没有听十一姑娘说起么?沈静流沈老前辈已经于五天前丧于葬堂冥部之手了。”

沈夺神色不见半分伤感,点了点头,道:“我外祖父既死,现在在那楼主之位上的,自然是江梧州手下的‘豵猗’。”

萧绛微微一笑,道:“可惜他却是为尊驾做了嫁衣。豵猗斩获再多,也是在尊驾名下。”

沈夺也微微一笑,道:“倒劳你们费心。”

二人问答之间文质彬彬,却句句暗藏机锋,听得飞锋心惊肉跳,心道,听沈夺的意思,竟是要推波助澜,将计就计么?可是萧绛等人参与其中,使出这等借刀杀人的手段,是为了剪除魔教首领,还是另有居心,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他既猜测不出萧绛的用意,便一直看着他表情,忽然身边一暖,竟是沈夺走了过来,与他站得极近,一起听萧绛回答道:“多承沈楼主谬赞,你我既然结盟,我们自当尽心而……”

他一句话没说完,便听屋外隐隐传来一声凄厉的枭鸣,接着又是一声。沈夺神色微变,对萧绛道:“等着。”竟然伸手揽过飞锋,身形一闪,带他冲出门外。

萧绛眼神跟着看过来,他并不是沈夺手下,沈夺那声“等着”却是命令口吻,待他十分倨傲。他颇有涵养,眼神波澜不惊,但是视线落到飞锋身上时,却一下子变作极为凌厉的杀戮之色。

飞锋眉头紧皱,不解他杀意何来,心中起伏不定之时,耳旁风声骤响骤停,沈夺已经带着他飞身上了山壁,足尖在一块岩石上一点,借着这一点之力,身形拔然而起,越过了山谷,落在峰顶之上。

飞锋便觉眼前豁然一亮,皎洁的月色之下,只剩几只苍灰色的血枭悬飞在空中,血迹斑斑的羽毛反射着微弱的月光,在它们下面的山坡上,一块巨石边,是受了伤躺坐在地上的十三。

十三前方不远,一群黑巾蒙面,眼神冷厉的坤部杀手正慢慢逼近,手上寒光隐现,不知是何等利器。

沈夺看了一眼,便短促一笑,扭过头在飞锋耳边一吻,低声说道:“随我杀个痛快吧。”

说罢带着飞锋,提身而起,动如风驰,又如流星,已经冲到数名坤部杀手之中!

坤部杀手何等眼力,见他来势如此迅速,杀气深不可测,已知遇到可怕的劲敌。但因着对葬堂一腔愚忠,竟是毫不畏死,齐发声喊,身形陡转,结成战阵,从四面八方冲了上来。

沈夺从容一笑,竟连看都不看这些敌手一眼,兀自看着飞锋侧脸,微笑道:“你想让哪个先死?”表情语气,哪里像是在杀手的包围攻击之下,直如身在午后的庭院之中。

坤部杀手攻速甚快,沈夺说到“哪个”之时,皆已冲到二人三步之内,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都看出沈夺难以对付,攻势尽皆指向沈夺全身各处要穴,手中兵器在月光下闪着寒光蓝芒,全是削铁如泥的利刃,刺骨穿心的招式!

不料攻势到此,竟似碰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手中武器全都被阻拦。众杀手这才知道这人内力强大无匹,竟至如此境地,心中惊骇之下,想要收回攻势另图打算,却发现武器似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紧紧吸粘住,不但无法收回,便连放手都力有不逮。一时之间,动作便似静止了一般。

坤部众杀手都是被当做独当一面的杀人高手培养而成,竟是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敌手,震撼之下,目光中都流露出惊惧之意。

而此时,沈夺“先死”二字才刚刚出口。

他失去内力,艰苦备尝,如今噬魂大法重新大成之际,接连听到好消息,不但外祖死去,敌人举动皆在自己意料之中,心中在意之人也在自己身侧。此时之意气风发,竟比初次练成这天下无双的内力时更甚。因此故意制住敌手不杀,拿来与飞锋谈笑。

但是飞锋听他这样问来,心中便是暗暗一叹。他自己嫉恶如仇,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物,但若说要将敌手的性命操于掌中虐玩,他却绝不肯做,于是便沉声回答道:“你速战速决吧。”

沈夺心情极好,并不觉得他扫兴,低低一笑,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话音刚刚落地,煞气暴涨,那道无形的墙壁犹如被凶猛洪水冲溃的堤坝,訇然一声炸裂,向外猛涌出一阵剧烈的罡风!

坤部众人动不能动,躲无法躲,全然便如沈夺俎上之鱼肉,毫无还手之力便直接撞上这股罡风,身体便如断线的风筝直向后飞落,刹那之间内腑摧残、气血废止,人还未落地,便已气绝。

这股煞气罡风极为霸道,仅是这一涌之力,不但将坤部的十数名杀手顷刻杀死,波及之广、速度之快,连低空盘旋的几只血枭都不能幸免。便听翅膀拍动,有两只血枭迅速飞高逃走,另外几只虽然也被煞气惊动,却终是不肯离开负伤的主人十三,竟不飞走,生生承受。

沈夺内力之强,连罡风之末都使得这几只血枭内腑震动,发出几声凄然哀鸣,就此毕命。尸体居然被罡风冲击得向上浮动一下才摔落到地上来。

沈夺第二次练成此功,驾驭这股深厚的内力比之前要得心应手,煞气如此强劲,却能不伤身边的飞锋分毫。

此时月光朗照,坤部杀手的尸体在山坡上形成一个诡异可怕的圆圈,圆圈正中,沈夺已经慢慢收敛了一身煞气,对飞锋微微一笑,道:“比你的箭法如何?”

他一双凤眸黑而晶亮,唇边笑意从容潇洒,偏偏带着一点得意之色,飞锋饶是反感他视人命如草芥的言谈,也不由被逗得微微一笑,回答道:“自然是胜我数倍。”

沈夺笑意更深,揽在飞锋腰上的手收回来,改为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向不远处的十三走去。

一边走,一边温言道:“你的内力想要练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已交代过十三,十一若回来,便遣她去寻玄蜂。他若活着自是最好,他若死了,我也有办法为你调理内息,助你功力大涨。”

飞锋沉默地听着,握了握沈夺的手,又听他继续道:“到时你便在我身边,慢慢修习内力,等我……”

飞锋又握了握他的手,低声叫他:“沈夺。”

沈夺被他打断,也不气恼,回身看他,唇边犹自带着笑意,问道:“你若嫌慢,我也有快的法子。但贪快便会伤身,我还得另想办法帮你调理……”

飞锋无法再听他说下去,又打断他,道:“沈夺。”

他神色显然透露了心事,沈夺此时也发现了,眉头微微皱起,脚步也停了下来,看着他道:“怎么?”

飞锋犹豫片刻,低声道:“我该回去向盟主复命了。”

沈夺神色一冷,道:“回去?”

飞锋从萧绛出现便已盘算许久,正道武林与沈夺私下结盟,互派使者自是理所应当,一则可以通消息,二则也可身负己方使命便宜行事,自己在沈夺身边,这两项任务全都无法完成;现在虽然来了萧绛,但他行事似正似邪,令人猜疑,因此也令飞锋做了决定,与其留在此处毫无助益,不如想法向盟主复命,提请盟主留心霜河君与萧绛的动向。

此意既决,便不能再有留恋,于是看着沈夺,低声道:“你和霜河君结盟之时,只是要我助你恢复功力。现在你功力已经恢复,我自然也该走了。”

沈夺眼神转暗,狠声道:“你可知灵蛇涎若真的被引发毒性,你便会生不如死么?他们如此待你,你还要回去?!”

飞锋看着他眼睛,回答道:“当日你的手下都在,霜河君不便与我商量。他若有机会与我商量,”他低低叹一口气,继续道,“沈夺,以当日你我之间的情状,他若真与我商量,我未必不肯答应。”

沈夺凤眸微微睁大,眼神极为复杂,既有怒火,又有恍然,除此之外,便是无边深邃。终于冷冷一笑,挥手将飞锋的手甩到一边,咬牙切齿道:“回去见了那萧绛,你再提此话不迟!”

说罢将飞锋留在原处,转身离去,大步走向十三去看他伤情,再不看飞锋一眼。

 

130、竟许此生

十三背后靠着一块并不大的石头,躺倒在地上,双腿姿势怪异,膝盖处是两团猩红,显然已经被人打断。

他受此重伤,脸色灰败不堪,额头上出了一层虚汗,看到沈夺过来,强撑着要坐起来,试了几次仍是没有成功,于是勉强翻过身趴在地上,以额触地,口中说道:“属下不慎被他们暗算,竟然劳动主人,请主人恕罪。”

沈夺此时已经走到他身边,却并未阻止他行动,只蹲下身去,伸出手在他腿上探了几探,眉头皱起,道:“断了。”看他一眼,又道:“能治好么?”

十三伏在地上不动,身体却在发抖,半晌才沉默地摇了摇头。

沈夺恩了一声,道:“回去再说。”站起身来看向飞锋,语气毫无起伏道,“你来背他,待我处理这几人尸体,便带你们回去。”

飞锋之前见过十三足踩飞鸟从空飘落,姿势轻松自如,可见轻身功夫已臻化境。现在看到他趴伏在地,难过得不肯抬头,心中唏嘘,快走几步要赶到十三身边。

岂料刚迈了两步,就听到背后一阵劲厉的风声。

沈夺神色一冷,双眼眯起,飞锋只觉得眼前一花,沈夺的身影竟然一闪不见,瞬间又出现在他身侧,两指之间夹着一柄刃线发蓝的飞刀。

飞锋此时才扭头看去,只见一名坤部杀手正使出轻功疾速逃窜。

沈夺神色冷凝,指间夹着那飞刀似乎想要做出投掷之姿,但他内力虽强,准头却未必准,因此哼了一声,将刀掷在地上,右手猛地向前一伸,在虚空之中一抓一拽,远处那杀手竟身形一滞,被他凭空抓得倒飞丈余,失去平衡,摔在地上。他知道大势已去,翻身跪起,大声道:“葬堂坤部罗沧,愿意归服主人,从此言听计从,肝脑涂地!”

沈夺面无表情,飞锋却不由注目盯着这跪着的罗沧,心中暗自感叹难怪坤部杀手能独当一面。这罗沧显然硬功极强,竟能在沈夺的罡气暴涨之下存活;见到沈夺功力恢复便躺在地上装死,企图蒙混过关,再去报信;听到沈夺说要处理尸体,知道瞒不下去,又使出声东击西之计,假意攻击自己,趁机逃走;逃走不成,竟还有后招:实在是心思机巧。

他正想着,就听沈夺一笑,沉声道:“你看我带他出战,姿势亲密,所以刚才那柄飞刀才向他射过来,倒真是聪明。”

罗沧听他夸奖自己,心中略略放松,仍是趴在地上大声道:“属下谢主人夸奖,愿为主人献犬马之劳!”

沈夺听他改了称呼,面色没有稍变,继续道:“十三一身功夫都在腿上,想主意要断他腿的,自然也是个聪明人。”

这话一出,罗沧肩膀便是一缩,道:“不是属下!”

沈夺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不管是谁,现下只有你活着。”

他刚说完“活着”二字,已经再次伸手,凭空去“抓”罗沧,罗沧心知不好,拼尽全力逃脱,却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脖子,被急速拖拽着向沈夺方向飞来,扑摔在他脚下。

他一落地,沈夺一脚便踩到他膝盖处,便听罗沧惨叫一声,膝盖骨已经被生生踩碎。

沈夺表情毫无变化,提起另一只脚狠狠踩下,罗沧另一只膝盖骨也咔嚓一声完全碎裂。他这下叫都叫不出来了。

沈夺这一连串动作极快,飞锋完全无法反应,此时瞠目看着沈夺,说不出话来,沈夺此时扭脸看他,冷冷道:“不是让你去背十三?”

飞锋紧抿着嘴,转身走到十三身旁,小心翼翼将他背起。刚站起身来,就见沈夺拎着罗沧的领子走了过来,罗沧不但双腿软垂在地上,双臂也软绵绵地在身体两侧垂着,显然已经被沈夺卸下。

沈夺站定,对十三道:“留他活着,给你喂熊。”

十三在飞锋背上无法叩拜,只能以额头触着飞锋肩膀,回答道:“属下……属下谢主人恩情。”声音微颤,似是极为感动。

飞锋心乱如麻,无数个念头从心中浮现,一时觉得令人发指,想要对他讽刺一番,但心中偏偏又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眼睛看着沈夺,一瞬也无法离开,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沈夺却不看他,右手还拎着罗沧,左手便来抓住飞锋的肩膀,纵身一跃,竟带着这三个人飞身而起,飞越山峰,很快回到平谷之中。

沈夺松开飞锋肩膀,又将罗沧掷到地上,看了飞锋一眼,指着一间石屋道:“带十三去躺好。”

说罢转身要走。飞锋知道他是要再去处理坤部杀手,眼看他转身已经走了两步,终于忍不住叫他道:“沈夺。”

沈夺根本不停,就要提气飞起,飞锋背着十三,不敢加快脚步,只好又叫他一声:“沈夺。”

他声音低沉,又含着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深情,最终还是令沈夺停了停,冷冷问道:“这次又要说什么?”

飞锋顾不得十三还在背上,低声道:“我终是不能与你一起,可我心里……沈夺,我这一生,心里不会再有别人了。”

沈夺沉默片刻,最终只是冷笑一声,身形一闪,如同疾风一般,从飞锋眼前跃起。

飞锋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身影,只觉得心中仿佛空了一块,渐渐漫上来一股极为压抑的悲伤。这股悲伤并不能压倒他,使他后悔,使他改变主意,却能使他慢慢低下头去,仿佛十分疲惫。

这样过了片刻,便听背上十三慢慢开口,他身负重伤,声音极为低弱,问道:“你是怕主人杀你么?”

飞锋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十三十分虚弱,却仍是带着点冰冷的反感,道:“你看不起我们,非走不可,又见到主人神威,怕主人生气杀你,才甜言蜜语,以求自保么?”

飞锋并不去回答十三的问题,想到这水卫对自己误解至此,便觉得又是可气又是可叹,想道,难怪他这样想,我拒绝做水卫的事在这些水卫看来,可不正是看不起他们么?忽然又想到,他这样想也就罢了,沈夺难道也是这样想,刚才听到我倾诉衷肠,才这样冷淡?

这样想着,心中便是一慌,抬头又看着沈夺消失的方向,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转头要带十三回那间石屋。

这样一转身,便是一楞。

萧绛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阿九所在的屋子,在门口看着他和十三的方向,神情莫测,不知站了多久。

131、疑云重重

飞锋本想问清楚萧绛的意思,但是背后十三似乎是支持不住,头垂在他肩膀上,呼吸也渐渐变得浅而短促。

他便不去看萧绛,径自走向沈夺所指的屋子,他失了内力,只好走得慢些以求稳当,到了屋中,连门都不及关,便小心地将十三放在床上。这时细看他腿,发现不但膝盖尽碎,膝盖以下的小腿骨也都被人打断,便是再有当世奇医、回天妙手,只怕也难以恢复。

十三脸色苍白,呼吸更加清浅,像是马上要无法清醒,仍挣扎着将手伸进怀中,像是要掏什么东西,掏了几次没有掏出来。

飞锋低声说了句“得罪”,将手伸进他衣襟,摸出来一把黄铜的钥匙。

十三看着他,低声道:“去打开熊……熊的锁……”

飞锋微微皱起眉头:“你真要拿那人喂熊?”

十三微微摇头,道:“熊已经识得你……我这样子,不能保护你……熊能……”

飞锋一怔,温言道:“沈夺就在附近,外人进不来的。至于……至于别人,怎敢在他的地盘上惹事?你安心睡一会儿罢。”

十三还是摇头,但是眼神渐渐涣散,慢慢闭上眼睛,已经昏睡过去。

飞锋低头看了看躺在手心的钥匙,想起萧绛一身的杀意,正沉吟犹豫间,耳边忽然听到唰的一声轻响,腰间被什么紧紧一圈一拽,整个人被拉拽得倒飞出去,穿过石屋敞开的门,重重摔在院中地上。

他躺在坚硬的谷地上,抬头便见到萧绛一脸肃然,手腕一抖,便将鞭子从他腰间撤出,再一甩,鞭子如同有生命的长蛇,瞬间便卷到他脖颈上。

飞锋失去内力,无法反抗,被萧绛拉住鞭子用力一扯,硬生生被套着脖子扯拽得半立而起。

他咽喉处紧紧勒着鞭子,被拽的站不能站,坐不能坐,正难受间,被萧绛凑到近前,狠声低语道:“你说我不敢在沈夺地盘上‘惹事’?”

飞锋伸手抓着颈间鞭子,因为窒息而呼吸困难,更无法开口说话,一边怒视着萧绛,一边心中冷笑,想道,你若不是怕了,何必这样小声说话?

萧绛抓着鞭子,并未像杀死混沌一样使出内力,立刻让飞锋毙命,不知是想要看他慢慢死在自己面前,还是不甘心这样容易让他死掉,一边缓缓用力拉着鞭子,力道让飞锋十分不适、无法成言,却又不伤及他的性命,一边道:“我便让你死个明白。霜河君之前不及跟你商量,这次让我来,是要我给你送灵蛇涎的解药;若事情败露,你被沈夺发现,还要我设法救你。”

飞锋心中惊诧,一边挣扎一边瞪着萧绛。

萧绛冷笑一声,又道:“可是我想杀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虽有犹豫,但是看你这幅为色所迷,骨气全无的样子,还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飞锋自认为从未见过萧绛,现在却听他说杀自己之心已久,心中大惑不解,但脖子上勒着鞭子,连挣扎都有些无力,哪里顾得上去想自己何时与这人结下了这样深重的仇怨?

萧绛盯着他,双手极为坚定,稳稳地拉着鞭子,慢慢道:“我杀了你,就是沈夺不杀我,霜河君也不会放过我。所以你不必觉得亏本,更不必怨恨。”

飞锋怒瞪萧绛,心道,你杀了我,自己也讨不了好去,我便不必怨恨?这是哪家的道理?更何况你虽然说了不少,却一句话也没提为什么要杀我,居然还说让我“死个明白”?

萧绛看他目露恼恨之色,居然微微一笑,还要再说什么,却忽然听到谷地之中有人厉声呼喝起来,声音极大:“主人速来!有人要杀人!”

原来竟是那被沈夺踩断了腿,卸掉了手臂的罗沧,他本已力竭待死,不料昏昏沉沉中居然被萧绛话音惊醒,他心思极为机敏,眼看便是一个邀功买好、将功折罪的大好机会,居然拼尽全力,大喊大叫起来。

萧绛一愣之下,手掌一紧,便要立时用力,将飞锋勒死。

飞锋也有准备,他之前双手紧抓着绕在脖子上的鞭子,一边佯作挣扎,一边用手心中那把黄铜钥匙的边缘去切割鞭索,本打算由萧绛多说几句,趁萧绛不备,便可挣开鞭子。不料萧绛的鞭子十分坚韧,罗沧又提前叫喊出声,他一计不成,心思电转,趁着萧绛被罗沧喊得一愣,劈手便将那把钥匙向他面门扔去。

要知世间高手武功再是高深,事出突然之时也不可能立即反应过来,萧绛手上正要灌注内力,却见一样金灿灿的东西向自己面门飞来,不由一怔,手便微微一松,仅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飞锋已经将绕在自己脖子上的鞭子扯开一道缝隙,他手抓着鞭子,双脚在地上一蹬,如荡秋千一般猛地腾空而起,整个人便低低挂在萧绛手上,然后借着体重之势,双脚去踹萧绛的脚踝。

萧绛不料他突然使出这样刁钻的招式,他手中鞭子还系着飞锋,若是闪躲,姿势便会十分别扭,必然失去平衡;若是不躲,脚踝便要被飞锋踹个正着,此时再想运气内力护住脚踝,手上灌注的内力便要撤劲,仍是无法将飞锋一击杀死。

萧绛成名既久,临敌次数不少,当此之时,竟然还有机变之策。只见他运起内力猛然后退,整个人几乎要倒飞出去,速度既快,手中长鞭卷着飞锋,便似是牵拖着一只风筝般。接着手臂猛地一抡,身形一闪,右手一松,便将飞锋抡了出去!

飞锋脖子上还绕着一根长鞭,直撞向一边的山壁。这样的速度,若是正撞上这样坚硬的石面,便只有摔死一途!

眼看飞锋便要硬撞上一块巨大的岩石,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身形竟忽然停在空中,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拉住了一般。

萧绛一愣,知道沈夺回来,再不犹豫,身形一闪,如一道电光般直向飞锋攻去。

人在半途,却像是撞上了一道透明的墙壁,竟还发出了砰然的声响。他去势极猛,被这道气墙一挡,竟然弹回丈余,还在踉跄后退不止。

此时沈夺已经飘然落下,手掌凭空一抓,已经把飞锋带回身侧。

萧绛与沈夺罡气相撞,已经受了内伤,唇角隐见鲜红之色。他手捂着胸口,犹自神情从容,微笑道:“沈楼主好一招‘浮云遮月手’。”

沈夺将飞锋脖颈上的鞭子解下来,神色极其难看,根本不去理会萧绛的笑语,手中握着他的长鞭就是一挥,柔韧的鞭身一下变得笔直,鞭梢带着罡风直向萧绛刺去,眼见就要将他心口刺穿。

飞锋大惊,伸手便去推沈夺手掌,叫道:“留他一命!”

132、言之凿凿

他话出口时,鞭梢已经马上就要刺入萧绛心口,所带的罡风将他的额发都吹扬而起。如此的势头,沈夺竟能说止就止住。只见他面上犹带冷意,握着鞭子的手未见任何动作,被真气灌注变得笔直的鞭子立刻就变得柔软弯曲,在空中唰唰作响着蜿蜒弹动起来,犹如长蛇般将萧绛捆绕了三道。

沈夺内力虽强,却并不熟悉长鞭这种武器。长鞭若要使得好,劲力便要刚柔并济,讲究极多,非练习多年者不能自如。是以沈夺这下用鞭,便不知如何掌控力道,他对萧绛殊无好感,便有意加大力道。长鞭绕到萧绛身上已是过处见血,接着便是狠力一甩,直将他摔得呼吸都不得连贯。饶是萧绛打定主意要视死如归,仍是痛得闷哼出声。

飞锋见萧绛被制住,几步便走过去,蹲跪在他身边,伸手扯住捆他的鞭索,将他上身提起。他被鞭子勒住脖子许久,喉咙轻微受伤,说话便有些哑。盯着萧绛,问道:“我得罪过你么?”

萧绛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受了内伤,此时也看着飞锋,冷冷一笑,并不说话,只呸的一声,将一口血沫向飞锋脸上啐来。

他二人距离极近,飞锋要躲已是不及,沈夺却已经看到。他足尖在地上微点,身形疾速闪到飞锋身边,扳住他肩膀就向自己带过来,躲过了萧绛的羞辱。

萧绛看他和沈夺靠在一起,极为亲密的样子,眼中似有寒冰,冷冷逼视二人,从牙缝中挤字般道:“罔顾人伦,行同禽兽,自甘堕落!”

飞锋微皱眉头,他自然知道萧绛此时命在他人手中,口出恶言不过一心求死,又担心沈夺果真被他激怒,将这行动奇异的名门子弟杀死,不由转头去看沈夺。

沈夺此时占尽上风,眼底虽然仍有薄怒,唇边已经露出一个微笑,一边扳着飞锋肩膀将他扯入自己怀中,一边对萧绛一笑,悠然道:“我就是要喜欢他,关你什么事,要你在此大放厥词?”说罢嗤笑一声,“你如此生气,是嫉妒我,还是嫉妒他?”

萧绛激怒别人未成,自己倒被沈夺的话气得脸色更加难看,咬牙切齿道:“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可说的,你们杀了我吧。”

说罢紧紧闭上双眼,竟是引颈就戮的姿势。

飞锋皱紧眉头道:“你不惜冒险也要杀我,却连原因都不肯说么?”

萧绛只是冷笑,并不回答。

飞锋见他不惧死亡,别无他法,扭头看沈夺道:“你知道不知道?”

沈夺看着他,似乎还对他之前的告辞之语感到恼火,但飞锋之前险些丧命,两人又离得这样近,他眼中神色变换几番,终于褪了生气的神色,伸手摸着他脖颈,道:“我若知道,怎么会……”

他说到这里,神色便十分不悦,一顿之后,便扭头看着萧绛,冷笑道:“他自诩正道,无端端地怎会杀人?必然是受了姓秦的指使。哼,他既然阳奉阴违,居心叵测,我看这盟也不必结了!”

萧绛听到这话,眼睛大大睁开,瞪着沈夺,怒道:“我要杀他,是我自己的意思,与霜河君并不相干。你若因此破坏盟约,也未见得多高明!”

沈夺冷哼一声,拉着飞锋站起,居高临下看着萧绛道:“你是姓秦的使者,你做的事,我不找他算账,找谁算账?”

萧绛看了沈夺片刻,冷冷一笑,道:“你不必虚张声势,你现在身边无人,还要仰仗霜河君人手,哪里敢与他作对?”

沈夺倨傲一笑,看着他道:“现在我武功大成,只一人便可为千人敌、万人敌,你们的人手,很稀罕么?”

萧绛回答不出来,面色更形发白,沈夺又慢慢道:“你敢对飞锋动手,我就算杀了你又怎能解恨,到时少不了要找到那指使你的罪魁祸首,慢慢折磨致死,此恨方休。”

萧绛果然被这后果唬住,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失了气势,便不敢再与沈夺对视,目光转开,神色极其为难。

飞锋在旁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不知为何总觉得心惊肉跳,仿佛有一件十分不妙的事情要发生似的,看到萧绛表情,心中更是不受控制,忐忑之情更重,简直就要开口,让萧绛不要再说。

但是萧绛此时已经回过头来,他脸色灰白,一双眼睛神色复杂难解,在沈夺和飞锋脸上来回扫视了几次,唇边忽地浮起一个淡漠的冷笑,慢慢开口道:“你们想知道,我便说。”他说完这句话,眼睛中竟似突然冒出神采,带着一种恶毒的快意,补充道,“这是你们自找的。”

飞锋听他说出“你们”二字,心中一惊,便向沈夺看去,沈夺低头看着萧绛,微微冷笑,道:“你可不是什么老实人,若是想趁机编出什么胡话,管叫你如同此鞭!”

言毕手握鞭柄一扯,内力一吐,只见捆在萧绛身上的长鞭瞬间绷紧,发出铮铮然崩裂之声,竟一下崩成数股,细细的鞭股绕得更紧,简直要陷进萧绛的皮肤中。

萧绛被自己的独门兵器束缚住不说,还被敌人当面毁坏兵器,并用之刑求自己,他出道以来,从未遭受过如此大的侮辱,饶是定力修养过人,也不由得面色发白,目眦尽裂。

他怒视沈夺片刻,忽然发出一声冷笑,接着又是一声,一边笑,一边看着沈夺道:“沈楼主神功在身,真是威风无比,却不知世间事,盛则易衰,物极必反么?”

沈夺凤眸眯起,冷冷看着他问道:“你什么意思?”

萧绛却不回答他的问题,笑意不改,转目去看飞锋,问道:“蚀魂大法是葬堂旧主程惟恕的收藏,所以江梧州知道蚀魂散能废掉蚀魂大法,沈夺也知道以血炼药能克制蚀魂散,可霜河君为什么却知道灵蛇涎能毁掉沈夺的计划,你竟没想过么?”

飞锋一愣,低声道:“燕山萧氏广罗天下奇方,我本以为……”

萧绛冷哼一声,道:“我萧氏一门搜罗天下名方,乃是为了武林同道福祉,并非为个人私利。蚀魂大法这样的歪门邪道虽然厉害,你就是送到我家门前,多看一眼的都不算我萧氏门人。”

飞锋不料熟知蚀魂大法重练法门的竟是霜河君,想起阿四曾经说过霜河君的武功路数并非正道一派,不由皱起眉头。

便听萧绛继续道:“二十多年前,秦氏在江湖名门之中行事最为特立独行,他们远离中原武林,避居海外岛屿。秦氏家主一时糊涂,与当时的葬堂主人程惟恕暗中交好,后来程惟恕被江梧州夺权杀死,秦氏也被牵连,一夜之间两百余口尽皆丧命,只剩下霜河君一人。”他似是触动于这场惨剧,神色微微肃然,看着飞锋道,“霜河君以七岁之龄逃出虎口,跋山涉水投奔盟主之时,怀中便是程惟恕临终托付的一卷手札。”

他对霜河君过往详细解释,对于杀飞锋的原因仍是只字不提,沈夺不知是不耐烦,还是听出了什么,握紧鞭柄便要再扯动,飞锋伸手覆在他手上阻住,却不看他,继续盯着萧绛,问道:“这卷手札,便是霜河君对蚀魂大法十分熟悉的原因了?”

萧绛点点头,道:“不错。手札之上是程惟恕习武的心得,其中有一段便是说到蚀魂大法。他研习了葬堂那本秘笈,发现练这功夫十分冒险,自己便不曾修习。但这人虽是个大魔头,却见闻广博,武功高深,虽不曾练过,还是在手札之上指出了其中许多错漏之处。”

他说到“错漏之处”,不无讥诮地看了沈夺一眼,沈夺笑了一声,道:“鬼面鱼会引发灵蛇涎毒性,便是他指出的么?阿九没有看过这什么手札,不也照样发现了?”

萧绛嘿然冷笑,道:“阿九既然这样厉害,想必也跟沈楼主说过,蚀魂大法无论能不能练成最高一层,都会有损修习者的性命了?”

飞锋这下大吃一惊,沈夺还未说话,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失声道:“什么?”

萧绛笑得更加恣意,道:“程惟恕不肯去练蚀魂大法,就是因为他发现蚀魂大法若想练成,修习者自身便要受到诸多伤害,元气大损,就算练成大功,最多也只能活个五年六年了。”看了飞锋一眼,又道,“他这人诡诈多端,若被他练成这邪门功夫,莫说五年六年,就是只给他一年,只怕武林正道也不知要怎样遭殃。所以霜河君才带了灵蛇涎去见你,就是想要让他复功不成,中上几年的毒,不能专心与我正道作对。”

飞锋听他言之凿凿,知道他详细说了这许久,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心中不由越来越觉出一股寒意,咬了咬牙,才定下神来,问道:“他现在已经练成了蚀魂大法,你杀我又是何意?”

萧绛这次看向沈夺,笑了笑道:“你只有几年好活了,不怕么?”

沈夺神色淡然,不知是信还是不信,见萧绛不答反问,便将鞭子猛地一拽,一脚踩到他胸口,指着飞锋道:“他问你问题,你没听见么?”

萧绛被他踩得胸口一疼,半天才缓过气来,看着他二人,冷笑几声,道:“你若不想这样早死,也不是没办法,只要把喝过你鲜血的这个人杀死,取他骨髓炼制成药,自然便可多活个几十年。”说罢不顾剧痛,嘶声大笑起来。

飞锋心中震惊,瞪着萧绛,慢慢道:“你要杀我,是怕沈夺用我制药,得以活命,所以要先下手为强么?”

萧绛冷冷看他,道:“霜河君并未要我杀你,只让我换你回去,到时沈夺无药可服,自然会死。可你竟然与这魔头如此……如此……自然将道义和师门都放在一边,到时定会常伴这魔头左右。他虽然现在不知道你用途,可身边有阿九和十三两个邪门的医者,参透这活命的法子,也不是不可能。与其等他杀你,你死在我手里,不是更值得些么?”

飞锋皱起眉头,问道:“那你现在说出,不是将药方送到他手中了?”

萧绛看了看沈夺,又看着飞锋,恨恨道:“他要逼我说实话,不然就要废除盟约,还要对霜河君动手,我没有办法,便说出来给他听,好奇怪么?”唇边又浮现了一丝笑意,慢慢道,“让这魔头多活了几十年固然可惜,但我正道能人辈出,将来也未必没有人制服得了他。倒是你……我倒要看看,你背叛我正道武林,与这魔教的歹人搅在一起,是个怎样的下场!”

133、人间多事

他说完这话,微笑着又看了沈夺一眼。沈夺此时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却紧紧盯在飞锋脸上。

飞锋仍是微皱着眉头,沉默地看了萧绛片刻,才沉声开口道:“下场如何,我自然考虑过。却不知萧公子你考虑过没有?”

萧绛冷笑一声,道:“难道萧某还会怕死吗?”

飞锋点点头,向前一步蹲跪在他身侧,低头看他,道:“原来萧公子是不怕死的。却又何以被沈夺威慑,说出这番隐情来?”

萧绛怒视他道:“自然是因为他以盟约相胁……”

他话未说完,却被飞锋打断:“可是萧公子你说出了霜河君妨害沈夺的种种作为,还以为能将盟约继续么?”顿了顿,又道,“之前沈夺威胁你,说要将霜河君如何如何,我看霜河君武功高强,说不定便是得了程惟恕手札的助力,真与沈夺交手,未必便输,你又何以竟被沈夺一句口头威胁吓得这样丧胆,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何况你这番话若是不说,沈夺未必真要与霜河君结怨,一旦说出,沈夺与我正道便势不两立,到时霜河君不但前功尽弃,还要遭到沈夺报复,腹背受敌,就是你想要的下场么?”

萧绛听到此处,啊了一声,道:“原来你并不信我。”

飞锋道:“你是霜河君的使者,所言所行却全都旨在破坏双方的结盟;你口头上虽然处处维护霜河君,最终却要对他大大不利……你这人说话做事矛盾之处太多,我自然不信你。”

他说罢,注目去观察萧绛表情,自己眉头却皱得更紧,心道,他若是想要中伤霜河君来破坏盟约,为什么又要杀我,还说什么骨髓制药的话?难道他是看出沈夺与我纠缠不清,想要趁机扰乱我二人心神,让我们无暇思考之下,中了他的离间之计?

却见萧绛点了点头,看着他一笑道:“我是霜河君使者,就一定要和他一样对沈夺寄予希望么?魔教与霜河君闹得分崩离析表面上是对他不利,却能全他一世的义名,我这样做,又有哪里矛盾?”他又是一笑,道,“你是真不信我,还是怕沈夺信我,竟要杀你?”

飞锋听他这样问,竟微微一笑,低声回答道:“他不会杀我的。就是信你,也不会杀我。”

萧绛瞪大眼睛看他,眼神中又是恼怒又是不屑,不久竟全都化作怜悯和嘲笑,哼了一声道:“你真以为他像你这么蠢?”一边说一边看向沈夺,脸上嘲弄之色更深,“他不信你要死了,你信么?”

沈夺一直看着他们两人,神情莫测。此时听到萧绛发问,竟然从容一笑,悠然道:“他信,我便信;他不信,我自然也不信。”

飞锋听他声调虽然从容,说的话却是模棱两可的意思,心中微微一惊,扭头去看沈夺。

却听萧绛低低笑起来,道:“你如此巧言令色,难怪能将这人迷惑得忘乎所以。可你狡诈若此,难道看不出我说的是真是假?”他说罢哈哈一笑,看向石屋的方向,道,“你若不信,问那阿九!”

飞锋向石屋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阿九竟已经站在门口。他脸色苍白,一手扶着门框,一手紧紧捂着腹部。

飞锋这才想起阿九的伤口需要按时上药,但今夜坤部来袭,十三受伤,萧绛又来惹事,竟无人给阿九换药。看阿九此时情状,显然便是被痛醒之后,发现屋中无人,又听到院中声音,便强撑着出门观望。

他不知听了多久,此时松开扶着门框的手,跪在地上,低声道:“主人,属下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主人两度修习蚀魂大法,确实有损气脉……”说不几句,脸色变作青白,就要不支倒地。

飞锋见沈夺一点过去的意思也没有,便要起身向阿九走去,却听萧绛又笑了笑,道:“我对霜河君只有佩服之意,这次令他计谋败露,乃是不愿看他与魔教为伍,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只好一死以谢知交了。”看了飞锋一眼,道,“纵然你二人现在当真情热,待沈夺出了这群山,坐了教主之位,呼风唤雨,所向披靡之时,只怕让他少活一天都不肯,哪里会管你的死活?我便等着与你相逢地下,好嘲笑你今日有眼无珠。”

说罢长笑两声,朗声道:“今日萧绛死于此处,要正道与魔教永无结盟之日!”

说罢内力一吐,竟要震断自己心脉,死在二人面前。

之前飞锋听他说“一死以谢知交”,便听出他有自戕之意。这萧绛一番言语,不但在沈夺和自己之间埋下嫌疑的种子,更令沈夺对霜河君生了怒意,此时自杀,更将成为二者结盟的最大障碍。他这样一个名门公子,不明不白死在沈夺地盘上,霜河君便再是受盟主器重,只怕也难抵燕山萧氏之怒,到那时,只怕霜河君和沈夺立时便要盟散约败,不共戴天。

飞锋不知萧绛果真是临时起意,还是计划已久,见他这番深沉心机,悚然而惊,怎能容得他得偿所愿,见他话一说完便运气自杀,伸手便拍向他胸腹之间,要阻他运功。

他只想着阻拦萧绛,一时情急之下,丹田之处一股剧痛,竟是玄蜂的真气要冲出禁锢,如猛虎破柙而出!

此时飞锋一掌已经拍向萧绛胸口,萧绛见他凑过来,心念电转,聚在胸腹之间的真气一震,不向自己心脉而去,反而向外催出,便要趁机去震杀飞锋。

他功力不浅,之前务求必死,一身的内力都汇聚在一起,这时向外猛然一涌,就是再有十个江湖上的一般高手,只怕也要立毙。

不料飞锋此时情急之下,激起玄蜂真气,这股真气不但十分深厚,还阴寒无比,与萧绛的正宗心法正是天敌。二者猛然相遇,皆是暴涨而出!

两股真气这一交锋,萧绛固然遭到猛击,脏腑受伤,再也无法聚拢真气自杀;飞锋更是被震得手臂剧痛,向后便倒。玄蜂真气极寒极阴,陡然遇到纯阳的内力,被激起战意,疯狂般在飞锋体内左冲右突,简直要撕裂他的气脉。

沈夺早已伸手过来扶他,手刚搭到他肩膀上,就被震开。他此时内力深厚,自然不会被玄蜂真气震伤,但脸色之难看,比受伤之时尤甚。

飞锋剧痛之中,便见沈夺向他俯下身来,厉声道:“风门!心俞!”

他之前被这股真气摧动肺腑,便是极力管束,将它封在后背这两处穴位之间,此时听到沈夺声音,再想凝神去禁锢这股阴寒真气,却一点效果也无。极力试了两次,已是气喘吁吁,躺在地上,看着沈夺,断断续续道:“收……收束不住……”

沈夺眉头紧皱,不顾会被玄蜂真气所震,伸手便抵住他丹田,想要强行去调理这股真气。但这内力乃是借尸还魂而来,并非飞锋所有,飞锋尚且无法控制,沈夺的气力便更是如同泥牛入海,对玄蜂真气毫无影响。

飞锋本就疼出了一身冷汗,此时想到十三曾经说过,若再激起这股真气,当场便要成为废人,不由得又是冷汗涔涔,伸手捉住沈夺衣襟,开口想要说话,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尽皆喷在沈夺前襟上。

沈夺凤眸睁大,大呼道:“阿九!”声音竟是飞锋从未听过的惶急。

阿九早已委顿在地,此时听到沈夺呼唤,伏在地上低声道:“玄蜂三刻之内不能到,他……便要经脉俱废……到那时全身骨血,都……都要被这股真气摧毁,再不能用,主人……主人……”他顿了顿,终于咬牙说道,“主人,取他骨髓,便要趁现在。”

沈夺闻言色变,一手还按在飞锋丹田处,一手已经伸来摸在飞锋脸上,拇指在他唇边轻轻摩挲,将他唇角血迹抹去,一双眼睛极深,看不出情绪。

飞锋还未说话,便听一边萧绛忽地低声笑起来。他内伤不轻,连自戕的真气都无法聚拢,此时却笑得极为快意,一边哑声说道:“我还以为看你下场,还要等些时候。怎么黄泉路上,竟要你我同行么?”说罢又笑了起来。

飞锋已知必死,不顾全身剧痛,拼力去握住沈夺摸在自己脸上的手,看着他眼睛,喘息着说道:“骨髓拿去,我很欢喜……”

沈夺手上力气变大,却仍是不说话,嘴唇也抿紧。

飞锋身体都已经发起抖来,仍是盯着沈夺,断断续续低声道:“答应……答应我……”

沈夺注目盯紧他,沉声道:“好。”

飞锋见他不听自己要求的内容,便出口答应,不由便要微笑,但唇角僵硬,竟是笑不出来,看着沈夺,声音也在发颤:“子平的骨殖……要交给……交给圆晦大师……”

沈夺微皱眉头,冷哼了一声,仍是道:“好。”

飞锋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只觉得体内真气冲撞更剧,说话也变得极困难,竭力道:“还有……”

他说了这两个字,肢体痉挛,汗如雨下,无法继续开口,沈夺眉头皱得更紧,问道:“你要我放过这姓萧的,还是要我放过姓秦的?”

飞锋想要摇头已是不能,眼睛仍然看着沈夺,虚弱道:“还有……我想亲亲你……”

沈夺神色丕变,抚在他脸上的手微微颤抖,伏下身来便在他唇上一吻,便连嘴唇都是颤抖的。

飞锋与他嘴唇相贴,虽然身体极为痛苦,也舍不得闭上眼睛,低声道:“沈夺,我想要……要你做个好人……不要滥杀无……”话未说完,又是一股鲜血从口中涌出。

他唇边全是鲜红之色,血腥之气充满鼻息,沈夺却似毫无所觉,在他唇上亲吻两下,伸手便将他从地上抱起,揽在怀中,举步便要向谷外走去。

阿九大吃一惊,伏在地上吃力地喊道:“主人!”

沈夺头也不回,沉声道:“三刻之后,不见玄蜂,我亲手杀他。”

沈夺说罢,提气便要纵跃而起。

就在此时,情况突转!

只听磔磔几声鹰啸,停在石屋屋顶上的数只小鹰扑棱棱展翅飞起,在屋顶之上盘旋不休,不停发出鸣啸。显然是被杀气所激,竟无法驻足不动。

血池旁的两只巨熊,便是在萧绛与飞锋动手之际也毫无动静,此时竟也烦躁不堪地人立而起,呲牙发出声声低咆,扯动颈间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这番动静,就连快要陷入昏迷的飞锋,也觉出不妙。之前也有坤部杀手来袭,但若非萧绛过来与他谈话,并没有任何声音能将飞锋从睡梦中吵醒。别说这两只黑熊不曾出声示警,便是这番凄厉的鹰啸,飞锋也未曾听到过。现在这些飞禽野兽如此惊怒,不知来的是怎样强大邪门的对手。

沈夺也是一顿,回身去看那一直不曾出声的罗沧,冷声道:“怎么回事?”

罗沧瘫倒在地,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是一片灰白,听沈夺发问,便低声道:“回禀主人,我们前来探路,无一人赶回,这次便是坤部的高手和主……和江梧州新近豢养的两名异兽,‘毕方’和‘蛊雕’袭杀过来了。”

他虽然口中仍叫沈夺“主人”,但看脸上神色,似乎是觉得援兵已至,恭敬畏惧之色竟去了不少。

阿九听了他这番话,双目看着沈夺,声音涩然,道:“主人……”

他自己已经不堪伤重,无法站起;十三的鹰和熊惧怕到这种程度也不见他出来,可见十三此时也不能出战;院中是非敌非友、被自己的长鞭绕住捆起的萧绛,和一个手足俱废、坤部打扮的男人;飞锋之前虽有神勇之力,现在却奄奄一息躺在主人怀中,双眼紧闭,唇角襟前全是猩红血色。此时此地,整片平谷之中能够迎战的,竟只剩下他的主人一个人。

134、却是故人

阿九又惊又急,紧紧盯着沈夺,又叫道:“主人……”

他的主人却未看他,只微微低头去看怀中的飞锋,忽地俯下身去,在飞锋沾染了血色的唇上吻了吻。飞锋本来双目紧闭,此时竟轻轻睁开,看着沈夺,并不说话。

此时月轮渐淡,东方既白,晨光之中,只见淡绯色的朝霞映在二人身影之上,二人姿势亲密,神情缱绻,毫无强敌将至、生死关头的情态。

阿九看了两眼,只觉得眼睛都要被这幅俪影图刺痛,无法再看。

他刚要转开头去,便听沈夺低低笑起来,语音温柔,对飞锋道:“杀那些坤部部众,可不算滥杀无辜,他们扰我带你去寻玄蜂,我便杀了他们,给你陪葬。好不好?”

他话音刚落,便听谷外传来几声长笑。

那笑声尖利阴冷,充满嘲笑之意,带着森森寒气传入谷中,竟回环往复,激起一片回声。只是听着这声音,便令人觉得浑身发冷!

石屋上飞旋不停的小鹰,乍闻此声竟发出声声惊叫,不敢再飞,落在屋顶之上瑟瑟发抖。

那两只庞大的黑熊却恰恰相反,被这声音激发野兽本能,亢奋异常,眼睛都变做血红,向着谷外发出长声嗥叫,仿佛在应和同类的挑战。

在这野兽的咆哮声中,那阴冷的笑声也越来越近,渐渐来到西面山谷之上,便见山壁之上,渐渐出现了一红一黑两个身影。

这两个身影并非并肩出现,而是相隔数丈。一个出现在西北,一个出现在西南。西南那人一身漆黑服色,面容发青,腰挎长刀,仍在冷笑不休;而西北那人一身鲜红长衣,身背双棍,脸上便如那身怀奇热的鸣蛇一般,全是浅红色的烫伤。

沈夺抬眼,身体便是一僵。并非是因为这二人杀气惊人,而是那红衣人手中,提着一个他十分熟悉的人。

这人被红衣人提住腰带,生死不知地垂在他手中,头发散落,满脸鲜血。此时晨光洒落,清清楚楚照见这人一身鹿皮甲衣。

正是之前去寻玄蜂的十一。

沈夺看到十一,不由就向前迈了一步。那红衣人见他情急,竟也放声大笑起来。

他面上虽有烧伤,声音只略微有些嘶哑之意,与鸣蛇并不相同。但笑声中的嘲笑和得意,却完全是一样的。

沈夺只觉得这人笑声中的得意之情十分熟悉,冷冷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提气冲起,便向他飞纵过去。

那红衣人动也不动,笑声更大。沈夺飞纵到半路,眼前黑影一闪,竟是那黑衣人阻在身前。

这黑衣人靠近,沈夺才看清他不但面容发青,便连双眼也瞳色甚浅,如同两颗冰珠一般,一丝感情也无。口中不断发出笑声,与红衣人的笑声叠在一起,比血枭的叫声还要刺耳难听。

沈夺是直奔十一而去,见有人拦阻,一身杀气暴出。他此时盛怒之下,杀气如同罡风卷地,忽地一声便形成一道极为厚重的气墙。

不料那黑衣人并不害怕,反而笑声更厉,身体向前一撞,竟一下“撞”进这堵看不见的墙内!

沈夺从小被生父软禁,未曾学武,于招式变化并不精通,练得这顶级的邪门心法,也不过是凭借着无以伦比的深厚内力,化真气为有形,才能够无坚不摧。

他真气极强,凝气为墙之时,便是利刃也穿不透,但这黑衣人进入他真气之盾,竟然如鱼得水,速度比未进入这气墙时还要更快!

沈夺一惊之下,身形在空中猛地一顿,倏然便退!

他之前听罗沧说这二人是江梧州新近豢养的异兽,便知江梧州为了防备他蚀魂大法再度修习成功,专门训练了针对他的异兽,却也不料这异兽竟如此诡异,就这样直直踏入强劲的罡气之中,丝毫无损!

他一退之下,黑衣人立刻跟上,沈夺在空中猛然转向,黑衣人功力不及他深厚,速度略逊,但仍是步步紧逼,毫不退缩。

沈夺皱起眉头,一退再退,黑衣人口中冷笑不断,如影随形。二人一退一追,沈夺正焦虑之际,只觉得谷中温度竟慢慢下降,周遭越来越冷。

便见那黑衣人脸色,与刚才相比,竟然更加青白!

沈夺略一思忖,立刻明白。蚀魂大法是至阴的心法,所成的罡风虽烈,真气仍是走阴寒一路,江梧州为了对付他的护体罡风,竟活生生养出一只全身骨血尽皆阴寒的阴兽蛊雕!

这蛊雕全身阴冷,便如同一团人形的阴寒真气,自然出入他的气墙毫无阻碍,但他毕竟是活人,在气墙之中时间一久,阴寒真气不由自主便会泻出,内力之寒,竟让谷中温度下降!

沈夺既已明白,心中已有计较,怀中仍是抱着飞锋,忽左忽右后退,要将这人真气耗尽。

他这样拖延时间,那两名异兽哪里不明白?蛊雕眉心一皱,发力急追,阴寒真气层层逼来。沈夺虽然不受影响,飞锋却全身发抖,猛地睁开眼睛,又是一口鲜血喷在衣襟上。

要知玄蜂的真气也是极寒,且来路不明,与蛊雕的真气正是一路,此时被这异兽冰寒气息所感,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竟然在飞锋体内奔涌更剧。飞锋本已是丹田气海干涸,不料此时玄蜂真气受极寒之气所感,奔窜之中,竟丝丝缕缕慢慢向他丹田聚集,竟是这股借尸还魂的真气在宿主油尽灯枯之际,显出回光返照之态来。

沈夺见他全身发抖,神色更是难看,脚下却不停步,在谷中绕着圈子拖延那蛊雕脚步。

他这边兀自拖延,蛊雕固然神色恼怒,红衣的毕方也停了笑声,拖长声音道:“蛊雕,你太慢了,再不快些,我就烧了她。”

蛊雕一边追着沈夺,一边怒道:“你之前答应了给我,怎么能说话不算数?烧了她,我怎么吃?”

毕方吃吃笑起来,嘶哑的声音透着极度的恶意:“烧熟了吃,不是更香?”

蛊雕哼了一声,道:“这女人细皮嫩肉的,生着吃,口感才好!”说罢似是真的担心毕方将十一烧掉,拔出腰间长刀,挥舞着急追不止。

毕方笑得更加快意,道:“你懂什么?你以为这女人是谁?”沈夺越听越觉得他声调熟悉,但是极熟之下,乍然无法想起,正思索间,就听他慢悠悠道,“这女人是沈夺的小母狗,吃狗肉自然要烧熟了,一刀一刀割下来,才有滋味!”

他话音刚落,不知做了什么,便听山壁之上,传来十一的惨叫。只叫了半声,便戛然而止,似乎是十一强行压抑住。

沈夺果然被激怒,但他越是愤怒,竟越是冷静,此时冷哼一声,不退反进。

他本是将飞锋横抱于怀中,此时右手一揽他腰间,腾出左手,向前一伸便捉住蛊雕长刀,蛊雕内力虽强,刀刃被沈夺两指夹住,竟是一分也向前不得!

不料蛊雕这长刀竟是诱敌之器,他见沈夺近前,忽地松手放开长刀,指屈如钩,双掌成爪,灌注了十成冰寒内力,直向沈夺心口刺来!

沈夺一手捉着刀,一手抱着飞锋,根本不及反应!

就在此时,只听砰的一声,竟是飞锋双掌挥出,猛地拍到蛊雕双掌之上!

玄蜂真气之前被寒气所动,竟然在他丹田之中聚集,飞锋既知必死,又见沈夺危急,哪里还能顾及自身经脉,于是再不犹豫,强行催动一身内力,奋起一击!

他这一击,动用了玄蜂在他体内的全部真气,与蛊雕双掌一对,两人唇角都流出鲜血。

蛊雕不料这奄奄一息的人竟有如此功力,惊骇之下,猛然提气倒飞回去,站在山壁之上。他一身冰寒与毕方的火焰之气相克,于是并不近站,远远隔了几丈才停下。

沈夺哪里顾上去追,抱住飞锋,急问:“你……”

话未说完,飞锋又是一口鲜血涌出,简直像是要把一身血液吐尽一般,血迹源源不断从他唇角流下。

沈夺抱紧他,还未开口,便听毕方嘶声笑起来,道:“早知你不止一只母狗,我何必特意捉这只来,烧给你看?”

沈夺抬眼望去,只见他伸直手臂提着十一的后颈,正一脸恶意看过来。而十一全身上下,竟被一层火苗覆盖!

她身穿鹿皮甲,一时无法燃烧,但露在外面的双臂全都被烧成黑色,长发也已燃起,一张秀丽的脸孔眼看就要被火苗吞噬。她紧咬牙关,竟是一声不出。

毕方提着一个火人,表情却坦然自若,嘶声一笑,眼睛落在他怀中的飞锋身上,慢慢道:“看来我真是捉错了人,该放在你面前慢慢烧死的,应该是这个叛徒。”

沈夺还未开口,便听飞锋极为不屑笑了一声。

他转过头去,便见飞锋捉住他的手,轻轻拉开,他吐了这些鲜血,脸色倒居然好了一些,摇晃着勉力站起,负手而立,双目直视毕方,冷声道:“想捉我?慕容羡,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135、绝境危机

沈夺本就觉得毕方的声调语气十分熟悉,此时听飞锋叫出他名字,才猛地省起他便是血衣派的小公子。抬目看去,果然见毕方注视着飞锋,冷冷道:“难为你还记得旧主,”一边说,一边瞟了沈夺一眼,“沈公子倒是贵人多忘事。”说罢嘿然笑了两声,上下打量沈夺,悠然道,“不过在下一日也不曾忘了沈公子,在血衣派演武厅中,屈居人下,风情万种!”

说完,竟哈哈大笑起来。

他所提到的,便是当日飞锋被他药物所控,于广众之中强辱沈夺之事。沈夺人生虽然并不顺遂,但他毕竟出身尊贵,能力卓越,哪里吃过这样的大亏?是以当日震怒之下,血衣派上下一个活口不留,偏留着这小公子性命,不过是想慢慢折磨于他,以消解心中恨意。不料想一念之差,竟种下今日祸根。

他被提起平生最引以为奇耻大辱之事,神色变得极冷,周身杀气漫出,令他长发无风自动起来。

便在此时,右手被人一触,竟是飞锋伸手握住了他的。

沈夺转头看去,飞锋却并未看他,盯着慕容羡冷笑几声,道:“倒要谢谢你当日促成我俩好事,如今我们二人亲热得很,难道不胜过你形单影只?”

慕容羡心性狡诈,纵然被他说到痛处,怒形于色,却并不受激,抓着十一并不放手。

飞锋见他有了怒色,便继续道:“你当日胸怀利刃,不自己了断,冒了被折磨虐待的危险,也要给薛掌门一个痛快,真是令人佩服。只可惜,”他冷冷一笑,话锋一转,道,“只可惜他到死,都在向沈夺求救表白,看也不曾看你一眼!”

当日薛天尧就是死在慕容羡面前,他死前情状,慕容羡如何不知?如今被飞锋道出,脸色极为难看,双目直视飞锋,露出仇恨神色。但他生性多疑,愤怒到这地步,不但不受激,还微微后退一步,抓着十一不放。

飞锋知道这小公子生来体质与人不同,老掌门出于疼爱,从不曾让他习武,如今为了给薛天尧报仇,不知怎样毁损身体,变成这副怪模样,自然是对薛天尧情根深种。他激将不成,只好另换方法,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必太过失望,我在他身边做了多年侍卫,你不想知道他怎样看你么?”

慕容羡明知此时他是用话来诱自己,仍是不由注目看他,凝神细听。

飞锋一笑,道:“你把十一放了,我就告诉你。”

慕容羡闻言,皱眉看了飞锋一眼,忽然冷冷一笑,未见他怎样动作,忽地一声,十一身上的火苗竟尽数熄灭。

他提着十一,却不再看飞锋,先是看了看他与沈夺相握的手,又去看沈夺,慢慢露出一个极开心的笑容,慢慢道:“想要这小母狗?便拿他换!”

沈夺手中还捏着蛊雕的长刀,听他这样说,冷哼一声,便要去和他斗在一处,不料右手却被飞锋轻轻握住。飞锋之前强行运起玄蜂内力,得了片刻生机,但经脉损伤却越来越重,慕容羡和蛊雕看不出来,沈夺又怎会也看不出来?但他被这人这样无力地握住手,却怎样也无法去甩开。

便听飞锋极为平静地代他回答道:“好。”

慕容羡本来带着笑意看着他们,不料飞锋轻轻松松就说出一个“好”字。或许是因了生性多疑的缘故,他笑容虽然未改,脚步却向后退了一步。

沈夺看在眼中,向前一步挡在飞锋身前,冷冷道:“他说好,我可没说好。薛天尧当年为了讨我欢心,可是说了不少话,他怎样看你,难道我就不知道?要换,自然也是我换。”

说罢松开飞锋的手,举步就要提气纵跃。慕容羡果然叫道:“慢!”一指飞锋道,“我不要他,你过来!”

飞锋道:“我过去,你不放人,又怎样说?”

慕容羡冷冷一笑,道:“我放了人,你不过来,又怎样说?”说罢看了沈夺一眼,眼神颇有些提防,忽然一笑,将十一悬空提在山壁上,道,“这样罢,沈公子浮云遮月手天下闻名,一会儿我数到三,你我一起动手,你将他扔过来,我把她丢下去,如何?”

他这算盘打得极妙,让沈夺一边运着内力将人抛上来,一边还要集中精神去接住山壁上掉下的人,不但防备沈夺将飞锋半路截回,自己还毫不费力,掌控全局。

沈夺闻言,在飞锋手上一握,道:“你数吧。”

慕容羡看了看飞锋,道:“你既要和她换,便乖乖被扔过来,不要打什么歪主意,不然我焰气一冲,便要把你烧成焦炭!”然后盯着沈夺,慢慢道:“一、二、三!”

“三”字话音落地,飞锋便觉手腕一紧,被沈夺一抓一托,运气一送,人已经平地而起,被掷向空中,只听耳边风声响动,便直向慕容羡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慕容羡果然一松手,把十一从山壁上丢下。他眼睛一直看着飞锋,这时露出一个极为恶意的笑容,伸手便把背在背后的精钢双棍取了下来。

他动作极快极熟练,取下双棍对在一起一拧,一端便咔地一声弹出尖锐的枪头,这双棍竟被他组合成了一杆长枪。

慕容羡一身火红衣袍,此时手持亮银色长枪,立于高高的山壁之上,恍然竟似是当年的薛天尧!

飞锋心中一惊,心道,他不是该将我接过去?怎么手持兵器,是要动手的姿势?正隐隐觉得不对劲,背后风声响动,一股大力吸来,将他猛地又从半空中拽了下去。

回过头时,见沈夺果然身形如电,速度之快,此时已经一手接住了十一,另一手在空中一抓,将马上要被他扔到山壁之上的飞锋抓了下来。

飞锋心念电转,喝道:“松手!”

话音未落,沈夺自己也觉出不对劲,抬手便要将十一扔出去。

正在此时,便见双目紧闭、四肢软垂、身上还冒着些烟气的十一忽然睁开眼睛,双手早已抓住沈夺肩膊,哪里还扔得出去!

她双眸仍是黑色,眼白却是血红,看着沈夺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她这样一笑,指甲暴长,深深刺入沈夺肩臂之中。飞锋此时人在半空,身体完全无法由自己控制,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夺被紧紧抓住。

沈夺见机却快,一被抓住,在空中虚抓着飞锋的右手猛然一翻一带,飞锋只觉得“吸”这自己的掌风猛然变换了方向,不再将他拽向沈夺,而是横着一甩,将他向血池狠狠甩去。

这下变故突生,饶是沈夺,也没有准备,劲力便没有掌握好,飞锋在空中翻滚几下,砰的一声撞入血池,激起一人多高的血色大浪。

他一入血池,才知这方池极深,向下坠了快要两丈仍不见底。他忍着周围的粘稠血腥,划动手脚迅速上浮,好容易从血池中冒出头去,一身血淋淋地要爬到岸上。但是他身上湿湿黏黏,那池边的石头又滑,丹田中玄蜂的内力早已再次枯竭,试了几次竟然爬不上去。

这时便觉后背一紧,眼前景物变换,抬头看时,竟是一只黑熊叼住他背上衣服,将他叼出血池。

这黑熊被十三养得十分驯顺,纵然飞锋一身的血气令它眼中射出贪婪的光芒,但没有主人允许,竟然不敢动嘴。

飞锋趴在地上,抬头去看沈夺。只见沈夺眉头紧皱,在空中不断腾挪,始终无法甩掉那十一模样的人。

只听那人桀桀一笑,忽地一声身上又冒出火苗。她根本不怕火烧,但紧紧抱着沈夺,要将这火引到沈夺身上。

飞锋见她身上冒出火苗,才猛然醒悟。此时沈夺运起内力抵抗高温,冷哼一声,道:“原来你才是毕方。”

之前他们见那黑衣人遍体生寒,出言吃人,知道他是蛊雕,而慕容羡与他一起出现,又说了些自己用火烧人、“焰气一冲”之类的话,便想当然认为他是火兽毕方。但是这十一模样的人身上的火苗既是自己生成,自然慕容羡也不会有什么“焰气”,他佯作毕方,不过是要混淆二人视听,诱使二人进入他彀中罢了。

毕方听沈夺点明自己身份,长笑一声,狠狠道:“不错,我正是毕方。主人养我,只须我做一件事,我也只学了一件事,便是和你一起死。”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身上的火苗“腾”的一声变得极烈,使得她整个人都烧成了一团火,火焰吞噬了她一切伪装,长发烧尽,鹿皮甲衣烧穿,火焰之中,是一个浑身漆黑、只有双目血红的身影。

就在此时,那一直沉默旁观的蛊雕再次飞身而下,直向沈夺袭击过来。

沈夺为了抵御毕方的焰气,激起全身罡气,但却无法阻止蛊雕。他虽然左飞右冲,蛊雕却如影随形。

蛊雕接近沈夺,一身阴寒果然与毕方的烈焰之气相冲突,气脉受到损伤,口中流出鲜血,但是身上寒气不减,对沈夺追赶更急,显然是拼了性命的打法。

飞锋眼见沈夺动作竟然变慢,便知道他被这一冷一热两团真气同时攻击,内力损耗极大,想到江梧州为了克制自己儿子的蚀魂大法,竟然想出这样歹毒的主意,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心疼。

他心中情绪激动,眼前便阵阵发黑,心知大限将至,咬牙忍过一阵晕眩,从地上摇晃着爬起。

他知道蛊雕毕方二人便是江梧州专门训练来对付沈夺的异兽,可是这样一来,慕容羡的身份便令人生疑,他既然出现在这里,显然不只是为了掩盖毕方的真实身份这样简单。

这样想着,便抬头去看慕容羡。

慕容羡居高临下,神态悠然地看着沈夺与那二人颤抖,眼见沈夺动作越来越滞重,才转眼看向飞锋,又对他恶意一笑,抬起头便发出厉声长啸。

这一声嘶哑难听,却又极为响亮,简直要冲入云霄。

一声未断,便听到他所站的山壁对面响起一片回应之声。

随着这一片长啸,便见四面山壁之上,很快出现了数十条人影,这些人身穿黑衣,黑巾遮面,正是坤部部众打扮。

石屋屋顶上的小鹰发出混乱的尖利鸣叫,吓得四处乱飞;两只黑熊挣动锁链,向着十三所在的石屋,不断发出大声的咆哮。

坤部部众身形极快,飞速闪入谷中,像是早就商量好的一般,有的直冲向石屋;有的杀向院中;其他的人结成战阵,向沈夺发起攻击,人数虽多,丝毫不乱。

院中的萧绛之前被自己的长鞭捆住,在慕容羡与沈夺飞锋对话之时早已悄悄解开,此时手握鞭柄,与三名坤部杀手斗在一处。他之前曾经被飞锋体内真气震伤,此时难以久战,于是且战且退,一边舞动长鞭,一边向自己之前所住的石屋退去。

阿九的内力本就无法和坤部的高手相抗衡,何况此时重伤在身?他半躺在地上,背靠着石屋的墙壁,手伸入袖中,皱眉盯着袭来的三名杀手,不知要用什么样的毒物药物来做最后的抵抗。

罗沧躺在院中,他身穿坤部服色,双腿如同泡在血中,袭击者无一人攻击他,也无一人救护他。他凝目看着坤部部众冲杀来去,面上浮起笑容。

飞锋勉力站起,只觉得身旁两只黑熊的咆哮愈加愤怒惊惶。抬眼看去,只见三名坤部杀手冲向了十三所在的石屋,之前他被萧绛从这屋中拖出来,因此屋门大开,隐隐还能看到十三躺在床上,仍在昏厥之中,对于向他而去的杀机毫无所觉!

他心中惊骇,想到之前十三曾将释放黑熊的钥匙交给他,却被他脱身之时扔向了萧绛,忙低头去寻。

就见那枚黄铜钥匙正在一丈之外的地面上,飞锋忙要去取,不料刚一举步,全身经脉巨震,疼痛袭来,使他双腿难以支撑,膝盖处一弯,重重跪在地上。

136、破釜沉舟

飞锋这下倒在地上,全身无力,心知死期就在眼前。强自收着向前仆倒的势头,侧过身体斜斜倒向一边,双目圆睁,看向十三石屋的方向。

只见那三名坤部杀手,直向十三石屋冲去,其中一人抬起手臂,袖中一柄短剑倏然掷出,直向屋中床上的十三飞去!

就在此时,只见黑影一闪,随着一声尖厉的鸣叫,一只小鹰闪电般冲下,用身体挡住了这柄短剑。

这短剑势头凶猛,体型不大的小鹰被穿体而过,整个身体沿着短剑掷出的方向倒飞了一段才摔落在地,全身鲜血,早已毙命。

那三名杀手脚步未停,仍向屋中冲去,便听鹰声乱鸣,石屋上的十数只小鹰纷纷冲下来,刚羽利喙,直向杀手们面门而去。

这三名杀手饶是武功高强,一时也被阻住。

飞锋见有喘息之机,忍着剧痛,就要继续起身去拿那黄铜钥匙,手刚撑在地面上就是一软,身体重新倒下去。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下知道自己救不了十三,心中焦急之下,骨骼都在发痛,躺在地上,抬眼去看沈夺。

沈夺本来被那一阴一阳、一寒一热的蛊雕毕方挟制,颇为狼狈地腾挪闪躲。后来的坤部数十杀手结作战阵,更是将他重重围住,虽然被沈夺一身护体罡气阻住,但趁着他被异兽夹击,竟然越围越紧。

沈夺动作缓滞,眉头也微微皱起,一边不停变换落脚点闪退,一边向谷中望去。

飞锋见他的目光扫过石屋,眼见便要向他扫来,便努力睁大眼睛,想和他目光对上,心中默默想道,可惜我救不了十三,而且……终是不能和你一起看雪了。

这样想着,心中一恸,全身又是一阵剧痛,却仍不肯闭眼,固执地看着沈夺。

沈夺此时已经看到他情状,神情就是一变,从容之色全无,眸中冷光乍现。本来正从一块巨石之上腾跃到另一侧的山壁上,这一下却突然身形陡停!

蛊雕和坤部杀手本就极为谨慎地跟着他,见他突然停住,也便如法炮制。但他们内力哪里有沈夺深厚,在空中急停,便有些收势不及。

就在此时,沈夺出手了。

他还停在空中,毫无落脚之处,身上罡气本已被那火兽和冰兽削弱,此时却仿佛洪水溃堤,轰的一声,疯狂向外涌出!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这股强大的罡气不但猛烈,竟然还带着焰气,向外冲击之时,便如天火四散,过处皆燃!

这股焰气极热极强之外,速度也是极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见包围在他身边的蛊雕和坤部杀手像是突然遭到了极为猛烈的撞击,数十人被猛然向后击飞!

其中一人便被击退向飞锋方向,重重摔在飞锋身侧。飞锋凝目看去,只见这人身上衣服全是灼痕,面上黑巾早被烧毁,露出一脸红黑相间的焚烧之伤。

那人摔在地上,竟还有力气站起,见飞锋在看他,提掌凝气,便向他拍过来!

飞锋有心反击,无力动作,眼看这人瞬间便要夺取自己性命。

这时便听头顶一声怒吼,却是十三的黑熊一掌挥出,打在这杀手胸口。

这黑熊体形庞大,一只熊掌便如一面铜锣大小,此时狠力挥出,将这杀手拍得肋骨俱碎、顷刻毙命,尸体倒飞出去,砰的落入血池之中。

飞锋将死之人,此时纵然又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却丝毫不为所动,微微皱眉,便转头去看谷中形势。

只见沈夺罡气暴然一击之后,蛊雕离他最近,也最为忌惮焰气,此时早已七窍出血,摔落身亡。但其他数十名杀手虽然也被罡气撞飞,一身灼痕,摔落在地,却并未受到致命伤害,正纷纷从地上爬起。更不用提那黑色的毕方,十指犹自插在沈夺肩臂之上,身上火焰竟越烧越烈!

飞锋微一思索,便即明白过来。原来沈夺竟是趁着被毕方所困之机,用这护体的罡气去借毕方的焰气,将毕方的攻击全都转变做自己的武器,若是再坚持久些,多转化一些毕方的焰气,到时寻隙一击,必可出奇制胜。但他见飞锋不支倒地,竟然半途而废,仓促出手,除了本就忌惮焰气的蛊雕丧生之外,其他人竟仍有力气站起。

沈夺一击不成,自己似也早已料到,冷哼一声,抬起手来,中指和拇指迅速弹了两弹,便听嗖嗖两声,两道真气如箭,破空而来,击打在两只黑熊脖颈上的锁链上,竟发出铿然金属之声。

两声之后,黑熊束缚尽去,喉中发出隐隐咆哮,便向十三所在的石屋急冲而去。他们身形庞大,速度却是极快!

飞锋正注目去看那黑熊去向,身边风声响动,热气袭来,竟是沈夺落在自己身侧。

他抬头看时,才发现紧紧抱着沈夺的毕方,此时早已被自己烧成一团黑骨,指骨却如十根长针,深深陷入沈夺肩背。沈夺全赖一身真气,衣服皮肤才未有丝毫损伤。

他看了毕方一眼,便去看沈夺。沈夺也在看他,此时捉着一边袖子,在他脸上很快一抹,将他在血池中沾染的一脸鲜血抹去,才快速低声道:“去石屋等我。”

说罢伸手提气飞锋,运气内力一送,便将飞锋直向阿九所在的方向扔去。

阿九袖中果然藏有药物,此时他仍是靠在门边,之前冲向他的三名杀手却尽数倒下,面容发青,唇边犹有黑色血迹。

飞锋被沈夺真气送来,稳稳落在阿九身旁,阿九见他过来,一手紧紧捂着腹部,另一手伸过来抓紧他,便要将他往石屋中推。

沈夺这股真气虽稳,却一点也不慢,飞锋已经被阿九抓住,才听到身后熊咆之声大作,黑熊才赶到十三门口。

熊的咆哮之声过后,便是重击之声和惨叫之声,飞锋回头看时,便见两只黑熊人立而起,向坤部杀手攻击而去。黑熊眼见主人被袭,愤怒之下,巨掌带起强劲的风声,一掌便要结果一个杀手性命。

一旁萧绛勉力坚持与杀手缠斗,此时见到黑熊神勇,长鞭出手,卷起杀手便甩向黑熊身旁。黑熊暴怒之中,只知攻击,见有杀手被扔过来,砰然一掌,便将来人拍个粉身碎骨。

萧绛这样甩了两个,余光已经看到飞锋和阿九。他略一沉吟,手腕一抖,将身前最后一个杀手也卷起,甩向黑熊,同时足尖点地,飞身而起,几步便赶到二人身边。

阿九此时力竭,根本无法拉动飞锋,情急之中,竟向这之前的对手求援,低声道:“带他进去……”

萧绛将长鞭收到袖中,一手一个,就要将飞锋和阿九提到屋中,刚刚伸出手去,就听谷中啸声大作。

三人齐齐看去,只见原来在山壁之上观战的慕容羡,此时手持那杆银枪,已经飞身而下,直向沈夺而去。

沈夺早已料到,见他过来,冷笑一声,迎身上前。一边冷笑,一边伸出右手抓住毕方一只腕骨,便是猛力一撕!

毕方十指插入他骨肉之中,后又自燃其身,指骨的禁锢更是牢固,此时沈夺猛然一撕,刺啦一声,随着鲜血喷出,皮肉撕裂。沈夺神色未改,抓住毕方另一只腕骨,又是猛一撕扯,这下终于将仍在燃烧的毕方从身上拽了下来。

慕容羡手持长枪,此时已经站在他的对面。沈夺血如泉涌,左臂也几乎不能再动,神色却从容了不少,看都不看慕容羡一眼,右手抓着毕方一抡,便将她狠狠掷向最中间的那间石屋!

他这一掷,几乎灌注全身内力,毕方撞上石屋,发出极为巨大的轰隆一声,竟将那石屋墙壁撞毁!声音之大,震动之强,连飞锋所在的石屋都在颤抖。

飞锋正不解其意,就听阿九对萧绛急道:“快进屋中,机关启动了。”

137、落入敌手

阿九平日说话慢条斯理,可这句话却说得又快又急。萧绛此时已经伸手抓住二人衣领,听他语音促迫,抬手一扔,就要将二人扔进屋内。

飞锋刚被他拎起,就见他身体突然晃了一晃,投掷之势被打断,手上还抓着二人衣领,就带着他们一起摔倒在地上。

飞锋本以为萧绛是被暗器袭击,倒在地上才发现,竟是整个地面在剧烈地摇晃!

这时巨大的声响从地下传来,震耳欲聋。飞锋大吃一惊,抬眼看去,就见整片谷地仿佛处于一场地震之中,地面震颤起伏不已,谷中坤部杀手被晃得站脚不住,犹如立于波浪之上。但他们训练有素,此时动作狼狈,却无慌乱之态,大多勉力找到着力之处,脚尖一点,纵身飞起,仍是向着沈夺而去,看那架势,竟是想要将他击杀当场。

沈夺一臂受伤,血流如注,但他练的这蚀魂大法,竟似受伤越重,内力越强一般,右手一挥,罡气成墙,坤部众杀手和慕容羡竟都近身不得。

飞锋看了一眼,刚略略放下心来,萧绛已经从地上爬起。他内力消耗甚剧,在这剧烈摇晃的地面之上无法像坤部杀手一样行止自如,只好跪在地上,两手分别拖拽着飞锋和阿九,倒退着向石屋中爬去。

这时石屋方向又是接连响起一片巨响之声,这声音仿佛金属与巨石撞击摩擦,听起来像是机簧启动,但声响极大,不知是怎样庞大的机关才能发出这样的响动。

那两只黑熊似乎受过训练,随着这巨声响起,回身便冲向十三屋内。他们体型魁伟,无法从门口通过,猛然一撞,竟将门口撞成一个巨大的洞口,这才挤了进去。

萧绛看到连黑熊都要躲进屋内,更是着急,手下用力一拖,将二人拖到门边,再要用力,却已是山体摇晃、碎石乱坠,一块石头从空落下,正砸在他抓着阿九的手腕之上,萧绛闷哼一声,不由便松开了手。

他松开了手,待要再抓,已是来不及。只见山崩地坼,列缺有声,从石屋往前两尺,地面呈一线齐齐裂开。裂缝越来越大,碎石崩飞,灰尘腾起,巨声轰然不断,平谷骤然陷落,石屋之前竟然在慢慢形成一个深渊!

阿九身体大半在裂缝外侧,此时随着平谷的崩塌,就要向下掉入深渊之中!

千钧一发之际,飞锋咬牙突然发力,从萧绛手中挣开,向前一扑,扑到裂缝边缘,伸手便紧紧抓住阿九肩膀。他这一用力,便是头晕目眩,再想把阿九往上拉,已是力不从心。

萧绛急忙一手牢牢抓住门框,另一手一抬,长鞭从袖中飞出,牢牢卷住阿九的腰。他力气也快耗尽,将手中这侧的鞭子在门框上绕了一圈,用鞭柄别住,才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去抓飞锋。

飞锋已经脱力,趴在地上丝毫不能动作,犹自惦记着沈夺,抬眼看去,只见一片訇然石裂、金石巨响之中,整个山谷谷陷地塌,坤部杀手没有了立脚之处,纷纷发出惨叫,径直坠落向无底深渊。有轻身功夫卓绝的,想要攀附在渊壁之上,运气纵起,却见那一方血池犹如深杯倾覆,粘稠腥滑的血液如一条狂暴的血龙,倾泻而出,化作漫天的倾盆血雨,直将那些轻功高手冲压而下,再也不见踪影。

这一片混乱匪夷所思,沈夺的机关简直要将半座山齐齐削断,霎时间灰尘暴涨、血雨行空、飞石溅落。飞锋睁大双目,也难以看到沈夺身影;沈夺早知他在石屋方向,要看到他却容易多了。

要知沈夺纵然功力高深,也做不到凭虚御风,何况他从昨夜到现在,激战数场,杀人无数,自己也受伤不轻,内力早已不如方才,因此此时也在向下坠落。慕容羡不知哪里得来的内力,舞枪虽然没有章法,但一刺一挑,全都挟着虎啸龙吟之声。银光闪闪,招招都向沈夺要害刺来。

沈夺冷哼一声,伸右手在空中虚虚一抓,竟似是凭空扣住了远处石屋,借力一拽,下落之势立刻止住,整个身体迅速向石屋飞去。

慕容羡见他使出浮云遮月手,并不去追,手握长枪用力一扳,只听豁啷啷金属声响,枪头竟带着一根细细的银色锁链从枪身中射出,却并不向沈夺而去,直射到渊壁上,深深钉进岩石中。

慕容羡得了锁链助力,不再下坠,用力捉着枪身一拽,猱身便攀附到渊壁之上。抬头去看沈夺,只见他一道身影,离石屋越来越近。

慕容羡唇角露出笑容,低低道:“便是此刻。”

果然随着他的低语,在石屋的上方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这人的轻功实在是举世罕见,在乱尘之中飘然飞落之姿,便犹如一只滑翔的大鸟。

沈夺见到这人,果然速度加快。但那人早已落在石屋之前,劈手便将飞锋抢到手中。

沈夺大怒,便要向这人出手。

这人轻功虽然高妙,对沈夺却极为忌惮,见他动怒,便将飞锋挡在身前,身形一闪,竟从高处再次飘然而落,向慕容羡飞来。

沈夺投鼠忌器,只得紧追其后。

这人轻功已臻化境,手中捉着一人,动作丝毫不慢,转眼便来到慕容羡跟前。他将飞锋扛在肩上,伸出一只带着鹿皮手套的手,提着慕容羡腰带,便要将他带离此处。

沈夺右手在空中又是凭空一抓,紧紧追来,喝道:“你放下他,我便教你解毒之法,让你从此想和谁亲近,就和谁亲近!”

他内力深厚,此时虽然已有力竭之相,四周又全是震动天地的巨响,这句话仍是十分清晰传到来人耳边。

那来人正是玄蜂,他深知沈夺狡诈,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肩负一人,手提一人,速度一点不减,眼看便要从此处逃脱。

沈夺一边急追,一边又远远道:“慕容羡,飞锋身受重伤,眼看将死,你捉他无用,何不回来捉我?”

慕容羡嘿然冷笑,笑个不住,终于说道:“果然你是喜欢他。”又大笑道,“既然如此,你也不用着急,待我慢慢将他还给你,先还一根手指,再还一只眼睛……他若真死了,我拆起来更方便。”

沈夺眉头紧皱,眼见与他们距离越来越远,忽地开口道:“你当日求欢不成,亲手杀死薛天尧,现在还装腔作势,穿成这样子,是为了纪念他么?”

慕容羡当日杀死薛天尧,是为了令他免受折磨,这事从沈夺口中说出,却完全变了样子。他脸色难看,冷哼一声,道:“你不必想法激怒我,要我停下脚步理你。我穿着这身衣服,便是师兄与我一齐现身之意,今日我与师兄,便要报仇雪恨,让你悔之莫及!”

之前玄蜂来提他时,他便将枪头从山壁中拔了出来,此时手握长枪,灌注全身内力,向沈夺狠狠迎面一掷。

沈夺躲也不躲,身上罡气一震,便听到铿锵声响,将这柄长枪震得倒飞出去。

长枪在空中飞了一阵,摇摇晃晃摔落下去。而玄蜂带着两个人,早已去得远了。

138、心狠手辣

飞锋早在玄蜂从萧绛手中将他抢走之时,神智便已经开始模糊。眼见这十分眼熟的人从天而落,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但是不妥在何处,却又想不起来。

他手足渐渐麻木,身上的剧痛竟也不再难以忍受。双目茫然四望,想要去看沈夺最后一眼。终是不能如愿,在一片冰冷中闭上眼睛。

这番昏迷却是如堕梦魇,飞锋在黑暗中只觉出刺骨的寒意,就连五脏六腑之中都像全是冰雪,冷到至极,似乎永远不会停止。飞锋痛苦无比,耳边仿佛又听到隐约的惨叫,心中模模糊糊想道,我是到了地狱么?不知另一个惨叫的人,犯的又是什么罪孽?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飞锋才悠悠醒来。他茫然地睁开眼睛,想不通为什么周围竟然光线明亮。

他犹自疑惑,便觉光线变化,有人靠近。这人疾步走了过来,面目熟悉,却是那全身带毒的玄蜂。

玄蜂伸手便按在他丹田处,内力一探便收,然后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看着他道:“你还冷不冷?”

飞锋并未完全清醒,看着玄蜂,怔然道:“你也死了么?”

玄蜂闻言,竟然皱紧眉头,颇有些生气地道:“我并没有死。但是我差一点就死了!”

飞锋不解其意,思考之时慢慢清醒,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山洞之中,身下是厚厚的草叶,十分柔软,身上盖着一件黑色的袍服,体内真气已经毫无动静。

他心中微微一惊,就要坐起,一边问道:“我怎么在这里?我……我没有死?”

玄蜂伸手就抓住他的后颈,将他提坐起来,愤然道:“若不是有我,你当然已经死了!”

飞锋此时已经明白,知道慕容羡不知怎的竟和玄蜂碰到,二人联手将自己掳来,不由心中焦急,想要打听沈夺消息,又不能直接询问,看着玄蜂,问道:“你带我来的么?”

玄蜂却不理会他的问题,气冲冲地说道:“你想要强行化用我的真气,是不是?那是给你解幽冥掌的,又不是送给你的,怎么能随便用?”顿了顿,神色稍稍缓和一点,语气仍然有些生硬,道,“这些真气被你乱用,我收不回来,现在只能保你暂时不死,若想要长久活命,便要求我原谅,从此乖乖听话。”

飞锋愣了愣,想道,果然解铃还须系铃人,到最后,竟还是他令我得以不死。

他心中担心沈夺,便故意道:“当日将你关在高峰之上的,并不是我,你为什么不去找沈夺,让他求你原谅?”

玄蜂果然发怒,狠声道:“他功夫已经成了,我的一半功力又在你体内,怎么去找他?”

飞锋听他语气,似是仍然不敢与沈夺交手,这才确认沈夺无恙,略略放心。却听玄蜂更加生气,道:“我奉了师父命令,要阻他练功,你受了我的恩惠,却仍然去做他的药人,这样恩将仇报,难道不该求我原谅?”

飞锋见他抓着自己后颈的手越来越近,也是微微皱眉,回答道:“你帮我解幽冥掌,我自然是感激的。但你帮我解幽冥掌的时候,又没有明说要我不去做沈夺的药人,现在怎么能怪我?”

他用强词夺理去回答玄蜂的强词夺理,竟令玄蜂一时哑口无言,怒目看他半晌,才哼了一声,开口道:“帮助沈夺恢复功力的是你。和他一起骗我,把我关起来的是你。你还和他一起杀死了孰湖、狸力和我葬堂许多好手。你已经大大得罪了师父,这回我带你去见他,他一定要狠狠处置你。”又道,“你若求我原谅,答应乖乖跟在我身边,我便去恳求师父将你赏给我,到时便不必死,也不必受苦了。”

飞锋看着他,不解道:“沈夺功力恢复,我已经毫无用处,你还带我去见江梧州做什么?”

玄蜂见他不肯正面回答,神色越加不悦,大声道:“你只说肯不肯听话!”

飞锋闻言心中一动,想到沈夺也曾气急败坏,用类似的话来质问他。他当时虽然对沈夺用情,也依然因他霸道任性,不肯稍假辞色,此时听到玄蜂讲话这样蛮横,竟要胁迫他屈节保命,哪里还能有什么好脸色?冷冷一笑,道:“我自是不肯。你也不用带我去见江梧州,不如现在便杀了我,说不定你那一半内力还能再收回去。”

玄蜂脸色十分难看,抓着他后颈的手用力更大,咬牙切齿、气息急促地瞪着他,片刻才将他放开,将自己袖子一捋,狠狠道:“你骗我给你解幽冥掌,又将我丢在那笼子里,我出不来,又冷又饿。我虽然不怕冷,但是险些就被饿死了!”

飞锋看他露出的两只手臂全是新伤,尤其是左臂,伤口层层叠叠,竟然像是被利器一层一层将肉削下去一般,看上去竟比右臂细了一半。

他大吃一惊,抬眼看着玄蜂,问道:“你,你吃自己的……自己的……”

玄蜂看着他,神色中竟有一丝委屈之意,道:“你这样对不住我,若不求我原谅,我便先把你的手臂也吃掉,你,你不怕么?!”

飞锋早时便听沈夺点出玄蜂极为怕痛,不料他竟将自己伤成这样,可以想见他被活活关起、饥饿难忍的惨状,不由稍稍起了恻隐之心。但这异兽的要求,却又怎么能答应?

飞锋低低叹口气,道:“你险些葬命,对我生气,我为此向你道歉,也是应该,但要说什么乖乖听话,我可不能应允。”

玄蜂大急,张口还要说什么,便听到洞口处传来一阵嘶哑的笑声。

那笑声停住后,便见红影闪动,竟是慕容羡慢慢走过来。他面上犹带笑意,嘲讽道:“我早说他看不上你,不会答应,现在怎么样?你使出浑身解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可有半点心动?”

他说着,已经来到飞锋身边,弯腰捉住飞锋衣领一提,将他从地上提起,眼睛还看着玄蜂,道:“之前你跟我可约好了,你若不能让他答应,这人便归我炮制,你说的话,算数不算数?”

玄蜂被他冷嘲热讽,表情十分不快,又听他拿话挤兑,眉头就紧紧皱起来,瞪着他道:“我说话,自然算数。但你不能,不能……”

他颇有些踌躇,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辞,慕容羡却点点头,道:“我还有许多话问他,他若简简单单就死了,那些问题岂不就没有着落了?”说话拽着飞锋就向洞外走去。

飞锋听他话意,竟是要对自己刑讯,想要从自己这里问出些什么消息来。不由心中一惊,想道,我是正道中人的事,是在宋三伯处才被沈夺和他的水卫知道的,在葬堂中人看来,我只不过是沈夺从血衣派抓走的药人而已,怎么还说什么“有许多话”要着落在自己身上?

他在疑惑中,立刻又想起早在血衣派的时候,因为慕容羡在自己身上下了异香,竟被他追查到了何子平,那时这人就曾对自己的身份产生过怀疑。难道彼时恰好沈夺神功大成,慕容羡无暇顾及此事,事后思及,便来找后账么?

他心中立刻惴惴起来,要知慕容羡为人诡诈,被他看出这一点,只怕能推及其余。到时若被他发现霜河君与沈夺结盟之事,他便不知要使出什么毒辣的招数,从中破坏,那时正道诸君和沈夺不免要陷入危难境地。

飞锋心中七上八下,被慕容羡拽到洞口。他之前便隐隐闻到洞外一股血腥之气,这时到了洞口,定睛一看,便是大为骇然。

便见洞口外不远处的一棵树旁,站着几个坤部服色的杀手。树上捆着一个浑身是伤的血人,这人衣不蔽体,血肉模糊,脚下都已经形成一汪血泊。她此时显然已经昏了过去,因为脖颈上牢牢捆着的绳索,头颅竟然不能低下,凌乱的发丝中,一张脸竟被划出了许多深深的伤口。尽管她此时已近面目全非,飞锋仍是一眼看出她正是前去寻找玄蜂的十一。

看到十一的惨状,飞锋心中又惊又恨,咬牙骂了一声:“畜牲!”便要去挣开慕容羡的手。

慕容羡哈哈大笑,眼里的光芒便如当初在血衣派中一般闪烁着一种恶意的兴奋。

他笑了几声,轻松出手便钳制住飞锋的挣扎,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刚才不肯答应玄蜂,现在是不是后悔极了?我便是最喜欢看着别人后悔的样子,然后告诉他——”他放慢声音,道,“晚,了。”

说罢一抬手,将飞锋凌空掷向那几名坤部杀手,一边冷声道:“绑了,我倒是要看看,他是不是比这小母狗还嘴硬!”

139、落入彀中

那几名坤部杀手齐应声是,其中一人伸手接住飞锋,不动内力,略施擒拿,便将飞锋双手反拧。这人手握飞锋手腕,便要把他推到树边。

便听慕容羡冷笑两声道:“这个和那小母狗不同,要吊着才方便取乐。”说罢看着飞锋,恶狠狠地笑起来,问,“你说对不对?”

他故意这样去问飞锋,更添一层侮辱之意。飞锋如何不知道他所谓“取乐”的意思,但他体内真气虽被玄蜂压服,毕竟武功全失,在这几名高手钳制中,挣扎除了徒显狼狈,毫无用处。因此并不挣扎,任一名杀手取绳索捆了自己手腕,眼睛盯着慕容羡,不屑地冷笑一声,道:“怎么你进了葬堂,也还是只有这点出息?”

这句话一出口,慕容羡不知想到什么,眼底神色更冷,重重哼了一声,竟忍得下不反唇相讥,转而对那几名杀手道:“不要这样捆。绳子从右面绕过来。这边捆他的大腿。发什么愣?不好捆就撕了他的衣服,蠢货!”

那几名坤部杀手训练有素,开始无论是结扣还是捆扎都是既简单又牢固,这下被慕容羡命令着将这俘虏捆得奇形怪状,左绕右绕,白白浪费许多绳索,结许多无用的绳结,结果还要被骂作蠢货,竟然不敢出一声反驳,只低着头,沉默地服从命令。

飞锋心中已是怒火狂烧,面上仍是一片冰冷,看着慕容羡叱道:“慕容羡,你尽管使出手段,我若答你一个字,便和你血衣派一样下场!”

慕容羡这才看着他眼睛,连声冷笑,最后竟然大笑起来,道:“你以为我是要拷问你么?!”不待飞锋回答,伸手一指旁边的十一,又道:“你以为我对她严刑拷打,是为了向她逼问消息么?!”

飞锋不解其意,紧皱眉头看着他,慕容羡笑容更加得意,一边向他走来,一边慢慢说道:“你在血衣派数年,竟还不知小公子我么?小公子折磨人,从来只为了开心,若为了打探消息,岂不是好没意思?”

飞锋心中忽地一惊,问道:“你……”下意识便要转眼去看十一,想起她惨状,终究不愿再看,瞪着慕容羡,道,“你不曾拷问十一,又怎样知道沈夺所在?”

慕容羡停在他身前一丈处,笑意盈盈看着十一的方向,慢悠悠道:“自然是这小母狗自愿告诉我的。”

飞锋冷笑一声,心中并不相信。沈夺手下水卫对他十分忠诚,更遑论十一和他关系更是不同寻常,若说十一拷问之下缄口不语,或者难忍酷刑最终开口,都比她主动招认要可信得多。

慕容羡看他冷笑,故意歪了歪头,道:“啊,原来你不信么?”

飞锋道:“她若主动招认,你一开始何必埋怨她‘嘴硬’?”

慕容羡又转头去看十一的方向,微微一笑,道:“我要她骂沈夺是‘男狐狸精’,说他必然会败在我手上,死无葬身之地。她偏偏不听。”他又转过来看着飞锋,道,“她连沈夺在什么地方都告诉我了,这几句话又有什么?她却不肯说,可见是专门要惹我生气,我心情不好,便只好折磨人开开心,难道这能怨我么?”

飞锋听他似真似假说这番话,对他又恨又怒,咬着牙不再说话。

慕容羡却又慢慢向他走来,一边道:“折磨沈夺的人,和折磨旁人,又是两样的乐趣。只听着这小母狗一阵痛吠,便像听到沈夺惨叫一般,尤其我让这几个杀手去上她,就好像又看到当日演武厅,我怎样将你两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实在是人间至乐。”

飞锋紧咬牙关,仍是气得浑身发抖,怒视慕容羡,一言不发。

慕容羡看着他的表情,似乎十分愉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道:“沈夺对你倒是看重,只怕比这小母狗更甚。”放缓声音,道,“想来折磨你和折磨她,就又是两样的乐趣了。”

飞锋看着这人表情,微微冷笑,慢慢道:“既如此,你之前所说有问题要着落在我身上,是骗玄蜂的?”

慕容羡听他这样问,便是回头一看,果然见玄蜂已经走出山洞,立在一块巨石的阴影中正看过来。

他回头看着飞锋,嘿嘿冷笑,道:“我便是骗他的,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飞锋皱起眉头,他知道异兽是江梧州豢养的嫡系杀手,与葬堂七部各司其职,并不是上下级关系。可慕容羡不但能直接命令坤部部众,之前还曾指挥过异兽毕方、蛊雕,便连面对孰湖都张狂无忌的玄蜂,与他对话时都颇为收敛,显然地位之高,还在当日方子之之上。

他心中惊疑,神色不改,看着慕容羡冷笑道:“你能骗他,未必不能骗我。你废话许久,我全都不信。既然你要折磨我取乐,不问其他,又何必装腔作势?自管放马过来便是。”

说罢闭上眼睛,不再理会慕容羡。

慕容羡倒是沉默片刻,忽然冷冷一笑,道:“你最不信的,怕是这小母狗主动告诉我沈夺所在吧?”

飞锋并不回答,慕容羡倒也不着急,继续道:“严刑拷打得到的消息,未必便是真的,何况为了探听消息去折磨人,实在太没有意思了。我若想知道什么事情,从来和颜悦色。沈夺和你们在哪里,是我用东西换的。”他静了静,不见飞锋回答,低低一笑,道,“我用她最害怕的东西换的。”

飞锋仍是不加理会,慕容羡也不觉无趣,竟转身说道:“玄蜂,你记清楚,若是知道一个人最怕的东西,这人便是你的了。但是一个人最怕什么,往往不容易发现。比如这小母狗,她是沈夺水卫,自然不怕痛,不怕死;虽然她是个女人,也未必怕男人上她;可是一旦找到她最怕的东西,她还不是乖乖地有什么说什么?”顿了顿,又道,“你想让这人跟着你,便也要知道他最怕的是什么,到时候他怎么还会再骗你?怎么会再把你关起来?”

飞锋闭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便听安静了一会儿,玄蜂的声音道:“但你答应了她,她说了,你又嘲笑她,说是骗她的,让她哭个不停,还打她……实在很吵!”

慕容羡笑起来,道:“我就是喜欢骗人,喜欢吵,你若不喜欢,也可以不骗他,不打他,只让他乖乖跟着你。只怕到时候,你又要嫌无聊。”

玄蜂忙道:“我不嫌无聊!”

飞锋又听慕容羡道:“那你便在一旁看着,不许插手,到时候,我总让你如愿就是了。”

玄蜂大声道:“好。”立刻又道,“我不要那样的!”

飞锋一开始不解其意,略略一想就明白过来,玄蜂后半句话显然是指着十一所说。他听着这二人犹如窃贼分赃一般,当着自己的面讨论如何处置自己,心中压着怒气,只是不说话。

便听脚步声近。慕容羡不知哪里得了内功,走路自然可以无声无息,此时却故意出声,显然便是看他眼睛紧闭,就非要让他听到不可。

只听慕容羡走到近处,悠然道:“何子平。”

飞锋一惊,猛地睁开眼睛。

就见慕容羡站在他身前三步处,脸上带着不屑的笑意,正看着他。不远处玄蜂已经走出巨石的阴影,睁大眼睛看着慕容羡,表情有些恼火,却又带着佩服,似是极为惊异他只用三个字便让飞锋睁开眼睛。

飞锋心中惊涛骇浪翻涌不止,警惕地看着慕容羡,不知要说什么。

慕容羡看他片刻,神色转厉,沉声道:“那日你和我师兄被沈夺捆在一起,推上血衣派,我还道你也被他捉住……我只有一把刀,只好先送师兄走,那时我想,可惜我不能再杀一个人,不然,我一定要杀了你……让沈夺不能尝到报复之乐……”他低笑两声,又道,“江梧……主人来捉方子之,重新收管我血衣派时,我才知道,原来你竟和沈夺是一伙,我师兄,便是被你们一起害死……”

飞锋听到他说到方子之,微微一愣,心道,怎么江梧州当日派豵猗去伪装沈夺,他自己竟亲自去捉的方子之么?

慕容羡注目看着飞锋双眼,声音极为愤恨:“我为除沈夺,转投主人门下。我半路入门,为求主人信任,只好主动服食‘赤胆忠心’。”他沉默片刻,哼了一声,恨恨道,“我天生异质,百毒不侵,‘赤胆忠心’怎能对我起作用?但是为了复仇,少不得要将一身骨血换过。那方子之因为沈夺的缘故,对我存了杀心,他从蜀中唐门找来那个制毒高手唐郅,说是要助我改变体质,却暗中做了手脚,要图我性命,多亏我早有防备,可仍然……”他惨然一笑,伸手要摸脸上伤疤,却又停住,“仍然变成这个样子,他日地下相逢,只怕师兄已经认不得我了……”

飞锋见他喋喋不休,都在讲自己的事情,心中焦急,想要问子平的事情,又不能开口,只得沉默以对。

慕容羡神色越来越冰冷:“灭门之仇,师兄之死,毁容之痛,还有换血之苦,你和沈夺,要一齐补偿!”他盯着飞锋,厉声道,“撕了他的衣服!”

坤部杀手齐应声是,一起出手,只是瞬间功夫,便听唰唰数声,飞锋身上已经不着寸缕。

慕容羡仍看着他,唇边挂上冷笑:“你自以为形迹掩藏得好,却忘了我血衣派的大夫李麟吧。他是沈夺眼线,却被沈夺逼令杀死朋友、自剜双目,对他暗自仇恨,我只是略施小计,便从他那里知道了许多消息。哼,你五年在我派中不动,何子平可是经常外出,有时候还要出远门,我顺藤摸瓜,竟然被我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他哈哈大笑,道,“真是没想到,名门正派的正人君子,竟然和沈夺卿卿我我,你还敢说我没出息?”

飞锋心中震惊,他早便担心慕容羡狡诈,会从子平入手打探消息,不料他果真如此,表情不由得便有些变化。

慕容羡看他表情,笑容更是得意,道:“你和何子平在我面前生死相托,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最怕的是什么,我哪有不知道的?”

说罢冷冷笑了一声,又厉声道:“牵出来!”

便听一棵巨树后有人应了一声,一个坤部服色的杀手走了出来,他手中拽着一根绳子,走了几步,猛地一拉,从树后拽出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

这人手绑绳索,口塞麻核,身材瘦小,一开始被挡在那坤部杀手身后,走了几步,才露出真容。

只见他五十多岁,虽然穿着平常服色,光头上却有九点戒疤,慈眉善目,却满面伤痛之色,正是何子平的授业恩师,少林寺的名僧圆晦大师!

140、遭羞忍辱

飞锋之前虽然曾经担心慕容羡会推究出子平身份,但子平父母妻子皆无,师门乃是武学圣地,师父圆晦大师内功又十分高深,因此只是担心会被他窥破霜河君与沈夺结盟之事,再也料想不到这人如此胆大包天,竟将圆晦大师一路劫掳至此地。这下始料未及,不由得心中骇然,大惊失色。

他表情变化,全被慕容羡收在眼中,此时微微一笑,道:“你果然认得他。”

飞锋这才知道他在诈自己,后悔已迟,便听慕容羡吃吃笑道:“我查出何子平跟着这老秃驴学过十几年功夫,还查出何子平是一只留着头发的小秃驴,自然知道他是在我血衣派中做那帮正人君子的眼线。可他跟你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也来做眼线,我可把握不准。”笑声放大,道,“不过现在,我可有把握多了。”

飞锋愤怒无比,又担心圆晦大师情况,便向圆晦大师看去。这老者不知在树后听了多久,此时也看向飞锋,他口中被塞了麻核,无法出声,一双眼睛充满悲愤之意,飞锋竟不敢直视。

然而一低下头,便看到自己全身赤’裸的姿态。他性情从容坚定,此时慕容羡捉来的便是子平或者沈夺,他也不会因为袒露身体而稍稍露出狼狈之色,然而面前却是被自己杀死的好友何子平的师父,一位德隆望尊的长者,这却令他忽地生出羞愧之情,只觉得无地自容。

他不敢直视圆晦大师,又不愿低头,便转眼去看慕容羡,咬牙切齿道:“你要报仇,便报仇,为什么要抓无关的人?”

慕容羡一直在盯着他,此时唇边笑意加深,道:“能让你如此难堪痛苦,怎么算是无关?”

说罢点点头,看着飞锋道:“难怪上次我只是轻轻逼迫你一下,你便做出一副求死之状,原来你也是这些榆木脑袋教出来的,这倒说得通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意,继续道,“这一次,你还要玩什么可杀不可辱的把戏,跟这老秃驴同死么?”

此次形式不同,圆晦大师又不是子平,飞锋哪里敢要求和他老人家同死,但他还未说话,慕容羡又是狠狠一笑,扭头对圆晦大师道:“老秃驴,你徒弟当时就是像他这般吊在树上,被他亲手杀死。”

圆晦大师看也不看慕容羡一眼,一双眼睛直盯着飞锋,眼神中隐隐竟有不谅解的意思。

飞锋心中剧痛,低头开口道:“我……”声音发抖,无法成言。

慕容羡呵呵冷笑,向圆晦大师走近一步,低声道:“他说要和你徒弟同死,结果杀掉了他,自己却活到现在,你徒弟不是太亏了?老秃驴,你想不想为你那徒弟报仇?”

圆晦大师仍是不看他。慕容羡却不恼,声音竟放得又缓又柔:“这人可是个大大的伪君子,总要装得威风凛凛,我把他捆起来,你过去奸了他,让他从此见到你,就像耗子见了猫,怎么样?”说着啊了一声,笑道,“秃驴们不近女色,说不定不知道这事怎么做,我用些药帮助你,你看好不好?”

圆晦大师受此侮辱,竟然面不改色,目光微微上抬,投向西方,只是不理。

飞锋已经浑身发抖,双腕被捆住,一双拳头已经捏得指节欲断,瞪着慕容羡道:“你到底……你到底要知道什么?”

慕容羡笑容不改,摇摇头道:“我只是替何子平伸张正义,哪里是要打探消息?”

飞锋想起他之前说十一的话,看着他咬了咬牙,极为屈辱地开口道:“你不曾打探,是我主动招认。”

慕容羡哈哈大笑,笑罢,才扭头去对玄蜂道:“你看他现在是不是乖多了?”

玄蜂站在一旁,对整个场面似乎有些似懂非懂,迟疑道:“是变得乖了些。……你还不把他给我么?”

慕容羡有些不屑道:“这人你早晚到手,何必急于一时?我帮你把他变乖,别说现在有正事,就算只是想看些乐子,你也不让么?”

玄蜂表情十分不甘愿,踌躇片刻才道:“那好,你快些。”

慕容羡随意点了点头,这才转头来看飞锋,冷笑道:“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想答也不要紧,你对不起何子平,便让他的师父快活快活,就算是补偿他了。”

飞锋忍辱道:“我答你就是了。”

慕容羡笑了一笑,还未答话,玄蜂又忽地开口道:“你不要像对那个女人一样,故意问他不知道的事情。”

慕容羡眉头微微一皱,冷哼一声:“他若知道的,也趁机说不知道,耽误了主人的正事,你又怎么办?还不给我住口!”

玄蜂面上出现薄薄怒色,终于忍了下来,一言不发。

慕容羡看着飞锋,上下打量一番,道:“你倒是真有本领。”

他笑容眼神都极为下流,飞锋转开头不说话,就听慕容羡道:“你和沈夺私通,他如此地位,是在你下面被你上,还是上你?”

飞锋一怔,道:“你什么意思?”

慕容羡仍是悠然自得,道:“没什么意思,我就是喜欢听你在这老秃驴面前说些有趣的事。怎么,你不肯回答?那便是要让这老秃驴出马么?”

若非被胁迫,飞锋此时自然是要洒然一笑,大方承认。但圆晦大师在前,这些隐秘的私事又如何出口?他只得紧紧闭上眼睛,道:“……上我……”声音却是抖的。

“哦?”慕容羡倒是静了片刻,才得寸进尺,笑嘻嘻道,“被他上,快活么?”

要知忍辱比忍痛更加艰难,飞锋深深呼吸几次,才终于平稳了声音,低声道:“快活。”

只听慕容羡笑了几声,又道:“怎么,老秃驴你也好奇么?我便帮你问问,为什么这正道的君子,在沈夺胯下如此快活??”

飞锋咬牙不语,慕容羡追问道:“为什么?”

飞锋忍无可忍,睁开眼睛瞪视他,冷冷一笑,道:“我真心爱他,无论在上在下,自然是快活无比,胜过你和薛……”他一时愤怒,险些收不住口,到底还是将这会激怒慕容羡的话语咽下,冷声道,“这些房中床上的事情,便是江梧州要你问的‘正事’?”

慕容羡却看着他,面如冰霜,神情莫测,半晌没有说话。终于哼了一声,道:“沈夺便像个耗子一般,满地打洞。你和他……这样快活,自然知道他的机关分布了?”

飞锋摇摇头,道:“我并不知道。”

慕容羡皱起眉头,冷笑一声,道:“这么着急回答‘正事’,却又不知道了?”又问,“他身边十三水卫,玄蜂杀死四个,强良和混沌弄伤两个,这里有一个,其他六个到哪里去了?”

飞锋又是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慕容羡神色有些难看,对坤部杀手道:“过来一个,给这老秃驴喂药!”

飞锋急道:“我确实不知。沈夺从不提这些事!”

慕容羡冷笑声声,道:“从不提?哼,你们倒真是郎情妾意!”还要说什么,又生生停住,顿了顿,道,“好,我便问一个你肯定知道的。”他走近一步,负手道,“几天前,这小母狗带了一个人进山,那人是谁?”

飞锋听他问到关键,心中翻腾不已,想道,我若实言相答,恐怕要破坏结盟大计,师父被救无望;若假意敷衍,编造出一个子虚乌有的人来,只怕瞒不过这狡诈的小人。他矛盾不定,便没有立刻开口作答。

慕容羡又走近一步,狞笑道:“你最好实话实说。这小母狗不堪我逗弄,早已招了,我现在问你,乃是我行事周密,要确认一番。若是你俩说的不一样,哼,我便从你二人中随便挑一个,像你和沈夺当初一般,去和那老秃驴当众演一场好戏。”

飞锋见他这样说法,便知无法敷衍,他不知十一说了什么,此时只好实话实说,低声道:“那人便是燕……”

他话未说完,便听一声闷哼,竟是圆晦大师猛然挣扎起来,手肘击打到身后坤部杀手身上所致!

圆晦大师本来功力高深,此时不知因了什么,动作极为无力,一击之后,便被迅速制服,那杀手将他一推推到地上,伸脚狠狠踏住。

这下飞锋如何肯再开口,紧紧闭上嘴,不肯说话。

慕容羡哼了一声,走过去,抬手便重重扇了那杀手一掌。他此时内力颇深,一掌过去,声音极响,叱道:“这人身上钉了十七枚长针锁住功力,你都看不住?!”

那杀手极为惧怕,脚下踏着圆晦大师无法下跪,深深低着头,不敢出一言。

慕容羡怒意未消,猛然出手掐住这杀手的脖子,狠狠一拧,便听咔的一声,已将这杀手脖颈扭断。

飞锋周围杀手目睹这一场面,全都无动于衷。

慕容羡将手中软绵绵的尸体扔到一边,伸手便将圆晦大师提了起来,转身向飞锋走来,双眼含怒,口中冷笑,道:“看来老秃驴,也想尝尝你的滋味啊!”

飞锋心中之惶遽愤怒,简直是生平未有。他极力挣动,急道:“慕容羡!薛天尧有一件大秘密,若你让我痛快一死,我便告诉你!”

慕容羡怒色更浓,几步过来,伸手也掐住他的脖子,眯起眼看他,冷冷道:“我不听他的秘密,也绝不给你痛快!”狠狠一笑,“今日这里每个人,都要来试试你这沈夺的婊子!”说完便喝道,“给我架开他的腿!”

坤部杀手应声是,声音便如回答其他命令一般,恭敬而平稳。便有两人走过来,伸手去捉飞锋两边大腿。

慕容羡此时将圆晦大师向地上一掷,又指挥道:“你过来给这秃驴喂药。你,他药性起来之前,先去伺候着这婊子,今日便让你尝个鲜。”

此时飞锋双腿被人架开,姿态极为羞耻,眼见被慕容羡指名的人向他走来,知道眼见便是一场折辱。他见圆晦大师尽了最后力量,也不愿他说出萧绛身份,便知这老前辈风骨,果然与子平一般无二。

他既知前辈心愿,此时哪里还有犹豫,冷笑一声,牙齿便猛然向舌头咬去!

慕容羡早已料到,伸手一挥,便有一股锐气猛地冲击到飞锋穴道,飞锋顿觉口舌麻木,再不能动。

慕容羡本来离飞锋颇近,此时制止了他自杀之举,没有后顾之忧,便退了几步,为那被他指名的杀手让路,。

那杀手几步走了过来,伸手便探到飞锋腿根,飞锋恨这人犹如畜生,便连发情与交媾都要听从命令,但他口舌麻木,连怒骂也无法发出,怒目圆睁,瞪视那人。

远处玄蜂似是极为不安,眼睛盯着这边方向,表情十分矛盾。莫说有慕容羡命令,就因为他身上带毒,平时也是遵守江梧州戒令,不敢靠近葬堂杀手的,此时向前迈了一步,又退了回去,如是几次,眼见那杀手动作越来越放肆,终于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

就在此时,空中忽然响起一个十分奇怪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极远处有人在吹了一声口哨,极远极轻微,低的只有玄蜂和慕容羡这样内力惊人的高手才能听到。

但这声音又极快,刚才还如远处的一声唿哨,瞬间便响如金折石裂,刺耳无比。

随着这声音极快的变大,一道光影猛然出现在众人之中。

这一线光芒堪堪避开飞锋的身体,从他肩头之上射来,带起的罡风竟将他皮肉都割开。

只一刹那,这光芒还带着飞锋肩头之血,倏然穿透慕容羡左边肩胛,然后继续向前,刺穿玄蜂大腿,势头不减,猛地钉在玄蜂身后巨石之下,力道之大,那巨石竟发出嗵的一声巨响,被震得瞬间崩裂,石屑飞溅不休!

141、郎心如铁

这一攻击简直是天外飞来,速度极快。伴随着巨石崩裂之声,玄蜂和慕容羡都倒在地上。

玄蜂不能忍痛,之前自食其肉已经是痛苦不堪,这下被射穿大腿,更是发出连声惨叫,在地上蜷成一团。

慕容羡左肩伤重,鲜血染红了半边身体,却毫无痛苦之色,一边迅速向一块巨石后躲去,一边厉声喝道:“带人,走!”

坤部杀手应声是,在飞锋身前那人伸手便要将他从树枝上解下,其他人早已身形闪动,直向圆晦大师和十一而去。

就听空中又响起唿哨之声,接着又是一声,光影闪处,便又是一声一声的惨呼。

解开飞锋的杀手眼睛紧张地盯着光影飞来的方向,一手环住飞锋肩背,将他挡在身前,慢慢后退。

飞锋双手反绑,头颈发麻,一双腿此时却是自由的。见这杀手对他不加防备,左腿猛然支地,右边膝盖突然抬起,重重攻击这人双腿之间。

杀手猝不及防,手臂微微松了一松,飞锋趁机向后猛撤,一个仰身便躺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声巨大的呼啸倏然而至,将这杀手胸膛都刺穿!

飞锋吃力坐起身,回头看那救援过来的方向。

果然便是阿十。

他从远处的山林中一路腾挪而来,右边肩上背着箭筒,箭羽极长,看上去便像是一只巨大的翅膀。

飞锋知道他是个左右开弓的射手,因此背上本是两只箭筒,现在只剩一只,显然他在与异兽一役中伤的那只左手,再也无法控弦,只能握弓了。

阿十左手持弓,右手持箭,一边纵跃而来,一边引弓而射。他是射箭的高手,在不断的身形变换之中,双手都能保持极稳的状态。

他之前一击而中敌人中两名高手,此时再无顾忌,姿态从容,每一箭射来,都要结果一名杀手性命。随着他越来越近,林间杀手一个接一个死去,他们没有得到慕容羡的命令,竟不知要逃,躲又躲不开,终于一败涂地。

慕容羡早已躲起,此时高声道:“玄蜂,带那秃驴,我们走!”

玄蜂从地上爬起,他之前手臂受伤,现在又废了一腿,身体摇晃,竟然还能一跃而起,如一只大鹰扑到空中。接着他身形在空中猛然转弯,竟躲开阿十一箭,一手成爪,却并不是向圆晦大师而去,而是向飞锋抓来!

飞锋一惊,还来不及后撤,耳边已经听到远处几声唿哨连在一起,知道这下阿十箭射连珠,必要取玄蜂性命,不及多想,瞪着玄蜂大喝一声:“退!”

玄蜂闻言猛然向后倒飞出去,只听啸声震耳,几道乌金色的光影带着罡风从二人中间穿过,钉到不远山壁上,又是一阵碎石乱滚,尘土飞扬。

玄蜂知道这下不敌,不敢久留,脸上露出悲伤表情,看了飞锋一眼,闪身跃开,去到慕容羡身边。

慕容羡早做好准备,撕了身上衣料厚厚缠在手臂上。玄蜂捉住他手臂,将他提起,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莽莽树影之中。

飞锋顾不上感慨,就要从地上起身。此时阿十早已过来,落在他身边,从腰中摸出一把短匕,唰唰几声,便将他身上绳索断作几段,也不说话,急步向十一走去。

飞锋得了自由,也急步走向圆晦大师,走了两步,自己也觉得赤身裸体太不像话,从地上杀手身上迅速剥了件黑袍下来披着,又从这杀手手中拿过他的弯刀,才几步到了圆晦大师面前。

他跪在地上,先取了圆晦大师口中麻核,再用弯刀将他身上绳索斩断,才低下头去,低声道:“大师,弟子……”

话未说完,圆晦已经摇了摇头,道:“老衲并不是少侠的师长,少侠何必执弟子礼甚恭?”

飞锋听他声音虚弱,但这话说出,似乎是疏远冷淡之意,又似乎是慈蔼照拂之情,心头不觉一跳,抬头向圆晦大师看去。

圆晦大师面无表情,慢慢道:“老衲后背十七处穴位被这些歹人钉入锁功针,少侠能否帮老衲这个忙,将这些长针起出?”

飞锋忙道:“弟……在下自当尽力。”

说罢解下圆晦大师几件上衣,果然见他后背十七处大穴隐见银光。这锁功针是要锁在穴位之上,要被锁之人无法使出内力,因此针尾处都有个小小的圆帽,是防止针身随着血液游走到别处之意。这却方便了飞锋动手,不多时,便已经将这十七根锁功针从圆晦大师背上起出。

此时阿十早已将十一从树上解下,度了许多内力进她体内,却始终不见十一醒转。他皱了皱眉头,将十一背在背上,对飞锋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离开,去寻主人。”

飞锋还未答话,就听圆晦大师低低叹了一口气,道:“怎么少侠认了个主人么?”

飞锋回答道:“这位是燕子楼的水卫阿十,他口中的主人便是沈夺,他……并非是在下的主人。”

圆晦大师慢慢披上衣服,不理会跪在地上的飞锋,起身走了几步,来到阿十面前,忽然抬手向他拍去。

阿十吃了一惊,足尖一点,向后倒飞出去一丈远,才怒声道:“你这和尚怎么回事?!”

圆晦大师看着阿十,眉头微微皱起,低声自语道:“这射箭的手法倒眼熟,可是这内功路数……奇怪,奇怪……”

阿十也不管他口中到底说些什么,转头看着飞锋,催促道:“你怎么还不走?”

飞锋不能答他,跪在地上微微转过身体,向着圆晦大师方向,道:“大师……”

圆晦大师负手而立,慢慢道:“老衲并非少侠师长,少侠要去要留,不必向老衲请示。”说罢停了停,转过身看着飞锋道,“但是少侠若果真念及自己的师长故友,自会有正确决断。”

他声音平稳温和,毫无逼迫之意,飞锋抬眼看去,只见他一双眼睛湛然有神,似是慈悲,又似是审慎,正深深地看过来。

飞锋早在沈夺功力恢复、萧绛行为可疑之时便已决定离开此处,回到盟主治下。此时他既已知道萧绛身为霜河君心腹,竟存了破坏盟约之心,自然更是应该回复盟主与霜河君,请他们据此作出决断。但要开口时,心中忽地一凛,不知怎的,竟想起那日清晨的霞光之下,沈夺微微低头看他,双目黑白分明,神色似悲似喜的样子;再一恍神,眼前仿佛又出现他被毕方长指刺穿肩背,鲜血满身的样子。一时心乱如麻,无法做声。

他这一迟疑,阿十便焦急起来,知道这人若在自己手上离开,主人那里必然不好交代,于是喝道:“主人待你不薄,你要想好了!”

他这一喝,飞锋才仿佛突然惊醒,心中已有决断,双目直视圆晦大师,道:“在下奉霜河君之命助沈夺恢复功力,如今任务完成,自当离去。只是在下现在内力全失,返回中原路途遥远,还要烦累大师了。”

圆晦大师听他说完,又仔细观察他表情,才露出微微的笑意,道:“既然少侠主意已定,老衲自不惜力。你我现下不妨到那歹人驻扎的山洞中勘察一番,便即启程?”

飞锋回答道:“此地危险,自当如此。只是在下还有些话要和这位朋友说一说,待我与他……话别之后,自当谨遵大师吩咐。”

圆晦大师看了阿十一眼,略一沉吟,道:“既如此,老衲便自行去洞中勘察。”说罢便起身向山洞中走去。

飞锋见他身影消失,才站起身来。一旁阿十早已过来,皱着眉头看他,冷冷道:“你真的要跟这和尚走?”

飞锋并不回答,低声问道:“你是沈夺派来找我们的么?他……他的伤怎么样了?”

阿十眉头皱得更紧,道:“主人果然受伤了么?”

飞锋微微一惊:“你竟不知道?”

阿十道:“主人待你如此着紧,你既然被捉来,我便猜主人一定是出了事。”他顿了顿,露出犹豫神色,终于还是认真解释道,“主人接到十一传书,知道江梧州派了厉害角色来,便命我先行出来寻找他们踪迹。江梧州知道我们水卫的厉害之处,驻扎之所必定远离水源,但这里太大,我虽然熟悉地形,也还是来得晚了,并不干主人的事。”

飞锋微微一愣,不知他最后一句话所为何来,还不及发问,就见阿十神色变得有些忧虑,问道:“主人的伤严重么?”

飞锋张了几次口,终于说道:“我不知道。”见阿十表情更加恼怒,又低声道,“我那时昏过去了……但他如果有事,慕容羡也不必再打听他机关布置,我想,他应该没有大碍……”

阿十神色变了几变,最终冷冷道:“你要跟我说话,便是说这些么?”

飞锋看着他道:“我想请帮我带一句话,就说……”他明明已经做了决断,此时心中仍是又乱又痛,看着阿十忿然的表情,心中想道,我便这样走了,阿十尚且这样生气,他……一定还要恼火,是我不顾情分,又何必让阿十带什么话给他,更让他恨我?

想到这里,竟然退了一步,数次张口,终于低哑地说道:“就说萧绛毕竟是我中原武林的使者,不可轻动。”

阿十闻言,更加愤怒,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中原武林,哼,中原武林……”这样重复两句,冷笑数声,也不和飞锋再说话,背负着十一转身离去,身影闪跃腾挪,很快便不见了。

142、慈蔼长者

飞锋看他远去,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便好似一颗心有大半随着他向着那平谷而去一样。颇为茫然了一会儿,冷风一吹,才缓过神来。

这时才想到应该去山洞中,和圆晦大师一起搜查一遍。回过头时,却见圆晦大师手中捧着几个轻便的包裹,正沉默地看着他。见他回头,便道:“山洞中只有些寻常出门的物事,老衲还找到一些衣物,少侠不妨替换上。”

他这“替换”二字,实在是委而婉之。飞锋走过去,从他手中恭敬地接了衣物,挑了几件合身的穿上,圆晦大师早已口中低诵佛号,将那几具坤部杀手的尸体翻动一番,除了武器,并未在他们身上找到什么私人物品。

飞锋这时已将手中几个包裹打开,取了一些干粮酒水、罗盘火折之类放到一个包裹中,背到背上。抬头看时,见圆晦大师取了一名杀手的窄刀,对他道:“少侠手无寸铁,该有件兵器防身才是。天目兄颇有君子风范,所教的弟子该是用剑的,可惜这些杀手并无一人用剑,只这把窄刀甚利,或可一用。”

飞锋忙走上前去,施弟子之礼躬下身去,双手去接圆晦大师手中窄刀。

圆晦大师却微微侧身,将窄刀交给他的同时,避开了他的礼数。

飞锋自己亲手杀死何子平,本就对圆晦大师充满愧悔之情,又在这长者面前被慕容羡逼问与沈夺的情事,他虽然行事坦然,不以对沈夺动情为耻,但这些私密之事被外人听来,确实太过不堪。此时见圆晦大师不但没有口出恶言,还为自己寻找兵器,便知这人宅心仁厚,果然是大师风范,虽然对自己行礼有所避让,也实在是自己行止惹人侧目之故。

他这样想着,便觉坦然不少。当下便和圆晦大师辨明方向,一路向东南行去。

飞锋脚力虽健,却无内力;圆晦大师虽然内力已经恢复,但毕竟被锁功针锁了良久,仍有些虚弱。是以二人虽然一路尽力急行,连饮食都十分匆促,脚程却并不快。

飞锋跟在圆晦大师身旁,因了心中有愧的缘故,并不敢主动与他说话。圆晦大师也颇为寡言,除了用餐之时与飞锋说几句非说不可的话外,到了休息之时,便趺坐诵经,不但不去问飞锋沈夺的事,便连何子平的事也不曾出一语问过。

飞锋虽然并不主动说话,但一路对圆晦大师的照顾却十分主动。他年少时照顾师父便知冷知热,行动又干脆利索,寻柴觅水,遮阳挡风,都是拿手的本领。此时面前是子平的师父,自然更加用心,简直是在目为珠、在手为指,将圆晦大师照顾得十分妥帖。

这样到了第三天晚上,二人找到一处不大的山洞,飞锋在附近寻了一些藤条扎成一束,将山洞略微打扫一番,铺上些草叶藤枝,又从包裹中翻出驱除虫蚁的线香点燃,插在山洞一角,才向圆晦大师躬身行礼,准备告退之后再去附近另找避风之所。

圆晦大师在他打扫之时便一直站在洞口看着他动作,此时微微叹一口气,温言道:“老衲与少侠非亲非故,少侠这样恭敬,实在令老衲颇为惶恐。”

飞锋还是行礼的姿势,听到他这样说,便跪在地上,双目看着地面,低声道:“在下与子平相识五年,生死相交,子平多次提到大师,思念甚切。如今……子平因在下而死,在下……在下……”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不可闻道,“在下只恨不能换回子平在大师面前尽孝。”说完这句话,深深伏下去,额头触着地面。

飞锋在何子平死后,每每思及此事,便痛彻心扉,但那之后遭逢不定,这种痛苦长久无人可诉,此时竟是自从亲手杀死何子平后第一次对他人提起此事,饶是他握拳忍耐,话音中仍是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圆晦大师许久没有说话,终于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扶住飞锋肩膀,想要将他扶起,不知想到什么,又收回手去,站直身体,慢慢道:“这事还是霜河君对老衲提起,但他来去匆匆,因而语焉不详,今日既然少侠提起,便详细将这件事对老衲讲上一讲罢。”

飞锋当初在宋三伯处以蜡丸传书将这事告知霜河君,说得本就不甚详尽,霜河君转述给圆晦大师时,只怕又多做省略。这老者心中对徒弟之死不知有多少疑惑,竟然肯忍到飞锋主动开口才提问,足见极为内敛。

飞锋若要将这事说清,便不得不提自己的一段屈辱回忆,他此时面对子平最为敬爱的师父,哪里还敢有所隐瞒,当下伏在地上,将沈夺如何与慕容羡结怨,慕容羡如何陷他淫辱沈夺一事原原本本讲了。

他视线向下,只看到圆晦大师布满灰尘的布鞋鞋面。在听他讲到被慕容羡下药之时,圆晦大师忽地动了一下,啊了一声道:“原来那日慕容羡对你言语羞辱,说的是这件事。”

他本就语言温和,这句话说出来却更加缓和亲切,也不再称呼飞锋“少侠”,生疏之意大为减少。手也伸出来要将飞锋扶起,慢慢道:“既是如此,你对他说什么真心爱慕沈夺的话,也是恨他行事歹毒,故意让他生气的了?”

他这样伸出手去扶飞锋肩膀,飞锋便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这老者一双眼睛中满含欣慰之色,慈爱地看过来。

飞锋心中大为震动,一时竟无法开口。当日圆晦大师亲耳听到他被慕容羡所迫,说出许多与沈夺的私密情事,但这几日同行,却既没有以正道的名义指责他,也没有凭借前辈的身份质问他,直到误以为他并未与沈夺有什么私情,才终于感情流露,露出放心宽慰的神色。

这圆晦大师行事风格敦厚仁爱,与天目老人十分相似,飞锋看着圆晦大师双眼,仿佛正在面对着自己的师父。他明知自己说出的话,将会令这老人十分失望,使他眼中重新出现疏远神情,因此竟怔忡片刻,才低声道:“那日在下回答慕容羡的话,并无虚假。我与沈夺后来……我对他确实心生爱慕。”

他说出这句话,不忍见圆晦大师眼中闪现失望,重新伏到地上。

圆晦大师果然放开扶着他肩膀的手,沉默片刻,才道:“少侠接着讲罢。”

飞锋听他又恢复了对自己的称呼,心中暗暗叹口气,便重新开口,将自己如何对沈夺抱愧,如何连累子平被慕容羡抓住,又是如何在以为穷途末路之时决定三人同死,巨细靡遗对圆晦大师讲了。最后沉声道:“在下自知罪孽深重,任凭大师处置。”

圆晦大师又是微微沉默,才哑声道:“罪孽深重……不知少侠有什么罪孽?”

飞锋从何子平去世,自责之情一日不减,此时被问到在心中回转了千百次的问题,闭了闭眼睛,回答道:“在下……晚辈心性不坚,为了……便想放弃盟主交托的任务,此罪一;自以为是,被慕容羡轻易骗过,连累子平,此罪二;识人不清,情况不明便将子平……杀死,此罪三;子平因我而死,我却连他的骨殖都无法……无法找到,此罪四。”他说完,在大师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再次道:“晚辈之罪今生已无法赎清,愿任凭大师处置。”

圆晦大师却不回答,静静站了许久,脚步才慢慢移动,走到洞口附近一块青石处,慢慢坐下。他便是刚被起出锁功针,体力还有些虚弱时,步伐也不曾这样沉重。

此时夜色渐沉,飞锋抬头看时,只见星光之下,圆晦大师面上现出疲惫伤痛之色。

飞锋由师父养大,又五年不曾在师父膝前尽孝,最受不得的便是看到老人家如此伤心,自己心中的痛苦内疚之情愈加重了,当下便膝行而前,重新跪在圆晦大师面前,再次低声重复道:“晚辈愿凭大师处置。”

圆晦大师长长叹了口气,双目看着飞锋,却露出茫然神色,过了一会儿才慢慢低声道:“多说些他的事……我想知道……”

飞锋垂下头去,将这五年之中他所知的何子平的事情一一讲来。他们在血衣派中卧底,较大的发现并不多,生活其实十分枯燥。飞锋便将这几次子平传递较大消息的事情一件一件说出,圆晦大师一动不动,认真听着。

二人一坐一跪,便似星空下的两尊塑像一般。圆晦大师不说话,飞锋不敢停止讲述,一直山中雾气起了又散了,星河渐落,东方熹微,飞锋双膝几乎失去知觉,声音都沙哑无比,圆晦大师仍不出声。

到此时,飞锋已经讲了何子平从血衣派传递的几次重要消息,讲了他与自己为数不多几次深谈时说的话,还讲了一些自己觉得很重要的事,已经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再讲,终于又想起一事,继续说道:“子平心怀慈悲,但在血衣派中,总要做一些欺压良善的恶事。他做那些事情从不迟疑,绝不露出半点破绽,但是回到屋中,总要不停洗手,有一次天气寒冷,他屋中的水结了一层冰,他也不去化开,用那些冰渣洗手,将手都划伤……”

他刚讲到这里,忽然看到眼前地面上出现了一点濡湿的痕迹,接着又是一点。

飞锋大吃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圆晦大师一手掩面,泪水从指缝中流出落下。声音难掩悲痛,低声道:“他很好……他很好……”

他听到何子平面对慕容羡视死如归,或者多次智勇双全传递了消息之时,都不曾出声,现在听到他做了恶事便不停洗手,才出言赞誉,声音压抑,竟有自责和心疼之意。他年轻时便聪慧颖悟,到老年更被赞称佛法高深,看淡名利生死,但此时的痛苦悲伤,与世间所有的父母师长却没有什么不同。

飞锋跪在原处,看着这性情坚韧的老人淌下的泪水,心中痛悔不胜。若有方法能使圆晦大师稍微安慰一些,不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只怕什么都肯答应。

143、正邪殊途

圆晦大师却止住声音,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在努力压抑情感。片刻才低声道:“现下什么时候了?”

飞锋道:“已经早晨了。”

圆晦大师点点头,左手还掩在面上,道:“老衲有些饥饿,少侠能否出外看看,寻些山桃素果来?”

他二人从慕容羡山洞中带出的干粮还有不少,且这里十分寒冷,山上多生松柏,哪里会有什么果子?飞锋听圆晦大师这样说,便知他不愿在小辈面前再有失态之举,有心独处片刻。于是应了声是,便站起身来。

他跪了一夜,这样一站,双腿从膝盖向下犹如针扎一般,站了几次才站起来,又硬咬着牙,方才站稳,慢慢举步,向洞外走去。

他知道自己双腿麻木,乃是因为血流不畅,只有多多活动才能缓解,又知道圆晦大师此时不喜打扰,便不敢在近处逗留,慢慢向远处树林走去。

他走了许久,才走出树林,寻了一块树下的大石坐下。此时他双腿的麻木已经渐渐消失,却显出些疼痛,检查两膝,才发现因为跪了一夜之故,膝盖处有些红肿。

飞锋也顾不上揉捏膝盖,向后靠在树干上,轻轻叹了口气,闭上双眼。

他一夜未眠,此时身体疲惫,却毫无休息之意。心中想到死去的子平,便是无边的愧悔。

他正思来想去,忽然便觉有风声靠近,他想到慕容羡和玄蜂,不由大惊,还未睁眼,右手已经抽出腰间窄刀,猛然向风声来处劈出!

只听锵然之声一响,窄刀被人格住。

此时飞锋已经睁开双眼,左手也早已蓄势,就要一拳冲出,在看清来人后,又生生停在半空。

便见沈夺站在他面前两步处,左手负在身后。刚才那格住他窄刀,还发出金属之声的,竟是他右手带起的罡气。

沈夺表情冷凝,凤眸之中全是凌厉之色,见飞锋睁眼,右手虚空一抓,便凭空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拽起。

他力道拿捏得正好,但飞锋被他这样一拽而起,双膝疼痛,便踉跄了一下,险些便要栽倒。

沈夺眉头微皱,一步跨过来,伸手便扶在他腰间,声音还带着怒气,却已经有了关心之意,问道:“腿怎么了?”

飞锋道:“沈夺……”他说了一夜话,嗓音早已沙哑不堪,刚说了两个字,便被沈夺打断,又问道:“声音怎么了?”

他还没有回答,沈夺神情竟缓和下来,将他轻轻一推,推靠在树上,身体压覆过来,看着他双眼,慢慢道:“我就知道阿十说话不清不楚,是那老秃驴抓住你,你才要跟他走的?”又问,“他伤了你的腿?”

他问到这一句,显然是有些担心,但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却微微翘起。

此时晨光一如那日,沈夺一双凤眸微光闪动,深深看过来,似是十分欣喜,又竟似带着些怜惜之意。飞锋不忍再看,微微侧开眼神,低声道:“你想错了。我并非……”

他话未说完,沈夺一手早已扶住他后颈,吻了过来。

飞锋本想躲开,刚露出一点推拒的意思,沈夺便已觉察到,扶住他后颈的手更加用力,亲吻变得凶猛起来。

飞锋睁着眼睛,便看到沈夺紧闭双目,长睫近在眼前。在这样激烈的亲吻中,这人眉心却是紧紧皱着的。

飞锋心中一恸,伸手便将他搂住,推拒之心早已消了。

二人唇舌纠缠,良久方休,沈夺呼吸有些不稳,右手从他颈后滑下,紧紧抓住他手腕,面上还带着温柔之色,盯着他道:“我带你回去。”

飞锋直视他双目,摇了摇头。

沈夺似是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回应,又似是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回应,温柔之色不改,抓着他手腕的手却加大了力度,沉声重复一遍:“我带你回去。”

飞锋仍是摇头。

沈夺手上力道更大,几乎要将他手腕握断,眼中面上又渐渐出现一层冰寒之意,盯了飞锋片刻,切齿道:“说清楚。”

飞锋眼看他神色改变,心中极为难受,慢慢道:“沈夺,我对你说的话,你要耐心听完。”

沈夺狠狠瞪着他,冷声道:“好。”

飞锋看他眉心仍然紧皱,不由自主就想伸手去抚平,手刚伸出,又克制住,沉声道:“二十二年前,江梧州杀死程惟恕,成为葬堂新主,率领部众在中原武林大开杀戒以扬威,我的父母便是那时死在葬堂杀手手中。”

沈夺哼了一声,神色不豫,因了飞锋事先要他耐心,他竟不发一语。飞锋看着他缓缓道:“我要为父母报仇,自然要杀江梧州。但是聚敛暴徒,横行天下,为了一己私欲,使得无数无辜的人为之丧生的,又何止江梧州一人?”

沈夺听到最后,不豫之色简直要变做愤怒,挥手便将飞锋手腕甩开,咬牙瞪着他,只是不说话。

飞锋被他握住手时,只觉得手腕处如被火烧,十分不适,此时被他甩开,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隐隐仍是感到失落,声音也低了些,道:“沈夺,那天在山谷中,你以为我必死无疑,答应我的那些话,算不算数?”

沈夺神色冷凝,许久才慢慢道:“我答应了你,便会尽力去做。但我非要统领三教不可,怎么可能不杀一人?”

飞锋苦笑一声,无法再看他,转开脸去看着远方山麓,低声道:“你与霜河君商定盟约,才使得我能与你,与你一起。但你既然矢志统领魔教,你我早晚便要分道扬镳,既如此,又何必留恋一时?”

他既已移开目光,便看不到沈夺沈夺表情,只听到沈夺呼吸越来越急促,似是极为愤怒。

过了片刻,便听沈夺开口道:“你说完了?”声音低促,犹有怒意。

飞锋低声说:“说完了。”

便听沈夺冷笑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手上使力,将他重重掼到地上。

他二人刚才纠缠之时,飞锋手中的窄刀早已掉在地上,此时沈夺凭空一抓,便将这把刀抓在手里,向前一伸,便指到飞锋咽喉处。

飞锋躺在地上,向上看着沈夺,只见他神色极为难看,狠声道:“阿十所说全是对的,那老秃驴并未胁迫你,你是自己要走?”

飞锋看着他双眼,道:“是。”

沈夺怒极,竟然低低笑了几声,又慢慢止住,看着飞锋一字一句道:“你不是喜欢我?”

他表情从暴怒到冷笑,但一双眼睛之中深不见底,毫无情绪,飞锋看在眼中,心如刀割,低声道:“我是喜欢你。”

沈夺手腕向前一送,刀尖几乎刺入飞锋咽喉。飞锋只觉得沈夺的杀意渐渐起来,一股寒气已经将自己笼罩,然而他心中伤悲,竟然不起惧怕之意。

沈夺眼神微微向下移,盯着刀尖微微陷入飞锋皮肤之处,声音极冷,道:“江梧州杀不了沈书香,沈书香也杀不了江梧州,结果反受其害,活得十分悲惨,我绝不能像他们一般!”

他言语决绝,似是终于下定决心,然而那刀尖停在飞锋咽喉处,竟是再不能向前一分。

飞锋此时心中之痛楚,简直恨不得沈夺真的一刀刺穿自己的咽喉。他抬头看着沈夺,沈夺一双凤眸也看着他,二人四目相对,眼神爱恨交织,全都沉默不语。沈夺的手便开始微微发抖。

飞锋终于忍不住,闭了眼睛,刚要开口说话,忽然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喝:

“住手!”

竟是圆晦大师。

圆晦大师因了飞锋讲述往事的缘故,回忆起弟子音容,情绪起伏,因此想要独处。飞锋走后他才猛然省起这后生小辈武功全失,而慕容羡等人对他又极为痛恨,此时让他独自在外行走实在太过危险,因此收敛心情,出来寻找。不料正撞到飞锋被人用窄刀指着咽喉,眼见便要命丧此人之手。因此连忙先大喝一声,飞身而起,一掌前引,向这袭击者拍来。

沈夺眼角看到来人身影,重重哼了一声。

他被飞锋激怒,却最终无法下手杀他,心中本就积着一股火气,此时见有人攻来,一腔暴怒之情全都迁到此人身上,窄刀向地上一掷,右手成掌,去迎来者的攻势。

他这一掌,凝聚了全身大半内力,若和他对上,只怕立时就要被震死!

圆晦大师已经扑了过来,人在半空,便已经觉察到对手真气强大无比,凌厉的罡风简直要让人窒息。但若是后退,只怕后生小辈马上就要被他杀死,因此圆晦大师咬紧牙关,竟不退缩,全身内力灌注掌上,要与这人拼个你死我活!

他存了两败俱伤的心思,以为至少能和沈夺打个平手,但飞锋是亲眼见过沈夺出手时的威风之状的,因此完全明白圆晦大师此举简直与送死无异。眼见这慈蔼长者就要毙命于沈夺掌下,心中无比惊骇,大叫道:

“沈夺!”

他声音极为惊慌,又带着恳求之意,沈夺盛怒之下听到他的喊声,竟然生生收住攻击的内力!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敛住攻击之势,圆晦大师却毫不知情,全力攻来,一掌重重拍在他胸口,与他护体真气相撞击,竟发出砰然一声!

沈夺虽然收回内力,护体真气仍十分强大,受到攻击反弹出去,竟将圆晦大师震得向后退了快有一丈。沈夺自己也倒退两步,唇角流下一线鲜血。

 

144、空自知心

他神功既成,世间少有人敌,圆晦大师虽然算得上正宗法门的大家,在他眼中也绝非敌手,之所以受伤,大半还是因为内力收敛太剧,冲击自身之故。是以他虽然唇角带血,看着吓人,其实并无大碍;而圆晦大师倒退回去便站稳身体,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被他的内力震得全身发麻,竟不能再立刻出手。

飞锋若是稍微细想,便能想明白此事,但他看到沈夺唇边鲜血,哪里还顾得上思考,又叫了一声“沈夺”,手在地上一撑,便要起身到他身边。

沈夺看到他动作,脸上怒色消了一些,眉头仍是皱着,道:“我总是要杀人,但你要谁活,我便不杀他。”双目直视飞锋,又问,“这样你肯不肯跟我回去?”

飞锋看他神色,似是觉得自己做出了极大让步,心中不知该悲该喜,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本已站起,向沈夺走了一步,此时又站住,极为复杂地看着沈夺,低声道:“沈夺,我早便说过,你我道不同……”

话未说完,便被沈夺一声冷笑打断,衣领也被他一把抓住。

沈夺将飞锋拽到眼前,盯着他双眼,冷声道:“你早便这样想,还招惹我?招惹我,又不肯跟我,算什么?!”

飞锋对沈夺动情甚早,初时也多方压抑,到后来二人相处既久,再难遮掩,情难自禁,竟然纠缠至今。不料这番痴缠从沈夺口中说来,竟全是指斥之意,飞锋无从辩白,哑口无言。

沈夺见他闭口不语的样子,怒气更重,手上蓄力,便要将他狠狠推出去。

这时,便听旁边传来一声极为洪亮的佛号:“阿弥陀佛!”

原来圆晦大师被沈夺内力震开,知道单凭武力无法胜过此人,于是站稳身形,调整内息,眼见沈夺怒气一生,杀意又起,连忙丹田真气外涌,施展出少林的绝技“佛门狮子吼”来。

这狮子吼乃是佛门的正宗功夫,因此并无杀戮之气,意在直指人心。需得内功修为高深、心性坚定纯正之人才能将他的威力发挥出来。

此时圆晦大师一声佛号,声震林樾,飞锋猛然听闻,心中悚惕,头脑顿时清明,眼睛看着沈夺,沉声道:“阻你统领魔教,陪你统领魔教,这两件事,我只能做一件。称霸武林,与我相伴,这两件事,你也只能做一件。沈夺,我永不会陪你杀人,你……你若不肯与我相伴,今日今时,便在这里指天立誓,永从此绝,各奔前途吧。”

沈夺眼中全是怒火,唇边却是冷笑,那一线血丝衬着他姿容,令人不敢逼视。便听他冷笑几声,重复道:“永从此绝……你要与我绝交么?”猛地将他一推,推倒在地上,居高临下看着他道,“燕子楼沈夺在此立誓,一年之内,要这三教部众、中原武林都在我掌控之中。到那时,我天下也要,你也要!”伸手向圆晦大师方向一抓,携着风声将他抓到眼前,狠声道,“老秃驴,你来做见证!”

圆晦大师被他这样抓到眼前,身形十分狼狈,面上却十分镇定,低颂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沈施主,你既与霜河君订下盟约,现在这样立誓,是要背约反目么?”

沈夺听他这样说,才仔细向他看了一眼,哼了一声道:“你既知道,只怕还有些江湖名宿也都知道了?”

圆晦大师再次念诵佛号,道:“惭愧惭愧,不过是我们几个老头子知情罢了。”

沈夺冷笑一声,道:“倒是难为你披了一身驴皮。”手一松,将圆晦大师推开几步,“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但你这样问,可见也不是很多。有话便去问那姓秦的,我不答。”

又一指飞锋,道:“你只记住,他日这人少了一根指头,我便要你中原武林血偿。”

说罢,也不看飞锋,拂袖而去。

他动作从容,看着缓慢,实则极快,只一眨眼功夫,便消失在无边树影之上。

飞锋到他身影消失,才从地上爬起,走到圆晦大师身边,关心地问道:“大师……”

圆晦大师微微低头,眉头皱着,不知在想什么。听他出声,便对他摇了摇手,打断他道:“不妨事。”

说罢仍是皱着眉头,注目在飞锋面上看了一番,低低叹了口气,开口问道:“这沈夺目无礼法,出言不逊,对你的这番纠缠不清,竟还要我亲自见证。你……可知他的用意么?”

飞锋一怔,拱手施礼道:“请大师示下。”

圆晦大师却不直接回答,看着飞锋道:“老衲之前被江梧州手下歹人一路挟持到了此地。他们如何半路捉了沈夺手下那位女施主,如何商定计策去捉你,捉你回来之后又是如何商量拷问你,我都亲见亲闻。那日他们捉你回来之后,那姓慕容的恶贼曾说起,”他微微皱起眉头,慢慢道,“说他和江梧州手下异兽玄蜂将你并力捉来之时,沈夺身受重伤,却仍是竭力追赶不休。”

飞锋想起适才沈夺左手一直负在身后,显然便是被毕方所伤,尚未痊愈。他心中虽有所感,并不敢在这长者面前有所表现,只低头不语。

圆晦大师继续道:“那异兽玄蜂极擅轻功,沈夺就是不曾受伤,只怕也追赶不上。他却不但追之不舍,还向慕容恶贼出言,要他放过你。”说罢看着飞锋,道,“我看他行事虽然乖张,却自有深沉心机,做出这等毫无必要的深情之举,用意为何,你猜得到么?”

飞锋已知他的意思,抬眼看他,沉声道:“大师请讲。”

圆晦大师面容忧虑,道:“他在慕容恶贼和我面前做出这样的举动,便是要让正邪双方都知道:他对你情深一往。以江梧州和我中原武林对他忌惮之深,怎会放过他任何破绽?只怕你将来……要有无穷祸患。”说罢长长叹气,道,“他若果真为你着想,又怎会这样将你暴露?你须看得明白,好自为之。”

飞锋沉默片刻,低身跪在圆晦大师面前,恭敬道:“晚辈辜负子平,行止又多违背正道规矩,大师却不计前嫌,赤诚相待,语重心长,晚辈铭感五内!”

说罢躬身,额头触地,来感谢长者厚爱。圆晦大师连忙伸手去扶,却听他又道:“但是沈夺用意,却并非如此。”

圆晦大师一怔,便见飞锋直起上身,一双眼睛极为清澈地看过来,沉声道:“大师,晚辈得罪过慕容羡,因了助沈夺恢复功力之故,也已经是江梧州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回到中原武林,我爱慕他……沈夺之事,只怕也不能得到盟主与白道同仁轻易谅解。因此不用沈夺再做什么,我已经有无穷祸患在身,若是江梧州发怒,只怕我性命都要不保。”他眼神十分坚定,此时竟隐隐有些骄傲的色彩,道,“沈夺曾说,江梧州捉走我师父,便是为了对付他的机关术,只要他一日不死,我师父便有价值。如今他做出这番姿态,令正邪双方都知他对我十分着紧,难道不是因为同样道理么?”

圆晦大师万料不到他说出这番话,一时惊诧莫名,瞪视飞锋,想要问什么,却又问不出口。

飞锋微低头,道:“大师,晚辈与沈夺诀裂,并非因为他待我不好,乃是因为他决意为恶,执迷不悟之故。请大师……放心!”

他语音坚定清晰,但是身体却在微不可察地颤抖。圆晦大师久久瞪视飞锋,面上一时露出无奈之色,一时又现出些许苦恼,最后全都化作一片怜悯,长长叹息一声,竟无话可说。

145、孤雁归群

圆晦大师既然无碍,飞锋双腿也已恢复知觉,二人便慢慢回到山洞之中,稍事休整,便即出发。

这次上路,与之前又有不同。圆晦大师赶路之时忽然便颇有些着急,加上功力已经恢复大半,频频施展轻功,飞锋失了内力,脚程自然要慢得多,少不得便要被他捉起衣领,拎着腾跃不休。

飞锋心志坚定,与沈夺分别之后,纵使心中有眷恋之意,也从未示之人前。圆晦大师却似乎一夕之间失去了从容镇定之态:他仍是生疏寡言,既不对飞锋说一些佛家的义理,也不向他询问别的事情,然而面上却常常显出忧虑之色,心事重重,竟已到了不在飞锋面前掩饰的地步。

飞锋心中生疑,始终不敢开口去问。二人这样一路行来,很快便是七八天过去,山势仍然连绵不尽,但谷中渐多鸟兽踪迹,偶尔还能看到猎户设下的兽夹,可见人烟已近。但是越近人烟,圆晦大师面上忧色越深。

这日二人在一座山神庙中歇脚,生了火,飞锋便从供桌上取了罐子,出去找了水源洗净,接了一罐水来。

他走入庙中,见圆晦大师坐在火旁,微微垂头沉思。便不去惊扰他,将水罐放在火上,又取了些干粮穿在树枝上,在火上烤热。

他那日被玄蜂掳走,却也机缘巧合被他所救,丹田之中的真气安稳下来。他虽然不能调用他人的真气,但得了这真气之后,较之以前竟不怕冷,到了温暖之处,反而感到真气微动。

此时他在火边待了不久,便微微有些不适,于是将干粮煨在水罐旁边,自己向后退了一退。

他一边退,一边无意识地抬头看了圆晦大师一眼,不料圆晦大师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来,正仔细看他。

飞锋见他盯着自己,眉头微皱的样子,忙拱手道:“大师有何吩咐?”

圆晦大师沉默片刻,沉声道:“老衲听秦凤歌说过,你的功夫已经被沈夺废了,是么?”

秦凤歌自然便是霜河君的名字,但他自从得了盟主赐剑,便以霜河自称,江湖中人出于敬重,也很少叫他本名;便连圆晦大师这样的江湖耆老,也多跟从众人,以“君”呼之。这次竟忽然改变叫法,直呼其名,令飞锋颇为诧异,抬头看了圆晦大师一眼,才回答道:“是。”

圆晦大师低叹一声,道:“可否伸出手来,容老衲一观?”

飞锋起身向前,蹲跪在圆晦大师身前,双手平伸。火光之下,只见他两手手心各有一个疤痕。

圆晦大师仍是微微皱眉,伸手托住他的手掌细细观看,又将他手掌翻过来看了一会儿,慢慢道:“你劳宫穴受了这样的伤,现在虽然长好,再走少阳一脉的内功路子,只怕极难。”

飞锋垂目道:“晚辈明白。”顿了顿,又道,“晚辈曾服食燕骨兰浆,体质已有所改变,正宗内力的路子,再不能走了。”

圆晦大师放开他手掌,慢慢道:“走阴寒的路子,未必便不正宗了。”

飞锋曾听阿四说过同样的话,当时只以为他巧言狡辩,不料圆晦大师竟也是一样说法,不由抬头注目去看他。

圆晦大师见他目露期待之色,便微微一笑,道:“少林寺藏经阁中,便有达摩祖师留下的两部经书。一曰易筋,一曰洗髓。其中《洗髓经》便是天下至寒的心法,若你肯潜心面壁,老衲便替你求得这部经书,助你修习,你看如何?”

飞锋听他此言,惊讶胜过欣喜,看着圆晦大师,道:“这样重要的心法,晚辈自然求之不得。但……”

圆晦大师对他摆摆手,道:“修习这一心法,资质上佳之人也要花费至少十年光阴,若你吃得苦头,回到中原后,便和老衲同去少林,如何?”

飞锋一愣,回答道:“大师,中原武林正是危急存亡之时,晚辈怎能独善其身?”

圆晦大师眉头皱得更紧,许久不发一语。飞锋一直静静等待,直到水罐边的干粮已经煨热,发出阵阵香气,才忍耐不住,出言问道:“大师忽然要晚辈躲避,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圆晦大师仍是摇头不语,飞锋问不出端的,也只好作罢。

等到用饭之时,两人都没有胃口,匆匆吃了几口干粮,喝了些水,便各自休息了。

圆晦大师在火旁趺坐,双手合什,双目紧闭,但是他似乎忧心忡忡,脸上便再没有安详之色。

飞锋背火躺在地上,心中翻覆不停,想的全是圆晦大师和霜河君的行止,思绪之乱,竟顾不上再去想沈夺。

这样想了一夜,直到天亮才模模糊糊有些睡意,刚要沉入梦乡,便听到庙门口传来动静。

先是门声,接着是有人跑开,隐隐传来惊喜的声音道:“他们在这里!”

飞锋猛地睁开眼睛,还不及摆出防备的姿势,已经被圆晦大师轻轻按在肩上,低声道:“不是敌人。”

话音未落,便听庙门外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接近,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在门外道:

“武林盟主门下秦霜河,拜见圆晦大师。”

圆晦大师虽是武林中的老前辈,但要论影响力,却未必比霜河君更大。但霜河君便是在这荒山的破庙中,也做足礼数,极为恭敬。说完拜见之语,并不上前推门,在庙外安静等待。

飞锋只觉得圆晦大师在自己肩上一提,自己便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接着便听到耳边传来极轻的声音道:“你跟着我。”竟是圆晦大师用“传音入密”之法对他说话。

飞锋心中微惊,不知这样普通的一句话,何以竟要避人。就见圆晦大师已经走向庙门,一边说着“老衲被掳,竟劳霜河君亲至,实在惭愧”,一边伸手一推,便将庙门推开。

庙外已经站了七八个人,大多风尘仆仆,面带风霜之色,只有霜河君站在最前,白衣一尘不染,神色从容。

他见圆晦大师出现,又向前走了一步,行礼道:“大师陷于敌手之后,盟主担忧非常,手下亲信悉数出动,来寻大师。想是大师慈悲为怀,因此佛祖庇佑,令大师自行脱困。盟主得知,一定十分高兴。”

他这番话十分讲究,句句不离盟主,尽显敬重谦逊之意;对圆晦大师表示恭维的话也颇有分寸。圆晦大师听了,果然点了点头,道:“正是,还要劳烦霜河君设法迅速传递消息给盟主,以免因老衲之事,令众人担忧。”

霜河君应了,又行礼要说话之时,圆晦大师打断他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及早上路,有话便在路上说罢。”

霜河君闻言,神色丝毫不改,但是双眼却越过圆晦大师肩膀,向飞锋注目看了看。

他眉飞唇薄,神色中自带有冷淡之意,这样一看,竟使得飞锋觉得一股凉意随着他的目光漫过来。

霜河君看了看他,才又对圆晦大师道:“大师说得极是。我等护送大师,这便出发。”

圆晦大师急于出发,竟连早饭都不用,便与霜河君一行人等一起向山下走去。

飞锋记得大师传音入密那句话,寸步不离跟在大师身后,但霜河君等人都神色肃然,忙于赶路,并没有什么人与他说话。

飞锋仔细去看这几人装束,见一人身穿华山派服色,一人双手套着峨眉刺,显然是华山派和峨眉派的弟子;还有一人褐袍竹冠,应该是昆仑派的传人,但是腰间却并没有系着昆仑派的暗红色腰带,而是外罩白色短衫,扎着麻绳,竟是在服丧的模样;其他几人服色较杂,也没有什么可供辨认的配饰,但看他们走路如风,想来也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中原武林门派十分分散,像这样几个门派的子弟混在一起的情况,确实是颇为罕见。飞锋不由抬眼去看霜河君背影,心中想道,白道武林这样团结一致对付江梧州,固然是好事,但是各门派的精英聚集在一起,全都要听霜河君号令,却不知是福是祸了。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觉得似有一道异样目光投在自己身上,转眼去寻时,见那华山派弟子身旁一人,肤色黝黑,长手长脚,正面无表情向他看来。

飞锋见他有些眼熟,微微一怔,立刻想起,那日在宋三伯宅院之中,他是见过这个人的。

他早知沈夺与霜河君互派使者,萧绛去了沈夺处,沈夺自然也派了水卫在霜河君这里,但是没想到霜河君竟将水卫安排在中原武林的弟子之中,便连出来追踪慕容羡,也要带在身边。

他还在吃惊,那水卫已经不动声色转开头去,跟随众人继续前行了。

不多时,几人已经来到山下,便有两个人走开去,从草丛树影中牵出几匹马来。

霜河君来到圆晦大师身边,行礼道:“这是在下几人到北地后购得的几匹马,脚力虽劣,若不穿林寻穴,倒比徒步快些。大师若不嫌弃,便挑一匹代步如何?”

圆晦大师执礼相谢,霜河君道:“大师不必客气。只是人多马少,还要委屈这位兄弟与我同骑了。”

他说“这位兄弟”,自然是指飞锋,但说这话之时,却一眼也不瞧他,只是注目等待圆晦大师的答案。

圆晦大师微微一笑,道:“老衲脱困之后,多亏他一路照拂。现在老衲仍有些体弱,麻烦他人不便,不如还让他与老衲同骑吧。”

霜河君面色不曾稍改,点点头道:“就按大师所言。”

当下便亲自为圆晦大师选了一匹最为健壮的马,让他与飞锋同骑,自己则挑了稍显劣弱的一匹。

其余众人也各自选了马,只有一个穿蓝色服饰的男子向霜河君行礼,道:“我先去探路。”

待霜河君点头之后,这蓝衣男子足尖一点,拔地而飞,犹如一只穿云的鹞鹰,直向前路而去。

飞锋看他身法,竟像是武当派的“八步赶蝉”,这蓝衣男子身法极精,想来也是武当派中的高手。武当派与少林相若,地位更在一般的名门大派之上,这样门派中的青年翘楚,此时在霜河君面前竟也是臣服之态,令飞锋思之心惊,不由想起沈夺当初所说“他倒是大手笔”这句话,于是看了霜河君一眼。

霜河君面容冷淡,并未看他,待众人都上了马,才压着声音命令道:“出发!”

便听蹄声橐橐,众人都开始驱马前行,又爬上一座山。此地山路较为迂回,马速稍慢,众人距离较近,只有霜河君和众人拉开距离,亲自殿后。

走了一会儿,众人来到山峰高处,远远望见平原炊烟,面上严肃神色才渐渐放松。那手上套着峨眉刺的瘦削男子拉住马缰,一边远望,一边笑道:“‘丛云万木,山势嵂矹’,真是令人心旷神怡,胜过刚才紧张之下,我‘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飞锋听他说的酸腐,心里叹气,想道,以前听说川蜀是人文荟萃之地,便是武人也多才子,今日一见这峨眉派高手,才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他这样想着,便听那些人中一个少年模样的人直接笑道:“章大哥又掉书袋,这里天寒地冻,出什么汗?我看是‘战战栗栗,尿不敢出’才对。”

他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笑出声来,便连那身穿丧服的昆仑弟子和面如沉水的水卫也都弯起唇角。这些人除了那少年,都是三十上下,大多面带豪壮之色,但却似乎极为敬畏霜河君,眼睛向后看了看,笑也不敢大声。

那峨眉弟子见众人都看着他低笑,不由有些窘迫,他距离圆晦大师和飞锋颇近,便转化话题道:“在下峨眉派章文卿,方才赶路匆促,不及问兄弟姓名表字,所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因此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飞锋听得一笑,他许久不曾与正道同仁说话,此时见到中原武林高手聚集,犹如孤雁归群,心中好似朗月高悬,驱散阴云,因此并不在乎这人说话啰嗦,温声答道:“在下……”远远看了霜河君一眼,道,“在下飞锋。”

他遵守盟主命令,化名在血衣派潜身五年,如今能否用回原来的身份名字,自然也要听盟主指示,因此不敢报上真名。

那峨眉弟子还未说什么,少年模样的人已经策马靠近他,道:“这名字真奇怪,你是哪个门派的?师承是哪位前辈?”

飞锋还未回答,便见霜河君人还远远落在后面,声音却清晰传来,道:“前路尚远,专心赶路。”

众人立刻恢复了严肃表情,加快赶路。而那少年不但马上收了好奇神色,还面孔低垂,咬唇不语,看上去竟是十分惭愧懊悔。

146、倚小卖小

众人一路翻山越岭,到了傍晚时分,终于离了群山,进入平原。

这里地处偏远,苍莽大地之上只有一条路,狭窄坑洼,只能容一人一骑通过,可看那路旁石刻,竟然还是官道。

正道的骑手们为了寻找圆晦大师奔波多日,但因意志坚定,丝毫不露疲色。但是这几匹马并非良驹,此时已经露出疲乏之态,勉强又赶了半个时辰路,四蹄无力,口角都已经冒出白沫。

众人恍若未觉,仍是打马前行,直到霜河君施展千里传音道“下马休息,明早出发”,才勒马止步,在附近寻了一处近水避风之所,饮马生火。

飞锋扶圆晦大师下马,与众人一起用了干粮,围着火堆休息。众人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因为霜河君在场,竟然再无一人出言交谈。用过干粮,先前那武当弟子也回来了,霜河君简单安排了夜晚值守的次序,几人毫无异议,除了值守之人,全都在火堆旁和衣而卧。

圆晦大师本就寡言,见状也趺坐在旁,双目微闭,不知是醒是睡。霜河君比他还要沉得住气,既不过来找圆晦大师谈话,也不看飞锋一眼,拿着霜河剑起身离开,不知去做什么。

飞锋与众人挤在一起,旁边又点了火,尽管如此,坚硬的地面仿佛还有丝丝寒气冒出般,令他觉得十分寒冷。但他丹田之中多了玄蜂内力,竟不怕冷,慢慢睡去。

睡到半夜,忽然惊醒,抬眼看时,便见火光之下、鼾声之中,众人尽皆酣睡,那华山派弟子坐在火旁一块石头上,想是轮到他值夜,但他疲惫太过,躬身而坐,一栽一栽地正在打盹。

飞锋看他实在困倦,便想走过去替他。刚坐起身,就看到不远处一棵树下,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竟是霜河君抱剑而立,在为众人值守。

霜河君看飞锋坐起,便向篝火走近几步,皱眉看他一眼,示意他继续休息。待到飞锋重新躺下,他才转身走回原处。

飞锋看着他身影,只觉得这人行止实在让人猜想不透,疑惑之中,慢慢又睡过去。

天亮之时,他被人叫醒,饮食毕,便又重新上路。

这样一连三天,他们马不停蹄,一路向南。路旁村舍渐多,但到晚间他们也并不向人家投宿,而是自寻避风处休整。

飞锋因为曾见霜河君值守,便特意留心,果然见霜河君似乎从不睡觉一般,夜间即使有人值守,也能看到他神色清醒,抱剑而立,护卫众人。

到了第四天下午,众人终于进入一个较大的市镇。霜河君下令休整,一行人寻了家客栈,住了进去。

圆晦大师与飞锋合要了一间客房,飞锋正在屋中整理,便听门被推开,霜河君走了进来。

他站在屋中,向圆晦大师行礼道:“这几日赶路匆忙,未能顾及大师贵体,还要请大师见谅。”

圆晦大师摇摇手道:“老衲内力早已恢复,几日行走不算什么,你不必多虑。”

霜河君神色依然恭敬,道:“既如此,在下对于大师如何从敌手脱困有几点疑问,还须大师不吝赐教。”

圆晦大师看他片刻,低低叹息道:“老衲便猜你这两日定要开口。”转头看着飞锋,“我二人有话要说,你先出去自己走走吧。”

飞锋心中颇为疑惑,并不露出半分,便向二人告退,出门而去。

他向外走了两步,便见那少年站在客栈门口向他招手,见他走近,笑道:“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一起走了,正好,来陪我去买东西罢。”

飞锋见他开朗讨喜,便微微一笑,道:“他们去哪里了?”

少年道:“那几匹马累得不能跑了,章大哥说要把它们卖了,再买几匹新的。”说着咧嘴一笑,“我可不想看他跟人讨价还价,怕不把人急死,就在房间里躲了一会儿,谁知出来一看,大家都不见啦。”

飞锋想起章文卿咬文嚼字的样子,心道,要是我,只怕也会这样躲着他,便点点头道:“你要去买什么?”

少年回答:“我去买几件衣服,等晚上洗了澡换。”似乎是怕飞锋笑话他,摸着头笑道,“我以前住在鄱阳湖边,每天在水里泡着,现在半个月没洗澡,觉得都要把我自己臭死啦。”

飞锋听他说到鄱阳湖,啊了一声,道:“你是逍遥派的弟子?”

少年笑着点头道:“是啊,我还没告诉你呢,我叫宁越。”顿了顿,问道,“你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么?”

不等飞锋回答,又道:“你名字这样奇怪,又和圆晦大师这么亲近,一定是少林的弟子啦。我本来还奇怪,霜河君要救少林的大师,怎么带的人里却一个少林弟子都没有。你看,我们有华山、点苍、峨眉、武当……”

飞锋闻言一愣,宁越还在那里掰着手指数说几人的来历,他却顾不得听,心中想道,现在霜河君带领的人中无一人是少林弟子,反而都对他心悦诚服,圆晦大师虽是江湖耆老,但毕竟与其他门派交往不多,身边只有一个武功全失的自己,也不得他全心信任;这样的情势之下,圆晦大师简直成了孤家寡人,虽然他不知何故对霜河君颇多顾虑,在见到盟主之前不想与他接触,却也不得不低头示弱,答应回答问题。

他想到这里,扭头便去看自己刚走出来的房门,心中疑虑丛生。

飞锋压下心中诸多疑惑,与宁越一起出了客栈。二人问明了成衣铺所在,便一路慢慢走去。

宁越是少年心性,越是问不出飞锋师承,就越是好奇,一会儿问他“你喜欢南方菜还是北方菜?”,一会儿又说“我好像在西湖比武大会上见过你”,东拉西扯,不过是想套他的话。

飞锋卧底五年,自然不会被这少年人简单问出,将这些问题一一轻松绕过。

宁越着急起来,眼珠一转,竟然倚小卖小,啊了一声道:“小锋哥,你衣襟上有只虫子。”一边说,右手并起剑指,就要点他胸口穴位。

他意在试探飞锋武功路数,并未动用内力,飞锋早看清他来路,一侧身便躲开他右手,向着他只一跨步,宁越便失去平衡,不由得倒退一步。

这少年十分好强,一招之内竟然就被逼退一步,急恼之下,试探之意变作比试之心,作出站立不稳要抓握飞锋胳膊的动作,内力向外一涌,一掌便拍向飞锋肋下。

飞锋内力全无,不敢接他这一招,只得侧身闪避。不料宁越虽然年纪小,内功却颇有修为,虽然是友善的比试,掌风边缘扫来,竟使得飞锋猛然倒退了三四步才站稳。

宁越扳回一局,面上却并无得色,咦了一声,疑惑地看着飞锋,问道:“我看你你骑马走路的姿势,都像是练家子,怎么竟不曾练过内……”他忽然住嘴,猛地向飞锋双手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马上又变作一片歉疚之色,道,“小锋哥,我之前就见你这伤口,但没想到其中关联,我,我不是故意的……”讨好地笑了笑,又道,“你看在我是个小孩子,不懂事的份上,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飞锋对他微微一笑,道:“这样一件小事,也值得生气?”

宁越见他言语大度,放下心来,因为对他生了亲近之心,便打抱不平道:“伤你劳宫穴的人,居心真是歹毒,这样的恶人,必然会有报应。”

飞锋微笑敛去,他早知沈夺确是个歹毒的恶人,也明白他迟早会有报应,同样的话他当着沈夺也曾说过,但如今从旁人口中说出,却让他心中烦闷不已。

他不愿再和宁越继续说下去,便举步向前,说道:“那成衣铺不是还远?你我还是走快些吧。”

宁越见他神情怅然,以为他不愿多提自己内力被废之事。他心中有些愧疚,一边跟在飞锋身边走路,一边努力想说些轻松的事情,但是他毕竟阅历尚浅,搜肠刮肚,不过是讲了许多章文卿如何掉书袋的笑话。

飞锋本想要出言让他不必如此抱愧,但看他绞尽脑汁编排章文卿的样子十分有趣,居然一直保持沉默,任这少年一路唧唧呱呱说个不停。

二人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间成衣铺。宁越愧意未消,一定要买几件衣服送给飞锋。

飞锋推辞了两句,宁越便笑道:“我对你一见如故,觉得像是见到自己哥哥一样。做弟弟的想要送些东西给哥哥,哥哥难道不应该欣然接受吗?”

飞锋见他这样说,再推辞便显得十分矫情,又见他衣服配饰不俗,竟是出身富贵,于是点点头,道了谢。心中却想道,他日你觉得我行止不端,不配与你称兄道弟时,只怕恨不得把这些东西全数收回了。

宁越见他点头,十分高兴,道:“小锋哥果然是痛快人。”便在成衣铺中给飞锋挑了几件衣服,轮到他自己时,挑选更加仔细,简直像是要把这铺子翻过来一样,每件都要试上一试。直到暮色四合,铺子主人都点上了灯,他才勉强挑了三四件。

宁越捧着衣服,见飞锋一直耐心等待,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走吧。”

走出门口,又对飞锋道:“刚才那店主说,向北不到一里,便有河水。小锋哥,你陪我去洗澡,好不好?若你饿了,我便买了吃的再去。”

飞锋道:“客栈中不就有热水?为什么要去河里泡凉水?”

宁越嘿嘿笑了两声,道:“我从小便是在鄱阳湖里泡大的,不喜欢热水。”顿了顿,又道,“哥哥接受了弟弟的礼物,难道不应该陪弟弟去洗澡?”

飞锋笑了笑,看着他道:“陪你走一趟,倒是不打紧。只是……”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只是不知道,霜河君要你拖住我到什么时候?我有些累了,还想早些休息。”

宁越闻言一愣,面上慢慢浮现尴尬神色,小心盯着飞锋看了看,见他并无特别恼怒,才摸着头道:“既然你发现了,我便跟你说吧:霜河君对你并无恶意,我看着倒是颇为回护,他要我带你出来……”他说着就不好意思起来,跺着脚道,“哎呀,我就说我瞒不住人,可霜河君那样的人物,竟然会托我办事,我怎能拒绝……小锋哥,我说与你一见如故,是真的这样想,你不要生我的气。”

飞锋看他眼神清澈,不似作伪,便微微一笑,道:“我并未生气。”

宁越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松了口气,笑起来道:“我说我不喜欢热水,也是真的,这次出门,我还特地带了胰皂呢。小锋哥,你陪我去洗澡,再回客栈,便差不多是霜河君说的时间了,你看好不好?”

飞锋虽然不知霜河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是此时此刻,也别无他法,只得先跟了宁越向北到了河边。

宁越要分一半胰皂给他,飞锋本来打算在河边等他,自己回客栈再行洗漱。抬头一看,只见看那清澈的河水在傍晚光线中显出深黑之色,河边还有些薄冰,若是此时下水,只怕会是刺骨的寒冷。

他只是略微想象那刺骨寒意,丹田之内玄蜂的真气便隐隐有些躁动,竟像是极为欢欣一般。

飞锋略一迟疑,便接过宁越那半块胰皂,脱衣入水,凛冽之气瞬时便围绕过来。这股冷意从他肌肤向内蔓延,淌入他全身血液脏腑,不但没有让他觉得不适,冷意过处,反而十分惬意舒畅,连日来赶路的疲惫,竟似也消减不少。

飞锋自得玄蜂调理内息以来,就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喜冷厌热,不料此时进入冰水也如等闲,心中一动,便试着去动用丹田气海中的真气。但这真气虽令他体质有所变化,却仍是不能被他所调用。抬眼去看宁越,见他站在齐腰的冷水之中,已经运起内力,他内力极强,竟将身边刺骨的凉水都变得温热,水面冒出丝丝雾气,遮住他动作面容。

飞锋心中好笑,想道,说什么喜欢凉水,还不是要将水变热才能忍受?可见他之前所说的话,大半还是为了拖延自己而已。低头又去看掌心伤口,想道,霜河君所带之人大都是精壮青年,只这一个小小年纪,原来是为了他内力不俗之故,只是不知,若我内力仍在,与他相较,谁高谁低?

他一边猜度霜河君用意,一边清洁了身体头发,和宁越差不多同时上岸,穿上新衣。

宁越一直好奇地看着他,终于开口道:“小锋哥,你没有内力,竟这样不怕冷,是什么缘故?”不等飞锋回答,自己就抢着说道,“我知道了,你一定生长在寒冷之地。昆仑的谢大哥不认识你,你……是天山派的吧!”飞锋虽然摇头,他却像是没看到一样,慢慢道,“昆仑山和天山都距葬堂不远,昆仑派已经被占,天山……”他看着飞锋双手,慢慢道,“天山也已经不保了么?”

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中再无少年人的开朗,而是低哑下去,十分沉重,脸上犹带稚气,一双眼睛中却闪过悲愤坚定的光芒。

147、盛气凌人

飞锋见他误会,便开口道:“我并不是天山派的弟子。”

宁越抬眼看他一会儿,似是相信了他的话,但是不知想起了什么,仍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二人回程之中,他也一改之前聒噪不休的样子,垂着头不说话。两人并行在街道之上,只有脚步声相随。

直到客栈在望,宁越才抬起头来。他们步入客栈之时,已过了用饭时间,大厅之中空空荡荡,只有章文卿和那水卫坐在角落中的一张桌子上,似乎是在等他们。

宁越看到章文卿,啊了一声,道:“章大哥,你是在等我么?”

章文卿哼了一声,道:“礼记有云: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你又不愿陪我一起去看马买马,我做什么要等你回来?岂不是不合礼数?古人又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

宁越听他这样引经据典,居然有了点精神,面上也有些笑意,道:“酸来酸去,不是在等我,你和戚大哥难道是在这里聊天么?”

章文卿还没回答,水卫已经起身,道:“我二人奉霜河君之命,专等飞锋兄弟。”面无表情看着飞锋,道,“霜河君请你一回客栈,便到他房中一叙。”

飞锋微一沉吟,道:“我先放些东西在我屋中,马上就去。”

水卫道:“霜河君请你马上就去。”

他语调不太客气,章文卿和宁越都转眼看他,似是有些疑惑。飞锋看这人言行,果然便是惟主人马首是瞻的魔教行事做派,不由皱了皱眉头,想道,是这水卫养成了不尽人情的习惯,到了霜河君手下仍改不了,还是霜河君竟也像沈夺一样,御下只求他们惟命是从?

他这样皱眉看着水卫,水卫也瞪视回来,气氛一时僵住。宁越连忙从飞锋手中拿过那几件衣服道:“小锋哥,霜河君一定是有急事。不如我替你拿着东西,你速去求见,不要耽误了正事。”

飞锋恩了一声,不去看那水卫,向章文卿问明霜河君房间所在,便举步上楼。

刚来到霜河君门口,还未敲门,便听屋中霜河君的声音道:“进来。”

他知道自己内力已失,声息很容易被察觉,因此也不迟疑,推门便走了进去。

看清屋中之人,脚步却是一停。

两把椅子对着门口放置,圆晦大师和霜河君坐于其上,都神情严肃。霜河君虽然面无表情,双目之中却是隐见怒色;而圆晦大师这样的好涵养,此时竟也表情不豫。

二人都是内功深厚,眼神光华内敛,十分深湛,此时全都将目光投向飞锋,竟让飞锋一怔之下,才想到要向二人行礼。

飞锋行了礼,抬头看时,二人竟谁也不先开口,神色都十分难看。

飞锋不知自己与宁越出门之后,这两人都谈了什么,居然是个谁也不得快意的局面。此时纵然有此疑惑,也只好暂时咽下,只道:“不知霜河君唤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霜河君看着飞锋,修长的手指在椅背上敲打两下,才毫无情绪地开口,道:“圆晦大师要带你回少林寺,修习洗髓经以恢复功力。你意下如何?”

这件事情圆晦大师确实曾向飞锋提过,飞锋也当即拒绝,此时却又被霜河君说了出来,飞锋听他问出,不由便看了圆晦大师一眼。

圆晦大师也在看他,双目之中竟隐隐有些期待之色。

飞锋此时一头雾水,也皱了皱眉头,正想开口拒绝,便听霜河君冷哼一声,慢慢道:“迟疑什么?你自己做事愚蠢,害了圆晦大师爱徒性命,如今让你去替何子平尽孝,难道委屈你么!”

他这样说,又教飞锋怎么开口说出一个“不”字?

霜河君此言一出,圆晦大师面上便现出些微的不悦之色,似乎是不满他竟以自己爱徒之死作为要挟。但他虽然将这不满形之于色,却终于没有开口反对,双目看着飞锋,似是极为关注他的回答。而霜河君冷冷说完,却将目光转开,并不去看飞锋。

飞锋看这情状,竟像是谁也不肯对自己稍作解释。他之前跟在沈夺身边,便常常被沈夺欺瞒,对此深恶痛绝;不料此时,这中原武林的两大高手私下决定自己去留,竟不肯让自己知道原因。

他心中不悦,却因了霜河君这句话而不得发作,咬着牙看二人片刻,终究还是对圆晦大师更加信任,向圆晦大师躬身行礼道:“晚辈愿听大师安排。”

霜河君无动于衷,圆晦大师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如此甚好。”说罢看着飞锋,露出和蔼的微笑,“既如此,明日我们就出发前往嵩山。”

霜河君点点头,道:“就依大师所言。”说罢站起身来,竟是送客的姿势,“大师旅途劳顿,此时正应休息。”指着飞锋,道,“我还有些话要交代他,他回去晚了,只怕会打扰大师休息,今日便让他与我同屋吧?”

他虽然出言询问,态度表情却是不容反驳,圆晦大师自飞锋同意去少林寺便收敛了一开始的不豫之色,此时微笑道:“如此,老衲就不打扰了。”

说罢起身,径直出门去了。

飞锋内力皆失,圆晦大师关门之后他便听不到别的动静,霜河君却站在原地,凝神听了片刻,才转眼看着他,冷冷道:“过来,跪下。”

飞锋眉头一皱,也冷冷道:“你凭什……”

话未说完,便见霜河君冷冷一笑,左手虚空一抓,飞锋便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自己“拽”到他身前。

他还没来得及站稳身体,霜河君已经一脚踢在他胫骨上,顿时一股剧痛袭来,双膝不由自主便跪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霜河君踢势未改,又是一脚,这次却是踹上他肩膀。飞锋被他踹得向后滑出两步之遥,紧接着肩上又是一沉,竟是被那柄霜河剑抵在肩上。

霜河君剑未出鞘,只是抵在他肩窝处,飞锋就觉得四肢酸麻无力,再不能挣动,竟是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匍匐在霜河君身前。

便听霜河君冷冷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飞锋被他霜河剑压在地上,挣动不得。但要他顺从答话,却是不能,当下冷笑出声,道:“霜河君一身本领,是要用来欺压正道同仁的么?”

霜河君闻言,冷哼一声道:“你有脸说‘正道同仁’四字?”

他语气冷硬,高高在上。飞锋十分厌恶他的姿态,但此时被他这样一问,触动心事,竟不敢反驳。果然便听他继续冷声道:“圆晦同我说,你和沈夺竟有私情,是不是真的?”

他说到此事,流露出极为厌恶的意思,飞锋心中怒火更盛,音调也更冷,道:“与你何干!”

霜河君咬牙切齿道:“那便是真的了。”霜河剑向前一送,让飞锋痛得出了一身冷汗,飞锋生性倔强,此时咬牙忍耐,一声不出。

便听霜河君十分严厉地说道:“沈夺乃是男子之身,又早晚与我中原武林为敌,你竟与之私通苟且,简直是道德沦丧的无耻之徒,人人得而诛之,怎么与我无干!?”

他说到最后,愈加愤怒,一脚将飞锋踢翻,霜河剑戳在他胸口,双目怒视他。

飞锋抬眼看他,怒道:“中原武林之事,我不曾泄露一言半辞;沈夺若行不义,我不会留半点情分。怎么便是‘私通’?便是‘苟且’?”

霜河君睁大眼睛看他,似乎料想不到他竟然这样冥顽不灵,面上的愤怒之意更浓,不知想到什么,愤怒之中又多了失望之色。

他便这样看着飞锋,似乎在稳定情绪,片刻才道:“当日我将你交到沈夺之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是因此对我有所怨恨么?”

飞锋冷冷道:“当日我既答应你,自然再无怨恨。”当日他虽然对霜河君的结盟之举颇有微词,但他亦知道葬堂树大根深,江梧州狡诈多端,这世上能够扳倒他的,怕是只有他的亲生儿子沈夺。霜河君想除掉江梧州,解中原武林于倒悬,便只有与沈夺联手。而沈夺要自己助他恢复功力,霜河君又怎能拒绝他的要求?

霜河君听他这样回答,微微冷笑,道:“你虽无怨恨,盟主听说了这件事,却是恨得很。他将我重重责罚一番,大骂我说,”他眉头紧紧皱起,盯视飞锋,一字一字模仿道,“‘我师弟为了武林公义,陷于江梧州之手,若是有朝一日他回来,问我要徒弟,你要我怎样答他!?’”说完,看着飞锋冷冷摇头,道,“现在我倒想问问你,姚岑远嫉恶如仇,有朝一日回来,问你做了什么,你要怎样答他!?”

148、清理门户

飞锋自见霜河君,先是眼见他与魔教结盟,后又得知他竟然修习魔教的功法,就连沈夺说起霜河君,也道他只怕早已架空了田白鹤,桩桩件件,都是邪门之举,因此心中对他早有成见。但此时听他言辞,竟是对盟主无比尊重,语气不由得便放缓一些,道:“我怎样同师父说,也不干你的事。”

霜河君面色更加冰冷,咬牙看他许久,终于道:“沈夺要恢复功力,有一步便是要与你……”他自矜身份,竟是说不出口,顿了顿,干脆略过,道,“若是之前对你有什么殷勤之举,不过也是为了他的蚀魂大法,你须想清楚,不要竟因此落入他彀中,被他利用!”

飞锋看着道:“我早便知道,”又冷笑一声,道,“灵蛇涎之事,我也知道了。”

霜河君皱起眉头,霜河剑从飞锋胸口移开,用力将他衣袖撩高,露出他小臂内侧的伤痕。

他看了两眼飞锋的伤痕,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着飞锋道:“沈夺发现了灵蛇涎,便据此离间你与我的信任,你义愤之下,才对他生了依附之心么?”

飞锋看着霜河君,简直要笑出声来,慢慢摇头道:“我便是到今日,也从未对他生过依附之心。”顿了顿,竟真的翘起唇角,微笑起来,道,“灵蛇涎之事,他从未提起,更不用说以此来做什么离间之举。”

霜河君一怔,问道:“萧绛同你说的?”他提到萧绛,语气仍是冷冷的,神色却缓和了些。

飞锋道:“是。萧绛对我说了这件事,我才知道……”他闭口不言,心中却想道,那时我才明白,沈夺不对我说,是怕我伤心忧虑,他这样做,竟是想要将我纳入他的羽翼之下。

他虽然并不觉得有被人回护的必要,但是想到这件事,心中便又是甜蜜又是痛楚,面上不由露出一点缠绵之意。

霜河君一直盯着他,此时看到他的表情,眉头皱得更紧,面色极为难看,咬牙半晌,终于开口道:“你当真执迷不悟,不肯悔改?”

飞锋皱眉看他,道:“你要我去少林寺闭关十年,便是因为听圆晦大师讲了我与沈夺之事,对我生疑之故吧。我既已答应前去少林,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定要我做什么悔改?”

霜河君冷冷答道:“你不答应前去少林,圆晦怎么肯离开?”

飞锋一怔,想道,他用子平之事迫我立时答应前去少林,是为了支开圆晦大师?冷笑一声,道:“你竟是想杀了我么?”

霜河君看着他,忽然一笑,他天生无情之相,此时一笑,寒意森然,慢慢说道:“你做下这样的事,难道还想活命?”

说完,将霜河剑擎在手中。他内力深厚,即使不拔剑,只需真气一吐,便能要了飞锋性命,却偏偏神情肃穆盯着飞锋,一边慢慢拔出剑身,仿若在完成某个仪式。

149、孰是孰非

飞锋万料不到这人如此胆大妄为,竟然连圆晦大师都敢瞒骗,瞠目看着霜河君,切齿道:“你这是要做中原武林的独夫么?”

霜河君已经拔出霜河剑,此剑剑身雪亮,带着冰霜之气,将他面容衬得愈加冷峻,只听他慢慢道:“我若是独夫,何必费尽心思为你找诸多借口?是你自己不识抬举,怨得谁来?”将剑直指飞锋咽喉,道,“看在你师父的面上,你死前还有什么要求,不妨对我讲一讲。”

飞锋见霜河君眼神冷漠无情,知道自己万无逃生机会,他在异兽捕杀之下数次化险为夷,如今却要死在自己人手里,不由苦笑一声,看着霜河君道:“你杀我之事,绝不能让沈夺知道,务必设法嫁祸于江梧州,以免牵连同道。那水卫……也不能留,尽速杀了他吧。”说罢闭上双眼,引颈就戮。

果然寒意逼近,耳旁风声响起,身上却并无任何痛楚之感,反而全身一轻,酸麻之意尽除。

他心中惊讶,睁眼看去,霜河君早已坐回椅上,正将长剑入鞘。他目光停在剑上,仍是面无表情,冷漠狠戾之气却竟然完全消失。就听他沉声道:“起来说话。”

飞锋从地上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试探我?”

霜河君仍是看着他手中长剑,淡淡道:“我武力相逼,你并不惧怕;为你寻找借口,你也并不趁机申辩,可见对沈夺乃是真心。我威胁要杀死你,你既不求饶,也不借沈夺之势求得喘息之机;为我中原武林考虑深远,竟建议我剪除沈夺羽翼,可见对我正道也是真心。”说罢才抬头看着飞锋,点了点头,道:“你虽恋慕魔教中人,毕竟是君子风范,不枉天目老人一番教导。”

飞锋这才知道,他若怀有异心,露出半点怯懦或机心,只怕立时就要死在霜河剑下。

他片刻之间经历死局,心情大起大落,此时看着霜河君,既有被欺瞒试探的怒气,又有对他心思深沉缜密的佩服,霜河君似乎看出他情绪,沉声道:“你既与沈夺有私,除了将你置于死地,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证你忠心。”说罢注目看着飞锋,唇角微微上扬,一笑破冰,竟是难得的春风和煦,“得罪之处,还请你不要在意。”

飞锋之前只道此人心机难测,此时听他一番直言,对他的成见就此消除,也看着他洒然一笑,道:“那我言语不当之处,你也不要放在心上。”顿了顿,又问,“你试探我之事,是与圆晦大师商量好的么?”

霜河君并不回答,伸手虚空一挥,将他身侧的椅子呼的一声移到飞锋身前,道:“请坐。”

他刚才出言道歉之时,并未站起,此时口里说着“请”字,也仍是在椅子上坐得稳稳的,显然自认身份高于飞锋,颇有些倨傲。

飞锋既消了对他的成见,此时也不在意这些小节,走了两步坐到椅子上,正与霜河君面对面。

霜河君看他坐稳,便开口道:“我急于试探你,正是因为圆晦要带你回少林一事。你既是真君子,我有一些话,便可以对你说了。”

飞锋听他对圆晦大师的称呼仍无敬意,心中疑惑,道:“请讲。”

霜河君却颇为沉默一会儿,才看着飞锋,慢慢道:“我自年少时便行走江湖,形形色色的人见过许多后才知道,这世上并无绝对的好人。他要对一些人好,自然便要对另一些人坏,因此他在一些人眼中是好人,在另一些人眼中,便是恶人。”

飞锋听他犹如绕口令般说出这些话,正不解其意,便听他继续道:“对于你来说,圆晦便是最大的恶人。”

飞锋一愣,问道:“此话怎讲?”

霜河君似是陷入思忖,手指敲着扶手,慢慢道:“我最初向盟主建议派出卧底,并多方布置监视、察探的眼线时,田叔叔固然有所顾忌,天目老人等江湖耆老也因着他们的迂腐之见,对我十分不满。那时若不是有圆晦极力支持,只怕我的这两个计划就要胎死腹中,而今日我中原武林早就没有残喘之机,被江梧州牢牢掌控了。”

飞锋低声道:“圆晦大师将他的弟子都派来给你做卧底,确实是极力支持你的计划。”

霜河君点点头,道:“那时我便知道,圆晦大师与我只怕是一类人。若能达到目的,他并不拘于成法,必要时,只怕他会做出极狠的事情来。”

飞锋心道,原来你竟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择手段么?

他虽未说话,面上想必有些哂笑之色,霜河君看他一眼,微微皱眉,才继续道:“迂腐之人容易预测,我并不放在心上,但是圆晦这样的人若不能把控,只怕于我大事有碍,因此中原武林的消息网刚刚布置好,我便调派人手,先将圆晦查了一番。”

飞锋看他神色严肃,不由便问:“你都查到什么?”

霜河君微微垂目,许久才道:“查到一件旧事。”他声音低哑,慢慢道,“许多年前,有一个魔教的头目与一个正道大侠交好,那魔教头目被手下陷害,众叛亲离,向这个正道大侠求救。正道大侠有个极为尊敬、视若长兄的朋友,便是少林寺的圆晦。他对圆晦说,这个头目的手下比他残忍百倍,若是取而代之,只怕对中原武林危害更甚,并请圆晦为他想法解救这个头目。圆晦当时回答,”他注目看着飞锋,慢慢道,“他说少林寺藏经阁有本《达摩心法》,能助人增加内力、化解戾气,这魔头若肯随他回少林闭关,一来可以修身正心,二来可以躲避灾祸。那魔教头目与正道的大侠信了他的话,便真的同意了。”

霜河君一开口,飞锋便知道他讲的是葬堂旧主程惟恕和他秦氏家主之事,他虽然听萧绛提过,却不知这其中竟有圆晦大师参与,且圆晦大师也曾建议程惟恕入少林闭关,不由面容一肃,聚精会神。

霜河君面色稍稍有些发白,道:“不料圆晦这样说,只是为了骗取二人信任,他心中自有别的打算。带那魔教头目入少林的路上,他便故意走漏风声,引那头目的手下来杀他。他既将魔教头目之死嫁祸给他的手下,便又挑起那正道大侠与那残忍手下的争斗,那个正道大侠因为与魔教中人交往,除了圆晦这个‘朋友’,早不与其他正道人士往来,势单力孤,怎么能斗得过那个残忍的手下?最后满门被杀,只余下……”他生生截住话头,道,“我既然知道此事,如今听说他又诱你入少林,只怕他要故技重施,心中自然不安。”

飞锋沉默半晌,才提出疑惑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他曾做出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公之于众,让大家看清他的面目?却要等到现在,才来对我说这些话?”

霜河君看着他,慢慢道:“我为什么要将他的事情公之于众?他错在哪里?……他做的事情,与你刚才以为我要杀你,建议我杀死沈夺水卫嫁祸江梧州,有什么不同?”

飞锋一愣,才回答道:“水卫若在,必然知道我是被你杀死,若是惹怒沈夺,以他的性情,只怕会牵连正道同仁……”

霜河君打断他,道:“圆晦当年的行为,除掉了魔教头目和与魔教交往的所谓‘大侠’,难道便是为了一己私利么?”

飞锋皱眉,道:“葬……那魔教头目与正道大侠是被他巧言所骗,他背叛朋友,自然……”

霜河君冷笑一声,道:“你不但建议我杀死水卫,还甘愿为我这真凶隐瞒,难道不是背叛沈夺?”

飞锋心中一震,竟被他问住,瞠目看着霜河君,心中骇道,这人全家被圆晦害死,他怎么竟然要替圆晦说话?难道只是因为圆晦的行事作风与他相类,他便要忘记灭门之仇么?又想道,我之前明知会让沈夺伤心,却仍然提议杀死水卫,虽然心中难过,却总觉得为了我中原武林平安,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心中立刻又想,我只要杀一个水卫,怎比得上圆晦害了两百多人?可是扪心自问,杀害无关的人,只因为杀得少,难道就能变成是对的?

他心中犹如狂风吹过,掀起漫天落叶乱舞。以前他以为对的事情,此时令他茫然;以前以为错的事情,此时又使他疑惑。他脑中有无数个念头浮现又消失,情义、性命、正邪,他本以为自己全都了解得极为透彻,此时却又无法不重新思索这三者的意义。

他呆坐不动,愁眉紧锁,霜河君却也并不介意,只是垂目看着手中霜河剑,神情莫测。

窗外夜色沉沉,四周悄无声息,二人便这样坐了许久。

150、话里机锋

这样过了许多时候,飞锋才抬起头来,去看霜河君,沉声道:“霜河君,你错了。我和圆晦大师并不一样。”

霜河君微微一震,目光从霜河剑上移开,审慎地向他看来。

飞锋直视他双目,道:“君子处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在血衣派待了五年,深知这为与不为之间,分寸万难把握,不能一概论之。”顿了顿,又道,“我之前建议你杀死沈夺心腹,此事若是提到情谊,对沈夺十分不公;但若是提到立场,则我和他……从未互相隐瞒。”他提到沈夺,唇边便是微微的苦笑,“我知他称霸之心不死,他也知我定要设法阻他杀戮。”

霜河君注目看他,并不说话,飞锋继续道:“我若是圆晦……大师,心中对那亲近魔教的‘正道大侠’不满,便不会与他友好,做出‘有如长兄’之态;若是果真交好,在他出言求助之时,也不会假作救星,施以辣手;更不会挑拨争斗,引发灭门惨案。”

他说话之时,霜河君脸色仍有些发白,双目却似含着火焰,灼然看他,声音也有些哑,道:“我刚才还没说完。那正道大侠并未全家被杀,有一个小孩子逃了出来,投奔正道武林。他身为人子,怎能放着如此大仇不报?可他受正道大恩,又怎能去杀圆晦?”

飞锋看霜河君苍白脸色,心中为他感到一阵恻然。心道,他身为秦氏遗孤,这些年苦心孤诣要铲除魔教,为家族报仇,过程不知有多么艰辛,还要借助曾害自家灭门之人的支持,又是多么不易,难怪他冷漠多疑,我且说几句话开解一下他吧。于是道:“这人全家惨死,也并不是圆晦大师一人之过。若非那残忍手下如此暴虐;或者那魔教头目不与他来往;再或者他心明眼亮,不受圆晦大师挑拨,这惨剧便不会发生。如今他要令死者心安,便该吸取前人教训,洁身自好;铲除那残忍手下,报仇雪恨;至于圆晦大师,他并未对这小孩子赶尽杀绝,我看……”他沉吟一下,道,“我若是那个小孩子,就会留他性命,设法令他闭关。他出身佛门,做事却这样不慈悲,倒正好需要修习他所说的什么化解戾气的《达摩心法》。”

他说什么“令他闭关”,显然指的是将圆晦大师关起。他虽因了何子平的缘故,对圆晦大师十分敬重,但霜河君心思莫测,难保就有杀人报仇之意,因此说这几句话,意在提示霜河君并非一定要取圆晦大师性命才算报仇。

霜河君神态十分认真,听他讲完,仍是注目看他,许久微微一笑,道:“你心地善良,又非毫无原则,眼光与计谋都有,我说你君子风范,倒真没有说错。”

飞锋听他出言恭维,微皱眉头,问:“你问我这些事,又是在试探我?”

霜河君并不否认,诚恳道:“这段往事确是真的,我拿来问你,便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貌似忠厚的烂好人,或者是如圆晦一般的伪君子。既然你都不是,那我便可以信任你,将一些事情交托给你。”

飞锋听霜河君之意,竟是要拉拢自己与他携手做事。他对霜河君行事并不完全认同,此时沉吟片刻,慢慢说道:“你方才说是令我正道布置的暗探去查访圆晦大师,才知道这件事的。但此事既是圆晦大师暗中挑起,若是暗探查访,怎能查得这样详细,连那正道大侠对圆晦大师说过的话都知道?”他看着霜河君,仍是皱眉,“这名暗探便是你自己么?还是说……是了,霜河君当年七岁,已是记事的年龄,这些事你自然从未忘过。”

霜河君身份并非绝密,此时被飞锋点出,也不惊讶。他看着飞锋,脸色倒像是好了些,又低头去看他手中霜河剑,道:“当年却并无什么霜河君,只有秦凤歌。”右手在剑鞘上轻轻拂过,声音变得十分温和,“我并不喜欢别人叫我秦凤歌。因此当年得了田叔叔赐剑,便以剑为名,自号霜河。这些年来,我都快忘了我曾经叫过秦凤歌。”

他半垂着头,虽然是看着近处的宝剑,眼神中却有悠远之意。飞锋见他拉拢自己之后不谈行事计划,竟在自己面前露出这种回忆往事的情绪,觉得十分奇怪,想了想,顺着他的话意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别人叫你秦凤歌?”

霜河君似乎在等着他问这个问题,抬眼看他,慢慢道:“我本打算一直保守这个秘密,现在却必须对你说了。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秦凤歌,因为我并不是秦凤歌。”飞锋一愣,还没想清楚他的意思,就听他一字一字道,“你才是。”

飞锋惊讶无比,直以为他在开玩笑,但看他神色凝重,竟是极为认真。不由得瞪大眼睛看他,道:“你什么意思?我怎么……”眉头一皱,问道,“你不是秦凤歌,为什么又顶着他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眼前一暗一暖,已经被霜河君起身凑近,摸到脸颊上。

飞锋皱眉,向后躲开,霜河君动作落空,并不介意,双目看他,温和一笑,低声道:“当年我也这样摸过你,你可从不愿躲。”又道,“我们分开时,你年纪那么小,这些年过去,自然忘了你程家哥哥了。”

151、说来话长

“程家?”飞锋听他这样说,便问道,“你是程惟恕的儿子?”

霜河君却不答他,伸手在他发际摸了一下又收回,道:“你这里有一个发旋,我却一直记得。”

飞锋皱紧眉头,足下用力一跺,连人带椅子向后挪动了一尺,避开霜河君,冷声道:“你这交情攀得也太过容易了。”

霜河君直起身看他,问道:“你不相信么?如今我身份地位都在你之上,若非事情是真,何必自表身份?”见飞锋仍是表情冷硬,顿了顿,又道,“你左脚脚踝之上,有两个指头大小的淤痕,我没说错吧?”

飞锋踝骨两侧,确实各有一个形状不甚规则的胎记。但脚踝并不是什么私密之处,只要打赤足,便会被人看到,因此回答道:“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霜河君点了点头,道:“我还知道,你身上这两处淤痕,先是黑色;在你七八岁左右,变成紫色;再过五六年变为红色,现在只怕已经渐渐发青了。这算得上秘密么?”

飞锋听他说中自己这胎记在二十年漫长时间中的变化,确实有些惊讶。于是看着他道:“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师父偶尔对盟主提到,或者就干脆告诉了你,也不是没有可能。”

霜河君道:“我并不是从别人处知道的。”起身走到房间另一侧的桌边,先将霜河剑放在桌上,又将桌上灯盏拨亮,才走回原处,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

此地寒冷,霜河君身上穿了若干层衣服,飞锋正觉奇怪要出言阻止,就见他仿若不耐烦一般,“嗤啦”一扯,将数层衣服一并扯开,露出胸腹。

灯光之下,只见他肤色白皙,胸腹间有几道浅浅的伤痕,然而最显眼的,还是他心口处一大片青色的痕迹。

那痕迹像是瘀伤,又像是胎记,看上去像是一只巨大模糊的手掌。

飞锋盯着那痕迹,不觉有些微动容,霜河君一直在看他表情,此时道:“与你的瘀痕很像,对么?”

飞锋点点头,又抬眼看他,问道:“我一直以为身上是胎记,难道……竟是被人……”

霜河君道:“那时江梧州刚刚开始豢养异兽,那些人只是功力奇怪些,还没有今日这样可怕。有一个异兽找到了我们,用手指捉着你的脚踝,要将你倒提着扔出去。我扑过去抢你,被他打了一掌。虽然没死,却留下这个痕迹,一直无法消褪。”

飞锋又转眼去看那瘀痕,问道:“当日你和……秦凤歌,是一起逃走的么?你又为何换了身份?”

霜河君见他已经露出半信半疑之状,便伸手拢起衣襟,坐回椅子之上,慢慢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且慢慢听着。听完若是不信,我也……”叹了一声,苦笑道,“我也并无别的佐证了。”

他这样直言并无别的证据,飞锋倒反而觉得他更可信了一些,道:“愿闻其详。”

霜河君此时却反而沉默,像是再想如何开头,又像是凝神在听附近的动静,片刻才看着飞锋,道:“葬堂的来历,你知道么?”

飞锋回答:“据说是旧时中原贵族,为了避祸逃到西域,他们远离故土,语言不通,只好依仗些中原武功,招揽亡命,强取豪夺,天长日久而成魔教。”

霜河君点点头,道:“葬堂传到我父亲,已是第七代,他翻阅旧籍,对祖上在中原的诗礼生活十分神往。他本名程惟,后来又从《论语》中取了‘恕’字加在自己名字后面。不但如此,还经常到中原这里寻找一些大儒、狂士,向他们求教攀谈。我的母亲,便是当时名士的女儿。”他说到这里,又露出苦笑来,“他一个魔教头目,这样附庸风雅、疯疯癫癫,也难怪葬堂百年基业,落入他人之手。”

飞锋久知葬堂在江梧州统领之下为祸武林,杀人无算,却还真未听说过程惟恕是何种行事作风,心道,若霜河君所言为真,那这人倒是亦正亦邪,并不算大奸大恶。

霜河君继续说道:“像他这样的疯子,若是遇到另一个不合时宜的傻子,自然是一拍即合,引为知己。”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飞锋,眼神之中颇有光彩,飞锋一愣,不由自主问道:“你说谁?”

霜河君一笑,道:“自然是你的父亲,秦氏当时的家主秦逸。”飞锋并未信他所言,因此听到“你的父亲”时,皱紧眉头,霜河君恍若未见,继续道,“他二人在一场诗会之中结识,当时便一见如故,即使后来知道了彼此的身份,也未生任何嫌隙,反而愈加情同手足。那时中原武林门派之争颇为复杂,秦逸早有退隐之志,我父亲便从葬堂寄信给他,只写了‘凤兮凤兮’四字,秦逸见信大笑,从此带领家人退出江湖,避居海外。”他看着飞锋,问道,“你知道我父亲此信的意思么?”

飞锋沉吟着回答道:“世传楚国有个狂人,曾对孔子唱歌说‘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劝他说乱世危险,明哲保身。想来程惟恕既然饱学,便是用这个典故劝秦逸早日隐居。”

霜河君仍是看着飞锋,微微一笑,道:“魔教头目劝正道世家隐居,可不是发痴么?可秦逸竟真的一笑而隐。而且多年之后,还因了这段过往,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做‘凤歌’。”

飞锋心底虽然仍是将信将疑,但听到霜河君最后一句话,竟似有些窘迫一般,出言道:“你讲快些,不要只说些无关的旧事。”

霜河君点了点头,神色稍许凝重一些,道:“秦逸举家迁到西域净海一处叫做白穹顶的地方,与葬堂遥遥相望。白穹顶四周都是机关暗阵,只有秦程两家知道破关之法。那时……我见惯他们四人谈笑风生、情谊深厚,若不是……”他情绪似是有些激动,闭了闭眼睛,才继续道,“我父亲到后来,每日除了钻研武学,便是与秦逸各携妻儿游山玩水,吟诗写文,葬堂事务早便荒废,最终被江梧州联合堂中部众陷害,多亏他武功高强,才带着母亲与我狼狈逃出,去投奔秦逸。”看了眼飞锋,又道,“后来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

飞锋见他对两家过往津津乐道,说到要紧处却语焉不详,便正色道:“你刚才只是大略说起圆晦大……如何害人之事,若不说得细致,又无别的佐证,让我怎样信你?”

他说的虽是问句,话中意思,却是已经信了七分了。

152、长夜漫漫

霜河君似是陷入沉思,搭在腿上的右手微微一动,似乎是要去握那柄霜河剑,一握握空,才想起刚才拨亮灯盏之时将剑放在了一侧桌子上。于是伸手将那剑抓在手里,面上才微微放松些许,继续道:“我父亲多年疏于葬堂事务,乃令江梧州坐大,但葬堂百年姓程,自然有一些元老不服江梧州,或能助我父亲重夺葬堂。我父亲便与秦逸商量这件事,秦逸却说,当年你用典故劝我远离风波,自己怎么竟执迷不悟?今日我要把‘凤兮凤兮’四字还给你了。”他低低叹了一声,道,“父亲听了他的劝告,真的决定与葬堂从此决裂,秦逸便把他引荐给圆晦,请圆晦带他到少林寺修行避祸。”

飞锋问道:“西域净海与嵩山相隔甚远,圆晦怎么会这样巧,正好出现在白穹顶?”

霜河君微微冷笑,道:“圆晦那时虽然刚过而立,却早以劝人向善、导邪归正闻名于世。他在江湖之上奔波来去,专门点化恶人,也真有恶人因此弃恶从善,到少林寺去诵经拜佛去了。当时他便是来寻他昔日好友秦逸,想劝他与我父亲断绝往来,早日回到中原去。”

飞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如果你父亲真心顺从教化,圆晦又何必如你所说,陷害于他?”

霜河君道:“我父亲自然是真心。他跟随圆晦离开的前一天,还将他的文集和武功札记交到我手中,嘱咐我认真练武习文,说过几年风声小了,我可以偷偷去少林寺看他,那时若我武功文采不好,他是不会见我的。”

飞锋沉吟不语,若霜河君所言为真,程惟恕他可以在外人面前作态,却万没有必要欺骗自己七岁的儿子,自然的确是真心去少林寺。

他不说话,霜河君便不停顿,继续道:“第二日,秦逸亲自送我父亲和圆晦出发。从此,我和母亲便待在白穹顶,我牢记父亲的话,每日认真习字打拳,就盼着能长成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物让父亲高兴。可半个月后,圆晦却带来了他的尸体。”

他说到最后,脸上表情不曾稍改,右手却将霜河剑握得更紧,语调也有些干涩:“圆晦说我父亲是被江梧州所杀,说他豢养了一些丑陋可怕的怪物,竟能识破我父亲的伪装,发现了他的行踪。还说这些怪物各具异能,我父亲虽然武功高强,却寡不敌众,最终死在这些怪物手中。”他顿了顿,似是平稳心绪,然后才接着道,“我父亲……死状极惨,我母亲当场便晕了过去,秦逸也十分悲痛,质问圆晦说,当时你在哪里,怎么竟毫发未伤?圆晦回答说,我父亲为了保护他,将他点穴之后藏起,他后来冲破穴道之时,我父亲已死,怪物也被他杀伤殆尽,他才有机会抢了我父亲的尸身回来。我父亲那人……”霜河君闭上眼睛,许久才道,“我父亲那人,有时好像是有些发痴的,圆晦这样说,大家便信了。”

飞锋见他样子,竟是在强自抑制悲伤之情,想要出言劝慰,又觉得交浅言深,十分不妥。于是沉默地站起,拉着椅子到他面前坐下。

霜河君睁眼看他,双目中还带着伤心之色,又抬起手向他伸过来,见飞锋微微皱眉,又将手收了回去,垂目看着霜河剑,道:“母亲生性柔弱,醒来只知啼哭。你的母亲出身武林名门,是刚强烈性之人,当时便要聚集白穹顶的门人去为我父亲报仇。你父秦逸却不同意,再三让门人冷静行事。”他扯动唇角,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圆晦也同他一道,劝大家稍安勿躁。当时我年级尚小,分辨不出,后来想起,才觉得他的劝说大有文章。他极言我父亲被伤之惨,以说明对方力量之强,然后劝众人不要前去送死。可是众人既知我父之惨,又不服对方强横,怎么能压服得住?他这样明劝暗激,实在是用心恶毒。”

飞锋眉头皱得更紧,问道:“我……秦逸便这样中了他激将法么?”

霜河君沉默许久,低声道:“秦逸可比别人聪明多了,悲痛之下,还能冷静思考,自然不会中他的激将法。”他握着霜河剑的手发起抖来,指节都变作白色,慢慢道,“中了激将法的,是我。”

飞锋大吃一惊,道:“你?”

霜河君摇摇头,抬眼看他,道:“你想说我不过七岁,就算被激,又能如何,是不是?”

飞锋还未来得及点头,就看到霜河君面上现出极为痛楚的神情,道:“那天晚上,我母亲哭泣不止,秦逸和他的妻子都来劝慰母亲,一直到凌晨他们才走。母亲睡了,大家都很累,我却睡不着,一个人在院子中发呆。我为了父亲的话,每日努力学文习武,父亲却对我食言,我又生气又伤心,便哭起来……这时候,圆晦竟出现在我面前,劝我不要哭泣,还问我说,你不想为你父亲报仇么?”

飞锋惊愕道:“他竟对你这样说?”

霜河君恍若未闻,继续道:“我自然想要报仇的,江梧州明明对父亲那么尊敬,父亲还赞过他忠心耿耿,竟然是假的,我怎么能不恨他?圆晦对我说,秦逸不想为我父亲报仇,所以我母亲才会哭泣,但他却愿意去杀掉江梧州,可是他每次出入白穹顶都是秦逸带路,因此他要我帮忙,将他带出去。”他惨然一笑,“我听他这样说,竟觉得一腔激愤有了寄托,急忙问他,要不要告诉我的母亲,让母亲与我们同去。他却哄骗我,何必让你的母亲担心呢?我和你一起去杀了江梧州,带他的头颅回来给那个胆小的秦逸看,再给母亲一个惊喜,不是更好?”

飞锋听他说得如此详细,显然在祸事之后,不知将这一场景回忆了多少遍,他心中仍然存着疑惑,却觉得眼前霜河君苍白的神色十分可怜,不由伸出手去,覆在他右手上。

霜河君手掌冰凉,被飞锋盖住手却毫无反应,沉声道:“我带着他悄悄出了白穹顶,还教他出入之法。谁料刚刚出来不久,他便将我穴道点住,对我说道,亏我冒了风险,将你父亲行踪泄露出去,秦逸竟不上当,我倒要看看,若连你也被葬堂所杀,秦逸是不是还无动于衷?”

飞锋万料不到世上竟有这样恶毒的好人,看着霜河君说不出话来,霜河君继续道:“我又怒又怕,以为他要杀我,他却说,若你不是个小孩子,我早便杀了你了。”他说完这句话,又低头去看霜河剑,道,“他将我藏在一个山洞中,还用一块巨石堵住洞口,拿了我的帽子和一件上衣便走了。我怕极了,又后悔得很,每日只是哭,不知熬过了多少天,他才回来,身上带着血,怀中抱着一个小孩子,便是你。”

飞锋听了许久,渐渐相信霜河君,此时听到自己在他的讲述中出现,只觉得身在幻梦之中。

霜河君注目看他,慢慢道:“圆晦将你扔给我,竟然还给了我一些干粮,要我和你自生自灭。你那时只有两岁,话也说不清楚,每日只知对我吵闹,让我十分厌烦,可那时……我紧紧抱着你,我……”他将手从飞锋手下挣开,捂在脸上,许久才低声道,“圆晦走了之后,我抱着你跑回白穹顶,那里已经……一片废墟,我看到许多尸体,有的是葬堂的,有的是秦氏门人的,有的我认得,有的我不认得。我看到了秦逸和他的妻子,便跌跌撞撞去寻我的母亲,她也已经……她那样柔弱胆小,死的时候不知有多么害怕……”霜河君止住话音,深深呼吸几次,才恢复平静,沉声慢慢道,“我想将她埋起,却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是葬堂的人回来找什么东西。我想起父亲留给我的文集札记,我是把它们珍藏在母亲房中一个小暗室里的。于是我便躲进暗室,等那些人走了才出来。你那时胆子就大,密室又挤又黑,你却一点也不怕,一声也不出……后来,我不敢久留,连将母亲埋起也做不到,便带着父亲的遗物,抱着你,悄悄逃走了。”

飞锋对霜河君所说的事情毫无印象,但已经不由自主猜想当时情景,一旦试着将秦逸当做父亲,心中便一片茫然。

153、星河耿耿

霜河君过了许久才将手放下,放在飞锋手背上,他掌心也冰凉,飞锋竟不忍心移开自己手,沉吟一下,问道:“你从白穹顶逃出,便打定主意要去投奔盟主了么?”

霜河君摇摇头,道:“那时有葬堂部众在后追赶,我慌得很,只顾逃命,哪里顾得上择路?”

飞锋看着霜河君,低声问道:“你胸前伤口,便是那时……”

霜河君点头道:“我父亲对武学一道颇为精通,搜罗了许多秘笈放在葬堂之中,但他全部的心血却并非那些,而是在脱离葬堂时带到了白穹顶,去少林寺前又给了我。葬堂众人追捕我,自然便是为了这些惊世的神功。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带着你边躲边逃,好几次死里逃生,有一次差点饿死……没想到却遇到葬堂这名异兽,倒提着你要扔出去,我想将你抢过来,又被他一掌打飞。”

飞锋听他语气淡漠说出“好几次死里逃生”时,想到一个七岁的小童在无数亡命之徒的追捕下逃亡的同时,还要顾及一个两岁娃儿的安危温饱,不知要遭遇多少艰难险阻,怎是这几个字概括得尽的?即使他仍是无法将自己想做秦凤歌,也不由得涌起一股感佩之情,此时听他说得凶险,不由便啊了一声,问道:“你……你被打中,又是怎样逃出这名异兽之手的?”

霜河君回答:“我自己哪有这样的本事?自然是有人救了我。”

飞锋奇道:“是谁?”

霜河君不再看他,将眼神转开,片刻才沉声道:“是圆晦。”

飞锋一愣,道:“这我倒不明白了……难道是他后悔手段太狠,不该将两名幼童送向死地,特意回来救你和……秦凤歌的么?”

霜河君冷笑一声,道:“他若有这样慈悲心肠,又哪里会有白穹顶惊天血案?”

飞锋皱眉,慢慢道:“你是想说,他……”

霜河君慢慢点头,道:“圆晦杀死那名异兽,便从我怀中搜出父亲留给我的文集和手札。他看了两眼文集,便开始细细阅读那本札记。只看了一会儿,便将札记放入自己怀里,对我说,他并非贪图什么盖世神功,只是怕这本秘籍落入葬堂手中,令葬堂气焰更盛。”顿了顿,又道,“他还说,你也不要觉得可惜,这上面的武功虽然惊人,但对人极为有害,除非是权势滔天或者富可敌国的人,能够随时食用珍稀药物的,还可能不受其害,其他人练了,只怕要早死。”

飞锋沉吟一下,才道:“他的说法确实不假。”

霜河君讲完白穹顶惨剧,此时讲起自己的事情来,神色倒冷静许多,道:“我当时自然对他破口大骂,圆晦却说,他做此事并非为了私心,乃是为了武林公义,若我不服,便可和他同到武林盟主面前分辩清楚。”

飞锋不料圆晦竟对霜河君提出这样的建议,先是一愣,片刻后道:“他若真的贪图武功札记,早便可以现身抢夺,可见说的并不全是假话。”说完便想道,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两名小童性命,哪有这样恰巧?极有可能是一路跟随,暗中保护,不然以霜河君七岁稚龄,还带着一个累赘,再怎样早慧聪颖,也不可能月余不被葬堂捉到。又想了想,对霜河君道:“我猜他暗中跟随你,因你年纪小不忍杀害;但又见你坚忍不屈,怕你将来真要成事对正道不利。因此才要将你带到盟主面前,让他定夺。”

霜河君听他这样说,注目看过来,颇有赞赏之意,道:“正是如此。”

飞锋直视他,慢慢道:“这样说来,圆晦……并不算个……恶人。”

霜河君面色不曾稍改,说道:“我早便说了,这世上并无绝对的好人,自然也并无绝对的恶人。他要对一些人好,自然便要对另一些人坏,因此他在一些人眼中是好人,在另一些人眼中,便是恶人。”

他将自己之前的话重复一遍,飞锋聆听的感觉却大不相同了,怔然看着霜河君,问道:“你竟不恨他?”

霜河君许久没有说话,飞锋却觉得他盖在自己手上的掌心渐渐有了些温度,便听他正色道:“我自然恨他,但我也有些明白他。”苦笑一下,面上又是痛苦又是矛盾,“连我自己,都慢慢长成一个和他很像的人,有的时候想起来,我甚至有一些敬重他。”

他说完,盯紧飞锋,慢慢道:“这样的人有一样最可恨之处:他对一些人做了好事,便认为自己是对的;对另一些人做的坏事,他根本不去理会。他既这样想,便绝不会反省悔改。当日他能怎样对待秦逸,今日也能怎样对待你。”

飞锋皱眉看他,问道:“你讲的好没道理。他为什么要对付我?”话虽这样说,却仍是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霜河君道:“若是之前,他自然不用对付你。”他又慢慢讲述道,“他那时当真将你我带到武林盟主面前,盟主便叫了他最信任的两个人来商量,一个是你师父,一个便是燕山萧氏的家主。加上圆晦,四人为了如何发落你我,竟争执起来。”

飞锋静了静,道:“秦凤歌那时才两岁,又有什么难发落的?但你已经记得事,认得人,与中原武林又有不共戴天之仇,怕是令盟主大伤脑筋吧。”

霜河君看着他微微一笑,低声道:“你为人内敛,却又机敏,真是让我开心。”不等飞锋反应,又继续讲道:“他们的确不知该拿我怎么办,在那里说了许久。你师父那时年近四十,不知为什么却萌生退志,说要隐居,还说可以将你我二人带去山中抚养,好好教训,绝不会令你我出来作恶。”他顿了顿,道,“我那时虽小,却自诩已会看人,你师父虽然嫉恶如仇,耿介不屈,但那四个人中,只怕他是最心软的一个。”看着飞锋道,“所谓‘山有玉而草木润’,果然将你养得不错。”

他这半天讲述了不少事情,许多还令飞锋十分不能接受,此时又时不时加以点评,令飞锋更加不自在,皱起眉头,说道:“你只讲盟主怎样决定就是。”

霜河君道:“萧氏家主想要杀死我,圆晦要将我幽禁到少林,我见势头不妙,便趁盟主还未决定,大着胆子对他施礼,叫他田叔叔,对他说,我愿发毒誓,一生效忠武林盟主驾前,做武林盟主马前卒、门前狗,以换得铲除葬堂、杀死江梧州、报仇雪恨的机会。”

飞锋吃了一惊,看着他道:“你那么小的年纪,真是好胆色。”

霜河君自嘲一笑,继续道:“他们自然不信,于是我又说,我可以在他们监看之下,从我父亲札记上挑几样厉害又自伤的武功修习。这些武功既然十分高强,便使我可以更好为正道效力;这武功又对人伤害极大,只怕会令我早死,这样又能消除他们戒心。他们听我这样说,果然便有些犹豫,那萧氏家主竟对盟主说,他小小年纪想法便如此毒辣,只怕所谋匪浅,现在不除,后患无穷。”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飞锋听得紧张,便问:“盟主自然不肯,他也没有让你修习什么有害武功,对不对?”

霜河君扯动唇角,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道:“田叔叔做盟主的时间,比你我的年龄还要长,他若没有手段,又哪里办得到?”又将他的手握紧,“你师父自然是君子,但要保正道武林平安,却还是得田叔叔和圆晦那样的人才行。”

飞锋听他话的意思,盟主竟似是与圆晦观点相近,他心中微震,盯着霜河君看了许久,慢慢道:“那你怎么又用了秦凤歌这个名字?”

霜河君垂下眼睛,回答:“天目老人要将你带走,秦凤歌这名字对你反正没什么用处,但对我却大大不同,毕竟我拜在武林盟主门下,若被同道质疑,手段又怎样施展?姓秦总比姓程更容易立足些。”

飞锋疑惑道:“就算秦氏久不与中原武林通消息,众人不知道你与秦凤歌年龄,难道葬堂也不知么?”

霜河君道:“我父亲与秦逸交好,自然不肯让他蹚浑水,白穹顶又难以进出,是以他们结友数年,葬堂只知他和秦氏颇多往来,秦氏家中到底如何,他们却是不知的。就算是……”他看了飞锋一眼,又低下头去,“就算是在秦氏灭门之时,他们也并未见过你。”

飞锋见他面露愧疚之色,显然对于被圆晦欺瞒而致秦氏灭族一事耿耿于怀,但飞锋此时对秦凤歌的身份仍是心存疑虑,因此竟无法出言劝慰。沉默片刻,才道:“葬堂虽不知秦凤歌年龄,却是认得你的,那时若是揭露你身份,你又该怎样?”

霜河君微微冷笑,道:“盟主亲自承认的身份,魔教便是想揭露,又有几个人信?”又道,“更何况,江梧州那时突然遇上别的麻烦,竟顾不上对我赶尽杀绝,时间一久,他竟似放弃了。”

飞锋略一沉思,道:“是了,那一年正是他……沈夺出生的年份,江梧州初当人父,无暇他顾,也是可能的。”

霜河君抬头看他,摇摇头道:“他不是当了父亲无暇他顾,是瞎了眼睛无暇他顾。”

飞锋一愣,猛然想起沈夺曾对自己讲过,沈书香对江梧州的报复之一,便是弄瞎了他一只眼睛。正想着,便听霜河君又是一声冷笑道:“江梧州新得葬堂,本就事务繁忙。更可笑他一代枭雄,偏偏收服不了自己的女人,加上治家无术,连儿子也没法收服。忙乱之下,竟让我有了喘息之机。不出几年,我便功力大增,在燕子楼初试告捷,得了这柄赐剑。那之后田叔叔才真正信任我,有些事情才肯让我放手去做了。”

飞锋听他将数年辛酸化作轻描淡写几句,心中悸动,忍不住问道:“你没想过逃走么?”

霜河君皱了皱眉头,道:“我有靠山,有武功,也渐渐有了威望,为什么要逃走?”他看着飞锋淡淡一笑,“你以为我过得很委屈,是不是?”

飞锋皱起眉头,并不回答,霜河君眼神飘远,道:“我曾有一次跋涉万里回去,白穹顶早已不在,葬堂将那里占据,修整了几处机关后,建成了弩部的断肠楼。我们小时候玩闹的地方,全都变成敌人的练兵场。又过了几年,我听说沈夺反出葬堂,一把火将断肠楼烧个干干净净,葬堂八部变作七部,元气大伤。”他语气渐渐激越起来,“他父子二人这番争斗,令我十分欣喜,那时我便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做他们之间第三股兵力,与他们斗智斗勇,将他们一网打尽!”

飞锋听他提到沈夺,不知觉便牙关紧咬,霜河君看了出来,马上对他道:“就算你与沈夺没有这样深的仇恨,你们正邪两路,总归不会有好结局的。你这样性情,怕是还幻想着劝他一起隐居吧?”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惜,道,“当年你我的父亲,难道不比今日你和沈夺地位高、武功强?他们倒是携手隐居,结果又怎么样呢?!”

飞锋心中无法忘怀,又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愫被他这样道出,脸色便十分难看,霜河君伸另一只手来,一起将他的手掌牢牢握住,沉声道:“沈夺若是统领魔教,与你便再无可能,你真想与他一起,便只有一条路可走。我们与他结盟灭了江梧州,马上便对付他,将他打压得全军覆没。他这样的人,只有到一无所有之时,才肯听你摆布。”

154、惟恕心法

飞锋皱了皱眉头,道:“沈夺无论到何时,都不肯任人摆布的。”他极不愿同这人谈到沈夺,语气便十分生硬,道,“我既然回来,便再没有任何一条路,能和他在一起了。还请霜河君不必多疑。”

他说完,便要将自己的手抽回去,霜河君竟不肯放,两只手按在他的手上,一双眼睛微微睁大,似是惊讶,又带着莫测的心思,注目去看飞锋。

他手上灌注内力,飞锋抽不动手,眉头皱得更紧,反瞪回去。

二人对视片刻,霜河君开口道:“你肯与他了断,自然是好事,只怕沈夺不肯。”拧起眉头,道,“圆晦对我说起,他为保你性命,简直是要昭告天下你与他关系匪浅……”

飞锋打断他道:“你怕我意志不坚,会依附于他么?”

霜河君摇头道:“这招数凶险,沈夺用出来,怕是也知道留不住你的无奈之举。现下正邪两派都知你对他极为重要,便不会轻易杀你,但你的麻烦却要变多了。江梧州不提,便是圆晦,只怕也在打你的主意。”

他说完停了片刻,似是在凝神听周围的动静,然后才似是终于打定主意,一双手慢慢握紧,将飞锋的手与那柄霜河剑握在一起,沉声道:“天下所有人都以为我父亲一生痴迷武学,全部心血都写进那本札记,其实他们都错了。”

飞锋一愣,就听霜河君继续说道:“真正的绝世神功,父亲写在他的文集之中。”他微微一笑,道,“我十几岁的时候,翻看那本文集,忽然发现文字之中藏有暗码,我废寝忘食解了几个月,终于解了出来,竟是一门极为强大的心法。”他笑意渐渐变淡,道,“我想起他临行前将这两本书交给我,还说我文才武功如果不好,他便不会见我的话,才明白他竟是要以此来考验我。”

飞锋心中一惊,又立刻想到,程惟恕才华极高,文武兼修,将最厉害的武功隐藏在诗词歌赋之中,又有何难?不由便问:“你便修习了这心法么?”

霜河君苦笑摇头:“我素来修习的便是另一本札记上的功夫,那些功夫确实如圆晦所说,虽然高强,却十分伤身,我修习许久,内力充满阴煞之气。而这文集中暗藏的心法,竟又有所不同,既非中原武林的正宗路子,也非魔教的邪门方法,而是兼两家之所长,既强大纯正,修习起来也并不困难。但我若真的修习了这心法,阴煞之气变作纯阳之气,只怕田叔叔立时就会发现。那时他还并不信任我,因此而杀了我也极有可能。与盟主信任、在中原树立威望相比,什么纯正心法、纯阳内力,甚至多活几年几十年,我全都不放在眼里。”

他说到最后,声音也慢慢便大,双眼中透出坚毅的光芒。飞锋真觉大出意料,瞪着霜河君道:“你不过是为了……”

霜河君却打断他,道:“你如今武功全失,又惹出这样大的麻烦,却正是需要这部心法的时候。今日,我便把它交给你。”

飞锋大惊,霜河君看着他吃惊的表情,笑容中才真有些高兴之意,道:“我将那部心法抄录下来,得了霜河剑后,又寻机会将它藏在剑鞘之中,一直随身携带。”

霜河君早便将他的手与霜河剑握在一起,此时将剑又向他怀中一推,道:“你我兄弟多年未见,做哥哥的没什么相赠,这柄剑从此就送了你吧。”

飞锋这下更是惊诧,睁大眼睛瞪着霜河君。霜河君与他对视,双目之中神情颇为复杂。

过了片刻,飞锋才垂目看了一眼霜河剑,又抬头看着霜河君道:“我既未信你的话,又怎么能收你的礼?”

霜河君便显出些焦急失落的神色,道:“我没有别的佐证,你不信我,也是应该。但这柄剑对你有益无害,你务必收在身边。”

飞锋摇摇头,道:“霜河君没有听过‘千金不以飨丐者’么?在下待罪之身,又功力全失,得此重宝,只怕是祸非福。”

霜河君双手握得更紧,盯着飞锋眼睛道:“沈夺将你晾到天下人眼前,必然为你招来许多麻烦,虽说是可以保你性命,可他初衷未必不是为了迫你回去。中原武林与江梧州连番恶斗,我虽有心保你,难免会有疏漏或者……不好施展的地方,你拿了这柄剑,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飞锋注目看了霜河君片刻,点了点头道:“如此我还要多谢你的好意。”

霜河君微微松了一口气,笑道:“你我兄弟还客……”

话未说完,飞锋便已打断他,道:“这心法能藏在剑鞘之中,不知如何取出?不如我们去光亮处,请霜河君为我演示一番。”

说罢便握着那长剑站了起来,向房间另一侧放着灯盏的桌子走去。霜河君双手还在他手上,此时也只得收了回来,举步跟上。

飞锋站在桌旁,将霜河剑拿在左手上,借着灯光看了一眼剑鞘,便抽出剑身,一边道:“确实是把好……”

他眼睛只看着剑鞘,右手拔剑之时便不慎撞掉了灯盏,那灯盏是粗陶所制,灯骨和提手却是金属的,只听“哐啷”一声,灯盏在地面上摔个粉碎,屋中立时陷入一片黑暗。

飞锋早已料准那灯盏掉落方向,抬脚轻轻一踢,那金属灯骨立刻骨碌碌滚向另一侧。

与此同时,他右手放开剑柄,猛地掐住霜河君的后颈,将他揽向自己方向,嘴唇凑在他耳边,在金属灯骨发出的滚动声中,极低地问道:“你说话前听了半天,是怕有人听到,还是怕有人听不到?”

黑暗之中无法看到霜河君表情,却能明显感到他僵了一下。就在此时,金属灯骨已经滚到墙边,发出轻微撞击之声和转动摩擦之声后,很快屋中便一片安静。

飞锋稍微提高声音道:“这下什么都看不到,可如何是好?”

霜河君只沉默了极短的时间,便开口道:“我刚才似乎看到桌下放着火引,不如慢慢翻找翻找。”

飞锋一笑,道:“好。”松开霜河君衣领,伸手便去晃动桌子,桌上本来还放着茶壶铜镜等物,此时发出微微晃动磕碰之声,加上桌角与地板摩擦的声音,虽然并不响亮,在这黑暗之中的房间听起来竟显得十分杂乱。若此时屋外有人用内力谛听屋中动静,只怕无法在这样杂乱的声音中听到人与人的低语。

飞锋便觉后颈一暖,竟是霜河君的手扶过来,两人这下紧贴在一起,便听霜河君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圆晦和沈夺水卫必然在听,窗外和屋顶都有人,不知来路。”

他用的是传音入密之法,根本不必紧挨在飞锋耳边说话,但飞锋有话问他,也顾不上置疑这一点,微微扭头,凑在他耳旁,低声道:“你是要把这浑水搅得更浑么?”

霜河君道:“浑水才好摸鱼,身在乱局之中,我这也是不得已。”扶在飞锋颈后的手更用了力气,嘴唇也贴在飞锋耳朵上,道,“灵蛇涎之事,也是不得已。”说罢提高了些声音,道,“奇怪,怎么找不到?”

飞锋接了一句:“我再仔细找找。”放低声音,又道,“圆晦水卫江梧州,本就入了这乱局,你以绝世心法为饵,是想将他们搅得更乱,还是又想要钓什么鱼?”

霜河君停了停,才道:“他们顾忌沈夺,你总不会死的,何况心法对你有益无害……我对中原武林也是有益无害,你且放心。”

飞锋皱紧眉头,还要再问,霜河君已经一把抓住他右手手腕,制止了他晃动桌子的动作,抬高声音道:“算了,我记得我包袱中还有个火折,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寻来。”

话音未落,他已放手,脚步声透着迟疑摸索之意,向床边去了,不一会儿,便是细微的“扑”的一声,一团火光亮起,照亮霜河君面容。

他站在原地看了飞锋两眼,才慢慢走回飞锋身边,一手执着火折,一手去拿那柄霜河剑。

飞锋将霜河剑交到他手中,霜河君将剑举在火折旁,指点道:“我特地找人仿制了原来的剑鞘,在夹层之中藏着心法,只要扳动此处,便可取出。”说完将它递到飞锋眼前,沉声道,“我所说往事,字字是真。凤歌,你既是正道名门之后,便该肩负道义铁则,于公于私,这把剑你都该收下。”

飞锋沉思着看去,火折的光芒在霜河君颊边微微跳动,昏黄光线下竟照出他鬓角两根白发。

飞锋低低叹息一声,伸手接过霜河剑,向霜河君行了一礼道:“既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155、腹背受敌

此时已是凌晨,霜河君便邀飞锋留宿。飞锋也不推辞,上床和衣而卧。霜河君吹熄火折,坐在床边听了一会儿,才躺到飞锋身边,扯了棉被盖上。

飞锋心事重重,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霜河君与他交往不深,所说的事情又没有佐证,实在是难以采信;但要他一点也不把霜河君的话放在心上,却更是难以办到。

他一时想到过往,细细地回忆师父对自己说过的话,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一时想到现在,想到不知有几方人马在这江湖中兴风作浪,不知自己又将成为一个怎样的角色;一时又想到将来,更觉得前路渺茫,令人胆寒。他自入江湖以来,从未面对过这样复杂的情况,心事杂乱无比,但他意志坚韧,心中如此混乱,仍能闭目不动,呼吸平缓,外表十分镇定。

这样到了早上,众人整理行装,准备出发。圆晦大师得了一顶皮帽,将他光头遮了,也有了自己的一匹马,不用与飞锋共乘,他上了马,遥遥对飞锋合掌一笑,却并无别的话对他说。飞锋与霜河君共宿之后,竟背了霜河剑在背上,众人见了,都有些吃惊的神色。但霜河君积威颇重,竟无人敢去询问,只有宁越向霜河君方向凑了凑,似乎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想要问个究竟的模样,待到看清霜河君冷漠神色,又蔫头蔫脑地打道而回。

众人出发之后,仍是那武当弟子在前探路,霜河君远远殿后。宁越虽小,骑术倒颇精,疾驰之中打马来到飞锋身边,问道:“小锋哥,霜河君将他的剑借给你了么?”

他在疾驰之中问话,声音便提得很高,白道众位高手哪有听不到的?此时都屏气凝神,等待飞锋回答。飞锋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恩了一声。

他自从加入众人,一直十分寡言,此时这样高深莫测,更令人好奇。因此此后数日,竟成为众人焦点,行止起坐,都有探究的目光跟随。飞锋只作不觉,那柄霜河剑却从未藏起,极为招摇地负在背上。

这样一连过了十几天,众人马不停蹄,眼看便要出了这极寒地域,兵分两路的时刻也已到来。飞锋既然答应圆晦大师同回少林,便要一路南行;霜河君一行人等却要向西而去。

霜河君并不下马,拨辔来到飞锋与圆晦大师面前,拱手道:“武林同道正在西方与葬堂诸部激斗,在下等人要去助一臂之力,现下便劳峨眉的章大侠、昆仑的谢大侠护送二位前去嵩山,其余众人便要在此与二位别过了。”

他调派人手,显然并不提前与人商量,章文卿和身穿丧服的昆仑弟子听到自己名字都微微一愣,却谁都没有反驳,拱手行礼表示顺从。

圆晦大师还未说话,宁越已经驱马过来,道:“霜河君,我,我……在下也要护送大师和小锋哥去嵩山。”

霜河君微皱眉头,看了宁越一眼,宁越似是对他十分敬畏,马上就垂下头,斜着眼睛去瞪章文卿。

章文卿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倒是旁边的昆仑弟子行了一礼,道:“霜河君,宁小侠自出逍遥派以来,一直跟在章大侠身边。他年龄尚小,此去葬堂十分凶险,还是令他继续跟随章大侠前往嵩山为好。”顿了顿,又道,“在下与葬堂有血海深仇,也愿意早日加入同道,与葬堂决一……”

霜河君抬手轻轻一挥,这昆仑弟子马上住了口,也低下头去,和宁越一起听霜河君指令。

飞锋看他二人如此恭敬,心中不由想道,霜河君既不是门派宗主,又不算江湖耆老,不知怎样调教,竟令正道精锐如此服从,这般恭顺之态,竟有些像是魔教教徒一般。

他只这样一想,心里便是一惊,注目去看霜河君。霜河君既不看昆仑弟子,也不去看宁越,却扭头问章文卿道:“此事你怎样看?”

章文卿看了看宁越,对霜河君拱手道:“所谓‘岐路南将北,离忧弟与兄’,在下念及‘笾豆有践,兄弟无远’,不忍与宁越分别。”

霜河君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你便与宁越一起护送大师吧。”回头看着宁越,道,“此事干系重大,你好自为之。”

宁越听他二人答应,十分欣喜,抬头笑道:“霜河君放心,我一定听章大哥的话,绝不惹祸,也不取笑他。”

他最后一句话出口,众人又都低声笑起来,章文卿微微露出窘迫之色,却并不反唇相讥,与宁越一起驱马赶到圆晦大师身边。

当下两方辞别,霜河君这十几天并未再与飞锋说什么话,此时注目看他,伸手握住他的,目光深湛,沉声道:“你多保重。”

飞锋见他神色似有深意,心中想道,你将霜河剑赠我,也不说要我去替你吸引什么敌人,只说“保重”两字,让我怎样答你?

却见霜河君一直盯着他,似乎一定要他回答,便点了点头,道:“有劳霜河君关心,我记下了。”见霜河君还是盯着他,又道,“霜河君此行艰难,也要保重才是。”

霜河君这才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将他的手又握了一握才松开,回身打马,与其他人扬鞭而去,再未回头。

飞锋等四人站在原地,目送众人。只见一队剽骑西行而去,马蹄踏在冻土之上,声音脆硬,不起半点尘埃。这些中原过来的骑手,便在这北地萧索的景与声中,去奔赴西方的战场了。

直到众人的影子消失在远山之中,飞锋等人才拨转马头,向南行去。

没有霜河君在旁,宁越似乎活泼不少,催动胯下骏马,与飞锋并辔而驰,仍然是问:“小锋哥,霜河君没有要回他的武器,是送你了么?”

飞锋专心御马,一边道:“是。”

他态度冷淡,宁越似乎有点尴尬,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过了一会儿又驱马赶上,道:“小锋哥,借我看看这把剑,好不好?”

他口气可怜巴巴,飞锋不由看他一眼,才又回过头来,道:“到了少林寺,随便你看。”

“太好了!”宁越十分兴奋,驱马到章文卿身边,笑道,“章大哥,到了少林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看?”

章文卿回答道:“去少林寺不是闹着玩的。江梧州耳目众多,说不定就要来袭,你我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才是。”

宁越有些扫兴,低头不再说话,沉默地策马跟在三人之后。圆晦大师、飞锋与章文卿各怀心事,都是警惕谨慎之态,并没有人去安抚他一句。直到暮色四围,几人下马休息的时候,章文卿才到他身边,说不几句话,宁越便笑起来。

当夜几人围火而卧,飞锋将霜河剑抱在怀中,忧心忡忡,一夜不得安睡。

他和章文卿所担心的事情,在三天之后才发生。

那时他们行至某处山巅,圆晦大师先勒住马缰,皱眉远眺。飞锋等人也陆续在他身边盘马停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前方两山之间夹着一座山谷,树影之中,隐隐能见到简陋的屋宇。

圆晦大师看了一会儿,沉声道:“这样的地势,若是有人伏击,只怕再强的高手,也难策万全。我们不如绕路走吧。”

宁越一心想早日到少林寺去,听了圆晦大师的话,便有些迟疑,看了看章文卿和飞锋的脸色,才咬着下唇,垂头不说话。

圆晦大师见无人反对,便低声叱马,一踢马腹,向西北方向寻路绕去,飞锋等人紧随其后。

行不多远,已经进了密林之中,这里比起之前稍微温暖,落叶阔大,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马踏上去微微打滑。众人正小心翼翼策马前行,便听树林深处一声唿哨,几道劲风随即袭来!

宁越冷哼一声,拔出长剑便从马背上飞身而起,身影灵活闪动,只听当当数声,将袭来的暗器全都击飞,然后才在空中从容回旋,又重新落回马背之上,大声道:“哪里来的三脚猫,在小爷驾前现眼?”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树林中衣袂声响,风声阵阵,数道黑影向四人方向急速攻来。宁越“呿”了一声,便要起身再战。

早在他飞身去格暗器之时,章文卿便已经从腰间解下峨眉刺,慢慢套在双手上,此时看了宁越一眼,简单道:“你掠阵。”

话音未落,身形一闪,化作一道青影,直冲敌阵,那速度,比之刚才宁越的身法还要快上三分!

峨眉刺本是极为霸道的兵器,飞锋之前见章文卿一板一眼、酸腐不堪,心中还曾经暗自揣测,觉得这人的性格与他的武器颇有些不相配,必然是真人不露相,以拙藏锋。此时看去,果然见章文卿舞起峨眉刺,双手寒光闪闪,如同持着两轮月光,身法凌厉,招式狠辣,以一人之力,竟将数名黑纱遮面的黑衣人逼退快要一丈。

宁越听了他的话,提起而起,在旁掠阵,双目紧盯着激战的几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终于出声喊道:“章大哥,你这写的是个什么字?”

章文卿闻言,在战阵之中竟还笑了几声,他内力深厚,笑声传来,十分清晰,便听他一边与人打斗,一边道:“看我这一点,又一点,叫作‘高峰堕石,磕磕然实如崩也’;这一折,如百钧弩发;这一横,名目是‘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还有一竖,如‘万岁枯藤,耿介特立’。小宁越,你认得这是什么字?”

宁越拍手笑道:“自然是个‘宁’字!”

他这边与章文卿一问一答,从容无比,那边章文卿双手光轮过处,已刺伤对方多次。黑衣人似知不敌,一边后撤,一边撮口发出尖啸,便听林中即刻便有啸声呼应,树声摇动,又是许多黑衣的斗笠人!

宁越之前见章文卿与人酣战,早已按捺不住,此时见又有一批人来袭,便腾身跃起,一边向他们扑飞而去,一边大笑道:“章大哥,看我写个‘章’字给你看!”说罢一剑刺向为首的黑衣人,喝道,“先是一点,高空落石,磕在地上崩起来!”

他人虽聪明,奈何章文卿佶屈聱牙说了太多,只记得大概几个字,依葫芦画瓢说出来,倒也有些可爱之意。

圆晦大师此时策马到飞锋身旁,见章宁二人游刃有余,并不上前助力。章文卿却似不放心宁越与敌人单打独斗,一般回道“你说错了!”,一边迅速几招辣手,招招都是夺命的姿势,峨眉刺尖锋带着慑人寒光,扑扑数声,已刺穿身前几名敌手咽喉。然后才急速飞身腾跃,去助宁越。

圆晦大师微微扭头看着地上黑衣人尸首,又回过头来阖目垂首,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

与此同时,宁越早已杀死两名对手,一边施展招式,口中又道:“还有一横,万年老藤,特立独行,对不对?”

章文卿此时已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对敌,一边道:“又错了!”

宁越十分无趣,哼了一声,猱身而上,冲入敌阵,长剑舞作一团银色光影,一边道:“那我不写字了,我也背《诗经》。‘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今天让你们这些宵小看看,小爷是君子,君子不是吃素的!”

章文卿身形闪动,峨眉刺过处生风,也已冲入众多杀手之中,一边打斗,一边道:“‘素’乃‘徒劳’之意,并非‘吃素’之‘素’。”

宁越啊了一声,从善如流道:“那便让你们这些宵小看看,小爷是君子,君子不是白吃饭的!”

章文卿笑了两声,道:“小宁越,这句话中的‘君子’乃反讽之意,并不是真正的君子。”

宁越恨恨叫道:“章大哥,我最烦你!我不要再跟你说话!”

二人谈笑自若,几句问答往来之间,夹杂着兵器撞击之声、利刃入体之声、吃痛惨呼之声,待到宁越“说话”二字话音落地,已有一多半的杀手丧身在二人武器之下。

飞锋眼见己方处于上风,便转头去看圆晦大师,只见他闭目不看二人打斗场景,唇吻翕动,似在诵经,面上却不是悲悯之色,而是唇含笑意。飞锋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师诵经,是不忍么?为何如此欣喜?”

圆晦大师又低声念诵几句,才睁开双目,看向飞锋,慢慢道:“离善入魔,身堕恶业,乃是人生极苦。如今这些人脱劫而去,自然是喜事。”他虽是老人,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光华内敛,此刻看着飞锋,露出慈蔼之色,道,“老衲念诵往生咒,乃是度他们进入轮回,往生净土,若得个更好的来世,难道不胜过此生造业?”说罢闭上双目,又低低念诵起来。

飞锋从小跟随师傅长大,哪里懂得什么佛理,只隐隐觉得圆晦所说颇有不妥之处,却不知怎样辩驳,想到霜河君所言程惟恕之事,心中竟隐隐有些寒意。

他二人无话可说,章文卿和宁越却一唱一和,谈笑间,又是大半敌人躺倒在地,剩下少部分人一遍后撤,一边又是撮口尖啸,便听呼应声起,第三批黑衣人从树影中扑杀而来。

飞锋到此已经看清楚,这黑衣人层层不断,视死如无物,却并不包围他们,而是只从东南方向逼来,显然是要将他们逼退到原路上去。

他眼看这些黑衣人一批比一批多,武功也越来越强,心中便有些着急。正在此时,身旁的圆晦大师忽然停止诵经,猛地睁开眼睛,沉声道:“不好。”

飞锋问:“怎么?”

圆晦皱起眉头,凝神去听周围,道:“东南方向早有杂息杀气,便是现在这批杀手;现在西北方向、东南方向也都有声音过来,只怕都是敌非友。”

飞锋默然,伸手便将背上的霜河剑解下,拿在手中,才道:“依大师之见,他们是一路人马,还是……”

圆晦大师忽然伸手,止住他话音,在不远处的打斗声中皱起眉头,勉力去听,道:“现在现身的杀手,以车轮战肉搏为主,应该是葬堂冥部部众;西北方向人数也不少,轻功却要好得多,不知来路;东南方向,奇怪……”他眉头越皱越紧,慢慢道,“东南方向气息忽隐忽现,不知到底多少人,但是那里……”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极为尖利的鹰啸破空传来,盖过满耳打斗之声。

飞锋抬头看去,只见东南方向的低空上,一只大鸟正滑翔而来。它形貌奇特,双翼极丰,正是水卫十三所养的那只大鹰。

飞锋只觉得心跳突然加快,双手不由紧紧握住马缰,还未开口,便听圆晦大师继续慢慢说道:“……那里好浓重的杀气!”

 

156、一番缠斗

圆晦大师略微思忖一下,立刻用了内力道:“宁小侠,我有话说。”

二人正在酣战,章文卿闻言便身形一动,闪在宁越身前,接手了他的敌手,宁越一个倒纵,跃到圆晦大师身边,行礼道:“大师。”

圆晦大师道:“现在四面来敌,只有西南方向暂无敌踪,老衲和章大侠与他们在此周旋,你带了飞锋速速逃走。”

宁越一愣,扭头便去看章文卿。见章文卿以一敌十,并无余力回头看他,才回头道:“我要留下。”

飞锋只一思索,便明白圆晦大师的意思:峨眉派的轻功名目叫做“天梯云纵”,与少林寺的“一苇渡江”讲求的都是高下自如,且速度胜过寻常功法,但并不以身法灵活巧妙见长,西南方向山深林密,若要向此处躲逃,还是要依仗逍遥派的“凌波微步”。

宁越却不明白圆晦大师用意,还要再说,章文卿的声音已经传来,沉声道:“全凭大师安排。”

圆晦大师点点头,对宁越道:“你带他出了前面那座山,便向正南去,四百里之外有个村镇叫做里洼镇,我们三天之后便在那镇外土地庙中会合。”说罢伸手提住飞锋衣领,将他拎到马下,低喝道:“速去!”

宁越见这慈眉善目老人露出疾言厉色之相,不敢怠慢,立刻背负飞锋,向章文卿背影喊了一句:“章大哥,我等着你!”说罢稍一举步,已在半丈之外,当下步法闪动,直投西南密林而去。再不几步,身后打斗之声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飞锋自见十三的大鹰,心中便有如擂鼓,有心留在原地观望,又知道自己毫无立场。他失去内力,自然任凭其他三人安排,因此并不出言。沉默地趴在宁越背上,被他带着穿树钻隙。心中不停想道,是沈夺来了么?他为何而来?他与霜河君盟约未散,难道不该和霜河君一路去,怎么却来到此地?宁越全力逃跑,气喘吁吁,可飞锋这几个问题在心中打转,心跳竟比宁越的还要狂乱。

宁越在山林之中兜转前行将近一个时辰,忽然啊了一声,有些紧张地说道:“小锋哥,前面好像有人。怎么办?”

飞锋左手攀住宁越肩颈,锵然一声将霜河剑拔出执在右手,沉声道:“别怕。你轻功好得很,一会儿只顾向前跑,谁也追不上你。”

宁越答了声好,脚步不停,从林间腾挪向前。飞锋只觉得眼前景象飞速转换,耳边风声极快,不多时已出了密林,来到一条山路之上。

二人刚一出现,便听极为刺耳的一声唿哨,一道黑影直扑过来。

宁越脚步急转,躲过这人的攻势,继续向南奔去。那人拼力追来,果然几步就落在后面。

飞锋知道此人刚才的唿哨乃是通风报信,现在不知有多少人正赶过来,不由咬着牙,手中紧紧握住霜河剑。回头看时,果真看到越来越多的黑影追赶而来,却被宁越远远抛在后面。

他正要松一口气,就听宁越像是极为吃惊,倒吸一口凉气,身形猛地一顿。

飞锋忙转头看去,只见一道身影早已飞跃至宁越身前,拦住二人去路。宁越脚下不停,步法频换,却总是被这人挡在前面,无论如何无法躲开。但这人却只是变换身形,阻拦二人,并不出手攻击。

宁越想来是遇到真正的轻功高手,心中吃惊不小,声音便又惊惧又疑惑,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从一开始便不曾看他,只一直盯着他背上的飞锋,听他这样问也毫不理睬,只对飞锋道:“你若是乖乖跟我走,我便不杀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收回内力的法子了,你也不肯跟我走么?”

飞锋皱起眉头,右手握着霜河剑指向他,沉声道:“玄蜂,我正道中人从不畏死,你定要拦我,便出手试试看!”

宁越听到他和玄蜂对话,似是对他十分惊疑,后背都僵硬起来。他本是与玄蜂距离颇近,想要冲破他阻拦的姿势,现在猛然后退,脚下滴溜溜一转,施展出“凌波微步”的步法,想要凭借灵动飘忽地身法绕过玄蜂。

玄蜂一手还负在身后,身如鬼魅一般追赶过来,无论宁越身法怎样多变,都无法将他甩掉。

玄蜂仍是只看着飞锋,皱着眉头,道:“沈夺手下要射箭杀我,你喊我退开,救我一命。我不想与你动手。”顿了顿,又道,“我虽不是刀枪不入,以你现在的内力,还伤不了我。”

飞锋看着他,正色道:“玄蜂,你若真记得我救你一命,便该让开,让我们过去。”

玄蜂静了静,摇摇头道:“不行。”

他声音低沉,颇有些失望,但是说完这两个字,神色便倏然转厉,右手暴伸,屈指如钩,便向宁越心口抓来!

宁越无法接招或还手,上身猛然后仰,还背着飞锋,整个人几乎以仰躺之姿向后倒飞出去。他在空中并无借力之处,右脚尖在左脚上一踢,居然身形翻转,带着飞锋腾然上冲,如同一只巨鸟,竟扶摇直上一丈之高。

这一招十分怪异,绝不是逍遥派的“凌波微步”,就连玄蜂也猝不及防,攻势落空。

他面色一变,这才将目光落在宁越脸上,提气逼近,厉声问道:“你是谁?!”

宁越冷哼一声,并不回答,身形在空中又是一折一翻,竟是要借势逃离。

他这招式虽然诡异,却仍是比不上玄蜂飞人一般的轻功,只一眨眼,又被这人逼迫过来。

玄蜂冷冷一笑,从腰间摘下鹿皮手套,一边戴在手上一边道:“等我抓你回去,看你还不说!”说完已经戴上手套,双手成爪,攻势凌厉,向二人袭来。

霜河君带在身边的人都是各门派一等一的青年高手,宁越虽然轻功较这毒蜂逊色,但论起内力修为,并不稍差。聪敏机敏,更是胜过这对手三分。他见玄蜂因为自己使出了一招怪异轻功的缘故,果然戴上了手套,便嘿嘿一笑,肩背猛然一震,将背上的飞锋向高空震开抛起,双手成掌,贯注全身内力,与玄蜂双手狠狠拍在一起!双掌相对,竟发出极大的“砰”的一声。

玄蜂本就有一半内力在飞锋体内,又万料不到这样一个少年竟然内力如此强大,并未使出全力对敌。双掌一碰,高下立分,玄蜂身形在空中一晃,向下猛然摔落,勉强提气,才止住了落势。再看宁越,早已又向上一翻,接住从空中落下的飞锋,挟住他肩膀,就要向前猛逃。

玄蜂怒极,愤然大叫一声,扯下手套就紧追上去。

他觉得自己被宁越愚弄,手下再不肯留情,冲势如风,转眼已到宁越背后,双掌灌注内力,便向他后脑重重拍去!

宁越听到耳后风声,身形在空中竟能直向地面,陡然下坠,意欲让玄蜂双掌再次落空。

不料玄蜂似是早料到他的意图,招式还未使老,居然变平拍为下拍,身形向下,攻势也向下,一双毒掌,闪电般向宁越头顶心拍去。他变招极快,宁越躲闪不及,眼见便要被他拍得脑浆迸裂!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生变!

玄蜂只觉得一阵劲风向他手腕袭来,不及反应,双臂已经被突然格开,而格开他攻势的,竟是飞锋左手所握的剑鞘!

玄蜂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叫一声,伸手便去抓飞锋肩膀,同时大声道:“你又用我内力么!?”

飞锋之前扭身抬臂,将他的双掌格开,此时被他抓住肩膀,并不反抗。玄蜂只一用力,便已将飞锋向自己方向扯动,飞锋趁势将宁越一推推开,同时转过身来,另一只手中握着的霜河剑猛地一刺,深深刺入玄蜂腹部!

玄蜂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飞锋。他受此重伤,再难提气,身体重重坠下。

他还抓着飞锋肩膀,这一坠便带着飞锋落了下来,飞锋之前被危急情势所激,丹田气海便如柙断笼碎,竟然能够动用玄蜂内力,但他身在空中,没有着力之处,竟也只能随着玄蜂重重摔落在山路旁树丛之中。

玄蜂被剑刺中,又先落地,被飞锋撞落在自己身上,唇角立刻涌出血来,一双眼睛犹自瞪着飞锋,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宁越之前被飞锋推开,不及伸手救援,急速赶来也已来不及,在二人摔落之后才赶了过来,抬起手掌像是要击杀玄蜂,似乎是想起他二人古怪的对话,又似乎有别的主意,停了手,问道:“小锋哥,你要杀他么?”

飞锋初衷并非是要取玄蜂性命,那一剑并未刺到要害。但他妄动玄蜂内力,身体极为不适,又从高空摔落,更是头脑发晕,本就担心若宁越要补上一掌自己来不及阻止,现在看宁越并不自己做主,才松了口气,摇摇头道:“不。”说完便从玄蜂身上起来,抬眼看去,只见这会儿工夫,已有一批黑衣人马上就要追赶过来,忙道,“我们走。”

刚要抬步,便觉全身关节发麻,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

宁越唬了一跳,忙过来扶住他,就要挟着他立刻逃走。

不料玄蜂猛然伸手,紧紧钳住飞锋手腕,吃力地嘶声道:“我好容易把你体内的真气锁住,就是怕你乱用,你,这样是寻死……”他说到此处,口中涌出更多鲜血,仍是道,“你不能走……乖一些,我便助你……”

他说话断断续续,手掌却握得极紧。飞锋全身发冷发抖,根本无力挣脱。宁越眼见黑衣人越来越近,大为焦急。有心砍断玄蜂的手,带着飞锋逃走,可是听玄蜂话里意思,竟是飞锋命在旦夕,还须他帮助。

宁越再如何聪明,也只是一个少年人,情急之际又不能果断,此时站在原地,竟是六神无主,毫无主意。

飞锋见他情态,压抑着颤抖将手中剑鞘递过去,道:“带着这剑鞘……快逃!”

宁越慌慌张张想接过剑鞘,又停了手,看看飞锋又看看逼近的黑衣人:“我……”

飞锋难受得冷汗直流,瞪着宁越,道:“去找霜河君,快……”

宁越却仍是站着不动,脸上露出茫然无措表情:“小锋哥,你怎么办?我……要不然我……”看着越来越近的黑衣人,喃喃道,“我,我……我怎么办……”

他瞪着那些黑衣人,双手慢慢握紧,似是陷入深深的恐惧,脸色也开始发白。

飞锋心中恼怒,拼力厉声道:“发什么愣!”

他骤然拼力,身体无法承受,玄蜂真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简直要撕裂他的血管肌肤一般,令他眼前发黑,喊完那一句,竟要倒下。

就在此时,便听空中响起一阵风声,飞锋只觉得腰间一紧,便被什么力量拽到空中,惊得他勉力打起精神,想要动用内力挣开腰间束缚。

腰间力量一变,飞锋便从空中落下。他落在地上踉跄两步才勉强站稳,刚要扭头去看这拽他的是谁,便觉腰间一暖,有一人过来揽住了他。

这人姿势如此熟悉,飞锋在体内真气乱走的眩晕之中,竟有些微的安心。便听这人在他耳边冷哼一声,道:“这些人哪个有我靠得住,你却非要走。”

157、无能为力

飞锋听得又好笑又好气,想要说“我要走,哪里是因为你靠不住”,但体内真气乱冲,竟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玄蜂腹部流血,唇边也殷红一片,他受伤太重,已经力竭,因此竟被沈夺浮云遮月手“抢”去了飞锋。此时他看着沈夺方向,露出极为忌惮谨慎的表情,但毕竟身体虚弱,想要拼力爬起,竟是不能。

沈夺揽在飞锋腰间的右手紧了紧,才将另一手指向宁越和玄蜂,不紧不慢道:“这两人要活的。”

他声音并不高,也并未使用什么内力,最后一个字的话音刚悠悠落地,飞锋就听身后有人齐声应道:“是。”

这声音十分恭敬平板,又响亮,显然是有数十人齐刷刷地一齐开口。

飞锋之前在危急时刻虽然动用玄蜂真气,却立刻被这真气反冲,头晕目眩,哪里顾得上用这真气去听周围声息?此时猛然听到身后传来这许多人的声音,心中大吃一惊。

他刚有这吃惊之念,就听身后风声急响,无数身影从自己与沈夺身边掠过,直向前冲去。竟是三十余名身穿杂色服饰之人,手持利器,腾跃如飞,如同一群被激怒的猛禽,直向葬堂黑衣部众扑杀而去,身影过处,连阳光都被遮住!

只片刻功夫,两方便已交手。只听兵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两方人手一样毒辣,一样蛮狠,更兼一样不惧死伤,斗得如此激烈,竟一声惨呼不闻。

飞锋只看了几眼,便已经支持不住,想去拉住沈夺衣襟,手都无法抬起,吃力开口道:“你……”

只问了一个字,便无法成言,眼前渐渐发黑,连这人的面目都无法看清。

便觉得手上一暖,被沈夺伸左手握住,向怀中一带,整个人已经被他搂在身前。二人身高相仿,本应双目相对,但飞锋剧痛难支,紧闭双眼倾身向前,下巴便抵在沈夺肩膀上。

沈夺微微侧头,与他脸颊相贴,一手搂着他腰,一手已经挪到他颈后,轻轻摩挲两下,低声道:“别担心。”

飞锋只觉得这三个字在耳边隆隆作响,不远处的打斗声也变得十分刺耳,他已经顾不上去想宁越的处境、玄蜂的安危、自己与沈夺的立场;无论是疼痛的折磨,还是那些因自己身世未明而产生的种种茫然困扰,此时也竟似全都消散。他眼前一片模糊,耳中也全是噪音,但是身前怀中,是这样一个沈夺,便是即刻就死,遗憾都会少些。

他这样想着,纵是全身剧痛,也不由得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接着,便觉得沈夺抚在他颈后的手微微上移,在他风池穴一按,一股暖意从那处蔓延开来,连疼痛都变作麻木,他便在这钝意里陷入昏迷。

飞锋虽然昏迷,却有小部分的意识仍然清醒,模模糊糊感觉到真气冲撞的痛苦,不知什么时候,体内仿佛又多了一股真气,这第二股真气像是极力要收拢住玄蜂的真气似的,从他全身各大要穴处开始,要将玄蜂的真气慢慢吸附聚敛到他丹田气海之中。

但是玄蜂的真气这次冲破了玄蜂本人的禁制,异常不驯,在他体内猛烈奔突,不肯轻易屈服。

这两股真气缠斗起来,第二股真气屡战屡败,仍是不肯服输,每次被玄蜂真气冲破,便又从头再吸附聚敛一遍。但玄蜂真气每次冲破束缚,都会变得更加暴烈,因此虽然这第二股真气仍是百折不挠,飞锋却难以承受这一次次的折磨,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撕扯不休,血脉几乎逆流,心肺处不断痉挛,痛苦累积到极点,竟冲开沈夺所点的穴位,飞锋猛地睁开双眼,一张口,血腥的液体便从他口中涌出。

他极为痛苦昏乱,这一睁眼,只大略看到这里是林中一片空地,几人在身边围绕自己,而身前一人低着头,一只手放置在自己丹田处,那第二股真气显然就是他送进来的。

这人见飞锋吐血,抬眼看他,一手还在他丹田上,另一只手去摸他腕间脉象。他这一抬头,飞锋才辨认出他是阿九。

阿九显然自己的伤都没痊愈,脸色有些发白,摸了摸他的脉象,脸色就更白了,抬眼看着他头顶上方,低声道:“主人……”

他话未说完,飞锋便听头上有人毫无情绪地打断他:“还是不行?”听这声音,正是沈夺。

他这才发现自己被沈夺搂在怀中,想要抬头去看他,却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阿九一手还放在他丹田之上,运内力去竭力压制他体内真气,一边已经跪在地上。他自己有伤,又动用内力,还要分神回答沈夺的问题,说话就有些断断续续:“回禀主人……若要他活,还得……玄蜂亲自……”

沈夺一边用袖子擦拭飞锋唇边血迹,一边命令道:“带他过来!”

他声音并不大,但不远处立刻有人应了一声,很快便有个两个身穿鹿皮软甲的人,一左一右将玄蜂押了过来。同时伸脚踹在他两边膝弯,玄蜂便扑通一声跪在飞锋身前,正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就见这异兽上身赤裸,腰腹间已经被缠了一层厚厚的白布,伤口显然处理得不错,白布上并无鲜血渗出,但他之前失血不少,此时也是脸色苍白,但神色恼怒,还带着不屑之色。

他被逼跪下,便看着沈夺,骂道:“你这弑母伤父的恶人!师父早晚要将你杀死!”

沈夺充耳不闻,细细将飞锋唇边血迹拭净,才开口道:“这就是你的回答?你不肯救他?”

玄蜂这才看了飞锋一眼,便立刻将视线转开,切齿道:“你是我的仇人,我必不能让你如愿!”

他说完这话,沈夺并未立刻回答,玄蜂看着沈夺表情,似是看到了令他十分快意的东西,哈哈大笑起来。

沈夺等他笑停了,才冷冷道:“你现在在我手中,不肯听话,我有的是办法炮制你,你真不怕?”

玄蜂哼了一声,道:“师父早说过你最狡诈,我救活了他,你也一定杀我,我不上当!”忍不住又看了飞锋一眼,慢慢道,“他同你好,你要杀我,他也不会为我求情。”

飞锋听他这样说,心情起伏之下,体内真气更是跋扈,四面一冲,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阿九吓得将手从他丹田移开,跪伏在地上,说道:“主人恕……”

“罪”字却未出口,不知是不是太过惊慌,声音都有些变调。

飞锋之前听他们对话,心中已经有数,现在听阿九话音变作这样,知道自己这次真的到了生死关口,想要忍住痛苦,拼尽全力去拉沈夺的手,却也只能一点一点积蓄力量。

便听沈夺对玄蜂道:“我之前看你对他十分着紧,你忍心看他死么?”

玄蜂似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反问道:“他要死,我也活不了,不是正好?”

沈夺轻轻抚摸飞锋脸颊,声音听不出悲喜,道:“同死怎么比得上同活?我若肯放你带他走,你救不救他?”

他此言一出,玄蜂便是一愣,皱眉看着沈夺,又看了两眼飞锋,道:“你说真的?”

他极恨沈夺,对沈夺手段又十分忌惮,因此打定主意不信他哪怕一句话,但此时听到他提的条件是飞锋,竟不由自主出言询问。

沈夺沉声道:“自然是真的,你若不信……”他顿了顿,道,“你告诉我慕容羡在什么地方,我单独一人,将你和飞锋带过去,放下就走,怎么样?”

玄蜂愣了愣,才道:“慕容羡虽然厉害,不一定打得过你。要是你带了别人跟踪,我不是又上当了?”

沈夺立刻道:“若是我……”

玄蜂却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大声打断他道,“我绝不信你,这次,便和他一起死在这里!”

说罢大笑几声,笑声未歇,忽然头颅后仰,咬破舌尖,对着两边押着他的两名软甲人喷出一片浅色血雾!

他发丝汗液都带有剧毒,更不用说是鲜血,两名杀手虽然身披软甲,头面却毫无遮拦,但是没有沈夺命令,竟既不敢躲,也不敢出手将玄蜂杀死。

血雾扩散极快,但沈夺出手更快,手只一挥,便将这片血雾驱散。

玄蜂等的便是他注意力被分散的这一瞬间,闭上双眼,催动内力,竟是想要自震心脉而亡!

158、以身为桥

玄蜂落于毕生仇敌之手,只好打这两败俱伤的主意,但飞锋一条性命全都系在他身上,沈夺怎么可能大意容他自杀?

电光石火间只见人影闪动,沈夺本是坐在空地之上揽着飞锋,此时一掌驱散血雾,将飞锋向阿九方向一推,身形如电,早已闪向玄蜂,一掌按在他胸口膻中穴。

他还要用玄蜂内力去救飞锋,既不容玄蜂自尽,也不能使他伤上加伤,更加虚弱,无法去引导飞锋体内真气。因此这一掌按上去时,便使了一个“粘”字诀,将自身内力送进玄蜂体内,强行去“粘”住他本身内力,使之不能施展。他内力强大,这番压制之下,玄蜂真气无法提起,自然无法自断心脉。

沈夺一招既成,马上沉声唤道:“阿九。”

阿九早在之前沈夺将飞锋推过来时,便起身将他接住,此时听到主人命令,竟然顿了顿,才颤声道:“主人……”

飞锋此时只觉得离死不远,全身的痛感渐渐变作麻木,饶是如此,仍是感觉到阿九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微微发抖。他虽然无法说出,但是心中明白,沈夺为救自己,定是要做一件对他本身十分有害的事情,是以阿九如此忠心,此时面对主人吩咐,竟也如此犹豫。

沈夺却只是皱眉,哼了一声。

阿九听到他声音不悦,才横抱飞锋,膝行几步到沈夺面前,将飞锋放在地上,揽在身前。

此时玄蜂飞锋一跪一躺,中间正是沈夺,他半跪在地上,一掌按在玄蜂膻中穴,见阿九过来,另一掌伸过来,按在他丹田气海之上。

飞锋便觉丹田之处一股暖意,体内左奔右突的真气竟突然停止躁动,似是感受到强大的吸力,它们开始慢慢向他丹田气海处汇集。这些真气汇聚到他丹田后,居然一点一点渐渐消失,像是被沈夺的手掌吸走了一般。

要知玄蜂真气乃是借尸还魂,暂存飞锋体内,不但不服飞锋管束,沈夺更是无法压制,但此时有玄蜂在场,飞锋体内的真气仿若孤雁见群、水之归海,竟涓涓细细,一丝一缕,全都经由沈夺两只手掌,还于玄蜂。

飞锋这才知道,沈夺竟是要以自身为桥,将他体内真气送回到玄蜂处。

他一旦想通,心中大为惊骇,即使全身发麻,也勉力挣动,想要逃开,却被阿九牢牢抱住,竟一动也不能动。

要知武人的内力不比兵器,只可自用,若是想要调用甚至化用他人内力,除非是修习过已经失传的几种太过诡异的功法,不然一定会对自身造成极大损伤。飞锋每次强行激出玄蜂真气,总要脏腑受伤,吐血不止,便是此理。如今沈夺做法更加邪门,竟是要强行替玄蜂收回真气,让自身成为真气通过之“桥梁”。

他这样的做法,耗费自身内力极剧,不但如此,为使得真气全部归还玄蜂,他还须收敛自身护体罡气,这样做法,在玄蜂面前便毫无自保能力,简直是将全身气脉要害都卖在玄蜂面前!

玄蜂一惊之后,似乎也想明白这点,不再挣扎求死,真气也不再试图与沈夺争斗,闭上双眼,调理内息,将本属于自己的内力慢慢收回。

此时他收回内力不到十分之一,沈夺额上已见细汗,他稳稳不动,眼睛却看着飞锋。

飞锋深知他虽然此刻内力尚强,但真要将这些内力完全导到玄蜂处,就会变得虚弱,而那时玄蜂却已完全收回内力。他与沈夺距离极近,若是暴起发难,只怕沈夺就要性命堪忧。

且这传功过程不容打扰,稍有差池,只怕三个人谁也不能活命,因此沈夺手下明知他的行为极不明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耗自身体力,助长玄蜂真气。

飞锋心中焦急不已,睁大眼睛看着沈夺,还想再做挣扎,但他心绪起伏太过剧烈,竟引得体内真气一阵波动,他固然是剧痛难忍,沈夺唇边也沾染了血色。

阿九大惊,紧紧抱住飞锋,道:“你须沉下心来,不然……”

沈夺就在眼前陷于险境,飞锋如何沉下心来?他不肯合上眼睛,盯着沈夺唇角血迹,越是强行安稳心绪,心中越是起伏难平。

他二人在十三平谷之中,早已互明心意,他不肯因私情弃大义,沈夺恼恨异常,却到底不肯强令他屈节。

他要跟随圆晦大师返回中原之时,沈夺急急赶来救他,却亲耳听他说要从此决裂。沈夺恨极之时,也要在圆晦面前点明他的重要,唯恐中原武林将他杀害。

沈夺本是与霜河君定了盟约,要剿灭葬堂,铲除江梧州。此时他不知怎么竟收复了燕子楼这些旧部,本该前往西北,却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难道不是为了他?

他即使知道霜河君将霜河剑给他,会令他卷入更多麻烦之中,也欣然受命,毅然犯险。沈夺却为他改变称霸大计,率部而来。

他为了解救武林同道,不惜激出玄蜂内力,将自己置于死地。沈夺却为使玄蜂出手救助,软硬兼施,委曲求全,甚至以身为桥,在死敌面前撤去全部防备。

飞锋之所以一身铁骨铮铮,轻视生死,正是大义之前有所取舍之故。而今他所舍弃、看得极轻的自身安危、自己性命,竟被这人如此珍视,拼死相护。能得这样一人倾心相待,又怎能眼看他为自己送命,却还要“沉下心来”?

飞锋心中震动不已,紧咬牙关,努力抑制自己心情,全身肌肉绷紧,几乎都要颤抖起来。

沈夺此时脸色已经有些发白,汗水涔涔,看到飞锋情状,皱了皱眉道:“你乱想什么?性命不要了么?”

他语气不耐,却又透着容忍,明明自己也在生死关头,话中却只关注飞锋死活。飞锋即使拼命压抑,也觉得眼前沈夺身影越来越模糊。

他这堂堂男子,竟是落下泪来。

沈夺见他落泪,愣了一下,才向他凑过来,嘴唇轻轻亲在他眼皮上。

他亲了这一下,似是心情也有些起伏,令玄蜂真气受阻,猛然反涌,三人都受到冲击。沈夺这才收敛心神,闭上双眼,专心去调动玄蜂真气。

他双眼闭上,玄蜂却被刚才的小冲击惊动,睁开了眼睛,看向飞锋。

虽然沈夺与飞锋此时情态并不亲密,玄蜂却不知看到了什么,神色陡然变化,眼神中全是刻骨妒意,再看向沈夺时,极为冰冷,杀气暴涨!

159、同归于尽

沈夺双眼闭上,自然看不到玄蜂表情,飞锋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他见玄蜂眼神不善,心中大惊,勉力想要开口呵斥玄蜂,正开始聚力,突然觉得丹田之中内力猛烈翻搅起来。原来是玄蜂大怒之下,不肯慢慢收回内力,内息骤敛,犹如“吸海垂虹”一般,将飞锋体内真气急遽收回。而且看他神情颇为怨毒,收回内力之后只怕立时就要对沈夺动手。

沈夺本就是在调动别人真气,速度慢时尚且损耗自身、冷汗涔涔,现在玄蜂一怒之下,加快速度,大量他人的真气从他气脉之中强行通过,剧痛之下,本来强自收敛的护体罡气竟然自行涌出,猛然外震!

他的内力本来极强,虽然已有颇多损耗,在这样危急情况下突然外涌,仍是威力极大,玄蜂猝不及防,一声闷哼,脸色变作青白,飞锋更是呛出一口鲜血来。

沈夺内力外涌,乃是武人自救本能,并非自己控制,此时见飞锋吐血,连忙闭眼忍痛、收敛罡气,简直是门户大开,任凭玄蜂真气在他气脉之中通行。

玄蜂之前被他内力反震,又见飞锋吐血,脸上怒色更深。似是报复一般,他更加快速地收聚自己内力,不但不管沈夺能否承受,就连自己受的伤都不去顾及,用力之下,腰腹间的白布渐渐渗出血色。

飞锋此时眼中,却只有沈夺一个。他早知沈夺为人坚忍,无论拔剑自刺还是骗他废去自己武功,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此时竟然双目紧闭、汗如雨下,可见所受痛楚远超承受范围。

他深受借尸还魂之苦,也深知以身为桥之苦超过借尸还魂百倍,别人的真气从自家气脉中经过,便是一丝一缕也犹如利刃划过,何况现在玄蜂盛怒,真气如水就下,若是此刻以身为桥的是个江湖上的一般高手,只怕早已活活痛死。

飞锋见状心如刀割,又见玄蜂目露凶光,心中更是又急又惧,不由得全身绷紧,呼吸都颤抖起来。

阿九在他身后紧紧抱着他,见他情状,开口道:“主人早有安排,你不要害怕。若是扰乱他们传功,只怕对主人危害更大。”

他此时说话虽然并不慢条斯理,却也并不甚快,飞锋听得清清楚楚,双目盯着沈夺被汗水打湿的黑发,心绪起伏剧烈,虽然极力压制,心中仍是一片混乱。

这样的矛盾之中,又听到阿九在耳边慢声慢语,劝慰道:“待他们传功完毕,有我带你逃开。那异兽玄蜂有软甲人擒拿住,纵然内力恢复,暴起伤人,也无法将主人一击致死。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杀死软甲人、重伤主人,但你看周围还有许多软甲人……”

他这话既是说给飞锋听,又是在震慑玄蜂,因此也说得极慢,声音也大。

飞锋之前听他说“主人早有安排”,以为是怎样的妙计,却不料竟是不惜自伤也要护他周全。更何况沈夺自损至此,玄蜂若是动手,最坏的结果怎么可能只是“重伤”?他想到此处,眼前都要发黑,后面的话哪里还听得进去?

他这样颤抖更剧,惊动沈夺,睁开眼睛看他,道:“我便是重伤,也不妨事,只要活着……”他说到后几个字,便有些吃力,喘息几下,又闭上眼睛。

飞锋只觉得“只要活着”四个字耳熟无比,待到想起沈夺何时说过这话,头脑中便似有什么猛然炸开一般,再也无法平静。一念既动,百念随生,心中翻江倒海,全是与沈夺的件件过往。这人可恨可怜之态、可气可敬之容,一时全到心头。此时此际,哪里还想得到别的,万千念头只变作一个,便是绝不愿见这人在自己面前丧生,若为了他的性命,便是自己的安危,也可不顾。

他情绪极强烈,起伏极大,此时竟觉得周身开始发冷,这股冷意从他心脏开始蔓延,顺着气脉流淌到四肢百骸,又汇聚于丹田,使得他丹田气海几乎要变作寒田冰海。

便在此刻,玄蜂和沈夺神色丕变。

玄蜂通过沈夺收回自己内力,先是丝丝缕缕,后是涓涓道道,此时已经收回一半要多,这些真气回归旧乡,本是极为安适,此刻却突然像是受了极大的吸引,竟忽然转变方向,势不可挡般又重新冲向飞锋体内!而且汩汩滔滔,势头远胜之前!

玄蜂大惊失色,气海收敛,想要去收回自身真气,两股力量仿佛在抢夺拉拽着真气不放,角力之激烈,竟使得真气来回冲突不止,在三人体内激起团团涡流。

真气伤人甚烈,这团团涡流令沈夺脸色发白,玄蜂颤抖不支,偏偏只有飞锋毫发不伤。不但如此,那森寒的真气入体,竟还万分适意,仿佛那本就是他自己的真气一般,纵使涡流乱卷,也渐渐被他气海很快吸纳。

便在这时,飞锋只觉得身体颤抖不止,仔细再看,竟不是自己在动,而是抱着自己的阿九被他身上寒气所侵,冻得全身发抖,牙齿也咬得格格作响!

他知道阿九十分忠诚,若是沈夺不开口,只怕他便是冻死也不肯松手,就想勉力去将他推开。心念刚动,竟发现自己现在早已不是刚才全身酸麻的情状,抖肩一震,便将阿九震开。

飞锋震开阿九,自己借力从地上站起,一手去扶沈夺,一手已经按在玄蜂丹田处。

玄蜂一震,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内力,只觉得气海中真气渐渐干涸,渐渐全被飞锋夺走!

他惊惧交加,看了看沈夺,又去看飞锋,露出愤怒表情,大叫一声,拼出全力,竭尽那气海中最后一股内力猛然一吐,不向飞锋,而是向罡气尽收、毫无抵抗的沈夺猛然击出,要与他同归于尽!

160、色艳情深

飞锋既然能控制自己的身体,震开阿九之后,便可以挣脱沈夺玄蜂,不再去吸纳玄蜂真气。之所以还要主动去按他丹田,非要将他真气全都引走,并非贪图他一身功力,而正是担心玄蜂会对沈夺发难。

他既然存了此心,玄蜂内力甫动,他便立刻察觉,哪里肯给这异兽丁点儿机会?当下便气海聚敛,将玄蜂体内最后一股内力一收,那股内力竟像是认了他做主人一般,攻击之势立刻停止,退回玄蜂丹田,又顺着飞锋掌心向他体内汇聚。至此,玄蜂真气反认他乡作故乡,竟全都归于飞锋气海,无比驯顺。

飞锋与沈夺这时才将手掌收回,玄蜂丹田之中空空荡荡,脸色苍白看着飞锋,神色又怒又悲。

飞锋莫名其妙便将他内力尽收己有,此时正想问个究竟,就听沈夺沉声道:“杀。”

杀字刚出,便见玄蜂左右两名软甲人一手仍押着玄蜂,另一手各亮出利刃,寒光闪烁,猛然向玄蜂胸口和咽喉刺去!

飞锋一惊,还未出手阻止,便听锵然声响,这两柄利刃刺到玄蜂身上,如击铁石,这二人出手甚重,以致两柄利刃当场便卷了刃。

玄蜂看着沈夺,嘿嘿怪笑,虽然脸色苍白,仍勉力大声骂战道:“弑母伤父的恶人,你再来啊!”飞锋这才知道,玄蜂刀枪不入,并不是因为身有内力,竟是天生如此,肖似他一双药人父母。

飞锋以为沈夺立时就要出手,他此时丹田充盈,就算想要阻止沈夺也不难办到,但玄蜂如此挑衅,沈夺竟不出声。

飞锋心中一寒,反身去看。只见沈夺仍是半跪在地上,手按着自己胸口,脸色仍是发白。

飞锋连忙也半跪在他身边,惊问:“你……”

话未说完,沈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血色发黑,竟是瘀伤之相。

阿九之前被震开,此时抢到沈夺身前,跪在地上,从怀中逃出一个白色瓷瓶,双手捧着举高,递在沈夺面前。

沈夺吐出那口血来,脸色倒似好了不少,接过瓷瓶,从中倒出几粒红色丹药,一气服下,微闭双目调息。

两名软甲人一击不成,没有主人命令,并不再做尝试,而玄蜂犹自大骂不止。但阿九和飞锋都注目看着沈夺,屏息以待,一时竟无人理会玄蜂。

便见沈夺脸色越来越好,片刻便睁开双眼,对飞锋微微一笑。

飞锋凝目看他许久,此时才松了一口气,伸手便去握住他的手。

便听阿九也极为愉快,跪在地上慢慢道:“恭喜主人,这异兽的内力现在尽归飞锋了。”

沈夺似是心情极好,双目犹自看着飞锋,口中对阿九道:“这自是你的功劳。”

阿九得到主人表扬,欢欣鼓舞,声音都高了些,仍是慢悠悠道:“谢主人夸奖。‘百川草’乃是阿六寻得的,也有阿六的功劳。”

飞锋这才听明白,握着沈夺的手就更紧了些,盯着他道:“怎么?玄蜂内力能被我所有,是因为你做了什么?”

沈夺闻言低笑一声,并不回答,拉着飞锋慢慢站起,就在玄蜂面前凑过来,在他唇边亲了亲,才道:“不是什么大事。”

飞锋盯着他双眼,片刻才低头对阿九道:“阿九,你告诉我。”

阿九乃是沈夺水卫,自然只服从沈夺命令,因此一开始并不理会飞锋,但见飞锋说完,自家主人却并未出言阻止,竟是默认意思,才忙开口,慢慢解释道:“你最早发作之时,便是我和十三为你诊断。那时你体内真气既能‘借尸还魂’而来,说明这些真气最早也并非异兽玄蜂自己修习出来,必也是不知用了什么奇怪法门得到。”

飞锋点了点头,他从之前玄蜂为他疗伤之时便十分奇怪,想不通玄蜂何以竟能将自己的功力“寄存”在别人体内,原来这些内力不是玄蜂自有,也是他从别处取得。又想,是了,玄蜂心智颇有些昏茫,如何能自行修习高深内力?定是江梧州使的古怪。

阿九继续道:“这真气在你体内作乱,令你性命难保,救你的法子只有两个:要么便是玄蜂将他的功力收回,他落得物归原主,你落得一身清净;要么便是你将玄蜂功力变成自家的,那时就算你体内有再多真气,也是十分乖巧,只会对你有所助益。”顿了顿,又道,“当日在十三住处,我们便在你昏迷之时商量许久。前一种方法要仰仗玄蜂,后一种方法又实在太难,因你本身并无内力,要你将外来的真气化用,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慢条斯理,将这些事情从头说来,沈夺略略有些不耐,但是见飞锋听得十分专注,便并不出言打断。

就连玄蜂,此时也瞪大眼睛,盯着阿九。

阿九又道:“主人自然是要我们做万全准备的。”他语气十分崇敬,继续道,“他自己想了许多要挟玄蜂的法子,还要我们想出能助你化用别人功力的方法。”他一直低头说话,这时抬头看了飞锋一眼,道,“你体质早与原先不同,十分阴寒,与玄蜂其实十分相似。且玄蜂是阴中带毒,若论起来,你的体质比他要纯正万倍,他的真气又不是自己修习,若是方法得当,要让这些真气变作你的,倒更容易一些。但是你没有内力,无法使力自行化功,便须有人相助,主人便服下‘百川草’,暂时改变体质,先将你体内真气调出,借玄蜂压制其狂躁不驯之气,再将其调回,待事成之后,只需服下这瓷瓶中的解药……”

飞锋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大概,想来便是自己被情势所激,阴寒体质与玄蜂真气相呼应,才令这化功过程更加顺利,若非如此,沈夺这样连番调用别人真气,只怕自损更重。于是皱眉打断他,问道:“你们一开始,打的便是这主意么?”

阿九看了沈夺一眼,见沈夺毫无指示,便摇摇头,道:“这是险招,主人又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若是失败……只怕不是三人都死掉,就是玄蜂收回内力,重伤主人……但是主人也有安排,我不是已经同你讲过了?”他顿了顿,又道,“‘百川草’极不易得,我传书给阿六……”

他还在喋喋不休百川草的来历,飞锋早已不去听,看着沈夺,低声问道:“你并无把握,但是那时玄蜂宁死不肯助我,我又要死了,你便冒险么?”顿了顿,双目灼灼看着沈夺,“你知不知道,若我当时……若你死了,你要统领三教、做中原之主的志向便无法实现了?”

沈夺微微一愣,看了飞锋片刻,忽地嗤笑一声,道:“我怎么会死?”

他一双眼睛湛然如星,说着这样嚣张的话,眼中也闪过狂傲之色,但唇角微微翘起,凝目看着飞锋,色艳情深,自是蛊惑人心。

飞锋心情激荡,又喜又痛,与他四目相对,道:“沈夺,你如此待我,我……”咬了咬牙,道,“可我……我终是……”

他自谓心坚志狠,绝不会因私情而昧大义,然而此时看着沈夺双目,竟再说不出正邪殊途的话来。

161、两情相悦

沈夺见他面露为难之色,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便微微有些不悦。皱了皱眉头,才道:“你那同道还在山下,你不随我去看看他么?”

飞锋这才想到宁越,心中暗叫惭愧,又有许多话要问沈夺,当下便拉紧他的手,回答道:“你带我去。”看了玄蜂一眼,又问道,“你要怎样处置他?”

沈夺不悦之色又深了一层,盯着他想说什么,似乎自己觉得想说出的话并不中听,又抿紧嘴唇。

阿九一直跪在沈夺脚边,此时伏下身去,大声道:“恳请主人,将异兽玄蜂交给属下处置。”他这句话语速颇快,还微微有些颤抖,显然对于亲手处置玄蜂一事十分期待。

飞锋之前察言观色,便知阿九与阿四情深义厚,阿四死在玄蜂手上,死状凄惨,阿九心中必然早有复仇之念,玄蜂到了他手上,只怕要饱受折磨。

他想到这里,便转头去看玄蜂,却见他此时才显出内力尽失的灰败之色,垂着头,眼睛也紧紧闭上。

他只看了这一眼,就听沈夺对阿九道:“好。”

阿九跪伏地上,大声感谢他家主人,沈夺却不待他说完,拉着飞锋便走。

飞锋见沈夺不知为何竟有怒容,忙快走两步,与他并肩而行。

他虽然痛恨江梧州与他的异兽,心中却将玄蜂另眼看待。他既蒙这异兽屡次相救,又强行夺取他全部内力,心中颇是生出些歉疚之意。因此一边与沈夺一起向山下走,一边心中想道:阿九恨极玄蜂,想来不会将他立时杀死,只要他活着,我便想个法子将他救出放了,便算是报恩之意吧。

二人走了一段路,竟不见沈夺手下跟来,飞锋心中微讶,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约是申时,天色正明,隔着树木隐约能看到阿九正指挥软甲人捆绑飞锋,杂色服饰的人站在旁边,并不敢上前相帮。

他正看着,便听沈夺不悦道:“你看什么?”

飞锋回过头来,见沈夺已经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飞锋不知他为什么又要不高兴,如实回答道:“看你的手下跟来没有。”微微一笑,“他们没有跟来,我好放心问你问题。”

沈夺看他一眼,问:“你想知道什么?”

飞锋握着他的手,虽然觉出他手心温暖,仍是不放心,慢慢道:“你方才……你现在怎么样?”

沈夺神色微微缓和,回答道:“那真气倒认你,我后来没有费什么劲。”顿了顿,才道,“倒是你,乍得深厚内力,不试试么?”

飞锋丹田充盈,早觉得浑身是劲,极想一试,只是他许久不与沈夺见面,此刻又对他爱念已极,与他携手并肩前行已觉得是人生快事,哪里肯费别的工夫去试什么内力?现在听沈夺这样一说,不由一笑,先又回头看了看,果然不见他手下跟来,试着动用内力去凝神细听,也不觉周围有什么高手。于是对沈夺说了声:“那便试试。”拿捏好劲力,与沈夺相握那只手猛然收回,四指并拢如刀,直向沈夺面门劈过去。

他动作猝起不意,沈夺唬了一跳,护体罡气猛然外涌,又被他强行收回,同时出手如电,一把抓住飞锋手腕,面带薄怒向他瞪过来。

待到看到飞锋唇边笑意,沈夺才明白过来。不由嗤笑一声,抓着飞锋手腕将他一推,一步赶到他面前,双掌带风,向他袭来。

飞锋连忙见招卸招,使出师傅传授的掌法,与沈夺斗在一处。

沈夺虽然之前内力有些损耗,毕竟底子深厚,远胜飞锋,而飞锋初得内力,时不时又要出些小差错,不是劲力不足,便是用力太大,与沈夺相斗,明显处于下风。但他招式巧妙,比只有内力的沈夺又强了不少,加上沈夺有意让他,两人过了三四十招,竟似是平手。

沈夺从小到大,哪里跟人这样游戏过?脸上的不悦之色早便不见,唇角眉梢,全是笑意。

飞锋一旦动手,更觉内力游走全身,极为适意,抬眼看到沈夺笑微微的样子,心中更是舒畅,不由自主便要伸手去摸他脸颊。

沈夺只以为他又是一招袭来,伸手便挡,接着便是一掌,作势要拍到飞锋胸口。

飞锋动手半天,还未试过轻功,眼见沈夺一掌过来,便笑了一声,足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横飞出去,直向一棵大树的枝桠而去。

沈夺也笑,立时便轻身追了过来。

飞锋虽然主意打得不错,想要落到那树枝枝上,借力再向前飞。但他对体内真气驾驭不熟,落足之时没有控制好,一脚踩空,向树下坠去。

沈夺早已追上来,一手捉着他腰带,提着他轻轻一跃,两人便稳稳站在大树的枝桠之上。

飞锋喘息未定,看沈夺却是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心中隐隐有些不甘,道:“再来比过?”

沈夺似乎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原来你这样争强好胜,要和我分胜负,都不去管你那同道了?”两人立足之处甚高,沈夺居高临下,指着山下某处道,“我和你们结盟之事,那姓萧的虽然知情,你们其他的同道怕是都不知道的。因此我把你那小同道捆绑看守在……”

飞锋从他笑起来的时候,便觉不甘之情烟消云散,心中却鼓噪成一片,双眼盯着他唇角,再也无法移开。明知他在说话,自己应该认真去听,但是心跳如雷,盖过了周围所有声响。

他痴痴盯着沈夺嘴唇,直到沈夺停止说话,他才回过神来。微微抬眼,便见沈夺也正在看他,双目深黑,如同夜色中的湖面。

天朗气清,四面山脊翻翻滚滚绵延开去,山巅高树之上,两个人影紧紧相拥。

162、推心置腹

飞锋自从血衣派覆灭,便不曾得一刻安闲,与沈夺几番恩怨,纠缠未止,又遭逢异兽追杀;他身份尴尬,几同弃子,本就自绝于同道,而霜河君的一席话,又令他难辨真假虚实,陷入身世谜团。敌人仍是敌人,敬重的人、信任的人却都不再可靠,仿佛突然之间,他变作孤身一人,四顾茫然。

他心中有这许多难忍难消的情绪,身边却无一个可以倾诉一言半辞之人,纵然是英雄孤胆,性格坚韧,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也不免义心稍褪,私心稍长,总望能有个寄托之处。

这烦躁、愤懑深藏在他内心,最是难解,可此时此际,在这高拔之处与沈夺相拥,这些情绪竟似找到了出口,渐渐全都消散。是以飞锋拥着沈夺不放,越来越用力,将他拥得越来越紧。

沈夺先是微微有些惊讶,慢慢呼吸急促起来,双手在他背上抚摸几下,又慢慢移上去,一路摸到他后颈,手指在他耳后轻轻摩挲,嘴唇也一直轻轻碰触他脸侧。

飞锋被他这样爱抚,心都软成一溪水,在他耳边哑声道:“我见到你,心里真欢喜。”

沈夺动作顿了顿,像是要说什么来回答,最后只是短促地低声一笑。

飞锋不觉有异,仍低声问他道:“你是为我而来么?”

沈夺恩了一声,这才出言回答道:“阿七便在姓秦的身边,他拿你当饵,我怎会不知?”

飞锋听他说“姓秦的”,心中微微泛苦,道:“那你便该知道,我……他可不姓秦。”

沈夺哼了一声,手抓着他的后颈将他从拥抱中扯开,想说什么又闭了嘴,看着他静了静,终于还是语带冷意,道:“跟我便有许多算计,怎么他说的话,你却立时就信了?”

他双目直视飞锋,眼神中有隐隐怒色,却又竭力压制,看在飞锋眼里,只觉得心中苦意全都不见,凑过去想要在他唇边亲一下,却竟被沈夺躲开。

以前只有他躲沈夺,沈夺何曾回避过他的亲密动作,飞锋当下心中奇怪,不料他是真的生气,便直视他,解释道:“这事对他没有半点好处,他何必捏造?”

沈夺却冷冷一笑,道:“没有半点好处?你是当真信他?还是与他……与他勾结,要对我不利?”声音越来越冷,眉头也皱得死紧。

飞锋早知道他脾气极差,喜怒无常,可是他这次生气实在是好没道理,不由也微微皱起眉头,道:“你什么意思?你信不过他,何必与他结盟?我……我本也不是全信他,又怎么和他勾结?”

沈夺此时眼中怒色竟然更深,唇角一翘,便是个冷笑,道:“那我问你,你见到我,果真欢喜么?”

飞锋不料他这样问,瞪着他道:“你不信我?”

沈夺却不回答,仍是问道:“你与我过来之时,屡屡回头,看那玄蜂,是不是在心中打算,要设法救他?”

飞锋看着沈夺,道:“是。我得他内力,他又多次……”

沈夺打断他,又问道:“等你见了你的同道,是不是又要走?”

他说到“走”字,十分切齿,飞锋心中一悸,放缓了声音道:“沈夺……”

沈夺又是冷冷一笑,道:“将玄蜂内力导给你,我尚且没有把握,十分吃力,你毫无内力,竟能轻松办到,难道不是那姓秦的收买你,送了你一套功法之故么?”

飞锋对身世颇有心结,自得了霜河剑,从来不曾取出霜河君所说的功法去看,他对沈夺前两个问题无言以对,听到这第三个问题,不免生起气来,向沈夺凑近问道:“你是说我故意看你耗损内力,最后才出手去吸纳玄蜂真气么?”

他情绪激动,竟忘了此时站在树上,这样向前一凑,身体不稳,猛然摇晃,沈夺的手还在他身上,便要使力扶他,飞锋却猛然伸手拉住沈夺一拽,便拉着他从树上翻落下来,手脚缠住,令他挣脱不得。

他二人姿势虽然狼狈,但此时都有内力在身,落在地上便卸力出去,并未受伤。

飞锋一落地便猛然翻身,将沈夺压在身下,低头注视他双眼,沉声道:“沈夺,那时我以为你要死了,心中烦乱,玄蜂的真气却忽然都向我丹田涌入,我也不知端的。”顿了顿,又道,“我是什么样人,你不知么?沈夺,你信我。”

沈夺与他对视,却不说话。

飞锋等了又等,声音颤抖起来:“你不信我?”

刚说完这句话,眼前景物猛然翻转,沈夺已经发力,将他反压在地上,也俯身看着他双眼,沉声道:“无所谓信,无所谓不信。”

飞锋瞪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沈夺伸手抚到他脸颊上,慢慢道,“你没有骗我最好,骗了,我也不介意。”微微低头,与他凑得更近,“你想耗损我内力,想离开我,便由你。我当初……废了你的武功,你却得了玄蜂内力,若是因此高看他一眼,想要救他……只要你打得过阿九,我不插手。你要和姓秦的联手对付我,便也来试试看。我早说过,只一年,我便要这江湖臣服于我。这一年里,随你折腾,我总有将你夺来,让你甘心跟我的一天。”微微一笑,又道,“只是不要拿我当傻瓜,掉些眼泪,说些好话,便要我什么都信你。”

飞锋睁大眼睛看他,气得全身发抖,竭力冷静着道:“原来你是这样想,我到现在才知道。”

沈夺嗤笑一声:“什么到现在才知道,我早便……”

话未说完,便被飞锋一拳打在胸腹之间。

他与飞锋离得极近,又未做任何防备,护体罡气虽然猛然震出,却已经误了最好的抵御时机,飞锋又是拼尽全力,因此沈夺如此功力,竟被他这一拳打得极痛,不由得闷哼一声。

飞锋一击得手,便又翻身压住沈夺,手按着他肩膀,居高临下看着他道:“你到现在,也不知我对你究竟怎样想,也不知我为什么要离开,对不对?”笑一声,又道,“我真心实意你不相信,虚情假意你不在乎,只以为有朝一日将我困在身边,便是解决了所有问题,对不对?”

沈夺一脸怒色看他,许久不说话。他功力高深,若要推开飞锋易如反掌,居然却忍下来,看着他双眼,极为愠怒地开口:“你要走,我还能怎样?”说完这句话后,才更加生气,终于抬手一抓,抓住飞锋衣领,翻身将他压到地上,手上用力,狠狠道,“你对我多次翻脸无情,若是别人,早被我杀死,你竟还要我信你!”

他愤怒之中,用力颇大,抓着飞锋衣领的手按在他咽喉上,把飞锋按得不停咳嗽,伸手就抓住他的手腕,想将他的手掰开。但是沈夺怒火之下,竟然动用内力,飞锋一时挣扎不开,渐渐觉得呼吸困难,咽喉受到重压,想出声说话都不能够。

沈夺盯着他的表情,双目中闪过一瞬疯狂之色,手的压制也变得更用力,但是马上,这抹疯狂之色便化为乌有,飞锋喉部的重压也立刻消失。沈夺翻身从他身上起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到一旁背对着他。

飞锋仍是躺在地上,伸手捂着喉咙,急促喘息着。好容易呼吸平复下来,看着沈夺的背影,心中又惊又疑,还带着些愤怒,可不知为什么,这些情绪之中,又渐渐漫上一层怜爱之情。

沈夺一直背对他,此时听他呼吸平稳,也不回头,沉声道:“我将你那小同道捆在山下,阿十领着几个人看着他。阿十领了我命令,到时与你假意战上几个回合,便会让你将那人救走。”顿了顿,才道,“姓秦的送你那柄剑,也在阿十手上,到时你只管抢去。”

飞锋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你过来。”他刚才咽喉被重压,有些不适,嗓音便有点沙哑。

沈夺愣了一下,才回头看他,皱眉道:“什么?”

飞锋向他伸出手,道:“你来不来?”

沈夺眉头皱得更紧,表情像是马上要拂袖而去。终于还是向他走来,伸手去拉他的手。

飞锋抓住他的手掌一用力,就将他拉到自己身上抱住。

沈夺好像已经料到,毫无讶色,一手在飞锋手里也不挣脱,另一手伸上来抚了抚他咽喉上刚才被自己压到的地方,才慢慢道:“你又想做什么?”

飞锋看着他双眼,沉声道:“刚才你想杀我?”

沈夺眼睛微垂,去看他咽喉,又抬眼看他,回答道:“我太生气。”

飞锋的手握得更紧,盯着他道:“既然我怎样你都不在乎,又为什么生气?”

沈夺冷着脸,并不回答。

飞锋问道:“你以为我对你撒谎,所以生气?”

沈夺仍不回答。

飞锋细细看他眉目,忽然笑了一声。

沈夺神色更冷,皱眉问:“你笑什么?”

飞锋唇边犹带笑意,慢慢道:“你在那峭壁之上陷住玄蜂的时候,我便对你诉说衷情,在那之后,不曾对你说过一句谎话。”看沈夺神色不改,又道,“我要走、要阻止你统领三教,都明明白白对你实说,从不瞒哄你。你仔细想想,难道不是?”

沈夺看着他,声音又低又冷:“可你又说喜欢我。”

飞锋道:“我自然是喜欢你,不但是喜欢,还……”

沈夺却冷笑一声,打断他,道:“我便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怎样想?”他目中渐渐冰层化开,露出微微悲愤之色,切齿许久,终于道,“江梧州也一直说喜欢沈书香,却又一直折磨她,你……你待我也是这个意思么?”飞锋微微一愣,沈夺不等飞锋回答,又问,“若是喜欢别人,怎么会要离开要杀他?江梧州是疯子,你也是么?!”

飞锋之前听沈夺提过他父母的事,总以为这二人是相互仇恨,才这样折磨彼此,不料今日听来,却不止如此,所以微微一愣,此时见沈夺问他,便将他的手紧紧握住,道:“沈夺,我喜欢你,绝无虚假。你见我与你作对,便这样生气,但我心中难过,一点不比你少。”

他语出肺腑,声音真挚,沈夺注目看他,神色慢慢缓和,但眼中仍有悲愤神情,问道:“你若真难过,又为什么非要走?”

飞锋轻轻叹气,道:“沈夺,你要统领的三大教派都被中原武林称作‘魔教’,你可曾想过为什么?”

沈夺微微皱眉,道:“我们功法高强,御下严厉,你们打我们不过,自然将我们视作妖魔。”

飞锋微微摇头,说道:“武林中四大名门、七大正派,也全都功法高强,御下严厉,为什么却从不曾被人视作妖魔?”

沈夺哼了一声,表情极为不屑,飞锋直视他双目,沉声道:“他们见义必为、气概浩然,从不曾滥杀无辜,也不曾主动生事,大家自然敬仰……”

沈夺听得不耐,冷笑一声道:“什么见义必为?我看正道中人,不是伪君子,便是你这样的蠢货!”

飞锋本是好言相劝,听他出语伤人,不由眉头皱起,沈夺冷冷看他,道:“葬堂远在西方荒凉之地,燕子楼位于南越瘴泽之中,血衣派未覆灭时,乃是建在这北方苦寒之处。自然比不得你们这些世家、门派,居于名山胜水,广有田宅金玉,养得出这许多面目可憎的君子。”

飞锋自然知道所谓魔教大都处于偏远荒芜的地方,山穷水恶,而成剽厉之风;备尝艰辛,乃生霸有中原之志。于是又低低叹了一口气,缓声道:“你说的可怜,可做出的事却太过残忍。役使平民,滥杀无辜,劫掠世家,骚扰名门……便是你自己的手下,除了亲近的水卫,也待他们如同奴隶。这样多行不义,怎么不是妖魔?”看着沈夺沉声道:“沈夺,你要统领武林,难道便是要让天下豪杰,都做你的手下奴隶么?”

沈夺皱着眉头看他许久,才道:“我若说是,你便仍是不同我一起?”

飞锋一手还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伸上来,轻轻抚摸在他脸颊上,因为心中忽然涌起期待,手指都有些微微发抖,勉力柔声道:“你既与霜河君结盟,何不顺势亲附中原正道?将来剪除江梧州,便依仗着这功劳,与中原武林前仇尽泯,或者也成正道一员,与其他名门正派亲睦往来,那时必无什么穷山恶水之虑,难道不好?到那时我便和你……”

沈夺又是一声冷笑,眼神深邃看他,不知喜怒,淡淡道:“我说你蠢,真没说错。”

飞锋也知自己这建议实在太难施行,莫说沈夺与中原武林前仇极深,难以化解,便是没有前仇,魔教与正道互不信任,招降之事简直匪夷所思。但除了这个主意,他竟再也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沈夺与自己能携手共存,此时听到沈夺拒绝,心中一阵痛楚,道:“你若打定主意,非要统领武林不可,你我从此往后,便是死敌了。”

沈夺拧眉冷哼:“待我一年之后……”

飞锋打断他道:“你若真的称霸中原,将我困在身边,我便是拼了一死也要杀你的。”心中一动,又道,“你我最后,难道真要闹到像江梧州和沈书香那样下场么?”

沈夺果然动容,眼神变得极为复杂,神情也变化多次,终于开口道:“你便是这样喜欢我?”

飞锋就知道他又要想不通,看他表情愤怒伤心,眼中还有着疑惑,长长睫毛微微颤动着,直令飞锋又爱又痛,心中痛楚如同烈火焚烧。他本想义正词严,对沈夺说,“飞锋可以没有沈夺,天下不能没有道义”。可是此时心潮翻滚,难以平息,心中不停想道的,翻来覆去却是这样一句话:我怎能没有沈夺?我怎能没有沈夺?

他再忍不住,双臂一伸,将沈夺紧紧抱在身前,嘴唇凑在他耳边,声音都不停颤抖:“沈夺,我求你……求你答应我……”

163、以情为誓

飞锋懂事以来,除了曾被慕容羡以何子平性命相挟跪地求饶过一次之外,哪里对别人说过恳求之语,何况还是主动哀求?他忍耻相求,羞惭无地,不由自主将沈夺越抱越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沈夺觉察出他声音有异,就要挣开他。飞锋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窘迫难过的样子,一手伸上来按着他后颈,与他脸颊相贴,不肯让他转头。

沈夺挣了两下,没有挣开,竟动用内力,真气猛然向外一涌,便将飞锋双臂震开。

飞锋见沈夺抬起身要看他,便将头扭到一边。沈夺伸手便捉住他下巴,将他面孔扳向自己,飞锋只得抬起手臂盖在眼睛上。

两人谁都不说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响在耳边,片刻,才听沈夺的声音带着些严厉的意思,冷冷道:“飞锋,你要求我,便看着我求。”

飞锋微微一颤,慢慢将手臂移开,去看沈夺。

沈夺面无表情,看着他双眼,问道:“躲什么?”

飞锋安静片刻,终于道:“我不愿亲眼见你发怒拒绝。”

沈夺微微一怔,一手撑在他头侧,另一手本来捉着他下巴,这时拇指在他嘴唇上摩挲两下,似乎自语般说道:“同一张嘴说话,有时让我欢喜,有时让我气得发狂。”

飞锋心中叹息,想道,你之于我,不也是如此?心中忧虑沈夺的答案,抿着嘴唇,并不说话。

沈夺注目看他良久,直到飞锋都有些僵硬,才慢慢问道:“你是求我与正道交好,放弃统领武林大业,还是求我统领武林之后,不要将他们当做奴隶?”

飞锋听他这样问话,竟是大有转机的意思,一颗心砰砰直跳,不由十分谨慎,字斟句酌回答道:“你要统领武林,势必与我中原冲突,到时无论是哪方死伤,都要令人难过。”

沈夺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皱起,看着他道:“可我若不这样做,便要成他人刀下鱼、俎上肉了。”

飞锋忙道:“中原武林被江梧州一番杀戮,元气大伤,到时哪有力气与你为难?又是在你助力下剪除他,欠你好大人情,不会便即与你翻脸相斗。待到休养生息数年,冤仇渐泯,也不是不可能。”

他一心只盼沈夺答应,声音十分急切,沈夺唇角微动,像是想要笑,却又忍住了,道:“你这话也只好骗骗自己。”顿了顿,又道,“别人不说,只那姓秦的便狡诈无比,防不胜防。”

飞锋微微皱眉,道:“他既自陈身世,说自己是魔教后人,消息一旦走漏,必不容于中原正道,又能对你如何?”

沈夺嗤笑一声,道:“你以为他贪图的是这点中原武林的权势么?”

飞锋先是一愣,忽然想通一点,悚然而惊,啊了一声,问道:“你是说,他,他竟是要与你争葬堂么?”

沈夺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便有些难看,道:“我人手不足,要与他结盟;正道要仰仗他多年前在各地布下的消息网,不能立刻与他翻脸。因此他竟有恃无恐,故意说出自己是程惟恕之子。他这样的身份,来日剪灭江梧州后,要想趁势收复葬堂,比我不是名正言顺得多么?”

飞锋越听越是心惊,想道,难怪沈夺对霜河君如此忌惮,以为我与他勾结之时,又那样生气。转念又想,葬堂本就是程氏数代经营,江梧州虽然半路夺得,阴差阳错之下,未能赶尽杀绝,留得霜河君在世,他数年隐忍,原来是要夺回祖辈基业么?又想,如此看来,当年盟主同意霜河君假作秦氏后人,未尝不是防着江梧州剪草除根之意。

正想着,便听沈夺道:“放眼天下,只有合他与我二人之力,才能除掉江梧州,可是江梧州死后,葬堂偌大势力,是归他用还是服我管,便要各凭本事。那时的葬堂主人,自然便是号令武林的霸主。”他说到此处,目光闪烁,看着飞锋道,“若那人是姓秦的……”

他故意停下不说,飞锋却不由想到,霜河君与正道本就有杀父之仇,在中原隐忍多年,说不定受了许多鸟气,若是存了报复之心,到时发起威来,只怕更要生灵涂炭。

他自从那日听霜河君诉说往事以来,便觉如同身处梦中,极不真实,完全无法想象自己竟然是秦逸之子,但此时心中竟不由自主回想起那夜灯下,霜河君谈及盟主不知如何处置他时,转述萧氏家主的说法,“他小小年纪想法便如此毒辣,只怕所谋匪浅,现在不除,后患无穷”。心头一跳,又想起霜河君表情难测,给他出主意:“我们与他结盟灭了江梧州,马上便对付他,将他打压得全军覆没。他这样的人,只有到一无所有之时,才肯听你摆布。”

他心中正乱作一团,就听沈夺慢慢道:“可若那人是我,既有你出言恳求,或可下手轻些,让那些正人君子好受些。”说着与他越凑越近,呼吸都吹到他脸上,低声道,“不要再走,陪我一起。”

飞锋听他这样说,伸手拥住他肩膀,低声叹了一口气,问道:“陪你?……做你水卫么?”

沈夺静默片刻,低低道:“我想明白了,你与他们……不同。不过你若看不起他们,我却不答应。”顿了顿,道,“我十五岁初到燕子楼,外祖虽然收留我,却并不喜欢我,只将燕子楼地位最低下的水卫划拨给我统辖。我费了许多力气,才将他们训得忠诚能干,有如肱股。这几年中,更是与我荣辱与共,上下一心。来日我统领三教,必要让他们功高荣显,只在我一人之下,却要受万众仰望。”

飞锋听他第一句话,心中便是一宽,只觉得一个盘亘许久的问题涣然冰释,又听他提到与水卫的渊源,话语虽然简省,却也能想见当年他惨淡经营之艰难,不由自主便是一阵心疼。但心中仍然清醒,想道,什么万众仰望?这般狂妄,果然还是要奴役他人。

他既然这样想,便回答沈夺道:“我并未看不起他们。可你既然不需我做水卫,又要我留下,陪你做什么?”

沈夺看了看他,垂眸轻笑一声,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微不可闻道:“自然是做这些事。”

飞锋心中仍想着情势复杂险恶,见他突然轻佻,不由得皱一下眉头,就要推开他说些责备的话,但沈夺已经又亲了他一下,一边亲,一边道:“以后,我只和你做这些事。”

飞锋万料不到竟能得沈夺这样一句话。当下心中之震动,不啻于见到他不顾危险以身为桥。呆呆任他亲了许久,才省起回应,这时却顾不得想什么险恶情势,为情所驱,回应道:“我心里……早便只有你一个。”

沈夺又是低低一笑,在他唇上轻轻厮磨,道:“那便不许走。”他声音带着笑意,呼吸却滞了一下,显然十分在意飞锋的回答,等了一会儿,不见飞锋说话,又道,“你只是几天不在我身边,便中了姓秦的圈套,拿了那柄霜河剑,很快就要招来无穷的麻烦。到那时,姓秦的可不管你。”

飞锋见他一双深黑凤眸看着自己,眸中竟然也有期待之色,心中又甜又苦,慢慢道:“沈夺,我现在有内力在身,天下之大,哪里不能自己去?要做的事情,还等什么人来准许?就算有麻烦,也不需要霜河君或者……什么人来管。”眼见沈夺眸光渐渐转冷,仍是说道,“你要做万众仰望的霸主,我却要做除暴安良的剑客,你不愿退,我不可让,你我早晚为敌,终是无法相守。”

沈夺稍退开些,眼睛微微睁大看着飞锋,表情变得凝重,似乎对于飞锋为什么定要离开他不可这件事情,终于领悟了一些东西。

他便这样看了飞锋许久,才慢慢道:“到那时,你真的便要杀我?”

飞锋微微苦笑,道:“我与你……只怕我已经下不了手了。”

沈夺眉头轻轻舒展,竟似有了一点笑意:“又要为敌,又下不了手,你我这样,算什么?”

飞锋看着他模样,心中忽然一动,叫道:“沈夺。”

他声音微微有些激动,沈夺马上察觉,问道:“怎么?”

飞锋凝视他道:“你这一年,要除掉豵猗,杀死江梧州,统领燕子楼和葬堂,进犯中原武林么?”

沈夺似乎不太喜欢他某些措辞,却仍是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飞锋道:“我这一年,要追查一件旧事,杀死江梧州,救出师父,会同武林同道,阻你统领燕子楼和葬堂。”

沈夺有些迷惑,看着他不说话。

飞锋慢慢道:“这一年里,我们必然有时为友,有时为敌,谈不了什么相守不相守。但一年之后,胜负便见分晓,到那时……”他声音沉下去,十分严肃看着沈夺,道,“若你失败,不能统领三教,便与我一起离开,隐姓埋名,再不问魔教中事,好不好?”

沈夺注目看他片刻,才慢慢道:“那你要答应,若我成功,不但统领三教,还能控制中原武林,你便要与我一起,再不问武林中事。”

飞锋与沈夺对视许久,点了点头,坚定道:“好。”

沈夺这才微微一笑:“既如此,我们击掌为誓。”

说罢抬起右手,便要和飞锋三击掌。

飞锋得他同意,心中又想到自己胜算颇高的打算,不由一把握住沈夺右手,微微一笑道:“这样的情赌,击掌为誓,岂不大煞风景?”注视他,沉声道,“今日我与你亲吻为誓,天地共鉴,以后违背誓言的,便死无葬身之地。”说罢一勾沈夺肩颈,微仰头凑上去,深深吻住他双唇。

沈夺先是一怔,很快便开始回吻。飞锋心中对沈夺用情已久,爱念正极,又与他暂时解开了一直以来的心结,于是再不肯压抑情感,这一番唇舌纠缠,缠绵热烈,良久方休。

待到分开之时,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飞锋一边喘息,一边搂着沈夺想要说话,却被沈夺一手按着肩膀,一手摸到他大腿上。

“我只和你做这些事。”沈夺气息混乱地说了一句,既像解释,又像许诺。

飞锋还来不及想个回答,沈夺已经一低头,再次与他吻在一起。

 

164、若有所失

飞锋虽然主动亲吻,毕竟心里还有事情,哪里肯陪他一起肆意?他与沈夺订这赌约,实在是再无别路可走,想到这人怙恶不改,心中便如刀绞,再看沈夺眉目含情,却是心情极好的样子,不由得便一阵气苦。唇舌虽然与他纠缠着,已经一手抓住沈夺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腿上挪开。

沈夺手腕一翻,就要挣开他的手,不想飞锋早已料到,反手将沈夺手腕一扣,沈夺便挣动不得。

沈夺不满,抬身看他,眼中犹带欲色,说:“你……”

飞锋扣住他一只手,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一使力,便翻身将他压在身下,看着他,犹自喘息着道:“我还没说完。”

沈夺被他钳住双手,只要内力一震,便可将他反制,但却并不反抗,气息紊乱地抬头在他唇边不停亲吻,不耐道:“做完再说。”

飞锋哭笑不得,在他嘴唇上便是一咬。沈夺倒吸一口凉气,头向后一仰,撞在地上,瞪了飞锋片刻,愤愤道:“那你先说。”

飞锋看着这人做出一副百般容忍的姿态,令人又爱又气,心中也万般地想先和他亲热一番。但终于还是狠下心来,慢慢沉声道:“中原武林,同气连枝,我既是天目老人的徒弟,正道的武人侠客,便是我世兄世友。”

沈夺哼一声,道:“你的世兄世友此刻都在那姓秦的掌控之中,我这里只是有数的燕子楼部众,这些人出了什么事,却怪不到我头上。”

飞锋微微皱眉,霜河君在宋三伯处与沈夺结盟,那时他说的话,现在想来十分明白。葬堂在各地的贼窟人手、须提防之处和破绽所在,只怕沈夺都一清二楚,霜河君调集了正道人手,遵从的却是沈夺的主意。霜河君既别有居心,沈夺也绝非善类,敌人又是毫无人性的江梧州,正道的人手真成了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性命便如蝼蚁草芥。

他既然对此心知肚明,便说道:“正道武林对你有所仰仗,你若想要借刀杀人,趁机消灭我中原弟子,实在是便利得很。”看了沈夺一眼,道,“我与你分开,便要寻找机会,与我世兄世友结伴,去听霜河君指派。我假托姓名,你是寻不到我的。你既对我……这样好,将来想要谋划什么杀局,骗什么人送死,来清除正道力量之时,便要想到那些死人之中,或许便有我。”

沈夺听他说话,脸色渐渐改变,最后眉头微皱,道:“那你这赌约,真是好不公平!”

飞锋听他的意思,竟是真的曾打算借刀杀人,纵然有心理准备,面上也露出些许难过之色,低声道:“我一人之力,和你这燕子楼之主打赌,难道就公平了?”

沈夺就像是没听到他的解释,兀自皱着眉头,瞪着他半晌,才道:“你又是求我,又是与我约誓,千方百计,原来还是为了这些人。他们这样的人……”生气得说不下去,抿着唇顿了顿,才道,“你说的事,我心中已有计较,总不会让你那些世兄世友多多送死就是了。你……你……”内力一震,将飞锋双手震开,伸手一推,将他推在一边,自己站了起来。

飞锋知道他十分生气,忙坐起身来,伸手想拉住他的手,一边叫道:“沈夺……”

沈夺甩开他的手,居高临下看他,双目犹如火焰:“飞锋,我既然对你说了喜欢,便不怕你用这来要挟我。还有什么条件,你大可一起说来。”

飞锋听他虽然口中逞强,声音中却透着冷意,仿佛对自己十分失望。心中一下揪紧,实在难过,坐在地上半晌,目光移向远处,低声道:“我们两个,不是我让你生气,便是你让我生气。”

沈夺没有说话,两人一坐一站,竟然再无话说,这样沉默许久,唯有山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在周围时时响起。

良久,沈夺才向他走了一步,站在他身边,伸出手去,手背在他脸颊上轻轻磨蹭。

飞锋抬头看他,见他脸上的怒色缓解不少,一双凤眸深不见底,正凝视过来。

飞锋与他对视,道:“你让我生气时,我只恨不得杀了你,但别的时候,再也没有人能让我那样欢喜。”

沈夺似乎是叹了口气,矮身半跪在他旁边,手还在他脸颊上没收回来,看着他低声道:“早在血衣派杀了你,便再没有这么多麻烦。”

飞锋听他声音低柔,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起了杀心,心中微微悸动,看着沈夺道:“第一次杀不成,便再也杀不成了。”

沈夺似乎是想要微笑,却终于没有笑出来,道:“你不想正道死太多人,我改变计划就是。若是这样,还能统领武林,你不要食言。”

飞锋点点头,便要凑过去亲吻他,沈夺心中大概是仍有些芥蒂,微微侧头躲开,起身站到一旁,道:“你小同道还在山下,你去救他吧。”

飞锋还想和他说些话,却见他头侧向一旁,并不愿与自己交谈。只好也站起身来,说了声:“我走了。”

沈夺点点头,并不说话。

飞锋站了一会儿,起身便向山下走去,走了好一会儿,提起纵跃上一棵大树,居高临下向来路看去。

沈夺仍在原地站立,一手负在身后,微仰头看着远方群山。这样倨傲的姿态,身影却透出些许落寞。

飞锋只看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去,怔怔然眺望许久,直到沈夺转身离去,才从树上轻身飞下。心怀怅然,若有所失。

飞锋怀着心事向山下去,他得了内力,步速颇快,半盏茶时分便来到山脚。远远听到林中隐约呼吸之声,心知可能便是阿十,向那里走了几步。果然看到一人身背箭筒,手提长剑,正背对着自己立在道旁林中。

阿十身旁便是杂色服饰的五六个人,或坐或立,看到他来,全都起身摆开架势。阿十也立刻回头,见是他来,一挥手,那五六个人便各自收回兵器,面上却仍有警戒之色。

飞锋扫视一圈,没有见到宁越,正要出口询问,阿十已经向一个麻脸的部众点了点头。

那麻脸便弯下腰去,从一块大石后拖出一个大口袋来,鼓鼓囊囊,看样子是装了个人。

飞锋忙过去解开口袋,便看到宁越双目紧闭,脸色不佳,但呼吸平稳,想来是被人打昏或者下了药。

阿十向他走了几步,道:“没想将他弄昏,但他十分奸猾,差点伤了飞卫。”他久居山中,不与人语,说话的腔调十分生硬,“我用了七分力,今天晚上他便能醒来,你自己编些话,去瞒他吧。”

飞锋看宁越性命没有妨碍,便站起身来。阿十已经将手中长剑递过来,道:“你的剑。”待飞锋接过,又从怀中拿出一柄匕首,“这是主人从那异兽身上搜得的,要我一并给你。”

飞锋看时,却正是师父赠给自己的那柄玄铁匕首。伸手要去接,却又停住,看着阿十问道:“他……沈夺怎么不自己给我?”

阿十早知他与沈夺关系亲密,听他直呼沈夺的名字,并无什么反应,但是周遭燕子楼飞卫却立刻变脸,齐刷刷锵然声响,手中兵刃全都出鞘,待阿十摆手安抚,才收了回去。

阿十看飞卫收敛杀气,才对飞锋道:“你那时晕倒,主人抓了那异兽,说要设法将你体内真气弄回去。九哥说主人若要救你,自己只怕要危险,主人想了想,便吩咐我带着东西在此等你。那时软甲人从异兽身上搜到了匕首,主人本来自己收了起来,却又交给我,让我将它和这柄剑一同给你。”说完,见飞锋还看着他,便想了想,补充道,“主人说,‘这柄匕首是他自己的,比什么霜河剑霜河刀都要顺手’。”

他说话语调甚平,却听得飞锋心中极不平静,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不由自主便要微笑,却终于笑不出来。低头在那柄匕首上摸了摸,道:“这匕首是我送他的,现在请你帮我拿去给他。让他……好好保管,不要再随便乱丢,被旁人捡去了。”

阿十想了想,将匕首收了回去,见飞锋没有别的事要问,便露出一个稍显无措的表情。他对于飞锋的身份仍是不知如何确定,手动了动,想要行礼应声是,又觉得不妥;想要干脆就走,仿佛又不大尊敬。最后只好对飞锋点了点头,转身挥手,便带着几名飞卫离开了。

飞锋目送他们远走,将霜河剑挂在腰间,又弯腰将宁越背在背上。

他确定了方向,却并不向里洼镇,而是向着阿十离开的路轻身而行,想要反身循着飞卫踪迹,去救玄蜂。

165、月色迷踪

飞锋初得内力,运用并不十分自如,加上还背负一人,追踪更是吃力,使出全力,才勉强不被丢下。

到得山上,沈夺阿九和燕子楼部众全都不见踪影,遥遥只看见一道身影从树上跃下,想是留下来接应的飞卫。

那飞卫和阿十简单交谈两句,便在前面带路,引着众人向西南而去。

飞锋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懈怠,屏气凝神地跟在这些人后面。一路翻过两座山,天色渐渐黑下来,飞锋眼看阿十与飞卫进了一片密林,跟进去时,却寻不到他们踪影,运起内力倾耳细听,也再听不到吐纳之声。这才知道,自己将他们跟丢了。

他又在密林中穿梭两回,仍是一无所获。回想之前阿十等人是往西南方向一路直行,因此辨明了方向,仍是向着西南方向全力追去。

他一路急追,因了内力充盈之故,竟不很累。渐渐出了这片密林,这时,便觉得背上宁越低低呻吟一声,身体也动了动,知道他快要醒来。

此时月亮刚刚升起,飞锋借着淡淡月光看去,见不远处有一块平地,周围树木稀疏,却有大石挡风,正是一处歇脚的好地方,于是背着宁越向那处去。

他将宁越放在一块巨石下,自己坐在一旁。不多时,果然见宁越眉头微皱,睫毛轻轻抖动,忽然一声惊喘,眼睛忽地睁开,人也猛地坐起来。

飞锋忙伸手要扶住他肩膀,手刚伸出,宁越便如受惊一般,一掌便向他拍来。

飞锋闪身躲过这一掌,同时伸手捉住他手腕,沉声道:“不要慌,是我。”

宁越听到他的声音,便松了一口气,借着月光看到他后,表情也变得缓和,道:“小……”只说了一个字,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变得警戒,谨慎地看了看飞锋,又去环顾四周,然后才转回头来,看着飞锋道,“这是哪里?你……你有内力的?”

飞锋看他冷静下来,才放开他手腕,从容道:“我若没有内力,怎么能救你出来呢?”

宁越愣了一愣,道:“你救我出来的?”见飞锋点头,又道,“那你一定知道捉住咱们的是什么人了?”

飞锋却不说话,宁越沉吟一下,道:“他们来路不善,却与葬堂不是一路,和葬堂杀手打起来的时候,那样拼命。这样的招式和人数……他们便是燕子楼的杀手,对不对?”不等飞锋回答,又道,“奇怪,我听说燕子楼楼主沈静流死掉之后,他的外孙沈夺继承楼主之位,亲附葬堂,助纣为虐,怎么他们竟会打起来?”

飞锋听他口中所说的“沈夺”,显然便是江梧州手下异兽所假扮的沈夺了,于是出言道:“他们或有内斗,也未可知。”

宁越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皱着眉头想了想,才道:“我们虽然没有危险,却不知道章大哥和圆晦大师怎么样了?小……我们这是向里洼镇去么?”

飞锋道:“里洼镇在正南,我们现在却是向西南方向走。因我有点急事要办,你又昏睡,不得已将你带到此处。”又道,“你若急于前去里洼镇,从这里向东走,出了山便找人问路……”

他话未说完,便被宁越打断:“你不去么?”

飞锋道:“我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办,你到了里洼镇,若见到章大侠他们,可以请他们稍等我一两天。一两天等不到我,便可先送圆晦大师回少林。”

宁越皱起眉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容在下冒昧请教一事。”

飞锋听他使用敬语,知道他对自己起了疑心,微微苦笑一下,道:“你要问我去做什么事么?”

宁越道:“我能猜到一点。你要去救那个葬堂的异兽,是不是?”

飞锋倒是没想到他竟一下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微微睁大眼睛看他,道:“的确如此。你……”

宁越双眼直视他,带着审慎的表情,眉头也微微皱起来,慢慢道:“之前他对你态度奇怪,你也不肯杀他,我便猜你们是认识的。”盯着飞锋,面无表情问,“你是葬堂的人么?”

飞锋摇摇头,道:“葬堂杀人如麻,人人得而灭之,我绝不会加入葬堂。”

宁越看着他,月光之下这少年的清澈眼神竟显出些锐利之色来,只听他低声问道:“你和那异兽,到底是什么关系?”

飞锋诚恳道:“他于我有恩,我不忍见他落入敌人之手,所以想要去救他。”

宁越眼神更深,眉头也皱得更紧,虽然力图缓和,口气却仍然像是质问:“他是异兽,怎会对你有恩?”不等飞锋回答,又道,“他看你的眼神十分古怪,你既然仇恨葬堂,当时却不肯杀他,现在又要救他,难道你们二人竟然有什么苟且?!”

飞锋虽然对玄蜂毫无这般想法,但宁越的质问口气,却令他想到自己与沈夺的纠缠,不由微皱眉头,道:“这是我的私事,与你何干?”

宁越听他这样说,却并未发怒,神情变得怔忡,倒像是有点吓着了似的,半晌才道:“我只是贸然猜猜,诈你的……怎么……他是,是个男人,就算,就算……他是个魔教中人,你怎么竟和他……不清不楚?”

他这样的问法,更令飞锋难堪,想到自己与沈夺种种过往,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沉默。

他不说话,宁越的表情变得更加吃惊,期期艾艾道:“小锋哥,我并无别的意思,我,我对你说,你与异兽往来,十分危险……”

飞锋不料自己与魔教中人有交情,不但没令这深受魔教之苦的少年忿然作色,竟还令他改换了对自己的称呼,心中也十分惊异,不由得瞠目去瞪宁越。

宁越说到“十分危险”,面上露出为难神情,张开口又闭上,像是说不下去。

两人这样面面相觑,竟是同时沉默。

微冷的夜风吹来,两人对视中,飞锋忽然听到远处有异常的动静。

他运起真气,凝神去听。起伏的松涛声中,是微不可闻的衣袂声响从山下上来。

这声音十分杂乱,显然不止一人。衣袂声响之外,还有奇怪的细小的摩擦声,像是有人在弹自己的指甲,又像是有人在磨自己的牙齿。

飞锋皱起眉头去看宁越,宁越显然刚刚听到这些声音,神色也是一变。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飞身而起,躲到两块大石的后面。

二人一蹲一跪,刚刚躲好,就听那阵衣袂声音越来越近。

他们面前这两块巨石有如两头卧牛,紧挨在一起,中间天然有一道缝隙,可容进一个拳头。飞锋二人便从这石缝处向外看去。

月光清澹,给整个视野罩上了一层苍灰色,远处黑黝黝的密林更显阴森。隐约可见数道黑影在那密林中跳跃穿梭,很快随着微不可闻的风声,先有一道身影从密林中腾跃而出,直向这片空地而来。

飞锋和宁越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这身影近了,才看出他一身深色衣服,月色下显得脸色苍白。

这人很快便到了空地,并不停留,直接向着西南方向继续腾跃着走远了。

他身影正好从石缝前经过,二人看得清清楚楚,这人虽然身形瘦削、姿态矫健,但是体型却十分怪异,后背高高隆起,竟像是一个驼背模样。

二人还不及奇怪,后面又有人陆续从这里经过,这些人也全都身穿暗色服饰,面无表情、嘴唇紧闭,声息极微地跟在领头那人身后,诡异的是,这些人竟也都后背鼓起,全是驼背!

飞锋惊疑不定,再仔细看时,这些人后背隆起的部分竟然还会偶尔微微蠕动,而之前所听到指甲摩擦的吱喳之声,竟是从这些驼背中传来的。

飞锋冷汗都出来了,黑暗中觉得宁越紧紧拉住他的手,才定了定神,连忙回握了一下,示意他不要慌张。

他心神稳定下来,睁大眼睛仔细看去,这才隐约看出,这些人并非是驼背,而是在背上都背着如马头一般大小的东西,那东西用深色布帛包裹,和这些夜行人衣物颜色一样,月色又淡,以至他一开始竟没有看出来。

他一旦看清,心神更稳,默默计数。前后大概有六十多人从此经过,向西南方向去了。

飞锋见这些人行踪诡秘,不知是敌是友,又见他们向西南而去,保不准就和沈夺有所关涉,正想着是否悄悄跟上去,是否要宁越与自己一起冒险,就觉得宁越碰了碰他的胳膊。

回过神来,才看到远处黑黢黢的密林中,又出来一道颇为高大的身影,动作比起之前那些人,却是要缓慢许多。待到他们走得近些,飞锋才看清楚,这身影原来是两个人,其中一个背负着另一个,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个高个子一般。

这两人来到平地附近,却放慢了脚步,直直向平地走过来。飞锋握着宁越的手,微微后撤,一声都不敢出。

此时其中一个人开口说话,他们距离飞锋已经不远,这人也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因此飞锋听得清清楚楚。

就听他语调冷淡地说:“你还不快赶上去,又要让大家等你么?”显然是被背着的那人在发问。

背着人的那人声音也不友善,道:“你不锁着我的脚,我何至于这样慢?”哼了一声又道,“我现下十分疲惫,这里土地平坦,又有大石挡风,休息一下,又碍着什么?左右误不了你的事。”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到平地之上。

飞锋之前听他二人声音,就知道是谁,心中正微微惊讶,二人已经走到眼前,惨淡月光之下,看清这二人容貌,果然便是十三和萧绛。

飞锋既已看清,宁越自然也看得清清楚楚,不由自主就要往前凑,飞锋连忙在他手上一握以示阻止。

就见萧绛走了过来,将背上的十三放到地上坐着,自己竟然向飞锋二人躲着的大石走来,竟像是想要坐到石头上。

飞锋自然不想被他们发现,不由屏气凝神盯着萧绛。

萧绛已经走近,就听十三道:“你走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吃东西。”

萧绛背对十三,月色下飞锋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容,只见他面上闪过愤怒和厌憎之情,这神情很快消失,萧绛沉默地转过身去,重新走回十三身边。

十三坐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些吃食,一部分留给自己,一部分扔给萧绛。萧绛伸手接了,也不坐下,站在十三身边,安静地吃饭。他世家出身,粗糙的干粮在手,姿态竟也极为优雅。

飞锋无心看他姿态,注目去看十三衣物线条,看到他袍服自膝盖以下空空荡荡,显然是没有了小腿。心中暗叹一声,又思忖道,他如此重伤,怎么沈夺不让他在那宅院中修养,反而还让他到处奔波?又想,是了,刚才那些夜行人背上背的东西动来动去,还发出爪牙摩擦之声,极有可能便是十三豢养的什么奇怪动物,沈夺做事要用得上,十三便不得不来。

飞锋暗暗想道,既是如此,那萧绛十三,连着之前的夜行人,全都不用顾虑,真正要注意的,反而是宁越。

沈夺是出名的魔头,霜河君与他结盟之事,自然绝不想被太多正道同仁知晓,宁越这样的少年,自然是被他蒙在鼓中的。飞锋虽然与宁越交谈不多,也知道他不但十分聪明,而且痛恨魔教,若是他从萧绛与十三的对话中听出什么端倪,只怕不好收场。

他正担心不已,就听萧绛说道:“你要是吃饱了,就快将这链子去掉。我是结盟的使者,不是你的囚犯。”

萧绛家教甚严,十分注重礼仪,当初在平谷之中,对沈夺也不卑不亢,但此时与十三说话,口气却非常冲,显然是生气之下,连称呼都不讲究了。

十三只是闷头吃着干粮,并不回答。

萧绛皱着眉头,抬起一只脚,道:“我带着这链子,轻功大打折扣,你难道不想早点见到你家主人?”

他抬起这只脚,飞锋才看到,他两只脚的脚腕间银光微闪,竟是被一根手指粗细的链子连着,链子只有两尺左右,萧绛稍微迈大一点步子,都要十分吃力。

十三也皱起眉头,冷冷道:“我在约好的地方多等了你一个时辰,你才出现,如此不守约定,说不定便是另有图谋,难道我不该警惕,设法管束你么?”声音更冷,道,“何况我将那大鹰借你,你竟害它被杀了。若不是你对主人有用,我早让你以命抵命,怎会用拴鹰的链子拴着你完事?”

萧绛强忍着怒气,道:“你那大鹰死在葬堂坤部手里……当时去助我正道朋友脱困,说到底,也是你家主人所赞成的!”

飞锋听他二人说到萧绛借大鹰,便知当日葬堂杀手来袭,章文卿与圆晦大师留下,必是得了萧绛的帮助,看萧绛神情态度,那二人应该是安然无恙,心中刚松一口气,就听到萧绛回嘴,言语中竟表明了自己身份,不由暗叫糟糕。

果然宁越听到萧绛的话,大吃一惊,差点惊呼出声,虽然及时忍住了,但是呼吸却免不了猛然一乱。

萧绛武功高强,立时便觉察,厉声喝问:“谁!”手一扬,一道漆黑鞭影带着千钧之力,向二人藏身之处猛地砸来!

166、各有苦衷

他这一鞭势大力沉,风声甚厉,若是被他打中,只怕立时就要皮肉绽裂。因此飞锋一拉宁越,带着他就倒纵开去,直向后躲了快要两丈。

身形未稳,就听一声巨响,萧绛一鞭甩在巨石之上,那大如卧牛的坚硬石块,竟砉然一声,从中间迸开一道长长缝隙!

萧绛一鞭既出,身形一闪,早已站在那裂成两半的石块之上,手中长鞭回势就要再打过来,月光下看到飞锋身影,却是微微一愣。

飞锋既然被他发现,正要开口与他周旋,不了身边宁越猛地甩开自己的手,锵然一声抽出腰间宝剑,身形如风,直向萧绛冲去!

萧绛见他来势不善,挥鞭便去阻他,一边叱道:“你是何人?”

宁越虽然武功高强,与萧绛相比还是略显逊色,何况萧绛兵器占优,长鞭灵活舞动,直令宁越不能近身。

飞锋看他们两人缠斗,虽然宁越略显下风,萧绛要想快速赢他,却也不是易事,因此站立一旁,放心旁观。

宁越使出凌波微步的功夫,却仍是不能突破萧绛长鞭守势,眼看飞锋竟在一旁站立不动,大急,忙高声开口唤他:“小锋哥你怎么发愣!难道你还看不明白?那些怪人定是魔教,这人口称正道,却与魔教勾结,我们杀了他,抓那瘫子,去见章大哥!”

飞锋自然明白得很,但他上次见到萧绛之时,萧绛对正道沈夺结盟一事极为不满,不惜自损也要破坏两者盟约,现在却与十三一齐行走,言谈之间更是有合作之意,因此飞锋十分疑惑,冷眼旁观,想弄清萧绛实际心意。听宁越这样说,便趁机道:“不要胡说,这位少侠乃是燕山萧绛,他嫉恶如仇,怎会与魔教勾结?”

本来宁越话语一出,萧绛手上动作便是一缓,现在听了飞锋挤兑,眉头都微微皱起,手腕一抖,长鞭在空中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向宁越猛地弹击过去。

这招速度极快,宁越想躲,已经来不及,眼看便要被击中肩膊,便觉风影闪动,飞锋已经挡在他身前,“啪”的一声便将萧绛的鞭子捉在手里。

萧绛知道他内力全无,现在见他竟然能徒手捉住自己鞭子,又惊又疑,抓紧鞭柄猛然一拽,竟拽不动,鞭子在二人手中被扯得又紧又直。

萧绛收不回自己的鞭子,面上闪过怒色,冷冷道:“他是谁?你又玩什么把……”刚说到这里,已经看到飞锋手中霜河剑,脸色稍稍现出苍白,瞪着飞锋,冰冷的眼神中,多了一层失望之色,一字一字道,“怎么回事?”

飞锋还未回答,身后宁越已经倒吸一口凉气,迅速大步后退几步,大声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与他们也是相熟的么!?你们,你们……”

一边说,一边四面张望,竟是想要寻隙逃走,去找人通风报信的模样!

霜河君与沈夺结盟,萧绛与飞锋不但知情,还参与其中,知道此事最忌风声走露。眼看宁越要逃,立刻结束对峙,要将他留下。

先是飞锋撤手,萧绛的长鞭一得自由,便唰的一声向宁越而去。宁越轻功步法上佳,身形灵动,一晃就要躲开那长鞭,不料一扭头,飞锋已经挡在身前。

宁越这一愣的工夫,萧绛的长鞭已经卷上他的腰,手一用力,宁越被拽得直摔在地上。

萧绛一击得手,长鞭先是一撤,又是一扬,就要去卷宁越的脖颈。飞锋哪能容他下此狠手,闪身过来,伸手便再次抓住长鞭,那长鞭攻势被截断,惯性未卸,唰唰几声,缠在他胳膊上。

飞锋一只手抓着鞭子,另一手要去扶宁越起来,但他那手中还拿着霜河剑,刚一俯身,宁越就被他吓了一跳,抬手将他的手拍开,手肘撑在地上向后挪了两步,眼神中又是警惕又是愤怒,看了看他,又去看萧绛。

飞锋跟着他的视线去看萧绛,只见萧绛的视线也在他二人之间转来转去,同样十分警惕。

萧绛因为对飞锋的猜忌,对宁越也颇有敌意;宁越亲耳听萧绛与魔教勾结,此时对飞锋又起了疑心;而飞锋对萧绛的立场本就摸不透,对于宁越也并非完全信任。这三人互生疑虑,一时之间三双眼睛看来看去,竟有片刻安静。

先说话的却是萧绛,他右手握鞭,左手一指宁越,向飞锋道:“他是谁?你们鬼鬼祟祟躲在这里,要做什么?”

宁越开口便骂:“小爷行不更名,坐……”未说完就被飞锋打断,看着萧绛沉声道:“你不必管他是谁。你先前拼死不肯与沈夺结盟,现在又和十三一道,又是什么道理?”

宁越被他打断,更加惊疑愤怒,大声对萧绛骂道:“燕山萧氏何等名头,你却和沈夺一道,不怕辱没先人么!?”又恨恨看着飞锋,怒道,“你不但和那个异……你竟与这贼子一起拦我!章大哥说你是友非敌,霜河君还说有事要大大仰仗于你,我才信你是个好人,今时才知道我识人不清,你杀了我吧!”

他这番话意在质问和骂人,却令萧绛和飞锋之间的气氛缓和不少。萧绛没有说话,拽着鞭子的力气却是小了不少,内力也收了回来,缠在飞锋胳膊上的鞭梢随即失去力道,窸窣松开,垂了下去。

飞锋见他态度和缓下来,便微微起身,与他对视,道:“我二人乃是途经此地,要……”他看了一眼十三的方向,道,“要奉霜河君之命办一件事,并不是故意藏在这里。”

萧绛见他较之以前显出些许示好之意,垂目看了看他手中霜河剑,慢慢道:“霜河君有事仰仗于你,便是这件事?”

飞锋点了点头,道:“是。”敌强我弱之时,当然要先将水搅浑,虚虚实实,大张声势,来迷惑敌人视线。沈夺激蚕婆出山是此意,霜河君放出飞锋是秦氏后人的消息自然也是此意。

飞锋并不觉得他二人作法有什么不对,霜河君对他说起之时他也马上会意、欣然从命,萧绛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神色微微有些萧索。看了看飞锋,礼尚往来地回答他之前的问题道:“我之前拼死不肯与沈夺结盟,乃是为了全正道武林之义;现在与他们一起行事,乃是因为……”他面上萧索之意更深,神色却诚恳许多,竟然说道,“你和沈……你行事虽然多有违礼放浪之处,但你肯接受这柄剑,便是愿舍弃自家的安乐,为我正道谋福祉,我……今日虽有外人在场,我也不便瞒你,魔教罪孽滔天,萧绛若能设法破坏正邪两派结盟,便是令盟主发怒、令知己伤心也在所不惜,可是萧绛身为人子,怎能令老父失望?”

这一席话却令飞锋大为吃惊。他自知与沈夺纠缠颇深,恐无法得到正道同仁谅解,心中早已做好被千夫所指的准备,却不料第一个肯理解自己的,竟然是之前要与自己同归于尽的萧绛。

他心中半信半疑,观萧绛面上萧索之色,想道,难道是他不得不违背自己心意,按照父命做事,所以对我的处境,多了一分理解的缘故?又听他说到为了坚持原则,不惜令知己伤心,却无法违抗父命,心中清楚他所说的“知己”乃是霜河君,不由想到,沈夺之于我,地位重于“知己”,但我也不惜让他伤心,也不肯退让丁点儿,可若是师父的命令,有些原则只怕就要稍微地改上那么一改了罢。

他这样一想,对于萧绛竟生出同理之情,与他四目相对,出言道:“与江梧州为敌,是大家的事。个人做事,与带领许多人做事,本就不同。你……不必过于自责。”

萧绛听出他话中意思,抬眼看他,道:“你对这结盟之事……”话未说完,就听宁越啊的一声叫出来。

原来他二人说这几句话的工夫,宁越早已经明白过来,脸色有些苍白地来回看着他们两人,眼睛睁得大大的,神色又是惊慌,又是不信,道:“什么?什么?你们……我们是和沈夺结盟的?我们是……这是盟主……盟主……”他用力呼吸几下,才有勇气说完,“这是盟主、霜河君……还有,还有萧氏家主的意思吗?”

飞锋还没回答,宁越已经盯着他,像是马上要哭出来,颤抖着道:“圆晦大师知道不知道?章大哥,章大哥知道不知道?”这样说着,露出六神无主的样子,手肘撑地又要挪开,一边挪一边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怎么能……你们竟敢做这样的事!?”

167、谁人可信

飞锋和萧绛被这少年如此控诉,面上神色都不太好看,眼看宁越越挪越远,忙开口阻止——

“不要动!”

“你冷静些。”

二人这下不约而同开口,说完便对看一眼,宁越却像是没有听到,来回瞪着他们,又气愤又伤心:“我们为中原武林百年计,又仰慕霜河君高义,千里追随,不顾生死,你们却早与魔教勾结,又将我们置于何地?”

萧绛忙上前半步,解释道:“我们正是为了对付江梧州那魔头……”

与此同时,飞锋也道:“如今正道式微,不得已……”

他二人这次又是同时开口,宁越正大睁着眼睛,不知要听哪个,就听一声冷哼,竟是不远处十三冷冷开口:“杀了他,便省了这些聒噪!”

话音未落,一掌拍地,借力而起,身形在空中翻转而来。人还在半空,双袖一举,月色下两枚暗器闪着寒光,一向宁越咽喉,一向宁越心口,迅疾射来!

萧绛和飞锋岂容他在面前行凶?萧绛脚步受限,便扬手挥鞭,长鞭破空而出,无声无息便将那两枚暗器卷弹出去。

十三决意要将宁越置于死地,两枚暗器之后,又要举袖再射,却见人影一晃,飞锋早已闪到他身前,右手一拂,点中他肩上软麻穴,一倾身,左手一探,便已经提住十三的腰带,将他捉在肋下。

他出手极快,这些动作几乎是在眨眼间完成,十三不及防备,便已被他擒住,很是愣了一愣,才冷硬道:“这人知晓你我机密,不除不行!”

飞锋道:“我们与你们合作,正是为了中原诸君的福祉。敌人未除,先杀同道,又是哪儿的道理?”

萧绛听他说了这句话,注目看他两眼。宁越一直留意他们神情,见状便要逃走。萧绛脚尖一点,只一瞬便飞纵到宁越身旁,出手如电,重重点在宁越背心要穴上。

宁越身体一软,便歪歪地倒下来,萧绛伸手将他提起,对飞锋道:“今夜我与十三要前去剿杀葬堂一处暗部,事关重大,不宜再多逗留,便就此别过吧。你将这名小同道带走,与他晓以大义,务必使他不要声张。”顿了顿,又道,“若他仍是不服,便带他去见霜河君。”

飞锋要去救玄蜂,正与他们同路,除此之外,又有些别的打算,因此微一沉吟,问道:“只是你们去剿杀暗部部众,沈夺与你们会合么?”

萧绛虽然与他这次见面颇为平和,听他提到沈夺,神色仍是不由自主严厉了些,眼刀向飞锋一划,才道:“剿杀之后,自然是要与他会合的。”

飞锋知道他们不会立刻与沈夺见面,微微放心,点点头,道:“我和这小同道,本来就是向西南方向去,如今你又让我绕远路不成?不如我便与你们一同去会会暗部,如今我内力在身,说不得便有可相助之处。”

萧绛愣了愣,看了一眼昏过去的宁越,道:“那他……”

飞锋还未说话,十三已经冷冷开口:“你不让我杀他,又不放心他,那就将他背上,随身监看,岂不两便?”说完吃力抬头,睨了飞锋一眼,“换你来背我。”

飞锋点了点头,将他背到背上,便听十三道:“你脚上可没链子,走得快些,免得我手下等急了。”竟是全然不问萧绛是否跟得上。

萧绛面上露出疑惑神情,沉思片刻,终于无奈一笑,将宁越背到背上,与飞锋一起,向西南方向疾奔。

初时,二人还能并肩,不多久,飞锋便已经将他落下将近三丈。

月夜山林十分寂静,呼吸之声大一些只怕都会被武功高手听去,因此飞锋使出传音入密的功法,问十三道:“你同意让我那同道一起来,是不是存了心思,非要杀他不可?”

十三嘴唇就在他耳边,竟然也使出传音入密之法,清晰而带着些寒意道:“我要杀他时,你最好不要阻拦。你们不要被他骗了,这个小子,十分不对劲。”

飞锋轻轻一笑,道:“你以为我非要与你们一起来,又是存了什么心思?”

十三闻言似乎有些惊讶,身体都僵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主人想让你加入水卫,果然有他的道理。”

十三对他一向颇有敌意,但是这句话说出来,竟有些夸奖的意思。但飞锋听他这样说,心中竟然有些微的不悦,想,原来你这样不屑于我,竟曾以为沈夺要我做他水卫,只是因为……只是因为与我相好之故么?

这样想着,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我这样想,倒像是认为做水卫有什么了不起似的。转念心中又生出些感慨,想道,萧绛是中原名门子弟,宁越可爱讨喜、言谈又有正道风范,但与他们两人相比,我更信任的人,却竟是沈夺的水卫。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飞锋便不觉一怔,想,我固然是更信任十三,十三失去双腿,正在弱势,却丢开盟友萧绛让我背他,还将对宁越的怀疑明告我,对我不也是信任非常么?我信任他,是对他来历十分清楚,并知道他是去剿杀葬堂部众之故,可是他信任我,又是为什么?

于是低声问道:“你怎么放心让我背你?”

十三说:“我为什么不放心?主人这样看重你,你难道会害我不成?”

飞锋语塞,心想,莫非我和沈夺分道扬镳的事,十三是不知情的?

便听十三又道:“我看你功力恢复,出手却有点滞拙,可见是得了那异兽内力,这自然是我九哥的功劳吧?”

飞锋知道他也颇有些古怪医术,便不瞒他,道:“是沈夺以身为桥,将他的功力引导我身上。”

十三安静了片刻,道:“主人怕是有些损耗……你为何……”又停住。

飞锋知道他想问自己为何没有陪在沈夺身边,但是又不敢出言过问主人私事,因此竟硬生生止住。他也并不想提这件事,于是转移话题道:“你为什么说我那小同道不对劲?”

十三有一会儿没说话,显然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不知是不方便对别人说起,还是因为飞锋转移话题而不快。

飞锋想了想,套他话道:“你从未见过我的小同道,怎么知道他对劲不对劲?”

十三却不上当,道:“你又为什么怀疑他?”

飞锋直言道:“他被追击时使出过高明的奇怪轻功,不像是正道路数。但在萧绛面前,却又一点都不肯显露,像是故意被留下一样。”

十三听他毫无隐瞒,倒像是有些奇怪,又安静了一会儿,出言道:“我闻出来的。”

飞锋一愣,听他道:“葬堂部众经常服用药物,有些药物的味道十分特殊,别处闻不到的。”

飞锋微皱眉头,想道,葬堂作风阴毒,为了让部众提升功法、获得异能,甚至为了保证部众忠诚,自然要让他们服用许多药物,但是这些药物的味道,十三又是怎样知道?

一边疑虑,一边问道:“那他身上,是哪种药物的味道?”

十三低声冷笑,道:“自然是‘赤胆忠心’。”

飞锋之前听十三说宁越竟似与葬堂有关联,心中早就有些吃惊,但又觉得葬堂建立日久,药方偶尔外泄也未可知,却不料听到赤胆忠心这四个字,眼前忽然闪过狸力被药力所摄,疯狂而死的场景,怔然想道,既是赤胆忠心,那么宁越必然是葬堂中人无疑了,但他怎么竟成了逍遥派的弟子,甚至还到了霜河君手下?霜河君与自己叙旧之时,言及有人偷听,是不是就有他?

一时之间许多问题都到脑海,令飞锋眉头紧皱,刚回过神来,就听身边风声响动,竟是萧绛勉力飞纵而来,与他们平行,道:“是不是到了?”

十三恩了一声,道:“停下。”

飞锋稳住身形,站在原地,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翻过山头,正处于山岗另一侧的高坡上。月光朦胧,照见眼前三山夹一谷,有如一张箕的形状,谷中偶现银光,可见有涧水流过。

十三将手指放到唇边,撮口便是一声短促的唿哨。

随着这声唿哨,一名背着包裹的夜行人出现在几人视线中。他背上的包裹微微晃动,传出爪牙摩擦之声。

这人并不因半路出现的飞锋和宁越表露出丝毫疑惑好奇之态,几步纵跃过来,向飞锋背上的十三行了一礼。

十三道:“你们按之前所说,都找好地方了?”

那人恭敬道:“是。”

十三又道:“主人呢?”

那人道:“早已到达谷底涧水旁。”

十三点点头,道:“那便开始吧。”

那人答了声是,走开几步,也将手指放到唇边,撮口便是一声唿哨。

这声唿哨却与刚才十三的不同,清越而又绵长,在这万籁俱寂的山谷之中回荡开去,极为清晰。

声音长长传开,随着哨音渐远,四面山林中忽然响起杂乱的声响,像是有许多人踩动树枝,又像是许多鸟扑扇翅膀,却一声鸟鸣都不闻。

那人听到这声音,立刻将自己背上的包裹取下解开。

飞锋早就注目去看他的包裹,这一解开,便听到扑棱棱硬翅扇动,喀兹兹爪牙频磨,呼啦一声,飞出无数拳头大的黑鸟,仔细去看,只见它们鼠头膜翅,赤眼尖牙,竟是一群形态可怕的蝙蝠!

飞锋不由屏住呼吸,视线随着这些蝙蝠的飞起而抬高。

微茫月色之中,只见四面八方的山林之中,无数蝙蝠冲天而起,汇聚到山谷的上方,犹如一片庞大而浓重的乌云,遮蔽了惨淡的夜空。

蝙蝠们不知因为什么而躁动不安,在空中乱飞一气。但它们身形迅捷,密集的蝙蝠群中,每只蝙蝠都在上下来回地飞来飞去,却从没有一只撞上同伴。这便令巨大的蝙蝠群显得混乱却又有序。飞锋从地上抬头望去,只觉得这遮天蔽月的无边浓云在不停地翻滚涌动,似乎在酝酿着一场空前的暴雨。

 

168、兔起鹘落

飞锋见群蝠飞舞,只能听到翅膀扇动之声,一声鸣叫不闻,不觉有些毛骨悚然,开口问道:“你弄这些蝙蝠做什么?”

十三一边抬头观看,一边回答道:“自然是为了对付葬堂暗部。”

飞锋在血衣派时曾听说,葬堂也派遣许多手下去到其他正邪门派,乔装打扮,探听消息,他们在各地的据点就叫做暗部,这些人便是暗部部众。于是问十三道:“这里山深林密,平时罕有人迹,暗部为何设在这里?”

十三安静片刻,道:“你先到下面去等我。”

这话却是对不远处那夜行人说的,那人行了一礼,便向山下纵跃而去,十三见他走远,才道:“主人在偏僻之地建造宅院,准备复功,异兽和坤部却能赶来捣乱,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你从未想过么?”

飞锋点了点头,心想,沈夺偷走蚀魂大法,江梧州便开始炼制蚀魂散,沈夺知道消息,便在这远离葬堂的极北之地布置机关物力,而江梧州又立刻在此设置暗部,这两人哪里像是父子,简直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

他正想着,便听头顶扇翅之声大作,就见那群蝠飞动更快,声音犹如狂风吹过阔叶树林,又如浪涛翻卷,突然间,发出轰然一声,竟然四散分开。这团巨大的乌云便如同被风吹散道四面八方。

飞锋正感惊异,就见其中数十只蝙蝠向自己这边飞来,停在几人头顶盘旋不已,爪牙甚利,连翅膀边缘都带着状若獠牙的尖刺。

他忙问道:“你不是说他们要去对付暗部?怎么停在这里?”

他刚问完,就听旁边萧绛吃惊地啊了一声,不由向旁边扭头看去。

这时群蝠飞开,月光重新洒落,只见萧绛背负宁越,正抬头看着那些蝙蝠,脸色十分难看。察觉飞锋看他,便也扭头,却不是看向飞锋,而是看着十三,道:“你不是说,暗部部众离开葬堂之前,都要服用‘赤胆忠心’么?”

十三道:“他们常年派遣在外,又与其他门派多有接触,江梧州对他们并不放心,自然要用药物控制。”

萧绛神色严肃,紧盯着十三,道:“你还说这些蝙蝠着意驯养,识得赤胆忠心的味道,因此才能对付暗部,是不是?”

飞锋听他这样说,不由一愣,就去看他背上宁越,只见宁越仍是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十三道:“自然。暗部行踪诡秘,我们探查许久,才知道他们大约藏身此处。这些吸血蝠饿了许久,现在放出,便要叫十里之内,变成暗部的墓地。”声音虽然仍是冷淡,却透着一些得意。

萧绛瞪他,道:“现在这些蝙蝠在此盘桓,我们几人中,难道有人是暗部中人?!”

十三嘿然冷笑:“就是你背上那小子。”

萧绛紧皱眉头,抬头看了看那数十只蝙蝠,又看着十三道:“它们只是飞来飞去,却不下来,却是为何?”

十三道:“我养熬这些蝙蝠多年,手上不知死过多少它们的同类,禽兽性警觉,因而怕我,不敢近前。你只须把这小子扔给它们,它们自然会将他杀死。”

萧绛脸色更加难看,转眼去看飞锋,道:“人是你带着的,你说。”

虽然十三之前曾对飞锋说过“我要杀他,你不要阻拦”这样的话,飞锋却并未答应,此时开口道:“他既是葬堂中人,留下活口审问,不是比杀死他更有用处?”

十三冷冷哼了一声,道:“不需要。”对着萧绛喝道:“扔!”竟是命令的口吻。

萧绛微皱眉头,道:“他是不是葬堂中人,他自己可从没承认过,这样不明不白把他扔出去,我做不到。”一边说,一边反手就要去拍宁越后背心,要去解开他的穴位。

十三大怒,双手在飞锋肩背一撑,整个人斜着飞开,直向萧绛冲去。

萧绛连忙收回手,一掌向十三胸口拍来。

十三竟然不躲!

他双腿已失,全凭一双手才能有些冲势,此时若要与萧绛拆招,马上就会落在下风。因此他不但不躲,还伸出左手牢牢抓住萧绛肩膀。

他若不抓,受了萧绛这一掌,也不过是倒飞出去,跌落在地,但此时抓住萧绛肩膀,便生生承受这一掌全力,当时便是一震,唇角流血。

十三丝毫不顾,眼睛犹自瞪着宁越,左手抓着萧绛肩膀一使力,右手早已探到他身后,一把抓住宁越衣领,用尽全力挥臂一甩,便将宁越甩向空中饥饿的蝠群!

蝙蝠们对宁越觊觎已久,此时见他被丢到半空,全都亮出尖牙,向宁越急冲过来!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早被萧绛点中要穴,本该全身脱力、一动也不能动的宁越,忽然动了!

他的身体还在半空,却像是被什么重物砸中了一般,猛然向下坠去。待蝙蝠第一波攻击落空,左脚在右脚尖上一点,身体忽然自己旋转起来,一边旋转,一边向群蝠冲去。

他不躲反冲,蝙蝠也攻势极狠,数十只蝙蝠像是组成了一只黑色的巨剑,直向他冲去。

眼见这剑尖就要冲到宁越咽喉,宁越头一仰,竟然趁势改变方向,如同一只极速的飞刀,从巨剑身下横飞出去!

群蝠再折转头去,追赶宁越的时候,已经被他落下一丈多远了。

宁越在空中数次改变方向,奇招迭出,动作虽多,却极快,从他被十三扔向空中,到他从群蝠口中脱逃,只有极短的一段时间。

十三之前一扔之后,身体滑落,萧绛不及去管宁越,急忙将他抱住,这时宁越已经开始从空中坠落;十三惊怒之下,伸手指向宁越,喝道:“要抓住——”

“他”字还未出口,宁越早已连变两次方向,身如闪电,直向他们来时的道路逃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十三反应虽快,惜乎双腿已失;萧绛双腿虽在,追之已是不及;只有飞锋在宁越被扔出之时便早已留心,此时身形闪出,施展玄蜂的纯阴内力,与那黑色蝠群一起,向着宁越逃脱的方向紧紧追赶。

169、事有前因

飞锋这次全力追赶,才发现宁越轻功之高,远非之前所表现出的水准。他的速度虽然比不上拥有内力时的玄蜂,比一般的高手却要快得多,更兼身法飘忽,有时像是凌波微步的步法,有时身形转向又更加诡异,还专在树林之中进进出出,那数十只蝙蝠中有速度较慢的,早已被他甩掉十来只。剩下那些因为嗅着宁越气味,紧追不舍,飞锋紧随这些蝙蝠,又看准他一直向东北方的来路而去,才将将没有把他跟丢。

飞锋之前留意十三,曾听他说要让“十里之内”的暗部部众全都毙命,便以为这些蝙蝠的追击范围在方圆十里左右。不料他与宁越一逃一追,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追出四五里地的时候,跟在宁越身后的蝙蝠便纷纷敛翅,毫不恋战地回身折返。

这夜月色晕黄,天上又有薄云,光照十分朦胧,飞锋知道再稍微拖些时候,自己就要被宁越甩开。而宁越既探知了沈夺与正道结盟这样的大秘密,若是报与葬堂知道,只怕剿灭葬堂之路要更加难走。

想到这里,飞锋微微皱起眉头,出言喊道:“宁越,你是葬堂中人,章文卿知道么?”

夜色中,宁越身形似乎微微晃动一下,却不回答,仍向前逃去。

飞锋又道:“你这样逃了,他要受你连累了。”

便见宁越身体在空中倏然打转,如同鹞子翻身一般斜斜飞到旁边一棵树上,蹲踞于粗枝之上,双手一前一后呈虎爪之状,紧紧瞪着飞锋。

飞锋甫得内力,并不能像他这样灵活,先是就近攀住一棵大树的树枝,然后才借力一跃,落到离宁越最近的一棵树上。

宁越此时的表情早已没有了直率少年的坦诚活泼,一双眼睛射出凶狠的光芒,直盯着飞锋,道:“我和他并无关系,为什么会连累他?”

飞锋之前见这少年对章文卿态度颇为不同,因此出言诈他,见宁越果然停下,面上作出冷笑之状,道:“你若不是和他关系匪浅,何必特意停下来对我解释?我看章文卿说不定就是你的同伙。”

宁越听了他这句话,并不与他论辩,双目微微眯起,充满杀气,冷冷看来,竟是对他动了杀机。

飞锋见状心念一转,想道,葬堂要牵制沈夺,必不肯杀我,章文卿若也是葬堂中人,暴露身份逃跑就是了,宁越何至于对我起杀心?现在这情状,倒真像是不愿坏他名声一般。

他想到此,微微一笑,站稳身体,抽出霜河剑擎在手中,对宁越道:“你我便来拼一拼,看谁最后有命去章文卿面前说话。”

宁越似有所触,虽然仍是盯着飞锋,双目寒光不减,胸口却剧烈起伏,呼吸也稍显混乱,像是陷入极其为难的境地。

飞锋本来就是激他,见他现出这样矛盾的神色,心知不可逼他太过,不然这少年难免便要落个狸力那样的下场,于是声音放缓,慢慢道:“葬堂的命令,必然是将我生擒,你杀了我,便是违命,赤胆忠心发作起来,你便再见不到章文卿啦。”

宁越牙关紧咬,盯着他只是不说话。

飞锋又道:“你若不杀我,又怕留着我这活口,牵连章文卿,是不是?”

宁越似是被他说中心事,微微垂头,刘海遮住眼睛,看不到他的神情。

飞锋道:“我不逼你,你有什么苦衷,尽可对我说出。”想了想,道,“我也识得一位葬堂中人,他虽是异兽,却待我不错,你不也知道的?”

宁越表情丝毫未改,看着他道:“他待你不错,你却刺他一剑,这我也知道!”说罢冷冷一笑,“你这样狡诈,若是生擒,只怕反而要对我葬堂不利,今日杀了你,不算背叛!”

话音未落,早已拔身而起,双手若爪,直向飞锋扑来。

飞锋掣剑便挡,宁越虽然一双肉掌对他利刃,却占了步法灵动的光,在这树枝之上如履平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飞锋只觉眼前身影乱飘,再难分辨宁越位置,只得将一柄长剑舞得如一团银光,将自己牢牢护住。

他一边与宁越缠斗,一边觉得宁越最后那句话十分不对劲,而到底如何不对劲,却又实在想不出来,但心中又觉得这个问题十分重要,若是想通了,只怕便能解决一个极大的问题。

他皱着眉头,一边舞动长剑,一边再要细细想去,这稍一恍神的工夫,便听忽地一声,竟被宁越抢到身前,一手成爪,向他咽喉抓来,再想躲避,已是不及!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忽然有人大叫一声“住手!”

宁越听到这人声音,动作忽然凝滞,双目犹自怒视飞锋,右手却停在半空,竟抓不下来。

飞锋松了一口气,便要向后跳开,去落在别的树枝上,但他所站树枝并不粗大,宁越要近身杀他,便与他距离极近;这少年此时又极为警惕,飞锋微微一动,宁越双目便凶光一闪,右手灌注内力,猛向他咽喉抓来!

宁越固然警惕,飞锋也十分机警,宁越一动,他便猛向后仰,手中霜河剑同时刺出,直向宁越小臂。

便听“当”的一声,一物带着一道白光疾冲而来,正正撞在霜河剑上。飞锋刺宁越小臂本来就是虚招,意在迫他退却,并未使用全力,这物事来得既快又力大,竟然撞得飞锋脱手,霜河剑与那物事俱都向树下落去。

宁越之前确实被他这虚招阻得停了一停,眼见他利刃掉落,眼睛一亮,倾身向前,对着飞锋喉部又是一招。

飞锋正躲得狼狈,便见一道黑影从东北方飞跃而来,一边过来,一边又大喊着“住手!”转眼已到树上,伸手便抓住宁越后领将他拉开,另一手一探,便抓住飞锋手腕,急急道:“小宁越,秦兄弟,请二位莫要‘同室操戈,自相鱼肉’,不然便是‘聚六州四十三县铁’,铸成大错啊!”

他一看便是赶路甚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手提着宁越,一手捉着飞锋手腕,两只手都累得发抖。

他这般功力,贸然冲到过招的高手之中,十分危险,若非宁越飞锋见到他都收了攻势,只怕这人便先要做了屈死的冤魂。然而在这样的情状下,却还要引经据典,无一句无来历,做出这样不合时宜的酸腐之态的,自然便是章文卿。

飞锋见他一来,宁越狂躁之态顿减,略略放下心来,又听他一句话便用了两个典故,令人听得半懂不懂,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正色看着他道:“三四里外便有敌人在,你要说什么便干脆些,不然他们追来,咱们三个,谁也逃不脱。”

宁越听他这话说得虚假,皱眉道:“什么敌人?你们是一伙的!”

章文卿却果然从善如流,干脆起来,道:“小宁越,我的峨眉刺与秦兄弟的长剑适才都掉落树下,你去寻来,之后便在附近观望,若有人近,再来报信。”

他左手还提着宁越衣领,说完这话便松手轻推,宁越虽然一脸不满,却仍是顺势后仰,向树下跌去,在半空中身体一翻,轻轻巧巧落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无。

章文卿这才松开飞锋的手,笑了笑道:“我一路追得急,现在累得很,对不住秦兄弟你,要先坐下了。”说罢便低身去坐在这树枝上。

飞锋长剑虽失,剑鞘却在,抱鞘而立,一边看着他坐下,一边道:“你叫我‘秦兄弟’,是怎么回事?”

章文卿似是连抬头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低着头道:“你是故秦氏家主秦逸之子,这件事我早便知道了。”顿了顿,道,“此事与宁越的事情颇有关联,说来话长,须从十几年前讲起。”

飞锋微微叹气,道:“那你便长话短说吧。”

章文卿道:“我与霜河君自少年时便结为知交,他什么都不瞒我,连那天对你讲述的往事,我也早就知道了。”看了飞锋一眼,道,“他父亲是葬堂之主,最终却惹来大祸,因此他不但痛恨江梧州,更痛恨一切魔教,立志扫清天下,安定武林。所以他自年少时便广交各门派的英杰人物,共图大志。”

飞锋道:“你便是那时与他结为知交的,对么?”

章文卿点点头:“他是武林盟主得意门徒,而我在峨眉年青一代的弟子中,地位并非最高,他却丝毫不在意身份之别,对我青眼相待,就连之后他大破燕子楼,名震天下,也未因此对我有丝毫怠慢,这样的品格气度,令我十分感佩,誓死追随。”

飞锋哦了一声,又道:“之前你和圆晦大师被葬堂杀手围困,去助你们解围的萧绛,也是那时认识的么?”

章文卿愣了一下,道:“你说燕山萧氏的二公子么?我与他并不熟识,当时他携一只铁羽雄鹰助我二人退敌,之后又匆匆离开,我并不及细问缘由,不过听说他也与霜河君交好,自然便是得了霜河君命令,来相助我二人的吧。”

飞锋眉头皱起,想道,萧绛与沈夺一路,自然是见不到霜河君的,他救助章文卿,显然是自己的意思,也得到了沈夺首肯,绝不是霜河君命令的缘故。怎么萧绛与章文卿都是霜河君的知交,彼此却竟不熟识,连对方为何而来也不清楚么?这样一想,心中忽地有些悚然,想,萧绛虽然出身燕山萧氏,却是次子,在家族之中地位也并非最高,这与章文卿何等相像!难道霜河君这十数年来,遍寻一些颇有能力、性格正直、需要提携的武林中人,示以恩义,令他们对自己极为忠诚么?

便听章文卿接着道:“我愿为知己效力,霜河君也极为高兴,我们在川蜀一带布置暗哨,几年里很是做了些事情,但有一件事情,我们始终也解决不了。”他微微皱起眉头,继续回忆道,“我们虽然有几次抓到葬堂部众,但他们全都服食了赤胆忠心,对葬堂稍有背叛之心,便会发疯而死。我们什么消息都问不出来,十分着急。于是我们带着这些人的尸体,暗中向几位神医名医求问,却毫无结果。后来还是霜河君请到了唐门的唐郅,他看都没看这些尸体一眼,便道:只是心中想想,便会狂性大发,天下哪有这样的药物?退一步想,若真有这样的药物,江梧州何不多多制造,将天下人都变作他的走狗,偏偏要谨慎使用,轻易不给手下服食呢?因此他得出结论,这‘赤胆忠心’恐怕只是障眼法,真正起作用的,极有可能是摄魂术。”

飞锋颇为吃惊,愣了一愣,才道:“你是说用妖法摄人心智,控制别人所思所想么?我小时候倒是听人说起,说有番僧会这样的妖术,还以为只是传说故事,竟然是真的?”顿了顿,道,“这法子既能令他人心智被控,那施法一定极为损耗自身体力,若是真的,就难怪江梧州这样谨慎了。”

章文卿道:“我们自然也是半信半疑,正好那时霜河君得到可靠的消息,说逍遥派一名弟子其实是江梧州派到我中原武林的奸细。霜河君推断,江梧州既然肯让这人远离葬堂、与我中原仁义之辈朝夕相处,必然是令他服食‘赤胆忠心’,受过摄魂术的。于是我们便商定,暗中接近此人,一探‘赤胆忠心’的究竟。”

飞锋点了点头,道:“这人自然便是宁越了。”

章文卿面上微微露出微笑,只一瞬便消失,道:“逍遥派与我峨眉同在七大派之列,每年都有礼节往来。以我身份,本不够资格做使者,因了霜河君大力提携,掌门师伯果然令我前去洞庭。我到了逍遥派,很快便见到宁越……”他似是说得有些累,又似是再想怎样说,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与他慢慢接近,暗中套话,渐渐地,对他的来历也差不多猜到了七八分。他年龄很小时便被派出,在逍遥派数年,因为天资聪颖,不但精通逍遥派多种武功,还被派中上下喜爱。他那时……他那时一边向往中原生活,一边又要时刻提醒自己不得背叛,日子过得并不好。”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会儿,道:“我见他在人前虽然十分活泼,人后总是郁郁寡欢,便找到机会与他摊牌。唐郅曾说过,摄魂术虽然厉害、到死不能解除,但却有一个最大的漏洞,一旦被施过这妖法的人知道这漏洞,摄魂术便会失效了。”

飞锋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之前宁越动手要杀自己时说的话,啊了一声,接口道:“若是宁越虽然做出违背葬堂命令的事,但是心中却相信自己的做法并非背叛,自然不会发疯而死,摄魂术自然失效,是这样么?”

章文卿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想了想,道,“我与宁越摊牌时,便是先多次灌输他‘假如我发现了某人一个不好的秘密,是因为我自己聪明,和这个某人没有关系,这个某人也没有背叛任何人’,等他接受了,才告诉他我发现了他的身份,并且对他说‘我现在把我的发现告诉你,若我说得对,你便反驳我,这样自然不是背叛;若我说得不对,你便点头,这样的行为乃是大大的忠诚,自然也算不上背叛’。”

飞锋十分惊诧,道:“这样不是自欺欺人?行得通么?”

章文卿微微一笑,道:“他心中矛盾多年,一直十分痛苦,我说的这个方法,一举两得,乃是打开他心结的不二法门,自然大大行得通。我用这方法从他口中问出许多葬堂消息,他却丝毫无恙。所以那之后,宁越便想了办法,一直跟在我身边,无论是什么事,我总能帮他想出各样‘自欺欺人’的借口。”

飞锋低头思索片刻,道:“之前我们遭遇葬堂杀手,宁越能对自己人下杀手,也是你的缘故么?”

章文卿笑叹一声,道:“我对他说过,你受了葬堂命令伪装成正道侠客,自然是越像越好,若有要动手杀葬堂中人的时候,便要想到这是为了取信于正道,不算背叛。”

飞锋道:“难怪他不想与你分开,难怪我们遇到玄蜂时……”忽地皱眉,看向章文卿,“你们这样的‘自欺欺人’之法,每次都只能暂时解决眼前的问题,但若要长远生效,只怕极难。他与你相处时间一长,自己相信自己‘忠于葬堂,绝无背叛’的可能便越低,若有一日自己骗不了自己,不是发疯,便是与我们决然为敌。”

章文卿低低一叹,道:“当年我从他口中问出消息之后,霜河君便也是如你这样说,他还因此……”

章文卿停了停,似是不想说,飞锋沉声道:“霜河君要你杀了他,对么?”

章文卿苦笑一声,道:“我与宁越接触的初衷,便是探出究竟、套得消息、杀他除害。但我与他相处既久,怎么忍心将他杀死?因而便向霜河君恳求,幸而霜河君乃是仁厚君子,竟同意了。”

飞锋微微垂头,去看那剑鞘,心中暗叹,想道,他既然同意,那天为何要你与宁越分开行动?难道不是想要趁你不在,设法将宁越杀死?到那时,只怕还要想出一套谎言来欺骗你,令你相信宁越之死与他并无关系。唉,你对他这样崇敬,只怕他说什么你也信的。

他沉默不语,章文卿也沉默片刻,才抬头道:“我让宁越带你先走,乃是不得已,虽然与你们约定了地方,心中十分不放心,便让圆晦大师先走,自己沿着你们离开的方向一路追来,果然宁越一路留了记号。虽然记号断断续续,好在我幸运,终于找到正确方向,勉力赶来。不然你伤了他,他伤了你,都是大错啊。”

飞锋知道宁越虽然被萧绛点倒是佯装作态,但之前被阿十打晕塞进麻袋却必然是真的,他昏迷的那段路也自然是毫无记号。到宁越清醒后虽然发生了不少事情,但是时间算起来却并不算长,而在这时间内,章文卿四处寻找他所做的记号,显然是耗尽全力,也无怪乎他出现之时两只手都在发抖,更无怪乎他无法顾及形象礼仪,就这样坐到树枝之上与自己说话。

 

170、高山深涧

章文卿看他仍不说话,轻轻叹了口气道:“宁越在中原生活多年,人情事理明白得很,加上我又一直陪着他,因此从没有人识破他竟不是我正道中人,没想到……到底被你看穿了……”双目直视飞锋,正色道,“秦兄弟,你与他动手,自然是他的不是,我替他向你道歉,请你高抬贵手,放他与我一起走吧。”

飞锋皱了皱眉头,道:“我与他动手所为何事你都不知道,便要为他求情?若他知道了许多对霜河君不利的秘密,这些秘密一旦泄露,后果极为严重,你也为他求情么?”

章文卿怔了怔,低声问道:“是霜河君与燕子楼沈夺修好结盟的秘密么?”

飞锋听他此时这样说,才相信他对霜河君果然如同肱股,对于他方才的讲述也信了九分,于是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章文卿明白他在试探,于是诚恳道:“霜河君对我委以大任,自然不会将这件大事瞒我,我深知关系重大,从不曾向宁越透露一言半辞……”顿了顿,看着飞锋眼睛,道,“我知道宁越的,我与他约在里洼镇,他便无论如何也要去里洼镇。我追着他记号过来,见你们没有去往里洼镇的方向……秦兄弟,你们改变方向来此,必不是宁越的主意,是不是?”

他这问题直指要害,飞锋一愣,才点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事确实是我引起。我不知他根底,冒然将他带来此处,才令他知道许多秘密。”看着章文卿,沉声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将他轻易放走,而是要做出补救,使这些秘密绝无传出的可能。”

章文卿脸色有些发白,追问道:“这些?他……他还知道什么了?”

飞锋道:“燕子楼想出了奇特的方法对付葬堂暗部,这法子若是被宁越说出,只怕要对我们剿灭葬堂的计划不利。”

章文卿眼睛微微睁大,片刻后轻轻叹息一声,竟然站起身来,在这半尺粗的树枝之上,向飞锋半跪下去,道:“秦兄弟,霜河君再三交代,要我对你极尽保护、遵从之事,待你如同待他,你若坚持要杀他,我,我,我自当……助你……但还请你听我一言,秦兄弟,当日霜河君执意要杀宁越,我曾对他起誓……今日我便也对你保证:只要我在宁越身边,便绝不使他为害;若他最终要对我正道武林不利,章文卿的峨眉刺,便要刺穿他咽喉心口!”抬眼看着飞锋,“我章文卿世代承恩峨眉,无私无畏,是我所愿;大义灭亲,决不推辞。秦兄弟自可放心!”说罢微微一笑,笑容十分悲伤,却又十分坚定。

他要为宁越求情,却只能说出这样的空头誓言来,飞锋本不该信他,但是心头巨震,恍惚之间,只觉得那低身发誓的人并不是章文卿,誓词中的人也根本不是宁越。

他盯着章文卿,双拳紧握,终于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哑:“你的武功,并不如他,到时又要怎样杀他?”

章文卿微微苦笑,道:“只须激他触发‘赤胆忠心’,他必死无疑。”

飞锋僵硬地点点头,道:“你为全大义,自然要对他无情。”

章文卿低下头去,低声道:“我不能携他远走,弃大义于不顾,便只能将他带到这险恶局势之中,今日他被你激起杀意,他日未必不能被别人所激,只怕我手刃他之时,便在不远。”安静片刻,慢慢道,“请你怜悯我二人兄弟情重,却缘浅福薄,令我二人,再多些许相处之日。”说到后来,声音都微微颤抖。

他字字句句,在说自己和宁越,却又何尝不像是飞锋和沈夺?飞锋想到此处,目光微微移开,看向东北方向,心中漫上一层悲凉之意。

在这昏茫月色之下,二人一高一低,犹如一幅剪影。

只听风声促迫,打破这压抑着的宁静,是宁越已经飞身而来。他左手拿着霜河剑,右手拿着峨眉刺中的一支,面色带着些许慌张:“章大哥,有人向这边来,还带着蝙……章大哥,你为什么要跪他!”

宁越身形一转,如同鸿雁翩然落在树枝上,将剑与峨眉刺都交到左手,伸右手就要去拉起章文卿,一边还怒视着飞锋。

他虽然是少年形貌,眼睛黑亮黑亮,但含着狠戾之色瞪过来,像是要和飞锋拼命一般。

飞锋看在眼里,心中暗叹,想道,这少年现在这幅发狠的样子,比他之前佯装纯良之时,倒要可爱一点。

再看章文卿却挥开宁越的手,并不起身,沉声道:“我对你说过什么?小宁越,你不听章大哥话了么?”

宁越有些发急,伸手又要去拉他,道:“他们追过来了!章大哥……”

飞锋眼见这二人要言语纠拌,伸手便揪住章文卿的衣领,一抓一拽,一抡一卸,呼地一声,竟将章文卿整个人扔到身后。章文卿猝不及防,摇晃了好几下才稳住身形,转过身来。飞锋居早已高临下看着宁越,道:“那些蝙蝠识得你味道,你留在此处绝非我对手,不如将来人引开,两日后,我必让他去里洼镇寻你。”

他三人之间飞锋最为高大,同站树枝之上,宁越根本看不到他身后的章文卿,不由大急道:“章大哥……”

他话未说完,飞锋身形闪动,右手持剑鞘去切他手腕,宁越急躁之下,左手松脱,飞锋将峨眉刺与长剑都抓到手里,回手便是一扬,他虽然仍是目视宁越,并未回头,这一回手,长剑的尖锋却正指着章文卿的咽喉。

他这个动作做出来,左膝微弯,身形低了一些,宁越一眼便看到章文卿垂目站立,躲都不躲,脸色便有些发白,眼中的狠戾之色全数消减,看向飞锋之时便显得又惊又惧。

飞锋觉得他这样子,比刚才怒目发狠,又要更可爱些,一笑道:“你章大哥现在在小锋哥手里,你若乖乖听小锋哥的话,章大哥自然不会有事。”

宁越睁大眼睛,又去看章文卿,便听章文卿道:“还不快去?”竟然十分严厉。

宁越咬着牙,一跺脚,人便向树下扑去,在半空中便是一个转弯,身形如同矫捷飞鸟,眨眼工夫便融入深黑树色。

飞锋收回左手,长剑入鞘,又将峨眉刺递还章文卿,道:“章兄,得罪了。”

章文卿本来仍是注目看着宁越消失的方向,神情颇有些担心,此时一边接过峨眉刺,一边道:“秦兄弟不信我的话,却肯让宁越逃开而留我为质,其实是仁厚之举。至于用我胁迫他,说什么得罪?乃是‘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又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飞锋微愕,心道,这人担心宁越,神思不属之时,竟还能说出这样的一大段话,可见他刚才简简单单跟我说话乃是强自压抑,掉书袋的酸腐习气竟是本能。

于是出言打断他,道:“章兄误会了,在下不是要留你为质,而是有事需要你援手。”顿了顿,又道,“你只管跟着我,到时我们做完这件事,再去寻宁越不迟。”

说罢住了声音,凝神细听,果然隐隐听到有群蝠振翅之声,夹杂着轻微衣袂声响直向山的另一边去,可见是宁越已将他们引开,于是脚尖在树枝上一点,顺着来时的路,竟又向西南方向折返。

章文卿有无数疑问,却也只能压在心里,提气而起,紧跟在飞锋身后。

飞锋知道章文卿为寻宁越,耗力颇多,虽然他修习的是中原武林的正宗心法,稍事休息便可恢复不少,毕竟与精神饱满时不同;同时又要隐藏声息,以免被燕子楼部众探查出行踪:于是动作并不甚急,而是求轻求稳。这样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来到刚才的山巅。

飞锋向那谷中望去,此时午夜早过,已算凌晨,谷底山涧如同一条银色丝带,时时闪烁微光。章文卿自然对要去哪里毫无头绪,飞锋也是心里没底,暗想,沈夺便在这涧水旁了,却不知是在哪里?没奈何,只好领着章文卿,沿着山涧一路去寻了。

幸而刚想到这里,便听见衣摆带风的声音在高处响起,一道身影极快地从树梢之上飞掠过去。

飞锋眼尖看得清楚,这人身上穿的正是之前那夜行人的服色,只是背上少了口袋,看上去更加轻盈。

他猜想这人便是驱赶蝙蝠杀人之后,要去向上峰报信,于是与章文卿对视一眼,示意他认准这人方向,二人更加小心,一路屏气凝神,无声无息地向谷底潜行。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谷底。隔着重重树影看过去,只见涧水旁一片空地,空地之上堆着几堆柴草一样的物事,十数个人三三两两站在一旁,有人身穿杂色服饰,有人是适才那夜行人打扮,虽然站得分散,站姿却都挺拔,彼此之间也并不交谈,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飞锋让宁越引开燕子楼注意,自己带着章文卿过来,固然如同章文卿自己所说,有以他为质的意思,心中却也有别的计较。一是想设法令章文卿与萧绛见上一面,让二人当面对质,看他们对霜河君的说法有无出入;二是还存了从阿九手中救玄蜂的心思,想让他做自己的助力。

此时他盯着涧水旁这些人挨个看了许久,既不见萧绛,也不见阿九,心中更加悚惕,注目观望,与那些人一起等待。但是他心中所想着惦着的那一个,却既不是萧绛,也不是阿九。

这样等了两盏茶的时间,才见一个杂色服饰的人远远过来,飞锋竖起耳朵,凝神听去,隐隐听到“主人”二字,接着便见这十数人躬身行礼,只留了两个在原地,其他人跟在那杂色服饰的人身后,一路向涧水上游而去。

飞锋与章文卿对视一眼,也蹑步跟上。大概走了半里路,远远看到涧水在此拐了几个弯,涧水旁大小石块显然被人搬动摆放过,十分平整,一块椅子高的石块兀然而立,显眼舒适,犹如王座,显然是为了地位最高的人而设,但那人却并未就坐,而是背对飞锋,在涧水旁长身玉立。有几人恭敬地随侍在侧,其中一人正是阿九。

燕子楼的手下虽然要报信,并不敢近前,距离他们的主人五步之遥,跪在地上依次回话。

这些人说话的过程中,沈夺一动不动,直到第七个人微微抬头说话时,不知他禀报了什么,沈夺忽然转过身来,向跪在地上的众人走了两步,神色严厉,开口问了句什么。

飞锋不由屏住呼吸,一边冒着危险向前又走了几步,一边动用全身内力,凝神听去。

此时那燕子楼手下已经要禀报完毕,只隐隐听到他最后半句道:“…………便驱赶吸血蝠去追赶。”

沈夺唇角微微一动,飞锋看不清他到底是在冷笑还是在微笑,不由自主又向前走了几步,便听他声音毫无情绪,道:“这样的轻功,要跑早便跑了,还能被发现,必然是调虎离山。”哼了一声,又道,“与我去空地燃烟,把他们叫回来。”

众手下齐应声是,起身之后却并不立刻离开,而是分出一条路来,低头垂手。

沈夺微微侧头,道:“阿九留下。”

他这样一侧头,目光便从飞锋所藏身的树丛扫过,飞锋明知他不会看到自己,仍是不由自主微微一退。

便见阿九行礼应了,沈夺才举步离开,带领一干手下,向之前空地的方向走去。

阿九待他走远,才直起身来,头却仍是低着,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才走向涧水,戴上手套,俯身一捞,从水中竟提出一个湿淋淋的人来。

这人被提出来时,脸部正面正对着飞锋,飞锋一眼便认出了他是玄蜂。只见他全身上下滴着水,被这寒冬时候的冰水冻得不停哆嗦,双目紧闭,似乎被冻得都有些神志不清了;他天生带毒,肌肤在暗处自然会发出幽幽磷光,但在冰水中这番浸泡,却令他面上显出更加难看的青白之色。

阿九将他放在岸上,手掌按在他丹田处,看样子居然是在为他运功暖身。果然很快,玄蜂便咳嗽几声,睁开眼睛。

阿九看他清醒,冷哼一声,一把抓住他衣领,抬手狠狠一扔,只听“哗啦”一声响,玄蜂被扔得撞开水面薄冰,再次落入冰冷涧水中。

 

171、尖锐对立

玄蜂双手不断挥舞,想要在冰面上撑住手肘,但是浮冰不厚,他稍一用力便哗啦破碎,玄蜂便会再次落入水中,这样连续几次,终于力尽,渐渐沉下水去。

阿九一直面无表情盯着水面,眼看玄蜂渐渐下沉,才从岸边拿起一根粗长树枝,一头牢牢抓稳,一头勾住玄蜂衣领,将他从涧水中拖了过来。

玄蜂被他拖到岸边浅水处,躺在许多坑洼不平的大小石块上,口鼻勉强露出水面,胸口微弱起伏。

阿九将树枝放回原处,低头看着玄蜂,目光极冷,充满仇恨。

飞锋观望这片刻,见只有他一人看守玄蜂,知道机不可失,之前想让章文卿与萧绛对质的打算说不得便要更改了。于是扭头向章文卿看去,见他正盯着阿九玄蜂,露出迷惑神色,便向他轻轻招手。

章文卿轻身过来,飞锋施展传音入密之法,对他说道:“我要救人,还请章兄将那穿蓝衣服的引开。”又道,“他的同伴要么在东南方向追赶宁越,要么沿着涧水向北去燃烟,你只管将他向西边引。”

章文卿微微皱起眉头,压低声音道:“水里那人脸色怪异,是秦兄弟的朋友么?”

他虽然因为霜河君的缘故,对飞锋时时流露敬重之情,但对于飞锋的请求,仍是十分谨慎。这个问题显然便是委婉地在问玄蜂的身份了。

飞锋只作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右手还握着霜河剑便对他一抱拳,将霜河剑亮在他面前,道:“是的。有劳章兄了。”

章文卿脸色变了几变,又看了一眼霜河剑,终于点了点头,道:“只恐章某本事不济,有负秦兄弟重托。”

飞锋道:“这蓝衣人武功并不甚高,最近又受了伤,并非你的对手。”

章文卿看了他两眼,压低声音问道:“既如此,何不杀了他?”

飞锋道:“他家主人与霜河君结盟,我们悄悄从他手上救人就算了,何至于要他性命?”

章文卿思索片刻,道:“你救人之后,我们怎样会合?”

飞锋见他这样说,知道他已同意,道:“我们便各自设法去里洼镇,寻宁越与圆晦大师吧?”

章文卿点头道了声好,向飞锋微一拱手,足尖踩地,腾空而起,穿林直出。

在这过程中,他早将峨眉刺套在手上,双臂一展,兵器银光闪闪,直向阿九而去。

阿九听到风声,迅速转身掣刀。他似是知道来者是为救异兽而来,转身之前,竟飞起一脚,将玄蜂踢到涧水深处,发出扑通一声水响。

玄蜂本就冻得奄奄一息,这次连挣扎都没有挣扎,黑发在水面上浮沉几下,便慢慢从水面上消失。

章文卿见状,连忙使了两个虚招,卖个破绽就向西逃跑。

但是阿九连追都不追,眼见章文卿逃走,右臂一摆一撤,竟然是个收刀之势。

飞锋心中一凛,再不能毫无动作,一个纵跃,凌空而起,身形如疾飞的箭矢,越过阿九与章文卿头顶,直向涧水中射去。哗啦一声,竟冲入水中。

飞锋入水,自己并未听到这水响,也几乎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只觉得刺骨冰寒包裹着自己,从肌肤到血液仿佛都冻结了一般。

他怀着忍寒救人的想法入水,此时这样的酷寒之下,却竟然顿觉无比舒适,便连丹田气海的真气竟都似乎充盈了不少。

他连诧异都顾不上,眼见着沉沉碧水之中,有更加黝黯的一团黑影向水中越沉越远,忙屏息划水,向他用力游过去。

飞锋刚一划动胳膊,便觉似乎力大无穷一般,划水之力极大,又划动两下,竟已经来到玄蜂近前,握剑那手抓住他衣领,另一只手和双腿同时用力,在水中带着一个人,速度竟然不减。

转眼便到水面,飞锋灌注内力,猛然击水而出,带着玄蜂如同化为鹏鸟的大鱼,砉然一声,裂水激浪,带着无数飞溅的水滴和冰渣跃出水面!

他在这冷水中来去这一遭,不过片刻,却顿时觉得血脉气脉都通畅无比,汩汩奔流,给全身带来无穷的力气。

他带着玄蜂破浪而出,在空中身形陡转,向岸边落过来,这才顾上放眼一看,只见岸上阿九和章文卿,竟然又斗在一起,且都全力以赴,招招都是杀手!

原来阿九见飞锋入水救人,大出意外,他深知涧水寒凉,而飞锋身份极为特殊,不由得就要举步向水中。他这一动,章文卿直以为他要对飞锋和飞锋要救之人下杀手,连忙回身摆开兵器,与他缠斗在一起。

两人使用的都是短兵器,焦急之中,都用出了辣招,章文卿一对峨眉刺舞出两片光轮,银光闪闪,暗藏杀机,将阿九逼退两步之后,右手兵器猛然刺出,做出个霹雷击空之势。

飞锋此时人在半空,已经开始下落,一眼看出章文卿这招乃是虚招,左手藏了一招盘鲸喷水,只待阿九上当,便要直刺其心,取他性命!

他这下大吃一惊,趁着身形落下,足尖在水面一点,竭尽全力扑向岸边,同时大喊道:“手下留情!”

章文卿恍若未闻,阿九却果然上当,为躲他右手刺,将身体一倾,直把胸膛卖在他左手刺前!

眼见章文卿左手峨眉刺明晃晃直向前扎去,飞锋拼力冲到二人中间,右手还抓着玄蜂衣领,左手出手如电,猛然抓住那尖长的利刃。

章文卿所用乃是三棱峨眉刺,棱锋极为锐利,飞锋这一抓又十分用力,立时便被棱锋割破手掌,鲜血渗出指缝。

两人对招,胜负只在瞬息之间,更何况章文卿被飞锋这样大力拦阻?阿九立刻抓住时机,短刀一送,直向章文卿咽喉!

飞锋不能见他被章文卿所伤,更不能见他伤章文卿,右手一放,将玄蜂与霜河剑丢开,一抬一抓,又去阻止阿九。他这次时间比阻止章文卿充裕一些,因此避开阿九刀锋,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飞锋只有两只手,那二人却有三柄兵器,章文卿左手仍是自由,峨眉刺一挑,仍是向着阿九心口!

飞锋看得明白,右手抓着阿九的手腕用力一挥,短刀磕在蛾眉刺上,发出锵然一声,他内力充盈,竟将章文卿震得左手发麻,再不能攻击。

这两抓一挥,发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章文卿与阿九被他制住,愤然生怒,同时向他呼喝。

章文卿作色道:“他已认得你我,同伙又近,不能再留。妇人之仁,必有遗祸!”

阿九冷笑一声,道:“忘恩负义,还不如十三养的禽兽!”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二人同时向飞锋叱责,又同时突然运气内力,想要冲破飞锋阻拦,将对方置于死地。

飞锋面色铁青,双臂灌注内力,猛然伸展,向二人推去。

他此时内力充盈,一推之下,章文卿与阿九谁也无法抗衡,被他内力震得猛然撤手,各自向后蹬蹬倒退。

二人怒目而视,又都怒目去看飞锋,但都忌惮他此时功力,谁也不敢上前。

章文卿冷冷看他一眼,道:“不过是个无能又凶暴的魔教部众,留之有害,你竟护着他?”

阿九闻言也看着飞锋,语声虽慢,怒意极深:“主人早该将你杀死!”

飞锋神色冷凝,眉头紧皱。他想对阿九解释,但他与沈夺极尽亲密,仍是不能向他解释清楚,又哪里能向阿九解释明白?想要反驳章文卿,但这峨眉弟子虽与宁越感情深厚,居然不能同理推求,心底对于结盟的魔教部众,仍是一片杀心,又如何反驳得了?

飞锋站在岸边,朦胧月色之下,仿佛身前一左一右站着的,并不是章文卿与阿九,而是霜河君与沈夺,是正道武林与燕子楼——这二者都与他渊源甚深,但他们虽然暂时结盟,心中却彼此仇视,仇恨之深,不死不休。

172、分道扬镳

这时,便听身后的玄蜂轻轻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咳嗽声。飞锋回过神来,回身蹲下去探查,见玄蜂全身发抖,脸色发白。

飞锋还要再看他有无别的伤处,耳中已经隐隐听到远处有杂乱风声向这里而来,忙将玄蜂从地上提起,头向下扛在肩上,又拾起霜河剑,向章文卿道:“有高手过来,你我速速离开。”

章文卿闻言握紧峨眉刺,向阿九看去,阿九知道有援手,更是手持短刀,就要冲过来。

飞锋右手猛然一扬,一股强大又柔和的真气击出,将阿九拦得不能再进一步,向章文卿喝一声:“走!”

章文卿见状,知道终无法取阿九性命,面色不悦摇了摇头,将峨眉刺收起,紧跟在飞锋身后。二人沿着涧水奔走片刻,便转入密林,腾高跃低,穿缝钻隙,很快便翻过山巅,回头望时,并不见任何追兵。

二人不敢大意,又向西走了许久,才转而向西南,到天色微明之时,已经出了群山,远远见林木之南是一片平芜,一条窄路横贯在平原之上。

二人听了片刻,并未听到什么声息,章文卿低声道:“怪哉,怎么不见有人追踪觅影?”

飞锋心中早已有此疑问,他虽然得了玄蜂内力,比起沈夺却是差得远,沈夺若发怒追来,只怕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将他抓住,但不知为何,却毫无追赶之意。不由得心中想道,他命十三袭杀暗部,是出了什么意外令他分身法术么?还是……他宁肯我把玄蜂带走,也不愿见我了?

他怔怔想着,章文卿已经对他施一礼,正色看他道:“秦兄弟,在下还有一言请教。”言语并无之前雕文之态,客气生疏。

飞锋已知道他想问什么,他左手拢着玄蜂双腿,无法回礼,微微低头致意,道:“章兄问便是了。”

章文卿丝毫不问玄蜂,只道:“在下仰慕霜河君高义,愿效马前之力,因此也对秦兄弟十分敬重。不料今日秦兄弟举动,令在下十分不解。”他直视飞锋,道,“在下曾听霜河君讲起,秦兄弟为我正道武林打探消息,潜身敌营,尤其与燕子楼众人过从甚密,但在下总以为,我正道之风,磨而不磷,涅而不缁,霜河君对秦兄弟极为称赞,可见秦兄弟更是英雄人物,出淤泥而不易其节。不料今日在那燕子楼部众之前,竟然首鼠两端,难道是因为秦兄弟你久居魔教,竟然‘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么?”

他这一大段话内容酸腐迂回,意思却直接明白,飞锋也直视他,诚恳道:“之前那燕子楼阿九,我确是认得的。相处日久,不忍见他死在眼前。章兄既然与宁越兄弟情深,难道不能推己及人?”

章文卿表情严肃,摇了摇头,道:“宁越以十三岁之幼龄,便被江梧州派到中原,蒙我正道教化多年,达理知书,其心慕善,饶是如此,也常有野性难驯之时。那燕子楼教众出身草野,出手毒辣残暴,只怕已毫无人性,哪里能与宁越相提并论?”顿了顿,神色微微黯然,道,“便是宁越,若有不利我正道武林之处,在下绝不手软。而秦兄弟却对一个燕子楼普通教众处处留情,他日两方对垒,秦兄弟将何以自处?”

飞锋一愣,心道,原来他将宁越当做兄弟,是因为已将他当做正道中人看待,只要宁越稍显露魔教本色,他便会决然动手除去宁越。

章文卿见他不说话,便继续道:“秦兄弟宅心仁厚,与魔教中人相处既久,不忍见他们死在面前,虽说是一念恻隐,却会带来后患无穷。我正道被江梧州大加杀戮,无奈之下,才与沈夺结盟,此乃权宜之计,并非就要与他们同流合污了。秦兄弟今日能姑息一个小小教众,日后只怕便能纵容他燕子楼劫掠中原。”

飞锋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心中惊悸,顿了顿,才道:“适才阿九并未威胁到你我性命,要我看他无端而死,我做不到。”声音放低,慢慢道,“你问我何以自处?……章兄,我宁死也绝不容中原武林遭人屠戮。但说到杀死这些魔教教众,我……怎样做才是对的,是另一码事,但是起码,不是像你说的这样做。”

他自然不如章文卿饱读诗书,却也极尽委婉,去表达自己的意思。章文卿听罢眉头紧皱,沉声道:“秦兄弟,我便对你直言了吧:你之前陷身燕子楼,乃是霜河君的决策,因此他对你十分抱愧,何况与你又是世交,对你更是多有回护之意。若非是他对我等极力劝说,不说旁的,单凭你与那魔头沈夺纠缠不清,只怕你今日便无法好好站在这里。”摇了摇头,道,“在下劝你莫要执迷不悟,辜负霜河君一番拳拳之心。”

他虽然对飞锋颇有不满,但这番话却说得十分坦诚,且不卑不亢,义正词严,正是正道风范。飞锋只觉得他这姿态言语十分眼熟,想道,若是一年前听到这番话,我自然会极为赞同,引为知己,想到这里心中苦笑道,若是一年前,我自己就能说出这番话来。但是此时此际,听这正直的中原侠客说出这些话,飞锋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只觉得有哪里不妥,却又无法反驳。

他这样皱眉站着,直到玄蜂又虚弱地咳嗽两声,才回过神来,沉声开口道:“若我终不能做到除恶务尽,章兄现在又待如何?”

章文卿面色惊讶,显然没有料到自己这样坦诚相待,推心置腹,这个霜河君盛赞的同道竟然还不心悦诚服,他睁大眼睛,看了飞锋片刻,神情变得十分失望,微微冷笑,道:“道不同不相与谋。霜河君极看重你,我不能与你性命相搏,但从此之后,你我分道扬镳,山长水远,他人问起,章文卿绝不承认你为同道!”

飞锋看着他一脸正气凛然,心中又羡又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终于后退一步,沉声道:“我无此福缘,不能与你们一起护送圆晦大师回嵩山佛门了。但霜河君交代之事,我一定尽力办到,章兄还请……放心。”顿了顿,终于说道,“嵩山是佛门净地,又远离这场武林纷争,你与宁越……不如在那里多待些时候。”

章文卿看着他,神色十分复杂,又是悲伤,又是愤然,还有些感慨。他开口想要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口,向飞锋简单一抱拳,转身便离开了。

飞锋站在原地,目送章文卿身影转过一片树丛,向里洼镇方向疾步前行。红日甫升,锦色铺地,在这样的晨曦中,这书生打扮的侠客越走越远,一次也没有回头。

173、剑里藏诗

直到章文卿的身影消失,飞锋才收回目光,只听到玄蜂又低低咳嗽起来。忙将他放在地上,去探查他的情况。这才发现玄蜂失了内力,被冷水冻了许久,又湿淋淋过了一夜,现在已经浑身发烫。

他心中焦急,将这生病的异兽背在背上,向前急行。

由这里向南,最近的村落便是里洼镇,但是章文卿态度决绝,若执意跟他南去,只怕麻烦更多。飞锋看那平原上的窄路在不远处分了岔,一条通向正南,一条通向西南,知道西南方向也有人烟,于是拼尽全力,向西南方向行去。

他自从借尸还魂得了玄蜂内力以来,愈是到了寒冷之处愈是适意,到沈夺以身为桥,将玄蜂内力全都导为他有,这样的情状便更加明显。昨夜在那寒涧中一冻,又吹了一夜冷风,飞锋不但没有任何不适,反倒觉得内力越施展越充盈一般。他全都施展开来,毫不留私,这样纵气飞奔数个时辰,日已过午,渐渐觉得手脚发软,力气耗尽之时,终于远远看到土路尽头一片矮矮的城墙。

他心里刚松了口气,就觉得后背上的玄蜂烫得厉害,隔着两层衣物仍是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意。又想起这许久也没听到玄蜂出哪怕一声,不由心中着急,于是咬牙勉力,加快脚步,虽然此时有力竭之相,反而倒比之前更快些,只片刻便来到城墙之前。

他不耐烦寻找城门,丹田运气,一跨步便迈到墙面之上,脚尖使力,几步便翻过墙来,便已进入这座北方城镇。

这城镇虽在苦寒之地,街道之上却并不冷清,来往着一些身背皮货的商人,飞锋连忙上前打问,很快便打听到大夫的住处,背着玄蜂便一路寻了过去。

这位大夫是个四五十岁的黑脸汉子,平时打猎,闲时替人看诊。飞锋迈步进院子的时候,他正在窗下磨刀,抬头看见飞锋,便撤了刀过来,眼睛向他们看了两眼,惊讶道:“你们是掉到水里去了么?他满脸通红,必是生了热疫,快让我瞧瞧。”

说罢就要伸手过来,想把玄蜂扶下来。飞锋连忙向后退了一步,道:“大夫,我这位弟弟天生不能让外人碰触,若是被外人摸到,怕是要生疹子。”

大夫哪里听过这种怪事,动作虽然停了,表情却是不信,飞锋又道:“他昨夜掉到冷水里面,便开始发热,现在已经十分烫人,想是因凉反生热,请大夫开些药就好,不劳动手诊断。”

大夫皱起眉头,道:“你这人好不晓事,他着了凉,你还让他穿了一天湿衣么?我屋中点着火炕,你带他进来捂着,我再给他熬药不迟。”

说罢转身将飞锋向屋中引,见飞锋不动,眉头皱得更紧,问:“你怎么不走?”

飞锋微微低头,道:“不瞒大夫,我二人身上一点银两都无。”顿了顿,将霜河剑举起,道,“这柄剑价值不菲,我可先用它作抵押,待我这弟弟病好,我便去附近山中捕些野兽,定会将诊金药费补上。”

大夫神色缓和一些,摇摇头道:“这一城百姓,半城都是猎户,山深路陡,谁能保证一点小事不出?我自己也是猎户出身,行医看诊,不为赚钱,只为积点阴德,进山时不要有去无回。几两煤炭,两片草叶,不值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飞锋郑重谢了这大夫,背着玄蜂跟他进屋,心中想道,你虽不在意炭火药材,但玄蜂全身是毒,在你床上躺过,你这被褥只怕全都不能要了,等他病好,我还须将你这一床被褥都偷走烧掉,说不得,还得要捉捕些野兽赔你。

屋中果然十分温暖,飞锋脱掉玄蜂衣服,把他裹到火炕上的被子里,又将他的衣物团在一起,拿在手中,不敢让那大夫碰到。

大夫倒也没有介意,指点了一些用具的位置,又拿来两套干净的厚衣服给飞锋,便出去熬药了。

飞锋换下衣服,用自己的湿衣服把玄蜂的毒衣包了起来,放在床脚,这才坐到床边,去看玄蜂情状。见他虚弱不堪,有心运起内力,为他推血过宫,但又想到自己一身内力乃是源自这人,若是不慎引发真气混乱,只怕要出乱子。

但是又见玄蜂脸色青白,双眼紧闭,样子十分可怜。飞锋微一犹豫,便将手伸进棉被,按在他胸腹处要穴上,施真气去探他气脉。

真气重入旧乡,却仿佛初到新路,并无任何异动,但是这股真气却比之前要阴寒许多,玄蜂仿佛受不住,开始不停发抖。飞锋没奈何,收了真气,将被子掖实。

过不多久,大夫拿着汤药进来,飞锋连忙接过,慢慢喂玄蜂喝了,片刻见他额头出汗,呼吸也渐渐平稳,知道这药居然对他起作用,才放下心来。

大夫还要再问话,便听外面又有人来,原来是镇中有猎户进山伤了腿,请大夫前去看诊。

大夫皱起眉头,一边收拾了行医的包裹,一边问:“赵老三一向胆大心细,怎么竟摔得这样严重?”

来人唉声叹气,道:“老四说,他们哥俩在黑松峪夜猎,本来是分头行动,结果老四等老三不来,去找他的时候,已经摔惨了,幸亏他们常去黑松峪,早摸索出近路,赶紧背着老三驾车往回赶,这不,才一天,已经回来了。”顿了顿,又道,“赵老三不知看见了什么吓的,脑子都像是不清楚了,我来的时候,还听见他一个劲儿念叨,不停说什么‘板斧’什么‘杀人’。黑松峪那样的荒山,哪里会有拿斧子的强盗?赵老三莫不是中了邪?”

那大夫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袱,向飞锋交代了吃食所在,匆匆跟着来人走了。

飞锋听来人话中意思,竟是昨夜沈夺用吸血蝠袭杀暗部之事,被山中猎户撞见,还将这人吓得摔下山石。想来是这人吓得口齿不清,将“蝙蝠”说得如同“板斧”。

飞锋又去看了看玄蜂,见他脸色好了些,眼见是睡得沉了。便从床脚拿了那团衣物,关门到了院中,将院门反拽上,上了门闩,轻身纵跃上墙,远远瞅准那大夫的方向,纵跃到房顶之上,蹑踪潜行,悄悄跟着那二人来到一处院落。

他躲在厢房的屋脊后面,远远看过去,见屋中床上躺着一人,周围几个人围着,还有两个女子掩口哭泣,见大夫来了,才纷纷让开路。

飞锋凝神听了片刻,见那赵老三果然是有些吓得意识不清,话都无法说得完整,心中虽然同情,也知道他是不会走漏风声的。于是放下心来,轻身离去。

他过来的路上便发现有一处僻静之所,地上堆着些乱石,回去时便停了停,将那包衣服暂时藏在乱石下面。

回到那大夫院中,已经快到傍晚,飞锋见玄蜂还未醒,便按之前那大夫的指点,到厨下热了些米粥,喂玄蜂喝了,自己也喝了两碗,用了点冷菜。

渐渐天色已黑,还不见那大夫回来,想来是那赵老三伤势严重,耗费时间。

飞锋奔波许久,也十分劳累,便在玄蜂身边,和衣卧倒,慢慢睡去。

这一觉只是浅眠,待到醒来,窗外仍是黑漆漆的,飞锋推窗看了看月亮,知道已经是后半夜,而那大夫还未回来。

他坐了片刻,瞥见玄蜂微微发着磷光的肌肤,不由失笑,便将一盏油灯点燃,放在床边桌上,取出那柄霜河剑来看。

飞锋对于霜河君所言及的往事半信半疑,尤其对于与自己有关的部分颇有心结,因此得到这柄剑许久,并不曾去取那剑鞘中的什么秘笈心法。

但是此时他奔波稍停,便想起之前与章文卿一番对话来。章文卿出身峨眉这样的百年大派,为人十分正统,纵然与宁越关系亲厚,仍然嫉恶如仇,对魔教部众不稍假慈悲之意。飞锋本以为自己也是如此坚定,却不料竟然和他发生争执。此时兀坐在昏黄的油灯之前,霜河君所述往事渐渐浮现在脑海,那将人人唾弃的魔教恶人视为知己的正道侠客,那因正道朋友而愿放弃魔教基业的葬堂首领,对于飞锋本来毫无真实之感,此时却突然亲切起来。

他微微犹豫,便将霜河剑拿在手上,照那日霜河君所说的法子去启动机簧,只听极为轻微的咔一声响,剑鞘中间有两指长、半寸宽的一层外壳轻轻翘起,露出里面的白色绢布。

飞锋伸手去取,这绢布十分轻薄,展开来看竟有一尺见方。

飞锋将那层外壳重新扣上,在油灯下仔细看去,在这手帕大小的绢布上,密密麻麻写了有几百字,写在最前面的,却是一首诗。

飞锋略感奇怪,先看那诗题,道“截丁卯年旧句共录示瑾”,心中想道,啊,原来霜河君的名字是程瑾,看来程惟恕果然歆慕中原诗礼教化,给儿子取了这样端方的名字。又想,怎的是“共录”?

再看那诗,却是四句二十八字,道:

寂寞惟能嘲寂寞,聪明枉自误聪明。

劫波渡半仍年少,却为逍遥学忘情。

诗录罢,另起一行,写道“忘情心法,曰:……”

飞锋还待再看,便听身旁玄蜂呼吸之声微微变化,忙将绢布收入怀中,向他看去。

灯光虽然有些昏黄,毕竟已有光源,玄蜂面上磷光便不显露,便见他额上汗水已歇,面色如常,眼皮轻动片刻,慢慢睁开。

 

174、出手狠辣

玄蜂睁开眼睛,眼神茫茫然看了飞锋一眼,又闭上。

飞锋思忖,这异兽失去功力,又被冷水浸泡,想来是体力巨耗,因此尚未清醒。也不去唤他,只伸出手去,想要帮他将被角掖好。

手刚伸出去,玄蜂却像是忽然清醒,眼睛忽然睁开,正正看着他。

飞锋看他这次睁眼,眼神倒是明白许多,便低声道:“你饿不饿?想不想喝水?”

玄蜂只盯着他看,一动不动。

飞锋想了想,道:“你之前被阿九扔到水里,因而生病,全身发烫,现在好些了没?”

玄蜂望着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眼睛忽然湿润。

飞锋见他脸色仍显出点苍白,眼圈却红红的,一头黑发乱糟糟,看上去实在是落魄可怜,便道:“你不要怕,我带着你逃出……”

他话未说完,玄蜂已经一动,从棉被中伸出手来,想要去拉住他的手,不知为什么又迟疑,慢慢从床上坐起,看了看他的手,又去看飞锋,开口道:“你不生气了么?”

飞锋一愣,问:“什么?”

玄蜂眼巴巴看着他,道:“我之前想要你死,你不是很生气?”

飞锋这才明白他在说之前被沈夺捉住,不愿听命沈夺救治自己,要和自己同死之事。还未开口,玄蜂又急急解释道:“那伤父弑母的恶人虽然说只要我救你,就放我和你走,但是师父说过他为人奸诈,我不相信他,并不是不想和你一起走!”

飞锋哑然,不料这异兽丝毫不提自己当时不但袖手旁观,还亲手夺取他内力之事,反而还向自己解释剖白,目瞪口呆看了他两眼,才道:“夺你内力虽非我本意,但现在……”

玄蜂忙又打断他,着急道:“你生我的气,才这样做,我自然知道!”一边说,一边眼望飞锋,眼中简直要落泪一般,委屈道,“那水里好冷,比山顶上还要冷。我知道要被他冻死,你又和那恶人要好,又生我气,一定不管我死活。我,我心中……我……”猛地伸手抱住飞锋,道,“你和我去见师父,我一定好好对你,我们便像孰湖和狸力,好不好?”

飞锋不料这异兽对自己竟然执着至此,沉默许久,将他手臂挣开,沉声道:“你数次救我,一身内力也被我夺取,对我有恩,我才将你救出,并非是对你存了什么心思。”

玄蜂不料他这样说,瞪大眼睛看向他,露出不想接受的神色,双拳也握得紧紧的。

飞锋看着玄蜂双眼,诚恳道:“你不曾服用‘赤胆忠心’,又没了内力,何必再回葬堂?若你愿意,我可以将你带回中原。你虽然身带奇毒,找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多准备些手套头巾,捕猎自给,与人交谈,又有哪样做不到?”又道,“更何况你杀了人家兄弟,阿九他们心中愤恨,对你再狠,也是情理之中。若你不肯像我说的那样做,偏要在江湖上走动,再被他们捉了,我可再不管你了。”

说罢起身,拿了那大夫之前给玄蜂准备的衣物,放在他身边道:“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

玄蜂仍是瞪着他,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为荒谬的话。看那神情,若不是说这话的是飞锋,只怕他立刻就要扑上来拼命了。

飞锋知道这异兽对于葬堂之忠诚,恐怕不下于水卫对沈夺,想说服玄蜂背叛葬堂,只怕难如登天。但此地去中原很是有些距离,玄蜂对自己又颇有些特殊的感情,何况这异兽之所以神智不明,乃是因为缺少教养,并非天生痴傻,若是以诚相待、方法得当,未必就不能令他脱离葬堂。中间再向他慢慢套问师父下落、葬堂打算,得到的消息,只怕比问沈夺和霜河君都要可靠。

他心中有了这放长线的打算,便不急于一时,说了句“你穿衣服,我去给你找些吃的”,便起身离开。

玄蜂咬着牙,瞪着眼,不知想什么,也没有回答。

飞锋走到院中,先去厨下点火热着汤水,又将干粮蒸上,才走回去,见玄蜂还在发愣,叹了口气,道:“我并未让你立刻就答应我,你为难什么?”又吩咐他,“我有事出去片刻,你快穿衣起来,不要乱摸这里的东西,到院中等我回来一齐用饭。”

玄蜂睁大眼睛看他,眼神十分欣喜,飞锋摇摇头,转身便走了开去。

他昨夜跟踪那大夫前去受伤猎户家中,远远看到那猎户伤势颇重,但若说重到令大夫一夜不归的地步,又不至于。飞锋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对玄蜂所说“有事出去片刻”,便是想再去探看那猎户的情况。

于是他走到院中,施展轻功飞身上墙,沿着昨天走过一遍的路线,一路飞檐走壁,向那猎户家中行去。

还未到那人家中,飞锋便知出事了。

此时天色刚蒙蒙亮,晨风微冷,送来一阵淡不可闻的血腥之气,那猎户的宅院安静得透出一股死气,即使飞锋运起内力凝神去听,也无法听到一丝的响动。

飞锋心知不妙,脚下一跺,凌风而起,在空中一个翻身,轻飘飘落在那人院中。待到看清楚院落中的场景,不由得呼吸一顿。

正屋门窗大开,一眼便能看到那受伤的猎户躺在床上一片鲜血中,头垂向一边,早已气绝身亡。在他的床周围是一大片血泊,横七竖八躺着五六具尸体,正是昨天飞锋见到过的探视的亲属。

飞锋慢慢走过去一一观看,只见这些人颈项中都有一道伤口,显然是被极薄的利刃切断喉管而亡。他们虽然满身鲜血,但是面上表情忧虑,似乎还在为亲人的伤势而担心,其中的两个女子,眼角泪痕犹在,可见杀人者动手极快,这些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已丧命。

在床边一把椅子上,坐着的正是那一夜未归的大夫,他的头软软垂在椅背上,鲜血流了满身,眼睛犹自睁着,两手撒开,地上是摔碎了的白色药瓶,瓷片中散落着黄色的药末,在晨风中被吹得满地都是。

飞锋伸手在他脖颈探了探,发现这人尸体已经凉了。想到自己昨夜酣眠之时,这大夫便无声无息被杀,不由心中惨然,伸手轻轻覆在他脸上,为他合上双眼。

他在屋中又看了两眼,没有看到什么别的异常,便又来到院中。

墙角拴着一只大黄狗,同样惨遭放血,躺在地上,已经僵硬。院门旁边还有一具尸体,面朝下倒在地上,地面都被他的血液染红。

飞锋微微皱眉,仿佛看到杀手从天而降,先将没来得及出声示警的黄狗杀死,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冲入屋中,在屋中人根本不及反应之时便将他们尽数杀死,在确认院中没有活口的时候,有人出现在院门口,或许是来探看伤者,或许是前来寻找还未归家的亲人,却被杀手扯进院中,一击毙命。

飞锋推测至此,不由又想,不知这杀手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他们为什么要杀这家人?

他忽然想到昨天那人来寻大夫时,说到这猎户兄弟是驾车赶回,心里不由震动一下,在这院中四面望了望,又纵身跃上墙头观看,果然在这院落墙外看到马厩。里面停着一辆骡车,驾车的青骡靠在食槽边,懒洋洋地甩着尾巴,还未清醒。

飞锋轻轻落到骡车旁,只见车辕之上有一滩血印,车轮和青骡蹄子上都有许多已经干了的泥块。他心中叹息,想道,这猎户受伤严重,一路上断断续续,想来是留下了些许血迹;他们回来匆忙,骡车不避泥坑湿沼,必然也形成不少车辙的痕迹。这些痕迹虽然不连贯,又怎么能逃过矢意追踪的杀手的双眼?

飞锋咬着牙,看着那骡车车轮,耳中听到远远有人过来。他知道这里地方不大,这离奇的惨案马上就要震动全镇,自己和玄蜂这样的陌生人只怕立刻就要被官府扣押,到时想要全身而退,怕是要费许多工夫。

想到此处,他足尖在地上一点,飞身而起,几个起落,便快速离开这所宅院。他先是到昨日藏衣之处取了那团带毒的衣物,才又迅速回到那大夫家中。

玄蜂已经穿好衣服,在院中井边坐着等他,见他从墙头飞身落下,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就要迈步向他走来。刚走了两步,见到他面色铁青,不由一愣,停住了脚步。

飞锋此时心中又是悲伤,又是愤怒,极为难受,哪里还顾得上去看玄蜂脸色?咬牙沉默着,径到屋中,将玄蜂睡过的被褥和那毒衣团在一起,抱到厨下,用力只两撕,便撕成布条棉絮。一边塞进灶中烧了,一边吩咐玄蜂道:“找个包裹,带上些干粮,我们马上走。”

玄蜂一直跟在他身后,此时听他发话,马上就要转身去寻包裹,却又犹豫,回身看了飞锋一眼,像是要问他什么,见飞锋面色难看,又不敢开口,这样无措了半天,终于期期艾艾道:“我们走……走去哪里?”

飞锋正将最后一团布条扔到灶火之中,眼睛盯着跃动的火焰,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中沉默片刻,才一字一句慢慢回答:“太行山下,神弓山庄。”

175、义结金兰

飞锋知道昨日自己在这镇中打听大夫住址,被许多人看到,若是那猎户家惨状被发现,镇民少不得便要怀疑到自己身上,到时纠集猎手,一起过来质询,只怕又要惹出许多麻烦。于是他不敢走镇中道路,带着玄蜂翻墙而出,拣偏僻处前行,一路来到城墙边,抓着玄蜂便翻了出去,辨别方向,径投西南而去。

他初时以为玄蜂失了内力,必然行走不快,因此捉着玄蜂肩膀,带他一路疾走。这样行走一段,才忽然觉察并不疲累,转头观察,见到玄蜂步距颇大,行走奔跑之时,弹跳之力胜过常人。飞锋试着慢慢加快速度,玄蜂也能赶上,直到飞锋使出八分力,才渐渐显出吃力表情。

飞锋这时才想明白,玄蜂之前轻功卓绝,并非仅仅因为内功高强的缘故,而确实是身怀异禀。只是不知这高超的本事,是天生便有,还是和他全身奇毒一样,乃是被陈妙佛用古怪的法子炼成的。

他既知道玄蜂本领,便将他放开,两人并肩赶路。飞锋因知玄蜂对自己颇为执着,若想劝他脱离葬堂,同时又不与他纠缠过多,分寸的把握便须极谨慎,但他因了那猎户一家惨案的缘故,一直心事重重,哪里还能分出精神与玄蜂去提这件事?好在玄蜂似是心情极好,一路喜孜孜地紧跟在他身边,飞锋不开口,他也并不主动说话。

二人便这样风餐露宿,向西南走来,玄蜂十分乖觉,而且显然十分习惯这样露宿野外的生活,并不需飞锋多做照管。只是喜食生肉,如同茹毛饮血的野人,飞锋劝阻过几次后,才渐渐让他开始吃熟食;又教他漱口洁面,洗头束发,慢慢兽性渐消,站在人群中不多说话,没人能看出异状。

不几天城镇渐多,飞锋囊中羞涩,没奈何,二人做了几次梁上君子,才补充了干粮,为玄蜂置了手套斗笠,又寻了柔软长巾让他裹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这里虽然不是极北苦寒之地,毕竟寒冷,玄蜂这样打扮,也没有人觉得蹊跷。

这一日天色见暗之时,二人正行至一片平原之上,四望只有几处树林,一道河沟,并无人家。

既然无处投宿,飞锋便带着玄蜂到水流附近,找了处背风的地方,捡些枯枝败草生了火,拿出干粮与他分吃了。

玄蜂一到人多的地方,便会紧张不少,此时在水边树下,便显得轻松许多,吃完干粮,似乎还想和飞锋说话。

飞锋背靠着一块大石,正盯着篝火发呆,便觉得身边有动静,侧脸一看,见玄蜂正盯着他,犹犹豫豫地挨过来。

飞锋心里有事,伸手便捉住他的衣领,一拽一按,把他放倒在火堆旁,沉声道:“睡觉。有话明天再说。”

玄蜂眨着眼睛,再三开口要说话,终于保持沉默,闭上眼睛。

这些天来,飞锋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便是那猎户院落中鲜血满地的场景,心中烦乱苦闷,无论如何消解不了。这日也是一样,起来沿着河畔来回走了许多趟,直到月上中天,仍觉郁结难消。坐回火堆旁,拿出那张写着忘情心法的绢布,借着火光看了片刻,仍是不能参悟那几百字到底写了什么,看得久了,更添烦乱,只好又将它收起。

他在夜风里,火光中坐了许久,才低叹一声,闭上眼睛,靠在背后大石上,神智渐渐昏沉。

恍恍惚惚之中,仿佛隔着那道流水,又看到沈夺负手站立的侧影。飞锋慢慢起身向他走去,开口道:“你不要伤心。”

沈夺却像是没有听到,一动不动。

飞锋又道:“那天你怎的没追来?”

他等了等,还是不见沈夺回答,终于咬了咬牙,低声道:“那猎户一家被杀,是不是你做的?”

沈夺这才回头看他,对他微微一笑。他姿容出尘,明明是在月下微笑,身上却仿若蒙上一层绯红朝霞,一如在十三平谷之中,他们互明心意的那个清晨。

飞锋再说不出话来,看着沈夺笑盈盈只一闪,便出现在他面前,低低问道:“你说呢?”

飞锋大声回答:“不是你!”

沈夺闻言,笑容更深,倾身向前,将他拥在怀中,吻上他的嘴唇。

飞锋心里焦急,想挣开他问个清楚,却觉得沈夺力量越来越大,难以挣开,嘴唇被他舌尖撬开,带着热意用力舔吻。

飞锋在迷蒙之中,心中一惊,顿时清醒,猛地睁开眼睛,却见是玄蜂覆压在他身上,口中湿热,正是这异兽的唇舌。

他做了噩梦,心中本就惊悸,又见玄蜂竟这样轻辱他,不由怒上心头,头一偏躲开他的亲吻,当胸便是一掌!

玄蜂见他躲开,不及反应,就被他一掌打中,立时便向后倒去,重重倒在那堆火上。

篝火到了后半夜,火苗已经很小,但是玄蜂正摔在火堆中间,当时衣角便被火焰烧着。

玄蜂不及爬起,更不及拍灭身上火焰,便见飞锋一个跨步过来,伸手抓住他的衣领,用力一扔。玄蜂身上还带着火苗,便被他扔得横飞出去,扑通一声摔到河沟之中。

水中虽然寒冷,比起阿九折磨他的寒涧却好受得多,河沟又浅,玄蜂扑腾了两下便定下心来,慢慢划水,浮出水面。

他又划动手脚,向岸边靠近,想要爬上来,又见飞锋的高大身影背着火光站在岸边,手中还拿着霜河剑,杀气腾腾。不由唬得乱了手脚,身子向下一沉,咕咚咚又喝了几口冰冷的河水。

他这里犹自手忙脚乱地扑腾,便觉得后背衣服又被人抓住,身体一轻,已经被飞锋提上岸来。

飞锋将他一扔扔到地上,不再管他,径自走到火堆旁。火苗本来就已经变小,又被玄蜂冲散,此时变得更加微弱。飞锋将散落的树枝踢过来,重新拢火。

看着火焰慢慢旺起来,飞锋才抬眼去看玄蜂,只见他湿淋淋地坐在原地,睁大眼睛正看着他。眼神中有委屈不平,也有期待,火光中仔细看去,还能看到一抹狠色。

飞锋冷冷哼了一声,眼神如刀看了他一眼,简短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玄蜂从地上爬起来,像是有点担心又被飞锋抓住扔出去,谨慎地看了他两眼,慢慢走过去,在离他两尺的地方坐下,眼睛盯着飞锋,向他的方向又蹭了几寸。

飞锋看他一眼,玄蜂见他眼神锐利,不敢再挨近,神色却委屈困惑起来。

飞锋心中暗暗叹息,面上却现出严厉之色,冷冷道:“你走吧。”

玄蜂大吃一惊,慌忙道:“你要赶我走么?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中原?”

飞锋看都不看他一眼,道:“你这样对我,我还管你做什么?你速速躲开我,从此自生自灭,再跟我没有关系!”

玄蜂这下唬得不轻,扑过来要抱住他,想起自己如今武功不如人,又硬生生停住动作,急切道:“我只是亲一下,你为什么这样生气?你,你不喜欢我,你厌恶我,是不是?”

飞锋知道这异兽自幼带毒,从未与人亲昵过,和自己在一起时日一长,生出这样的心思来本就在所难免,强行喝止只怕会适得其反,于是怒形于色,道:“我自然喜欢你,还想与你义结金兰,你现在这样,我还怎么跟你结义!”

玄蜂果然愣住,瞪了飞锋半天,神色一会儿欣喜,一会儿迷惑,道:“我就知道你喜欢我,我……”终于还是没敢向他伸出手来,顿了顿,问,“什么是义结金兰?”

飞锋看着他,慢慢道:“义结金兰便是和你做异姓兄弟,以后你我兄弟相称,亲如手足。”

玄蜂微微皱起眉头,飞锋哼了一声,道:“你不愿意?”

玄蜂犹犹豫豫道:“什么是兄弟?”看着飞锋,认真道,“你之前说我杀了那个水卫的兄弟,他才用水淹我……‘兄弟’,便是他们么?”

飞锋虽然早知这异兽自小无人管教,以致今日懵懂呆傻,但总以为他恶名这样重,显然横行江湖多年,常识一定懂不少,却不料竟不知道“兄弟”何意。转念一想,这人在江湖之上除了杀人,便是劫掠,回到葬堂,也并无人敢和他多接触,何止是从未与人亲昵,只怕连和和气气的交谈,都不曾有过一两次。

他想到这些,不由便对玄蜂更加同情。玄蜂见他不说话,以为他默认,眉头仍然皱着,又道:“他们都是那恶人的水卫,便是兄弟,那我和孰湖、鸣蛇他们,也是兄弟了?”看着飞锋,有些生气地提高声音,“我不和你做兄弟!”

飞锋摇摇头,问道:“鸣蛇被人杀死,你难过不难过?想不想为他报仇?”

玄蜂愣了愣,道:“我做什么难过?”想了想,又道,“师父让我报仇,我就报仇。”

飞锋看着他,慢慢道:“阿四被你杀死,阿九难过得要死,每次提起这件事,都咬牙切齿,想要杀了你为他四哥报仇。”说罢冷冷一笑,“你和孰湖鸣蛇,算什么兄弟?”

玄蜂听他提到阿四,一开始还面有怒容,听他说完之后,却咬着牙沉默了,微微垂下头去,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低低啊了一声,抬头看着飞锋,问道:“如果做兄弟,我死了,你难过么?”

飞锋点点头,道:“兄弟死了,我自然不会快活。”

玄蜂又道:“会为我报仇么?”

飞锋道:“会。”

玄蜂沉思了片刻,又问:“做兄弟,不能亲你么?”

飞锋摇头,道:“不能。”

玄蜂露出失落神色,表情像是十分犹豫,过了一会儿又问:“能摸你么?”

飞锋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他的手道:“这个倒是可以。”

玄蜂盯着他唇角,又低头去看两人交握的手,然后抬头看他,道:“你还有有别的兄弟么?”不等飞锋回答,他又急忙道,“我是没有别的兄弟的。”

飞锋不由又笑了一笑,道:“义结金兰的异姓兄弟,我也只有你一个。”

玄蜂仍是紧盯他唇角,眼睛都亮起来,忽然想到什么,神色一变,道:“你和那恶人,又是什么?”

飞锋敛了笑,沉默片刻,避重就轻道:“和我做兄弟,就不许这样称呼他。”

玄蜂没有得到回答,不肯善罢甘休,追问道:“你和……他能亲你么?摸你呢?如果他死了,你,你难过不难过?为他报仇么?”

飞锋一愣,眼神微黯,心中想道,他若死了,动手那人说不定便是我自己,我怎么可能不难过,又怎么可能……不为他报仇?

他不愿再想这件事,看着玄蜂道:“你提别人做什么?我只问你,做不做我兄弟?”

玄蜂显然极为在意他和沈夺的关系,犹豫了许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抬头看着飞锋,像是要讲一个秘密般低声道:“我见他哭过。”

飞锋不知道他从哪里横空飞来这么一句,愣了一下,道:“什么?”

玄蜂脸上显出奇怪的神情,慢慢道:“那个阿九。他捉了我,将我来回扔到冰水里的时候,我看到他哭了。他还假装那是被我溅起的水,踩了我好几下,我都要被他踩死了。可是……如果是我溅起来的水,他早就毒死了。”停了停,道,“我那时不明白,刚才你说‘兄弟’……我现在明白啦……”

他一边慢慢地说着,一边注目看着飞锋,道:“我如果被人杀死,你会把杀我的人扔进水里,为我报仇么?”

飞锋还未回答,他又立刻摇摇头,看着飞锋道:“你如果能为我哭,就算不为我报仇,也可以的。”说完这句话,见飞锋没有回答,不由得有些焦急,咬了咬牙,像是做了绝大的牺牲一般,道,“我以后绝不吃生肉,绝不,绝不让你生气,就连……你不对我笑,也可以的,只要我死了,你为我哭,我就和你做兄弟。”顿了顿,补充道,“要像阿九那样哭。”

这样说着,竟然露出怅惘的表情,低声道:“原来他那样哭,是因为我杀那个矮子……原来孰湖发狂,是……可我又不知道……我……我又不知道……”

飞锋沉默地看着玄蜂,这异兽只是跟在他身边数日,竟然渐通人情,可见原本的资质是极聪明的,便连性格也与孰湖鸣蛇不同,并不暴虐,也不阴毒,反而显出几分真率来。这样的资质,若非被陈妙佛、江梧州所误,何至于到杀人吃人、犹如野兽的地步?

这样想着,便又紧了紧握着他的手,道:“我认你做兄弟,并不是让你做仆人。以后你做对了事情,我当然要对你笑;做错了事情,我也尽量不生气。不但如此,你资质上佳,我还要教你许多东西,让你不会轻易被人杀死。”说罢微微一笑,“还要让你有许多兄弟,都待你如我一般。好不好?”

玄蜂对于他说的话似是仍存疑惑,却并不开口询问,神色却慢慢在发生变化,一向懵懂无知的脸上有一瞬间,竟然仿佛成熟了似的,露出坚定的神情,紧紧盯着飞锋,良久才道:“我和你做兄弟。”声调极稳。

176、再话当年

飞锋得了他这句话,面上就露出笑意来,将他拉近要与他叙年齿:“我今年二十有四,想来应该比你大了?”

不料玄蜂却愣了楞,道:“我不知道。”顿了顿,道,“师父没说过。”

飞锋虽然早知江梧州豢养异兽犹如畜养牛羊,却不料他对玄蜂的照管竟然疏漏至此,一时无语。玄蜂似乎怕他生气,小心看着他的表情,露出努力回想的神色,道:“我只记得……我只记得刚到葬堂的时候,见到那个恶……那个人还只有这么高,站在院子里哭了好久。我应该,我应该比他大的。”他说到最后一句,竟然还隐隐觉得有点骄傲似的,挺了挺胸膛。

飞锋听他提到沈夺,比划了两尺高一点的高度,心中叹息,想道,这样小的孩子,为什么让他这样哭?

他想着沈夺,心情就有些黯然,勉强振作精神,对玄蜂笑了一笑,道:“你既然记不得自己年龄,我便占个便宜,做你的大哥吧。”见玄蜂点了头,又道,“你我结为兄弟,还要互通姓名,我记得你是叫做陈子俞?是‘俞允’的‘俞’,还是‘零余’的‘余’?”

玄蜂表情更加茫然,终于道:“大概……大概是难写的那个……师父房里有一本册子,有一次他见我在旁边,便指着几个字说,这就是我给你起的名字,我只记得中间那个字很好认,另外两个字,都很难写。”

飞锋轻轻叹气,从地上捡了一段树枝,在地上写了个“俞”字,问:“是这样的么?”

玄蜂借着火光看了一会儿,期期艾艾道:“大,大概是的。”

飞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个字有安然和乐之意,是个好字,不管江梧州当初选的是哪个字,从此之后,你就用这个字吧。”

玄蜂啊了一声,欢喜道:“这是个好字么?”低下头去,也捡了一段树枝,歪歪斜斜描摹起来。

飞锋在旁观察,见他写出来的字虽然颇丑,笔画顺序却一笔不差。这个“俞”字笔画不少,玄蜂只看了一遍,就能记住顺序,可见性极颖悟。于是便把另外两字也都教他。

玄蜂一面写着自己名字,一面问道:“你的名字怎样写?”

飞锋想了想,微微一笑:“我的名字也是师父取的,这倒跟你一样。我只告诉你,你不能对别人讲起。”

玄蜂连连点头,飞锋便一边在地上写,一边道:“师父说我本姓是袁,单名是一个臻字,你看……”

玄蜂还要在细细看,却觉得飞锋声音忽然一滞,握着树枝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连忙看着飞锋,道:“你怎么了?”

飞锋哪里还听得到他的问题,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写下的两个字,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过了半晌,才低低道:“源至秦,缘至秦……至秦……”

玄蜂看出他神情有异,颇为焦急,连声问道:“你说什么?你怎么了?”

飞锋猛然回神,再去看那两个曾经觉得无比熟悉的两个字,却突然觉得它们竟是如此陌生。耳边听着玄蜂着急的声音,茫然抬眼看他,许久才慢慢道:“我……我也跟你一样,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玄蜂松了口气,道:“你的名字一定比我的难写,你才忘记了。那又有什么?你总归是比我厉害。”

飞锋沉默片刻,沉声道:“以后,你便叫我‘大哥’,名字的事,不要再提起了。”

此时淡月西斜,眼看一夜将过。飞锋心中烦乱,玄蜂则是欣喜过头,都是再也睡不着了。于是二人稍微收拾,玄蜂换了干衣,又将湿衣脱下裹起,跟着飞锋重新上路。

自从与飞锋结拜为兄弟,虽然不能与他太过亲密,玄蜂却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行动都显出一点安安分分、稳稳当当的意思。

飞锋知道他资质极佳,但是因为体质带有剧毒,除了江梧州再无一人亲近他,是以竟被江梧州耽误至此,因此对他的照管也比之前真诚许多,一有空闲便教他写字,指点他几招应变的招式,最为上心的便是对他讲述一些人情事理,应对进退。

玄蜂此时犹如混沌开窍,幽暗昏惑之中得了一线光亮,更如同幼笋遇雨,心智渐明。只是仍然称呼江梧州“师父”,敬畏之意不减,提起脱离葬堂的事情也依然犹疑不决。

飞锋知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因此也不着意去纠正,每日除了偶尔指点玄蜂,只是专心赶路。

如此过了将近一个月,二人错过宿头,又在一处破庙中安歇。飞锋将玄蜂安顿好,自己去关上庙门,回来时见玄蜂坐起来,正看着他。

飞锋微觉奇怪,道:“你刚才不是还说累?我在此守夜,你安心睡吧。”

玄蜂欲言又止,看了飞锋两眼,低下头去。

飞锋走过去蹲跪在他身边,问道:“你不舒服么?”伸手便去探他脉搏,却被玄蜂反手握住。

他二人之前在破庙中间点了一小堆火,此时火光时明时暗,照见玄蜂犹豫不决的神色。

飞锋也不催他,玄蜂垂着眼睛犹豫片刻,终于抬头看着飞锋道:“我有件事要对你说。”又咬了咬牙,才道,“你有个同道,个子不高,那天背着你逃跑的,他……他……你要小心他,因为他……”

飞锋知道到了此时,自己才完全被这异兽所信任,于是对他微微一笑,接口道:“他是葬堂的人。”

玄蜂吃了一惊,瞪着他问:“你怎么知道?连我……”他皱起眉头,“我一开始根本没注意他,后来他突然使出了一招轻功……那个招式师父也教过我,我就觉得不对,还没问他,你……”他想了想,没有提飞锋随后便刺了自己一剑的事,继续问道,“你早知道了么?我,我还……你怎么不对我提起?”

飞锋道:“你对葬堂仍存有情分,我若拿这事问你,你不是要为难么?”又道,“我虽然厌恶葬堂,但是让自己兄弟为难,我也是不愿的。”

玄蜂果然大为感动,看着飞锋急道:“我不为难,你想知道什么,便来问我。我……我一定不骗你!”

飞锋这些时日对他多加照顾,固然是同情怜悯这人,未尝不存了拉拢探问的心思,听他这样说,也不客气,道:“既然这样,那是最好。我正有一件事要问你呢。”

玄蜂自己保密了好久的事情,飞锋却早已知道,心中自然生出补偿他另一个消息的念头,听飞锋问话,便极兴奋,刚要拍胸脯打包票,想起一事,又停住口,看着飞锋道:“你是要问那恶……那个人的事么?”

飞锋摇了摇头,拿开玄蜂的手,到庙中火堆旁取了一根只烧了尖端的树枝又回来,道:“你见没见过这样一位老人家?”一边说着一边在地上画起来,“他的脸方方的,额头很宽,眼睛是这样,胡子是这样,他为人和气,总是笑微微的。”

他一笔一笔将师父的样貌画出来,这庙宇漏风,吹动中间火堆,光影晃动,师父的画像仿佛在对自己笑了一笑,飞锋的思念之情难以抑制,长长一声叹息,收了树枝,问道:“你想仔细了,是不是见过他老人家?”

玄蜂见他神色严肃,忙认真去看地上画像,看了两眼,伸出手去,将天目老人头上的头冠抹掉,又从飞锋手中拿过树枝,笨拙地画了一顶皮帽子,再端详一下,才点点头,道:“我见过这个老不死……”

“住口!”飞锋大怒,“谁教你这样说话?”

玄蜂吓了一跳,手上的树枝都掉到地上,看着飞锋结结巴巴道:“我,我师父这样叫他……这样叫不好么,我,,我又不知道……”

飞锋皱着眉头,半天神色才缓和下来,道:“这是骂人的话,你以后不要再说。再遇到这样年纪的,你要叫‘老人家’或者‘老爷爷’。”

玄蜂连忙点头,道:“我见过这个老人家,可是他一点都不和气,他非常凶的。就像是你刚才……就,就像是那天我杀的那个矮子……”

飞锋想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矮子”是阿四,声音不由有些发抖,追问道:“那这位老人家,你也……杀了么?”

玄蜂摇摇头:“师父让我将他活捉,我带着手套去的。”

飞锋问:“江梧州为什么要活捉他?他……他现在在哪里?”

玄蜂道:“师父让我跟着暗部的指引去捉他,捉到之后当然要交给暗部,我就又领了命令,去接孰湖、狸力,暗部告诉我们去那恶……那人的秘密宅院,我就再没见过这个老人家。不过……”他露出思索的神情,道,“我听狸力说了一句话,她自己对自己说,‘主人果然英明,抓了这人,必能破了那杀父弑母的恶人设下的机关’。”连忙又解释道,“这是狸力说的,我没有说他是恶人。”

飞锋追问:“狸力这句话里说的机关,是说沈夺到处设的机关,还是专门指的哪一处的机关?”

玄蜂毫不犹豫道:“当然说的是断肠楼的机关啊。”

飞锋一愣,道:“断肠楼不是已经被大火烧尽了吗?”

玄蜂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我说不清楚……”

飞锋见他露出苦苦思考的神情,不由心中暗惊,想道,世人都知沈夺十五岁反出葬堂,火烧断肠楼,毁掉了弩部,难道这件事情竟还有别的内情?于是道:“你慢慢讲,不要着急。”

玄蜂又想了许久,才慢慢讲道:“我听狸力说过,那里本来不是断肠楼,是一个什么怪人的家,那个怪人有许多机关,师父一直想抢过来,但是那些机关十分厉害,师父用了好久才把那个怪人的家抢来,让弩部去建了断肠楼,比那个人原来的家还要厉害……”

飞锋知道这所谓的“怪人”自然便是秦逸。他自从发现自己姓名中的蹊跷,对于这个人便总有一种复杂情感,听到玄蜂提起白穹顶被江梧州占据的事,便不由自主重重哼了一声,道:“他杀了人家全家,抢了人家家业,算什么厉害?!”

玄蜂见他生气,不由噤了口,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师父没有杀了那人全家。”

飞锋咬牙切齿:“那两个小孩子是自己逃走,并不是他放走的。他的本意还是杀人全家。”

玄蜂睁大眼睛看他,反驳道:“但是师父没有杀那个怪人啊!”

飞锋这一惊非同小可,瞪着玄蜂说不出话来,嘴唇都在微微颤抖。玄蜂一直在观察他表情,此时有些胆怯地向后退了退,才道:“那恶……那个人机关术厉害,还不是跟那怪人学的……”

177、慕名而来

飞锋之前听霜河君讲述往事,道是秦程夫妇四人的尸体俱曾亲见,不料听玄蜂话中之意,竟是秦逸未死,不但未死,还曾教授沈夺机关绝学。他大为激动,要深深呼吸几次,才能稳下心来,继续问道:“那,那怪人,还活着么?”

玄蜂摇摇头,道:“已经死掉了。”

飞锋心中竟是一空,说不出的失望。还想再追问,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许久才低声道:“他什么时候……死的?”

玄蜂想了想,摇了摇头,又想了想,才道:“我不知道,刚到葬堂的时候,有时听他们说起,后来就不怎么听人说。那,那个人烧了断肠楼的时候,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飞锋点了点头,又问:“他怎样死的,你知道么?”

玄蜂急忙点头,道:“师父说,他被鱼吃掉了。”

飞锋一愣,只觉得这死因虽然匪夷所思,却像是曾在哪里听到过,他这样愣住,玄蜂以为他不明白,急急解释道:“师父还说,他自己找死。”顿了顿,又问,“自己找死,是说他是自己杀死自己么?”

飞锋这时已经想起,当初在宋三伯住所,沈夺对自己吐露心事,提到过沈书香便是葬身鱼腹。这样一想,心中便有如一团乱麻,无论如何理不清这其中关系。想到其中的一个可能,心中甚至惊恐起来,抬眼看玄蜂,问:“你总说沈夺伤父弑母,是怎么回事?”

玄蜂却没有回答,神色有些黯然,飞锋心中着急,便催促道:“怎的不说?”

玄蜂低下头去,慢慢道:“你不是说不问那个人的事?原来还是要问他……”

身世究竟是怎样,秦逸到底是不是他的父亲,他是怎样死的,是不是沈夺下手……这些问题全在飞锋心中回绕,让他无比混乱。本就希望从玄蜂这里听到进一步的消息,又见他这样不干不脆,险些对他发火。

话都到了嘴边,却又泄气,茫茫然然坐倒,盯着地面看了许久,低声道:“子俞,子俞,做哥哥的求你,快告诉我吧,我,我实在……我心里实在怕……”慢慢颤抖起来,以手掩面。

玄蜂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去扶住他,口中急忙道:“我,我告诉你就是了,那天,那天师父派人去断肠楼,那个信使回来的时候,拿着一个盒子,说是那恶人还回来的,”他一时情急,又用“恶人”称呼沈夺,但飞锋却已无心纠正,又听他继续道,“师父打开盒子,血淋淋的是一对眼睛,师父带着我们赶到断肠楼,果然看到师娘已经死了,眼睛也没有了,我们都还愣着,那恶人启动了机关,断肠楼变成了陷阱,他们慢慢都死了,我们怎么也出不去,四面八方都是火,我飞得高,一直在找有谁活着,我想去找师父,可是火烧起来了,我,我到处跑,怎么也出不去,过了好久好久,火才灭了,救火的人都死了好多,断肠楼已经烧没了……”

他说的又快又急,到最后已经语无伦次。飞锋听了半天,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仍是没有看出沈夺与这事有什么关联,心中反而更加不安,想要问他秦逸之死与沈书香之死在时间上的关联,更想问他断肠楼既已烧尽,那需要挟持天目老人去破的机关又是怎么回事。但是玄蜂颠三倒四,说来说去全是在讲述那日断肠楼大火的情景,一边讲,一边抓紧飞锋,像是想得到他的安慰。

飞锋自己心里还烦乱不堪,又怎么能安慰得了他?只得停住话头,不再询问,强打精神与他讲些无关的事,许久才将他安抚下来,躺在墙边慢慢睡去。

飞锋再也睡不着了,悄悄出了庙门,翻身上了庙宇的屋顶,拣了一处结实的地方坐了。

此时夜色深沉,山岚渐起,极目所望,江山一片寂寥的寒意。飞锋怔怔坐着,想着师父,想着沈夺,想着只听过名字的秦逸,慢慢又想起深不可测的霜河君,决然远去的章文卿,全家惨死的猎户,再抬头去看那莽莽苍苍、起伏不断的山脉,只觉得心中充满了无人能解的苦闷。

他心中郁结,又不想吵醒玄蜂,当下飞身而起,凌空飞向一棵参天巨木的顶端,人还未到,霜河剑已经抽出来,一劈一抹,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弧,乃是天目老人教他的第一个招式。

招式尚未用老,脚尖在树梢上一点,人又腾跃到半空,长剑送出,半空一扫,正是第二招。

这套剑招一共三十九式,他早已无比熟练,但是在半空中这样舞出来,却还是第一次。于是不得不心无旁骛,专注于脚下,三十九式一遍一遍使出来,不觉便是半个多时辰。

他身体疲累,心神却渐渐安稳,那些烦躁苦闷的情绪暂时得到缓解,长剑向外一摧,内力随之一吐,便听唰的一声,三丈开外一段碗口粗的树枝竟被剑气削断,向下坠去,与下面的树枝发出咔咔相撞之声。

飞锋刚觉心头一快,正要收剑入鞘,忽然便听到一个声音道:“你这年轻人好没道理,我在这树下休息,对你又没什么相碍,你做什么砍断树枝砸我?”

这声音像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说话,温柔低沉,传到飞锋耳边却清清楚楚。

飞锋之前专心舞剑,竟没有觉察身边来了这样的高手,听到她的声音,正感惊讶,又听到极为轻微的风声,只见树下一道白光正向他脚边袭来。

飞锋连忙一点足尖,飞身而起,不料那道白光中途转弯,仍是向他脚腕而来。

白光袭近,飞锋才看清这原来是一道白练,在月色下竟似闪着银光,带着风声直向他脚踝撞来。飞锋奔波一天,本就疲惫,又为了纾解心中苦闷,耗费内力舞剑良久,此时有心想躲,仍是被那白练在脚踝上一撞,立刻失去平衡,身体向下坠去。

他正慌乱地寻找半空中是否有立足之处,白练一收一甩,又猛然弹撞上他的手腕。他吃痛一动,霜河剑竟然脱手。

此时他已经落到这巨木中段,树枝已较繁茂,连忙伸手勾住一段树枝,使力一翻,便站在这段树枝之上。

他正要向下观望,看来者何意,便听那声音又低柔地说道:“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果然是柄好剑。”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已经轻盈地跃了上来,站在他前方不远的树枝上,微微笑问:“好剑怎可无鞘?少侠不如将剑鞘也借我看一看罢?”

飞锋自从霜河君将这柄剑赠予自己,便一直等着麻烦找来,这月余时间平安度过,他自己还曾暗觉奇怪,到今日有人为这长剑而来,他心中倒竟似安稳了些。于是向前迈了一步,站在月色之下。

对面那人这时才看清他相貌,露出惊讶神色,道:“是你?”不知想到什么,沉吟着又说,“是了,是你。”

飞锋手中还握着剑鞘,对着她行了一礼,道:“晚辈见过蚕婆前辈。”

178、螳螂捕蝉

蚕婆身形一动,姿态轻盈落在旁边不远的树枝上,竟是要躲开他这一拜。

飞锋不解,抬头看着蚕婆,还未开言,就听蚕婆幽幽叹气,道:“年轻人,你适才那一套剑法使得不对。”

飞锋一愣,就见蚕婆手持那把霜河剑端详片刻,手腕一收,将那剑慢慢向下一劈,招式刚动,又向右侧一抹。

她未动用内力,动作也慢,但是这招剑式使出来,不偏毫厘,正是飞锋所学“云意剑法”的第一招。待等飞锋看清,她手腕一划,长剑平平一扫,正是第二招。

飞锋见她一招一招使出来,不但顺序没有差错,便连极细微的动作都毫厘不爽,心中正在惊讶,就听蚕婆一边慢慢演示,一边道:“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田氏,曾出过一位前辈大侠,创了这套云意剑。这套剑法一共三十九式,讲究的是剑意如行云,从容博大,正气浩然。意在剑先,招式才流畅自如,你适才使出来,招招板滞,式式煸枯,可见心中之意拘束郁结,纵使剑招对了,剑意却一点都无。”

她这样说完,三十九式剑法也正好都演示一遍,飞锋注目看她,沉声道:“前辈悉心指教,晚辈在此谢过,只是不知,前辈从哪里学的这套云意剑?”

蚕婆又低低叹息一声,并不回答他的话,道:“我本是为了这霜河剑而来,看到你使出师门的招式,却又忍不住要多管闲事。”声音提高一些,道,“你既出身名门,便该自重身份。沈夺心思狡诈,残忍寡恩,你再不与他决断,不但要被他耽误一世,更会令师门蒙羞。”

飞锋听她提到云意剑是她师门招式,心中先是一惊,想道,师父也是田氏门人,怎么从未听他提到过有这样一位武功高强,又曾和沈静流恩怨纠缠的同门?又听她提到沈夺,不由皱起眉头,道:“我敬你文才武功不凡,称呼你一声前辈,还请你不要胡乱指责,失了前辈之仪。”

他这话说得重了,蚕婆皱起眉头,微微冷笑,道:“你先是助沈夺恢复功力,现在又领了这柄剑,打的什么主意,谁人看不出来?”

飞锋听她言下之意,竟是说自己是为了沈夺的功力更上一层,才骗取了这霜河剑中的绝世秘籍。不由腹诽道,你自己与沈静流纠缠不清,便以为天下人都同你一般么?就算我与你一般,怎么你就能对沈静流念念不忘,我却不能为沈夺出力做事么?

他正想着,便听蚕婆道:“既然你不听教训,我也不与你多话。你乖乖将他秘籍交出,我或可饶你性命,若是不交,不但你性命堪忧,”说着,拿出一段竹信,“只要我信号发出,和你一起的那个小子,马上就要被大火烧死。”

飞锋心中已经明白,想道,难怪这月余都没有动静,我刚与玄蜂分开,就有人过来抢剑,可见对方不但了解我二人行程,还知悉玄蜂身份和毒性。又想,这蚕婆之前见到我相貌,颇为吃惊,可见并不知拿着霜河剑的是我,那这一路跟踪、一发现我与玄蜂分开便通知她的,还有那等着她发出信号、要将玄蜂烧死的不知又是哪些人?

他哼了一声,道:“你说放火烧我兄弟,我便要信你么?”

蚕婆摇摇头,道:“你既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就带你去看看。”

说罢身形忽地一晃,已经欺身而来,右手反手握剑一抬,袖中又射出一道白练,直向飞锋面门过来。

飞锋与她对话这许久,早已暗中蓄力,见她攻势过来,内力灌注右脚,向下用力一踩。

只听咔嚓一声,便将树枝跺断,飞锋整个人迅速向下坠去,正好躲开蚕婆这一击。

他早就看好了落脚之处,向下一坠,正落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借力一翻,身体猛然换了方向,向来时的庙宇纵跃而去。

身后风声猛响,不知是白练还是长剑,飞锋头也不回,身体又向下一坠,躲开那阵风声。

如是三次,那座庙宇已经出现在飞锋视野之中。

月色之下,只见庙墙外面黑黝黝一片堆了许多树枝枯草一般的物事,仔细看时,便连屋顶上也似乎盖着许多干草。在庙宇附近的树丛中暗影移动,竟有十数个如同鬼魅的黑影,像是随时等待引火。

飞锋心中正急,便觉脚下一绊,身体向前扑出。

他还来不及调整自己的身形,就觉得后领被人揪住,身体一轻,被蚕婆提了起来,轻蔑地问道:“现在可信了?”

飞锋不及挣脱他,灌注内力,纵声喝道:“子俞!陈子俞!”

他焦急之下,竭尽全力,声震林樾,不料那庙宇之中竟毫无动静。

飞锋大急,不顾自己与蚕婆实力悬殊,手臂一弯,就要去格开她的控制。他情急之下,出手极狠,蚕婆不敢掉以轻心,全神贯注与他格挡几招,一掌拍出,正中他肩膀。

飞锋只觉得一股大力压制在自己左边肩膀之上,同时左膝一痛,扑通一声单膝跪地。眼前衣袖飘动,蚕婆竟已经把他原本握在左手的剑鞘抢了过去。

飞锋得了玄蜂高超内力,本来江湖之中罕逢敌手,但是想要动手夺回剑鞘时,才发现蚕婆修习的果然是正宗的内功心法,极为刚健;何况她修习多年,内力之强更是远胜飞锋。他纵然用尽全力,也无法再动弹分毫。

蚕婆一手按在他肩上,一手握着剑鞘,正反看了片刻,又低头看飞锋,道:“不把秘籍交出来,今日便叫庙中之人化作飞灰!”

飞锋既知蚕婆内功高深,索性不再挣扎,抬头看着蚕婆,冷静对答道:“我兄弟毫无声息,我怎知他现在还活着?”咬了咬牙,道,“你让我看他一眼,秘籍的事情便好商量。”

蚕婆微微一笑,道:“你既有顾虑,让你看一看他,也没什么。”扬声道,“开门。”

便听刷刷几道风声,两旁树丛之中闪出几道黑影,飞般掠到庙门前,訇然一声,将那庙门拍开。

这双扇的木门极为宽大,一打开便能将庙中情景看个一清二楚。只见飞锋之前所点燃的那一小堆火还在燃烧,照见玄蜂被一条白练捆住双手,吊在庙宇的大梁上,似乎是被人点了哑穴,身体虽然不停挣扎,却一声也无法发出。

便听蚕婆轻轻笑了几声,道:“你既已经看到他,秘籍的事你又怎样说?”

飞锋眉头紧皱,看着玄蜂的狼狈之态,抬头再看蚕婆时,眼神便如同带着锋芒,极为锐利。

蚕婆被他看得一愣,才冷笑一声,道:“你若想留着那秘籍,我一下令,立时火起,让你亲眼见他怎样被慢慢烧死。”扬声道,“给我点火,我倒要看他要到什么时……”

“住手!”飞锋打断她,道,“不过是篇秘籍,值什么?前辈想要,我给你就是。”

此言一出,蚕婆倒是一愣,神色颇为狐疑地看着他。就连吊在庙中横梁上的玄蜂,也震惊地停下挣扎的动作,抬眼看他。

片刻后,蚕婆才问道:“你此言当真?”

飞锋道:“前辈占尽优势,我又何必骗你?秘籍我早已从剑鞘中取出,时刻带在身上,前辈若是不信,可自从我怀中取出。”

蚕婆伸手到他衣襟,却又停住,似是担心落入陷阱,再次问道:“你为了这个人,真要把秘籍交出?”

飞锋道:“我将他当做兄弟。”说着,转头看了玄蜂一眼,慢慢道,“他虽然不把我当做兄弟,但要我眼睁睁看他被烧死,我可做不到。”

玄蜂似是非常惊讶,又开始不停挣动,想要摆脱白练的捆绑,飞锋却不再看他,直视蚕婆。

蚕婆听他说出“他虽然不把我当做兄弟”这句话时便微微眯起眼睛,此时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飞锋微微冷笑,道:“前辈若真有这等手段将陈……将玄蜂捉住吊起,又何必迟迟月余不曾行动,待到我和他分开,才敢现身?”

蚕婆一愣,还未说话,飞锋又道:“你与我说那许多话,想来是要拖延我,好让你的同伙趁机去劝服玄蜂,和他一起演这出戏来给我看吧?”

蚕婆这次沉默看他,并不说话,庙中吊着的玄蜂却更大幅挣扎起来,本来应是被点了哑穴无法发声的他此时竟开口急急大叫道:“飞……大哥!大哥——”

他二人同行这些时日,虽然名义上结为兄弟,玄蜂又哪里真的肯叫他一声“大哥”?此时此刻,却这样呼喊出声。

但飞锋却并不理会,看着蚕婆慢慢道:“前辈避世多年,志趣不凡,何况一身武艺,天下罕有其匹。再厉害的秘籍,又怎么能打动前辈来抢?我看着天下间,能打动前辈的,怕是只有沈静流一人。”顿了顿,道,“他并没有死,是么?”

蚕婆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手掌仍是按在飞锋肩上,眼神却微微黯然。

飞锋不再追问,转头又去看玄蜂,玄蜂努力睁大眼睛,仿佛想隔着这几丈的距离让飞锋看清自己的表情,口中的呼喊却停了。

飞锋微微摇头,虽然仍是看着玄蜂,却是在对蚕婆说话,道:“玄蜂是个呆笨的,到现在仍是惦念葬堂,旁人的话怎么也不肯听。他虽是装作被抓住的样子来骗我,但若我不肯松口说出秘籍所在,只怕也不会有人怜惜他,这火便真要将他烧伤烧死……在这么短时间内,便能说服他乖乖做这么危险的事的,只能是葬堂的人。”

玄蜂听清楚了他的话,大急道:“他没这样说,他说你或许是真心待我,他说帮我试试你,大哥,我……”

飞锋微微抬眼,眼神如刀去看玄蜂,玄蜂被他这样一瞪,竟然唬得立时噤口。

飞锋这才转开眼神,去看蚕婆。忽然轻蔑笑了一声,道:“与前辈合作的那人,可是一身红衣,手持长枪,面容丑陋不堪么?”

他话音未落,便听半空中有人冷冷哼了一声。月色之下,一道血红的身影从树丛中闪出,飞掠到庙宇屋顶之上,居高临下望着飞锋,冷硬道:“你说谁丑陋不堪?”

179、谁是黄雀

飞锋半跪在地上,被蚕婆制住,根本无法移动半分,何况敌暗我明,不知有多少强敌在树影之中藏匿,但他此时竟还笑得出来,看着那红衣人,轻蔑道:“谁接口,就说谁。”

便见这庙宇屋顶之上红衣人的脸,果然伤疤狰狞,像是被火焚烧,又像是被猛兽撕咬过,可不正是小公子慕容羡?

慕容羡闻言勃然,却咬着牙根冷冷一笑,足尖一跺,飞身而下,落到飞锋身前。一边恶狠狠盯着飞锋,一边向蚕婆伸出手去。

蚕婆愣了一下,才知道他是要那柄霜河剑。她成名日早,武功又高强,便是年少时也没人敢对她这样无礼,不料今时今日,竟要被个小辈当做仆从一般对待,心中着实又怒又羞。咬牙垂目,将霜河剑奉上。

飞锋看蚕婆一副忍辱负重的表情,心中暗惊,想道,能令这江湖耆老向慕容羡这样的小人低头,必定是有极大的把柄在他手里,看来我刚才料想得不错,沈静流只怕真的没有死。

这样想着,慕容羡握着霜河剑,剑尖抵着飞锋下巴向上一挑,冷冷笑道:“沈夺的小母狗落到我手里,脸上都要多个十道八道,上次没来得及,这次多补一些给你。”

说着便转过剑锋,向飞锋脸上就要狠狠划去。他阴毒至极,这一剑所向,正是飞锋右眼。

飞锋见他动作,知道他不只是要将自己面貌也划作丑陋不堪,更要废了自己眼睛,心中怒极,拼力一挣,却半分也挣不动。一旁蚕婆掌下内力丝毫不撤,但神情不忍,眼睛也闭上了。

就在霜河剑剑尖停在飞锋眼前不到一分的刹那,慕容羡动作停了。

飞锋只觉得霜河剑寒芒逼人,自己右眼都要睁不开,却又不敢合上,睁大眼睛盯着慕容羡。

慕容羡面上现出戏弄神色,冷笑道:“还想留着这对招子,便说句好听的来。”

飞锋也冷声一笑,道:“慕容公子,你怎的也用剑?你师兄那杆长枪呢?”

慕容羡之前在平谷之中现身时,手握的那杆长枪乃是自己特制,并非来自薛天尧。所以后来为阻沈夺追击,可以轻易掷出不要。飞锋现在故意这样说,自然是讥诮于他。

慕容羡竟不动怒,笑容十分恶意,道:“你每次只知激我杀你,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么?”

飞锋哼了一声:“要我死容易,要我向你这恶毒的小人屈服,却是万万不能。”

慕容羡闻言竟然哈哈大笑,手腕随着笑声颤抖,带动剑尖在飞锋眼前晃来晃去。飞锋对他十分厌恶,眼睛几次险些碰到剑尖,神色却毫不改变。

片刻,慕容羡停下笑声,似乎还没有笑够似的,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又笑了两声,拿着腔调道:“我苦心定下这个圈套,又调派暗部追踪你许久,隐忍等待这许多时日,才见你和玄蜂分开,你以为只是为了让你屈服么?”

飞锋听他说得玄乎,不屑答道:“你不是为了秘籍,便是为了抓我回葬堂领功,很有出息么?何必这样故弄玄虚?”

慕容羡笑容不变,悠然道:“小公子在你眼里,便是这样胸无大志的人么?”

飞锋听得莫名其妙,心想,他不为了秘籍,不为了抓我,这样耗费心神设下陷阱,难道是为了玄蜂不成?

便见慕容羡抬头看了看天色,微微一笑,道:“我先前便料定三件事:第一件,你不肯为了玄蜂交出秘籍,便可离间你们,将他彻底驯服,这件事上,我倒是失算了;第二件,便是你定然嘴硬,不肯向我求饶,这件事,我可料中了。”低头看着飞锋,终于将霜河剑从他眼前拿开,剑身在他脸上拍了拍,慢慢道,“第三件事,你虽然嘴硬,却有人肯替你向我屈服,你猜一猜,这件事我料得准不准?”

飞锋紧皱眉头看他,慕容羡扯开一个得意的笑容,扬声道:“我知道你来了,再不现身,就只能见到一只小瞎狗了。”

便听半空之中传来一声低笑,一个声音道:“那可不行,他这双眼睛,我爱得很。”

这声音并不响亮,低沉悦耳,既带着毫不在乎的笑意,又带着点冷冷清清的杀意,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又根本不知这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

蚕婆听到这声音,猛地睁开眼睛,向东方看了一眼,又回头来看飞锋。

飞锋自听到那声低笑,便大惊失色,如遭雷击,哪里顾得上看蚕婆神色,心中早乱了章法,焦虑不已地想道:他怎么在这里?他怎么在这里?眼睛四处张望,又怕看到那人,又盼看到那人。

便见东方的天空一道黑影闪过,如同迅捷灵动的燕子掠过树丛,轻巧地落在不远处一棵树下,正对着他们。

慕容羡面上得色更深,道:“沈公子果然只身前来,而且到得准时,真是情深意重。”嘿然一笑,手腕一抬,将剑尖抵住飞锋咽喉,“你这小狗养得不好,连句好听的都不会说。”

树下那人嗤笑一声:“这有何难?你把剑拿稳,不要伤了他。你想听多少好听的,我说给你听就是了。”

说罢向前走了几步,走出树木的阴影。

此时月上中天,清辉遍洒,照亮那人容颜绝世,气质不凡。

他口中温言款款、笑语盈盈,眼神却极为冷酷,十分淡漠看了飞锋一眼,又转而去看慕容羡。

飞锋心中又惊又恸,又愧又忧,胸口几乎要绞痛起来,想要开口叫他的名字,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慕容羡与沈夺乃是死仇,万无可解,此时一举一动都不肯被占了上风。见沈夺微笑而来,也微微一笑,向沈夺道:“你就停在那里,不要再向前走了。”

沈夺狠戾之气全收在眼睛深处,笑意是一派从容;慕容羡容貌既毁,气质又阴毒,这一笑十分狰狞,倒还不如不笑时顺眼。他却不自知,一边微笑,一边手向前送,剑尖刺入飞锋脖颈肌肤,一道血线蜿蜒而下。

飞锋此时便是想要出声也不能够,一双眼睛盯着沈夺,一瞬不瞬。

沈夺果然乖乖停下,却没再看他一眼,只向慕容羡一笑道:“你费尽苦心,连蚕婆前辈都请得来,还担心我这点微末功夫么?”说着向蚕婆看了一眼,微躬身行礼道,“还未见过蚕婆前辈。”

蚕婆依旧沉默,身体又是微微一侧,躲开他这一礼。

飞锋想起之前她也是这样不肯接受自己行礼,当时他还以为蚕婆对自己十分不屑,现在想来,显然是她早知这是陷阱,心中对自己和沈夺感到亏欠,竟是无颜受礼的意思。

沈夺这番语言动作全都暗含讥讽,慕容羡却毫不受激,置若罔闻,还挑起眉头看着沈夺遭遇冷场,欲观他狼狈之态。

沈夺却神态不变,只是对他一笑道:“不知你想听什么好听的?”

慕容羡这才又是一笑,得意洋洋地低头看了飞锋一眼,又抬头去看沈夺:“沈公子既然同那正道秦霜河都看重这叛徒,那他的命可值钱得很,一两句好听的自然换不来。但我这人一向大方,”向沈夺比出三根手指,道,“若你肯做三件事,我便将他交还给你。若做不到,我便让他死在当场!”

沈夺并没有立刻接话,慕容羡嘿笑出声:“若你怕做不到,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免得到时见了血,”说着,霜河剑剑锋在飞锋脖颈又深了一分,“心里会不好受。”

飞锋心里明镜也似,若是沈夺肯走,之前便绝不会来;而慕容羡来者不善,所提的三件事必然极为重大,因此心中焦急,顾不上咽喉处还顶着利刃,就要开口说话。

蚕婆手按在他肩膀上,他稍微一动,便知他心思,一股内力猛然一冲,飞锋便觉咽部一阵剧痛,这一下猝不及防,不由痛哼一声。

沈夺听得清楚,神色不曾稍改,只对慕容羡点了点头,道:“愿闻其详。”

慕容羡面上透着快意之色,看着沈夺,道:“我葬堂暗部最近频频受到攻击,目前已经被毁了十一处分舵,死了两百多人,沈公子想必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

沈夺点点头,道:“是我的部属下的手。”

慕容羡冷冷一笑:“沈公子想必是有厉害的手段,我好奇得很,很想详详细细地听你讲一讲。”顿了顿,“这是第一件事。”

沈夺微微一笑:“这个不难。”

慕容羡嗯了一声,点头道:“沈公子为了这人真是毫不留私,奈何他生性冷酷,无情无义,既反了我……血衣派,又将你狠狠丢弃,不过,”忽而一笑,“他对这异兽倒是好得很,一路卿卿我我,亲亲热热,一到晚上便颠来倒去、倒去颠来,好事都做过无数次了。我一路跟踪他二人过来,可真是长了见识。说起来,这人刚才为了救玄蜂,连程惟恕的武功秘籍都不要,沈公子不是也看到了?”

飞锋睁大眼睛,焦急地去看沈夺表情。慕容羡惯于血口喷人,若在平时,沈夺自然不会信他,但玄蜂是他从沈夺手上救出,只怕沈夺此时仍不谅解,加上方才目睹他为救玄蜂肯交出秘籍,只怕愤怒之下,对他真的起了怀疑。

但沈夺神色却仍是丝毫不变,连眼中戾色也一点不曾加深。飞锋看着他表情,心中莫名一悸,仿佛沈夺这冷淡态度,比他相信了慕容羡的话因而发怒的情况,还要令自己慌乱。

正六神无主,眼前一暗,慕容羡已经向他俯下身来,轻佻地将他面容看了一番,道:“沈公子识人不清,看人不准,留着眼睛还有什么用?不如将自己双眼废了,也好记住这个教训。”他声音轻松愉悦,还隐含着恶意,“这便是第二件事。”

沈夺微微垂目,又笑道:“能记住教训,一双眼睛又算什么,只要活着……”

飞锋听到那四个字,心中大恸,拼尽全力,将真气向外一涌,是要跟蚕婆力拼至死的架势。

蚕婆虽然是武林名宿,此时也按他不住,只得一掌击在他肩背处,将他重击在地。

慕容羡见他趴倒在地,一脚便踩住他背心处,望了沈夺一眼,又道:“沈公子经此情变,又失了双目,当然应该尽快回到老父左右,让家人对你尽心照顾。这第三件事,便是请沈公子废掉自己一半武功,随我们上路回葬堂去吧。”

飞锋听他不但要沈夺自废双目,仍对他的武功不放心,心中恨他阴狠歹毒,恨不生啖其肉。

却听沈夺不慌不忙,道:“武功而已,并不足惜,不过蚀魂大法练到最高一层,内力化入骨血,已非寻常药物或者武功能废掉的了。”

慕容羡哈哈笑了几声,道:“我自然知道。但是沈公子两手两脚,若是废去一半,不是就相当于武功的效果废掉了一半么?我可是绞尽脑汁,才替沈公子你想出这样一个通融的法子啊。”

人若是失去一手一脚,哪里是武功只剩一半这样简单,只怕就要人命危浅,只留一口气在。飞锋虽恨慕容羡卑鄙无耻,但料想沈夺决然不会答应这件事,心中竟似略略放心。

不料却听沈夺低低一笑,道:“法子倒是不错,只是不知这三件事,你想我先做哪一件?”

180、真真假假

慕容羡听他这样说,毫不客气,笑道:“你狡猾得很,只有先废了一双招子,什么都看不见,我才放心。”

他抱怨沈夺狡猾,口气却高高在上,有如轻松指点,显然自认技高一筹,凶残更胜。

沈夺并不回答,只微微沉吟。慕容羡见他不说话,冷笑一声,道:“沈公子要是后悔了,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沈夺轻摇了摇头,笑了一笑道:“若要废了眼睛,可再也看不到他了,你让他抬起头来,我再看他一眼。”

慕容羡似乎也未料到沈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知是震动,还是肉麻,竟顿了一顿才笑起来,脚下用力,在飞锋背上重重一踩,笑道:“你先废了眼睛,我再让他抬头!”

若沈夺废了眼睛,飞锋再怎样抬头又哪里能看见?慕容羡这话说得十分残忍,沈夺却并不发怒,想了想,微微一笑:“你对我不放心,我先废了一手一脚也是一样。”

话音未落,右手抬起,在左肩上一拍,只听咔嚓一声,似是骨头断裂,左臂立刻软软垂下。

飞锋心中虽然惊痛异常,却对沈夺仍旧存了最后一丝期待,以为他有备而来,对慕容仙假意屈服,到最后定能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料听到这清晰的骨裂之声,才知他竟然真的自伤肢体。

此时飞锋心中之痛苦惧怕,比他自己落入慕容羡手中之时,还要胜上百倍。他被蚕婆打中要穴,本来全身僵硬,此时急怒之下,一股真气强行便要冲开穴道,痛楚难当,竟至痉挛。

慕容羡觉察到他痛苦情状,不由放声大笑,脚还踩在他背上,弯腰抓散他发髻,揪住他长发将他的头面提了起来,向沈夺道:“你既要看,便好好地看吧!”

飞锋此时抬眼,见沈夺脸色已经发白,一双凤眸黑如点漆,正深深看来。

飞锋看他眸光又冷又深,月色下一如无情无爱的仙人,偏偏却做出这样深情的事来。

他盯着沈夺垂在身侧的左臂,又去看他惨白脸色,只觉得五内俱焚,痛苦欲狂,再也顾不得自己脏腑受伤,真气强行外涌,去冲蚕婆打中的穴位。

慕容羡哪里能容他成功?眼见他要冲开穴位,抬脚又是一踩,重重踏住他后颈,飞锋被他踩得几乎窒息,口中喷出鲜血,眼睛却仍睁大看着沈夺。

沈夺此时才敛了笑容,神色十分难看:“拿开你的脚!”一边说,一边左膝一弯,重重磕在地上,以半跪之姿对着飞锋,左膝盖下却已渐渐浸出血色。

慕容羡扬眉吐气,纵声而笑,将脚从飞锋背上拿开,抓着他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拽成跪姿,也正对着沈夺,笑道:“我已经拿开啦。你再废了眼睛,说出袭杀暗部的方法,我便将他武功废去,穿了铁链铁球,让他一辈子服侍你。”

沈夺咬着牙,右手两指成钩,便要向自己双眼挖去。但是眼睛深深盯着飞锋,终是不舍,手在空中停了又停,终于低声叹气,道:“让我再看看他,我……先把袭杀暗部的法子告诉你吧。”顿了顿,道,“我能将几处暗部剿灭干净,自然是有内应。”

慕容羡闻言冷哼一声,道:“暗部服用了赤胆忠心,怎么会做敌人的内应?”

沈夺道:“暗部中人自然不会做内应,但是我燕子楼有人悄悄潜入暗部,与他们长久接触,他地位又高,这些时日,所探明的暗部情报,不在少数。”他左膝下已经是小小一汪血泊,身形也有些摇晃,表情却仍是倔强。

慕容羡微微沉吟,像是在思索沈夺所言可信与否,终于开口道:“暗部纪律严明,怎会和外人长久接触?就算置办柴米,结识外人,又怎会让他们有这样高的地位?以致能牵连我暗部多处分舵?哼,你若想敷衍过去,”又是一拽飞锋,霜河剑横在他脖颈间,“我可不饶他。”

沈夺此时的脸色更加苍白,闭了闭眼睛,道:“是我敷衍,还是你糊涂?暗部若在深山,自然便如你所说。但暗部遍布中原,尤其名门世家附近多有潜藏,若不与外人长久接触,怎么能打探得了这么多消息?”

慕容羡这才倒吸一口凉气,拽着飞锋的手都松了一松,怒问道:“洛阳荣氏既效忠我葬堂,怎敢两面钻营?他们……”

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冷笑一声,霜河剑一动,就要将飞锋的咽喉割断!

电光石火之间,一股大力如风从一侧过来,推在慕容羡身上,令他全身发麻,不由自主便松开飞锋头发,硬生生被推开三四步之远。

飞锋失去支撑,身形一摇,便要倒在地上。此时眼前人影一晃,早有人将他扶住,伸手在他后背一拂,飞锋顿时觉得气脉中的阻滞全数消解。

身体既得自由,甚至来不及起身,便要以跪姿而前,向沈夺方向冲过去。但他不单被人扶住,还被这人挡住视线。他焦急不已,还要强冲,眼前却阵阵发黑,几欲倒地,被来人伸手轻轻按住肩膀。

便听这人叹了口气,道:“事出不得已,我用了九成内力封了他的穴,他却强行动用真气,自然受伤不轻,怕是比你还要严重。”顿了顿,语气竟有怜惜之意,道,“你这苦肉计,可真是吓着他了。”

飞锋听到蚕婆说“苦肉计”三字,心中稍微一松,但未听到沈夺说话,心中始终是不安,正待先站直身体,便听沈夺哼了一声,道:“我吓他并非存心,但前辈封穴下如此重手,当真是不得已?”说到这里,语气一缓,道,“前辈还是放开手,让飞锋过来。前辈乃外祖故人,与我有什么事不能商量?”

飞锋之前见蚕婆击退慕容羡,又见她与沈夺对话之时语气温和,还猜测她与沈夺乃是合谋,里应外合对付慕容,不料沈夺言语之间,竟像是与蚕婆本非一路。他心中一惊,就想猛然站直身体,谁想蚕婆的手只是轻轻搭住他肩膀,便教他无法行动。

正在焦急,便听慕容羡嘻嘻一笑,道:“这倒有意思了。”只说了这一句,脚下一踩,倒飞出去一丈,又是笑了几声,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几转,停在蚕婆身上,问道:“老妖婆,你竟敢反手对付我?不怕害了你的老情郎?”

他语气下作,蚕婆表情十分不悦,但自持身份,只冷笑一声,道:“只怪我退隐太早,没让你这无知小儿知道我名头,竟以为凭你这肮脏手段,便能挟制于我!”

慕容羡面露不屑之色,呿了一声,上下打量蚕婆,便听沈夺开口道:“蚕婆前辈正是不愿与我外祖联手陷害她同门,才隐姓埋名,远走苦寒之地,似这般品格高洁,江湖中无人不知,你竟不知道,难道不算是‘无知小儿’么?”

慕容羡还未开口,蚕婆便笑一声,道:“你这小子不老实,明里阿谀,实则是拿话架住我,我活了这许多岁数,还看不出来?竟会遂了你的心意么?”说罢朗声一笑,手还搭在飞锋肩上,将飞锋押住,向着慕容羡方向一推,道,“我早不是什么品格高洁之人,你当初挟制我,难道没想过我会反过来挟制你么?”见慕容羡不说话,悠然一笑,道,“沈静流之于我,重逾性命,但你要是丢了这小子,怕不只是性命之忧吧!”

慕容羡眯起眼睛,眼神锐利地扫视过来,却始终不说话。

沈夺也没有出声,蚕婆等不到想要的答案,一笑道,“你们两个既有宿仇,便在这里分个高下吧。我也不便坐山观斗,这个年轻人,”她一字一句道,“我先带走了。”

“慢着!”

慕容羡连忙出声,喝止蚕婆。

蚕婆本就是出言相胁,嘴上说着“先走”,身形动都没动,见慕容羡果然阻止,不由微微一笑,道:“你可想好了怎么跟我说话,一句话说不对,我可没什么面子给你。”

她这番话,显然是要教训慕容羡之前出言不逊,慕容羡如何不知,嘿然一笑道:“怎么你还要和我这后辈做言语上的计较?”虽是反问,用词上已经服软,又急急道:“我们先谈正事,你无非是想知道沈静流的事,这又有何难?你把这人交到我手,我自然有法子让你见到沈静流。”

蚕婆也笑了笑:“这些天我假意归服,虽要忍受你这小人嘴脸,倒也知道了不少事情。江梧州要你把他儿子活捉回去,你头痛得很,是不是?”

飞锋被她制住,既不能动,一边暗自蓄力,将真气一缕一缕悄悄调出,一边仔细听他们对话。听到此处,忽地想到玄蜂曾经提及,江梧州掳走天目老人,是为了要解开沈夺某处机关,心中微微一动,思忖道:沈夺遭到‘豵猗’暗算的时候,那异兽毫不留情就要取他性命,怎么现在倒要叫慕容羡活捉他?难道沈夺那机关这样厉害,我师父无法解开,江梧州到底还是要用到沈夺本人?这样一想,心中忽然惶惧:我师父若是无法解开他的机关,不知现下安危如何?

他想这许多,其实只是一转念,慕容羡已经干笑两声,道:“你倒是明白,这沈公子可比他外公不同,奸诈得很,”说到这里,眼神透出厉色,显然是回想到沈夺屠灭血衣派之事,“我要一路将他带回葬堂,想也是十分麻烦,必须有样他的把柄在手,这才心安。”

蚕婆闻言,点了点头,沉声道:“是了,他本在两百里外,收到你的刀书,知道这人在你掌握之中,居然真的疾行而来,一个手下也不带……”

慕容羡脸上全是嘲笑之色,向沈夺方向看了一眼,道:“为了这人,他可真是费尽心机,一臂一膝的伤虽然是假的,但是能得他一跪,我可真是没有想到,哈哈哈……”

飞锋听他笑得张狂,而沈夺根本不做声,不由心如刀割,但是他肢体僵硬,蚕婆又挡在他身前,竟连看沈夺一眼,都是不能。

便听到慕容羡笑声之中,头顶传来蚕婆怅然一叹,低低说道:“他比他外公,确是不同……”抬眼看着慕容羡,打断他道,“我已探听得清楚,那个冒牌货把沈静流关押在燕子楼禁地之中,你要回葬堂,便先绕路带我去燕子楼,等我见了他,才能把这人交给你。”

慕容羡笑意未歇,道:“这两个地方隔得这样远,哪有这样绕路的?真的向那里去,到时真楼主见假楼主,若是生出什么枝节,反倒不妙。”眼睛一转,笑道,“不如我派暗部传信给豵猗,要他把沈静流押往葬堂。这样你我便一同去葬堂,你可以见你的老情……沈静流,我也可以交差。”

蚕婆微微皱起眉头,沉吟不语,慕容羡道:“这叛徒在你手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蚕婆不理睬他,微微转开头,道:“你默默不语,竟无一句话要说么?”竟是在和沈夺说话。

飞锋此时已经暗自调动了一半内力,额头上冷汗都出了一层,却又不由自主分神,去听沈夺说什么。

便听沈夺笑了一声,道:“前辈是信不过慕容羡,想听听我的看法,还是对他给出的价码不满,想知道我有什么更好的主意么?”

蚕婆皱眉,道:“你没有?”又追问道,“你来此地,真无后手?”

沈夺沉默,慕容羡却大声讥笑,道:“他若有后手,哪会等到现在?你只看好你手里那人,管教沈夺听你我摆布!”

蚕婆又是叹息一声,失望之中竟还带着庆幸的意思,低头看着飞锋,道:“你若安安分分,不与魔教中人纠缠,如何能有今天?”语声寥落,不知是在说飞锋,还是在说自己。又强自振作,道,“若之前我看出你师门来时,肯服软认错,不与沈夺牵扯,我也不会这样待你。”

她说完这句话,自以为已经给这个后辈做出交代,解释得十分合理,便一把抓紧飞锋后心,道:“我要带你上路,少不得要委屈你了。”内力一吐,就要去伤飞锋的气脉!

她内力吐出,刚要去摧动飞锋气脉,就觉得飞锋体内真气乱窜,早已是气脉混乱之状,与她的内力甫一接触,受到震动,哇的一声,口中涌出鲜血。

蚕婆见他吐血不止,大吃一惊,连忙收回手就要去探他的腕息。

飞锋之前调动内息,自伤经脉,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曾经饱受真气混乱之苦,最是知道如何作出真气乱窜的假象,虽然口中吐血,内伤却并不严重。蚕婆手刚一离开,他丹田气海之内的真气才真正拥然而出,脚下使力,向前便是一窜。之前慕容羡被蚕婆内力推开,霜河剑便掉在地上,飞锋一把便将此剑握在手中。人在空中,势头不减,犹如一尾游鱼,直向慕容羡方向滑去。剑光闪闪,由下而上直指慕容羡胸口!

慕容羡深信蚕婆武功,因此见飞锋猛然逃脱,惊诧无比,他手中并无兵器,急迫之下,一边大声叫人,一边向后退了几步。

不料飞锋这一招看似凶狠,却是虚招,趁着慕容羡一退,身形微微一偏,直冲向那庙宇之中,长剑出手一划,剑气森然而出,刷的一声,便将捆绑着玄蜂的白练削断!

白练一断,玄蜂便从屋梁上掉落,此时飞锋已经飞身赶到,左手一把抓住他的腰带,将玄蜂提在手中。

玄蜂一直观望几人形势,不料飞锋突然出手救他,大喜过望,抬头急急叫道:“大哥……”

飞锋冷声道:“闭嘴。”左手捉着他腰带,右手提着长剑在身前一横,站在噼啪微响的火堆之前,向着庙门外冷冷一笑,“哪个不怕死,便来捉我。”

他身形高大,唇边身上犹带鲜血,右手是销金断玉的名铁,左手是一触即死的毒兽,背光而立,自是凛然无惧之状。

慕容羡咬着牙,先去看蚕婆,蚕婆眉头皱起,右手向袖中白练拢去,似是在衡量自己出手的快慢。

两人都沉默的空隙,飞锋沉声道:“沈夺,你来我身边。”

 

181、同进同退

沈夺没动。

他不是不想动,他动不了。

飞锋那声“沈夺”刚刚出口,蚕婆右袖一举,掀起一阵罡风,不向飞锋,正向沈夺而去。

沈夺此时已经站起,左膝处血迹斑斑,左臂仍软垂身侧,见状想要躲开已来不及,微一转身,右手挥出,自身真气外涌,要去与这股罡风一战。

只听“砰”的一声,两股强大的真气撞在一起,竟有穿山裂石之声!

蚕婆乃是武林名门出身,修习的乃是至正的内功心法,她避居北地多年,功力之深厚纯粹,可说是当世无两。纵然沈夺神功在身,可以与她暂时拼个平手,但时间一长,正宗心法的优势便要将他的真气压服。

他心中自然明白得很,因此不肯与蚕婆僵持,内力灌注右掌之上,强大的真气一波又一波喷涌而出,以大军压境之势向蚕婆攻去。

蚕婆见他来势凶猛,也不敢小觑于他,抵挡之时,已是用了九成功力。

两名高手以内力相斗,翻涌四溢的真气四面游走,不只是他二人袍袖无风自鼓,发带飞扬,就连慕容羡也被罡风扫到,一连后退好几步。

他站稳身体,指着沈夺道:“围住他!”

几十个黑衣人迅速而无声地自四周暗影之中跃出,在罡风外援形成紧密的包围。

慕容羡笑一声,转身看着飞锋,道:“留不住你,我还留不住他么?”

飞锋牙咬得紧紧的,瞪着慕容羡。慕容羡向他走了几步,冷冷道:“我的本意,便是用你引来那多情的沈公子。现在他人已到了,若能将你拘住,借以让沈公子乖乖听话自然最好,若你执意逃走,只要他在我手,哼……”

飞锋没有回话,转眼去看沈夺。

沈夺额上已见细汗,却仍是看都不看飞锋一眼。他虽然不看飞锋,却仿佛知道飞锋一定在看他一样,一边全力与蚕婆抗衡,一边斥道:“走!”

慕容羡又笑几声,向飞锋又走了两步,道:“他自然要你走,他本来就是来换你的。叛徒,卖主求荣的事你都做过,舍情求生又算得了什么?还不快走?”

他出言激将,飞锋却只是看着沈夺,并不理他。慕容羡哼了一声,又要向前迈步,不料被飞锋提在手中的玄蜂看到他已经走得过近,猛然抬头,呲牙瞪他,月色之下脸庞微微现出绿色磷光,看上去十分狰狞。

慕容羡忌惮他一身剧毒,终于还是退了一步。

便听飞锋沉声道:“我不走。”

却是在和沈夺说话。

沈夺正与蚕婆比拼内力,听到他这句话,不及回应,只唇角微微一翘,却是一个冷淡的笑容。

飞锋正注目看他,见到他冷笑,微微垂目,左手一松,玄蜂立刻落在地上。

他本来只是被飞锋提着腰带,这下落在地上十分稳当,立刻就要站起来,却听到飞锋沉声对他道:“你走吧。”

玄蜂吓了一跳,还没站直,就去搂抱飞锋的腰腿,急道:“什么?什么?我要跟着你,我……”

飞锋微皱眉头,呵斥道:“闭嘴。”伸手要将他拉起来。

这次玄蜂却不听话,死死抱着他双腿,抬头看他,神色焦急,道:“你救不了这恶……你救不了他!”一指慕容羡,“他准备了伏兵,还有厉害药物……你和我走,他们怕我带毒,不敢捉你,如果你非要留下,我,我没有办法保住你!”

飞锋沉声道:“我知道,”玄蜂失了内力,硬功和轻功都大打折扣,如若趁着慕容羡专心对付沈夺的机会,二人倚仗他一身剧毒,或可逃脱,但若要留下来,只怕两人都要落入慕容羡彀中,“所以才要你走。”

他之所以要留下陪伴沈夺,是因为听了慕容羡所说的话,知道他要将沈夺活捉回葬堂。慕容羡对沈夺仇恨极深,又极为忌惮,之前明明制住飞锋,还是得要沈夺自断一手一脚才肯放心,若是飞锋逃走,他无别的可以挟制沈夺,忌惮之下,只怕下手更加狠辣,不知会将沈夺折磨成什么样子。

飞锋心中明白这一点,怎么肯自己逃走?但他与沈夺的事,不好牵累旁人,因此出言,要玄蜂自己逃走。

玄蜂却根本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仍是慌慌张张道:“大哥,你不知道,你不要看他现在威风,他只是硬撑,他,他……”终于下定决心道,“他之前以身为桥,要把我内力传给你,早就受了重伤,马上就要被打败,我们不跑就来不及了!”

飞锋瞪大眼睛看他,又去看沈夺,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如闻雷鸣,张了张口要问什么,却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便听慕容羡嘿嘿狞笑起来,道:“怎么还有这一出?我可是错过了。小毒物,我还道你心疼你好哥哥,把一身内力度给他,原来竟是沈公子借花献佛,慷他人之慨啊。”

飞锋直视沈夺方向,心中乱作一团,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又去瞪视玄蜂,“这是怎么回事!”

沈夺此时已露出不支之相,冷汗打湿鬓发,哪里还顾得上听他们谈话,更不用说回话了。反观蚕婆,却仍是气定神闲之状,竟还有余裕向飞锋看了一眼。

玄蜂见他神情有异,便露出心虚之态,道:“我,我不是故意不说,他体质与你与我都不同,想要以身为桥,就要服药,那个阿,阿九说他服用的是‘百川草’,当年师父便是用这药来喂我,就算吃了解药,也好久才能养好,难过得很,我本想告诉你,但……”

玄蜂还在说话,飞锋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仿佛又想起当初沈夺以身为桥,口吐鲜血,却轻描淡写对他说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服药自损,是为了救自己性命,但自己那时,又是怎样待他?

飞锋微微颤抖起来,连双手都开始发凉。抬眼想再去看沈夺,却无论如何没有勇气。

但就算不去看沈夺,头脑中却全是他,全是那天自己离开之后回首,见他负手立于高山之上,意态寥落的身影。

这人为了自己,做了这样多的事,却什么都不说,就算自己一次又一次离开,令他一次又一次伤心,他也什么都不说。

他想到这些,神情忧伤愧悔,玄蜂更是吓得不轻,竟然不再和他说话,抱住他就要将他强行带走。

他一身真气如今尽归飞锋,如何能抗衡得过?飞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玄蜂就双臂发麻,一下松了手,被飞锋抓住上臂,拉了起来。

慕容羡在旁边瞧得清楚,笑道:“小毒物,你好哥哥疼惜你,要你走,你还不丢下他在这里送死,自己赶紧溜掉?”

他之前出言激飞锋,现在又说这番话激玄蜂留下,显然是打定主意,这三人一个都不放过。飞锋心里明白,并不理他,只向玄蜂道:“我不是要你逃走,是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玄蜂立刻问道:“什么事?”

飞锋见他神情焦急,双眼都含着泪,不由叹了口气,道:“我对你说过我的名字,你还记得么?”

玄蜂点头,道:“记得,你叫……”

话未说完,已经被飞锋捂住嘴,道:“这名字你记得就好,不要说出来。”之前慕容羡用圆晦大师胁迫他时曾经说漏嘴,是以飞锋知道虽然子平的身份被慕容羡查明,自己的姓名他却仍然是不清楚的,因此对玄蜂道,“你离了此地,一路向东南走,去一处叫做天目山的所在,到那里求见一位山人,对他说我的名字,请他收留你。听明白了么?”

玄蜂连忙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你要我去搬救兵,是么?”

飞锋也不纠正他,也不承认,只道:“你一路上躲着人走,饿了也不要惊扰别人,就算不吃熟食,我也不会生气。”

玄蜂懵懵懂懂,想不通为什么去搬救兵还要走这么远,以至于自己都会觉得饥饿,想要开口问,飞锋却打断他,道:“那位山人十分良善,一定会收留你,到时候,他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你肯不肯?”

玄蜂还在犹疑,飞锋皱起眉头,斥道:“你肯不肯?”

玄蜂连忙点头,问道:“那位善人叫什么名字?”

飞锋见他听错,也不对他解释山人便是隐士,捉住他上臂,用了传音入密的法子对他道:“他姓姚,叫做姚甫遄,你记住。”

说罢手臂用力,将玄蜂向东南方向一掷,只听一阵风声,竟是用内力将玄蜂送远。

在场葬堂众人,未得慕容羡命令,自然无一人追赶。但玄蜂被他这样一掷,便有几人注意力被分散开去。

飞锋料到如此,因此一手掷出玄蜂之时,借着反冲之力,身形似电,手持霜河剑便向慕容羡冲来!

慕容羡似是早就料到,嘴边犹自噙着冷笑,一挥手,便又有十数条人影向飞锋扑来。

就在此时,蚕婆与沈夺的僵持之势也有变化!

飞锋对玄蜂说出师兄的名字,为防慕容羡听到,乃是用了传音入密之法。声音虽然极轻,但若是一等一的高手特意去听,也并非一点都听不到。他见在场众人,只有蚕婆内功高强,但她此时正与沈夺力拼,必然分不出精力来凝神听自己说话,才放心对玄蜂说出。

这名字刚一说出,蚕婆便是一怔。飞锋注意力全在慕容羡身上,并未留心,但沈夺立刻便察觉出来。

高手过招,一息之间能定胜负,蚕婆虽然内力远胜此时的沈夺,但这微一分神,却被他抓住机会。

沈夺与她拼斗内力,此时已是强弩之末,真气早已耗损不少,此时哪怕见蚕婆分神,也不肯孤注一掷,拼全身内力去冒险压制。

只见他右臂一收,竟是将自己外涌的罡气全都撤回!

两股罡风相抗,沈夺突然回收,蚕婆的真气便猛然前扑,如同骇浪一般,直向沈夺“撞”去!

沈夺早有准备,只留护体罡气,坦然去“迎”那冲击,身体立刻被那强大真气冲得一偏,继而竟如同陀螺一般,不停旋转起来。

便如同巨浪压砸之下,岩石都要碎裂,而竹竿不倒一般,沈夺在这股真气之浪中越转越快,越转越急。

蚕婆的真气仿佛成了有形之物,随着他的转动,如同布匹一般一层一层卷在他周围,形成一个越来越大的漩涡。

就连地上的沙石都被这旋风带动,四面飞溅!

蚕婆大吃一惊,连忙收回真气,这招收势还未用老,沈夺却已经停住动作。

他本来以极快的速度在那旋风中心转动,竟然能够说停就停!

他这样猛然一停,本来在他周围急速旋转的真气便如同炸裂一般,四面迸展,如锋如刃,铩然有声!

那些被慕容羡唤来,将他包围住的数十葬堂部众,这下猝不及防,尽皆被这炸开的真气所冲击,同时身形一仰,被击飞丈余。

就连蚕婆,也被这股出自自己的罡风,冲得倒退好几步。

沈夺哪里还管蚕婆?随着四面涌出的真气飞身而起,直向飞锋方向而去。

他聚敛蚕婆真气御敌,过程虽然复杂,速度确是极快,飞锋之前持剑去刺慕容羡,此时竟还未到他眼前。

飞锋本是拼全力要与慕容羡拼斗,不料转瞬之间,沈夺就已逆转颓势,他剑招一晃,用了虚招将冲来葬堂部众一带,自己身形陡然一转,向沈夺方向疾退!

只是一眨眼工夫,二人便到一起。

飞锋右手持剑,左手已经伸出,紧紧握住沈夺没有受伤的手,道一声:“走。”

二人携手并肩,如一对迅捷鸿雁,直向东南方向冲去。

东南方向不远处的树上,玄蜂才刚刚在那里落脚。见二人联袂而来,连忙疾速跟上。

月色之下,三条人影掠过黑沉沉的山脊,在他们身后,紧紧跟随着无数追兵。

182、前无去路

飞锋、沈夺之前分别与蚕婆缠斗,内力颇有损耗;玄蜂内力已失,只凭着天生异禀纵跃腾挪。三人在葬堂部众追捕之下,极为狼狈,险象环生。

三人之中,玄蜂速度最慢,几次被人追上。但他乃是药人所产之子,肤若磐石,体带剧毒,葬堂部众纵使追及,不是被他一身铜皮铁骨卷了兵器,便是碰触到他身上剧毒,毒发身亡。

几次之后,竟使玄蜂气势猛涨。他失去一身内力,其实暗暗有些自卑害怕,不料与人对战竟能占到先手,胆子渐渐变大,再有人追来,被他主动一回身抓住,噗的一声喷了那人一脸口水。

那人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着了玄蜂的口水,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双目无神、肢体扭曲,命丧黄泉。

玄蜂得意至极,哈哈大笑,抓住这人双脚,便用力抡开去。

他身上所带之毒,毒性极猛,哪怕是触碰到被他毒死的人,也会深受其害。玄蜂得了这人形的武器,觉得极为趁手,脚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一蹬,反身便冲入葬堂部众之中,抡圆了胳膊,将这死人挥舞得如同风车一般,一时之间只听得风声呼呼,玄蜂御敌如墙,而葬堂部众阵脚大乱。

飞锋此时乃是拉着沈夺逃命,竭尽全力施展内功向前疾奔,这时眼见玄蜂暂时阻挡了追兵,才放慢速度,一面平复喘息,一面观望玄蜂安危,一面握紧沈夺的手,低声道:“你的手……”

沈夺到这时,才注目看他一眼,眼神一点情绪都不露,简单道:“只是脱臼。”

飞锋一点即透,马上明白他之前只是卸掉了关节,与蚕婆缠斗之时不及接上,后来又被自己拉住了右手,自然更是无暇去管这只左臂。

他连忙放开手,低声道:“我一直拉着你,你……你怎么不说……”

沈夺看他一眼,右手放在自己左臂与肩膀连接处一扭,随着清脆一声响,已经将骨头正好。

他虽然面无表情,但此时飞锋与他纠葛甚深,如何看不出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适?

他立刻便想起沈夺佯作断一臂时,骨裂之声十分清晰,显然是他为了取信于慕容羡,不得不将自己肩胛哪里的骨头捏碎才能做到。

飞锋与他相处,无论针锋相对,还是柔情蜜意,从不曾违背本心,茫然无措过。然而此时看着沈夺,心中百味杂陈,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夺轻轻活动左臂,想来是触动骨裂之处,眉头微微一皱,才道:“你我快走,前方有河水处,有人等候。”

飞锋见他果然布置了水卫,刚要松口气,举步跟上,忽地停住脚,道:“陈……玄蜂带毒,不能入水,不然你的水卫便要……”

话未说完,沈夺猛地抬眼,向他看来。

这一眼既冰冷,又严厉,看得飞锋心中一寒,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在他记忆之中,沈夺这样看他,只有在宋三伯住处,要与他一笔一笔算账那一刻。之前之后,沈夺看他的眼神,从未这样……这样决绝地流露出高高在上、能随时决定他生死的冷酷。

他还不及说话,沈夺出手如电,在他膻中一拍,飞锋顿觉肢体酸麻,再不能动,已被沈夺伸手抓住后心衣服,腾身而起,直向东南方而去。

飞锋心中翻江倒海,既有对沈夺一腔深爱,又有为他的付出而生的震动,还有自己的愧悔担忧,现在又多了对沈夺举动的迷惑顾虑,焦虑、惭愧、心疼、茫然之外,还有对玄蜂的担心,万般滋味,混乱至斯,想要静下心来冲开穴道,竟是无能为力。

玄蜂正杀得性起,抬眼去看飞锋,却见他被沈夺捉着离去。心中恐慌,将手中的尸体向着葬堂部众一扔,纵身追去。一面还叫道:“大哥!大哥!”

他叫了两声,不见飞锋答应,声音都变得焦急:“你带他去哪里?你站住!你站住!”追赶之拼命,比葬堂部众更甚。

飞锋被沈夺提在手中,努力抬头也只是看到他白皙的下巴,耳中又听到玄蜂慌张的呼喊,心中正烦乱之时,听到水声潺潺,竟是河流近了。

便觉沈夺身形一顿,然后手一抬,飞锋觉得身上一轻,已经被他放在地上,手掌轻轻一拍,解了他的穴道,还未站稳,就听沈夺在他身侧低声道:“不对劲。”

飞锋抬眼望去,只见月色下一条宽阔的河水从山背后绕了过来,水流缓慢,水色浑浊。他看不出什么异常,便也低声问道:“怎么?”

沈夺向前走了一步,向河水上游眺望一眼,微微皱眉,道:“我没看到阿十。”

飞锋先是一愣,心想,阿十若来,也是藏在水下,这水又如此浑浊,你又怎么能看到他?转念一想,沈夺手段极多,便是与水卫有什么奇怪的法子互通消息,也在情理之中。于是马上道:“他或许是脚程不及你,现在追兵马上要到,不能等他来,我们先过河去?”

沈夺向水边走了几步去观察河水,并没回答他的问题,飞锋跟上他,道:“玄蜂体带剧毒,我们带上他,更有胜算……”

话还没说完,沈夺头也没回,右手向后一伸,抓住他的胳膊就猛然向后倒退。

就在他后退的同时,浑浊的河流中发出霍拉一声大响,一张展开的巨大渔网破水而出,直向二人罩过来。那渔网颜色青黑,月光中寒芒闪闪,竟是布满了铁蒺藜!

沈夺见机极快,稍有不妥便带着飞锋急退,但是这渔网罩下来的速度却更快,这样的速度,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拉动,必然是机簧驱使!

眼见这张渔网如同一片浓重阴云,黑沉沉压下来,飞锋反手抓住沈夺一拽,将他拽到身后,身形已经借力而起,霜河剑舞成一团银光,直向那渔网劈去。

只听得锵然数声,长剑劈砍在渔网之上,发出金属撞击之声,这原来竟是一张蒺藜铁网!

所幸霜河剑乃天下神器,剑锋一过,渔网的铁索应声而断,被削出一个大洞来。

那铁索断下的部分和一些被剑气削下的铁蒺藜还未落下,便被沈夺身上猛然涌出的罡风激得四处飞溅。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二人已经携手从铁网之中跃出。喘息未定之时,那张被削出大洞的铁网忽然向中间收束,眼看便要收缩成一个巨大的口袋,将二人包在里面。

这铁网蒺藜遍布,若是被它收束住,只怕两人登时便要变作两只血刺猬。

飞锋只觉腰间一暖,竟是被沈夺揽了上来,他心思更稳,左手伸出去也揽住沈夺,长剑抖出无数剑花,在二人身前身后劈削砍划。飞锋剑光闪处,铁索哗啦崩断;沈夺真气一冲,碎铁唰然迸飞。不消片刻,那面蒺藜铁网已成了一地狼藉。

而这时,被葬堂部众追赶着的玄蜂才刚刚赶到。

飞锋松了口气,左手还揽着沈夺,就向玄蜂喊道:“快来,我们带你过河!”

玄蜂还没来得及答应,便听空中传来一阵大笑。

原来是慕容羡已经追及,一边大笑一边踏空而来,蚕婆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随着他的大笑,葬堂部众迅速移动,形成三面包围,将沈夺三人逼到河边。

慕容羡已经稳稳落地,说话犹带笑意:“我既然算准了你们要从这里逃走,还能让你们成功?”

183、巨声如雷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河水中又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大声响,竟是一面铁栅从水中升起。

飞锋回头看时,见这铁栅与刚才的蒺藜铁网一样庞大,通体用手腕粗的铁棍纵横交叉而成。只消片刻,哐啷声停,这铁栅从水中立起两丈多高,便似一面巨大的城墙,挡住三人去路。

葬堂追兵虽众,三人所惮者,却不过蚕婆一人。飞锋一捏沈夺的手,低声道:“我拖住她,你……”

沈夺眉头紧皱,摇了摇头,还未说话,慕容羡已经上前一步,眼睛在他二人紧握的双手上转了转,对沈夺得意一笑,道:“沈公子是机关消息的大行家,不如来评判评判,我这水中的机关设得如何?”

飞锋之前听他对沈夺说什么一路跟踪自己,还以为他胡说八道,现在看这机关,确是精心设下,显然慕容羡确实一路紧随自己,因此推知了自己的必经之所,在这里设了埋伏。不由微微皱眉,转头去看沈夺。

沈夺甚至不曾回头去看一眼那铁栅,冷冷道:“这‘子母闸’出自左千机的《奇星谱》,谁认不出来?”

慕容羡听他立刻道出这机关的来历,神情变了几变。飞锋在一旁听得清楚,只觉得左千机和《奇星谱》听起来都十分熟悉,稍一思索便想起来,也立刻跟着沈夺说道:“这本《奇星谱》本来藏在断剑山庄,哪个不知道?”

沈夺听到飞锋附和,眼睛并未看他,冰冷的神色却是一缓,竟有心情对慕容羡微微一笑,道:“当初你们让豵猗冒名顶替,以我的名义在中原武林做下许多血案,其中一样,便是灭了断剑山庄,为的便是这本书了?”嗤笑一声,道,“这本破书里面专门有这些建造极快,极不顶用的破烂机关,你们倒是当成宝了?”

飞锋听他口气极为不屑,心中想道,慕容羡本就是为了临时捉你,要那么牢固做什么?难道还要学你,费时费力建造什么庄院不成?但是面上也仍同他一般,做出十分轻视的神色。

慕容羡却哈哈大笑,神色极为得意,道:“子母闸确实建造极快,所以我在水势平缓之处设了两处,就在刚才我得到手下消息,上游那里已经网住了两条蠢鱼啦!”说罢又是得意一笑,极尽嘲讽,“沈公子眼光倒高,怎么手下水卫却笨成这样?”

飞锋一惊,不料沈夺安排的水卫竟落入他手中,当即就要开口问阿十是生是死,手上一紧,却是被沈夺在手中轻轻一捏,便立刻停了口。

玄蜂赶来之后,一直站在他身边,左右观望,默不作声,此刻突然啊了一声,扭头看着飞锋,又看了沈夺一眼,见他俩都不开口,竟自己向慕容羡大声问道:“你杀死他们了么?”

慕容羡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悠悠然看着沈夺,见他不说话,眼睛一转,笑道:“沈公子,你既认得子母闸,当知道它的厉害,此处你是逃不出去的,你的接应又来不了,我看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跟我回葬堂见见你的好父亲。”又去看飞锋,恶意眼光在他全身上下扫视,“你若肯听劝,我便留着他的命,随你尽情取乐,难道不好?”

飞锋本就对这人又恨又鄙视,此时被他看得怒从心头起,冷冷哼了一声,霜河剑一横,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算计我的命?有本事自己来战我!”

慕容羡看着他一脸怒色,表情竟是十分快意,大笑道:“你想引我过去毒死我,以为我看不出来?这些招数全是我玩剩下的,也敢拿来现眼!”大笑数声,道,“蚕婆,到了用你的时候了,杀死玄蜂,困住这对小鸳鸯,沈静流的事情,我们再商量!”支使正道高手,口气如同训斥下人。

蚕婆站在他身侧,在他说话之时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飞锋。此时被慕容羡叫到名字,才回过神来似的,对于他的语气腔调竟似浑不在意,立刻便向着飞锋方向走了两步。

飞锋知道沈夺左臂受伤,于是放开他的右手,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握紧霜河剑,谨慎盯着蚕婆。

蚕婆神色却极为奇怪,沉默不语又端详他片刻,直到慕容羡都皱起眉头,才忽然开口,低低问道:“你让这毒兽去找的那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飞锋之前用传音入密之法对玄蜂提起师兄的名字,就是担心被敌人听到,会牵累师兄,不料蚕婆耳力这样强,竟然真的听到,当下不由得就是一惊,看着蚕婆的目光更加警惕。

蚕婆见他不回答,轻喟一声,又问道:“他可是左眼有疾,不能视物?”声调虽然平静,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飞锋,竟然隐隐带有企盼之色。

飞锋见她虽然听到师兄名字,却并未在葬堂部众之前说出,此时神色紧张,竟像是对师兄的情况十分在意。心中疑惑,想道,她曾说过与我同出田氏一门,难道是认得我师兄的?可我师兄今年也才四十出头,这蚕婆与沈静流有旧,想来也有六十多岁,与我师兄又能有什么交情?更何况我师兄并不是左眼有疾,也不是不能视物,而是右眼在幼时受过伤,看东西模糊不清罢了,蚕婆这样说……

他心中一动,看着蚕婆,已经知道蚕婆故意说错,乃是试探,若师兄只是与蚕婆认识那人同名,或自己想要趁机哄骗蚕婆,马上就会露出马脚。

飞锋心中已有主意,便对蚕婆不假辞色,哼了一声道:“我家师兄左眼有疾还是右眼有疾,不能视物还是视物不清,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师兄跟随师父隐居之后,极少在江湖走动,但是毕竟也曾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身带眼疾之事并非秘密。飞锋担心被周围人听出端倪,因此这话便暗藏机锋。周围人听来只以为他在顶撞蚕婆,但是蚕婆却立刻心领神会,双眼一亮,看着飞锋道:“你师兄?那么……你师父便是……”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却又黯淡下去。

慕容羡早已看出不对,眼见两人来言去语,竟然当中叙旧,眉头一皱,大叫道:“老妖婆,你——”

话未说话,便听“啪”的一声脆响,被蚕婆反手一扬衣袖,掌风隔空而来,扇在他脸上。慕容羡登时被打得身体一歪,险些摔倒,脸庞也高高鼓起。

原来蚕婆问了飞锋这两句话,显然被勾起回忆,神色十分难过,再听到慕容羡出言不逊,心火直冒,如何能忍?

慕容羡被她打了这一掌,火冒三丈,怒骂道:“老妖婆,老贱’人,见到年轻男子,便忘了你老情郎,如若你——”

话未说完,又是啪啪两声,慕容羡被蚕婆掌风打得口角流血,身体也被打得向后倒飞出去,离他近的葬堂部众连忙上前搀扶,其他葬堂众人握紧兵器,都向后退了一两步,将包围圈扩大,围峙三人变成了围峙四人。

就在同时,蚕婆已经向前一跃,轻轻落在飞锋身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这小混蛋还有埋伏,我救你走。”又急促道,“我无法三人都救,他两个人,你要带走哪个?”

蚕婆话音刚落,飞锋还未有所反应,玄蜂已经伸手去抓飞锋衣袖,大叫道:“大哥!不要丢下……”

话还没说完,被飞锋双眼如刀,皱眉一瞪,唬得立刻住了嘴。

飞锋眼刀未收,眼神锐利看着蚕婆,哼了一声道:“田氏武功招式繁多,我却从未见过前辈这招‘二桃杀三士’。”

蚕婆一愣,低声道:“你不信我?”

刚说完,就听慕容羡一声怪笑,四周葬堂部众齐发声喊,同时向后一撤。

蚕婆眼神一凛,伸手就抓住他肩膀。

飞锋之前与她对峙,将沈夺护在身后,而玄蜂焦急之下冲了过来,此时正在蚕婆手边。

蚕婆一手已经抓住飞锋,顾不上再次询问飞锋意见,另一手一把就将玄蜂衣襟捉住,足尖在地上一点,凌空而起。

她内力高强,此时以瘦弱之躯抓着两个成年男子,身形仍是十分迅捷。转瞬之间,飞锋已被她带离地面。

他大吃一惊,回手就去抓沈夺,一抓没有抓到,迅速扭头去看,却见沈夺长身而立,神色淡漠,眼睛根本没有看他。

飞锋被他神色弄得心中惶惧,正要出言喊他,就听到有巨大声响仿佛从地下发出,沈夺所站立的地面竟开始微微摇晃!

飞锋这下哪里来得及细想,真气向外就是一冲,同时肩膀猛然向后一让,竟将蚕婆的手震开,从半空落了下去。

他人在半空,只听蚕婆惊怒的声音道:“你!”

飞锋毫不理睬,很快便落到沈夺面前,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就要将他带走。

沈夺早在他挣开蚕婆之时神色便是一变,抬手便是一挥,袖风大力扫来,竟是要将他用内力远远推开。

但却已是来不及了。

飞锋只觉得脚下骤然摇晃,自己和沈夺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抛飞出去,转瞬又遭到撞击,像是撞到了坚硬的石墙上,他此时内力在身,这样猛然一撞,护体真气外涌,又从那处坚墙弹开。

这时便听耳边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犹如巨大的铙钹在耳边敲击,飞锋只觉得整个天地都颤抖起来,全身骨骼都要被这巨响震碎,眼前都阵阵发黑,身体却已经摔落到地上。

这巨响不但震耳欲聋,连余音都极大,一波一波的余音嗡嗡作响,犹如闷雷声声,直令飞锋头痛欲裂,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置,只能手臂捂着头,趴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片刻之后,巨响的余音消失,飞锋仍是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在这极为难受的感觉中,有熟悉的气息接近,有人将他的手拉开,一只温暖的手摸到他脸上。

飞锋勉强睁开眼,看到沈夺坐在他身边,被那巨声震得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神色极为复杂地看着他。

见他睁眼,沈夺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伸手将他拉坐起来,靠在自己身边。

只是坐起来这样的动作,就令飞锋阵阵发晕,等这晕眩消失,才赫然发现,自己与沈夺竟然置身在一个巨大的铁笼之中!

原来那水中铁栅只是机关的一半,水边地下埋着另外一半,机关触动,两处合在一起,竟是如同一间小屋那样大的巨笼。而那简直能够杀人的巨响,便是机簧弹动之下,两处铁笼猛然合在一起之时,所发出的撞击之声。

飞锋此时头痛不已,想要推测机关是怎样触动的,已是不能,抬头再看时,只见蚕婆手中提着玄蜂,已经逃过这铁笼罩顶之灾,此时远远站在一棵树下,谨慎地向这边望来。玄蜂在她手中动也不动,显然是被制住。

他目光转近,见慕容羡两边脸颊高高肿起,但是笑容仍是极为得意,站在铁笼之外,正对他二人说话。

飞锋还未从刚才的巨震中缓过来,耳中仍是嗡嗡不停,只能见到慕容羡嘴巴一张一合,却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是看他表情,显然是冷嘲热讽无疑。

便见慕容羡说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他脸还肿着,这样一笑,显然牵动伤处,登时笑容便僵住,脸色一沉,抬手便是一挥,厉声喊了一句什么。

便立刻有葬堂部众过来推这铁笼。

原来这铁笼之下,竟还有六个大轮,四个小轮,葬堂部众分为两队,一队牵拉,一队推拱,铁笼剧烈地晃动一下,开始缓缓移动。

飞锋本就头晕不止,不敢稍动,此时铁笼这样晃动不休,眼前又开始不停发黑。

极为不适之中,脸颊上便是一暖,是沈夺也向他靠了过来,一手按在他脑后,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窝里,铁笼的晃动带来的不适之感也因此减轻。

飞锋知道自己这样瘫倒在沈夺身上,姿势想必极为难看,但他难受之极,一动也不想动。更何况他与沈夺分别以来,心知二人决裂,虽然余情未了,但只怕一生也不会再有互相亲爱之时,每次想起,未尝不心痛如绞。谁能想到此时此地,二人沦为慕容羡笼中困兽,却因而竟能温存如昔?莫说他无法动弹,就是能动,此时也绝不肯将沈夺推开了。

184、同陷囹圄

笼车向前走了不远,停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地面上。飞锋还不待抬眼观看,便觉一片阴影笼罩下来,自己与沈夺处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知道慕容羡要将自己和沈夺带回葬堂,又因了忌惮沈夺的缘故,不敢立刻打开这铁笼,因此一定是用了什么厚重的布幔将铁笼罩上,才好佯作贩货或者走镖,来躲避众人耳目。

飞锋一时想到沈夺水卫的下落,一时想到沈夺与霜河君的盟约,一时又想到玄蜂的安危。这样局面混乱的时刻,他却与沈夺落入慕容羡手中,不由心中焦急,又是一阵头晕。

沈夺似是知道他情绪一般,一手仍扶在他颈后,另一手揽在他腰间,这下二人几乎是拥抱在一起。

沈夺这样一抱过来,飞锋竟然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之前只觉心中弥漫着浓雾一般,此时竟如风吹雾散,豁然开朗。耳边虽然仍是嗡嗡作响,但却仿佛听到沈夺平稳的呼吸之声,于是他自己的呼吸也渐渐恢复平稳。

飞锋闭上眼睛,和沈夺静静拥在一起,心中渐渐安定。

便觉得笼车行走了一段路,又停了下来。

飞锋周围一片黑暗,又耳不能闻,只觉得时间极为漫长,仿佛过了许久,笼车才又摇摇晃晃开始移动。

这样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飞锋才觉得耳鸣之状慢慢消失,头脑中的晕眩也渐渐减轻。他深深吸一口气,想要聚起内力在体内探查一遍,气海刚动,就觉得腹部一阵疼痛,不由自主发出一声低低的吸气声。

他之前耳边只能听到一片闷闷的杂音,此时竟能够听到自己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嘶声,显然是恢复不少。心中一宽,忙微微抬头,在沈夺耳边道:“你怎样了?”

他二人是相拥之姿,飞锋这样抬头说话,嘴唇都要贴上沈夺耳廓。沈夺身体微微一僵,不知道为什么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你当时离机簧太近,只怕是被它声音震伤了肺腑,我离得远,还好些。”

飞锋听他声音,确实不像是受伤的,但终是无法放心,也伸出手去将沈夺拥住,低声道:“你……以身为桥的时候,也说没有什么大事……”

刚说到这里,被沈夺沉声打断:“不要再提这事。”

飞锋一愣,还没想通为什么,便听沈夺又道:“这次我确实没事。子母闸虽然罕见,我却是早就知道的。慕容羡在水中设了子闸,又在水边地下埋了母闸,子闸一出,第一层机簧便启动,此时母闸可以承重、不能减重,多少人走上去都没事;一旦有人离开,重量一减,便会触动第二层机簧,使得母闸上弹。重量减得越多,母闸合上得越快。”

飞锋这才明白子母闸的玄机所在,心想,这倒是有些像一种捕兽夹子,又问道:“你认出了子母闸,才不肯走的么?你担心自己一动,母闸上弹更快,是不是?”

沈夺又是沉默片刻,才道:“我若一早认出,便不会上当了。”声音极为克制,但是飞锋却听出几分恨意。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又闭口不语,飞锋此时已经明白,慕容羡乃是故意在河水之中先设置一道简陋的蒺藜铁网,令沈夺蔑视之下,掉以轻心,葬堂部众一到,轻易便走入陷阱。

他想起之前沈夺正是利用鸣蛇的狂妄得意,才将那棘手的异兽引入彀中,让他引燃了埋藏的炸药,自取灭亡;而这次竟是慕容羡算准了沈夺的性格,才令子母闸生效,将他捉住。沈夺是机关高手,此时却被别人的机关所捉,所以才极为懊丧,言语之间流露愤恨之意。

飞锋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愧疚,低声道:“慕容羡捉了我,才令你处处掣肘……”

沈夺冷冷一笑,打断他的话,道:“你说慕容羡?”顿了顿,声音变得极冷,“他心计虽深,也不过能料准我水卫走的水路,又料准我脱身的方向,事先设法将河水搅作一片浑浊……但若说用蒺藜网使我放松戒心,从《奇星谱》中选用我最容易忽略的机关……区区慕容羡,哪里能做到?”

飞锋心中微惊:“你是说……算计你的,还有别人?”想起一事,心中忽地一寒,低声道,“是江梧州么?”

沈夺哼了一声,道:“我当年叛出葬堂,身无长物,只有一身机关绝学,数年间纵横东南,天下谁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他若不在机关之道上赢我一次,如何能灭我的威风?”

飞锋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江梧州这做父亲的处心积虑,不惜假手外人,专门拣儿子所擅长的本事来压制,心中为沈夺不平,对江梧州则又是鄙夷,又是愤怒。

他想到这里,便要将沈夺拥得更紧,不想沈夺先他一步,扶在他颈后的手一用力,嘴唇也贴到他耳边,声音极为严肃:“江梧州做事,从来便是这样。要先狠狠消磨对手的锐气,将对手身体内心,一点一点折磨击溃,之后才会悠然现身……”他不知想到什么,声音中的恨意越来越刻骨,说到“现身”二字,几乎说不下去,一片黑暗之中,飞锋简直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沈夺这样切齿片刻,才慢慢又对飞锋说道:“他选了慕容羡这杂碎来押送你我,正是打的这个主意。羞辱我的机关之术,只是第一步,今后……”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却极稳,“我总会带你脱身,在那之前,你要能忍。”

他言语虽然简略,但所透露的事情,思之极为可怕,飞锋又深知慕容羡为人狠毒,只怕自己与沈夺这下处境堪忧。

但此时此刻,飞锋却轻轻一笑,回答道:“你不必担心我,你对我说过的话,我还没忘。”

沈夺极短地沉默了一下,道:“我对你说过的话?”

飞锋沉声开口:“你对我说过,只要活着……”说出这四个字,心中微微激荡,难以克制,再低声重复的时候,声音都不易察觉地颤抖着,“我与你,只要活着……”

185、摄魂之术

沈夺听他这样说,却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飞锋想了想,伸手去摸他眉心,果然他眉头是皱着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眉心,道:“你担心什么?”

沈夺低低冷笑一声,道:“飞锋,你……”顿了顿,生生又改了语气,“你答应我活着,便不能死。”

飞锋微微一怔,道:“我为什么要死?我……”立刻又想起当年慕容羡用何子平逼迫自己,自己无奈之下,要带着沈夺三人同死之事,这才明白沈夺在顾虑什么,沉下声音道,“你放心,我既说了,便会做到。”

沈夺听他这样说,眉头才慢慢舒展。飞锋的手还在抚摸他眉心,已经被他伸手轻轻捉住,握在胸前。

飞锋心中一暖,也不挣开。

这笼车之内半点光亮也无,两人纵使内力高强,无光可借,也无法视物。一片漆黑之中,与对方拥抱在一起,生死未知,气氛却十分平和。

二人沉默许久,飞锋才低声道:“没想到会这样见到你。我与你分开,还以为再见之日,便是……便是生死相搏之时……”

沈夺似是极不愿听他提起二人立场相悖之事,低哼一声,并不说话。

飞锋对他的不悦也有所感,将他的手反握住,道:“沈夺,我不肯和你一起,你……你为什么还要来?”

沈夺更加不悦:“我不该来么?”

飞锋听他声音极为不耐,不知怎的忽然便觉心跳如雷,慢慢向前一凑,想要去亲他一下,又停住,压抑道:“你这样待我,我……”

沈夺仿佛因他这句话更形生气,又哼了一声,手一使力,将他向自己方向一拉。

二人本就离得极近,这下更是贴在一起一般,沈夺找准他的嘴唇,狠狠吻了几下才松开,狠声道:“你什么话都不说,我还更喜欢你些。”

飞锋心中一痛,张开口又合上,片刻才道:“我知道。”

他说了这句话,两人重又陷入沉默。在这黑暗囚笼之内,他二人身体相拥、两心相恋,但终有一道比这铁笼还要坚固的隔阂,立在他们之间。

笼车似乎在过山路,慢慢地摇晃更剧,飞锋不知道外面情况,有心要问沈夺当年被关在断肠楼,是否曾经见过秦逸,又担心万一笼车之外有高手听到,就要暴露自己身份,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

他心绪不宁,沈夺很快发现,握着他的手一紧,冷冷道:“蚕婆已经把玄蜂带走,你大可不必担心。”

飞锋听他声音冷漠,便想要向他解释,还未开口,笼车猛烈一晃,接着便有一阵冷意袭入车内,不一会儿二人周围便变得极冷。

自离了北方苦寒之地,飞锋多日不曾经历这样寒冷的天气,正在疑惑,便听呼啦一声,笼车上的遮盖物被人猛然撤走,一股强烈的亮光一下子照了过来。

飞锋乍见光亮,双眼不适,连忙闭上眼睛,便听到一个嘶哑的男声,用古怪的口音道:“少主人,别来无恙啊?”

飞锋猛然一听,觉得这声音十分诡异,忍着强光睁眼看去,只见笼车停在一个极大的山洞之中,洞壁之上点着无数火把,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

笼车之前正站着一个人,身穿一身土黄色厚布衣袍,手中拿着一根绿色的短管。看他长相,额低颧高,眼睛不大却又深又亮,黑色鬈发披在肩头,一望而知是个番人。

沈夺看见这人,将飞锋放开,在笼车内站起身来,冷冷道:“你竟还没死。”

那人微微一笑,道:“少主人,天意要让我活着,助你父亲统领葬堂。我怎么能违背天意?”

沈夺冷冷看着他,脸色渐渐有些发白。

飞锋看他神色不对,便也起身,站在他身边。

就见慕容羡从笼车后面走了过来,到那黄衣人身前深施一礼,口气竟然十分恭敬:“上师。”

那人看都不看慕容羡一眼,盯着沈夺看了看,又去看飞锋。

他将飞锋从头到脚打量片刻,眼神没有移开,口中却是对沈夺说话:“便是这人么?方子之说的果然不错。”

沈夺却不理他,扭头看着飞锋,慢慢道:“答应我的事,你不要忘了。”

飞锋见他神态竟然流露出些许紧张,心中惊疑,对他点了点头,又去看那黄衣人。

黄衣人摆弄着手中短管,仍是微笑,道:“少主人本事高强,五年都不曾屈服于我,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有少主人这般本事的,只怕这天地之间也没有几人。今天我不妨看看,少主人眼光如何?”

他之前打量飞锋之时,一眼也不曾和他对视,此时说道“如何”二字,忽地抬眼,直直看进飞锋眼睛。

飞锋只觉得这人一双细眼,似乎蕴藏着极大的吸力,竟使得自己无法转开眼睛。他心中吓了一跳,连忙一咬舌尖,借着痛意激醒神智,将眼神移开。

但却如同中邪了一般,明知好容易才将眼神移开,却又不由自主转回去,主动去看那人的眼睛。

那人见他看回来,微微一笑,对他点了点头。

飞锋被他这样一点头,心中竟然觉得十分舒畅,仿佛得到了十分尊敬的人的嘉奖一般,无法自控地便对这人笑了一笑。

刚这样一笑,眼前便忽然暗了一下,再亮起来时,眼中所见之景,全都变得歪歪斜斜,光怪陆离。

飞锋只觉得身体轻飘飘仿佛在水中游动,又似乎是醉醺醺极为舒适。心中也觉不妥,不由得一慌,刚要勉力保持清醒,忽然一声极为尖利刺耳的哨声响起,飞锋只觉得头脑仿佛被一柄利刃穿颅而过,不由自主惨叫一声,两手便来捂住自己的双耳。

不料那声音仿佛直接响在他脑子里一般,丝毫不因他的动作而减弱,一声接着一声,声声有如魔音,刺耳难听。

每一声响,飞锋就觉得被一根尖针刺入脑髓,痛苦万状。

没几声响过,他全身都颤抖不止,几乎都要站不住。虽然心知没有作用,双手仍是紧紧捂着耳朵,摇摇晃晃,拼命想要站直。

便在这时,又是几声刺耳的哨声连续响起,每一声都比之前的更尖利,更可怕!

飞锋只觉得随着这声音,空中似乎出现了一把锯子,在自己的脑子中不停地来回拉扯。眼前先是一黑,又变作无边无际的光亮,这刺目的光亮,与刺耳的声音,令飞锋极为痛苦。他张嘴大喊,却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睁大双眼,却被光亮刺得几乎要失明。

飞锋只觉得自己就要发疯,但是灵台尚有一丝清明,于这痛苦之中,仍然分出心神去想那人,口中也不由喊道:“沈夺!”

这声“沈夺”刚一出口,眼前景物倏然一晃,竟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飞锋猛然从幻境中出来,一时反应不及,虽然笼车动都未动,他却不由自主趔趄一下,才站稳身体。

他喘息不止,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心悸未已,忙转头去看沈夺。

沈夺却似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神色如常站在原地,也正看着他,一双凤目深邃莫测,不知在想着什么。

飞锋看他这不言不语的样子心中就不安,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什么人?”

沈夺还未答话,那黄衣人仿佛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又笑起来,道:“少主人,你看上的这人脾气可要随和得多,我只要使两分力,就能轻松将他摄入幻境。”

他声音平缓柔和,听起来十分悦耳,令听到这声音的人不由自主就想去看他的眼睛。飞锋有前车之鉴,哪里还敢向他看去,因此只是看着沈夺,并不说话。

沈夺却似是毫不惧怕,抬眼去瞧那黄衣人,冷笑一声道:“你刚才可不止使了两分力。”

黄衣人居然赞同地嗯了一声,道:“摄魂这个‘魂’字,自然不是指脾气,是指人的心智。这人心智倒是坚定,虽然被我摄入幻境,居然轻易摆脱。我看他心智之坚,比起少主人当年,应在伯仲之间。”

说着长长叹了口气,道:“哎呀,这可不妙了。我费了五年工夫,也不曾折服了少主人。这人心智既与少主人相类,一时半会儿炮制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虽然说自己不知如何行动,语调却不见丝毫疑惑,沈夺抿了抿嘴唇,眉头微微皱起来。

那黄衣人显然也没想听他答话,自顾自道:“啊,我想到了。能撼人心智的,可不正是一个‘情’字?”笑了两声道,“一旦情乱,心智动摇,还能再逃过我摄魂之术?”

他说到最后,温和蛊惑的声调便愈加绵软,说到“术”字之时,声音几乎如同一把钩子,直钩向飞锋神智。

飞锋如临大敌,集中全部精神去对抗这绵软之声时,哨声又再响起。

然而这次的声音却并不刺耳。不但不刺耳,还悦耳得很,几声哨响便如几缕细流,从落英缤纷的草地上淌过。

飞锋知道不妙,伸手便要去拉沈夺的手,还未碰到,哨音猛然低沉,飞锋眼前一花,竟再看不到沈夺。

他茫茫然环顾四周,只觉得寒风阵阵,只看到满目荒凉,自己站立之处,居然是血衣派之中。

那哨音越来越低沉,飞锋心情越来越压抑。这柔和似水的声音仿佛漫过他心肺,令他渐渐吐息困难。而这压抑之情也如这水般,渐渐泛滥,飞锋举目四望,只觉得心中再无一丝半点快活的情绪。随着这压抑的水声浮上来的,全都是失落、苦闷、悲伤、恐惧与愤怒。

他皱起眉头,向前走了几步,风越刮越冷,天色越来越暗,他咬了咬牙,又喊道:“沈夺!”

这次竟不能打破这幻境。

飞锋更加心慌,心中除了苦闷悲愤,也渐渐暴躁起来,生气喊道:“沈夺!沈夺!”

便有笑声四起,周围景物旋转起来,直令飞锋头晕目眩。

飞锋站不稳,踉跄了几步就向前跪倒在地上,心中怒火更炽,大喊道:“你笑什么?”

他这样一喊,转动的事物竟一下停了下来。但那笑声仍在,极为得意。

飞锋愤怒地抬头去看,只见沈夺不远不近站在他身前,身边一棵大树,树梢上吊着何子平的尸体。

“我笑你愚不可及!”沈夺回答道,眼中闪烁着报复的光亮,“上了慕容羡的当,上了我的当,亲手杀了何子平!”

飞锋心中一痛,低声道:“不……”

沈夺哈哈大笑,一伸手,竟将何子平的尸体从树上拽下,拖着走向飞锋:“他被你害死,你连他的尸体都没有保住!”

飞锋站不起身,趴在地上向他膝行几步,道:“就在你手中,他尸身在你手中。”

再抬头看时,已经身在一辆马车之中,沈夺悠然坐在他对面,双手干干净净,手中哪里还有什么尸体?

他见飞锋看他,俯身过来,狞笑道:“我把何子平做成饭菜让你吃下了,人肉的滋味,是不是很奇怪?”

飞锋痛苦至极,瞪着他颤抖:“没有,我没有……”

沈夺笑得更加恶意,向前一抓,抓住他前襟猛地一搡,将飞锋推到地上,飞锋挣扎着要爬起来,眼前忽然寒光一闪,两柄渔叉从天而降,刺穿了他的手心,将他双手狠狠钉在地上!

当日双掌被刺穿的痛苦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飞锋惨叫一声,嘶声道:“沈夺,沈夺……”

沈夺从身后欺上来,一手抓着他头发,将他的脸抬起,一手拿着一柄剑鞘,恶狠狠道:“我要与你一笔一笔算账!”

飞锋大声道:“你敢……”接着便是又一声惨叫,身体已经被那剑鞘插入,濒死一般痉挛起来。

沈夺一边令他更加疼痛,一边在他耳边笑起来,道:“你抬眼看。”

飞锋抬眼看去,眼前便是那北方小镇的猎户家中,满地都是鲜血,而那一具具死尸这次表情痛苦,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沈夺毫不在意地说道:“是我杀的。”

飞锋又疼痛又愤怒,嘶声道:“不是!”

沈夺笑起来,道:“何必自欺呢?这次不是,下次也会是我。”

他话音刚落,地上的血泊便变得越来越大,尸体越来越多,有的尸体身着葬堂部众的服色,但更多的却穿着正道武林各门派的衣服。

飞锋痛苦欲狂,几近崩溃,大声喊道:“住手!住手!”

沈夺放声大笑,笑声不停,飞锋眼前的尸体越来越多,死状越来越惨,死者也越来越熟悉,霜河君、萧绛、圆晦、章文卿、宋三伯……

飞锋再也无法承受,视野变作一片模糊,切齿道:“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话音刚落,遥远的地方忽然一声悠扬哨响。

眼前血腥的场景尽数消失,飞锋身上的疼痛也全都不见,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仰躺在地,双手紧紧扣着笼底。

显然他这次被摄入幻境,时间极长,他两手都已经僵硬,根本无法立刻松手。

但是肩背处却有着暖意,是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

飞锋知道是沈夺,连忙回头去看。

这一看却大吃一惊。

只见沈夺双手虽然环抱着他,却在细细发抖;一双凤眸直直看着前方,眼眸深处一片空洞。

飞锋忙唤他:“沈夺……”

沈夺恍若未闻。

飞锋心中一动,立刻想通一件事,犹如被冷水当头浇下,手脚都冰凉。猛然抬眼看向笼外。

那黄衣人果然站在原地,手中拿着那碧绿色的短哨,看着沈夺,表情得意到了极点,简直像是狂喜一般。

飞锋开口,声音都是嘶哑的:“你,你摄住我,是为了炮制他。你从一开始,便是要对付他……”

黄衣人一开口,都带着忍不住的笑意:“少主人为保你性命,不惜让中原内外都知道他属意于你,我知道这事时,做梦都要笑出声来,简直迫不及待再来与少主人较量一番。哈哈哈哈,‘一旦情乱,心智动摇’,果然他见你痛苦,见你恨他,便再不能镇静,被我寻到破绽,将他心智摄住。哈哈哈哈……”

他一边大笑,眼睛一边仍是盯着沈夺,忽然笑声一住,眼神一收。

沈夺本来在微微颤抖,这下颤抖也随之一停,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眼睛一闭,重重向后摔在笼底。

186、爱极怨深

飞锋心里一紧,他本是被沈夺搂在怀中,此时连忙挣开,反身再将他从地上抱扶起来,在他耳边急唤:“沈夺。沈夺。”

沈夺似是听到他的声音,眉头皱起,却始终不曾睁眼。

飞锋只觉得万分心焦,咬着牙,扭头怒视那黄衣人:“你把他怎么了?”

黄衣人脸上得意之色未褪,但额上细汗闪闪,神色也有些疲惫,而在他身边站着的慕容羡,脸色也颇有些苍白。

他并不回答飞锋的话,只是向旁边一伸手,一个葬堂服色的部众几步过来,恭敬地把一个木杯双手奉上。

黄衣人接过木杯凑到嘴边,那杯中液体显然味道极差,黄衣人一边喝一边紧皱眉头。

慕容羡看他喝完,抢上前恭敬地拿过杯子,笑了一笑,行礼道:“上师果然神技!”他此时美貌已毁,面容丑陋,这样谄媚一笑,竟然颇为狰狞,“上师施展摄魂术已经一个多时辰,想来十分疲惫,不如先去休息,这里便交给我吧。”

飞锋不料自己陷入幻境竟有一个时辰之久,一边注意听他二人谈话,一边将沈夺小心抱在怀中。

便听黄衣人微微叹气,道:“施展摄魂之术,其实便是与别人的心智搏杀。少主人心智坚忍,天下少有,我不敢不全力以赴。”

慕容羡听他夸赞沈夺,强忍不快之意,恭维道:“如今他还是被上师摄住,还是上师技高一筹。”

黄衣人摇摇头,道:“不可大意。”直视沈夺方向,道,“难得少主人这样快被我摄入幻境,还须趁热打铁,哪里还顾得上疲惫?”看了慕容羡一眼,道,“刚才的‘缠情诀’旨在扰人情衷,凡是动过情的,皆不能幸免……我看你现在脚步虚浮,只怕比我还疲惫吧。”

慕容羡听他这样说,抬眼看着飞锋沈夺,眼中恨意极深,却不说话,黄衣人又道:“现下我要施展的‘怨情引’更要惑人心智,不知曾令多少深情爱侣反目成仇,你心中仇怨极深,还留在这里,不怕发疯么?你且去外面等待然性上师,若他来了,让他速来替我。”

慕容羡咬着牙向飞锋沈夺方向看了片刻,神色极为难看,终于只是向黄衣人行了行礼,连告退的话都不说,就转身离开。

飞锋目送慕容羡在火把照耀之下转过一个弯,消失在一个并不起眼的拐角,而洞中其他葬堂部众侍立不动,心中明白,这些葬堂杀手被训练得只知服从命令,无爱无恨,若要用摄魂术令他们更加忠诚自然不难,但若要令他们因情爱而困惑混乱,只怕极难。

刚这样一想,便见黄衣人一双深亮的眼睛直向他盯过来,飞锋忙回避这人眼神,一边将沈夺抱得更紧些,一边出口嘲笑道:“你枉被人称作‘上师’,竟然专攻什么‘缠情’‘怨情’,还要令人情侣反目,难道却是花和尚不成?”

那黄衣人微微一笑,道:“你现在尽管对我编排不休,讨嘴上便宜,不消一会儿,你和少主人的心里,便只剩下‘怨’而不见‘情’。此刻越是情深,被我摄出的仇恨便越重。所谓爱极怨深,这一刻他全意护你,下一刻就要将你撕成碎片;这一刻你尽心护他,下一刻就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他语音缓缓,从容道来,听得飞锋如被冰雪,森然生惧。

他咬着牙,心中想道,什么“摄出的仇恨”?我心中对沈夺一片深爱,绝不着了这妖人的道,绝不伤他。是了,我绝不伤他,任这妖人如何摄魂,我,我也决不伤沈夺一根指头。

他唯恐自己意志不坚,心中反反复复想了许多遍。正想着的时候,便听一声极其尖细的哨声响起,接着又是一声。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长,声音又冷又钝,飞锋听在耳中,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也变得又冷又麻木。

他狠狠咬牙,正要对自己重复“绝不伤他”,便觉怀中沈夺一动,已经醒来。

飞锋微微松口气,低头去看沈夺双眼。

只见沈夺一双凤眸之中,全是冰冷仇恨之色,仇恨之深,不让适才慕容羡眼中恨意。

飞锋心中惊痛,唤道:“沈夺……”

沈夺冷哼一声,护体罡气訇然外涌。飞锋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真气猛然撞在他胸口,将他整个撞飞到笼壁上,随着巨大的撞击之声,笼车也剧烈晃动起来。

飞锋被沈夺真气“撞”开,身体斜飞出去,重重撞上笼壁后,又摔落下来。

他背靠笼壁,肩膀先着地,还没来得及伸手扶住笼底,只觉一股罡风又是拍袭过来。他后背紧贴笼壁,若不闪躲,一旦正面承受这罡风之力,只怕立刻就要被重创脏腑。

情急之下,飞锋右脚在铁笼栏杆上一钩,内力灌注脚踝之上,借力一翻一窜,整个身体如同一只矫健豹子,弹跃而起,再一伸手,牢牢抓住笼顶铁杆,身形只一转,便要松手落到沈夺身后。

他借力上翻之时,沈夺早已站起,此时杀意正盛,岂容他有盘桓之机?猛然一伸手,紧紧抓住飞锋右边小腿,向下就是狠狠一掼!

飞锋已觉察他下了死力,不敢与他硬抗,连忙松手,这下后背向下,被沈夺重重抡在笼底,发出一声巨响,笼车抖颤不止,发出嗡嗡的余声。

飞锋只觉得全身骨骼都要被这一抡给摔碎,躺在笼底一时不能动弹,心中被这无边的疼痛激生出无边的怒火来,眼睁睁看着沈夺趋近,开口道:“沈夺……”

他心中想说的,本是“沈夺,你被那妖人摄住了!”不料一开口,竟然是怒叱:“沈夺,你这魔头,又要杀人么!”

他口中所言与自己初衷完全不同,心中刚觉不妥,又忽然觉得,这句怒叱也是出自自己真心,他心中的沈夺的确是一个杀人的魔头。这样一想,竟忽地释然起来,瞪目看着沈夺,一丝一毫的退缩之态也无。

沈夺眼神犹如雪亮刀锋,凤眸之中全是煞气,闻言冷冷一笑,切齿道:“贱人!”上前一步,抓住飞锋衣领将他从地上揪起来,反手便是一掷,又将飞锋狠狠掷向另一边笼壁。

飞锋之前便在笼底摔得全身发麻,暂时无法动用内力,而此时沈夺盛怒之下,用尽全力,飞锋哪里还能侥幸得脱?

他这人越到生死关头,越是冷静,哪怕被那黄衣人哨音所摄,怒火狂烧之际,与人过招的本事也不减。他审时度势,一边紧咬牙关,拼了受这一撞;一边快速打量笼内,竟被他看到笼底一侧扔着那柄霜河剑。

刚看清那剑的位置,又是一声巨响,他的身体已经被“砸”到笼壁之上,肋下登时便是难忍的剧痛,必然已经伤筋动骨。

他之前早已瞄准霜河剑的位置,这次撞上笼壁,忍着疼痛,看好方向,膝腿暗中在铁杆上一磕,佯装被笼壁弹回,故意倒向了霜河剑的方向。

他虽然意在取剑,毕竟被沈夺打伤,摔在霜河剑不远处倒是做到了,但要想即刻便将那剑抓在手里,却是不能。手刚要伸出去,就被沈夺一脚踏上右边肩膀,顿时手臂一麻,再不能动。

他抬眼看着沈夺,只觉得被他踩这一脚,比自己之前一摔一撞都要难受,这难受的情绪在胸中翻腾,竟全都变作怒火,压也压不住。

沈夺情绪也似极为狂躁,周身煞气浮动游走,突隐突现。他根本不把那柄剑放在眼里,只低头看着飞锋,脚下又一用力,见他痛苦愤恨之色,眼神一滞,动作竟停了停。

只这稍微一停,黄衣人哨音倏然变得更加尖利刺耳,如同一把锯子在锯着另一把锯子。沈夺闻声双眼眯起,眸色极冷,盯着飞锋,像是从牙缝之中向外挤字,道:“我对你如此,如此……在你心中,却比只异兽都不如!我,我……”

他每说一个字,脸色都要更冷一分,身上煞气随之更重一层,说到最后,双眼之中又像是冻着寒冰,又像是烧着怒火,眼神亮得极不正常。忽地冷声一笑,继续道:“那我便杀了你!”

说罢收回右脚,重重向飞锋肋下踢去。

飞锋早在他收回右脚的瞬间,便用手掌按住笼底,被沈夺这样一踢,正好借力斜斜飞向一侧,就地一滚,已经把霜河剑捞在怀里。

沈夺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追上一步,左臂一伸就向他抓来。

飞锋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一个鲤鱼打挺便已经撞向沈夺,左腿一弓,怀中抱着的霜河剑向外一翻,剑尖就要迎上沈夺咽喉!

沈夺眼神一凛,危急关头竟然能微微侧身。但这一侧身,却正把心口卖在飞锋霜河剑前。

这正是飞锋要达到的目的。

哨声正厉,飞锋被胸中怒火所激,出手快如闪电。沈夺生死安危,全在他掌间。

便连沈夺都自知非死即伤,神色极为冷凝。

飞锋却停住了。

沈夺此时俯身过来,左手已经抓在他右肩之上,却被他半跪在地,抱剑抵住心口。

飞锋多次临于险地,将死之时双手也十分平稳,此时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心中被摄起的杀意越来越重,手臂几乎不受控制就要向前送去,仿佛只有将剑尖埋入眼前人的心中,自己才能得到解脱。

但飞锋又觉得心中有个极小的声音,一直不断呢喃着“绝不伤他”,这声音虽然微小,却不能被哨声掩盖,直令飞锋自己与自己先行争斗起来,手臂上的肌肉都因之痉挛。

他这样一停,沈夺便得了先机,抓握一紧,飞锋右肩疼痛起来,不由得杀意盖过犹疑,猛然抬头,怒视沈夺。

黄衣人的哨声一声接一声,飞锋只觉得耳边魔音不断,心中怒气翻腾不休。但是沈夺一双凤眸正看着他,眸中虽然一样涌动着怒气,却让飞锋心中猛然震动。

即使在哨音的压迫下,飞锋心中却越来越动摇,他恍惚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双眼睛,也是这样充满怒气,极傲慢极乖戾。他深深地看进这双眼睛,仿佛看进了这人的心,更看进了自己的心,看清了那熊熊燃烧的怒火深处,并非仇恨,而是痛苦。

他的剑颤抖着,手颤抖着,声音也颤抖起来,还带着些愤怒,压抑地说道。

“你说异兽?你说异兽?沈夺,你不知道我多恨……”他盯着沈夺双眼,声音恶狠狠的,“我多恨你不是异兽!”

沈夺似乎觉得费解,皱起了眉头,身上暴戾之气未褪,抓着他肩膀的手也更紧了。

哨音益加刺耳,飞锋却浑然不受影响,他只觉得心中对眼前这人所有的恶意,也不过就在自己的话语中了。

“如果你是异兽,我便将你关起来,”他切齿道,“你做不出来,我能做出来。我要废了你的武功,让你再也不能作恶,只能陪在我身边,永远离不开我。”他说到最后,手颤抖得更加厉害,声音更加痛苦,“你为什么不是异兽?你为什么不是异兽?”

哨音于此时极为突兀地拉高,响亮地冲击而来,飞锋心中痛苦得要发狂,他知道只有杀了眼前这人,才能缓解自己的痛苦,冲动再难抑制,双手竟然向前送了一分!

沈夺似乎也同样陷入混乱,见他剑来,竟然躲也不躲,抓着飞锋肩膀的手捏得更紧,简直像是要把飞锋的骨头捏碎。

飞锋手臂肌肉绷得极紧,指节已经泛白,一丝一丝地竟要将那柄剑收回。

哨音响得又急促又刺耳,飞锋咬牙咬得嘴里都是血腥味,他心知自己此时虽然还存着一点神智,再过片刻,只怕再无力和那魔音抗衡。不由得微微苦笑,瞪着沈夺,痛苦道:“原来我根本杀不了你。我宁愿,我宁愿……”

他不再说话,又紧紧咬住牙关,手臂使了千钧之力,才将那柄霜河剑调转过来,剑尖对着自己胸膛,就要狠狠刺下!

 

187、虎啸龙吟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哨声忽然拔高一转,犹如一根尖针从天而下,直刺飞锋脑顶。

飞锋双耳都要聋了一般,眼前一阵发懵,手中动作也暂时停下。待到勉强清醒,才发现自己握着霜河剑剑柄的手太过用力,已经都有僵硬之感,而沈夺左手还紧紧抵住自己右肩,右手却死死握在自己左手上,不肯让剑尖向他心口挪动一分。

飞锋立刻抬眼去看,只见沈夺一双凤眸正死死盯着他,眼神倏忽变幻,一时极为痛苦,一时又有片刻清醒。黄衣人显然察觉,哨音不断转调,一时拔高一时转低,沈夺眸中已有疯狂之色,但右手牢牢握着飞锋的手,握得飞锋觉得手腕都要被他捏断仍不放手。

飞锋挣脱不得,耳中哨音犹如催命,一声声连接不停,心知此时不引剑自戕,只怕一会儿便要动手杀死沈夺,于是内力灌注手腕之上,要强行将那长剑继续刺向自己。

他一灌注内力,沈夺立刻察觉,眸色突然一凛,有极短暂的清醒。但是这抹清醒之色刚刚出现,哨音马上变高,沈夺面色痛苦,眼神也混乱起来。

飞锋心中忽地一惊,趁着还能控制心智,猛地扭头去看那黄衣人。

只见他紧紧盯着沈夺与自己的动作,双手将那绿色短管放在嘴边,吹出一声又一声摄人的魔音,吹奏之时,一双眼睛闪耀着极其兴奋的光芒,衬着四周洞壁上火光明明灭灭,令人毛骨悚然。

心中正在惶遽,忽然手腕一疼,沈夺握着他手腕的力道由拽变而为推。

回头看时,只见沈夺黑眸之中果然已经毫无理智之色,浑身战意外涌,煞气游走,显然是杀意盖过爱意,要对飞锋动手!

飞锋立刻想得通透,黄衣人激起自己与沈夺心中怨恨之情,用意自然还是在沈夺身上,要的便是他一面恨意填胸,一面爱意无限,一面恨到要将飞锋杀死,一面又被情谊所动,哨音之下,僵持之中,无论爱慕之情,还是怨毒之意,全都一涌而出,心乱神摇之际,便要被黄衣人彻底控制。因此目的达到之前,一旦发现飞锋有自戕之意,还要专门用哨音控制,令他无法行动;但此时沈夺神智越来越不清楚,显然已渐渐迷失自我,为此人所控,等到由沈夺动手杀了自己,只怕他惊痛之下,情绪更加混乱,到那时自己一命归西,而沈夺便要从此被黄衣人摄住,更是凶险。

他想通这一点,当下毫无保留,拼尽最后所有真气,聚于握剑的手上,这次哪里还敢自戕,乃是要将那剑推开。

沈夺冷笑一声,真气也灌注手上,与他争斗起来。

飞锋眼前是沈夺冰冷眸色,耳中是刺耳的哨音,脑中不时便要被魔音所控充满杀意,心中渐渐只剩一丝执念,要将这剑抢过来,不能让沈夺杀了自己。

他内力本就不如沈夺强大,乃是拼了性命与沈夺拼斗,沈夺竟然无法将那柄剑立时刺下,更是杀意大盛,全身内力猛然外涌,袍袖都无风自动。

便在这僵持之时,黄衣人显然以为时机已到,短管吹出一个极高亢的尖音,如同利箭破空,向笼中射来。

二人眼看再无生路,哪料到此时,变故突起!

沈夺一身真气,飞锋全部至阴内力,在二人两只手上拼斗不休,真气相冲击,笼车的铁杆都微微颤抖,发出嗡嗡之声,此时又一声哨音带着诡异的内力袭来,三股力量混在一处,只一瞬间,竟然激得那柄霜河剑猛然发出龙吟之声!

此剑乃人间神器,凡铁不能动之,如今同时遇到三股不同的强大力量,不但发出嘹亮龙鸣之声,剑气也被激起,一团异光犹如水光云气,在剑身上闪烁波动,光芒耀眼!

飞锋与沈夺被剑气反震,齐齐发出一声痛呼,同时松手,铿然一声宝剑落地。飞锋跌坐在地,只觉得胸口闷痛,沈夺内力更强,受到反震更大,一直后退数步,撞到笼壁才停止,手抚心口,又是一口鲜血涌出。

飞锋不及去扶沈夺,一把抓住霜河剑,向笼外望去,只见那黄衣人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口角流血,他双手犹自保持握着短管放在嘴边的姿势,但那碧色短哨,早已经裂作两半!

侍立在侧的葬堂部众共有三个,此时全都身如电闪,冲到黄衣人身边。其中一人出言唤道:“上师。”

黄衣人毫无回应,那人大着胆子伸手去扶他,他先是触之不动,接着身形一晃,竟然向后一跌,那葬堂部众连忙伸手将他扶住。

他这样向后一仰,飞锋便将他神态看得清清楚楚,火光映照下,只见这人眼睛大睁,眼神空洞,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忽地双手一抖,那裂成两半的绿色短管滚落到地上,摔成碎片。

那葬堂部众扶住黄衣人,向另两人道:“看住他们。”不待二人回话,已经挟着黄衣人疾步离开。

飞锋目送他背影急速转过之前慕容羡离开的那个转弯,才回身去看沈夺,刚一回头,就正看到沈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背后,眼神也刚刚从那人离开的方向收回来。

飞锋熬经了一场幻梦,情绪起伏极其剧烈,此时都有些缓不过来,自知眼中的情绪定然浮躁混乱。但是一旦和沈夺四目相对,又不愿移开眼神。

沈夺脸色仍然有些发白,衬得双眸更是漆黑如夜,深深看了看他,伸手一扳他后颈,凑过来便在他嘴唇上狠狠吮吻一下。

飞锋被沈夺唇角的血腥之气一激,才算是真正清醒过来,刚要伸手去搂住沈夺,已经被沈夺松手放开。

沈夺垂目看了一眼他手中霜河剑,低声道:“竟是真的。”伸手便要拿过,“借我一用。”

飞锋微微一愣,沈夺已经抬眼睨他:“舍不得?”

飞锋听他问得奇怪,连忙松手,道:“你若喜欢,拿……”一开口,才发现刚才打斗之时脏腑受伤,嗓音十分沙哑,便即停住。

沈夺听到他声音,动作微微一顿,但是听明白他的意思后,唇角便微微一翘,在他耳边道:“跟着我。”

右手持剑,左手将他从地上拉起,几步便来到笼车一侧。

这时飞锋才注意到,笼车这一侧外面的车壁上,对角绷着一根绳索,这绳索有人腿粗细,看着竟十分光滑。

笼车外两个葬堂部众见他二人走动,极为警惕地盯着他们,慢慢走过来。

沈夺拉着飞锋持剑走到笼角,一边指着那绳索道:“这是天山玄兽的筋,最能伸缩延展,胜过一切金石的簧机,用它来做子母闸,笼车的咬力便极强,一旦合上,万难被从里面冲开。”

飞锋左右一看,只见那兽筋两头分别被两个形状古怪的机括紧紧箍住,沈夺此时正走到其中一个机括的下面,将手从铁杆中伸出,抬手便将霜河剑插入机括的一道缝隙之中。

那两名部众见势不妙,各擎兵刃在手,向沈夺冲来。

沈夺左手紧紧拉着飞锋,右手灌注真气,猛然用力,又将霜河剑插深了一些,接着便将它狠狠向下一压。这绝世罕见的神兵利器,此刻竟被他用来撬开机括。

那机括显然也非凡铁所制,与霜河剑相摩擦,发出刺耳的金属锉削之声。

飞锋见那机括一时竟撬不开,眼见两名葬堂部众已经近在眼前,不由上前一步,空着的左手与沈夺持剑的手握在一起,竭尽全身真气于手腕之上,与沈夺一起重重一压!

只听到短促刺耳的吱哳一声,机括被撬起一条缝隙,接着便是喀嚓喀嚓之声大作,那机括一处撬起,便处处分崩,短弦长弦、簧片箍片,全从机括之上迸飞溅开!

机括一旦受损,那根粗大的兽筋被自身收缩之力驱动,开始从紧固住它的机括腔里向另一端缩回。力量之大,整个笼车都开始不停抖动,笼车上下咬合之处不断发出锵然金属撞击摩擦之声。

那两名葬堂部众此时已经冲到笼车之外,举起手中兵刃便向沈夺飞锋二人砍来。他们显然事先得到命令,不敢砍向要害,两柄利刃直刺向二人的膝盖小腿。

便在此时,机括发出极大的霍拉一声,彻底崩毁!

兽筋立刻急剧收缩,刹那间就从一丈多长恢复成两尺左右,发出极大的一声脆响,犹如数十个内功高手同时向着山洞甩响鞭一般,震耳欲聋!

随着这巨大的声响,之前被兽筋的弹力所禁锢,从而牢牢咬合在一起的笼车,轰隆一声,猛地弹开!

这巨大的笼车骤然以笼底一边为界分成两半,犹如被一只巨大的手拽开一般。弹力之大,连这样沉重巨大的笼车,都触地弹起,速度极快地撞向洞顶。

在此之前,飞锋沈夺早已被笼车反弹之力抛起,撞飞出去。纵是二人内功皆属上乘,又怎能敌得过这兽筋收缩的自然之力、笼车骤弹的机簧之功?当下便根本无法抵抗地被弹飞而出,重重撞在洞顶石壁上。

也幸而二人撞上石壁比笼车要早,他们刚从洞顶上弹落,身体犹在半空,巨大的笼车已经带着巨大的风声猛地撞到洞顶,之后才轰然而落,仍是翻滚弹动不已,巨大的车身四处撞在山壁之上。

便听这山洞之中,轰隆隆之声不绝,笼车在几次撞击之后,早已毁坏得不成样子,断裂的铁杆、弹出的机括四面八方地乱崩;原本在洞壁上的火把,不是被砂粒尘土遮住甚至扑灭了火焰,就是被撞得带着火星旋转乱飞;洞顶石块沙尘簌簌而落,被笼车冲击撞碎的山石也到处飞溅,仿佛山洞所在的山体也受到震动,地面都有些微地晃动:整个山洞响声不绝,已经变作飞沙走石的险地!

飞锋之前内力损耗颇剧,从洞顶摔落下来,已调用不了多少真气护体,这下摔了个实实在在,难受至极。但两只手一直牢牢抓着沈夺,无论如何不肯放开。

沈夺似是也摔得不轻,喘息了几声,才拉着飞锋从地上起身。山洞之中尘土碎石乱溅,两个人都压低身体,向慕容羡之前离开的那个拐角行去。

他们在这飞石阵里小心翼翼地走走停停,眼见快要到了,沈夺却突然停下脚步。

飞锋连忙抬眼去看,洞中尘土弥漫,稍远一些便看不清楚,此时他们走到近处才发现,拐角处这条窄路,竟然已经被落下的大小石块堵得毫无缝隙!

188、别有洞天

沈夺并不松手,拉着飞锋近前两步,伸手推了推,哼了一声,道:“倒严实。”

飞锋看了一眼堆积得乱无章法的石堆,颇不放心,将沈夺拉开两步,低声道:“刚才有人带那妖僧出去报信,只怕慕容羡已经带领人手,在洞口严阵以待。我们就算搬开这堆石头出去,也是自投罗网。”

沈夺低哼一声,道:“他可等不及。”

说罢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不语。

飞锋紧了紧握着他的手,道:“那我们……”

话未说完,耳中已经听到风声,一片黄埃之中,一团黑影贴着地面迅即而来。

沈夺一拽飞锋的手,飞锋立刻会意,足尖点地,与他一起拔身而起。

那团黑影正是一名葬堂部众屈膝抱头,双手捉着利刃反在背后,滚地而来,这下扑了个空,猛然伸展身体,双脚在墙壁上一蹬,借力一个鱼跃,利刃前引,向二人冲杀过来,刃锋所向,仍是二人膝盖双腿。

飞锋人还在空中,眼见他过来,一个千斤坠,就向下直直坠了两尺,向前一探,空手入白刃,瞄准他手腕一折一拐,居然将他手中兵刃夺了过来。

那人失了兵刃,冲势竟能一顿,刚要扭转身形逃跑,沈夺早已一脚踢在他胸前。这人被踢得倒飞出去,重重撞上山洞石壁,又栽了下来,虽然未死,但四肢软垂,兀自挣动了几下。

此时笼车在山洞内翻滚得越来越慢,洞顶虽然仍在簌簌落下些沙尘,洞中的尘埃倒是慢慢沉下来,借着洞壁上几支未灭的火把,二人也渐渐看清洞中的一片狼藉。

这山洞宽敞空旷,并未有什么陈设,此时地面上满是碎石和笼车的部件。而那笼车早已经被撞得面目全非,变了形状,此时吱吱喳喳晃动几下,停在一片废墟之中。山洞正中躺着另一个葬堂部众,已经被尘沙掩埋了大半,但仍能清楚看到他胸口深深嵌着一块半尺见方的金属机括,显然在笼车弹开之时,这人便已经被击中。

飞锋与沈夺对视一眼,便想与他分头去查看这两名葬堂杀手的情况。不料沈夺竟不松手,先是拉着飞锋到洞中查看,确认这杀手已死,才又一起走到山壁旁边,看那委顿在地的第二名杀手。

那杀手受伤极重,无法控制呼吸,被弥漫的灰尘呛得不停咳嗽,又被蒙面的黑巾蒙着口鼻,声音极其虚弱。

沈夺手一伸,用霜河剑的剑面贴着他的面颊,把他的脸扳正,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睛,道:“慕容羡抓了我水卫?”

杀手直直看着沈夺,眼中既无惧怕神色,也无仇恨愤怒,断断续续道:“那是别人的任务……并不……并不清楚……”说罢闭上双眼,竟是甘心受死。

沈夺哼了一声,冷冷道:“我不杀你,你怕什么?睁开眼。”

他声音虽冷,极有威势,那杀手竟不由自主遵从命令,睁开眼睛。

沈夺一字一句道:“你看清楚,他日重掌葬堂,我便是你们的主人!”

那杀手被他威势所迫,睁大眼睛仰头看他,竟连咳嗽都忘了。

飞锋听他又提到统领魔教的事,心中便是一紧,扭头便去看他。

便见沈夺神态睥睨,高傲威风,果然是有万人之上的风仪,但是偏偏刚经历了一番暴土扬长,头上身上全是尘土,灰扑扑的十分狼狈。这下哪里顾得上忧虑别的,不由自主便笑出声来。

刚笑了一声,便想起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和沈夺站在一起,只怕就像是一对灰头土脸的乞丐难民,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这样一想,便又收了笑,正在这似笑非笑之际,适逢沈夺闻声看过来。

他目光先是在飞锋唇角停留片刻,又来看他眼睛,昏暗火光下,他一双凤眸如两潭深水,沉静幽深。

飞锋被他这样看着,早忘了两人满身的灰尘,眼前心上,一时之间竟只有这双眼睛。

二人这番对视,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被石堆封堵住的洞口传来隐隐约约的敲击声,飞锋才似被惊醒一般,移开眼睛。

他一移开眼神,就觉得沈夺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低声道:“你刚才对我笑了。你笑什么?”

飞锋哪里肯说实话,正好洞口敲打声停止,传来石块搬移之声,于是道:“慕容羡人手多,怕是很快……”

话未说完,就听地上那葬堂部众闷哼了一声,回头看时,原来是沈夺抬脚踢在他昏睡穴上,将他踢晕过去。

沈夺低头看了那人一眼,又抬眼看飞锋,道:“果然你见我不杀他,便对我笑了。”看着飞锋倨然一笑,“蚍蜉再多,难撼大树,你不喜欢我杀他们,我设法留着就是了。”

他误会了飞锋一笑的原因,才说出这句话来,飞锋本来想笑,此时却是心中微震,凝目看着沈夺,道:“你……”

洞口处突然隐约听到哗啦一声响,像是有人在外面移动石块,反而造成了更多崩塌,石块搬移敲击的声音也停止了。

飞锋止住话头,看着沈夺沉声道:“慕容羡有地利之便,很快便要进来。你我……等脱身出去,我再和你说……”

沈夺闻声眼波一闪,道:“你我被堵在这洞中,只消洞口被慕容羡破开一道缝隙,到时灌烟灌水、放毒放药,还不是由着他?你想怎样脱身?”

飞锋转眼去看散架了的笼车,道:“这拐角处的出口十分狭窄,可是这笼车却非常庞大,可见并非从拐角这里推过来,而是另有出口。”

沈夺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若是另有出口,慕容羡为何不从那里进来,非要费力去搬动石头,这样辛苦呢?”抬眼四面一望,冷哼一声,“怕是那出口也被堵住了。”

飞锋皱起眉头,心中正做计较,便听沈夺道:“你听。”

飞锋侧耳片刻,道:“我听不到什……”眼睛微微睁大,看着沈夺,“慕容羡不挖了。他,他在等……”

他猛地想起之前曾听黄衣人提到,还有一名番僧也要过来,难道慕容羡便是在等他不成?

沈夺点头道:“他不敢冒险,要等然性过来,到那时,你我便再也脱身不得……”看了飞锋一眼,“要说什么,你便现在和我说罢。”

飞锋知道他指的是自己之前所说“等脱身出去,我再和你说”这句话,不由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你,你怕了他们么?”

沈夺默然片刻,沉声道:“只我一个,是不怕的。”

飞锋一怔,想明白他的意思之后,顿时觉得心内巨震,胸口发闷,再也忍不住心中狂澜。

当初无论在血衣派中,还是在极寒之地,沈夺都是武功未复,四面强兵,依然从容自若,谈笑退敌。现在他神功在身,智计无双;更兼心性坚忍,作风狠厉;独步江湖,惧过何人?这样一个沈夺,放眼天下,谁人能让他说一个怕字?

飞锋微微发着抖,看着沈夺,沈夺微微一笑,道:“若只你一个,你也不怕。可惜……”

飞锋一只手和沈夺相握,另一只手手中本还拿着从那葬堂部众手里夺来的兵刃,此时铿然一声扔到地上,伸臂便抱住沈夺。

“沈夺,你……”他只觉得心中爱念无极,翻涌不休,简直比听了黄衣人的哨音还要激动,颤声道,“你为了我……我……”

沈夺将霜河剑向地上一丢,回手将他拥住,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却一定要走。”

飞锋心痛如绞,道:“我……”

沈夺将他拥得紧了些:“你以后还要走么?还要……杀我么……”

飞锋全身都颤抖起来,半晌才道:“沈夺,我……”始终说不下去。

二人这样相拥,身体却都渐渐凉下去,过了半晌,沈夺似是听到什么动静,眉头一皱,伸手便将飞锋推开。

飞锋犹自心中矛盾,这样被推开,抬眼便看向沈夺。只见他眼中神色复杂,既有之前的疏离冷漠,又有着难以言明的痛苦。

“沈夺,如果……”

沈夺冷哼一声,打断他,神色极为不悦,道:“这样的境况,你也不愿答应与我一起?”

飞锋紧咬牙关,几次想要出声,仍是无法开口。

沈夺怒火更炽,手臂一抬,本被他扔到地上的霜河剑“唰”的一声被他凌空抓到手里。

飞锋直觉便想倒退一步,但是看着沈夺双眼,竟不能动。

沈夺却不再看他,抬眼在四面洞壁上逡巡,忽然发力,将霜河剑狠狠向一面石壁掷去,正将它掷入一条并不显眼的罅隙之中。霜河剑钉入这道缝隙,只余剑穗在外摇摆。

便听山洞深处不知什么方向传来咔哒一声,随着洞顶再次簌簌落下沙尘,那面山壁自霜河剑向下,竟然缓缓打开!

飞锋惊诧之极,扭头看沈夺。

沈夺却未看他,冷冷一笑,道:“你料差了。慕容羡算错一步,得地利之便的就成了我,不是他。”

“你,这里是……”飞锋心中一震,一瞬间许多事情豁然开朗,“这里是太行山,神弓杨氏的居所。”

189、洞底寒泉

沈夺这才向他看了一眼,又将目光移开。道:“去寻火把,我们先离开这里。”

一边说话,一边将一直与飞锋相握的手松开,径自去石壁一侧取火把。

之前他便是连分头探查两名杀手的情况都不肯,一直拉着飞锋的手,此时竟轻轻巧巧松开。飞锋怔了一怔,才走向另一侧石壁,这一侧的火把都插在离地面一丈高的支架上,飞锋脚尖轻点,飞身而上,拿了火把落地之时,却微微踉跄了一下。

他之前与葬堂杀手过招时全神贯注,还未觉得,此时只是取一支火把,却觉得身上处处疼痛,想来是经受几次重摔,脏腑筋络有所损伤。但抬眼看时,沈夺已经擎了火把,站在那大开的密道洞口处等他,于是也顾不上探查自身伤势,几步赶了过去。

沈夺看他过来,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施展“浮云遮月手”之法,在空中一抓一收,竟将头顶霜河剑从石缝之中抓了出来。道一声“跟上”,便向密道深处走去了。

飞锋紧紧跟着他,便听身后隆隆作响,是那石壁又慢慢合上了。

这密道十分幽深潮湿,二人手中火把映照之处,只见两面青石砌墙,十分平整,脚下也极平坦。沈夺面无表情在前面行走,一句话也不说,一时之间密道里只能听到二人轻稳的脚步声。

这样走了不多久,路面微微倾斜向下。飞锋才低声开口,道:“这里也是你修建的么?”

沈夺自顾走路,并不回答。飞锋沉声道:“当日江梧州偷梁换柱,令‘豵猗’以你的名义做下许多惨案。断剑山庄因为藏有左千机的《奇星谱》,招来灭门之祸;唐郅是蜀中年青一代的制毒高手,却因而被劫持;我师父……一身机关绝学,江梧州自然有用他之处。但是神弓杨氏又是为什么才惨遭屠戮,连与他们交好的兴远镖局都受到牵连,我却一直不明白。后来见了阿十……我就更糊涂了。”

沈夺哼了一声,淡淡道:“你现在明白了?”

“魔……域外的教派觊觎中原,多年营谋之下,有一两个内应也在意料之中。葬堂能找上洛阳荣氏,你燕子楼自然也能找上神弓杨氏。按你之前的说法,荣氏与葬堂暗部勾结,握有许多葬堂机密,我想杨氏于你燕子楼,地位也应相当。”飞锋低叹一声,“‘豵猗’一旦取你而代之,第一步要做的,自然就是剿除他们,这样既能切断你与更多手下的联系,还能斩获许多机密……你养伤复功的那所宅院,那样容易便被异兽找到,想来不止是暗部神通广大,说不定便有消息泄露的缘故,是不是?”

沈夺没说话,飞锋继续道:“这里既是你燕子楼机密之地,防守一定极严,但‘豵猗’顶着你的脸,想要剿灭此处,只要计划周密些,完全可以做到。我想他们剿灭此处之后,就留下了人手占据,因此慕容羡捉住你我,想要就近炮制之时,才会想到这里。只是他没想到你能从笼车中逃出,更没想到这山洞之中另有密道……是不是?”

沈夺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和那异兽在这附近被抓,恐怕不是巧合。你原本就要来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飞锋停了停脚步,沈夺走了两步,不见他跟上,便回身看他。密道无风,火光直直照下来,他一双凤眸中此时毫无冷意,带着疑惑看过来,飞锋忽然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一样,要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沈夺眼中疑色更深,向飞锋走了一步,飞锋移开目光,沉声说道:“我原本是想验证一件事。”他顿了顿,道,“那天……我救走玄蜂那天,你用蝙蝠辨别杀死暗部的场景被一个猎户看到,他仓皇逃到家中,当晚全家便被人杀死。”他想到当日惨景,闭了闭眼睛。

便听到沈夺啊了一声,问道:“你怀疑是我?”虽然是在提问,却毫无疑惑的意思。

飞锋咬了咬牙,才转过头看他,道:“是。”回答得郑重其事。

沈夺却似乎根本不觉得自己被怀疑是灭门凶手是一件什么大事,点了点头,道:“这样的事情我不是没做过,你怀疑我,也有道理。这与你到杨氏这里来,又有什么关系?”

飞锋盯着他,道:“我自然知道你做过许多这样的事,单论你我脚下这条密道,这样幽深,用到的工匠一定不少,但是却无一丝消息泄露,便连葬堂占据了杨氏,也不知道你这里还藏有一条密道……只怕这些工匠都已经被你杀死了。”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十分干涩,想到这人确实视人命如蚍蜉,死或不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心中愈加难过,声音也更沙哑,“沈夺,那时我并不认识你,但是我和你,我和你认识之后……你若再这样杀人,我便只能将你……我便再也无法与你一起……”

沈夺微微皱眉,想要说什么,又硬生生忍住,顿了顿,问道:“你到杨氏这里,和你说的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飞锋道:“杀那猎户一家的杀手,手法十分狠辣,转瞬间便能将数人杀死,武器造成的伤口也十分罕见。这样的杀手,若非出自燕子楼,便只能出自葬堂。”

沈夺看着飞锋,神色奇异,慢慢道:“葬堂在中原曾经做下许多类似的灭门命案,所以你便挑了一处最近的,来探查一番,寻找线索?”

飞锋点头道:“是。”

“命案发生已久,那些尸体只怕早就入土了。”

飞锋垂目,低声道:“杨氏是整个家族被屠戮殆尽,尸体应该也是葬在一处的,只要寻到墓地所在,探查起来,也并不怎么费事。”

沈夺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下才道:“若你找到死状和那猎户一家类似的,便能确认我不是凶手,你是这样想的?”

飞锋点了点头。

沈夺又问:“若找不到呢?”

飞锋有一会儿没有说话,终于道:“再去断剑山庄。”

沈夺低低笑了一声,道:“原来你这样怕我杀人……若断剑山庄也找不到呢?或者你找到了,就一定能证明杀猎户的人一定出自葬堂,而不是使用同样武器的燕子楼杀手?再或者,虽然我没有杀那猎户,你奔波寻找的时间里,我又在别处杀了些没用的人,你怎么办?”他停了停,向飞锋凑近一步,“到那时,你杀也杀不了我,难道真有胆子把我关起来,废了我的武功,让我一辈子听你的话么?”

飞锋之前说出这些话,乃是被黄衣人哨音所惑。虽然一旦幻景破除,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出囚禁他人之事的。但他说出这句话时,确是真心剖白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渴盼。此刻听到沈夺用这句话来调侃嘲弄,语气十分张狂,不由得又怒又痛,抬头怒视回去,便要回击。

还未张口,沈夺早已将手中火把与剑向地上一扔,将他箍在怀中,狠狠亲吻过来。

飞锋心中情绪本就混乱,被他这样一亲,更是不知该怒该喜,该愁该叹,一时竟只是僵立着,不知回应。

沈夺在他嘴唇上重重吮咬两下,便觉察出他的僵硬,一手更紧地揽住他的腰,一手已经从他后背移到后颈,轻轻抚摸他的发根,嘴唇也从他唇上移开,一路亲到他耳边,低声开口道:

“又不肯跟着我,又担心我杀人,真蠢。”声音却极温柔。

飞锋转开头,盯着一旁被火光照亮的石壁,哑声道:“我知道。”

他救出玄蜂之后,本打算将他托付天目山师兄处,再到中原求见盟主,一边多方探访自己身世,一边参与到剿灭江梧州的计划之中。但他始终不能对沈夺忘情,猎户一家惨案时时如在目前,令他昼夜惊扰,因而竟然中途改道,一心要来寻求证据。

飞锋的声音便更加干涩:“沈夺,我本不该……我……我从见到你,就一直在做蠢事……”

他这一路走来,忧心忡忡,梦魂不安。霜河君所谈往事的真伪、玄蜂的安危去留、霜河剑与忘情心法的玄机全都重重压在他的心头。无论是唯恐沈夺再添杀孽的焦虑,还是对自身身世的惶恐,都折磨着他,他却无处可诉,只能一肩承担。终于能和沈夺聚首,这人平平安安站在身前,而自己心中积攒了许多话要对他说,但此时此际,说与不说,都是蠢事。

他心中正乱得很,便听沈夺在他耳边轻轻吐气,低声说:“你现在知道自己蠢了?你中了摄魂术,也不肯杀我,还以为能离开我么?我要统领武林,不能不杀人,要是你不高兴我杀谁,我便放过他,难道不好?”

飞锋心中明白,沈夺图谋霸业,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中原武林势必与他为敌。今日他言语殷殷,自是讨好的哄人口气,他日龙争虎斗,“不能不杀”之人不知凡几,真能因为自己不高兴便放过的,又有几人?

他心中茫然,哑声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称霸武林不可?”

这次沈夺僵了一下,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虽然仍是低沉,却带上了一层倦意:“我还以为……原来还是这样又倔又蠢。”

他这样说着,却没有像以前一样发怒,也没有放开飞锋,只是沉默地抱着他,脸颊贴在他耳边。

密道里十分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之声,渐似融到一处。忽然轻微的劈啪一声,地上那只火把骤然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沈夺这才松手,一语不发地回身拾起火把长剑,继续向前走去。

飞锋站在原地,看着一团光晕的映照下,沈夺姿态傲慢,持剑的背影向着黑漆漆的密道深处走去,咬了咬牙,举步跟上。

二人又走了一段,密道仍是向下倾斜,渐渐多出许多岔路,飞锋跟着沈夺转来拐去,只觉得周围越来越冷,越来越潮,耳边也隐隐似有雷声。

此时一面山墙挡住去路,沈夺站定,抬脚在墙下石块处一踩,便听訇然一声,山墙向一旁移过去,显露出一个洞口。

这洞口并不甚大,只容一人弯身通过,飞锋跟在沈夺后面进去,才看清楚里面的景致,不由竟愣在原地。

便见眼前是一片相连的溶洞,最大的有殿宇般大,石壁一圈嵌了大小三四颗夜明珠,照见满眼石笋、石柱、石钟乳,晶莹洁白,如负霜雪。洞顶倒垂几处石幔,不知哪里有个泉眼,水流汩汩而出,沿着石幔流下,竟成水帘,叮叮咚咚落在地上,又汇成一股股细流,流入溶洞一侧幽暗的深潭之中。

飞锋乍然见此美景,只觉身在水晶宫殿,恍然忘言。回过神来才明白,刚才听到的隐隐雷声,其实是这地下流泉与山石相激的回声。正游目看这景色,便听沈夺在一旁道:“我接管神弓杨氏以来,便命人秘密设了些机关消息。开凿这条通道时,偶然发现这处溶洞。”

飞锋之前便已发现,沈夺与薛天尧截然相反,为人并不耽于享受,娱目悦耳之事他也不很讲究。要说沈夺发现这处溶洞,因了景色奇异的缘故,特地嵌了夜明珠,来做赏玩之地,他是决然不信的。于是问道:“这里有什么紧要机关么?”

沈夺点点头,指着那潭水道:“这深潭与山外相通,沿着潭底水路游出小半里,便能到山脚下一处寒池。那处寒池是在兴远镖局的后院,你我从那里出去,就可脱身。”

飞锋点了点头,道:“兴远镖局被葬堂屠灭,是被杨氏牵累,还是也与燕子楼勾……交好?”

沈夺听他硬生生改了说法,唇角翘了翘,才道:“兴远镖局是杨氏故旧,又与他们相邻,杨氏既为我燕子楼内应,兴远镖局自然不能旁观,势必要帮杨氏一两个、两三个忙。”

飞锋看他一眼,心道,与魔教勾结之事,莫说什么两三个,只消帮一个忙,就要从此被拖下水,再也脱身不得了。又想,杨氏与兴远镖局一在山腰、一在山脚,遥相呼应,乃成掎角之势,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好阵势,燕子楼既得杨氏,当然是想方设法将兴远镖局也赚过来,设套引人入彀也在情理之中了。

这样想着,心中便不痛快,又想,杨氏和兴远镖局被人族灭,只怕方圆数里之内,百姓闻之胆寒,无人敢至,正是适合一些魔教宵小藏身的好地方,于是问道:“葬堂既然派人占据了杨氏,说不定在兴远镖局中也留了人,你我到了那处寒池,定能脱身么?”

沈夺哼一声,道:“葬堂的人手现在大概聚在你我头顶,敲敲打打,找这处密道的入口呢。”又皱了皱眉头,道,“慕容羡十分狡诈,你我还是小心些,赶快从水路出去。”看了飞锋一眼,道,“脱衣服。”

飞锋也知衣服厚重吸水,凫水不便,于是便低头去解腰带。刚要脱下外袍,手碰到衣襟内袋,动作便是一顿。

他之前从霜河剑的剑鞘之中将忘情心法的秘笈取出后,便一直放在这里。因为那心法真假不知,且十分晦涩难懂,他也并未悉心钻研。此时看到,心中便是一动,想,霜河剑既是真的,这秘笈想来也不会作假,我们要凫水出去,总归要将衣物裹成小包也带出去,若是真的秘笈,可万万不能被水浸坏。想了想,便将外袍脱下折好,将装着秘笈的内袋折在最里面。

他折好衣服抬头看时,沈夺早已准备好。他只穿着亵裤,赤膊走到一根石柱前,用霜河剑将上面镶嵌的夜明珠撬了下来,拿在手中走回来,道:“水下什么都看不到,我带着这珠子,你跟着光过来。”

他这样走来,飞锋便见到他左膝处一片血红之色,都要洇到踝骨处,虽然血迹已经干涸,看来仍是触目惊心。不由低声道:“你的伤不要紧么?”

沈夺疑惑地看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膝盖,才道:“没事。”

飞锋知道这人十分骄傲,当时以身为桥自损极重也说没事,现在又怎么肯信他没事?几步过去,蹲跪在他脚边,将他左边裤脚慢慢卷起,小心翼翼去看他伤口。

待到确认确实无碍,他才松了口气,抬头去看沈夺。

沈夺正低头看他,眸色深暗,不知在想什么。见他抬头,才回过神来一般,慢慢道:“当时用了卸力之法,跪下去时磕碎了石头,听起来像是骨头碎裂,其实只是皮肉伤。”还想说什么,却停住了,顿了顿,终于道,“你不用担心。”

飞锋从未听沈夺这样说过话。这句“你不用担心”,和他之前的语调全不相同。又低沉又柔和,似是欣慰,又似是惆怅,在这一室雪白之中轻轻回荡,和着这冰冷泉水的汩汩流动之声,仿若一道叹息。

 

190、锦文水虺

 飞锋听他这样说话,抬头与他对视,一时竟像是有些痴了。许久才垂下眼睛,起身到一边,也脱下中衣鞋袜,将两人衣物裹在一起,用腰带紧紧捆好。

他收拾妥当,抬眼去看沈夺。

沈夺早摘了头上发冠,拆了两侧的丝络将那颗核桃大的明珠系好,挂在脖颈之上。此时站在潭边,右手持剑,左手向飞锋伸过来,道:“来。”

飞锋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便觉一股真气慢慢传过来,沈夺道:“你我一路从水下出去,需要闭气,这泉水又冷得很,你真气撑不住。”

飞锋之前虽然内力损耗颇剧,但自刚才接近这寒泉之时,便觉内息平稳、十分适意,听沈夺这样说,便微微一笑,道:“我一身阴寒功夫,喜冷畏热,现在我只怕这泉水不够冷,怎么会反而撑不……”

不料沈夺闻言闻言一顿,与他相握的手一紧,打断他道:“喜冷畏热?”眉头也皱起,慢慢道,“什么时候的事?”

飞锋被他问得一怔,回想片刻,才道:“得了玄蜂一半内力,在你以身为桥之前,便已如此。”

沈夺沉吟:“你怎么从没说过?”

飞锋道:“他内力极是阴寒,我以为……”

沈夺摇摇头:“只要是纯正内力,都能平衡气脉,使人不受冷热之苦,怎么会反而令你更受冷热制约?蚀魂大法也是阴寒的功夫,我何曾怕过热?难道你们中原修习正宗心法的,全都喜热怕冷不成?”

飞锋心中也十分惊疑,皱眉道:“那时你用我做药,全是些……古怪的法子,连我体质都能改变,我以为这事也一样,不能以常理推断……”

他说到“做药”二字,便见沈夺脸色一白,转开视线,皱眉沉默听他说完,才松开和他相握的手,覆在他丹田之上,来探他气海。

过了片刻,沈夺收回手去,眉头仍是皱着,低声道:“我看不出来这事是好是坏。你我出去后,要先去找阿九。”

他已知飞锋不需自己相助,却仍是伸手过来拉住他,和他一起迈到潭里,走不几步,脚下一空,两人身体一沉,慢慢潜到黑暗冰冷的潭水中。

飞锋连忙闭眼,只觉得自己被沈夺拉着,先是向下慢慢沉了一会儿,又被他一拽,向前平平游去。

他初次入潭水,只能伸长手臂抓着沈夺的手,按照沈夺指引跟随。好在一入这刺骨冰寒的潭水,他体内真气更加平稳充盈,丝丝缕缕从他丹田外涌游走,之前受伤凝滞的气脉竟似渐渐贯通,身上疼痛也渐趋缓和。

他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去看这水中景象。

沈夺一手拉着他,另一手持剑划水,姿势却仍是流畅优美。垂在他颈项中的那颗夜明珠光芒柔亮,清楚照见他起伏的肩胛和随着水流披散开的长长黑发。

这颗珠子并不大,只照亮三四尺内的水域,水质清透明澈,并无游鱼,三四尺外,便是模糊暗淡。飞锋只觉得自己和沈夺像是被一团明亮的云气裹住,在一片黑暗之中顺流漂浮。

他这样想着,沈夺的动作已经缓下来,在水中扭头看了他一眼,右手向前一指。

因为是在水中,他的动作比平时要慢一些,飞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模模糊糊见到不远处幽暗的水中是一个更加幽暗的洞穴,圆径足有半丈,便知道这是他说的水路了。

他跟着沈夺小心游进这条水路,借着珠光,看到它通直宽敞,犹如一口横过来的水井,便知是经人力拓宽过的。心中想道,这潭水这样深,常人哪有本事在水底逗留许久来开凿这水路,想来只能是水卫做的。

这样游了一会儿,水路两侧的石质渐有变化,飞锋知道快要到出口了。刚这样一想,便觉得沈夺握着自己的手一紧,动作也猛地一停,忙抬头看去。

这一看,心中便是一惊。

在明珠映照下,只见二人前方本该是出口的地方,已被碎石堵住!

沈夺皱起眉头,又左右上下慢慢游动探看,珠光所照到的地方,全都堵得严严实实。

他神色严肃,伸右手去敲了敲那些石块,又握剑劈了劈,最后松开了飞锋的手,两手贯注内力,一起去推那些石块。他虽然要调动内力闭气,无法使出全力,但以他内功修为,这一推力道不小,连潭水都被震动,嗡嗡波动起来,那些石块却毫无动静。

在水中无法说话,飞锋与沈夺对看一眼,便分头行动,在这片碎石墙上一处处出掌试探。

飞锋没有带着夜明珠,与沈夺分开,视野便较昏暗,只能在石壁上摸索。

他摸索探看许久,只觉得这堆碎石坚不可摧。刚要扭头去和沈夺会合,便觉得脚上踩到一物,极为绵软。

还没反应过来,小腿上便是一阵剧痛,痛楚犹如闪电,直击向他脑髓!

飞锋猝不及防,内息一乱,竟然顾不上闭气,猛地便呛进一口水。

他这是初次进入深水,之前毫无经验,呛水之后极为难受,直觉便要咳嗽,口一张开,又喝进去好几口水。慌乱之中,只觉得腿上的疼痛更加剧烈,还没伸手去探腿上到底怎样,痛觉便变作麻木,飞锋很快便四肢发麻,不受自己控制。

飞锋心中大急,想去寻沈夺,却不能移动半寸;想要自救,真气已经无法调用;真气一旦受阻,立刻便觉出潭水的冰冷刺骨,简直要将人骨头都冻成冰块。难受之中,又灌进几口冰水,刺骨的寒意立刻充满五脏六腑。

飞锋处在这样的痛苦之中,神智却极为清醒。眼见着周围的水域越来越亮,沈夺惶急的容颜出现在眼前,接着便是霜河剑剑光一闪,贴着他小腿斩过。飞锋只觉得小腿上的疼痛似乎轻了一些,但是全身的麻木却仍未缓解。

他不想再呛水,紧紧闭着嘴唇,全身冷的发抖,视野都渐渐模糊。只觉得沈夺靠了过来,将他抱在怀里,一股柔和的内力从后心处涌进来。接着便是沈夺温暖的双唇贴过来,柔韧的舌尖撬开自己的唇齿,将他的气息渡入自己的口腔。

飞锋被沈夺拥住,与他口舌相接,又觉察到他已经开始向来路游去,心中惶急顿时被安抚。

不料刚刚安心下来,便觉之前小腿到脑心的一线痛楚,竟然渐渐扩大,一股痛麻之意从那处蔓延开,丝丝缕缕盘绕不休,很快便充满他全身血脉。

随着这痛麻之意遍布全身,飞锋只觉得渐渐一股热意围上来。先是刚才灌进肚中的冰水突然变暖了似的,四周的水流也泛起一股暖意,且越来越热,只消片刻,飞锋便犹如泡在滚水之中一般,被烫得肌肤欲裂,一双眼睛也受不住这热意,紧紧闭上。又觉沈夺唇吻,本来十分温暖,现在犹如火焰灼烧,气息吹入口腔,像是要将飞锋从体内点燃焚烧!

飞锋惊骇之下,已经发现不妥之处:并非周围物事变得暖热,而是他自己在变得冰冷,最早那痛楚之感,其实是一线极寒,周身的麻木,实则是快被冻僵!

他心中震恐,正待睁眼,又觉得身外的热水,忽然降温,只一瞬间,身体犹如置于冰窟,竟是他自身又开始发热。

沈夺似乎也觉察到他身体突冷突热,将他拥得更紧。飞锋初时还觉出胸前被那颗夜明珠硌得发痛,但是几番冷热交替下来,内息气脉全都十分虚弱,五脏六腑胀痛难熬,仿佛死了几遭一般,便连神智也模糊起来。到最后,只觉得自己浮浮沉沉,一时如在云端,一时猛然坠落,昏乱之中,早已经不知自己是冷是热。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如堕炼狱般的痛苦似乎在渐渐消失,飞锋昏昏噩噩,觉得自己已经清醒,勉励挣动许久,仍是觉得四周一片黑暗。

他只觉得身体动起来,在这黑暗之中不辨方向,深一脚浅一脚,踉跄而行。

这样走了不知多少时候,朦胧之中仿佛听到有人叹息。

他听到这叹息,没来由便觉得心中难过,想要出声询问,却张不开嘴,无法成言,努力许久,终于低声问道:“是谁?”

没人回答他,他等待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问道:“是谁?”

黑暗之中仿佛缓缓伸过来一只手,有人轻轻抚摸他的面颊,这抚摸十分温柔,飞锋被这样一摸,竟忽然心酸起来,又带着点委屈似的,低低地叫道:“师父……”

师父的抚摸顿了顿,好像低低哼了一声,似乎不知为了什么在不高兴。

飞锋便觉得有些惶恐。他心中一直记挂着师父,惟恐师父被江梧州折磨,但是此时既然师父就在跟前,自然是安全无恙,本该高兴,可是另一桩心事,此时却愈发沉重起来。

他想跪下去,觉得全身发软,无法动作,更怕师父不高兴,不安极了。终于颤抖着说道:“师父,徒儿知罪。”

师父果然是不高兴的,他说了好几遍“徒儿知罪”,师父都不肯理他,过了好久才问:“你知什么罪?”

他想起自己的罪行,觉得极为羞愧,低着头站了很久,才低声道:“徒儿杀不了沈夺。”

他万料不到自己竟真的对师父说出这句话来,一边深感羞耻,觉得辜负了师父多年教诲,一边竟然心中一松,如释重负,想道,我终于说出来了。

这样想着,鼓起勇气,声音也提高了一些,重复道:“徒儿杀不了沈夺。”

师父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那我替你杀了他。”

飞锋不料师父这样说,心中不安起来,想道,是了,我杀不了沈夺,但是他这样的魔头,名门正派人人得而诛之,若是别人要杀他,我怎么办?若是师父或者盟主要杀他,难道我还能阻止不成?

他心中又焦急又悲伤,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像是要跟师父求助一样向前迈了一步。但是他四肢发软,这一迈步便摔在地上,触手是柔软冰凉的人体。

他心里忽然明白过来,知道这是沈夺的尸体,他已经被师父杀死了。

飞锋呆坐了许久,才低低地啊了一声,道:“师父,你杀了他。”

点了点头,又道:“你杀了他。”

慢慢地发起抖来,伸手将那具冰凉的尸体抱在怀里,什么话都说不出。

师父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好像又说了什么,但飞锋什么都听不进去。

渐渐地,师父的声音远了,最后完全消失,一片黑暗之中,只剩下他和沈夺。

他觉出深重的悲伤,又觉得事情似乎只能是这样,若最后能这样和沈夺一起,也没什么不好。于是抱着沈夺,好像怕有什么人会和他争抢一样,不肯松手。

这样又过了好久好久,恍惚之中,好像有温暖明亮的光照在眼皮上,飞锋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干燥温暖的石室里面,四面石壁,其中一面石壁上方有个马鞍大小的高窗,透进来的光线正好照在他脸上;身下坚硬,似乎是一张石床。

飞锋心中疑惑,就想要坐起身来。但刚一动,就觉得身上十分沉重,胸腹之间和腿上被什么东西压着,不由得扭头看去。

这一看,便再不能移目。

沈夺侧躺在他身边,一手一脚都压在他身上,姿势这样霸道,偏偏呼吸轻浅,面容沉静,唇角微微翘起,仿佛正做着什么好梦。

飞锋仍模糊记得自己梦中这人已被杀死,指尖之上仿佛还留有冰冷柔软之感,此时看到他睡姿安稳适意,心中微微一动,早已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要去抚摸他面颊。

手指马上就要碰触到他肌肤,却又担心将他惊醒,飞锋停下动作,沉默注视沈夺面容许久,才极为小心将他一缕长发从面颊上拂开。

这一拂便收不住自己的手指,沿着发丝轻轻滑下,视线也随之下移,在沈夺赤裸的上身上下逡巡,最后停驻在他肩膀。

沈夺练了蚀魂大法这邪门的功夫,之前的伤疤全都自愈如初,但那之后便立刻在平谷遭遇慕容羡的袭击,被异兽毕方十指插入左边肩臂,留下十分醒目的数点疤痕。

飞锋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手指轻轻按在一处疤痕上。停了一会儿,鬼使神差般的,又移开手指去触摸他旁侧的肌肤,一路摸到心口,只觉得触感柔韧,既温暖又坚实。

他与沈夺连情人间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许多次,却不曾这样观察过他的身体。现在手指停留在沈夺胸口,感受了一会儿他有力的心跳,又慢慢向下移动,轻轻抚摸过他肋下,沿着他腰线一路摸到胯骨,直到被他亵裤挡住,才猛然回过神来,停下动作,小心地抬头去看沈夺。

这一抬头,便看到沈夺早已醒来,一双凤眸十分幽深,正盯着他看。见他抬头,嘴角一翘,似笑非笑地低语:“怎不继续了?”不知是不是刚醒来的原因,声音十分沙哑。

飞锋心中对他爱念已极,见他清醒,哪里还肯克制,倾身凑过去,在他嘴唇上便是一吻。

沈夺一手一脚本就压在他身上,见他凑过来,便将他抱紧,一个翻身牢牢压住,嘴唇与他厮磨几下,舌尖便探进来与他勾缠,翻搅几下,愈加情热,一边与飞锋亲吻,一只手已经在他身上胡乱抚摸,一路摸过他上身,又摸进他亵裤中去。

飞锋被他摸得低喘一声,身体微微一颤,连忙结束这个亲吻,伸手便捉住他手腕。

他盯着沈夺眼睛,犹自喘息急促,片刻才问:“这是哪里?”

沈夺低低笑一声,不理会他的问话,手腕一振,竟是要甩开他的手,继续摸他。

飞锋无奈,低叫一声:“沈夺。”

沈夺闻声,看他一眼,才收回手,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亲,道:“这是密道中的一处密室。你被水虺咬了,晕了过去。那溶洞里又太潮,我便带你来到此处。”

飞锋这才明白之前小腿剧痛,竟是被水中的虺虫咬伤,连忙试着曲起右腿,却觉得毫无疼痛之意,心中奇怪,便想推开沈夺坐起查看。

沈夺压在他身上,不肯让他起身,道:“这水虺性极寒,平常人被它咬伤,只怕要冻死。你得的内力属寒,居然也被激得真气混乱,已经折腾了一晚上啦。”又微微一笑,“现在已经没事,你别乱动,让我抱你一会儿。”

飞锋听他语音竟然十分温柔,带着几分宠溺般,不由得大窘,心道,我只是被水虺咬伤,又不是真的弱不禁风,他怎么这样对我说话?难道我昏迷之中,流露了什么脆弱之态不成?这样一想,心有不甘,有心想要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又自知内功不如他。想了想,微微皱起眉头,问:“这里地近中原,怎么会有水虺?”

沈夺神色这才有些不自在,道:“那是十三养的。”

飞锋一愣,便听沈夺解释道:“这条水路暗通杨氏居所和兴远镖局,十分隐秘,十三便在镖局的寒池中豢养了一条锦文水虺防备宵小,本是用一根皮绳穿了尾巴栓住的……”

飞锋这才明白,接口道:“想来是葬堂血洗兴远镖局后,也曾派人去探这寒池。他们没有水卫那样的凫水好手,又闯不过水虺这一关,干脆便用石头填了寒池么?”

沈夺微微一笑:“我也这样想。水虺挣脱皮绳,得以不死,但是被堵在水底,无人喂食,便把你当做……”低头在飞锋唇上轻轻一咬,低哑着声音慢慢道,“美味佳肴……”

飞锋听他说出这种调笑的情话,脸上一热,心中已经软下来,刚刚伸手抱住沈夺,便听咕噜几声响,竟是自己腹中饥声大作。

两人动作都顿住,对视一眼,都轻轻笑出声来。

沈夺又亲了他一下,才翻身坐起,道:“当初十一十二在这里存了些不怕腐坏的食物,我去找找。”

飞锋点点头,想了想,也坐起来,问道:“水路被堵住,我们怎么脱身?”

沈夺看着他,道:“密道不止水路一个出口。”

飞锋微微一怔,想道,既有别的出口,为什么之前他要大费周章,想从那样寒冷幽深的水里游出去?看着沈夺问道:“难道别的出口,比水路还要难走?”

沈夺点点头,道:“难走之极。”他这样说着,面上却一点烦恼之色也无,看了看飞锋,不知想到什么,神情竟似十分愉悦。

 

191、暂抛世事

飞锋见他凤眸微弯,眸中光彩夺人眼目,不由得先怔了一下,待到沈夺起身,要去寻找食物,才道:“我与你一同去。”

刚要起身,被沈夺回身按住肩膀,道:“你别动。”

他久居人上,开口时便带着些命令口吻,但说完这三个字,他自己便微微皱起眉头,看着飞锋,犹豫了一下,慢慢道:“你被水虺咬伤,身上忽冷忽热,闹了一宿,现在不安稳调息,跟着我乱跑什么?”这样解释完,眸中微微露出奇异的神色,似是沉吟,又似是欢喜。

飞锋听了他的解释,又见他这样神色,心中莫名便开始悸动。像是极为窘迫似的,脸颊也突然发烫,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沈夺这样的神色,比之前两人肌肤相亲之时,有一种格外的亲昵。

他二人对视片刻,沈夺忽然微微一笑,道:“盯着我看,就能调息了么?”

飞锋只觉得他这样一笑,眉梢眼角俱是风情,语气便如当初在血衣派佯作柔弱的沈公子时一般,似有娇嗔之意,但声音低沉,绝似调笑。

他不知是沈夺心情好,言语温存,还是自己对沈夺用情更深,才觉得他一颦一笑皆有深意。看着沈夺,一时竟不能回话。

沈夺低低一笑,转身便走开,在墙角处一拍,便见石块挪动,现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依稀可见向下的阶梯。

飞锋看着沈夺走进洞口,直到他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只觉得一颗心仍跳得十分剧烈,许久才平缓过来。

他有些坐不住,强自深深呼吸几次,闭上眼睛打坐。他心中有事,只略略调动内息,刚觉得丹田气海十分充盈,便认定自己无碍,睁开眼睛,从石床上起身下来。

他低着头想心事,来回走了几次,微微一抬头,才看到石床一边,随意扔着霜河剑和之前他捆好的衣物。

飞锋走过去,看到那衣物还是湿的,显然沈夺将他带到这里之后,一直无暇顾及。

他将那包衣物解开,依次平摊在石床上。最里面卷着的是他自己的外袍,那秘笈虽然浸了水,笔迹却没有洇开,湿湿的贴在内袋里。

飞锋并不取出秘笈,将外袍也平摊在石床上,低头看着脚边霜河剑,只觉得心中更加烦乱沉重。皱着眉头沉默地看了霜河剑许久,才弯下腰去将它捡起,擎在手中。

这柄剑被沈夺用来力撬笼车机括,锋刃仍是雪亮,一丝罅隙不见,手还没有触到剑身,已觉寒气逼人。

他兀自望着这柄剑出神,突然觉得耳根一热,吓了一跳,转头一看,见沈夺两手都拿着东西,凑过来在他耳边吹气,笑问:“神不守舍,在想什么?”

飞锋并不回答,对他微微一笑,伸手便去接他手中的物事,一边问道:“什么好东西?”

沈夺将右手中的瓦罐递给他,道:“水。”又提了提另一只手里的陶盒,道,“吃的。”

这密室中除了一张石床别无所有,二人便席地而坐,沈夺一边拍开陶盒的泥封,一边道:“十一当初存这些食物,都是用特殊的泥封住的,结果还是引来虫蚁,一屋的瓦罐,大半都空了。这个倒是满的。”

飞锋将水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只觉遍体生凉,问:“这是你拿着空罐子,去灌的寒泉水么?”

沈夺点了点头,此时他已经打开手中陶盒,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十数块糕点样的食物,每块有墨块大小,呈灰褐色。他拈起一块递过来,飞锋要伸手接过,沈夺却一笑躲过,直接将那灰色糕点送到飞锋唇边。

飞锋有些愕然,心中想道,这人有时不解风情的很,亲热途中还要喊手下来的,怎么有的时候,竟然又如此肉麻?

他还不及反应,沈夺嗤笑一声:“以前我不过没有喂你吃饭,你便跟阿九发火,怎么现在倒发愣了?”

飞锋那次发怒,哪里是因为沈夺没有喂自己吃饭?但他并不说破,看了沈夺一眼,又垂下眼睛去看那糕饼,心想,一屋食物被吃光大半,偏偏剩下这盒东西,蛇虫鼠蚁都看不上的食物,不晓得有多难吃,看这样子,也说不定是坚硬无比,难以下嘴。

这样想着,不敢去咬,只微微张口,将那糕饼含住。

那糕饼却十分酥软,这样一含,一下子化到飞锋嘴里,味道果然不出所料,十分苦涩,难以下咽。飞锋就着沈夺的手勉强又吃了两口,觉得实在难受,想再喝口水,便伸手去摸那瓦罐。

一摸却摸到沈夺手上,沈夺眼睛早便一直盯着他,此时捉着瓦罐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又慢慢凑过来。

飞锋知道他心思,伸手扶着沈夺后颈,也凑了过去。

那糕点溶了水,苦味竟然更重,沈夺却浑不在意,舌头随着泉水一起进到飞锋口腔,肆意舔弄。飞锋只觉得这人鼻息火热、嘴唇火热、舌头火热,带的自己也全身烫热起来。

沈夺与他亲吻许久,才停了下来,二人轻轻拥着彼此,喘息都融到一处。

过了一会儿,沈夺在飞锋唇上轻轻笑起来,低声道:“以前我竟让阿九照顾你饮食,真是傻的。”

飞锋忍俊不禁,微微笑起来,在沈夺唇上轻轻蹭了蹭,待到想要回答一句,却又一怔。

沈夺提到“以前”,他要接话,直觉便想说“以后”,但是二人以后何去何从,又是谁能做主?

他沉默不语,沈夺似有所觉,微微后仰,注目看了他片刻,不知为何忽然低声一笑,道:“之前你说,想要把我关起来,让我和你在一起,是么?”

飞锋虽然一直因沈夺与自己立场相悖而十分痛苦,但这样将沈夺强行带在身边的想法,别说付诸实施,便连稍微想一想,都要觉得不妥而自责,因此深深埋藏在心底深处,丝毫不敢流露给他人。不料之前竟被那黄衣人的哨音激起,还当面对沈夺说了出来,心中已是惭愧。那之后他见沈夺不怎提起,还暗自庆幸,此时被他突然问了出来,飞锋猝不及防,脸上竟觉微微发烫,一时无言以对。

沈夺笑意不减,低声问道:“你将我关住,然后……要做什么?”

眼睛盯着飞锋,似笑非笑,慢慢凑过来。

飞锋见他又在调笑,向后一仰躲开,拈起一块灰色糕饼,便堵在他嘴中。

那糕饼十分酥软,一半进了沈夺口中,一半簌簌落了飞锋一手粉末。飞锋手指还在沈夺唇上,轻轻摩挲两下才收回,强自笑道:“我要把你捆起,让你吃剩饭剩菜,白天陪我捉兔子,晚上为我看门。”

沈夺微微一愣,但见飞锋微笑,唇角的笑意也深了些,一边吞下糕饼,一边道:“最后这条不行,晚上我有别的事做。”

他说着“别的事”,眼睛早从飞锋面上滑到飞锋身上转了一圈,又笑微微地看进他眼睛。

飞锋却转开眼睛,心想,他进寒泉之前,还有些不悦的样子,怎么现在心情这样好,连我二人将来如何,都尽拿来与我调笑?

但是此时,沈夺越是从容自若,飞锋越是慢慢地自若不起来,见到沈夺面上轻松惬意的神色,又不忍出言去煞风景。只能转开眼神,再去取糕饼来喂给沈夺。

沈夺眼神一直在他面上,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块糕饼,又取了来喂给他。两人依偎在一起,一个眸色深深,含情不语;一个心事重重,静默不言。偏偏面颊相挨,唇指相接,气息相闻,竟是从未有过的宁和,从未有过的亲昵。

而这糕饼虽然味道苦涩,入腹之后却十分熨帖,不一会儿飞锋便觉得腹中果然,单手捉着水罐喝了两口,才将罐子递给沈夺,问道:“这是什么?”

沈夺侧过来在飞锋唇上吮吻一下,才接过水罐,道:“我也不清楚,大概都是方子之从燕子楼偷的,总归是好东西。”

飞锋愣了愣,从地上拿起那装着糕饼的陶盒,翻来覆去仔细观看,终于在盒子底部看到五个字,道是“赤眼斑鸠骨”。

沈夺也已看到,啊了一声道:“原来是骨粉所制,难怪这样难吃。”

他说着“难吃”,却并无抱怨的语气,飞锋不由一笑,放下陶盒,问:“你不是燕子楼主人,怎么吃点东西还要偷偷摸摸?”

沈夺哼了一声,道:“我在这里挖密道的时候,还不是燕子楼主人。”

飞锋想起当初沈夺曾经两次向自己谈及少年旧事,说他当初投奔燕子楼,却被沈静流猜忌,处处掣肘,不由便伸手握住沈夺的。

沈夺反手与他相握,但却颇有些疑惑地看他一眼。想了想,微微一笑:“我到燕子楼三年之后,方子之竟有办法从葬堂跑出来找我。那时我已经有了一席之地,便将他安排进来。他武功不济,歪门邪道倒是知道不少,知道我要在杨氏修建密道,竟然从燕子楼的秘库之中偷出来许多食物药品,说是送我的乔迁之礼。”看了飞锋一眼,道,“不过这密道的位置和进出的方法,只有我水卫知道。他虽然带了食物,也是十一十二取了放进来的。”

飞锋垂目片刻,沉声道:“你不必对我讲这些。”

沈夺静了静,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人也凑过来,低声道:“我倒忘了,你不喜欢他。”言辞之中,竟隐隐有开心之意,顿了顿,道,“那我不讲他了。”

飞锋抬头看他,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与他无关。你两处密道的位置和进出的方法,何止水卫知道?我……也知道。其他的事,你身边的人事……不要讲给我听,我与你……若有朝一日,中原武林的前辈高人问起这些,我既知道,便不能不说。”

他说完这番话,只觉费了好大力气,心中升起疲倦之情,比之前带着玄蜂星夜兼程更甚。

却听沈夺低声一笑,身体已经被他抱住压在地上。

飞锋微微一惊,抬眼看他,却见沈夺双眸含着光彩,心情极好的样子,竟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压住他亲吻两下,笑道:“你这人就是奇怪,以前我不对你说时,你又为什么生气?”

飞锋微微皱眉:“我何时……”

话未说完,沈夺又是低头一吻,然后抬眼看他,微微一笑:“你不能不说,那便说。中原武林的老蠢货们,不值我动一根手指。我的事,什么时候怕他们知道?”

飞锋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抿了抿唇,并不回答。

沈夺看进他的眼睛,问道:“你不高兴么?”

飞锋听他声调,确凿是在疑惑,盯着他沉默许久,才轻声叹气,道:“我便是中原武林出身,你刚才骂的,都是我的师友前辈……你不但想称霸我中原武林,还出言不逊,我为什么要高兴?”

沈夺微微皱起眉头,神色已经有些不悦。飞锋看着他的眼睛,心中一软,伸手轻轻搭在沈夺腰上,低声道:“你对我却真正不错,我知道的。”

他心底知道,若论道理,沈夺作恶多端,执迷不悟,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是若论私情,却反而是他负沈夺良多。

他一念及此,心中难过,又道:“我却对你不好。可我……我心中……”

话未说完,身上一轻,沈夺已经松开他,起身走开几步,背对着他,身形僵硬。

飞锋从地上沉默起身,看着他背影,想要对他诉说情义难以两全,自己心中同样难过,却终是无法开口。心中苦涩,百般滋味涌动不停,令他矛盾之极。

沈夺却已经转过身来,深深与他对视,许久才短促一笑,道:“我便是不懂,你……罢了,你我还是不提这些事吧。总有一天……”却并不说下去。

飞锋怔怔望着他,低声开口道:“沈夺……”只是呼唤这人姓名,便觉酸楚无比。

沈夺看他一眼,见他表情痛苦,自己的神色倒缓和了一些似的。道:“我们先离开这里,还有许多事情做。”

说罢走向那石床,拿起摊放在上面的衣物,内力外涌,一阵燥热罡风鼓动而过,半湿的衣物竟然被摧干。

他这样一件一件拿过去,很快便要拿起飞锋的外袍。那衣物被飞锋摊放成衣领靠里之状,若任凭沈夺一路过去,只怕就要拎起袍脚,倒提着这件外袍,到时罡风袭过,只怕那张秘笈就要掉落出来。

飞锋自觉与沈夺刚刚经历不快,不愿在因此与他生出嫌隙,几步走过去,弯腰一探,双手掂起那件外袍衣领,灌注内力,想先行将这件衣物弄干。

他自知体内真气阴寒,再是灌注内力,也无法催动热风。只是想做做样子,尝试两次不行,便将衣物交给沈夺,那时沈夺自然要提着衣领接过,便不用担心秘笈会从内袋掉出了。

他这如意算盘本打得不错,不料刚试了一次,第二次灌注内力之时,忽然丹田之处一股暖意生出,以极快的速度在气海转了一圈,猛然顺着气脉便向外冲出。

只听呼的一声,一股热风从飞锋掌心涌出,外袍被这股热风鼓动,骤然横飘起来,飞扬舒展,转瞬变干。

飞锋万料不到,大吃一惊,尝试着再想催动这股真气,丹田却又恢复了阴寒之状,毫无暖意。

他心中愕然,转眼便去看沈夺。沈夺也正看着他的双手,此时眼神上移,也来看他双眼,神色从容,唇角竟是笑意。

“冷热自如,这才像话。”想了想,又笑道,“看来水虺咬你那一口,倒是好事。”

飞锋心道,“冷热”都有了,“自如”却不是。手按在自己丹田中一探,却没有探出丝毫异状。

沈夺已经开始着衣,看他手探丹田,停了停,问道:“有什么不妥?”

飞锋迟疑一下,才道:“我之前一直喜冷,见了热都要不适,哪里还能生出热来?锦文水虺又是寒虫,怎么竟能……”转眼去看沈夺,“你,是你又做了什么?”

他想到之前沈夺为自己以身为桥,自损甚巨,不由十分担心,伸手便捉住他手腕,急道:“你又做了什么?”

沈夺垂目看了看被他握住的手腕,并不挣开,道:“在水下之时,你刚被水虺咬伤,全身冰冷,我确实向你体内渡了些真气,但后来你又突然发热,我便再没妄动。”抬眼看他,“出水之后,你更是突冷突热,不像昏过去,倒像是魇住了。”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神情竟然又是一缓,“你别怕,出去之后,让阿九看看你。”

这样的说法哪里能让人放心?但是飞锋这短短几个月之间,历经的事情、遇到的难题比之前二十多年还要多,此时此刻,身体的健损倒变成了小问题。于是点了点头,并未过多担忧。

不一会儿,飞锋便已将衣服穿起,抬头去看沈夺。

沈夺早已收拾停当,此时正站在那高窗之下,负手抬头,从那小窗中观看天色。

飞锋走到他身边,问道:“这里便是出口么?”

沈夺微微一笑,伸手在墙上一拍。只听轰隆之声大作,眼前的石壁从高窗以下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可容两人的洞口。

马上便有山风灌了进来,风力竟然极烈,飞锋猝不及防,被吹得睁不开眼睛,险些倒退一步。

待到睁开眼睛,却是大吃一惊。

眼前薄云如带,变换缭绕,风吹不断;脚下寒气上涌,虚空万丈,深不见底。

这洞口,竟是开在悬崖峭壁之上!

飞锋正感费解,便觉手上一暖,沈夺握了过来。

抬眼看时,见他笑意盈盈,回答他之前的问题道:“正是。”

192、冯虚御风

飞锋微微一怔,又探身出去上下一望,并未见到什么台阶绳梯等物,回头看着沈夺:“莫不是在消遣我?”

沈夺面带微笑,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轻轻笑出声来:“我怎样消遣你?”

飞锋道:“这里上下无凭,怎么能算出口?就算你内力高深,难道还会飞不成?”

沈夺笑意更深,右手还握着他的,左手递过霜河剑来,道:“拿着。”

飞锋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刚刚将这柄长剑拿在手里,沈夺便松开他的手,右臂一伸,揽在他腰间,忽然用力,竟然带着飞锋跳下这悬崖峭壁!

飞锋这一惊非同小可,想回手扒住那洞口已经来不及,只能随着沈夺向下坠去。

只听得耳边风声阵阵,眼前薄雾被二人的下坠之势撕裂,飞锋在这惊愕之中,竟冒出一个极为荒谬的想法:难道他对我生气,要与我同死不成?

刚这样一想,便觉得沈夺揽在他腰侧的手臂一紧,身体也被他扳得微微一转,几乎是立刻,身体感受到极大的震动,而沈夺与他的下降之势,竟然就此停住!

飞锋惊魂未定,喘息着定睛看去。原来这嶙峋的峭壁之上,竟然横出来一根极粗的木柱,再看这木柱外形规则,表面光滑,显然是人为钉入这石壁之中。而沈夺落脚之处,正是这木柱之上。

飞锋惦记着刚才自己受到的极大震动,连忙去看沈夺膝盖。要知他二人下落的距离甚长,早已超过寻常轻功能够下落的距离数倍,沈夺将飞锋身体转开,令他双足悬空,而他自己的双脚却是实实在在“跺”在木柱之上。这样,便会令膝盖受到冲击,冲击若是大了,只怕一双腿就要废了。

飞锋急急看去,却见沈夺仍是长身玉立,丝毫没有受伤之态,这才微微有些放心。再看那木柱,被二人这样一落,竟不折断,而是上下颠动不休,渐颤渐轻,现在仍余着轻微的抖动。

他这下看得明白,显然这是有人选用了韧性极佳的木材,将它削成木柱,深深钉入山体,专门用来承受重物坠落之用。而做这古怪之事的人,显然便是沈夺。

飞锋脚下悬空,却毫不担心自身安危,转脸看着沈夺,问道:“你适才若是落偏了,生门便要变作死门。你怎会造一个这样危险的出口?”

沈夺嗤笑一声,揽着他一转,将他也放在木柱之上,道:“我怎会落偏?”

飞锋被他抱得极紧,也不挣开,看着他好奇道:“难道你有什么诀窍?”

沈夺仍是微笑:“七年前,我从葬堂逃出来,去往燕子楼的路上,便好几次险些摔下悬崖,有两次便是落在横长出来的树上,才活下来。”

飞锋想到葬堂与燕子楼相去遥远,沈夺十五岁之龄,一路翻山越岭,也无人护持,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怕是鬼门关前,也转了许多次,不由得心中怜惜,放低声音道:“于是你便经常修习这种……这种……半空之中寻找立足之处的本事么?”

沈夺唇角翘起,不置可否一笑,忽然抱着飞锋向后一栽,二人立刻便从木柱之上摔落下去!

这次摔落,二人是头冲下,飞锋只觉得一阵猛烈寒风兜头刮过来,正头晕目眩之间,沈夺伸手捉住一物,阻住下落之势,二人在半空之中转了一个大圈,终于双脚冲下,悬挂在空中摇摇晃晃。

飞锋接二连三受到惊吓,这次竟无暇平复喘息,抬头看去,只见那木柱之上捆着一根手臂粗的长藤,沈夺这次翻身跃下,便是伸手握住了这根长藤。再向下看,只见二人脚下薄雾隐隐,这根长藤随着二人的摇晃而晃动,一直向下延伸到雾色深处。

飞锋收回目光去看沈夺,还未开口,沈夺已经略一松手,二人立刻向下坠去;下坠不久,他又紧紧一抓,二人便在空中猛然停住。这样一松一抓,一放一紧,不多时,二人竟向下又落了数丈,而那长藤仍是长不见尾。

到此时,飞锋才觉耳边风声倏然不休,薄雾随风往来幻化,足下有如云起;身似飞雁,又如飘叶,在这如同仙境般飘忽、舒卷的云气之中飘然而落,竟快然而生遗世之情。

这样向下又落了十数丈,耳边忽然多了叮咚之声。飞锋回身想去观望,不料二人身在半空,只有沈夺一只手为支撑,他这样一动,沈夺连忙停住,二人在空中竟慢慢旋转起来。

飞锋这才放心去看,隔着薄薄一层淡雾,看到不远处峭壁之上,一眼极细的流泉从石缝中溢出,呈一线而落,在嶙峋突兀的石壁之上滴溅出几处碎玉般的水花,发出叮叮咚咚的金玉之声,又一直向下落去了。

飞锋正注目细看,沈夺已经不顾二人还在转动,再次松手下落。二人这次盘旋而下,竟然更觉山风清扬,乱云曼妙。

此时此刻,飞锋愕然惊慌之心,早已经一吹而散。便连再之前因为沈夺而生的矛盾苦闷之情,甚至再再之前,因为自己身世和中原命运而起的沉郁伤痛之意,竟然也在这凛凛风中,如同尘埃一般,被吹得干干净净,半点不留。

沈夺依藤而下,顷刻之间,已是数十丈,忽然收手,坠下一两丈,轻轻落在一片草地之上。

飞锋意犹未尽,微微喘息着,抬头望了望,才收回视线去看沈夺。

这一看,便再也不能移开眼。

沈夺也微微喘着气,一双凤眸极亮,光彩深湛,盯着飞锋,唇角一翘,低声道:“我可不是修习什么轻功,我是觉得这样落下来……”凑过来在飞锋唇上一亲,又看着他,微笑道,“你要带我看雪,我便带你御风。你自己说说看,到底哪样更快活?”

他语带得意,又另有些骄傲之意。飞锋却觉得这声音比黄衣人的哨音更加摄人,心中震动,几不能言,看了沈夺许久,才发觉自己竟在微微颤抖,便连开口时,声音都与平时不同:

“沈夺,沈夺……”他顿住,紧紧回抱住眼前这人,与他额头相抵,声音低沉而又炽热,“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沈夺低低地笑起来,笑了几声,才道:“我是怎样……”

飞锋没有容他说完,他再抑制不住心中悸动,向前一凑,吻在他温暖的双唇上。

193、侠士折腰

他这样主动亲过来,沈夺却一时没有反应。

飞锋唯恐他要躲开,或者又说些令自己矛盾为难的话,于是将霜河剑一扔,一手揽着他,另一手扶住他后脑,与他深深吮吻。

沈夺开始还无动于衷,被他吻了两下,才将他拥紧,温柔回应。

二人口中还残留着骨粉的苦味,却谁也不曾在意,唇舌两相辗转,良久才停。

飞锋与沈夺额头相抵,微微喘息,许久才低低道:“从这里……怎么出去?”

沈夺哑声而笑,低低道:“撩拨我也是你,要出去也是你,你向来要两面全占。”话说到最后,语调不复柔和,向前一凑,重重在飞锋唇上一咬。

飞锋心里明白他是想起二人之间的事,被勾起怨怒之情,因此并不闪躲,任沈夺一边吮咬,一边用力抚摸自己的脊背。

此地毕竟已经被葬堂所控,并不宜久留,沈夺很快停下动作,虽然并未放开飞锋,声音中却已经带上了一丝冷淡之意:“你我沿着这崖底向前走,不久便是出口。到那里后……你想去哪里,便自去。”

飞锋沉吟片刻,低声道:“我若想去寻玄蜂,你怎样说?”

沈夺僵了僵,声音中冷意更明显了些:“我怎样说,你又肯听么?”

飞锋却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去做什么?”

沈夺安静许久不说话,忽然松手将飞锋一推。

飞锋被他推得退了一步,抬眼之间他皱着眉,表情十分不悦,连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十分严厉。嘴唇微张,像是马上要说出“你既要走,何必管我?”这样的话来。最终却抿了抿唇,目光也从他脸上移开,毫无情绪道:“慕容羡谎话连篇,他说抓了我水卫,虽然不知真假,我总要去探一探。”

飞锋看着沈夺片刻,才道:“神弓杨氏和兴远镖局被葬堂灭门,只怕方圆数里之内,都已经尽在葬堂掌控了吧。”

沈夺回答:“自然如此。”

点了点头,飞锋又点点头:“慕容羡一路跟踪我和玄蜂,到这附近才动手,我还道他是终于等到我和玄蜂分开,可以趁机离间,才让蚕婆出手。现在想来,也是因了这附近都是葬堂门户,他以此自恃的缘故了。”

沈夺目光仍是不肯看他,道:“自然是这样。不然你和那玄蜂便是不分开,”说道玄蜂名谓,颇有些切齿之声,“慕容羡自有奸计将你们分开,何必跟踪这良久。”

飞锋道:“这里本是你们的重要地盘,藏了不少机密,自从归了葬堂之后,想必你们一定日夜不安,不知这里的秘密被发现了多少。但此处既然归了葬堂,数里内风吹草动尽在他们掌握。你们若想探知虚实,只怕是难比登天。”

沈夺这才移回目光,看了他一眼,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要帮我了?”

飞锋缓缓摇头,微微苦笑:“沈夺,你真没听懂我的意思么?”他放缓声音,重复道,“这里尽归葬堂掌握,你们若想探知虚实,实在是难比登天。”顿了顿,低声道,“若是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们的人进入神弓杨氏内部,哪怕再危险,你们都是要试一试的,对不对?”盯着沈夺,“你说什么‘不知真假’……若不趁着慕容羡设子母闸来抓你我,令你水卫佯装被擒,进入神弓杨氏,再寻隙逃脱,只怕再难有什么机会,可以直入此处……对不对?”

随着他一句句说来,沈夺眼神越来越深,飞锋看进他眼睛深处,轻喟一声,道:“葬堂先是占了地利,探知你我位置如探囊取物;又控制了蚕婆这样的前辈高手,可谓人和。之后他先捉了玄蜂牵制我,又用我牵制你;还算准你赶来匆忙,只来得及调动水卫,于是因地制宜,不但抓住了你的水卫,还设了子母闸,将你我都困在笼车中,运回炮制;而炮制你我的那个黄衣番僧,更是研习了专门的摄魂之法……这计策有呼有应,环环相扣,真可谓是机关算尽。却不料你将计就计,不但令水卫能进入葬堂,便连你自己,也轻松进来了……在子母闸那里,你留在最后不肯走,后来谈到此事,言语愤恨,真是……瞒得我好。”

沈夺在他说话之时,目光不曾离他双眼片刻,待他说完,才沉声道:“你以为……我救你,是早便谋划好的?”

声音凉凉的,并无一丝情绪透露。

飞锋深深看他:“你自然是早便谋划好的。可……”他停了口,垂目弯腰,将霜河剑捡起拿在手中,伸手轻轻抚触剑锋,低声道,“若非霜河剑乃是天下神兵,破了那个黄衣番僧的哨音,你和我纵是全都活着,只怕身体心智,都由葬堂所控了。”

他说着,指尖凝聚内力,在剑锋上一弹,只听铮然一声清越剑鸣,如龙吟一般响起。

飞锋在这龙吟声中,抬头看着沈夺,慢慢道:“你这人……亲身犯险,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这次,你便是不来,慕容羡擒住你的水卫,自然也是要带回神弓杨氏的。你……你为什么要来?”

沈夺与他对视,两个人眼神都深不可测,似有万种情意、万般纠缠,全都沉在漆黑的瞳仁中。

过了许久,沈夺才一字一字回答道:“我不该来么?”

就在不久之前,飞锋问过同样的问题,而沈夺也给过同样的回答。然而此时此际,飞锋这一问,和沈夺这一答,似乎又与之前全然不同。

片刻后,飞锋轻轻上前一步,伸手抚上沈夺脸颊。

沈夺直视飞锋,一动不动。

飞锋眼神中透出极为复杂的情感,低声道:“沈夺,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走?”

沈夺闻言,唇角紧抿,并不回答。

飞锋无奈地微微一笑:“你这样的人……我与你在一起越久,对你就越……想到你我身份立场,便越是痛苦难过。你生我的气,难道我心里便快活?”

沈夺眉头皱起,神色之中又多了许多疑惑和恼怒,恼怒渐渐多过疑惑,令他看上去面带戾色。

飞锋没有移开眼睛,盯着他道:“沈夺,我不愿见你与中原武林作对,若你肯答应我不与正道为敌,我便什么都依你。我再不离开你了,可以做你的水卫,也可以做……别的什么。你谋划什么,我便去做什么;你若再要做这样凶险的事,我便陪着你。有什么好看的景致,我跟着你去看。你之前曾经造过的杀孽,那些前尘旧账,我全不管。别人要是追究起来,若追究那人功夫不济,我们便不理他;若他厉害得很,我便与你一起承担。沈夺……”他说的这一番话,有许多已经违背他为人处世的根本,说出来异常艰难,但一字一字终是说完了。再看沈夺,却仍是面无表情,飞锋心中又慌又痛,向前一凑,去亲吻沈夺的嘴唇,一边亲吻,一边恳求道,“我求你,沈夺,和我一起,我求你……”

他性格自是刚强不屈,但此时此刻,面对这难爱难恨的沈夺,除了这样示弱求肯,竟是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194、另有玄机

飞锋的这番话已是大大地自辱原则,但是他也深知,对于沈夺来说,自己所做的让步怕是远远不够。此时心中又是惭愧自己说出的话,又是担忧沈夺不理自己说出的话,惶恐之情,比面对那黄衣人时还要煎熬,竟是连看着沈夺的眼睛都做不到,只闭着眼,在沈夺唇边喃喃恳求。

这样良久,才觉得后脑一痛,被沈夺伸手抓着自己长发一拽,将他从身上拉开,简短道:“睁眼。”

飞锋这才咬着牙,睁开眼睛去看沈夺。

沈夺本就相貌极美,这谷底潮湿,令他长发顺垂湿润,连长睫眸色都益显深黑,偏偏容色冷凝,双眸之中并无一丝暖意,看着飞锋双眼,切齿道:“真是冥顽不灵!”

飞锋心中担忧之事成了现实,极为失望,望着沈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夺手下更加用力,将他长发抓得更紧,恨声道:“我先问你,玄蜂杀我水卫,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他还是江梧州嫡系,若是设法拷问,更是能让我知道许多有用消息。但你从阿九手里将他救走,我却追都不追,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那日飞锋与章文卿带着玄蜂逃走,沈夺本有机会追上,却毫无动静,飞锋当时也曾疑惑,但他短短时间之内遇到诸多变故,这点小小的疑惑早便被搁置一旁,此时被沈夺问起,只能低声道:“我以为你生我气……我不知道……”

沈夺冷哼一声,看着飞锋,慢慢道:“我让你带他走,是因为你怎样都不肯在我身边,一定要自己上路。你带着这把破剑,又是我的……想要抓你害你的,何止一人一伙?”

飞锋微微睁大双眼,看着沈夺:“所以你便放我带陈……玄蜂走,他虽然武功全失,毕竟全身是毒,跟在我身边,可保我一时平安?”

他说到最后,声音都微微发抖,心道,我只知道他待我好,却不知居然好到如此地步。

沈夺抓着飞锋长发的手又一用力,将飞锋拽得头都要仰起来,凑近他道:“若你要从秦霜河手里夺走他的消息来源,或是从中原武林救出他们的敌人,结果会怎样?!”

飞锋还未回答,沈夺又切齿道:“你以为我生气……你从未让我顺心过,我生气何止一回?但若你触怒的是什么姓秦的、姓田的,谁能像我这样容忍你!”冷冷一笑,道,“你自认正道中人,秦霜河可是亲口说明白,你一家人早被中原所弃,便连你也被他们当做搅浑水的棋子。之前被扔到血衣派受罪,现在又带着什么利器秘笈到处走,哼,你道自己出身中原武林,中原武林认你么?!”

飞锋见他咄咄逼人,本不欲与他针锋相对,但见他所说的十分偏颇,忍不住便开口道:“大丈夫行事——”

“闭嘴!”沈夺恶狠狠打断他,“你说你自己是大丈夫,还是说秦霜河是大丈夫?他为了和我结盟,能将你轻易出卖,就连整个中原武林,都要仰仗我去对付江梧州,也配叫大丈夫?”

他越说越是恼火,最后看着飞锋怒笑一声,道:“你跟我来,看看你的中原武林,做了什么好事!”

说罢一松手,将飞锋放开,转身便走。

飞锋心中惊疑,稍一犹豫,急步追了上去,问:“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沈夺只哼了一声,并不回答,速度更加快了。

飞锋无法,只得快步紧跟在后面。这里崖底生雾,时浓时淡,雾浓时飞锋看不清脚下,说不得便要磕碰一二,但是沈夺走得却极为平顺,仿佛对这长长崖底每一颗石子的位置,都极为熟悉一般。

这样走了一些时候,面前出现一条两峰相夹的道路,雾气也渐渐淡去。二人又向前行了不多时,道路越来越窄,只容一人通过,忽然一转弯,侧身再走两步,便已经出了这崖底。

飞锋跟在沈夺身后走出,才发现自己立足之处竟还在一座大山的山腰之处。这才知道这山峰颇高,从中间裂开半扇,自己之前和沈夺从悬崖上攀藤而落,也不过是落在这道裂缝的底部,离山脚还远得很。

但出了那崖底,山势倒是稍稍和缓了一些,飞锋伸手扶住一块岩石,望着沈夺道:“你让我跟你来看什么?”

沈夺动作娴熟地向前方一跃,轻巧地落在一块突出的大石上,才侧身看他,冷笑一声,问:“你不是猜到我两名水卫佯装被擒,进入神弓杨氏了么?那之后他们要做什么,你猜得到么?”

飞锋怔了一下,想道,这里本是燕子楼在正道安插的眼线,想来应是极为重要的一处堂口。沈夺刚才曾说,这里的机关布置,便连方子之都不知道,想来许多暗门密道,只有他和水卫知晓。他在囚笼之中被黄衣人竭力摄魂,还能找到逃生之路,那两个水卫受到的看管定然要疏松一些,又趁着他二人封住那处山洞,吸引了慕容羡的注意,一定更容易借助机关逃脱。逃脱之后,自然是将此处查探一番,探清葬堂在此处的人手布置之后,再逃出山去,将此处虚实禀告给同伙知道。怎么看沈夺意思,竟不是如此?

沈夺没等到飞锋回答,却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仍是冷笑,道:“神弓杨氏从山腰开始,依势建造了极大的宅院,兴远镖局则在山脚,与其成掎角之势,易守难攻。我纵是知道虚实,手下只有些燕子楼残部,和几个水卫,难道能将这里夺回来么?”

飞锋道:“你是说,我正道……”

沈夺举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微微侧头作倾听之状,笑意不减,道:“你听。”

此处山风颇劲,飞锋调动内力,凝神听去,也才听到极为隐约的声音,声音虽小,也能听出有些杂乱,但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却又不易分辨。

飞锋正倾耳细听,便听沈夺慢慢道:“这是我水卫打开了两处密道大门,你正道人士杀上来了。”

飞锋此时才明白,想道,果然沈夺熟悉地势,而我正道人手足够,结盟之后相得益彰,能将此处葬堂部众一举歼灭。又有些吃惊,心想,既然这样,那么我和玄蜂的行踪,其实沈夺知道得很清楚;而且非但沈夺知道得清楚,正道诸君也都清楚,那么正道众人奔袭过来,是萧绛传递的消息,还是他们早就商议好了?这样想着,心里又隐隐担忧起来,不知沈夺所说中原武林做的“好事”,到底指的是什么。

 

195、和盘托出

他这样一想,便忧心忡忡,问沈夺道:“中原武林既与你结盟,自然要共同进退,只是一同剿灭葬堂在此处的人手,便是……便是你所说的‘好事’么?”

他因为担心,问到最后一句,语气便有些小心翼翼。

沈夺看着他,唇角微微一撇,像是觉得他好笑,又有点像是觉得他可怜。

飞锋因沈夺这个表情而更加心焦,急道:“沈夺!”

沈夺低低哼了一声,道:“我先问你,你若掌管葬堂,占了此处之后,将如何处置?”

飞锋见他不肯直接回答,心中更加担忧,但是想来沈夺此问不会毫无用意,于是强自稳定心神,答道:“我若……进了此处,自然……这里本是你燕子楼要地,藏有许多机密,我对于这些机密必然有所贪图,不可能一把火烧成灰烬,自然要派精锐人马把守。既可以搜寻有用的消息,又可以防你燕子楼反扑回来。此处……此处发生了那样可怕的血案,我看数里之内,人迹罕至,也正好方便葬堂派驻人手。”

沈夺点点头:“不错,葬堂正是这样安排的。”他微微一笑,“但此处甚为机要,因此我在这里设了无数机关陷阱,想要拿到机密,哪有这样简单?若是举动稍有不慎,只怕还要死在我的机关之下。”

飞锋想了想,道:“那么,葬堂不止派了精锐的杀手,一定还派了许多精通机关术的人在此处……”

他心中一惊,骇然想道,难道我师父就是因此而被捉到了此处?那中原众人冲杀进来,若是误伤他老人家,那可如何是好?

他关心则乱,先是被自己这想法吓住,之后才想起来,玄蜂曾经说过,师父是被捉去了断肠楼旧址,显然不会出现在此处,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是心有余悸,不敢完全放心,眼睛盯着沈夺,正要出言询问,沈夺已经冷冷一笑,道:“正是如此。所以这座山中,不但聚集了葬堂中最狠辣的杀手,还有精晓机关阵法之人,会施展摄魂术的番僧也接连到来,加上一个狡诈多端的慕容羡……真可说是一处堡垒。你倒说说,中原武林就算从密道进入山中,又要如何剿灭葬堂在此处的人手?”

飞锋心中还想着师父,听他这样问,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想了想道:“葬堂虽然厉害,我正道侠客人才辈出,未必就怕了他们。就算一时……”

沈夺冷笑连连:“可不就定要在“一时”么?秦霜河与我结盟,不但葬堂不知,便连你正道中那些蠢物,也全然不知。若此战不能速战速决,将此处葬堂部众一举剿灭,不但葬堂要有所怀疑,益加提防;只怕你们中原武林中的人也要看出不对,到时伪君子脾气发作,只怕中原大乱,秦霜河与我盟散约败,再也无法与葬堂抗衡!”

飞锋一怔,道:“你是说,这次我正道众人与葬堂交锋,有速战速决、大获全胜的法子么?”

沈夺道:“速战速决,定能做到;大获全胜,倒是未必。”

飞锋心中混乱,问:“什么意思?”

沈夺看着他,并不回答,眼中竟闪过犹豫神色。飞锋想起一种可能,只觉得这种想法荒唐无比,却又无端害怕起来,盯着沈夺道:“你既然决定要对我说,便说完。”

沈夺仍不说话,垂下眼睫,低声道:“我现在却后悔了。”

飞锋听了他这句话,心中更是惶恐害怕,只觉得自己的猜想极有可能便是事实,再侧耳细听,只觉得隐约的嘈杂声似乎大了一些,不由得手抖起来,盯着沈夺道:“我要过去。”又提高声调,“怎样过去?”

沈夺皱起眉头,冷哼一声:“你过去能做什——”

飞锋等不得他说话,早已飞身而起,身形犹如一道刀光,直向不远处一块突出的石块落去。一脚踏上,借力一蹬,身形在空中一转,又向前窜跃一丈多远。他早已看准生长在石缝中的一株植物,伸手一抓,再次借力而起,竟是想要独自翻山过去,加入战局。

沈夺十分吃惊,立时便纵身追了上去,在他身后冷声道:“你便过去又能怎样?你之前对那秦霜河服气得很,难道现在反而要破坏他的计划么!哼,秦霜河要确保万无一失,他将这些人派来时,便打定主意不让他们活着回去!你……你听到没有!”

飞锋自然听到,心中猜测果然被证实,又是心痛又是愤怒,哪里肯回答沈夺的话?狠狠咬着牙,一路疾奔。耳中听到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知道自己离得近了,速度加快。不料怒火攻心之际,一脚踏空,整个人从山壁上向下坠去。再想提气纵跃,却无可借力处!

正焦急之际,已经被赶来的沈夺伸手抓住衣领。

沈夺气喘吁吁,一手攀着山壁上一道石缝,另一手抓着他,狠声道:“你去送死么?”

飞锋瞪着他,怒声道:“霜……秦……那人到底怎样……到底怎样?”声音愤恨嘶哑,如对寇仇。

沈夺也切齿,道:“我便明告你,今日入山的正道众人一百八十七人,事先喝壮行酒的时候,早被他们的带头人骗着喝下了阿九所制的‘易水丹’,此时正是力气暴增,内功加倍之时。再过两三刻,将葬堂部众屠灭将尽之际,便要脏腑破裂,气脉错乱而亡!”他脸色并不好看,狠狠盯着飞锋,“到那时,我燕子楼残部便要进入战局,将在场未死之人,无论葬堂还是正道,一律格杀!”

飞锋人在空中,被沈夺抓住,此时一手猛地抓握住沈夺手腕,厉声道:“这是你和他说好的?”

沈夺面无表情道:“正是。”

飞锋胸膛剧烈起伏,瞪着沈夺,再问:“这些事,盟主也知道么?霜……他是得到耆老支持才……萧氏家主、圆晦大师他们也知道么?”

沈夺冷冷一笑:“他怎样去堵这些人的嘴,是他的事,我不清楚。”

飞锋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早听不进沈夺的话,自语道:“他们自然知道的,只怕萧绛也知道!难怪,难怪……”

自遇到萧绛以来,这人矛盾的行为、莫测的心思,此时已有了解释,飞锋悲愤之余,听到沈夺的声音,平稳冷淡,说道:“萧绛自然知道,若非十三还要留他,这次做带头人,骗这一百多人喝下药酒的,便是他了。”

飞锋点了点头,道:“那么这次的带头人竟不是他。”心中忽然觉得惨淡,“我早便猜测,那人笼络了一批正道的年轻人物,投之以名誉地位,报之以忠心敬爱,不料,不料……”看着沈夺,“那么这次做带头人的,到底是谁?”

沈夺看着他,眸色复杂难辨,片刻才道:“峨眉章文卿。”

飞锋见果然不出所料,怒极反笑,一腔悲愤,化作惨笑几声,切齿道:“好,好!”

说完第二个“好”字,抓握着沈夺的手猛一用力,借力上冲,身如猎鹰飞鹤,急窜而起!

沈夺见机极快,用力抓他之时,却只是“刺啦”一声,扯下他后背上半幅衣料。再要纵身去追,却已经被飞锋落在身后。

眼见着飞锋急怒之下,将得自玄蜂的内力完全施展出来,身形如电如风,很快便已经转过山脊。

196、化作劫灰

一过山脊,之前隐约的打斗之声立时变得清晰,同时一股血腥气味顺着山风吹过来,血腥之中,还夹杂着烟火之气。

抬眼望时,只见眼前大片密林,遥遥可见远处神弓杨氏的几处屋宇掩映在密林深处,而这密林之中,竟有三五处明火正在燃烧,浓烟滚滚,顺风弥漫。

飞锋见此情状,忧心如焚,于是脚下发力,身形腾跃翻转,很快便由山壁上下来,来到密林之侧。

他刚向着林中迈了两步,便觉得眼前有些恍惚。再看四周树木,栽种十分讲究,绝不是自然生长而成——显然这神弓杨氏在宅院之后,用林木布了阵法。

天目老人虽然通晓机关阵法,却因为年轻时遭逢一件痛心之事,从此对于此道讳莫如深,因此飞锋对于阵法自然一窍不通。此时既然觉察自己深陷林阵,自知不是敌手,便想原路返回。

刚一回身的工夫,已看到沈夺从山壁上追过来,眉头紧皱,神色不悦。

飞锋此时对他极为愤恨,一见到他,立时便回过身来,宁可冒险向这林阵中闯去,也不愿退出林阵,与他碰面。

他向林中再走几步,稍一转弯,眼前景物便疏忽变换,可见这阵法厉害。但他凭着一腔血气之勇,竟不畏惧,再向前迈了几步,竟豁然开朗。树木山石全又回到原处,眼前再无恍惚之景,这林中阵法,居然早已被人破坏!

飞锋约略一想,便已明白:正是有人在这林中放火,烧了阵法的机要之处,才使得这处厉害的圪阵,变作普通的树林。

这样想着,一边向杨氏宅院奔去,一边抬头去看那火势。

这里已到太行山脉,虽然不若北地极寒,但时维九月,山中正是秋深,树木干燥,这下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眼见烟炎张天,明火越来越旺,三五处竟要很快连成一处。树木燃烧的噼啪崩倒之声越来越大,间杂着喊杀械斗之声,吃痛呼喝之声,肃杀可怖。如兵祸起,如兵火集,这处深林宅院,此时竟成为战场。

飞锋抬头只多看了这一眼,便觉脚下一绊,不由自主向前趔趄几步。他连忙想要稳住身形,左腿向前一迈一弓,方才站定。但脚下“噗”的一声,竟是踩进了一汪血泊,血水溅起,将他袍角裤腿染红一片。

飞锋低头看时,只见树下林间倒着三具尸身。其中两人身着葬堂坤部服色,全身是血,手脚残断,竟是被人用极为残暴的手法杀死。而另一人也是满身血污,趴在离这二人不远的地方。

飞锋看那人未被污血染脏的袖口,有菱形的织锦图案,认出那是峨眉弟子的服色。于是不顾一地脏污,几步赶过去,蹲跪在地,将那人翻过身来。

只见这人面上也有一片血污,但眉目可辨,俨然是个极年轻的男子,飞锋伸手去探他颈间脉搏,竟然觉察出隐隐脉象。

他连忙将手掌覆盖在这人丹田之上,与他灌注内力。

不消片刻,这峨眉弟子咳嗽了一声,慢慢睁开双眼。他眼神滞重,并无清醒之色,但是一见飞锋,便如临大敌,猛然抬掌,便要向他拍过来。

飞锋一手还覆在他丹田处,另一手伸出,抓住他的手腕,道:“朋友,我是……”他本想说自己是武林盟主门中弟子,话到嘴边,却又改口,“我奉霜河君之命,前来援助各位。”

峨眉弟子本来神色茫然,但是听到“霜河君”三字,全身一震,牙关一合,咬破舌尖,眼神竟然清醒了许多。

他反手紧紧抓住飞锋手腕,向上看他,急切道:“快走!快走!”他本来气力不继,奄奄待毙,此时得了飞锋输送内力,便如回光返照一般,声音竟十分有力,“章文卿害我峨眉……快去,告诉霜河君!”

飞锋听到章文卿名字,心中极为失望,想道,竟然真的是他……被他带来送死的,竟然是他峨眉中人……

他既失望,又愤怒,眉头便紧紧蹙起,那峨眉弟子见了,以为他不相信,抓着他的手,拼命说道:“章文卿……与我们一一敬酒壮行,我们还道他……到了这里……和葬堂一交手,竟然,竟然……力气好像用不完,内力……内力……”他打了个寒噤,眼睛中竟流露惧怕神色,“我知道不对劲,但是管不住自己……杀,杀,杀!撕开他们,撕开他们!……”这人喘息起来,唇色发白,眼珠也外鼓,显出挣扎的表情,“我杀了好多人,可我身上好疼,越来越疼……我看见师兄他们都倒在地上,一个一个的……师妹,唉,师妹……”他握在飞锋腕上的手已经越来越松,声音也没了力气,“我拼了最后的力气……想……跑出来报信……可遇到两个……我,我们已经不成啦,你们……不要再中计……”

短暂的回光返照已经结束,他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嘴唇变作铁青色,叹息一般低低道了一声:“师妹……”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这年轻的峨眉弟子眼睛仍是大张着,人却已经死去,一道痴魂就此消逝,从此不在人间。

飞锋紧紧咬着牙,伸出手去轻轻阖上他双眼,又用衣袖将他脸上血污拭净,将他平放在地面上。

这才抬头,向旁边看去。

沈夺早已经追了过来,站在近处一棵树下,也正看着他。

飞锋不知自己是怎样表情,但是沈夺一见他抬头,神色便微微一变,向他迈了一步,又站住。

飞锋慢慢站起身来,正要举步向杨氏屋宇前行,眼前身影一晃,沈夺已经近前,指着地上峨眉弟子的尸体问道:“你……你认得他?”伸手便抓住他手腕:“我不知你认得他……派来此处与葬堂死斗的中原武人,是章文卿带来的,我并不参与……”

飞锋只觉与他无话可说,一语不发将他的手甩开,便要绕过他去。

沈夺眉头皱起,再次抓住他的手腕,恨声道:“我将你正道武林的好主意告诉你,怎么这笔账,你竟要算到我头上?”

飞锋手腕灌注内力一挥,不及挣脱,被沈夺也用了内力握住。

若论内力纯厚,他如何比得过沈夺?干脆不再与他角力,看着他双眼沉声道:“主意是你和霜河君一起定的,药是阿九制的,你撇得清么?”

沈夺紧抿唇角,面上浮现怒色,飞锋却摇摇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峨眉弟子,又去看沈夺,道:“我并不认识他。”

沈夺抓得更紧,薄怒的神色之中闪过一丝费解,确乎是不知道飞锋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寻他晦气。

飞锋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和沈夺说清这件事,但是心中难受之极,终于惨然一笑,看着沈夺,低声道:“我虽然不认得他,却又像是认得他很久了,我知道他不够聪明,十分轻信,但又十分讲义气,我还知道他喜欢他的师妹……沈夺,你怎么忍心杀死这样的人?”

沈夺冷冷一笑:“若不是阿九的易水丹,他和他的师妹早便白白死在葬堂手中,同样是死,死得值一些,有什么不好?”

飞锋咬牙:“他死得值不值,不是你说了算,得由他自己说了算!你们什么都不告诉他……”

沈夺哼一声打断他:“告诉他们,他们还会来么?”

飞锋怒气填胸:“他们便是不来,有错么?”

沈夺怒极反笑:“自然是错,大错特错!”他真动了气,呼吸都急促起来,“若是没有我,你们自己和葬堂斗,难道便不死人?你们功夫低微,又贪生怕死,葬堂今日杀一千,明日杀一千,你中原武林,能有多少人?如今死上一些,既削弱了葬堂,又能保你中原其他人不死,难道不胜过大家全完?”

飞锋听他这样说,简直愤恨难抑,切齿道:“中原武林,多得是舍生取义之人。若讲清楚为了武林公义,多少人都能万死不辞。但你们将人哄骗来送死,便是不对!”

沈夺冷笑连连:“你和我生气做什么?秦霜河与我结盟,答应提供人手,这些人是哄骗来的,还是自己来的,我何必问?”顿了顿,恨声道,“你以为我愿意和秦霜河结盟?若不是豵猗假冒我身份,我燕子楼的手下,用起来不知道要多么顺手!哪里用得着易水丹?”

飞锋气得直咬牙,知道跟这人万难讲通,挣了挣自己的手腕,厉声道:“放开!”

“闭嘴!”沈夺大怒,手上用力,飞锋手腕几乎要被捏断,“服了易水丹,本就必死,你能救谁!”

飞锋另一手还拿着霜河剑,几次要举起来,又都放下去,沈夺看着他的动作,眉头皱得紧紧的:“几个无名小卒,死便死了,秦霜河都舍得,你是什么人,竟然舍不得?”

飞锋终于无法忍受,右手一横霜河剑,架到沈夺肩颈上,道:“我和他,不是一样的人。”内力涌出,长剑竟发出铮的一声。

沈夺毫不在意,眼角都不曾扫霜河剑一下,盯着飞锋,冷冷道:“你中了摄魂术,都不肯杀我,只是死了几个……你竟对我动手?”顿了顿,短促一声冷笑,道,“若是易地而处,我被他们杀死,只怕你……”

“我活不下去。”飞锋接话道。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语气却仍是怒气冲冲,十分狠戾,沈夺当下便是一愣。

飞锋似是没想到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也安静了片刻,慢慢平复着情绪,才沉声继续道:“你若死了,我与你同死。”

沈夺看着飞锋,竟说不出话来。

飞锋闭了闭眼睛,又道:“我更想和你一起活着,不能无愧于天地人心,也得活得正派,不再造杀孽……若是不能,便一起死。我之前恳求你时……便是这样打算的。”

沈夺仍是不说话,看着飞锋,似是怔忡起来。

飞锋微微苦笑:“谁不想与心爱的人一起活着?你害死这么多人,拆散多少有情人,又让多少人伤心……你造业至此,我和你哪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沈夺抿着嘴唇,眉头又微微皱起来,只是注目盯着飞锋,仍无一言半辞。

一双凤眸,光彩流转,却又深不见底。

飞锋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又凉又热,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轻叹口气,微微闭目,凝神听去。在他进了密林这半天的工夫,喊杀打斗之声竟然渐渐小下去,只有远处杨氏屋宇中还隐隐传来刀剑相撞之声。密林之中除了火烧树木发出的毕毕剥剥之声,便是呼呼风声,在此之外,几乎一息不闻。

飞锋睁开眼睛,去看沈夺,放低声音,道:“沈夺,你放手……我要去找章文卿,我有话要问清楚。去的晚了,只怕他就被杀死了。”

沈夺安静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微显低哑:“你问他什么?”

飞锋摇摇头,低声又道:“沈夺,你让我去吧。我只希望我要做的事,能让你和我的下场好看一点。”

沈夺许久没动,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197、如断手足

飞锋看他一眼,转身要走,沈夺却突然道:“等等。”

飞锋听了脚步,注目看他。

只见沈夺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却又闭上,如此再三,竟说不出话来。

飞锋与他相识这些日子,深知他杀伐果断,何曾见过他露出这等样貌,不觉有些吃惊,看着他问:“你要与我说什么?”

他对沈夺根本无法绝情,之前争吵之时尚且不肯说出伤人之语,此时开口询问,声音便又沉又稳。

沈夺听了他问,不知想到什么,凤眸深湛,像是最终做了什么决定。

他望着飞锋,皱了皱眉,冷冷一笑,问:“你知道章文卿在哪里么,便要去寻他?”顿了顿,“若是他已经死了,你贸贸然过去,不是送死?”

飞锋反问:“难道你知道?”这才明白他话里玄机,道,“是了,你两个水卫佯装被擒,在此做内应,他们自然知道。”

沈夺不置可否,眼睛仍看着他,口中却在对别人说话:“过来一个。”

他声音并不甚大,但说话同时用了千里传音之法,声音极为清晰向远处传去。

他内力淳厚,真气送音过处,树梢迅速掠过一阵颤动,便连林中几处熊熊火焰,与真气相感,在这一瞬间,都突然呼的一声窜起几尺。

便听杨氏宅院处一声呼啸回应,渐渐看到一道黑影在树影火光之中腾跃而来。

飞锋只觉得这人身形十分眼熟,不及思索,来人已到近前,只见此人脸上覆了一张薄铜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开口之时,声音十分粗粝难听,道:“十一见过主人。”

飞锋最近见到十一,正是她被慕容羡残忍折磨之时,许久未见,有时想起,对她颇有同情担忧之心。此时见她这等行状,已知慕容羡下手狠毒,纵是阿九和十三这两名不世出的医者高人,也无法恢复她的容貌声音了。

便听沈夺嗯了一声,并不令她起身,问道:“情势如何?”

十一伏地道:“此次峨眉、青城弟子攻到,葬堂留守此地的坤部与冥部杀手悉出,由坤部一名头目统领,与正道交战到此时节,已经死伤大半,只余二十许人,在杨氏宅院之中,依仗地势,负隅而斗。”

沈夺微微皱眉:“慕容羡呢?”

十一趴伏在地,听到他的问题,双手紧紧抓住泥土,显然心情十分激动,声音却并不什么情绪上的变化:“回禀主人,十一佯装被擒,逃出后便潜藏在之前主人布下的一处暗道,听到消息说,慕容羡……”说到这个名字,她的声音才微微提高了一些,手也抓得更紧,“已经带了两个人离开此地,说是去迎接一个什么番僧,叫做然性上师的。正道袭杀过来时,他已走了半个时辰。”

沈夺哼了一声:“倒便宜了他。”皱眉沉吟片刻,才问,“章文卿还活着吗?”

十一道:“回禀主人,十一过来时,他还活着。”

沈夺神色微动,道:“易水丹增人内力,扰人心智,章文卿要指挥他人,自己必然是没有服药的。竟能活到现在?”

十一回答道:“回禀主人,章文卿的功夫并不甚高,是他身边一个招式古怪的少年拼死护他,因此竟能活到现在。”

沈夺道:“这倒奇了,你便领我们过去看看。”

十一道:“十一领命。”但是趴伏在地,并没有立刻便动,而是接着道,“主人,十一……有话说。”

沈夺道:“你说。”

十一道:“适才我和十哥趁乱碰头,见葬堂与正道人手各自只有少许人在勉力支撑,便燃信示意,令我燕子楼飞卫赶来格杀活口。只怕他们片刻便到,主人何不等他们收拾局面之后,再动身前去?”顿了顿,“请主人示下。”

沈夺一挥手,道:“你只带路便是。”

十一应了声是,起身便向杨氏宅院纵跃而去。沈夺看了飞锋一眼,示意他跟上,自己则跟在飞锋身后。

飞锋这次见到十一,只觉得她与之前大大不同,除了外貌声音之外,变化最大的还要算她与沈夺的相处方式。他记得十一之前俨然便是十三名水卫的小头目,可以不问沈夺意思便直接对他们下令的,便是在沈夺面前,也与其他水卫不同。但是这次再见,只觉得她对沈夺恭敬非常,举止措辞之恭谨卑下,飞锋甚至从未在其他任何一名沈夺的手下身上见过。

他一边跟随十一前行,一边想起之前听慕容羡说起,十一曾被迫泄露了沈夺的秘密,不由忖度道,难道是因为沈夺介意她曾经泄密,才这样待她?又觉得沈夺颇有御下之道,对于水卫一向是用人不疑,若真的介意,又怎会仍命她参与这样机密的事情?

他对此事虽有疑惑,也只是一转念,这个疑问也马上便被林中景象冲击,变得极为渺小。

这树林很密,山风虽烈,只能穿缝钻隙,因此飞锋他们行走途中,倏尔烟熏火燎,倏尔平静如常。但是烟火气虽然并不一直存在,血腥之气却时时能闻到,密林之中也处处留下打斗痕迹,甚至能时时看到尸体血迹,最惨烈之处,竟如血泼。

飞锋只觉满眼血红,心中惨痛,不忍再看。硬生生调转视线,去看身前十一身影。

耳听得打斗声近,前面十一身形一转,翻身上了一面高墙,回头向他们看来。

飞锋提气一纵,也翻上高墙,蹲伏在墙头向院内望去。

这一望,便是一惊。

高墙之内,乃是一个极大的院落,本来有亭有台,布置得颇具匠心。然而此时,这里早已不复平静,只见廊檐染血,花架坍倒,草木折损,到处可见折断的兵器、焦烂的断肢、血肉模糊的尸首。昔日欢宴处,今作修罗场。

这一地死伤之中,侥幸未死的中原侠士和葬堂杀手,也都身上带伤,勉力支撑着,分散了五六处斗在一起。

院落的中间是一座假山,假山下面的打斗尤为激烈,令人一见便惊。那是几名冥部服色的葬堂杀手仍在与人搏杀。中原武人服了易水丹,功力暴涨,出手极狠,掩杀之下,只怕难以有人能掠其锋,而这些杀手能得以存活至今,可见本身便是葬堂杀手中的翘楚。饶是如此,这几人也身形狼狈,显然受伤不轻。

而被他们围攻之人,情状却比他们还要惨。这人身量并不甚高,更无强壮之姿,满身浴血,发髻散乱,便连长发都被头上流下的鲜血打湿,一绺一绺披在身上,从飞锋这里看去,这个人直似从血水中爬出来的一般。

然而他重伤至此,动作仍是十分勇悍,但见他左手握着一把单刀,右手是一杆从中间断开的铜锏,挥舞之间,全是不要命的打法,那四五个葬堂高手,一时竟不能近身。

这血人手中拿着两样兵器,动作招式,用的却是剑法,显然这两样兵器本非他有,乃是搏杀之中从别人手中抢来或从地上捡来的,因此驾驭不力。更何况独虎不敌群狼,眼见着这人已露败象。

那几名杀手看得真切,急切想要近前时,只听“噗”的一声,继而是一声惨呼,竟是一名杀手被这血人一刀捅入肺腑,倒地而亡。

那人杀了一名敌手,凶性更甚,怒喝连声,动作更加狠辣。忽然似是觉察了什么,激斗之中,竟猛抬头向飞锋所在方向看了一眼。

这人口中犹在怒喝,满脸血污中,便连双目都蒙上血红,只有牙齿白得亮眼,而那面目轮廓,赫然正是宁越!

飞锋惊讶更甚,之前他听十一说章文卿被一个少年护住,便曾怀疑是宁越,但宁越本是葬堂出身,又曾被摄魂成“赤胆忠心”之人,若是对葬堂有背叛之行,就要发狂而死,因此心中疑惑重重,现在见到宁越竟与葬堂杀手死拼,不由得心中不解,想道,难道他已经发狂了不成?

于是凝神看去,这才看到宁越身后,章文卿委顿在地,背靠着假山,一只手臂软垂在侧,显然已经断了,他表情十分痛苦,像是忍受着巨大的伤痛,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对着宁越的背影说着什么。

飞锋离他相去有一段距离,那几人打斗之声又有些杂乱,因此听不到他说什么。他有话要问章文卿,又见宁越以一敌多,有心相助,双手在墙上一扳,身形猛然前飞,向几人冲去。

眼见要到,人还在半空,忽然肩膀一沉,被沈夺按着肩膀阻住冲势,落到地面上。耳边听他急促道:“他不清醒,小心被误伤。”

沈夺内力极深,飞锋一时挣动不得,再看场中情势,宁越杀了一人,气势大涨,招招夺命,竟将那几名葬堂杀手逼得退了几步。

但是葬堂中人名为杀手,实为死士,动手不留余地,同样是拼死的打法,因此暂退几步之后,重新站稳,几招过去,竟又慢慢将宁越逼回到章文卿跟前。

飞锋这时才看清,章文卿不止一只手臂受伤,腹部也流出许多鲜血,显然是伤了脏腑。但是睁大双目盯着宁越,极力嘶声道:“你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快走!快走!”

宁越只作不闻,动作毫不停滞。

忽听几个冥部杀手齐发声喊,兵器一齐向宁越招呼过去!

宁越身后是章文卿,无法后退,更不能躲开,竟然暴喝一声,鼓起真气,两样兵器交叉护在身前,挺身而上,要与对方几名对手硬碰硬死拼!

只听锵锵几声兵刃撞击的响亮声响,杀手的兵器有的被他弹开,有的被撞得卷刃折断,但是葬堂冥部杀手与坤部不同,十分讲究彼此配合,刺向宁越上盘的招式失败的同时,两名杀手攻向宁越下盘的兵器依然奏效,只听扑扑两声,宁越左边膝盖已经被砍中,右边膝盖也受了刺伤。

到此时宁越才站立不住,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

他人虽跪下,气势不倒,双目赤红,状若疯虎,口中发出威胁般的怒喝,双手招式不停,仍要阻止那几名杀手的进攻。

但是那几名杀手以多击少,此时又已经将他重伤,竟然拼了被他再杀死一两人,也要上前将他杀死。只听兵刃虎啸、真气带风,两道寒光向着宁越脖颈心口,全力击杀而去!

正在此时,飞锋已到!

他见宁越章文卿陷入险境,哪里还能坐视?肩膀一抖,真气外涌,震开沈夺掌控,一纵身便急冲而来。

人还未到,招式已出。右手持剑一挥,剑气直冲过去,当当两声,便将那杀向宁越的两样兵器击开。同时身形电闪,已经加入战圈。

198、那时初见

飞锋一来,形势立刻逆转。

霜河剑剑锋过处,葬堂杀手兵刃断裂,几人相视一眼,脚下步法又是一变,两人手持断刃与飞锋打斗,另几人试图将他围起来,手中挡拆,竟是想要空手入白刃,夺了他的兵器。

飞锋正全神贯注和这几人打斗,忽然背后一阵风声,有兵器袭来。

他耳中听得明白,霜河剑向外一横,将眼前两人兵器磕开,身形一转,躲开背后的攻击,转身看时,才发现攻击他的人,竟是宁越!

宁越受了重伤的膝盖跪在地上,另一只膝盖受了轻伤,勉强支起,目露疯狂之色,只要有人靠近章文卿,他手中的武器便攻向那人。

“宁越,是我!”飞锋喊了一声,一剑挡开缠斗过来的一名葬堂杀手,就要去到宁越身边。

便听风声响动,沈夺已经闪身过来,一把抓住他握着霜河剑的右手,猛然向外一挥,剑气厉啸而出,破体有声,血光四溅,飞锋面前的杀手连声音都不出地倒地而亡。

沈夺一击已成,拉着飞锋便向外一退,要带他撤出战圈。

飞锋大急,忙去挣开他的手,一边焦躁道:“你答应我来找章文卿,现在什么意思?”

他急迫之下,用了全身内力,沈夺一时降服他不得,只得急速道:“我燕子楼中飞卫来收拾局面,自然不能用短兵器一一格杀,为避免自家伤亡,他们都手持弓箭,围射过来,马上要到此处……”

他话音未落,只听不远处传来“扑”的一声,很快又是一声,紧接着声音密集起来,有如一场急雨。

飞锋抬眼四望,只见远处高墙之上,已经站了一圈面目不清的燕子楼部众,手持长弓,正在有条不紊地一箭一箭射来。这些部众显然并非射箭的行家,但手握弓硬,身背箭多,一时飞箭如雨,倾泻而下,箭矢落处,在场有受伤未死的,也都一一毙命。

很快,便有箭支不断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射来。

沈夺放开飞锋右手,但飞锋已经顾不上宁越,眼观六路,持剑不断将射来的箭支格挡开。一边皱眉对沈夺道:“你让他们停手。”

沈夺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贯注内力,挥出之时,便能将飞箭全都扫开,一边道:“我要速战速决,收拾局面这样最快。”

飞锋道:“你在这里,他们不知道么?”

沈夺微微一笑,竟有得色:“他们最听话,我只让他们射箭杀人,可没说见到我就停手。”

飞锋眉头皱得更紧:“你竟……”

话音未落,便听身后一声闷哼。

他转头去看,只见一名葬堂杀手已被飞箭射中后心,伏地倒毙。另几名杀手既要躲避时不时飞来的箭矢,又要与宁越恶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独有宁越,左臂已经中箭,却浑不在意,他单刀抓握不住,落在地上,虽然半跪在地上,却仍像凶神恶煞一般,恶狠狠挥舞着右手断锏,攻击一切企图靠近章文卿的人。

他不能作壁上观,一边格挡箭矢,一边就要慢慢后退,去接近战圈。

沈夺一把抓住他,怒道:“他已经疯了,你看不出来么?”

飞锋也怒声道:“他快要死了,你看不出来么!”

沈夺却不放手:“他不死不行,你要陪着么?”

话刚说完,便有一箭急速射来,正中宁越右肩,当啷一声,断锏落地。

宁越四肢俱废,眼见敌手杀气腾腾,夺命的招数已经使出来,另有数支羽箭,向着假山方向疾射而来。

他心知自己必死,不由得双目圆瞪,发出绝望的长啸,犹如一匹小兽负伤的嗥叫。

眼见宁越不是葬身杀手利刃之下,便是被万箭穿心,飞锋离他虽然不远,但是急迫之间,竟然救他不得!

在这危急时刻,忽然从宁越身后伸出一只手来,猛地抓住宁越肩膀,将他拉到一旁。

这动作看似平常,却又快又准,使得宁越正正躲开葬堂杀手的攻击之后,又松开他向前一抓,抓住一个葬堂杀手的衣襟,手腕只动了一下,竟将这葬堂的高手扔了出去!

这人的身体被这样一扔,飞来的羽箭全都射到他的身上,有一支箭更是射入他心口。便听他惨呼一声,人还未落地,便已死去。

飞锋看着这半路杀出的高手,瞠目道:“章文卿?!”

章文卿早已从假山脚下站起,他左臂软软垂在身侧,只凭一只右臂,便救了宁越、杀了敌手、阻了箭矢。此时他虽然听到飞锋的声音,却毫无反应,身形一闪,便躲过一名杀手的进攻,伸手一抓一拽,已经将这名杀手拽倒在地,一脚踏上他的胸脯,抬手一撕,伴随着肢体撕裂、骨骼断裂之声,竟将这名杀手扯成两半!

飞锋倒吸一口凉气,惊道:“他,他……”

沈夺站在他身侧,挥袖挡下又一波羽箭,似乎也有些惊讶,咦了一声,才接口道:“易水丹。”

飞锋知道按照原本的谋划,章文卿身为带头人,为保头脑清醒,是不能服用易水丹的。而今自然是见宁越不肯离开,为了救这少年,无奈之下,竟然对自己用了这害人的药物。

章文卿此时神态已经完全不同,面上尽是狂暴之色,出手杀人极为残忍,那几名杀手死斗许久,早已体力不支,骤然遇到这样一位强敌,竟然乱了阵脚,不出片刻,尽皆被他杀死。

章文卿杀死眼前的全部敌人,又目露凶光地瞪着飞来的羽箭,竟空手去拨,这样拨开数次,羽箭渐渐稀疏,燕子楼部众已经收了弓,手持短兵器跃下墙来,来做最后的格杀。

章文卿眼前暂时没有了敌人,面上闪过迷茫之色,他粗重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已,双目之中一时是疯狂之色,一时又似清醒,转头想去寻宁越,却仿佛头晕一样原地晃了一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宁越双膝之下已经一片血迹,想要蹭到章文卿身边,却被一名杀手的尸体挡住去路,再挪不动,焦急唤道:“章大哥,章大哥……”

飞锋几步走了过去,蹲跪在章文卿身边,将他翻过身来,道:“章文卿,你醒醒,我有话问你。”

章文卿眼睛是睁着的,眸色却并不清明,待到看清眼前的飞锋,眼睛中又充满疯狂之色,右臂猛然伸出,要去抓飞锋的咽喉。

飞锋猛一后仰,伸手便抓住他的手臂,想起之前的峨眉弟子,也和他是同样情状,只是听到“霜河君”三字之后才勉励清醒,于是对章文卿道:“章文卿,我要问你霜河君的事。”

章文卿却似毫无触动,挣扎着要再攻击飞锋。

飞锋一手制服他,另一手还要伸到他丹田之处,为他接续内力,皱眉问道:“章文卿,你清醒些!这计策是霜河君定下的,还是另有幕后之人?”

章文卿疯狂之色半点未消,兀自挣扎,忽然仿佛听到了什么,挣扎的动作慢慢停下了。

是一旁宁越已经挪过那杀手尸体,蹭到章文卿身边,一路低声呼唤他:“章大哥,章大哥……”

宁越叫了两声,跪起身来,嘶声道:“放开他!”摆开架势,竟是要与飞锋打斗,要从飞锋手中将章文卿抢过来。但他左臂右肩全都中箭,最后却只是全身都扑到章文卿身上,根本无法将他扶起,更不要说抢走了。

宁越一边狼狈地挣动着,一边呼唤道:“章大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别不认我,你别不认我啊!”

说着又更加焦急,像是想要解释般,哀求着说:“我知道我不听话,你生气了。我知道你冒了很大的风险,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霜河君让你杀了我,可你不忍心,你那天晚上想偷偷废了我的武功,我也知道的!可你还是没有下手,我也知道的!章大哥,章大哥,我不是怪你才不听你话,我不怪你的!我只是不想走,我不想离开你。我偷偷跟你进来,是怕你出事,章大哥,你别不认我啊!”

章文卿似有所动,又似乎仍在茫然之中,露出侧耳谛听的神色,根本不回答宁越的话。

宁越又慌乱又害怕:“章大哥,你别生气,你没有利用我,我说错话了,你没有利用我!”他的眼泪留下来,因为忍着哭泣,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你没有利用我,你对我好,再也没人像你这么好,章大哥,章大哥……”

他就这样哭起来,泣不成声一直呼唤着“章大哥”,章文卿慢慢颤抖起来,眼睛盯着宁越,竟然有了一线清醒之色。

他动了动,伸出右手去抚摸宁越的头发。

宁越抽噎着看着他,章文卿本就受了极为严重的伤,服了易水丹之后摧残内力,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但是他看着宁越哭泣的脸,面上却慢慢露出温柔的表情,还带着一些忆旧的意思,仿佛许久之前,他也见过这么一个哭泣的小童。

他出身峨眉,平时说话只是略带口音,在这弥留之际,轻轻开口,却是川蜀一带的方言:“瓜娃儿,莫哭噻……”

然后他的手从宁越头上落下去,唇角兀自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眼睛却是闭上了。

 

199、一波未平

宁越从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便是浑身一震,此时看他闭上眼睛,直愣愣盯着他,脸色慢慢变作惨白,全身颤抖起来。他动了几下,想要触摸章文卿,双臂却已全废,挣了两下,眼望着地上尸首,口中已发不出成句的话来,张口便是一声惨叫:

“啊!!!!——”

这声哭喊极其哀痛,几乎不似人声。飞锋在他旁侧,简直不忍卒闻。

宁越一声声惨呼不断,他眼中本就全是疯狂之色,在章文卿濒死之时,这疯狂之色有所收敛,现在又重新蔓延,双目赤红,连流下来的眼泪,都掺着淡红血色。

飞锋眼见他癫狂惨状,知道他摄魂术发作,万难有存活之理。有心想要一剑将他杀死,早一刻结束他的痛苦,长剑已经举起,手腕一麻,再举不动。

原来沈夺已经来到他身旁,右手衣袖一挥,便有一股强大的真气袭过来,这真气虽然强大,难以抵御,却又十分柔和,并不伤人,只让飞锋手腕一僵,霜河剑无法出手。

与此同时,沈夺左手也已经出招。罡风骤然涌出,猛地拍袭到宁越胸腹之间。

宁越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双目一闭,栽倒在地上。

飞锋抬头看着沈夺,问道:“你……”

还未说完,沈夺已经沉声道:“他没死。”

飞锋正待再问,身边风声微响,戴着面具的十一已经从高墙上下来,来到二人身边,双膝跪地,道:“主人。”

沈夺点点头,一指地上宁越,道:“带去给十三。”

飞锋一惊,不等十一回答,问沈夺道:“你什么意思?”

沈夺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闭了嘴,忽然冷冷一笑,道:“此人双腿俱废,正与十三相似,交给十三试药,不是正好?”

飞锋睁大眼睛:“沈夺,你莫哄我,十三是被人打断双腿膝盖,与他哪里相似?”心中想道,你这行事作风,若真要给十三试药,随便抓个人打断双腿就可以,何必一定要用宁越?越想越觉可疑,皱眉继续道,“沈夺,你捉宁越去做什么?”

沈夺一直看着他,此时脸色但是缓和了一些,转开视线,慢慢道:“若不放心,便跟过来。”

飞锋不知他用意,正思索间,耳边听着十一对沈夺恭敬道了声是,却并不动,低声又道:“主人,您受伤了?”

飞锋此时才看到沈夺肩膀处似被飞矢擦过,衣服被划开一道口子,衣料边缘沾着些许鲜血。

他不由抬眼又去看沈夺,却见他面无表情,淡淡道:“无碍。”

飞锋心中微讶,想道,他内力高深,那些燕子楼部众并非什么射箭能手,怎么竟能伤到他?

十一见沈夺如此回答,便又行礼一次,才站起身来,上前提住宁越的腰带,将他如同一只猎物般提在手中,转身便走开了。

沈夺居高临下看着飞锋,道:“待我手下将此处的机要取走,便要在这院中四处点火,这里山深林密,就算有人来救,只怕也要烧上一天一夜。”顿了顿,盯着飞锋,“你怎么说?”

飞锋慢慢起身,四面望去,只见这宅院中满地尸首,刚才激战恶斗的两方,此时竟一人不剩。燕子楼的部众正四处走动,手持短兵器的走在前面,另一些手中拿着大大的皮囊,正将引火的油料四面洒在院中。

院外的树林,此时早已浓烟滚滚,烈火张天,眼见便要顺着风势烧过来。

飞锋沉默地扫视着中原武人的尸体,然后闭了闭眼,对沈夺道:“我要离开这里,我得去……”

话未说完,只觉得颈间一痛,眼前随之一黑,身体就要向后仰倒。

他只看到沈夺倾身来扶自己,但没等沈夺扶到,他便已经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飞锋昏沉之间,觉得有人将自己扶起,接着下巴被人捏住,嘴唇张开,有人拿着勺子喂进来一股热汁。

这汁水又苦又涩,飞锋立刻呛咳起来,想要将它吐出,那人掐着他下巴一扬,飞锋无法自控,将那些苦水全数饮下,眼睛也随即睁开。

便见自己躺在不知哪里的一张木床上,坐在床边的却是阿九。

飞锋刚要问他,阿九面无表情,抬手又是一勺汁水喂进来。飞锋见是他,知道必是沈夺吩咐,又觉得那汁水入腹之后,并无什么不适,便不推拒,将那苦水一口咽下。看着阿九,要问话时,阿九便又举勺喂他,如此几次,竟是不容他说话。

眼看一碗苦药见底,阿九才起身走开,将空碗放在一边桌上,自己兀坐在桌边,也不看飞锋,也不说话。

飞锋知道他因为自己救了玄蜂,阻碍他为阿四等人报仇之事,对自己十分怨恨,虽然得了沈夺的命令来照拂自己,却是再不肯和自己说话了。

他与阿九虽然无甚交情,但因了沈夺的缘故,总觉得不愿和他仇视敌对。若在其他时候,只怕飞锋就要出言解释,以期阿九能够谅解明白。但是此时,杨氏宅院中尸首遍地的惨景仿佛还在眼前,飞锋内心乱糟糟一片,愁闷难言,哪里还有心情去和阿九说话?

他低头沉默片刻,才抬眼四顾,看到自己置身于一间木屋之中,设置简陋,门窗皆闭,细细听去,能听到屋外沙沙之声,不由得一怔,想道,原来下雨了。又想,不知这场雨,能不能浇熄山上的大火。

他这样想着,便起身下床,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早已换了一身衣服。

他原来的袍服之中藏有霜河君赠他的忘情心法,因此连忙四顾查看,只见这木屋甚小,摆设也十分简单,一眼便能看到全貌。他见看不到自己的旧衣,不觉有些惊慌,抬眼看着阿九,问道:“我原来的衣服呢?我的剑呢?”

阿九本来面无表情,听他这样问,面上竟微微显出愤恨神色,却根本不答他。

飞锋便知事有不妙,沉吟一下,问道:“沈夺呢?”

阿九愤恨之色更显,注目看他,一字一句慢慢道:“你又要对主人说什么?”

飞锋微微皱眉:“那是我和他的事。”

他心中烦乱,这话便说得冷,阿九听了,拳头都捏紧,把脸转开,竟是不愿再看他一眼。

飞锋起身走到门边,扯了几下,那门却纹丝不动。心中想道,这门拽着十分沉重,哪里像是木门?只怕又是沈夺设置的什么机关。这里只有我和阿九,出门的办法,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于是又返回来走了几步,压抑住心中焦躁,沉声道:“阿九,我把玄蜂救走,你对我恼怒,也是应该。但我和沈夺……”

阿九仍是捏着拳头,眼望着别的方向,打断他,慢慢道:“我并未恼怒。”

飞锋一愣,阿九继续道:“你将那异兽救走,乃是主人默许。主人许可之事,自然是对的,我绝不恼怒。”

飞锋安静片刻,微微苦笑,道:“是了,是我料错了你。你对我恼怒,非为玄蜂之事,是因为你觉得我对不起沈夺,是不是?”

阿九果然回头看他,面上带着怒气,说话的速度却仍然不快,道:“若是主人死了,我……便杀了你!”

飞锋听到他说“主人死了”,心里便是一跳,不由自主上前一步:“你什么意思?”

阿九咬着牙,却并不回答。

飞锋更加着急,还要追问,便听门口传来咔嚓一声响动。回身看时,只见木门缓缓推开,一阵冷风带着雨丝灌进来,门外撑着伞的,正是高高瘦瘦的阿十。

阿十站在门口向里看了一眼,并不进来,只道:“主人吩咐我带他过去。”

阿九只嗯了一声,仍是坐着不动,飞锋听得清楚,几步走到阿十身边,问:“去哪里?去见他么?”

阿十点了点头,递给他一柄竹伞,便转过身走在前面。

飞锋撑伞跟在后面,四面望去,只见这里乃是一处山岭,丛生着一些灌木荆棘,脚下并无道路。若不是阿十在前面带路,他必然会将这里当做是人迹罕至的野岭。

这样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高坡,阿十站住脚,向西南方向看去。

飞锋跟着他的视线望去,远远便见那里的山岭中飘出滚滚浓烟,烟中火光熊熊,将那面的天空都映成一片霞色。

飞锋之前便曾猜到,阿十乃是神弓杨氏的子弟,此时杨氏全族早被葬堂杀死,宅院又被沈夺放火烧光,真不知阿十看到这场景,会是怎样心情。

阿十远远看了两眼,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领着飞锋继续前行。

飞锋知道他十分寡言,但是心里惦记着阿九说的话,不得平静,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家主人还好么?”

阿十奇怪地回头看他一眼,道:“很好。”

飞锋见他表情自若,不像说谎,略微放心,又问:“他将我带到这里,是要做什么?”

阿十摇摇头,道:“不是主人将你带到这里。”说罢顿了顿,站住脚步,回头看着飞锋,又想了想,才道,“你要走,主人不会拦,打晕你的,是不然先生。”

他之前曾经在极北之地独自照顾昆仑玉树,少与人谈话,现在过了快要半年,说话时语音腔调仍是能听出别扭奇怪之处。

飞锋只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只看着阿十,重复道:“不然先生?”

阿十点点头,道:“不然先生是葬堂药部的首师。”又想了想,“主人被人冒名顶替,不然先生没有看出来,后来主人有事要找不然先生,便令阿六他们悄悄去找,果然找到,将不然先生带来。不然先生见你和主人争执,才将你打晕。”

他难得一下说这么多话,好像还需要歇一歇似的,停住了口。

飞锋只听出个大概意思,问道:“这个不然先生,原来是个大夫?”

阿十点点头。

飞锋皱眉问道:“阿九十三不是都会医术?沈夺为什么要找别的大夫?他……你不是说他很好?”

阿十愣了愣,才道:“我……”

他微微露出些为难神色,似乎不清楚该不该告诉飞锋,飞锋见他犹疑,更加着急,还未开口,便听有人说道:

“你既关心,何不自己来问?”

 

200、神功遗祸

飞锋听是沈夺声音,连忙转身看去。

只见那人正站在一丛荆棘旁边,身披蓑衣,头带斗笠,面上似笑非笑,正看着他。

飞锋不回答,仔细看他。

一旁阿十早已躬身行礼,道:“主人。”

沈夺嗯了一声,眼睛却并未看阿十:“没你的事了。”

阿十应声告退。飞锋等他声音远去,才问道:“你……”

沈夺轻轻摆手,打断他的疑问,看他一眼,道:“你跟我来。”

也不等飞锋回答,转身拨开几株荆棘,径自走到荆棘丛中。

飞锋叫他道:“沈夺。”

沈夺站住,回身望他。

二人隔着荆棘丛对视片刻,飞锋转开眼睛,沉声道:“我看你……气色不错,想来没有没有什么不妥。我……我要走了,你还我衣物长剑,我便下山去。”

沈夺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声,问:“这次怎不看着我说?”

飞锋与他相处越久,自然越觉得情分难以割舍,这次乃是心中难过,竟不能直视沈夺双眼,不料却被他拿来取笑,有些发恼,仍不看他,犟声道:“你把东西还我,我要走了。”

却听沈夺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好。”

飞锋不料他这样回答,转头看他,沈夺对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跟我来,我怎么把东西还你?”

说罢看着飞锋,见飞锋点头,才转过身去,穿过那片荆棘。他走得并不甚快,显然是在等着飞锋。

飞锋沉默不语,也学他拨开荆棘,跟着他左拐右绕,不多时便穿过这片刺丛。又在冷风乱雨之中、乱木怪草之间,高高低低地穿行片刻,又攀上一块巨石,便到了一处高崖。

山上越到高处越冷,雨却渐渐小多了。二人攀上这处高崖的时候,细雨已住,头顶层云渐开,流泻下青色的天光来。

沈夺便摘下斗笠,抖了抖水,回头来看飞锋。

飞锋也收了伞,定睛看去,只见这处高崖十分窄仄,下临深渊,渊中水声隐隐,寒气成云,在崖下缭绕成阵。崖上还有一棵巨松,树干极粗,只怕要有四五个成年人才环抱得过来。这里生了这棵树,便只余下一丈方圆的地面,但这松树枝繁叶茂,崖上虽然山风颇烈,在这树的遮蔽之中,风速却和缓许多。

飞锋见此场景,不觉愣了一下,心想,他不是说要还我东西?他把我的衣物长剑放到这崖顶做什么?

沈夺却已经径自走到树下,靠着那棵巨松的树干席地而坐。他距离崖边极近,鞋底离深渊几乎不到一尺。

沈夺面上却殊无担忧之色,回头看着飞锋,道:“跟我坐下。”

飞锋站在原地看他片刻,才举步走到他身边,沉声道:“沈夺,我……”

沈夺已经转过头去,向崖下伸手一指,道:“你看。”

飞锋探身看去,只见深渊之中烟锁雾绕,偶有山风吹开雾岚,便能隐约看见一条河流。这山崖甚高,还能听到隐隐水声,可见这条河流水速甚急。沿着河道向远处看去,便见这河流绕过一座山岭之后,水面变得十分宽阔。

他正看着,便听到沈夺在身后低声道:“我让他们给你备好了船,派十一亲自洒扫归置。你的东西,我都放在船上。”

飞锋猛地回身看他,便见沈夺坐在树下,对他微微一笑:“你要走,随时都可以走。现在么,便再和我坐一会儿吧。”

他还穿着蓑衣,上面残留的雨珠闪着微光,又怎么比得上他双眸润泽动人?

他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姿势神态毫不讲究,但是再美的山光水色,又哪里及得上他一半风姿?

飞锋沉默地看了他半晌,问道:“你真的让我走?”

沈夺一笑:“怎么,你又不愿意了?”

飞锋沉吟片刻,走过去,弯身坐下,与他并肩靠在树干上,一起面向着连绵的群山。

这样坐着,微一移目,正看到神弓杨氏宅院所在的山岭,遥遥的仍然冒着火光。

飞锋咬牙看着那处许久,低声开口道:“沈夺。”

沈夺并没有做声,但是身体微微一动,肩膀与他靠在一起。

飞锋轻轻叹了口气,终于问:“这次袭杀葬堂部众,本该萧绛做带头人,怎的换了章文卿?”

沈夺并不回答。

飞锋听不到他说话,便自己开口道:“这次服下药物,去……送死的乃是峨眉和青城的弟子,若由我来部署,绝不会让章文卿带头。他出身峨眉,峨眉又与青城同气连枝,只怕那些从他手中服药的,便有不少是他的旧识……他稍有不忍,这次谋划便毁于一旦。让他做带头人,实在是太过冒险;换了萧绛,这风险便大大降低了。”

他说到这里,伸手去握住沈夺的手,慢慢道:“你说是十三要留萧绛有用,可十三是你水卫,若非得你授意,怎会因个人好恶去干涉这样重要的计划?沈夺……你留萧绛,为了什么?”

便听沈夺轻轻一笑,道:“我料想也瞒不过你。”顿了顿,“你既已知道,何必再问?”

飞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些,低声道:“那个什么不然先生,你找他来,也是为了这件事么?”

沈夺回答道:“他是葬堂药部的首师,医术极为高妙,阿九和十三远远比不上他。”

飞锋嗯了一声,点点头,问:“他怎么说?”

沈夺道:“不然先生既然出马,便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飞锋有一会儿没说话,终于还是开口,道:“当日萧绛在平谷之中,说程惟恕留下一份手札,上面记有蚀魂大法的缺陷。道是修习蚀魂大法对身体损耗极大,若是修习到了最后一层,便没有几年可活。你听了他这番话,才急着去找不然先生的,对不对?”

沈夺微微一笑:“你记得倒清楚。”

飞锋闭了闭眼,又道:“我还记得,他当时说,要用我的骨髓做药,才能救你性命。”

沈夺道:“他恨你与我来往,又不能一下杀了你我,便从中挑拨,你也信么?”

飞锋又轻声叹气,道:“现在你找到了不然先生,却仍然不敢让萧绛做这次的带头人,要留他性命……不然先生并没有办法救你,是不是?”不等沈夺说话,他又道,“你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骨髓制药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唯一的线索便只有萧绛说的那份手札,你留着萧绛,也是因为这份手札还要着落在他身上,是不是?”

沈夺低低笑起来,道:“你真是专会煞风景,上次我带你从悬崖机关落下去,见你喜欢,便带你来此,你却又说起别的。你都要走了,也不肯让我高……”

他话没说完,飞锋已经松开他的手,转身将他抱住。

“沈夺,我本来不想说。我本来……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拿了东西,便走。”他凑在沈夺肩颈处,“你对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欠下这许多命债……我根本就不该管你死活……”

沈夺身体微微僵硬,像是生气了。

飞锋微微叹息,嘴唇贴在沈夺颈侧的皮肤上,低声道:“你为什么让我走?程惟恕的手札在霜河君手里,那人虽然不好相与,但若是我,说不定便能设法要来,哪里便只能依靠萧绛了?即使要不来,死马当做活马医,先取了我的骨髓,难道不胜过坐以待毙?”他将沈夺拥得更紧,“这些你却都不管,要放我走么?”

201、有情皆孽

他说完这番话,心绪难安,在沈夺颈侧亲了一下,又道:“放我走了,你怎么办?”

沈夺嗤笑一声,伸出手去,在飞锋脸颊上轻抚:“我已多次放你走,这次又有什么不同?”

飞锋与他气息相闻,心中一软,便将他抱得更紧,道:“你不肯收手,我不愿同流,你……难道要到你死的那一天,你我才能毫无芥蒂在一起么?”

沈夺这次竟没有生气,沉默片刻,道:“若能做到,我何必不肯?”

飞锋哑然,片刻才低声道:“沈夺,你看远处那片火光。”又安静片刻,才松开沈夺,手扶着他肩膀,直视他眼睛道,“你既看重我,那……若是我被人骗去那里,死无葬身之地,你怎样想?”

沈夺嗤笑一声,笑声还未止住,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一愣,紧紧盯着飞锋,问道:“你威胁我?”

飞锋摇摇头,道:“我并无此意。我今日再对你多说一次:我心里对你万分爱恋,若是你被人所骗而死,无论是不是……我心中只怕要痛苦万分,再难独活。你为了我,不惜数次自损,若我死了,你又该怎样想?”他低声叹气,“沈夺,我,我真的是最后对你说一次,人谁无父母兄……谁无倾心所爱?你杀人如草,令多少人心痛欲死?你,你从未想过么?”

沈夺眉头慢慢皱起,神色也渐渐不悦。飞锋看着他黑沉沉的双眸,又抬眼去看那处火光。

虽然经了一场雨,那处火势仍不见减,树木被密雨浇湿,再被火烧时便生起更浓的黑烟,顺风直上,与半空中白色的雾气混杂,犹如硝烟。

飞锋看了一会儿,身上凉起来,心却渐渐稳下去,沉下去,扶着沈夺的手也越来越紧。终于回头看他,看进他眼睛,道:“你自然从未想过,以后也不会去想,是不是?”

沈夺唇角抿紧,并不回答。

飞锋见自己没有料错,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看他,坚定道:“既如此,从今而后,我也不再想了。”

沈夺听清楚他说的话,眸中闪过惊讶之色:“你说什么?”

飞锋盯着他,声音极为郑重,既像是说给他,又像是说给自己,更像是说给什么此时不在此处的人:“你待我至此,我终不能无情……你杀人无算,杀得该与不该,对与不对,我从此不再想了。”

沈夺瞠目望着飞锋,半晌才回过神来,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啊了一声道:“你说什么?”

他此刻毫无冷静坚忍之态,反手握住飞锋肩膀,又重复一遍道:“你说什么?”

飞锋视线不曾稍动,看着沈夺道:“我不再想,也不再和你说了。你杀的人,便是我杀的人。你造的孽,便是我造的孽。你欠的债,便是我欠的债。从今以往,中原武林再也没有……再也没有天目老人的弟子袁臻,只有不肖的罪人……只有飞锋。”

沈夺睁大眼睛看他,狂喜之色逐渐被疑惑不解取代,待他想明白飞锋的意思,脸色倏地一沉,眸色转深,似怒似痛,似恨似爱,这样盯了飞锋许久,几次开口都停住,最后才嘶声道:“那就是不走了?”

飞锋一字一字道:“不走了。”

沈夺点点头,重重说道:“好。”

他死死盯着飞锋,又说了一声:“好。”猛地一推,将他推开,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他,又道,“你立个誓。”

飞锋仰头看他,片刻起身,向着远方的大火跪下,沉声道:“峨眉青城英灵在上,罪人飞锋在此立誓。愿以身家性命、百世福泽,还沈夺之债,偿沈夺之孽,今生不离沈夺左右,他死之日,便是我死之日。若有违此誓,便叫我……”他顿了顿,继续道,“便叫我今生来世,千生万世,不得与沈夺相守,孤独而死。此地无土无香,飞锋奉血以祭!”

说罢俯身重重叩首,崖顶皆是岩石,飞锋额上立刻见血。他神情坚毅,还要再次叩首,耳边风动,已被沈夺扯着衣领拉拽起来,重重搡到树干上。

沈夺烦躁之下,用力甚大,飞锋后背撞得生疼,站都站不稳。他正要看沈夺,额上的鲜血却蜿蜒一道流下,遮在他右眼上。

飞锋刚要抬手去擦着鲜血,沈夺已经紧紧按着他凑过来,嘴唇轻轻贴在他眼睑上。

飞锋便不再说话,任他探出舌尖,轻轻将自己的鲜血一点一点舔去。

过了片刻,沈夺才低哑道:“你何至于这样发疯?”顿了顿,又顿了顿,才低声道,“你认识他们,心中不忍,以后我便同秦霜河商量别的办法……你安心留下,不要再走了。”

飞锋心中明镜也似,沈夺之前为挽留他,何尝没有说过“你要谁活,我便不杀他”这样的话,但说这话的同时,只怕已和霜河君谋划好了骗人入彀的计策。此时这句“商量别的办法”能否实现,又哪里做得了准?就算做准,他也只是说去商量,至于能否商量出来,却又毫无保证。

他心中明白得很,但他已对沈夺承诺了不再想、也不再说了,现在心里虽然在想,但是却不想说出来了。

飞锋想要叹气,最终却只是微微笑了笑,伸出手臂将沈夺拥住,只稍一抬眼,便看到远处的浓烟与火光。

他被沈夺按在树上,本来姿势就很不舒服,现在将沈夺拥住,便更无借力处,身体渐渐滑下去。

沈夺见他顺从,顺势也俯下去,将他压在地上。

视线被一道山脊遮住,火光已经看不到了,飞锋微微侧头,只看到沈夺眼里的火。

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万死莫赎。想开口轻轻叫一声沈夺的名字,到底心中郁结,叫不出口。于是咽下未出口的话,闭上双眼,微微仰头,唇舌只用来和沈夺亲吻。

 202、高崖云雨

飞锋刚与沈夺亲吻两下,便被他抓着肩膀摁在地上。

他向上看去,只见沈夺双眸深湛如夜,盯着自己额头,忽一俯身,在他伤口处轻轻亲了一下,又伸出舌尖来舔。

崖上风冷,沈夺嘴唇微凉,舌尖却是热的。飞锋伤口被他舔舐,微微刺痛,身体轻轻动了一下,沈夺察觉,便蹭下来与他再次亲吻。

这次亲吻与刚才又有不同,沈夺似是十分快意兴奋,也不顾唇舌之间带着血腥之气,便极尽辗转吸吮,简直令飞锋喘不过气来。不但亲吻十分激烈,便连抓在飞锋肩上的双手都更加用力,仿佛要把飞锋钉在地上一般,死死按着他。

崖顶地面并不平整,硌着飞锋后背,令他十分不适。他鼻息急促地睁开眼,看到沈夺身上披的蓑衣,便伸手去解。

他双手抚到沈夺胸前,摸索着去解蓑衣的带子,刚摸了两下,便听沈夺喉间闷声低吟,亲吻的动作更形失控,双手也从他肩膀滑下,不耐地撕扯他的衣物。

飞锋被他弄得气息混乱,好容易解开了带子,将那蓑衣一抓一扯,便甩在二人身边。

那蓑衣之前淋了雨,这样一甩,马上腾起一层蒙蒙水雾,颇为清凉。沈夺却恍若未觉,早已扯开了飞锋的腰带,双手探入衣襟,在他肌肤上游移不停。

飞锋伸手想将他推开一点,沈夺却已情动,如何肯放手,一手按着他胸膛,一手扶在他胯间,直让他一动也不能动。飞锋挣动几次,却只让沈夺气息更促,下身与他厮磨之处,已经硬起来,隔着衣物紧抵着飞锋。

飞锋无法,聚起内力,抱着沈夺猛一翻身,将他压在一旁的蓑衣上。

沈夺被翻这一下,才略微清明,喘息着向上看他,哑声道:“你什么意思?”

一边说,一边双手紧紧抓着飞锋腰胯,好像怕飞锋突然起身便走似的。

飞锋呼吸也有些乱,先摇了摇头,才平稳了气息,开口低声道:“……用蓑衣垫着……”

沈夺一直紧紧盯着他,等到他说出这句话来,才缓了眼神,一手仍扶着飞锋腰胯,一手身上来勾住飞锋脖颈,将他拉下来,与他再次亲吻。亲了一会儿,轻轻咬着他的嘴唇,含含糊糊道:“以为你后悔了……”

他咬着飞锋的嘴唇说话,气息烫热又混乱,全都吹到飞锋嘴里,加上深陷情欲,声音又沉又哑,刺激得飞锋呼吸猛地一滞,饶是心中有事,身下那处却已渐渐起来。

沈夺那处正和他相抵,马上觉察,咬着飞锋嘴唇低低笑起来。

二人唇舌相接,飞锋被他笑得全身发烫,伸手抚着他脸颊,与他深深亲吻,将他低低的笑声都堵住。

沈夺一边与他吮吻,双手已经移到他臀上,按揉几下,才顺着衣物的缝隙摸了进去。飞锋此时跪在沈夺身上,臀部绷紧,沈夺似是颇为迷恋他双臀触感,大力揉捏不停,连亲吻都更加狂猛。

飞锋只觉得嘴唇舌头都被他亲得发麻,手撑在他头两侧的地面之上,用力一支,便想挣脱,不料后面那处毫无预兆,突然探进一根手指,不由得腰间一酸,身体向前一倾,便没能支起手臂来。

接着便觉眼前天旋地转,竟是沈夺就着这个姿势猛一翻身,将他重重压在身下。

飞锋后背撞上地面,正觉疼痛,沈夺已经抽出手指,眼神鸷猛地盯着他,唇角一翘,直起身来,一伸手抓住飞锋肩膀,猛地一带。飞锋眼前又是一阵旋转,竟被沈夺又整个翻过去,跪趴在那领蓑衣上。

他被沈夺翻来覆去,简直都要头晕目眩,还未回过神来,只听得刺啦一声,身上一凉,已经被沈夺把本就凌乱的衣衫扯了下去。

飞锋微惊,忙回头看他,哑声道:“你撕坏我衣服,一会儿我怎……”话未说完,已经被沈夺并起两指戳进后面,剩下的半句话便全都哽在喉间。

飞锋只觉身后那处微微胀痛,被沈夺手指进进出出地开拓起来。他不想发出呻吟之声,便咬牙喘息,心中想道,他以前从来都是直捣黄龙,怎么许久不做,竟弄起这番手段?必然不是他自己领悟,却又不知是从哪里学的。

刚这样一想,身后感觉更加怪异起来。那里本就干涩,被沈夺手指旋转刺探,并不十分舒服。反倒不如之前沈夺提枪便上时来的顺畅,那时有那巨物前面的湿液润滑,竟比现在好受得多。

飞锋实在是不舒服,扭身想要摆脱,不料刚一动,沈夺便倒吸一口气,手上的动作更大。飞锋无奈伸手便去捉沈夺手腕,口中低哑道:“太……不如换你那……先弄湿……”

至于换什么来,怎样弄湿,他又说不出口。

沈夺的呼吸猛然一紧,手指却慢慢抽出去了。

飞锋刚松口气,就觉得沈夺伸手扶在他双臀上,向前一凑,接着那私密之处便忽然被什么湿热的软韧之物探了进来。

飞锋眼睛都睁大,回身瞪着沈夺。他本意只是觉得沈夺用手指还不如直接用那物,哪里是要沈夺探舌而入?

他被沈夺这放浪形骸的举动镇住,怔了一下,才猛然挣动起来。他惊讶太过,这一挣动,竟然挣脱,手脚并用,便要边逃开边站起身来。

向前再两步便正是崖边,飞锋正要爬起躲开,身后一阵风声,沈夺早已经紧跟过来,合身扑上,牢牢把他罩在下面。

飞锋这次竟然微觉慌乱,开口道:“你不许……”

话未说完,沈夺在他耳边一吻,吐息着道:“你不走,我怎么都愿意。”

飞锋闭上眼睛,低声回答:“我并不是要你做这些事。”

沈夺并不接他这句话,而是又低声笑起来。这样在他耳边笑了几声,才悄声道:“以后……必不让你后悔。”

飞锋心中本来十分郁结,听了他这句话,却又似变得空空荡荡,再无着落处。张了张嘴,轻声道:“你哪里知道……”

沈夺将他抱在身下,喘息越来越粗重,根本没有听到他这句话,只匆匆说道:“你信我。”便一口咬在他肩头,又沿着他背脊一路啃咬不断,向那秘处而去。

飞锋只觉得他保持着自己腰胯的双手十分烫热,而这人在自己背上一路吮咬,气息喷洒在赤裸肌肤之上,热得令人心惊。

这火热的气息渐渐向下,已经到了他腰眼,飞锋左手撑地,扭肩回头,伸出右手去阻止他,口中急促道:“不行!沈……”

话未说完,沈夺微一抬头,竟将他右手轻轻咬住。飞锋一怔,便见沈夺眼神灼热,双唇红润,盯着他微微一翘唇角,竟开始舔吮他的手指。

飞锋猝不及防,只觉一股灼热的浪潮自指尖猛然席卷全身,不由自主轻喘一声,身体开始发热。瞪他一眼,就要收回右手,手指刚从他口中抽出,就被沈夺捉住手腕。

沈夺眼睛看着他的手指,嘴唇因为适才的含吮更显殷红湿润,轻轻开合道:“不想我弄,你就自己弄。”

飞锋盯着他双唇,有一瞬的失神,待到想明白他的意思,眼睛一下睁大,全身上下因为窘迫而漫上一层红潮,被沈夺盯着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沈夺眼神更加放肆,来回扫视着他的躯体,然后一抬眼,与飞锋正正对视。

飞锋被他黑眸中的强烈情绪一下撞入双眼,顿时心跳如雷。在这样的眼神之下,纵然内功深厚,却如同被猛兽所震慑住的猎物,一动都不能动;纵然耳力极强,天地之间风声水声却一概不闻,自己与沈夺两个人的呼吸心跳之声却觉越来越大。

沈夺见状,眼神更深,倾身上移,同时却捉着他的手腕,将他的右手引向他自己臀缝。

飞锋怔忡之间无法反抗,眼见沈夺俊容凑近,在他鬓边轻轻磨蹭一下,又在他耳边哑声道:“你自己弄,我不看。”低低笑了起来,“你不弄,我可要舔了。”

飞锋听他竟然将这事说得如此直露,心中羞愤不已,但若自己不肯动手,难道真的要他做出那更加令人难堪的姿势不成?没奈何下,只得回过头去,紧紧闭上眼睛,又咬了咬牙,右手轻轻一送,离自己后面那处更近了些。

沈夺俯在他背后,低头轻轻亲吻他肩胛,握着他手腕的手也动了一下,似在催促。

飞锋的手指已经探到那处,虽然心中明知不如此做只怕会更加羞耻,但手指却无论如何无法再向前送出一分一毫。只要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姿势,便觉羞窘万分。

他全身发僵,红潮遍布,紧闭双眼又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却实在没办法对自己做这样事情,只好再次扭肩回头,睁眼去看沈夺。

他又急又窘,眼圈都微微泛红,微微喘息着,声音又低又哑,软声请求道:“沈夺……”

沈夺的眼神简直像是要烧起来,他左手紧紧箝制在飞锋腰侧,右手一松,真的放开飞锋的手腕。

飞锋刚要松一口气,就觉得被沈夺向后一扯,后面顿时一痛,已经被他那巨物的前端挤了进来。

他吃痛的惊喘一声,才开始深深吸气,努力想要放松那处。

但沈夺却似是比之前哪次都要兴奋,那物才塞进来一部分,远未没根,就迫不及待动起来。

飞锋只觉得那物前所未有的粗硬,还未来得及适应,呼吸便完全被他前前后后撞得乱成一团,别说深吸气来放松,便是浅促的呼吸都不能保持,虽然牙关紧咬,仍是时不时逸出几声模糊的鼻音。

沈夺的巨物一边律动抽插,一边更深地进入,喘息声粗重紊乱,声音哑得不成样子,道:“出声。”

飞锋喘息着摇头,下一刻两边肩膀一紧,已经被沈夺伸手抓住双臂,反剪在背后,向前重重一摁,飞锋便被他摁得两肩触地,臀部抬起,彻底跪趴在悬崖边上。

沈夺急促喘息着,膝盖一动,将飞锋两腿分得更开。

飞锋知道自己此时的姿势实在是十分可耻,但他被沈夺这样一摁,身体前冲,头部便露在悬崖之外,流云飞雾,一瞬间仿佛扑面而来,他简直以为自己要这样摔下崖去,不由得低呼一声,全身绷紧。

沈夺享受般喘息着低笑起来,紧紧抓着飞锋双臂,倾身压上去,下身巨物猛然狠刺,遽然没根。之后毫不停歇,颇为亢奋地全力抽插不停。

飞锋双手被制,两肩两膝虽然着地,但身体被沈夺撞得不断移动,简直毫无着力之处,又觉得沈夺呼吸粗重,挞伐极狠,虽知道他功力高深,能护得自己周全,此时在这悬崖边沿,却也生出他随时要将自己撞下深渊的恐怖来。

他在这危险的地方,心中的确是恐慌的,但这恐慌之中,却又隐隐有些快意。面前是死路,身后是与他身体紧密相连的沈夺,这情境竟似隐喻,令飞锋的恐慌和欲念同时升起,越来越大,充满他的脑海。

便在此时,沈夺又一次重重顶入,巨物前端擦过他体内某处,飞锋身体一抖,无法自控地呻吟了一声,甬道本就紧热,此时竟细细颤抖起来。

这声呻吟一出,飞锋便觉体内的巨物又胀大一圈,显然沈夺兴致更高,一只手箝制着他双臂,另一只手伸过来抱住他的腰,肆无忌惮地撞击顶弄那处,发出肉体拍击之声,间或竟有粘腻水声,加上二人情动的喘息,悬崖之上的风,竟一时也吹不散这淫靡之曲。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飞锋只觉得肩膀膝盖都磨得发痛,腰部却酥麻酸软。眼前早已是一片模糊,不时有水滴从自己下巴上滴下深渊,不知是沈夺滴在自己身上的汗水流下来,还是自己的,更甚者,还有可能是自己快意之中无法控制的泪水。

那灼热粗长的东西又一次从那处擦过,飞锋从喉间发出隐约的低吟,每次他这样出声,沈夺便会更加亢奋,律动又重又急,一定要将他逼得再次发声。

他出了一身汗,肩膀与地面挨着的地方渐渐滑腻,待到沈夺再次猛力一冲,飞锋无法自控,身体一倾,竟然向悬崖下栽了一下!

瞬间的坠落感令飞锋一僵,恐慌感达到极致,却令他的身体得到了极致的快活,他不由自主地紧闭着眼睛仰起头来,身体绷成利落的曲线,一声长长的低吟中,白浊温热的液体射在了他自己胸腹上、悬崖边。

沈夺被他不断缩紧蠕动的内壁绞得极为享受,抓着他的手臂将他向后猛然拉起,牢牢箝着他身体,狠力挺动数下,然后紧紧搂着他的腰胯,将热液射到他体内。

 203、不然先生

飞锋闭上双眼,剧烈喘息,性事余韵未散,耳垂又被衔住,沈夺声音不稳,含着热气在他耳边道:“再来。”

飞锋这才发觉,自己体内那物竟又慢慢胀大,极为火热。

他摇了摇头,向后面支起手肘去推拒沈夺,一边低声道:“不行。”

沈夺不为所动,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亲吻着他脸侧,哑声道:“怎么不行?”

一边说着,腰胯慢慢挺动,已经在他体内进出起来。

飞锋避无可避,只觉得山风吹过胸腹大腿,身前一片寒凉,身后却是沈夺温热怀抱,冷热夹杂之中,双眼紧闭,低声又道:“沈夺……”

沈夺喘息早已粗重急促起来,此时动作不停,断断续续道:“你……不舒服?就这……一次……”

飞锋再想开口,怎能阻得了沈夺情动似火,二人纠缠之中,忽然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长叹。

这叹息声音不大,但传到二人耳边却极为清晰,可见叹息之人内力颇为深厚。

飞锋心中一惊,双臂一撑,便要挣开沈夺怀抱。一挣没有挣开,大急,低斥道:“你……”

便听不远处又是一声叹息,叹息声停,便是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道:“贫道不耐苦等,前来寻找主人,不料山下风消雨散,主人却在此间行云布雨。”

这人虽口称“主人”,言语之间却并无恭敬之意,说到最后,语音上扬,俨然便是在讥诮沈夺。

沈夺哼了一声,沉声道:“那便再等。”说罢将飞锋搂得更紧,胯下巨物竟然不停。

飞锋早已知道,沈夺私情从来不避手下。之前被阿九阿十听到自己与沈夺欢好,他虽是事后得知,已是难堪至极,此时见来人是位老者,言语之间又流露不屑之意,更是觉得窘迫羞耻,哪里还肯任由沈夺胡来?

他全力挣动,连内力都用上了。沈夺似是无奈,伸手将他抱紧,一仰一翻,便将他带离崖边,面朝下压在悬崖之上。

两人姿势骤然变动,飞锋只觉身后那物进得更深,又急又气,低声斥道:“放开我。”

沈夺呼吸也是一紧,伏在他身上喘息片刻,不耐烦开口道:“你走远些。”显然是在命令那叹息的老者。

那老者安静片刻,竟然并不遵命,缓声道:“我等一直在山下河边待命,主人是知道他们的,没有主人命令,他们什么也做不成。主人,眼看酉时要到……”

这句话比起上一句来,请示的意思大于讥讽的意思,但是话里话外,仍是在指责沈夺耽于享乐,白白消耗手下精力,说不定还要耽误事情。

飞锋知道沈夺地位尊崇,向来威严极重,与他相处这些时日,从未见他哪个手下胆敢如此放肆,因此纵然是在难堪之中,对这老者的身份也产生了好奇之心。

他趴伏在地面上,只觉得耳边沈夺的喘息之声渐渐平缓,一只手从他腰侧摸到大腿,又颇为眷恋地从大腿移到腰侧,才低低哼了一声,竟然从他体内撤出,翻身而起。

飞锋微觉惊讶,扭头去看沈夺,沈夺面色不悦,却并无怒气,捡起地上的蓑衣披在身上,又回身向飞锋伸出手来。待飞锋握住,便将他拉起,接着便是使力一拽,将飞锋拽到自己怀中。

飞锋身无寸缕,沈夺的蓑衣虽然宽大,却无法完全遮蔽两人。飞锋微微皱眉,便要去捡拾地上撕坏的衣物,刚一动,就被沈夺搂紧,在耳边道:“不用怕,那是不然先生。他之前被江梧州用计困在白穹顶多年,与我颇有往来,他那样说话,并无别的意思。”

飞锋听到不然先生“被江梧州用计困在白穹顶多年”,便是全身一震,再听沈夺说他与不然先生颇有来往,更是几乎僵在当场,瞪视着沈夺,说不出话来。

沈夺见他神情有异,奇道:“你怎么了?”

飞锋哪里顾得上他的问题?心中混乱震惊,想道,玄蜂说过,江梧州曾将秦逸囚禁在白穹顶,还说沈夺的机关之术得自他的传授,怎么这人也是如此?难道江梧州将许多人都困在白穹顶不成?还是……还是说不然先生便是秦逸本人?

如若不然先生真是秦逸,那便有许多说不通之处,尤其玄蜂早已道明,那教授沈夺机关之术的怪人早已死去,怎么可能又化身不然先生出现?但秦逸二字,本就是飞锋心结,他一旦想到不然先生有可能是秦逸,思考几乎都要停止,心中极为慌乱,想到自己全身赤裸,更觉羞愧难当,简直想要找个地缝钻将进去。

便在这时,从不远处缓缓走来一个人,这人也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斗笠边沿很大,将他面容遮住,只现出他颔下的白色胡须。

飞锋又怕见他,又无法移开眼睛,眼睁睁看着不然先生走到近前,躬身行礼,道:“主人。”这回却是言语和悦,毕恭毕敬。

沈夺眼睛只在飞锋身上,闻言嗯了一声,道:“把你蓑衣给他。”

不然先生答了声是,抬起头来。

飞锋这才看清他的长相,只见这位老者脸上瘢痕遍布,有似火烧而成,有似利刃所伤,唇掀眼歪,极为丑陋狰狞。

飞锋乍一见他可怖长相,便吓了一跳,但因心中念着秦逸二字,竟不回避眼神,直直看向这老人。

不然先生看了飞锋一眼,便去解自己的蓑衣,待到蓑衣解下,见飞锋仍是盯着自己,若有所待,不由呵呵笑出声来,颔下的白髯也跟着抖动起来。

他这样笑了两声,才双手向沈夺奉上蓑衣,一边道:“主人,他便是秦逸的儿子?”

沈夺眉头皱起,结果蓑衣一抖,披到飞锋身上,一边沉声道:“他是飞锋。”

飞锋听他问话,便这老者自然不是秦逸,方知自己关心则乱,险些闹了笑话。便收回眼神,伸手将沈夺披到他身上的蓑衣拢紧。

便听不然先生哼了一声,道:“主人就算不喜他身份,何必连人家父姓都改了?可不是自欺欺人?”

他声音低沉稳重,说的内容偏偏语带讥诮。哪里像是对主人说话,简直有如阵前挑衅。

飞锋莫说从未见哪个血衣派部众或者沈夺手下如此行事,便是在中原武林,对上峰说话这般不中听的人也绝无仅有,不由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不然先生对自家主人的行为大加议论,神色却极为自若,仿佛这是在平常也没有的事情。而沈夺居然也不以为意,既不加训斥,也不予回答,只吩咐道:“他们既在山下久等,我这便下去,你却不必去了。”

不然先生怔了一怔:“主人,这是为何?”

沈夺转脸看着飞锋,眸色灿然,颇有神采,道:“飞锋不走了,你留下安置他。”

飞锋见他神色欣喜,不由自主也是微微一笑,然后才想道,怎么沈夺早已安排下别的事要做么?

不然先生皱起眉来,他容貌本就丑陋,这一皱眉,更形可怖,道:“主人,慕容小贼不容小觑,更不用说那个秃驴然性……”

他话未说完,一旁飞锋已经打断他,问沈夺道:“你要去捉慕容羡?”

沈夺本就一直看着他,此时伸手轻轻握住他的,低声道:“你不要生气。我本该亲自安置你才是,可我没料到你答应留下,早已有了布置。你且跟不然先生回去,多则两三日,少则一二日,我必回来。”

他这番话语说得极为温柔,有如劝哄,显然一旦得偿所愿,心怀舒畅,便流露出多情体贴之态,直令飞锋呆了一呆,才说道:“我与你一同去。”

沈夺沉吟一下,才解释道:“这次慕容羡侥幸先走,剩下的葬堂部众被全部围歼,并无脱逃,无从传递消息。我猜慕容羡见杨氏起火,说不定便要回来查探,已在附近安插几处耳目,这次是和阿六阿十去巡视一遍,并无十足把握能把他捉住。你与其随我奔波,不如同不然先生回去,你内息不稳,不也正好让他诊断一番么?”

他这番解释又详细又妥帖,兼且言语款款,飞锋睁大眼睛看他,心道,怎么我答应留下来,他便变成这幅样子?难道是担心我变卦,才这样小心翼翼么?于是答道:“你放心,我等你回来便是。”

沈夺盯着他看了片刻,才转眼去看不然先生,道:“须得将他与阿九安置一处,我才放心。其他事体,你可自去安排。”

只说完这句话,便又立刻回眸来看飞锋,仿佛眼睛一刻也不愿从他身上离开一般。

不然先生躬身答了声是,才问:“只是不知,我等要以何身份来待他?”

沈夺仍握着飞锋的手,虽是在回答不然先生的问题,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飞锋,出言如誓道:“他要什么,你便给他;他问什么,你便答他。总要令他称心。”

飞锋只觉得他目光似有千钧,短短对视,却令自己内心更加沉重。

 

204、旧雨难忘

沈夺与飞锋对视片刻,便去整理自己衣物,他身上本就比飞锋齐整些,并不需费什么时间,但他看着飞锋,动作却并不甚快,倒颇有些不舍之态。

飞锋把他情态看入眼中,忍不住又道:“你非要亲自去么?”

他二人自相遇以来,因为各有立场苦衷之故,从来都是情投而意不合,相慕而难相亲,竟未尝有一日两心相知、毫无隔阂。纠缠既久,终于能够携手并肩,正该是如胶似漆之时,怎料沈夺竟在此时要与他分开?

他这一问,倒像是点醒了沈夺似的,只见他微微一笑,道:“非要亲自去。”也不避讳不然先生在侧,伸手来摸他面颊,拇指在他嘴唇上来回抚触,哑声道,“我一定加紧回来。”

说罢又在飞锋唇上摸了两下,转身径去。

不然先生在他身后躬身行礼,道:“贫道恭送主人。”

沈夺也不答,只是一拂衣袖,用一股真气将不然先生托起,自己已经绕过那棵巨松,向另一方向行去。山路曲折,草如人高,不消片刻,他便已消失在山色之中。

飞锋直到他背影消失,才收回目光。

他心中郁结万千,对沈夺犹有留恋,沈夺骤然间得他到手,更应极为欣喜才是,若非为了什么不能被他知道的大事,怎可能将他独个留下,说走就走?

飞锋皱着眉头,瞥了不然先生一眼,见他微微低头,对自己做出恭敬等候之态,便走了几步,将适才扔了一地的衣物一一拾起。只一弯腰,便觉两股之间一道滑腻热液从那密处流出。飞锋一眼不敢再看不然先生,忍耻拣了亵裤袍服,也不顾被沈夺撕扯得不成原样,勉强裹在身上,才再披上蓑衣。也幸亏那蓑衣长大,并不显得他过分狼狈。

他将自己收拾停当,又将地上其他零碎布料捡起,以免被敌手发现行踪,才站直身体,又向沈夺离开的方向看去。

他思虑重重,一时暗自猜测沈夺要办什么事情,如此机密,不知对于正道诸君是否有极大妨害;一时又想,这件事既然机密,说不定便十分危险,沈夺此去不带不然先生和阿九,十三双腿负伤也不能随行,若是受伤,该如何是好?忧虑之中,抬头又看到神弓杨氏住地,只见那里烟尘已经弥漫开去,黑烟犹如乌云,四面围住一个峰头,而山中火情全被遮蔽,再看不到。

飞锋注目那处,深深呼吸,直到心中急涛狂澜化作平静深水,才回过头来。

就见不然先生已经抬起头来,丑陋的面孔正对着飞锋,耷拉的眼皮下面双目炯炯,正盯着他的表情,见飞锋回头,才又低下头去,行礼道:“不知主人有何吩咐?”

飞锋微一皱眉,道:“我不是你的主人。”心中想道,你自称“贫道”,乃是以方外之人自居,怎么一片道心,却去做俗人的奴仆?认了沈夺作主人不说,还又叫我“主人”?

他既这样想,语调便颇生硬,不然先生之前对沈夺口无遮拦,此时对他却逆来顺受,盯着他微微一笑,又行礼道:“不知尊驾有何吩咐?”

飞锋哑然片刻,才道:“我想取回我原本衣物,还有柄长剑。”

不然先生点点头:“这个不难。不知尊驾还有何吩咐?”

飞锋微微一怔,才道:“没有。”

不然先生又点点头:“那不知尊驾有什么话要问贫道的么?”

飞锋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显然是因为之前沈夺说过“他要什么,你便给他;他问什么,你便答他”这样的话,这位老者便想让飞锋将所要之物、所问之话全都说出,竟是想要一下全部完成之意。

飞锋想通这一点,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心道,我还以为这人虽然言谈狂狷,毕竟算是魔教之中较为接近常人之人,怎料到他一把年纪,性情却是如此乖僻?

再看不然先生,犹然注目看他,似在等待他的问话。

飞锋本存了一肚子的问题找不到答案,此时面对不然先生,极想问他“沈夺是去做什么事?”却想到沈夺尚且不肯据实说明,不然先生难道还会拆自己主人的台么?又想问他“你见过秦逸本人么?”或者“你之前说沈夺不喜欢我的身份,是为什么?”许多问题在心里翻腾来去,最后开口时,却只问道:“敢问道长高寿?”

不然先生反被他问得一愣,深思着看他两眼,才慢慢道:“再过四年,便到七十。”

飞锋从刚才见到不然先生便一直有些疑惑,现在得知不然先生的年龄比自己猜想得还要更老,不由得心想,阿九之前曾经说过,魔教中人处境险恶,又多修习魔功、服食怪药,大多短命,难以寿终,不知这不然先生何以年近古稀,仍然精神矍铄?一边想着,一边已经问出声来,道:“道长多年置身魔……贵教,仍能全身保命,必然是有什么过人之处了?”

不然先生闻言,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语一般,面上显出惊异神情,眼神也闪烁不定。

飞锋这才觉出自己方才的问话不大礼貌,正待道歉,不然先生却已经盯着他笑起来。笑声虽低,但是舒畅欢欣,仿佛遇到了什么可喜之事。

这老者满脸瘢痕,五官不正,十分丑陋,这一笑之下,面容简直令人畏怖。飞锋因为好奇,竟然没有避开视线,看着他问:“道长何故发笑?”

不然先生仍然面带可怕笑容,对着他道:“人都说子肖父形,尊驾和秦逸样貌上并不特别相仿,贫道方才还一直十分疑惑。可是尊驾刚刚所问……”他又笑了两声道,“多年之前白穹顶,秦逸也曾问过贫道,而且从那之后,他常常拿这两个问题一再询问贫道。”

飞锋倒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静了一静,才道:“就算如此,又有什么好笑?”

不然先生嘿然一乐,道:“当然好笑。我这一生之中,最恨别人问我这两个问题,秦逸就是知道这一点,才一直故意用这两个问题惹怒我。我还道他死之后,再没人烦我,怎知道他半空中掉下个儿子,还要问我这两个问题!”说罢哈哈大笑。

飞锋听他这番话中,“贫道”也不说了,恭敬之意也消失了,正不知他到底是喜是怒,便见不然先生一边笑,一边抬起右手,斜斜一掌,向他心口拍来!

205、不堪回首

飞锋看他这一掌来势绵软,并非杀招,先自己放下心来,料想他这番出手,最多不过是要试探自己功夫路数,于是调用内力,侧身一躲,便躲开他的掌风。

不然先生这一掌却是虚招,不待拍空,手臂顺势下划,忽然便绵软为疾猛,手掌快如飞电,骤然拍向他丹田。

飞锋微微一惊,急变之下,内力自然外涌。不然先生被他真气一撞,袍袖发丝都微微向后扬起,但是身形却岿然不动,反而向飞锋一笑,道:“小子,你看不起我么?且动用你全部真气!”

飞锋见他并无恶意,且知道沈夺把自己交托不然先生,显然对他十分信任倚重,于是毫不犹豫,聚敛体内真气,汇聚于丹田气海,去与不然先生相抗衡。

不然先生这一掌按在他丹田处,不知使的什么法门,纵是飞锋真气汩汩滔滔,连绵涌出,他却并不硬拼,也不躲闪,手掌仿若沾油带水,竟将飞锋真气全都卸了出去。

飞锋自问已经竭尽全力,不然先生却皱起眉头来,道:“不须惜力,真气都用出来!”

飞锋无奈之下,恨不能将四肢百骸中所有力气都攒聚起来,只觉得真气如流,一道一道源源不绝向气海涌去,聚精会神之中,忽然全身一颤,顿时觉得不然先生与自己接触那只手掌开始变暖变热,最后竟似发烫,便连周遭空气,都似越来越热。

这般情状,竟极似他当初在寒潭之中被水虺咬伤之时,因为身体急速变冷,才觉得周围变热。

飞锋极为不适,正待出言,不然先生已经猛然收掌。

飞锋真气失了对手,慢慢归于气海,身体也不再发冷。

抬头看时,却见不然先生也正皱眉盯着他。他的从容之态已经消失,额上出了汗,微微喘息着。

飞锋见他不说话,问道:“道长……”

不然先生抬起手来摇了摇,示意他不要说话,问道:“你之前的内功,走的是少阳一脉,是不是?”

飞锋道:“是。”

不然先生嗯了一声,又皱着眉头,盯着他做出思索姿态。飞锋见他神情严肃,心中正微觉不安,不然先生已经看出来,呵呵一笑:“不必害怕,你并无性命之忧。便是有,你是主人的意中人,又是秦逸的儿子,我总要救你性命。”又道,“你随我去见见阿九,我得详细问他对你用过什么药。”

飞锋听到他说“主人的意中人”,想起自己和沈夺在这老者面前种种放浪形骸之事,不由得脸上发热。哪里还开得了口说话,尴尬低头,紧跟在不然先生身后,由原路返回。

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他之前跟着阿十和沈夺上山之时,已经觉得盘盘绕绕、崎岖难行,现在下山,更觉费事。于是沉默不言,专心走路。一直到出了荆棘丛,地势才稍稍变缓。

飞锋这时才紧走几步,来到不然先生身边,问道:“敢问道长,与秦,秦逸是旧识么?”

不然先生闻言,停住脚步,回头向他面上仔细又看了几眼,道:“主人没有对你讲过么?”

飞锋想了想,回答道:“我没有问过他。”

他从小便听师父讲起,自己父母是被江梧州所杀害的中原侠士,二十多年中,从未怀疑过师父的说辞。后来突然被霜河君告知了所谓身世的秘密,长久不能接受,更不用说主动向别人问起。但他心中毕竟将信将疑,一路之上无论苦乐,常常想起,到得此时,秦逸二字在他心中,分量已经极重。

不然先生此时已经哼笑一声,道:“我和秦逸自然是旧识。他当初险些死在白穹顶,还是我救活了他。”

飞锋抬眼看他,心想,是了,霜河君回忆往事之时,说亲眼见过秦逸尸体,可后来玄蜂言之凿凿,却说秦逸那之后还活了许多年,看来便是这位葬堂药部的首师亲自出手,救了秦逸一命。

不然先生看了看他,摇摇头道:“看你神色,竟以为我把他救活是好事么?”他冷笑了两声,道,“我便明告你吧,那时江梧州刚做了葬堂新主,野心勃勃,想要壮大自己势力。他要用到秦逸的机关术,用到秦氏的白穹顶,怎么能让秦逸就这么死了?坤部杀进白穹顶的时候,已经奉了他的令,没有下死手,后来他又调集药部的药师,下令务必将秦逸救活。哼,他如意算盘打得倒响,可惜……”他抿住嘴,看了飞锋一眼,却不说了。

飞锋紧紧盯着他,问道:“可惜什么?”

不然先生皱起眉头:“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么?秦逸虽然被救回一条命,可是他亲眼目睹全家死状,活过来也已经成了疯子了。”

飞锋心中震动,张了张嘴想要继续问话,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不然先生一张丑陋脸庞之上,现出怀念的神情,慢慢道:“他一开始疯得厉害,到后来,十天里面,也渐渐有一两天是清醒的。他恨我将他救活,令他生受独活之苦,每次见到我,都要问我那两个问题,来激怒于我……”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

他们在山崖之上本就待了不少时候,到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下来,暮光霞影之中,已见三五归鸦。

不然先生站在山路之上,举目望着傍山而飞的归鸟,过了一会儿,才低低笑起来,道:“江梧州怀疑他装疯卖傻,那些年里对他用过多少刑,又派多少人试探过,到后来还让那几个秃驴对他用摄魂术……可惜秦逸是真的疯癫,江梧州做了十几年白工,到最后也没有让他吐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飞锋只是听不然先生这几句话,便觉不寒而栗,又想象秦逸多年遭受的痛苦折磨,心中不由自主难过起来。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我听人说,沈夺的机关术便是得自秦逸?”

不然先生听他直呼沈夺姓名,凌厉地看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道:“江梧州到最后也没有完全弄清楚白穹顶的机关布置,就派弩部去一根木头一根木头地拆了那里,在废墟上建了断肠楼。他把抓来的一些怪异人士、试验失败的异兽、被那几个秃驴弄疯了的什么人……全都关在那里,还设了机关防备他们逃跑。主人那时……也被他关在楼中。”

飞锋吃了一惊,心道,断肠楼关了这些……这些……不知道是怎样的阴森可怕,江梧州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儿子关在这样危险的地方?

他还没有问出声,不然先生忽然一笑,带着深意看他一眼,道:“断肠楼那么多怪物,主人最和秦逸亲近,秦逸发疯的时候,常常将主人误认作他自己的儿子,教他机关消息,教他设立阵法,还教他……杀江梧州报仇。”

飞锋听他这样说,不觉便十分疑惑,道:“机关阵法十分复杂艰深,只怕还要难过武功路数,秦……他既然疯癫,又怎能传授别人?何况江梧州既然觊觎他机关绝学,怎不趁他教授沈夺之时偷偷去学?就算不能偷偷去学,沈夺是他亲生儿子,他从秦逸那里问不出来的,怎不去问沈夺?”

不然先生看他两眼,道:“秦逸自然是疯的,除了主人与他熟悉,又兼天纵英才,还有谁能听懂他那些疯言疯语?更别说要领会他的机关秘术了。江梧州确也对主人起过疑心,还曾派那几个秃驴,用摄魂术加以审问。”他说到这里,面上现出激赏神色,“主人那时小小年纪,便意志坚忍,连摄魂之法都不放在眼里,果然乃是人中之龙,天下无双。”

飞锋对于秦逸仍并未全心认同,又对沈夺倾心爱恋,此时听到沈夺被生父折磨,心中的怜惜同情,比之前听到秦逸被折磨之时还要更甚,正难过中,又听到不然先生对沈夺大加赞叹,不由哭笑不得,心道,怎么沈夺手下无论老少,谈起他来都是这样地肉麻?转念又想,这不然先生看不惯的,便是当着沈夺也敢出言不逊,所喜欢佩服的,也不管人在不在眼前,便大加襃赞,如此看来,倒也算是个性情中人。比之阿九等人奴性十足的样子,这位不然先生倒并不像是魔教部众,反而更像个中原武林出身的草野侠士。

他既这样想,便出言问道:“道长既是方外之人,怎么又进了葬堂?”

不然先生稍稍沉默,似是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想起沈夺走前的吩咐,又颇为为难似的,终于道:“自然有缘故。”至于缘故是什么,他却又不说了。

飞锋见他似有难言之隐,本不欲追问他人私事,但毕竟自己心中之事若想解决,还须询问此人,想了想,问道:“白穹顶被弩部进驻,才改成了断肠楼,道长既然当时身在药部,怎么对于这段旧事,这样熟悉?”

不然先生眉头都紧紧皱起,瞪起眼睛看着飞锋,不悦道:“你这小子,主人要我答你问话,可没让你句句都问到我身上!”

说罢哼了一声,甩开袖子转身便走。

飞锋见他竟然发火,忙跟在后面,还没走上十几步,不然先生忽然站住,转身怒视他,道:“你心里骂我,是不是?”

飞锋心想,此人性情古怪,我若答没有骂他,说不定他还要不信,到时对我更加生气,于是回答道:“是啦,沈夺明明托你照管于我,我问错了话惹你生气,跟你赔礼也就是了,怎么你赌气起来,说走就走了?若是我跟丢了、被对头发现或者掉到山下,那可如何是好?”

他这番话听似责怪,其实避重就轻,而且并未倚仗沈夺要求不然先生回答他的问题,又暗含赔礼示弱之意,不然先生听了,果然怒气便消了一层,盯着飞锋看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果然出身中原的人,都巧舌如簧,惯会说些好听的话。”他神色既缓,便显出微微泄气的表情,叹息道,“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就算我不告诉你,你回头去问主人,总会知道的。”

他说完之后,并不急着再说。飞锋见他神色似悲似恨,带着无限怅然,也并不敢出言打断。

不然先生在薄暮的凉风中站了一会儿,才道:“小子,我对断肠楼的旧事熟悉,自然是因为我也被关在断肠楼。我刚跟你说,断肠楼里关了几种人,你还记得么?”

飞锋点了点头,道:“有一些被抓的怪人奇士,养坏了的异兽,还有被摄魂之术弄疯了的什么人……”

不然先生掀唇,冷冷一笑:“你看我像是哪种人?”

飞锋顿了顿,才道:“道长身怀奇才异能,自然是第一种……想来是被抓之后,不服江梧州管制,因此被他关了起来……”他虽然这样回答,心中却奇怪起来,想道,不然先生既是药部中人,何来不服管制被关一说?

不然先生果然又是冷笑一声,道:“这你可想不到了吧。实话告诉你,我既是第一种,又是第二种,并且还是第三种。”

飞锋微微睁大眼睛,大惑不解。

不然先生见他困惑表情,笑容愈冷,声音也硬邦邦的,道:“贫道俗家姓陈,名字中有个‘谬’字,因取‘大谬不然’之意,出家后自号‘不然’。”

飞锋只觉脑中灵光一现,看着不然先生,啊了一声,道:“你是陈谬圣,陈妙佛的同生兄弟。”

206、往事如昨

不然先生听他道出自己来历,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道:“原来现在江湖中人,还没有忘记我的名字。”

飞锋早先听师父讲述许多绿林典故之时,对这陈氏兄弟的故事印象便十分深刻,此时注目去看这老人,皱眉道:“我曾听人讲起,多年之前泉州有一位姓陈的富豪,所出的一对双生子天生带有奇疾,病发之时痛苦异常,陈家耗尽家财,带着两个儿子遍求良方,这双生子被病痛所扰,也发下宏愿要学医学药。他们先后跟随几位名医,一边治病,一边治学,竟然真的学有所成,兼具各家医术之长,在江湖之上声望日隆,时人谓之扁鹊华佗。可惜他俩医人无数,自身奇疾仍难痊愈,最后竟为求得几本邪门医书而转投魔教。后来便听说其中一个做了葬堂的爪牙,为江梧州熬炼药物、炮制药人异兽,另一个却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他微微冷笑一声,“却原来也是做了葬堂奴仆。既然你们兄弟二人同事一主,又何必改名换姓,掩人耳目呢?”

在他说话之时,不然先生一直盯着他,此时听他发问,若有所触,将眼神移开,望着天边残霞,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改名换姓,乃是因为你父秦逸和我家主人的一段往事。”

飞锋微微一怔,才道:“愿闻其详。”

不然先生嘴角一动,丑陋脸上露出一个苦笑,不答反问:“你刚才所说的,倒不算错,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来猜一猜,当年我和阿弟转投葬堂,是为了什么?”

飞锋稳声道:“为了求生。”

不然先生哈哈一笑,转身看他,满面瘢痕之中,双眼灼灼有光:“所以我说你只知其一。不错,阿弟转投葬堂,乃是为了求生,我却与他不同,是为了求死。”

他自现身至今,声音一直低沉疏朗,颇为悦耳,可说到最后两字,忽而变为喑哑阴沉,似有万千无奈,又似有无限怨气。

飞锋静了静,见他没有接着往下说,便道:“我不明白。”

不然先生眼神凌厉看他一眼:“这有什么不明白?我们所患的这种奇疾常常发作,发作之时如裂如割,如溺如焚,所谓‘痛不欲生’,也不过如此。这病又如此罕见,只怕天下只有我和阿弟是这样症状,我们为了治病,只好用对方试药,谁知药物无效,我两人旧病未愈,又添新病,”他向飞锋凑近一步,咧嘴森森一笑,“我脸上身上的疮瘢,便是一次次试药所得。我为了治病,一生之中除了辨药,就是制药,从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强令自己殚精竭虑,从未得过一日安宁和乐……除此之外,又饱受剧痛折磨,我因此而丧失求生之念,想要早日了却残生,求得解脱,难道很难懂么!”

飞锋见他表情狰狞,眼神痛苦,不由动起恻隐之心,想到,他长久遭受病痛,意志消沉,觉得生无可恋,确是情理之中,可这与他投身葬堂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样想着,便低声问道:“你既然丧失求生之念,为何不……不……”

不然先生瞪他道:“你想问我为何不自戕,对不对?”

不待飞锋回答,他便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道:“我若不堪病痛,自己杀死自己,剩下阿弟一人,他该多么难过愤恨,我哪里忍心……”

飞锋闻言,不由十分唏嘘。二人默立片刻,他才开口,低声说:“我……我明白了。你不能自戕,便做许多危险的事,希望自己死于意外,这样与自戕相比,或可减轻陈妙佛的痛苦……是不是?”

不然先生盯着飞锋看了几眼,又叹了口气,道:“我那时学了一肚子望闻问切,却鲜少懂得人情世故,便是自己这求死心切,又不想自戕的心事,也很是折腾了许久才弄明白。果然你们这些无病无灾长大的,便明白得快些。”

飞锋听他这么说,微微愣神,不由自主想到沈夺,暗自思忖道,沈夺那么聪明,可是有的事情,也是折腾好久,仍不明白,可这不明白,到底是他的错,还是谁的错?

他正恍神中,又听到不然先生长长叹气,抬眼看时,见不然先生神色迷茫,慢慢道:“阿弟与我不同,他抱定求生之念,一向坚决勇毅。为了寻找一味或可有用的药草,他连结冰的峭壁都敢去爬。”他微微摇头,声音有些凄凉,“他为了求生,极为无畏,而我自然陪在他身边。可惜……他攀冰崖,是为了活下去而采摘药草,我则是希望一脚踏空,坠崖而死。”

飞锋默然地看他一眼,心中忽而一动,想道,他若真想假装意外,高高冰崖,总能找到机会踏错一步,但他活到如今,想来或许是千钧一发之际,仍对人世有所留恋,因此纠结辗转,一次次竟不能死。

一念及此,不由得想到自身,想到沈夺,想到自己终究要做的那件事,顿时心中黯然。

不然先生没有发现他的异状,继续说道:“在中原武林所学的医术既已技穷,阿弟便要加入葬堂。那时似乎是有什么人劝阻过的,说些什么立场,什么阵营的话。但是阿弟只在乎做出解药,哪里在乎什么阵营;而我只想着越是邪门可怕的地方,越容易意外死去,哪里还管什么阵营?”

飞锋这时才勉强回过神来,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然先生回答道:“我们到葬堂的时候,还是程惟恕做主人的时候,那时江梧州还极年轻呢。程惟恕那个人十分随意,有时十天半月不见人影,有时会突然把手下驱赶走,做什么决定或者取消什么决定都毫无理由,堂中势力,大部分倒在江梧州的控制之中。程惟恕虽然古怪,我倒很喜欢他,可是阿弟一见江梧州,便与他一拍即合。江梧州捉人来给阿弟试药,阿弟便替江梧州制养药人异兽。”他面露伤痛之色,道,“我那时自知要死,不想死后阿弟伤心太过,便也有意与他疏远。而阿弟交了江梧州这个小朋友,暗地里跟程惟恕作对,确也在渐渐与我生分。我无法可想,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只好默然不语,继续求死。那时我自然是什么冒险做什么,虽然有了许多健康的人可以来试药,但许多时候仍是亲身去尝那些奇热奇寒的邪门药物……唉,唉,我们乃是同生兄弟,几十年祸福与共,竟然在进了葬堂不久之后生出隔阂……”

他说起此事,显然仍然不能释怀,声音干涩难过,表情也变作惨然。

飞锋见状,也不由轻轻叹气,伸手把住不然先生手臂以示安抚,心中想道,陈妙佛为了活命无视道义、攀附强权,实在是太过自私;而你先是被病痛撼动意志,后又无力扭转弟弟的想法,又实在是太过软弱。你们兄弟本就不是一样人,之前能祸福与共,乃是因为只能依靠彼此,一旦有其他强大有力之人介入,必然会分崩离析。

不然先生看了看他扶着自己的手,眼神垂下去,低声道:“就这样一直到几年后……程惟恕被江梧州杀害,我和阿弟终于互相生气,变成像陌路人一样了。”

这老人自降生便坎坷不断,又经历过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可说是阅尽人事。可他刚才这一句话里提到的,乃是他一生之中最为伤心惨痛的两件事,因此话一出口,神情极为寥落悲伤。他低低冷笑一声,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别人,垂目继续道:

“程惟恕既死,江梧州掌控葬堂,便要杀死原来与他作对的人。虽然被他所杀实在窝囊,但能得一死正合我意。可是阿弟却又为我求情,让江梧州饶我性命,又对我以情理相劝,要我从此奉江梧州为主,尽心待在药部。”他轻轻叹气,“我左右为难,终究还是舍不得阿弟难过……那时节我留在葬堂,又不甘,又愤恨,对自己厌恶至极,只觉得生无聊赖,镇日浑浑噩噩。不论是替异兽试药,还是被那几个秃驴折腾,我都抢着去做,可我心中毕竟有怨恨,连着闯了几次大祸,江梧州把我视同鸡肋,先后把我关到断肠楼几次,再到后来,我简直成了断肠楼的常客……那时,那时阿弟为了驯养药人,早已远离葬堂,就算回来,也再没来看过我了……”

飞锋此时对他既同情又佩服,心中感慨道,陈妙佛一心求生,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客死药人之谷,尸骨都无人收拾,不然先生一心求死,此时却仍精神矍铄,怎么造化要这样亏待这两兄弟,非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么?这样想着,自己不由得也低声叹气,仍扶着不然先生的手臂,手劲又慢慢加大了一点。

不然先生看他一眼,皱起眉头说:“你这毛头小子,竟敢可怜我?”却并未甩开飞锋相扶的手掌,哼了一声,道,“就连秦逸,也不敢可怜我。”

飞锋点了点头,转移话题道:“你是因为频繁被关进断肠楼,才识得秦逸的么?不知……不知他怎的令你改名换姓?”

不然先生闻言沉默,神色渐渐凛然,道:“我可没有一见秦逸就改名换姓,最初几年,我完全把他当做一个笑话。”说着谨慎地看了飞锋一眼,才继续,“他被江梧州害了自己和朋友全家,变得糊涂疯癫,见人就喊打喊杀,凶狠极了,偏偏一身绝学,都被仇人的儿子学去,难道不可笑么?”

飞锋微微皱眉,只觉心中难过郁结,于是放开不然先生的手,沉声道:“他这样惨,哪里可笑?”

不然先生又带着谨慎神情看他几眼,才转开眼去,道:“他被关在断肠楼一座塔下的院落之中,被拴了锁链锁在一根铜柱上。我第四次被关进葬堂的时候,囚室就在那座塔的第三层,每日无聊,便与他隔窗对骂,他事理颠倒不清,偏还留着点邪门的聪明劲,既能看出我平生恨事就是活了太久,每次都要气我……”他微微恍然,又摇了摇头,接着道,“他除了和我对骂,便只肯和主……那时的小主人说话。说起来,小主人也怪,他虽然被关进断肠楼,毕竟身份尊贵,是和沈书香单独住在一处院落的,除了主人,那些葬堂部众对他都极恭敬,谁敢让他受委屈?他偏偏要找不自在,每天都要来寻秦逸谈话。”说着又带着隐隐笑意,道,“果然主人从小便深谋远虑,忍得一时委屈,学了一身机关之术,如此坚韧意志,真是人间少有。”

飞锋无心听他对沈夺的夸赞之语,疑惑问道:“秦逸把沈夺当做……当做自己儿子,教他机关术,难道不是好事?你为什么要说沈夺‘不自在’‘受委屈’?”

不然先生似乎仍不满飞锋直呼沈夺姓名,不太高兴地看了看他,嘴角撇了又撇,半天才正色,回答道:“难道你一直以为,秦逸对小主人很好么?”

飞锋微微一怔,道:“秦逸以为他是自己儿子,怎会对他不好?”

不然先生大大摇头,道:“秦逸是疯了,才以为小主人是自己儿子;他既然疯了,你又怎么能用常理推断他怎样对待自己儿子?”

飞锋呆了呆,低低啊了一声,自语道:“原来他待他不好。”

不然先生这才点头,道:“他和小主人低声交谈,我本听不清楚,但是一天总有几次,他大叫起来,用锁链投掷小主人,用石块丢他,或者对他拳打脚踢,对他破口大骂。”

飞锋睁大眼睛看着不然先生,问:“他……他为什么要骂沈夺?”

不然先生似乎不太愿意说,终于还是叹口气,道:“主人既要我答你,我便对你说,你不能告诉别人。”

飞锋心中想道,无论沈夺,还是秦逸,与我的关系不都比你要密切么,怎么你反过来要担心我把他二人的事情告诉别人?于是答道:“我绝不告诉别人。”

不然先生点点头,道:“他多是大骂小主人笨,”说着露出不甘的样子,“他真是疯言疯语,机关消息何其之难,小主人那时最多也不过十岁,对他讲的东西稍有点点不懂,怎么就笨了?”兀自愤愤了片刻,才缓了缓情绪道,“也有的时候,他或许是偶尔清醒,认出小主人,这时便不是骂,是扑过去要杀死小主人……有时把锁链都挣得笔直,招招是杀招……他打骂也就算了,一旦动了杀机,便会有看守的葬堂部众过来,把秦逸教训一番。有一次他们来得晚了,小主人被扼住脖子,险些就死了……”

飞锋只觉五脏六腑都不舒服,听这些事听得实在难受,简直就要开口让不然先生不要再讲了,终于低下头去,咬紧牙关,强忍着接着往下听。

不然先生道:“那天之后,秦逸被拖去给那几个秃驴折磨,江梧州总觉得疯癫之症乃是心病,而摄魂之术专门攻心,寄希望于用摄魂之术收服秦逸,令他清清醒醒听命于己——真是妄想!……秦逸这一去便是两个月,小主人伤好了,便天天来院中等他,有时从早等到晚,有时一天来好几次,我从窗口看着他,觉得很好奇,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喊他问话说,‘他对你这么凶,你怎么还来等他?’”他露出怀念的表情,抬手比了比,道,“小主人那时只有这么高,仰着头看我,神情是冷冷的,一点都不像个小孩。我看他那样子,就想起江梧州杀人时的表情,心里恼怒,就嘲笑他‘你一辈子出不了断肠楼,就算跟这个疯子学了什么,又有什么用?’”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片刻后才叹息般开口道:“小主人那时笑了笑,极不屑似的,对我说,‘你懂什么?只要活着,我什么办不到?’我便笑话他,‘好啊,你要有一天能把断肠楼夷为平地,我便服你,终生奉你为主。’”

他便不说话了,飞锋也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他刚刚长大,便做到了。”

不然先生低声道:“只要活着,只要活着……我活了几十年,却只想着死,那时听小主人这样说,还觉得可笑……其实可笑的正是我自己……小主人叛出葬堂之后不久,阿弟的死讯也传来,我沉思竟夕,自认为对于生死重新有所领悟,便取名字中这个‘谬’字,自号‘不然’,以示不忘曾做过这样荒谬、错谬之事的意思。”

飞锋心潮起伏,推想当年断肠楼内是如何阴暗凶险,秦逸与沈夺又是如何苦熬着那些时日,一时怒火不止,一时哀伤怜悯,许久说不出话来。

此时斜阳早已坠下,暮色已深,凉月渐起,山林之中悄无声息。

飞锋心绪复杂,再无谈兴,此时刚从自身情绪中回过神来,正要请不然先生带自己回去,忽地一愣,顿住身形。

与此同时,便见不然先生也抬起头来,神色微变。

他二人内力深厚,此时听得清清楚楚,不远处的树林之中,正有一人极小心地慢慢走近。

207、欲言又止

飞锋听这人呼吸吐纳之声,显然武功并不甚高,注目望去,只见树影之中,一个人影从树后探出身来,正看着他们的方向。

不然先生哼了一声,冷冷道:“谁人在此鬼鬼祟祟?”

一边问着,抬手摘下斗笠,内力贯于手腕,就要向那人方向掷去。

飞锋早认出来人,连忙上前一步,抓住不然先生手腕,向那人方向低喝道:“阿九,出来。”

那人闻言慢慢走出树丛,凉月清辉之下,双手抱着一个大盒子,一脸愠色,果然正是阿九。

他又走了几步,站在离二人一丈之遥的地方,皱眉看着不然先生,缓缓开言问道:“不然先生,你不是要跟随主人,怎的与他一起?”上下扫视了飞锋几眼,眉头皱得更深,“你们在做什么?”

不然先生闻言,十分着恼,道:“主人之前说过,无论出身葬堂还是燕子楼,在他手下便要互无疑虑,并肩抗敌……更别说你一身医术,大半学自我处。怎么?你问这两句话,竟是不相信我么?”

阿九摇摇头道:“不然先生,我对你自然相信得很,但却不信你身旁的人。”

不然先生稍稍一静,才道:“你不信他,主人却信。正是主人将他托付给我,要我听他吩咐、答他疑惑,我这才与他在此盘桓……哼,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阿九看了飞锋两眼,才微微抬了抬手中的大盒子,道:“之前从杨氏带出来的人还关在石牢中,与十三在一起,这些都是十三要用到的,我去拿给他,半路看到你们……”顿了顿,又慢条斯理道,“不然先生,既然碰到你,不妨就请你将这些带给十三,你本领高强,与十三一起做事,比我不强上百倍?至于这人,便由我将他带回住处,安排他修整吧?”

不然先生沉吟道:“倒也是个好办法。”又转脸看飞锋道,“你怎么看?”

飞锋不料他要听自己的意见,微微一愣,阿九已经奇怪道:“我们的事,你问他做什么?”

不然先生说道:“主人对我下令,无论如何要让飞锋称心如意,我自然要先问过他,才好做事。”

飞锋见阿九脸上愠色更重,轻轻叹一口气,道:“不然先生多虑了,你们自去行动,不必管我。”

不然先生看着他,点了点头道:“便按阿九说的办吧。”

阿九听他这样说,便捧着盒子过来,交到不然先生手上。不然先生接过盒子,转身对飞锋躬身行礼,道:“既如此,贫道就告退了。”又叮嘱阿九道,“你从见过飞锋以来,给他用的药、施的针,都写下来给我,我有用。”

他对阿九只自称一个“我”字,却在他面前对飞锋使用了谦称“贫道”,显然是认为飞锋地位更高的意思。飞锋连忙还礼,一旁阿九看着他二人,抿唇不乐。

不然先生又行了一礼,才捧住盒子,拨开身旁荆棘灌木,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飞锋目送他走远,才回头看阿九。阿九审慎地盯着他的眼睛,开口像是想要问他什么,却又一言不发,转身慢慢走向来时的路。

飞锋也不说话,慢慢举步跟在他身后。

月色淡薄,山风微冷;四周万籁俱寂,连一声虫鸣都不闻。阿九在前面徐徐走动,也是沉默不语,二人脚步的沙沙声和飞锋自己的呼吸,竟是此时飞锋耳边最清晰的声音。

距他从霜河君口中初次听到“秦逸”这个名字,到现在已经许多时日,他对于自己身世的半信半疑,渐渐疑愈加少,而信愈加多,每每想到秦逸,心中便若有所系,觉得那便是自己的父亲。而无论是在霜河君,还是玄蜂所讲述的事情中,秦逸性情之可敬、遭遇之可悯,都令飞锋难以忘怀。而今日不然先生的一席话中,所透露秦逸的凄惨过往,已令飞锋心中震撼,更不用说秦逸的悲惨往事,还引出沈夺的际遇。以致他此时心情复杂难过,起伏许久,不能平静。

虽然阿九走得颇慢,但飞锋因了思虑重重之故,时不时便要恍神,脚下绊了好几次,仍无法从不然先生所说的话中回过神来。

忽然眼前一暗,飞锋收不住脚,撞到阿九身上。

抬头看时,阿九交臂环胸,正微微侧头,疑惑地盯着他看,见他抬头,才说:“到了。”

飞锋这才发现二人又回到之前他清醒过来时所待的木屋,此时借着月色看得清楚,这木屋依山势而建,从上到下都漆作深色,若非走到近前,根本分辨不出这山壁之下原来还有一处住所。

阿九和他推门进去,又把门仔细关好,飞锋便觉身处一片黑暗之中,才知这木屋怕被人发现,门窗一丝缝隙也无,毫不透光。

正想着,只听“嗤”一声响,满屋皆亮。原来是阿九已经摸到墙边桌上的火石火引,点起了一盏油灯。

阿九将火石火引放好之后,回身看他,想了想,慢吞吞道:“今天你和我在这里休息吧。这灯盏中添的是南海长鲸的油脂,很是珍贵,我们收拾要快些,莫要浪费了鲸油。”

飞锋心中有事,只嗯了一声,便走到床边坐下。他与沈夺之前在悬崖之上欢好,听不然先生说话又站了许久,这一坐下才觉出身后不适,微微皱了皱眉,看了阿九一眼,却并不说话。

阿九冷着脸,又在灯光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才道:“你稍等会,我去给你端水来擦洗。”顿了顿,又慢慢解释道,“近处虽然有一眼泉水,但我们平时都用它来喝,或者制药,不能带你过去洗浴,我多端些水来给你用,也是一样的。”

飞锋心中有事,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言,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才发现阿九说完话后,并未动作,而是站在原地看他。

飞锋微觉奇怪,抬头看他,道:“那就有劳了。”

阿九似是比他还要奇怪,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又转过身来问道:“你饿了么?”

飞锋这才觉出腹中确实十分饥饿,点了点头,道:“饿了。”

阿九眉头又皱起来,道:“桌下箱子里有吃的。乃是之前我们藏在这里的,为了便于储藏,都是些不易腐坏的东西,你将就吃些吧。”

飞锋道:“那多谢了。”坐在床上并没有动。

阿九又站了一站,问道:“你还有什么吩咐么?”

飞锋看着阿九,无奈一叹,沉声道:“答应沈夺要让我称心的是不然先生,不是你。你把不然先生支走,不就是因为这个么?现在做什么又要对我这样殷勤?”

阿九脸上又现出恼怒的神色,瞪他片刻,什么都没说,转身开了门出去了。

飞锋待他走后,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果然在桌下看到一口木箱,将箱子拖出来看时,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只陶盒,大小形制都与之前在杨氏居处的山洞中所见的一样。除最上面的一只陶盒之外,其它皆有泥封。

飞锋将这只陶盒放到桌上打开,见是许多豆黄色的方形糕饼,于是便取了一块。之前他与沈夺分食的糕饼十分苦涩,因此这次他也小心翼翼,先咬了一小口,却觉得细腻软滑,清香满口,只吃了一块,已觉饱腹。

他既觉得这糕饼可口,便拿起盒子在灯下观看,想知道这美食的名目,不料翻来覆去、上下里外都找了,也并未看到哪里有字。

飞锋微微皱眉,又从箱子中取出其他的陶盒,借着灯光依次看去,一连找了两盒,都未见任何记号,正要去查第三盒,背后门声一响,回头看时,是阿九已经提着两桶水进来了。

阿九将水桶放到床脚,皱眉看他,道:“盒子里都是一样的麦饼,你不要挑三拣四。”哼了一声,慢慢嘀咕道,“你以前和我们在一起时,本不挑食的。”

飞锋将陶盒又一一放回箱中,再将箱子推回桌下。想了想,抬头看着阿九道:“不然先生不是让你写下我曾用过的针药?那你莫忘了,十个时辰之内,我吃过赤眼斑鸠的骨粉。”

阿九眼波动都没动。

飞锋又道:“沈夺也吃了。”

阿九这才抿了抿嘴,却并未说什么,只递过来一条极厚的布巾,道:“你先用这两桶水,我再去提两桶。”

飞锋正盯着他表情查看端倪,却见鲸油灯光映照之下,阿九额角微光一闪,细看竟是出了一层汗。他不由微微皱眉,心想,阿九虽然武功平平,但力气到底也胜过常人,只是两桶水,怎么就把他累成这个样子?难道是之前的伤还没好么?于是接过布巾,道:“两桶就够了,你……帮我寻一身衣服吧。”

阿九想了想,才慢吞吞道:“你之前一定要走,主人便给你准备了小船,把你衣物长剑都放在船中,现在应该在山下,有十一领人看守。你可以穿我的,你穿着或许紧一些,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说着露出烦恼神色,道,“但我在此处只有一身多余衣物,你须得珍惜,”上下扫了飞锋一眼,“不许弄成这样。”

饶是飞锋此时心绪不佳,也被他说得脸上发烫,想道,分明是沈夺跟我的衣服有仇,从之前到现在,被他撕坏许多件,你告诫我又有什么用?但这些话,自然是根本无法出口的。只能面无表情走近水桶,脱了衣服搭在床架上,匆匆擦洗。

阿九从床下一个箱子中取了一身衣服,又翻出两卷薄薄的被子,放在床上便推门出去了。飞锋本来还奇怪这水卫何时懂得避忌,擦洗到一半之时,阿十却又提着另两桶水回来了,在屋里地上摆得满满当当。

这次他不止是额角见汗,连呼吸都不平稳,飞锋见了,十分不忍,道:“我只用两桶就很好,你何必又去再打水?”

阿九瞥他一眼,道:“我并不是为你,是为主人而做。”说话之时神态认真,毫无讽刺挖苦之意。说罢坐到桌边,对着飞锋方向,竟是要监督他洗身的架势。

飞锋简直难以置信,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地瞪着阿九,片刻才道:“别看我。”

阿九微微一怔,皱眉怒视飞锋,道:“你以前和我们在一起时,本没有这么麻烦的。”他便连此时,语速也并不快,又道,“你是回去那些名门正派之后,沾染了坏习气,还是自以为主人对你不同,便要对我发号施令?”

飞锋怒哼一声,伸手便拿起搭在一旁的衣服,运气如风,向着阿九方向一甩一卷,柔软的衣物一端在内力灌注之下牢牢勾在阿九腰间,飞锋只一带,便把阿九拽到身边,出手如电,点了他的哑穴和麻穴,又抓着他一扔,将他脸朝下扔到床上,这才落得清静。

他这几下动作极快,阿九反应过来,已经被扔到一边,他开始又惊又怒,呜呜做声,挣了半天,一动也不能动,才安静下来。

飞锋故意将水弄得哗哗响,细细擦洗之后,又拆了发髻,将头发也洗了,换上阿九的里衣,将剩水都泼到门外,才慢慢回来,解了阿九的穴道。

阿九从床上翻身坐起,怒气冲冲瞪着飞锋,胸膛起伏不已,半天才道:“你既归服主人,怎能对我出手?主人手下,绝不互相出手!”

他说这两句话,语气激动,显然是认为飞锋触犯了极大的忌讳。

飞锋摇摇头,看着他道:“谁说我是沈夺手下?”

阿九道:“你不是不走了?”

飞锋道:“不走了,就是要做他手下么?难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有主人与手下?”

阿九皱眉道:“自然不是,我和阿十同为主人的手下,关系自然便是手下与手下。”

飞锋哑然片刻,问:“之前不然先生说过,你跟他学过医术,难道你俩也是‘手下与手下’不成?”

阿九竟然回答道:“那是自然,同为主人手下,怎能互相称师称徒?岂不是藐视主人尊严?”

飞锋低声道:“这么说来,你们便只有同僚之情么?之前阿四他们被杀,你为什么又极为伤心?”

阿九盯着他,微微流露疑惑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后才道:“四哥他们本领高强,是主人手足,主人伤了手足,做手下的,怎么不伤心?”眉头又皱起来,“你不走,便是为了离间我与主人么?若是如此,便不要再和我说话。”

说罢抖开一卷被子,裹在身上,只脱了鞋子,也不脱衣服,道:“你去睡里面。”面上犹有恼色。

飞锋只得越过他,铺开另一卷被子,将阿九给他的外衣枕在头下,才伸手一扬,挥出一道劲风,将灯火熄了。

屋中一片黑暗,飞锋先是想着阿九和沈夺的顽固之处,实在疑惑为何他们如此难以理喻,又想起之前师父所讲的魔教中人在少林寺被囚数年才被佛法开化的典故,先前师父讲这典故时,还专门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此除恶务尽,绝不容情”的话,飞锋也十分认同,此时想来,心中唯有感慨,想道,不说沈夺,便是阿九,难道便是十恶不赦该死的人么?他们又不是一夜之间变成这样的,哪里就能一夜之间就变成另一样?可是……中原武林此时已是生灵涂炭,哪里就有时间容我……

他因这件事,又想到别的事情上,心中渐渐烦乱不堪,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身边阿九仍是蜷缩之姿,呼吸声沉重凌乱,显然非常不舒服。

他这才想起阿九伤口未愈,在这寒夜之中,怕是非常难忍,于是坐起来,将身上薄被和当做枕头的外衣都盖到阿九身上。

他复又躺下,屋中虽冷,他四肢五脏却觉熨帖,毫无不适之感。于是渐渐睡去,那些杂乱痛苦的念头也都慢慢消失了。

208、小别重聚

飞锋之前所见所闻,无一不是令人撼动之事,饶是意志坚韧,心神早已极为疲惫,此时沉沉入梦,再醒时只觉四肢都微微发麻无力,显然是睡得太过长久所致。

阿九坐在窗边桌旁,正拿着一支炭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见他醒来,只瞥了一眼,既不说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飞锋从床上坐起,便看到身旁褥子上,正放着自己之前的衣物长剑。霜河剑的剑鞘已失,此时被人用了皮子草草捆扎包裹起来,放在衣物上面。

飞锋伸手将长剑拿起,一眼便看到那剑穗十分干净鲜明,显然被人细心清洗过。剑穗如此,衣物只怕更是从里到外都被人翻过了。他也不避阿九,将外袍拿起,便伸手去摸内袋,见那秘笈还在,才将衣物一一穿起,翻身下床。

他收拾完被褥,阿九已经给他准备好一碟糕饼,一杯水,放在桌子对面,见他坐过来,便开口问他:“你和那和尚走了之后,和我们会合之前,他们给你吃过什么奇怪东西没有?那个异兽玄蜂,有没有给你什么食物药物?我不怕烦,你说得详细些。”

飞锋一边吃着糕饼,一边仔细回想,一一答了。阿九极为耐心地听他讲完,又认真追问了许多问题,连他晚上在野外歇脚之时有没有看到什么蛇虫鼠蚁都要问个清楚明白。直到飞锋说得唇焦舌燥,他才终于满意了似的,点了点头,拿起炭笔在纸上又写了几个字。

飞锋倒着看过去,见这纸上密密麻麻,都是曲曲弯弯、犹如虬须的文字,只隔三岔五有几个汉字,写得横不平竖不直,不甚漂亮。

飞锋只觉得这弯曲文字十分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不由多看了几眼,阿九便露出不高兴神色,用手盖住那纸,问:“你看什么?”

飞锋抬眼看他,戏弄一笑,道:“你字都不大会写,还能学得这么了不起的医术,想来是不然先生与你是口传心授,不曾让你读过医书了?”

阿九瞪着他,慢慢竟然脸涨得通红,眼神也十分恼怒,匆匆将那张纸叠起放到怀里,冷冷道:“你不许走远,等我找不然先生回来,给你吃药。”说罢起身,推门出去了。

飞锋坐了一会儿,将那秘笈从怀中取出,又看了一遍,仍是不解其意。于是推门出去,在这小屋外面来回走了走,看着天光又要渐渐变暗,心道,原来我睡了一夜一天了。

他有心走远一些,找找之前阿九打水的泉水,但是想到阿九伤病未愈,若是回来找不到他,不知又要怎样不悦,回头沈夺知道,说不定就要怪他不体贴他水卫。

他想到沈夺,怔怔地愣了好一会神。直到身后传来动静,才发现阿九已经回来。

阿九似是赶路过来的,还微微喘着气,递过来一粒丸药,简单道:“吞了。”

飞锋并不犹豫,接过来便吃下去。阿九看了他两眼,才带他进屋,关闭门窗,点上灯盏。

飞锋见阿九对他仍有余怒似的,也不肯和他多说话,想起他之前唠唠叨叨极为健谈的样子,倒觉得有些不习惯。对坐无聊,他也不加避讳,将那秘笈又取出来,在灯光下仔细研读。

没读几行,便觉得倦意上涌,昏昏欲睡。他看了一眼床铺,觉得自己刚整理了被褥,又要再铺被褥,显得也太过懒惰,于是强打起精神,想要再维持清醒,但是眼皮沉重,竟不能支。

他心里隐约知道不对劲,但是头脑一片混混沌沌,什么也推演不出,什么也说不出,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头颈一沉,身体一倾,便向前趴倒到桌上。

到了睡梦之中,头脑却反而有了条理一般,还想着,阿九莫不是怕我有什么异动,又打不过我,才喂我吃这昏睡之药么?我信他是沈夺水卫,毫无防范,可真是大错特错。

他在这睡梦之中,并不是全然昏沉,有一半的时间,倒似是能够隐约感知到身旁动静。有时仿佛听到有人交谈,身体几处穴位也偶尔有真气探进来,有时能感觉到什么人给自己喂食擦身,但喂进来的是食物还是药物,却尝不出来。

这样浮浮沉沉之中,不知过了几天,不知什么时候,有温热的手指探到他咽喉处。

咽喉乃是人体要害,飞锋在睡梦之中有所察觉,不由得心中一动,这才发现自己此时的清醒状态,比之前都要明白,拼尽全力,眼睛虽然不能挣开,身体却微微动了一动。

这一动令飞锋心中大慰,就要张嘴说话,吃力许久,模模糊糊道:“……阿九?”

那手指的力度微微大了一些,沿着他咽喉向下,慢慢滑动,竟停在他胸口乳尖之上。

飞锋心里吃了一惊,这一个激灵,竟令他脑中瞬间清明,眼睛还未睁开,手臂已经横挣出去。

他从昏睡之中被惊醒,此时骤然发力,力道掌握不准,这一挣贯注真气,竟是带着风声!

手臂斜着扫到半空,却被人啪的一声抓住手腕。飞锋一招不成,早蓄了后招,右脚在床上一敲,身体弹翻而起,另一手成爪,猛然向身旁那人抓去。

而此时,他才睁开眼睛。

屋中一片黑暗,他拍出的另一掌本来贯注了几乎一半内力,却被对手轻易卸开,一只手轻巧抓来,又牢牢将他这只手的手腕抓住。

飞锋怒惧之下,只晓得攻击,内力向外一震,就要去把这人双手震开,同时腿脚使力,去格这人双腿。

招式尚未使老,便听黑暗之中低低一声嗤笑。

飞锋认出这声音,攻势不由得一缓,被那人抓着手腕,翻身压住。

屋中毫无光亮,纵使飞锋因为真气充盈而目力极佳,也无法借光看清身上这人。暗影之中,只觉得压着自己的重量都十分熟悉,那具身体带着热意,将他罩在身下。两人身体相贴,距离极近,呼吸之间,气息相闻。

飞锋心跳不受控制地快起来,呼吸也渐渐急促。

那人虽没说话,却与他一样情动,明明内力高深,气息却又粗重又紊乱。这紊乱的气息越来越近,直到与飞锋双唇触碰到一起。

他便这样贴着飞锋嘴唇开口,声音低哑,带着极为明显的情欲,道:“想不想我?”

飞锋却不回答。

他双手被压在身侧,身体也在沈夺压制之下,四肢挣了挣,没有挣开。沈夺似是等不及,又似是不满,双手贯注内力,死死压着他,一边在他唇上吹着气,一边又问了一遍:“想不想我?”

飞锋微微抬头,在他唇上一咬,他心里郁结,恨不得重重咬上一口才好,到底不忍心,牙齿与沈夺嘴唇一触即分,道:“之前,我刚和你说了那样的话,做了……做了那事,你就转身离开,让我没头没脑等你这些时日……你还要问我想不想你?”

沈夺似是微微一怔,低声道:“你生气了?”手上的内力收回不少,却仍是压制着飞锋,不等飞锋回答,就探出舌尖来,在他唇上轻轻舔弄几下,似是抚慰一般。然后才温声开口,道,“那时我非走不可,我……我也想你得很……你说的那些话,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声音渐渐变得嘶哑,“我翻来覆去想了许多次,每次想起,都恨不得把你,把你……”声音到最后,情意之中,竟有狠意,不像在说“把你抱住”之类的情话,倒像再说“把你杀死”一般,在这静室之内,更显出一种别样的情欲。

两人都不再说话,呼吸渐促,飞锋又挣动几下,低声道:“那你……先放开我。”

沈夺低哼一声,仍是伏在他身上,低头轻轻吮咬他的嘴唇。

飞锋仍在微微挣动,因为在与沈夺亲吻,声音又含糊又暧昧:“放开我……沈夺,让我摸摸你……”

沈夺呼吸一乱,贯注在双手上的内力收回不少,飞锋内力一震,将右手脱出,摸到沈夺脸颊上,摩挲两下,又慢慢向后抚触,直到四指插入他发间,拇指在他耳廓处不停抚摸。

沈夺一动不动,任他摸来摸去,呼吸却是越来越乱了。

飞锋摸了一会儿,又沿着他脖颈轻轻向下,沈夺呼吸微微一顿,飞锋动作停住,声音放软,道:“让我看看你。”

沈夺似是终于不耐,伸手便捉住他右手,重新按在床上,一倾身,狠狠亲吻下去,唇舌辗转,简直要将飞锋吞下去一般。

二人深吻良久,飞锋才忽然清醒一般,猛地转开头,与沈夺分开。

他们身体相贴,下身那处早便厮磨在一处,此时全都情动,性器又硬又热,隔着衣物抵在一起。情热如火之际,飞锋竟能停住,哑声道:“去点灯。”

他二人早已俱是粗声喘息,呼吸都乱在一起,沈夺哪肯起身去点灯,双手按紧飞锋,腰胯缓缓蹭动。

飞锋强忍欲望,气喘吁吁,他这次不敢再动内力,一边挣动,一边道:“你不肯点灯,是受伤了么?沈夺……别……沈夺,我要看看你……沈夺!”

他早时在黑暗中睁眼,便觉不妥,此时确定沈夺受伤,心中焦急,哪里肯再和他肢体纠缠,一边扭动挣扎,一边不停叫沈夺名字。

沈夺被他弄得更加情动难忍,提着他两只手腕就摁到他头顶,空下一只手来,伸到飞锋两腿之间,不停揉搓。

飞锋哪肯受他撩拨,努力沉着声音,叫他道:“沈夺,我担心……你,让我……让我看你一眼。”

他着急之下,这句话就说得又低沉又紧张,透着忧虑的意思。沈夺的动作缓下来,最终住了手,停在飞锋上面,急促喘息了片刻,才似笑似叹,低低哼了一声,将飞锋放开,翻身下床。

飞锋便觉温热之感一下消失,听到衣衫窸窣之声,手指在桌面上摸索之声,知道沈夺是去点灯了。

他刚翻身坐起,便听极细小的一声火石响,接着灯盏就被点亮,一室洞明。

沈夺背对着他站在桌前,正将鲸油灯盏的火焰捻得更大,屋中一时亮如白昼。

飞锋顾不上整理身上衣服,下了床,就要向沈夺走去。便在此时,沈夺拿着灯盏转过身来。

此地正是秋寒,沈夺本穿了一件领子很高的袍子,但他之前与飞锋在床上厮磨许久,衣服早就十分凌乱,衣领开处,露出了脖颈。

明亮的灯光之下,只见他颈上全是青紫,青紫之中,还有几处红肿和血痂,衬着他肤色,更显严重。这淤痕绕颈一圈,显然竟是勒痕!

飞锋大为惊痛,几步抢到沈夺身前,从他手中轻轻拿开灯盏,放在桌上,借着灯光,去轻轻碰触那圈勒痕,然后微微侧头,凑过去轻轻亲吻他受伤之处。

沈夺低低嗤笑一声:“这点小伤,很严重么?也值得你扫我兴致?”一边说着,一边却微微抬起下巴,方便飞锋亲吻。

飞锋低声道:“阿九他们,还有不然先生,没有给你治疗?还有……还有别的伤么?”

沈夺伸出右手,捧着他的脸将他从自己脖颈上推开,与他对视着道:“我自然要先来看你。”顿了顿,忽而一笑,与飞锋贴近,低声道,“别处的伤,也是有的,你也要亲一亲么?”

飞锋目光仍在沈夺脖颈上,微微皱眉,道:“谁能把你伤成这样?”

沈夺已经将他揽住,向前与他脸颊相贴,去亲吻他的耳朵,一边低声道:“一会儿再说,先来亲我。”

飞锋咬了咬牙,也低声道:“能伤了你,又用绳索长鞭一类的武器……是蚕婆么?”

沈夺动作停下,并未回答。

飞锋轻轻叹息,道:“蚕婆与你外祖有旧情,为人又仍然有些正道遗风,怎么会轻易对你下这样的杀手?一定是你当时要对她大大不利,才会如此。”顿了顿,又低声问,“玄蜂当时与她一起么?你,你将他们……”已是声音干涩,问不下去。

沈夺松开他,后退一步,面上已无表情,在灯下注视着飞锋,眸色极暗,仍不说话。

飞锋也看着他,再开口时,声若叹息:“你杀了他么?”

沈夺抿紧嘴唇,并不回答飞锋问题,取了桌上灯盏,回身走向床边,将灯盏放在床架上。然后回过身来,双眼紧紧盯着飞锋,一边向他走过来,一边将腰带解下,扔到一旁,待走到飞锋身前,身上已是衣襟大开,露出胸腹。

飞锋知道他大概是在生气,想叫一声沈夺,开了开口,终于没有出声。他被沈夺逼到身前,只能后退一步,却抵到了桌子上。

沈夺眼神深暗,仍然向前一迫,飞锋一仰身,已经被沈夺挤到两腿之间。

“沈……”

“闭嘴。”沈夺生硬地开口,扳开飞锋大腿一抬,将飞锋推坐到桌子上,身体向前压迫着他,“既然看过我的伤,便来接着做。”

209、风流手段

他说完这句话,双手已经沿着飞锋大腿上移,抓着他裤子上的布带,就要撕开。

飞锋之前被他逼近过来,不得已双手支在身后,此时连忙伸出一只手去推拒他:“你别又……”

沈夺两只手对付他一只手,本就大占上风,更何况他怒火欲火一时烧起,心中发狠,哪里肯听飞锋的话,只一用力,便是极短的一声裂帛,先将那布带生生扯断,就要去撕扯他的裤子。

飞锋一边忙乱地阻着他两手,一边急声道:“我自己来!”

沈夺动作立刻便是一滞,猛地抬头看他。他睫毛甚长,灯光下便是两排密影,衬得他一双凤目极为深邃。

飞锋被他意味难明的眼神看得心跳如鼓,若以前与沈夺这样亲近,少不得便要主动去亲亲他,此时不知为何,却忽然觉得几乎无法与他对视。正强自不移开目光,便见沈夺一边唇角微微一翘,又再向前倾身,双手撑在飞锋肩膀两侧,像是将他笼住一般,开口之时,仍带着之前生硬的腔调,声音却压得低沉,道:“好啊,那你便自己脱。”

飞锋此时已经被他迫得躺倒在桌面上,又被他挤在双腿中间,两人下身都挨在一处,别说自己脱下裤子,就是随便一动都要蹭在一起。

飞锋只觉得脸上发烧,无奈何下,只得忍耻包羞,将两手抓着裤边,慢慢向下褪去。

他既是躺在桌子上,想褪下裤子便要抬起臀部,可又哪里有着力处?窘迫之中,觉得沈夺眼神似乎也带上热度,且越来越热。飞锋再受不住这注视,垂下眼睫,抿紧唇角,将双腿抬高,夹在沈夺腰间,这才有余裕将自己臀部抬起。

他连忙伸长双臂,将裤子脱到大腿根处,才呼出一口气,重又躺在桌上,双腿也松开了。

便在这过程之中,沈夺脸庞与他越来越近,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飞锋不由得也呼吸急促起来,却仍是不抬头看沈夺,双手捉着裤子,试着曲起右腿,想先将右边的裤管褪下去。

他和沈夺肢体相缠,本就不停厮磨在一起,要脱下裤子,颇费一番工夫,飞锋一条长腿,左蜷右曲,上举下晃,直动得两个人都粗喘不止,性器硬如生铁,那裤管也没有褪下去几分。

沈夺终于忍不住般,低下头,在飞锋唇上咬了一下,哑声道:“说句好听的,我就帮你。”

飞锋低喘着抬头,盯着沈夺凤眸看了片刻,右手伸上来轻轻环住沈夺肩背,避开他受伤的颈项,凑在他脸颊边,低哑道:“我只有你一个。”顿了顿,耳语一般,极低极低道,“好沈夺……”

沈夺呼吸骤然变得更加粗重,恶狠狠将飞锋压在桌子上,如同啃咬一般去亲他的嘴唇。一边亲,一边在他身上不停蹭动,双手也一路沿着他肩肋腰臀抚摸下去,顺着他的大腿往下,捞住他两边膝盖就将他两条长腿提起,反摁在他身侧。趁着这个姿势,一寸一寸将裤子从他腿上往下卷。一直将裤子卷到飞锋膝盖,沈夺才极不情愿放开飞锋嘴唇,抬起上身来,几下就将这条裤子拽下,扔到一边,复又压回飞锋身上。

飞锋全身都发烫一般,双手都去抱住沈夺,与他深深亲吻。情热之中,忽觉身后那秘处一凉,竟是沈夺拿着什么抹了上来。

他被这凉意稍微惊动,身体僵了一下,沈夺马上去吻他耳朵,在他耳边低声道:“是些油膏,好东西。”一边说着,一边探进一根手指。

飞锋微微放心,又觉得那根手指带着凉凉的油膏,进入自己的感觉太过清晰,搂着沈夺哑声低问:“你怎……你……哪来这些花样,还有上次……啊……”

他被沈夺又突然伸进来的两根手指激得低吟一声,连忙咬着牙,再不肯出声。

沈夺不回答他的问题,伸手便将他环着自己的手臂拿开,立在桌前,低头去看飞锋两股之间,正被自己开拓着的那处。

飞锋被他这样盯着私处,那里又被他手指慢慢进出,本来就在极力忍着难堪,渐渐竟听到自己股间出现细微的粘腻水声,和着自己与沈夺的喘息,令人窘意大起。而那油膏也已经变暖,使得秘穴适应过来,竟微微开始收缩轻动,飞锋自己觉察到这事,真恨不得去捂住沈夺眼睛耳朵,于是断断续续低声道:“别……别弄这些……”

沈夺仍不理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手指进出之处,额上已经一层汗水。待到那里能容下他四根手指,才收回右手,将衣服简单一扯,扶着自己胯下巨物,挨挨蹭蹭放到飞锋股间穴口。

飞锋知道情事到了关键处,不由自主便屏住呼吸,沈夺却左手撑在他头侧,向他俯下身来,一双深黑凤眸盯着他,嘶声命令道:“叫声‘好人’。”

飞锋既已叫过一声好沈夺,此时更不忸怩,伸手又揽住沈夺肩背,又低声唤他:“好人。”

沈夺身下巨物向前又蹭了一蹭,声息渐乱,却再不肯进,嘶声又道:“叫我阿夺。”

飞锋被他戏弄得意乱情迷,顺着他意思又唤了一声:“阿夺……”

沈夺自己也似把持不住,盯着飞锋喘息许久,才开得了口,竟道:“叫我哥哥。”

飞锋微微睁大眼睛,双颊烫得要烧起来,他比沈夺还要大上两岁,再是情动,这声哥哥却怎么也叫不出口,恼羞之下,几乎成怒,瞪着沈夺,道:“你到底从哪里学的这些……”

话未说完,沈夺本来扶着自家那话的手已经摸到飞锋性器上,飞锋呼吸一乱,声噎气促,这句话便没有说完。

沈夺右手圈住飞锋慢慢滑动,问道:“叫不叫?”

飞锋咬着牙,只不理他,身体却渐渐颤抖起来。

沈夺一边揉搓他性器,一边与他额头相贴,低声道:“我没杀他们。”

飞锋情动之中,要过了片刻,才明白到沈夺的意思,身体的颤抖兀自停不下来,眼神勉力清醒,看着他,低声道:“真……真的?”心中猛然一松,性器仿佛有所感应一般,竟然更加敏感,在沈夺抓握之下更加硬热。

沈夺捉着他那处的手加大了些力气,飞锋难以自控闷哼一声,沈夺在他唇上亲了亲,又低低道:“他们伏击我。蚕婆拿着那破……霜河剑的剑鞘,说事关你生死。之前我见她和你说了好几句,什么师兄,什么眼疾,知道你和她……必有渊源,竟信了她,结果,哼……”他似是有些恼意,上下摩擦着飞锋性器,不但力气加大,速度也加快,飞锋极力想要分心听清楚他的话,却又被揉弄得神思不属,心魂飘荡。

沈夺却在此时放开他,重新扶着自己,巨物前端已经顶在飞锋入口处,慢慢向里,复又退出,如是几次,才狠声道:“他俩想要各个击破,蚕婆困住我,玄蜂去扰乱我手下,阿六不晓得他厉害,险些被他毒死……你却担心他!”说到这里,右手抓着飞锋左腿一抬,腰胯猛地一挺,巨物尽根刺入。

飞锋猝不及防,由胸膛中发出一声长吟。但这次被沈夺进入,却与之前每次都不相同,他早被沈夺施展手段打开,又多番戏弄,因此沈夺巨物这番侵入,不适之感较之以前大大减少,而身体的快意又大大提前,想要跟沈夺解释,一开口,却是控制不住的呻吟。

沈夺似被鼓励,巨物抽出又顶入,速度并不快,每次却顶得到底,力气极大,身体相撞击之时,响亮有声,一边口中仍随着说道:“若非为你,我怎会上当!他那样的异兽,你竟惦记他!我被他们所伤,你竟不恨他!我本来要杀了他!可我又记着你!我记着你!你却不信我!飞锋!飞锋!我要把你!把你!”

他说到“把你”二字,之前的狠意又现,仿佛带着杀意般在飞锋体内戳刺。

飞锋眼神早已涣散,只觉得视觉都一片模糊,他之前与沈夺厮磨生情,乃是欲念燃起,此时将沈夺的话听得明白了五六分,才真正是爱念如狂,痴狂之中,哪有什么矜持?紧紧揽着沈夺,也不管是不是弄痛他伤处,抬头便去吻他。一边亲吻,一边喘息叫道:“沈……阿夺,阿夺,阿……夺……”很快便句不成句,声不成声。

沈夺被他声声呼唤所动,那些斥责竟停了下来,只不停喘息着,摁着他全力律动不休,带得飞锋身下木桌剧烈晃动,吱呀不停。

这木桌摇晃之声,掺着一室的喘息呻吟,和肉体纠缠的各种声响,渐快渐急,直到飞锋双腿都开始打颤,那处也开始收缩绞动,沈夺才粗喘着收敛动作,在飞锋身上缓慢起伏着,逼迫道:“叫好人。”

飞锋紧闭双眼,全身都罩了一层细汗,哑声道:“好人。”

“叫哥哥。”

飞锋如何叫得出口?伸臂将沈夺抱得更紧,颤抖的双腿抬起,盘在沈夺腰间,咬着嘴唇摆扭腰臀,一边低声道:“好沈夺,好人,好人……”

沈夺全身滚烫,喘息几下,终于压抑不住,狠狠吮咬飞锋嘴唇,卯力抽插,半晌之后一次重重顶弄,飞锋呻吟一声,全身弓起,性器一连射出三四波来。

他这次攀上情欲之峰,不知是因了沈夺所说的话,还是因了沈夺的风流手段,竟比之前每次都要爽利,股间秘处也随之反应激烈,之前的蠕动此刻简直变作痉挛,显然令沈夺十分销魂,竟停了抽插,牢牢抱紧他腰腿,将那巨物狠狠抵在他体内,享受他那处的挤压绞吮,只片刻,便低头咬住飞锋肩膀,热液全数射入他体内。

210、教君恣意

飞锋与沈夺相识日久,云雨之事早有过许多次,却从未曾像这次一般快意甘畅,脑中眼前都似出现点点金星,情潮一波一波涌遍全身,致使他喘息良久,方才平复。

等他回过神来,视野渐渐清晰,才看到沈夺正撑在他身上,双眸紧盯着他,神色温柔。

飞锋看到他这温柔之色,不由就是微微一笑,伸手抚上他的脖颈,手指轻轻触碰他那一圈瘀伤,低声道:“我刚才忘形了,弄痛你没有?”

他一笑,沈夺便注目盯着他唇角,待听完他的问题,就轻轻笑起来,笑容中隐约还有点得意之色,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道:“我刚才也忘形了,弄痛你没有?”声音沙哑,说着话时,腰胯也随之挺了挺,那巨物抵在飞锋两腿之间慢慢蹭动。

他二人虽然多次行过这事,这种床笫之间的调笑之语却甚少说起,此时飞锋与他肢体相缠,听到这样亲密的私语,心中一动,不但不觉得窘迫,反而另生出一丝暖意,觉得和身上这人互相再无什么隐秘,再无什么隔阂。手指在他肩颈处轻轻抚摸着,老老实实回答道:“这次没有。”

沈夺又是微微一笑:“那我们再好好做一次,怎么样?”

飞锋微微一怔:“什么意思?”

沈夺直起身来,后退一步,轻轻一拉,将飞锋拽起来。

飞锋刚一站起,便觉腰腿酸软,膝盖更是不由自由一弯,身体刚晃了一晃,已经被沈夺揽住,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们再做一次,这次要慢慢的。”

话音未落,飞锋就觉腰中一紧,眼前一花、景物变幻,已经被沈夺带起,眨眼功夫就躺倒在床上。

鲸油灯盏被沈夺高高放置在床架上,此时飞锋向床上一倒,床架随之震动,灯影顿时凌乱,飞锋担心油灯坠下,手肘支着床铺就要起身。刚一动作,就被沈夺合身压上来,哑声命令道:“掉不下来,别去管它。”顿了顿,又补充道,“只许看我。”

飞锋忍不住,看着沈夺一笑。

沈夺盯着他笑容,眸色渐渐变深,竟微微流露失神之色,末了低声道:“再笑一笑……”

他这句话说得语声缱绻,还带着些压抑的情欲,飞锋被他这句情话扰得心跳加快,抬眼再看时,见这人容色极美,更兼一双凤眸黑白分明,黑似墨玉,白如晴雪,玉光雪色之间,融着无限情意。

飞锋这下可真是心荡神驰,想依样说一句“我最爱你这样看我”都说不出来,想再对他笑一笑又敛了回去,一手摸着沈夺脸颊,一手撑起身体,就去亲吻他的眉眼。

沈夺呼吸浅促,一边任他亲吻,一边在他脸上身上来回抚摸,抚摸之中,将他的发髻拆散不说,还将他里衣扯得大开。待到飞锋放开沈夺,才发现自己长发散乱,衣不蔽体,沈夺双手仍在他肌肤之上摸个不休,还低声对他笑道:“你也来摸我。”

飞锋正有此意,不待他说完,已经撑身坐起,将身上里衣一把脱下甩在一边,就去剥沈夺的衣服。沈夺帮着他扯拽自己衣裳,力度倒比飞锋的还要大,不几下,二人已是裸裎相见。

飞锋搂抱住沈夺,只觉得触手柔韧温暖,不由心热欲燃,一边倾身与他亲吻,一边将手探到两人中间,去摸他身下性器。刚刚碰到那烫热的巨物,沈夺便一把抓住他手腕,猛地把他推倒在床上,按着他两手,俯身下来,喘息着道:“这样乱动,我怎么慢得下来?”

飞锋这才想起他之前曾说要“慢慢的”来做,喘息着笑了一声,道:“让我摸也是你,不让我动也是你……怎么这样消遣人?”

沈夺却毫无戏谑之意,垂目看着飞锋,柔声道:“就是这样……”就是怎样,他却不说,只慢慢低下头来,先在飞锋唇角亲了一亲,才探舌进他双唇,与他温柔接吻。

飞锋刚才摸到沈夺胯下那物,已觉得又热又硬,蓄势待发,不料他与自己这番亲吻,却是轻柔绵长,丝毫没有急迫之态。一边与他这样缓慢亲吻,一边分神想道,他倒真是能忍,但是两厢情愿做这档事,做什么要忍这么辛苦?

沈夺似是察觉他走神,在他唇上便是一咬,迫出他一声低喘才松开,又一路舔吻而下,尤其在他锁骨处又吮又咬,亲了许久。

飞锋一边被他这样吻个不休,一边轻轻抚摸他心口上方的几点疤痕,有心也这样去好好亲吻一番,又想道,这样的反复亲吻,必然要留下瘀痕,说不定还会红肿,我便罢了,沈夺刚刚受伤,让他身上再出现这样的痕迹,我又怎么舍得?这样想着,贪恋地盯着沈夺肌肤,终是不忍心用力,只抬身要轻轻去亲吻那处。

他刚一动,就被沈夺按住右肩。沈夺嘴唇还在他皮肤上吮咬,说话声便含糊暧昧,道:“别动。”一边说着,一边向下移动,张口便含住他左边乳头。

飞锋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就喘出声来。虽然同样是吮吸咬啮,乳头这里却与锁骨的感受全然不同,飞锋只觉得沈夺唇舌湿热之感,从胸前那一点游走开去,连脚尖都觉得酥麻。

他惊喘未定,沈夺按着他肩膀的左手已经顺势下移,在他右边胸口轻揉几下,又去拨弄他右边的乳头。

飞锋呼吸更显粗重,伸手便去推沈夺肩膀,断续道:“哪里……学的这些……事?”

沈夺似是故意为之,含着他乳尖回答他:“我本就会,哪用去……学什么……”

说话间,热气都喷到他乳尖上,更兼唇齿厮磨,令飞锋更难自持,推在沈夺肩膀上的手几乎无法用力。勉力稳着呼吸,道:“我不信,你以前并,并不这……”

“样”字还未出口,被沈夺咬住那处,舌尖舌面弹扫不休,不由得呼吸一滞,除了凌乱的鼻息,什么也发不出来了。

他这下方才明白,沈夺不怕忍得辛苦,非要慢慢来一次不可,就是要把他撩拨得彻底,方才快意爽利。

可是他明白过这一点来,非但没有因此清醒,反而更加敏感,沈夺在他身上不停移动的唇舌手指,带给他的战栗之感几乎要翻倍。

飞锋知道这样下去,只怕自己要大大地失控,一边勉力清醒,一边伸手再去摸沈夺腿间那物,想要反击回去,激沈夺加快速度。

他手臂刚伸下去,就被沈夺察觉,抬眼对他一瞟,飞锋被他这眼波的风情所惑,刚一怔神,沈夺已经伸手抓住他两只手腕,内力一吐,飞锋顿觉双臂麻软,再难移动。

飞锋不料沈夺竟在情事中对自己动手,心中有些不快,他此时内力十分深厚,要想冲开两臂的禁制也并非难事,丹田甫一聚力,沈夺已经凑上来,在他耳边沙哑开口道:“容我这一次,”声音又低了一低,极为亲昵,“好飞锋……”

飞锋被这一声唤得悸动不已,身上发烫,心里发软,哪里还有一丝不悦?内力刚从气海浮出,又被他自己压制下去。

沈夺发现他顺从之意,双眸中欲望之色更深,偏偏却更加耐心,把飞锋翻来覆去,几乎将他全身都舔吻一遍,弄得他忍耐不住,竟射了一次。沈夺仍不罢休,直到飞锋全身颤抖,几近脱力,才分开他双腿,将那巨物顶入。

这次征伐也同样耐心,快慢深浅,极有章法,果然是怀着将飞锋赏用到底之意。之前二人行事,沈夺惯常提枪便入,飞锋那处润滑有限,紧致太过,这次飞锋那处先被用了油膏,沈夺出出入入,紧致得正好,便愈加持久,抚弄着飞锋身体,先后将他摆出了两三种不同的姿势,过了半个时辰,终于令飞锋失态,完全耽于情欲之中。鲸油灯盏的映照之下,这勇健的武人横陈身下,长长的黑发散开,肌肤全都泛上潮红,一层薄薄汗水覆于其上,便连双眼都蒙上水汽,更不用提腰腹之间不知谁的热液,让他整个人湿淋淋的,无一处干爽。

到得此时,飞锋心中隐约知道自己情态十分可耻,但是他既默许沈夺制住他双臂,便是将自己完全交付之意,身体摇晃不停,神智也摇荡不休,耳边似乎是自己的喘息呻吟,又听得不甚清楚;被身上这人诱哄着说了一些字句,但这些字句什么意思,他却完全无法立刻明白。

沈夺尝到甜头,似是轻易无法飨足,飞锋不知他放纵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情潮之中载沉载浮,身体渐渐到了极限,只是因了胸中无穷爱意,始终没有出言中止。到了最后再难支持,想要再去抚摸一下沈夺,胳膊却不能动,不知是沈夺下手颇重,酸麻穴不能就解,还是二人做得太过,令他身体无力。

他想开口让沈夺给他解穴,想开口要求摸一摸他,但一直到意识沉入黑暗之中,也不知自己到底说出口没有。

211、楚囚白练

飞锋这次真不知自己是昏迷,还是入睡,但是黑甜乡实在柔软,是他久未得到的安适。

这酣眠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觉得身边一空,温暖去了一半,他的梦魂微微不安,勉力想要振作醒来。

隐隐约约中,听到门外有人说话。

先是沈夺的声音,这声音极为熟悉,飞锋便是在半梦半醒间也立刻分辨出来。他显然是怕将飞锋吵醒,声音压得很低,但低沉悦耳的声音中却充满不悦,训斥道:“……你竟自作主张!”

便有一个嘶哑的声音急促答道:“……息怒……早晚的事……时间不够……”

飞锋只觉得这个声音极为奇怪,听起来非常熟悉,但彷佛又有哪里不对劲,似乎这个人不该这样说话似的。心中忽的一动,模糊想道,这不是阿九么?难道是在山中伤了风,嗓音怎么哑了些?又想,更有一样怪处,自我与他相识以来,从来只听他说话慢慢悠悠、轻吞缓吐,便是情绪再激烈之时,也不见快上多少,怎么嗓子着了风,语速也变快了?又想,他这是仓促之间做了什么事,竟让沈夺对他生气?

他这番想法也只是一闪念,思考之下,竟真的恢复了一点神智,有心听得清楚一些,念头刚起,睡意又涌了上来。他勉力想要清醒,但不知这股睡意是借助了什么力量,竟生生压住了他的意志,只把他的所有念头都压成乌有,让他进入安恬之地。

等到他再次醒来,仍在那间木屋之中,沈夺并不在身侧。

他因长睡无梦,醒来时还未睁眼,就已觉神清气爽。待到睁眼坐起,除了腰腿处酸软不适之外,竟是气脉顺畅、丹田充盈,微一运气,百骸通泰,这样极好的状态,自他得了玄蜂内力以来,竟是第一次出现。

此时飞锋心中又喜又疑,立刻想要披衣起床去找沈夺问询。身形刚动,床架上的鲸油灯盏便是一晃,发出轻微的响声。就听门声一响,一个人端着一盆水,推门进来。

飞锋一见那人面容,不由瞠目,讶声道:“你怎么了?”

就见这人相貌平平,神态谨慎,不是阿九是谁?但是他面色枯黄,眼白中全是血丝,嘴唇苍白,上面全是燥皮,加上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倒像是正生着一场大病。

阿九看他一眼,并不回答,放下水盆,径去桌下取那盛着糕饼的陶盒。

飞锋连忙穿戴整齐,匆匆洗漱,从他手中接过陶盒道:“之前你提了两桶水,就满头是汗,原来是病了么?”见阿九仍不回答,便道,“沈夺也太不体恤手下,怎么不让你休息?”

阿九果然怒目而视,生气道:“你懂什么?主人是……”又紧抿住嘴,只拿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瞪着飞锋。

飞锋听他声音果然嘶哑,语速果然促迫,心中一凛,道,原来不是梦,我真的听到他与沈夺对话。

一边吃着糕饼,一边不动声色打量他上下。心想,不对,今天屋内只轻轻一响,他便听到进来,这门板我以前拽过,十分厚重,沈夺将这木屋伪装得和山壁一体,也不可能反而让它内外通音,阿九能透过专门隔音的门板听到油灯的轻响,如此内力,提水怎么会那样吃力?

阿九被他打量,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催促道:“你快些吃。我还要带你去见不然先生。”

飞锋挑眉看他,道:“沈夺呢?”

不料这次他直呼沈夺姓名,阿九反而没有更生气,看了他一眼,道:“石牢中的一个对头逃走了,主人亲自去追捕。”

飞锋一愣,想起之前正是阿九对不然先生说过,“之前从杨氏带出来的人”被关在石牢中,但是神功山庄一战,几乎无人生还,只有宁越被沈夺当场带走,他手脚俱废,怎么可能逃走?还是那之后,沈夺又捉了什么人关在那里?

他想到这里,盯着阿九道:“逃走的是玄蜂么?”

阿九听到仇人的名字,眼中的血丝都更多了些似的,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才道:“是蚕婆。”

飞锋微微一愣,不再说话,几口吃掉糕饼,起身道:“我们走吧。”

阿九之前和他说完话,就一直站在门边,一副不愿意多和他交谈、随时要开门出去的神态。此时听他说话,立刻转身将门打开。

木门刚刚打开一条缝,阿九就是一怔,飞锋也觉察出不对,大喝一声:“关门!”

和他的喊声同时响起的,是劲利的风声,这风声带着罡气,砰的一声砸到门上。厚重的门板顿时被砸得木屑飞溅,阿九被劲力一冲,身形向后猛地一晃,刚勉力支撑住,就见门外白光一闪,一条白练如同灵蛇般盘游而入,灵活地绕过阿九,又如蛟龙般冲势凶猛,在飞锋腰间一绕,便将他这个大活人生生拽起,直要拽出门去。

阿九大惊失色,伸手便来抓飞锋,飞锋早被白练带得腾空而出,阿九一抓没能奏效,足下一跺,飞身急追,不料另一条白练此时已经飞到,柔软的绫罗灌注了高手内力,此时如同钢铁,对着阿九就是兜头一“砸”。阿九头一仰,躲开这一攻势,但不知为何,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一般,眼睛还盯着飞锋,手也保持着向他伸出的动作,脚下却踉跄好几步,最终仰面跌倒在地。

有他踉跄摔倒的工夫,白练早已拽着飞锋,一路疾飞而去,很快从阿九的视野消失,不见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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